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06 [朱厌/夜刀]　［吞宵］窃窃私语（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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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包子

朝阳如梦如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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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9)

樓主發表於: 2014-03-06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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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6 [朱厌/夜刀]　［吞宵］窃窃私语（完结）

终年飘雪冰冷的凝晶雪峰，终年难见红莲烈焰之火。
极端的火焰之色，与雪峰独居之人呈现极端的对比。
朱厌的记性一向不错，即使曾经被一莲托生封印那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宵的时候，还是一眼认出了侍立在宵身侧的刀灵。黑发黑眼，长发垂落肩上，和记忆中差不多的模样。只是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将夜刀的主人斩了。记得那个男人已死，夜刀的本体也处处缺口，坏得差不多了，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居然没有魂飞魄散……
能够维持灵体的状态，是定下了新的契约？
下意识地望向吞佛此次任务的对象。还是个少年呢，一脸的不谙世事，坐在雪堆上，显得安静，皮肤白晰得就像整个人是用雪砌出来的。黑发落在肩上，和夜刀给人的感觉很像，不无贫血的苍色脸庞，幼兽般的瞳孔——看着什么时不加掩饰，荡漾着凄凄然的真挚。
简直不像这个世间所有。
早已尘封的记忆，忽如翩舞的蝴蝶，纷沓而来。

刀灵两位主人的初次会唔，并非是多么友好的交谈。魔界战神一贯公务繁忙，今次也不例外。不辞辛苦，登上这渺无人烟的凝晶雪峰，乃是为女后谋取天泣。
宵不允，于是，谈话渐向极端发展。根据朱厌的观察与判断，事态的发展完全在吞佛的掌控之中，再往下，便是兵刃相向。朱厌觉得还是提前打个招呼吧，毕竟是多年的同行了。
于是跨前一步，维持一贯不怎么诚恳的腔调开了口。
“请多指教了。”附赠自来熟的笑容，完美的开场白。
那边的反应有点微妙，“嗯，你是谁？”听说兵器毁掉之后重铸，和人类的转世轮回差不多，虽然实现了再一次的生命，从前的记忆却无法保留，有时连样子也要改变。夜刀那张脸变化不大，个子似乎更矮了，比宵整整矮上一个头，表情还那样缺乏变化，平平的读不出情绪的说话音调，也是一如从前。
于是朱厌脸上的笑容更扩大了：“我乃朱厌，请教阁下之名。”
“夜刀。”
“夜刀，你与非人……定下了主从之契约？”
“……嗯。”夜刀的反应一如从前，时不时慢上半拍，加上开口很少，没什么寒暄技巧。
孤僻。这是夜刀一向不太合群的原因。
刀灵性格的倾向，和契约者息息相关，传说中刀灵是从契约者的心里生出来的。但事实上，很难确定究竟是契约者的心志影响了刀灵，还是刀灵在结成契约之前，就透视了契约者的本质。
朱厌暗想这次的宵看来也不怎么靠谱。
“新的主人，如何？”
“……很好。”依然是顿了顿才回然，语气平板的没什么起伏，过了会儿又补了一句，“不准你碰他。”
朱厌那一脸莫测的笑容就有点僵。
就算什么都不记得了，对自己的警戒心还是这么的强。

朱厌站在灰蒙蒙的雪地里，和吞佛站在一起，凝晶雪峰的萧条是冷入心扉的，黑发黑眼的杀戳兵器穿着黑色和深紫色的衣服，黑发垂到肩上，和夜刀一样有着纯粹的表情，一只雪色的小猫头鹰乖巧地停在他的肩上。
在惨白的光线中，鲜艳的红和张扬的黑映衬得格外狰狞。
吞佛异常耐心地一一回答宵的提问，压得很低沉的声线很好听，有沙哑与沉重的感觉。很显然，看起来和白痴没什么两样的人形兵器，没有任何抵抗力地被战神的花言巧语骗到了——笨拙到完全不懂得掩饰的眼神……果然什么样的刀灵就有什么样的主人。
可是选择相信这个冷酷的男人的话，也等于是选择了和这个无聊的世界说拜拜。
向对面看过去，夜刀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虽然没表情但却一直盯着他，他知道这是“你敢动宵就跟你没完”的威胁。
他就觉得有一点点失望，很恶劣的那种。
他没问夜刀你怎么不笑。
他叹了口气，慢慢走了出去。
他想我们终究还是要成为敌人。
夜刀的脸上终于有一点动容，因为吞佛的意思已很明显。
“一方倒下，一方就得神刀。 ”
战斗一触即发。
吞佛横剑轻挥，便有炽热的地狱火炎吞噬所有般烧了过来。
夜刀轻轻巧巧挡在宵的身前，刃上映出流云飞瀑般的艳光，那光像针一样刺在朱厌脸上。朱厌明白，那是极为单纯与彻底的仇恨。
熟悉的寒意透彻心骨。
被吞佛拽着往前走，他知道今天的任务来了，他完成了任务，吞佛的任务才能圆满。
今天的任务不是硬仗，不过明天就不一定了。
明天，谁知道呢？
吞佛的力量贯穿了他的全身，出招时，他大笑着往前冲去。
空气撕裂的感觉。
无声，在耳边鸣响。

魔是故意的。
宵，完败。
“宵，汝知道何谓心机吗？”
“懂得此计才能踏入江湖。”
“下次再会，希望你已修成这个技巧了。”
故意用心计扰乱，故意作情给公法庭，故意笑着从宵眼前扬长离去。
非人被留在雪地里，动弹不得，孤立无援。
太阳从低地升了上来，一个淡色的剪影映在天上。
几缕稀薄、惨淡的光线落在宵的脸上，他的脸依旧是冷淡的。没有恐惧，或者说没有任何表情。
白的近乎妖异的脸色与眸子的深黑形成了强烈反差。
有趣的是这眸子不像活物，半天不眨。雪光与日光映入其中，像极了荒芜得只有云彩的天空。
朱厌提醒自己该走了。
“我们还会再见的……”他看了看夜刀，又看了看宵，没有说下去。
[自己保重吧。]
夜刀最后看了他一眼。
“最好不要。”夜刀说。
朱厌的笑容在那一刻忽然变得晦涩不清，悲伤凄凉，狂妄决绝。

朱厌的本体断裂，是腊月下旬的事。没几天就过年了。除夕夜聚到一起喝酒本是魔界的传统，刀灵们也不例外。往年在第一殿摆桌，陪坐的有狼烟、倒乂、神无、天荒，除了狼烟，大家酒量都还不错，凑在一起的话，能从上半夜闹到天亮。不过世事无常，隔了一年，朱厌便只有独坐喝闷酒的份了。
吞佛回归第二殿之后，女后身边的人始终不大买他的账。朱厌这边基本上也是这么个情况，跟瑟琴只是相看两厌，这还罢了，麻烦的是妖刀挂首，执拗的性子跟其契约者如出一辙，隔几天便要寻理由与他干上一架。
这一年的除夕夜，索性便没有回魔界，在万圣岩消磨了。
万圣岩前阵子刚被黑帽子洗劫过，还没来得及修葺，只余下断壁残垣的样子，好不凄惨。
朱厌无聊地东张西望。
虽然过了好多天了，这里还是到处残留着吞佛待过的痕迹。朱厌记得，吞佛被白帽子带回来的时候，就是坐在这朵莲花上……好几个日夜。当时，传来了极端痛苦的波动。
即使是朱厌，有时候也很难理解自己的主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对付一步莲华之前，朱厌有悄悄打探过。
吞佛道：“汝多心了。”
“可是我的本体都要断了……”朱厌有几分沮丧。
吞佛说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关键的一部分。
“我可不想变成杀诫那样。”
话一出口朱厌就知道错了。想要岔开这个话题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只好露出一脸尴尬的笑，讪讪的想要混过去。
不过他好像多虑了。
吞佛的反应很平淡：“杀诫？不记得了。”
不但平淡还记得安慰人：“汝不用担心，和剑师联系过了，这种程度的断裂光是修补是不成的，就算不灰飞烟灭，汝目前这个容器——吾是说这具躯体，确定保不住了。”
……一口血。吐又吐不出来。
朱厌胸闷得很。

冰雪之涡。
一番劳神费力之下，邪之刀，终于自冰层之中再度现世。
此刀号称黑暗世界三大神兵之一，刚出道就成为了阇城和正道间恩怨争夺的关键，一生辗转流落于多人之手，所有者无一不是权倾天下，当世之豪杰。
自古红颜多薄命，世间之事，莫不如此。邪之刀出于黑暗之间，虽是兵器界的异数，也难逃被人争夺的命运。高岭之花，从来都是被攀折得最快的。
朱厌对于自己新容器的遭遇，还是比较唏嘘的，不过总的来说，他是一个务实主义者，见到邪之刀遗体的时候，也就感慨了一刹那，接下去考虑的，就是如何将其转化为自己所有的技术问题了。
总而言之，朱厌对新身体比较满意，毕竟是数得着的黑暗神兵，材质比起原先的本体珍稀度更胜一筹。
拿到邪之刀之后，吞佛并没有离开这片雪原，相反，滞留在此。
这是空无一物的白雪的世界，天和地都模糊了界限，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断有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下来。
寂静无声。
朱厌无事可做，雪景也看得厌了，吞佛便唤他将邪之刀拿出来擦灰。
擦得很干净的白刃，如一泓冰冻的秋水，清晰地映出吞佛的脸。
朱厌仔细地观察这张脸。
脸和以往没什么两样，皱纹什么的……并没有因为脑子里阴谋的渐次丰富而增加。表情似乎更趋向老成持重了，朱厌不由得想起最近的那次道魔大战，吞佛由于客观的原因，贻误了搭救赦生童子的战机，魔界第一殿最后全灭……此后吞佛被高层评价为作风保守，从少壮派中除名了。
当时吞佛的反应如何，心情沮不沮丧？朱厌一直被其它的兵器要求透露类似这样的小道消息。
可惜就连朱厌也无从知晓。
因为吞佛自始至终都很正常，能吃能睡，能出任务，气场平和……除了在万圣岩炸锅的那几天，一直很稳定，像一碗在恒定的温度下晾置的白水。
“喂，还不走，这冰天雪地有什么好看的？”
朱厌明知故问。
以他对契约者的了解，魔物对那只智商低下的猫头鹰表现出了不一般的好奇心。
勾起了魔物的好奇心，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至少学费光交一次看来是不行的。
这可是很少见的，是不是最后一次也有待商榷——会是什么样的借口呢？失忆之类的把戏好像在不久之前刚刚上演过……对吞佛来说难度不大。本来嘛，对魔来说，欺骗是基本中的基本，生存必要之手段，完全理所当然。
魔物的规则就是这么简单，该杀的杀，该骗的骗。
但对宵来说就不一样了。
毕竟，宵是凝晶花一般单薄、羸弱、纯洁的小玩意儿。
非人间的造物，能保持这份非人间的纯粹到什么时候呢？
朱厌东想西想，把问吞佛的说话忘到了一边。本来他就没有指望得到回答，这种程度的玩笑，该是一如既往被忽视的。
等他想起这一点的时候，就发现吞佛居然在冲他笑，说是笑其实也就是嘴角的线条稍微上挑了下，比不笑的时候更添了心机。
吞佛说天气很好啊，雪又大，再逛一天回去，顺便给汝放个假，随便想做些什么。听说挂首最近总是编排汝的不是，汝也不容易啊。
……一堆有的没的。
朱厌略流了些冷汗。
再一次放弃勘测主人复杂内心世界的打算，他提醒自己好奇心会害死猫，当初一不小心和吞佛订下契约，上了这艘贼船，之后的日子，也就只有步步为营了。

再见到宵是一日又一夜之后的事情。
这之前踏遍了整个雪原，顶着极寒的狂风和越来越大的落雪，这让习惯吞佛热性功体的朱厌遭了不少罪。再说他的本体被折断了，虽然灵体的状态还能维持，可是有其极限，脆弱程度跟某人被洗白的记忆差不多。
只有在沙漠里迷失过方向的人才有可能体会朱厌终于在肆虐的暴风雪中见到生人的心情。
就连夜刀的木讷脸看起来都亲切了不少。
夜刀还是那个样子，黑发黑眼，一身青衣，闷声不响坐在雪堆上，比上次看到的时候更木讷了，据朱厌推测大概是被宵传染的。
夜刀看到他远没有他看到夜刀来得激动。
夜刀身子都没挪一下，只是抬起了眼睛：
“是你。”完全照搬了宵说话的模式。
朱厌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是我呀，朱厌。还记得吗？上次说过我们还会再见的……”
夜刀打量他，探究般看向他的眼睛。无法被解读成信任的眼神，跟宵看吞佛的时候一模一样。
“这次又有什么目的？”
朱厌笑说：“你多心了。”
夜刀不以为然。
“你和你的主人很像，一看就是让人无法相信的脸。”
朱厌就笑得更厉害，说他那个人啊，其实和外表一点都不一样。
夜刀说：“完全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
朱厌便添上一句：“是啊，别看他那个样子，其实苦于交际，但是避免不了。你看到的是他勉强的样子。”
夜刀的目光凝驻了一会儿。
“原来如此，难怪他都没有表情的。”慢慢地，放缓了嘴角的弧度。
夜刀和宵一样，还没怎么学会笑的。
朱厌见了他的模样，便不说话了。

吞佛拿着邪之刀比划几招，终究兴趣缺缺，转而与宵聊起天来。朱厌是有一些好奇的。
但是基于对契约者的个性了解，他觉得这个时候回避才是上策。
他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既然要聊真心话，还是让他们单独相处吧。”
夜刀说为什么要聊真心话就要单独相处呢？
不可理解。
朱厌就有点头大。跟缺乏常识的人相处就是麻烦。
他想夜刀也许还记恨着上次的事。无论世界变得如何，八卦的传递速度永远是最快的，即使是吞佛、朱厌这种不屑于打探小道的人，对宵在奇象的遭遇也有所耳闻。
无疑，吞佛及其所属的异度魔界，虽然不是宵事件的直接作俑者，推波助澜的事，并没少做。夜刀会有所警惕不奇怪。他总是不离宵左右，看来也是深知自己的主人自理能力太差，时刻需要有人照看。
“做人就是这么麻烦啦，需要所谓的私人空间。你的主人一直停留在雪原不愿意出去，不就是怕见人吗？”
夜刀看了朱厌一眼。
“也好。”
两人冒着风雪，默默往前走去。

雪刷刷的下着，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显示了宵的心情起伏不定。周围的气温越来越冷，朱厌冻得直想睡觉。
这样可不行啊，他想着，一旦睡着了可是很难再醒过来的。
“喂，夜刀，说会话吧。”
“说什么？”
“随便啊，平时和宵是怎么说的。”
“宵啊，他比较封闭。”
“不说话吗？”
“嗯。”
朱厌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在地，幸好夜刀及时借了把力，搀住了他。
“你怎么了？”
“脚滑了一下。”
“你的灵气似乎有些不稳。”
“比起这个……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记得，怎么了？”
“没什么……”朱厌道，“不知为何，看到你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其实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他停下来歇一口气，好久没有像这样徒步行路了。洁白无垠的雪上，两人的脚印并行。他的重一些，夜刀的浅，几乎看不出来。可是后来他将体重加在夜刀身上，夜刀的脚印便也乱了。
夜刀立于雪上，看朱厌状似无聊地踏平四围的落雪。朱厌立于圆圆的雪坑中，两人视线便一般高了。
看到倒映在朱厌瞳中自己的脸，夜刀问：“我的容貌像你的旧识吗？”
朱厌一愣，失笑道：“没有的事，我骗你的。”
夜刀垂下眼睛。
朱厌想就这样结束也蛮好的，从前遇到的时候总免不了相杀，像这样随便在下雪的时候走一走，也是只有立场不相冲突的时候，才能做的事吧。
他乱踢着脚边的雪，一片也不肯融化的雪粘住了他的红鞋子，完全都看不到他的脚了。
天气真冷啊。
“回去了。”算算时间，那两个人的真心话，应该也聊得差不多了。
一只冷冷的手，拽住了他的胳膊。
他转过身去，就看到夜刀的脸，和宵给人的感觉很相似，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白了，近乎冻僵的、透明的苍白。睫毛长长的，黑色的瞳孔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似的，散发出拒绝的味道。
明明是看着你，却又像是看向渺不知何处的虚空之中，追寻不可实现的幻梦。
契约者的心志牵绊着刀灵，会让后者随之蜕变。朱厌忆起非人守在凝晶花前不肯离开的样子，心想宵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年青。
“差不多了，走吧。”朱厌调转方向，向来时的路迈开脚步。
但是夜刀没动，这样朱厌也停了下来。
“不想回去吗？”
夜刀摇摇头。
“……其实我也有相同的感觉，我们似乎认识很久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
头晕目眩。朱厌想我也许是被这里的大雪冻坏了。
夜刀在原地站住，无言地望着他。
虽然不说话，朱厌却感觉无形的压力。
就在那样的沉默中，朱厌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自己的理智一并崩断了。
他在冷风中被呛到，咳得厉害。
边咳边弯下了腰。
雪真是软啊，像白盐，又像面粉，他倒落在上面的时候扬起了如雾般的雪尘。
夜刀自然而然地揽住他，随同他一起被这雪尘隐没了。
薄暮使天空低垂下来，但刀灵的眼睛一样看得清清楚楚。夜刀的眼睛在暗淡的天色里闪着黛蓝色的微光。朱厌压了下去。
“你很冷吗？”
“有一点，不过，等一下就会暖和起来了。”
朱厌对夜刀微笑，金色的瞳孔深处有一缕暗赤色的阴影。他想起很多年以前，他用种种烂得要死的借口欺负夜刀的时候，心里也产生过奇怪的欲望。
天空，彤云密布，夜刀枕在雪上，目光向后掠过朱厌，望向无限高远、空阔的雪野，不计其数的细小冰晶在有限的空间里挤在一起，密密麻麻。
雪静静地落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冰雪之涡处于凝晶雪峰的最深处，为人烟隔绝的极端之地。由雪涡出来，不迷失方向的情况下，也要两、三天才可以出山。
吞佛那日为见宵，在雪原徘徊了一日一夜，见面后商定了由宵医治一步莲华的事情，即告辞离去。
宵依言在原地等候，不过一日，吞佛便携着一身缁衣的圣尊者到访。
那一天没有下雪，风也歇了，应该是晴天。只是雪涡四围冰峰环绕，足以遮蔽每一线阳光，因此天空依然暗沉。
吞佛走在前面，僧人低首在后，白帽子盖住大半个脸，只看得到额前散落的几缕雪白的长发，还有缺乏血色的嘴唇。
虽然脚步沉重，身形略有委顿，但确实是宵生平所未见圣洁之人。那洁白的缁衣，看上去纤尘不染，从镶了金丝的袖口露出的手指，萤白如玉，没有沾染一丝罪孽。指间握着的念珠，颗颗灿烂光华，令人移不开目光。
吞佛远远的就看到了宵，冲他微微颔首。
这细微的动作为宵所觉察，便也回以一礼。
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好像他们对彼此已很熟悉，生出些无言的默契。
但刀灵对于血的味道和空气中弥漫的未来紧张总是格外敏感。
夜刀注意到吞佛身边那抹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
那白衣红发，总是笑得很嚣张的人失约了。
宵觉察到他的失落，问有什么异常吗？
夜刀点点头：
“是啊……”
又摇摇头。
“……不知道呢。”
不知道。

随着造化之钥的运行，鲜艳润泽的血液在袭灭天来的体内毫无碍滞地流动起来。他张开了闭合已久的双眼。
“宵……”
“即将愈合，不要讲话。”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就好。”
“什么问题？”
“对魔好奇的你，想进入魔道吗？”
“我对魔性好奇，但并不想加入魔界。”
“原来如此。”
突如其来的一掌，将宵打得飞跌出去。
“为何对我出手？”
“因为你投向欺骗世人的佛门。宵！”
说话间，僧人的一头白发漂成了银灰色的修罗梦魇。
“你的模样？”
“一步莲华是我，袭灭天来也是我。这就是佛魔一线之间，好好学习吧。”黑色的帽子将男人的脸遮在阴影之下，只露出几缕发丝和唇色发乌、尤如中毒的嘴唇，唇角上勾，显得玩味的残忍。
宵怔住了。
这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给他的感觉太熟悉，很像那只由他亲手斩杀，送入地府的拜血异邪。
被掩住的看不清的脸，以及——活生生想要将人撕裂的疯狂欲望。
形势逆转。瞬眼间，雪峰上争端已起，散入空气中的血腥味，仿佛预示了这里将成为杀戳的森罗地狱。
又被骗了吗？
宵看向吞佛。一时无语。
他知道他是什么人，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少有人真正了解他。
鲜血正顺着他的手慢慢流下。别人的血。
鲜红的血无声地流淌着，现在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也许是和那个入魔的僧人一样，自地府中带来的力量。
“终于医好了吗？”他仿佛没有看到非人，又回复了那恪尽职守、公事公办的神气。
“有劳你拖延了。”
“万圣岩的和尚就交汝了。”
“当然。”
沉默了半天，非人终于开口，这一次，他不再问为什么了。
“想不到，魔物果真很会骗人。”
“其实吾并没骗你。”
“是吗？”
宵眼中的暗沉，如同下雪之前的天空，阴云不散。

事情后续的一系列发展演变，证明了夜刀那天的不安，正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一开始，误救袭灭天来的事实让宵十分恼火，愤怒之下他要求吞佛与自己拔剑对决，并扬言要了断魔物的性命。
对他来说，这里正有一个很好的机会，那就是吞佛与三执法对战多时，气力已是不继。
宵仗有夜刀之利，此时若要败吞佛，易如反掌。
但是，他虽然在武力上占了上风，辩才方面却是完败。
笃定要刺向吞佛心口的一刀，毫无悬念地刺偏了。不但偏了，还引发了他的内疚，成为了他的弱点。
虽然两人交手之前他就说了，让魔物省下混淆不清、动用心机的话，但随着魔物受伤，预期取命的一刀，他便再也刺不下去。反而是吞佛，避也不避，摆出一副引颈待戮的姿态，若无其事地指点他正确的刺杀位置。
宵愠怒之余，却又拿吞佛无可奈何。明明再一刀就可将对方结果了，他却是被逼得口不择言，甚至说出了“我不懂也不想懂”这种负气的话。
绕了半天，又回到“讲真话”这桩事上。到了这个时候，宵因一再被骗而烧起的怒火已是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吞佛的揣度，以及再一次的信任。
想要被人认同、肯定的心情，这是曾被夜重生放弃的宵不为人察的弱点，吞佛拿捏得很准确。
最后宵不但将吞佛带回疗伤，还答应配合吞佛演一场戏。而代价，便是吞佛的一句真话。
虽然是演戏，但情节是伪装谋杀，目的还要能骗过袭灭天来的眼睛，动手的人选又是包括吞佛在内的魔界中人，答应了这件事的宵，等于是在天泣、造化之钥之后，将自己的性命也交付给吞佛了。不过前两次他都是被动，掉入了吞佛的圈套而意外帮助对方达成了目的，这一次却是在知道计划的情况下，主动去配合设局了。
一向最恨被人骗的宵，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向欺骗者角色的转换。

结果，就成了这样的局面。
吞佛的伤势痊愈之后，跟宵约好下次见面时要注意的事情，便回魔界了。
夜刀显出身形。
“他走了。”
宵不说话。吞佛走的时候他早已醒了，魔物起身时轻手轻脚，不想惊动他的样子，他就没睁眼。待屋外脚步声远了，他便披衣，到雪堆前坐着。
在他身边，几株盛开的凝晶花，散出冷冷的香气。
“天还不亮。”
“再过半刻钟就会亮的。”
夜刀沿着雪堆绕过去，坐到宵面前。
“宵。”
“什么——？”宵低着头。
“你跟他说的话，我很意外。”
“是吗——”
“答应了他的要求，你在想什么？”
“没有想什么。”
夜刀觉得这样回答的宵有点悲哀。
“要是他再骗你的话怎么办？这一次，你会死的。”
“知道啊。”宵很冷静。
“为什么呀？”
“我想相信他。”
“你再想一想，就这么答应他，我觉得不对劲。”
“再想也没有用，我喜欢他。”
夜刀哑口无言，劝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你觉得他喜欢你吗？”
“不知道。”
意料中的回答，夜刀盯着黑暗中宵动也不动的身影，感到眩晕。
这是吞佛回去魔界的日子，这之前他在雪峰留宿了几天，算起来，这屈指可数的几天，是他跟宵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那几天，夜刀顾守在冰塚，看着凝晶花发呆，不去想吞佛在对宵做什么。
他想自己只是一柄刀，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只能看着。
最初被呼唤出来的情形，他记得不是很清楚了。
当时他是神智不清的，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只是觉得痛苦，似乎发生了不好的事。或许是噩梦吧，走在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看不到方向的路上，精疲力尽，却停不下来。
无主的刀灵，是不能称为意识体的，只是支离破碎的流魂，一些无意义的断片的集结体，是没有生命，也没有存在价值的垃圾，更不会有感觉和情绪。
但痛苦，却是他在黑暗中唯一记得的东西。
是宵，向他伸出了手，将他从无底深渊拖拽上来。
宵是看不见的，宵也不会说话，摸摸索索地，用冰冷的手一点点确认了他的样貌，确认了彼此的存在。
他知道就是这个人了，不用言语也能了解，只要陪在他的身边，就能平息心中的孤寂不安。
这一世，他将陪在宵身边直到宵和宵手中的他一起形神俱灭。
这就是刀的宿命。
痛苦结束了。他想。
但不可思议的，自从在凝晶雪峰，见到从吞佛身后走出的那一柄魔剑，熟悉的痛苦，如同未能实现的梦，又以这样的形式在雪花纷飞的原野上实现了。
是在没有人知道的世界，做的非现实的梦。
他想，他或者他们或者世间的事。
或许宵也和他一样，想和吞佛在与世隔绝的世界中，拥有自己的天地。
他默默坐着，看天光渐渐泛白。

数日之后，荒芜的凝晶雪峰，再现冰火双重之景。
按照事先说好的，宵先受一剑，让吞佛将造化之钥从他的体内挑出，再扮作不支的样子，零碎受些苦头，最后被朱厌穿心，气绝倒地。
虽然是演戏，流的血却不是假的，受的也是致命伤。
面对无所作为的契约者，夜刀就是想要做点什么也办不到，眼睁睁看着朱厌在宵身上捅了几个血窟窿，由着挂首给宵补刀。
灵体如同镜面，反映契约者的状况。虽然本体实质上没有遭到破坏，但宵已气若游丝，因此夜刀也多处见红，汩汩流着鲜血。
宵倒在雪上，一地的红。他站在宵的旁边，摇摇欲坠的，终于也栽倒下去。
“啧，你下手真重，看这血流的。”轻佻放肆的声音，属于红衣的魔刀。
“这是任务。”朱厌的声音不带感情。
“吞佛大将的情绪好似很差。”挂首用恶作剧的语气挖苦着。
“跟人搏命相杀的时候，同僚却在一边捣乱。干看着不说，风凉话还大堆，情绪自然是不好了。”
“哈，你重生之后，不仅身手没有迟钝，嘴巴也还是这么利啊。”
“好说。”
“我听说，不但是吞佛，你和这柄刀之间，之前也有交情。”
“还要我再教你一遍吗？所谓交情，在任务之前只是可笑的故事。 ”
“心狠手辣，不愧为大将的兵器。”
“赞谬了。”
“我说，宵真的死了吗？”
“不信任的话，你可以再检查一下。”
“呃，不必了。”
声音渐行渐远。
这大概就是最后了吧，夜刀觉得。整场对决，朱厌没有正眼看他一眼。
然而，这样毫无留手，冷酷无情的朱厌，却消弥了他的不安。
他断念了。
当时，宵问吞佛：“魔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夜刀也想问朱厌同样的话，但就算答案有什么不同，结局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在雪峰上初次接触之后，就不应该让他们再见面的。
宵是信错了人，但却是他咎由自取。不管谁的话听了就信，受了教训之后，还一再犯下相同的错误。
一言以蔽，宵这样的人，不应该入江湖。
雪落了整整一夜。
夜刀躺在宵的身边，任雪将他们覆住。
随同宵下山之后，他才体验到四季更迭，开花、结果……岁月的流转，都是因为宵他才体会到生命的变化。
现在他又要沉睡了，睡在没有温度、没有感情的世界。他记得，刀的世界也是这样的，没有变化，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宵的体温已经低得像雪一样了。
他觉得有点恐怖，又有点倦怠。如果吞佛没说谎的话，大概找到机会，还会回来这里。到时候将宵唤醒，再严重的伤，花费时间也能痊愈。
他想：这真荒唐。

再醒过来，是好几天之后的事了。
吞佛砌了一个冰棺，将宵连同冰棺一起深埋雪底。峰顶有雪无水，吞佛就先用功体将雪融化，再冻成冰，后来又掘了一个特别深的坑。
夜刀抱着雪枭，从雪中出来之后他就一直发怔。
他好像还没有从被封印的状态中清醒。
整整一天，他没事可做，也无话可讲的样子，只是看着吞佛做事。
吞佛用融雪将宵被血弄得脏污的身体擦拭干净，宵没了呼吸，僵硬地任他摆弄。血都凝固了，吞佛擦了很久，血擦掉之后，被朱厌刺穿的伤口就露出来了，吞佛在上面缠上绷带，又拿出一套新衣，费了一番手脚，给宵换上。
夜刀心想这就是宵想要的么？
吞佛干得很仔细。
夜刀一直看着。
他坐在宵常坐的雪堆上，代替了宵的位置。朱厌也在，待在吞佛视线可及的另一处雪堆上，散发出谢绝打扰的气味。
朱厌是不认得他了，一整天也没有看他一眼，没有同他说一句话。
夜刀觉得这样倒是省了麻烦。
他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看到吞佛要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放下。
他忍不住追上去，拽住了吞佛：“你什么时候回来？”
一直无所事事等在旁边的朱厌，瞪了夜刀一眼，夜刀没漏看这一眼，这还是朱厌第一次用这么直接的眼神看他，虽然，是单纯的敌视。
“吾也不知道。”吞佛倒是挺温和的，不像以前和宵讲话的时候，总是端着架子。
“可是……”夜刀有些为难。
“不用担心，如果吾没命回来，事先会将宵托付给值得信任的人的。”
可是不是你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这句话夜刀没有讲出口。吞佛现在做的事是和他魔族的身份很不相宜的，他和袭灭的关系，夜刀也理不清楚，他的所做所为被高层发现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会怎样呢？
毫无头绪。
作为一柄刀，这不是他能介入的事。
如果吞佛不回来了，宵能脚踏实地生活吗？
他放开了吞佛的衣角。
“嗯，我想是不要紧的，不管怎样，我会一直陪他。”
吞佛的嘴巴动了动，终于没有说出话来。

吞佛走了。
留下了朱厌，吞佛说是自己先走一步，让朱厌增设几个结界。
朱厌恪尽职守，不但设了结界，又掘了许多雪，堆在结界周围，多加了一层伪装。
夜刀仍然坐在那个雪堆上，就这么看朱厌动作。
他不跟朱厌讲话，朱厌也不开口。
一刻钟之后，朱厌把活都干完了，看了看他。
他低头坐在雪上，仍是发呆的模样。
“走了。”朱厌说。
朱厌绕过雪堆，头也不回地走下山去。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外面被薄暮笼着，如在雾中，看什么都影影绰绰的。
脚印渐渐延伸，没几步就模糊在暮色之中。
但朱厌的红衣在只有雪白的世界是很醒目的，像一团耀眼的火焰，又像最鲜艳的、夜刀从没有机会看过的红花。
那红得极其热烈的、妖娆的魔花在雪的间隙时隐时现，不久就穿越冰雪之涡，途径写有凝晶雪峰字迹的雪碑了，从这里沿雪径往下，便是出去的路。
他们四人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这雪碑之下。当时，非人孤守着凝晶之花，并不知道，他因好奇瞥向魔物的一眼，就此种下因缘纠葛的始末。
因为不通人事被造物者抛弃的宵，或许是只能存活在无情雪峰，在无人的所在才能绽放的冰花。现在这朵花暂时干枯了。只在雪中才能看得到的颓废剔透之美也将无人欣赏。
在夜刀的眼前，最后一片花瓣也凋落了，尤如倦飞的蝴蝶，扑腾着，将要消逝在雪白颜色的尽头。
他至今还记着那一天，冰雪消融、凝晶花开的春天的早晨，季节的变化让雪峰有点缓缓倾斜，树木都很低矮，明亮的阳光照在那里。
从那时起才过了几个月，却是分别。
“朱厌，”
他确信对方会听到自己的话。
“我们还会再见的……”
朱厌的身影已很淡了，淡得看不真切那一抹红。那冷冰冰的，决绝的样子犹在眼前，夜刀想这个人也许不会再跨进这座雪峰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眼前一片灰暗，凝晶雪峰的荒凉的风景，也渐被黑夜遮掩了。
“到那一天之前，自己保重吧。”
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回了这句说话。
他闭上了眼睛。
所有的光线都消逝了踪迹。在全然的黑暗中，他看到凝晶花变成了红色。

FIN.

[ 此帖被林包子在2021-02-19 21:09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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