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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一月,便到了金池二十一岁生辰,这个年纪的女人恐怕已属大龄之列,儿女不说成群,总得抱上一个,老人家是这么说,这叫依靠。可半大的小孩尚且要人瞻前顾后,怎么就成了女人后半辈子的依靠了?好像丈夫是太阳,孩子是月亮,总在女人的一天里交替出现,然后重复循环,时间有一辈子这么长。于是家中的来信终于有了适时的忧虑和催促,谈及终身大事,就占了一页信纸,要门当户对、品学优良、最好年纪相仿、更重要是身体健康。金池读了十来遍,就记住一句话:若你那少爷没这份心意,便早日请辞回家。 xc}kDp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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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人都知道他们家女儿是给人做婢女,不管待遇和薪资,总觉得是那种吃饭上不了主桌,长久下去,连来提亲的劲头都寥落了。这事儿一旦摆上台面,便不由她不去想,难道她在这真有放不下的事?竞日孤鸣总不会一辈子都需要她罢。过几日又听说千雪要走的消息,听说,便是传言,还没得他本人的准信,等到千雪带来了几壶酒和他三两个好友,一切就成真的了。那时金池心思全不在炉火上,连手套都忘了戴,就去抬滚烫的药罐,结果落得满手水泡,夜晚捂进冰水,也在阵阵发疼。 ]TVc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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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日从那一地破碎的瓦罐窥见了一丝慌张,他于是把金池受伤的指头摊在自己手上,另一只手烧红了细针,小心翼翼戳破水泡,青葱的手指微微颤动一下,随后又在一阵吹气中镇定下来。竞日挑伤、涂药,每个动作慢条斯理,又认真极了,这时金池平白生出一点胆怯,因为那只手已算不得细腻,很干燥、带点皱纹,甚至长着换季时的小疹,它背后是长年累月的工作和并不仔细呵护的主人,所有细节暴露在竞日的目光下,又在轻柔的动作中被膏药覆盖了。竞日想装出不经意的语气,于是没有抬头去看她的眼睛。百齐大剧院要演一出戏,是从京城来的名角,一票难求,他得了两张。再于是,接下来的话便不必明说。金池受了伤,这几日不用工作,因此得了几天空闲,直到那张印画精美的戏票放进自己手里,金池才意识到,这是竞日难得一次主动的邀约。 5[LDG/{T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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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竞日出门很早,像有什么急事,只说到时候在剧院门口见面。金池没去过剧院那样的场合,一时间不知道该穿什么好,只把衣箱里所有衣服都翻出来选,竞日知她性子温和,喜欢素净,于是送她的颜色一应清淡。等她出门时,又到接近下班放学的时间,街上车水马龙,人言鼎沸,她的心情和拥挤的公交一样摇摇晃晃,就这么去赴一次约会,如果这算一次约会的话。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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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走到剧院,面前里里外外堵得水泄不通,足见排场。倒票的黄牛、高级轿车、黄包车、青年、老人、情侣、小孩儿,都变成一片涌动的海水,只有青提色的人影在节庆般的浪潮中毫无依着,左顾右盼。午后的盛夏天又在人潮中翻起躁动的热汗,陌生的场景和一张张陌生的脸,让她忽然有些头晕,又有点焦灼,感觉耳坠上一对细润的珍珠使她浑身不自在,她想寻个空处,翻出镜子,最好能补补被汗水融化的脸颊和朱红的唇瓣。她终于在闹得人头疼的队伍里寻到一个熟悉的高挑背影,那人也在等,还不时看了看手表。她于是像寻到了树枝或者阴凉,快步走了过去。直到那人转过身来后,摇晃不定的只有金池头上的发钗了。千雪少爷,怎么会是你呀? O{x-9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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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愣在原地,感觉就像被人悄无声息撞破了心事,身上忽然嗖的一阵冷,走也不是,进也不是。连这身绿意盎然的绸袍也像处处漏风似的,让人把里里外外都看了干净。千雪只说,小叔临时有事,不想浪费了戏票,就让我来了。好罢,金池不说话,只点点头,浑浑噩噩进了剧院,她的心思全被方才那一阵不知名的风给吹跑了。 j^.|^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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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是连票,意味着连坐。从前在家浑然不觉的亲近相处现在却变得意外生疏,在饭桌下随意放落的双腿此刻好像找不到落脚,一排座椅又长又窄,两人坐在椅上,还要连连避过找座儿的人。千雪平日滔滔不绝,这时竟像做了哑巴,他于是俯下身折了折金池的衣摆,以免被人踩脏。他再一抬头,对上女人有些羞怯的笑,便不能不说话了,他说,金池,你今日格外好看。她耳垂边一对珍珠耳环在昏暗中闪着微光,随着低头或细微的摇动,便像夜晚河滩上低飞的萤虫,等到后台奏乐声一起,满场的掌声和喧闹把它们都惊飞了。千雪恐怕不怎么喜欢看戏,戏才演到一半,他便靠着椅背睡了过去,金池方才一直紧绷的身体忽然放软下来,台上演得精彩,台下捧得热闹,唯独他们这块尤为安静,像格格不入似的。她坐在沉睡的千雪身边,也没能与他说上几句话,于是演了什么唱了什么她全没听进去,脑子里乱哄哄地连轴转,想的却是那封催她回家的信,前几天苍狼和她偷吃的零食,千雪要远行的消息,最后是竞日早上出门前对她说,到时候剧院门口见。 )# v}8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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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时人群又像放闸的洪水不一会就从十字路口泄走了。将近三个小时坐得她腿脚发麻,被剧院外的夜风一吹,就感觉像从纷乱的幻影中又回到了现实。千雪骑着自行车,提议说可以载她回去。金池摇摇头,我坐公交就好。她走得极快,像是逃离一个混乱难堪的街头现场,不一会,千雪又跟上来,上来罢,这里离站台还远着呐。金池停下脚步,目光在千雪脸上和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来回游闪,那里还有为了接送苍狼新加的扶手。最后她妥协了,小心坐上去,好在位置够高,足够荡下双脚。这一路千雪骑得格外稳当,避过他平常冲刺的斜坡和路坑,缓慢前行。金池攥紧扶手,眼睛盯着地面,凉风从腿间扫过,两个人不一样的心思却有同样的沉默,好像有了这段沉默,就无需一切变得透明。直到熟悉的大门出现在眼前,金池才明白心跳该要平静。 ;o158H$g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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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家时,书房里还亮着,竞日伏案不知在看些什么,灯光有些暗,但金池这时不想关心他会不会把眼睛看坏,因为她心里还有点儿怨气,或者连怨气也算不上的东西,就堵得她难受了。竞日见她回来,神色稀松平常,只走到门边问她今晚的戏如何?男人温柔的语气和温柔的笑只让人心里更堵,她犹豫再三还是说,竞爷,您今天没说您不去。这话听起来像责怪,但她有什么责怪的理由呢?抱歉,我今晚突然有事,抽不开身。竞日凝视她低垂的眼帘和闪烁的珍珠耳环,好像在说真话,我以为你会更愿意和千雪一起看。金池说不出话,藏了多年的心事原来早被人看穿。即便如此,她还是难受极了。不过我有些后悔给他了。竞日又笑道,或许想缓和气氛,这对耳环以前从未见你戴。金池愣了愣,回过神来仿佛受到愚弄般红了脸颊,她听了这话没有半点愉悦的心情,也顾不得什么礼节,转身就要走。觉得再说下去,只会暴露更多的慌张,还有更多胆怯。于是竞日只能对着她的背影再次说,抱歉,事先没有问过你。 dTWcn7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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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觉得这一天真累, 酸乏的四肢竟比做一天家务还要累,连心里也累,好像多年的压抑一瞬间全涌上来,她受够了往日那些犹豫和闪躲,受够了某人话里有话,却总不说明白,他们中间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连这一点距离都不愿戳破吗?她又想起今天在千雪面前的窘态和失落,对一个总驻足不前,总小心翼翼的女人来说,这多难堪。于是今天就成了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闹剧。金池埋进枕头,克制不住难受,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又像她耳畔的珍珠。她还记得,那是竞日孤鸣从前送她的礼物。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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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雪离开那天拾掇了三箱衣物以及常用药品,他站在二等车厢前与家人挥手告别,蒸腾的白烟霎时将他淹没了。多年以后,金池都会记住那一天,千雪给每个人都来一个拥抱,于是她终于有机会好好说一个再见。她挽着竞日的手臂以免他被烈日骄阳晒得晕倒,苍狼追逐着渐渐加速的火车,直到空气中只剩下残存的白烟,他们在烈日下一动不动,看着火车变成遥远铁轨上一个黑点。那一天是金池自与他相识以来,第一次长久的挽手并肩。 v}\F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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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你怎么了?苍狼从旅店里出来,手上拿了顶帽子,臂弯处挂了件黑色大衣。他见金池弯着腰,一手捂着肚子,靠着墙壁,刚要去搀扶的手被金池推了回来。她这是老毛病,从当年离开孤鸣家,就像在身上落下印记似的,隔三差五便要发作,她习惯了。两人走了一段路,有些风大,苍狼便将大衣披在她身上。多年不见,金池仍像原来那样单薄,身体也愈发不好。她问苍狼几时走,苍狼说,明天。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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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苍狼便要坐上渡轮,去看他的小叔—— 一个离开时意气风发,却在铁窗和牢房枯耗了半生的人。谁能想到?好在苍狼说小叔现在过得还不错,成家了,对方是个他不能亏欠的女人,信里写道,她叫银娥。哦……这样真好,金池对这从未谋面的女人忽然有了一种感激,好像多年的牵挂和担忧被另一个人用同样的方式补偿了。只是,直到现在,她还孤身一人。 {]%7-4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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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生活从千雪离开那天就已结束,当强烈的痛恨和埋怨消散之后,她也只是对竞日孤鸣说,你把一切都毁了。向来善于伪装甚至残忍无情的人,眼里终于出现一丝哀痛。此后就好像一滴雨水落入大海,他们再没见过。那天晚上金池疼得直不起腰,无数憾恨在身下留下了病,一个人变成她心上的刺,另一个人变成她床底的珠。或者她觉得不该怨天尤人,该恨自己怯懦,她永远不能像姐姐那样妄想骑到男人头上,把一纸休书扔到丈夫脸上去。她总想寻个依靠,总在安定的三寸地里驻足不前,好像踏错一步就会失去,却没想到连暂时的安定都是假的,竞日的手掌轻轻一握,一切都碎了。 Gzp*V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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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她没告诉苍狼他们见过一次。不是见面,而是夜晚闯入金池家的电话铃声,她拿起听筒的一刻便有预感,但不确定。请问您有什么事吗?电话那头只有空洞而杂乱的声响,湿乎乎的,那边好像在下雨。您不说话我就挂了。长久的沉默终于出现一点异样,只是呼吸,好像那人把听筒近近贴在唇边,却说不出话。于是缄默变成一场隔空的凝视,金池忽然红了眼眶,她握着听筒,感觉既苦涩又伤感,好像又闻到了熟悉的苦味,从药罐里延绵至今。电话那头滴滴哒哒淌进了雨声,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沉默结束了,她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 Wngc(+6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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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别再喝了。苍狼将她的碗收了起来,金池却说,多年不见你,喝一两壶不要紧。苍狼只好又握住她拿酒壶的手:这是酒,又不是桂花蜜。金池笑了笑,苍狼,你还想喝桂花蜜吗?苍狼却不说话了。 y7,t"XV
这东西我很久没做了,它太甜,甜得心里发苦。 {8 &=t8,c
金池,你喝醉了。 <E:_9#Z0sc
明天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 qT01@Bku
为什么?小叔很思念你。 OKAmw>{
我走不动了…… )LsUO#%DO
金池…… 1+[,e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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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池靠着木桌,听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感觉自己好像坐上了一条小船,周围随着雨水摇晃着飘荡起来。这灯也在荡,使得地上的影子乱了,这酒水也在荡,细碎的光点落进里面,如同后花园的金鱼,等待她把食物撒下,最后水面像层层碎开似的,她躺在西厢房里泪流满面。她真想睡一觉,明天一早还得送苍狼上学,明天还得为竞日煎药,明天…… (Q.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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