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5.15 【溫俏】塵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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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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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4-05-15 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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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5 【溫俏】塵夢

帳頭似乎有人影攢動。夢境逐漸浮於淺表，俏如來在似醒非醒中微微蹙了眉心，輾轉片刻，還是醒來。
太陽穴傳來突突的陣痛，年輕的佛者動作略微滯澀地撐身起來，淺金眼瞳裏帶一絲睡意未退的茫然，四下掃過。
卻是無人。
空曠的樓閣裏是靜的，風聲，人聲都不曾有。撩開殷紅如血的紅綃，鼻間盤旋的是沉澱許久的檀香氣味，滲進這掏空了骨血的高樓的石頭縫裏，垂死掙扎地一縷縷盛放出來。
俏如來披衣下床，純白的袈裟套在這身軀上總覺得局促，寬大的袖擺垂到手腕，他盯著看了許久，仔仔細細地摩挲指尖，搓得瑩白裏透出不正常的紅潤。他赤裸著雙足站在地上，寒涼一直從足底竄到頭頂，他向前走了一步，便已經覺得無法前進。他顫抖著閉上眼睛。
“俏如來。”
這聲音不緊不慢地開口，熟悉的漫不經心裏纏繞玩世不恭的調子，俏如來卻忽然覺得心口一陣暖熱。他蜷了蜷凍得僵硬的手指，血液忽然又仿佛鮮活在四肢百骸裏。耳邊的風聲忽然大起來。
他睜開眼，看見無邊無際的崖，頭頂的日光墜在雲層上，模糊成蒼白無力的霧氣。

俏如來第一次見到神蠱溫皇時其實局促得很，或許潛意識裏有那麼幾分慶倖兜帽遮掩了表情，總不至於太過丟臉，手指卻是不自覺地悄悄縮在袍袖裏蹭了蹭汗意。但對方嗓音溫和，親自引他入座，哪怕是為難也不曾失了那份溫文爾雅。
彼時年輕的佛者定然不能將面前耐心端方的前輩與惡劣二字聯繫起來。他講仁義之人必得天憐惜的語調俏如來始終記得很清楚，不急不緩，一字一句立得穩穩當當，如初春的暖風，拂過之處就是綠意盎然，這是無人能改的天理。他不自覺地垂下眼，帶著涼意的指尖拂過雕花的桌沿。
燭火卻突然滅了。一片黑暗裏他尚來不及睜大雙眼，似有若無的檀香味道已然欺近了身側。他僵硬著身子，念珠硌在指節之間，那人的吐息卻恰巧停在額前，再不近一分。
“俏如來，你仍然不肯醒嗎？”
他悚然一驚，手指向下抓到柔軟的錦被，猛然坐起身來。內室的光線昏暗搖曳，他茫然地擁被而坐，依稀記得自己重傷後被送來神蠱峰。他本能地摸索手上的念珠，那裏卻空無一物。
“俏如來。”
他心底一痛，像什麼繃斷了細小的弦，緩緩滲出血色。有著秀麗容貌的少女從黑暗裏浮現身影，眼神悲傷，神情麻木。
“主人死了。”
“神蠱溫皇，死了。”
少女說著掉下淚來，混合著毒血的眼淚，落到地板上便腐蝕出一個空洞。俏如來試圖起身，卻動彈不得，一抹熟悉的靛藍袍角閃進他的視線。他聞到血液的甜腥。
腦海中響起尖叫、哭泣和呻吟，以及詠唱的梵語，交織成詭異的調子，奇異的平靜。俏如來低下頭，看見懷中人溫文俊秀的面容，細長的眉角斜入烏黑的鬢髮，唇色泛著死一般的青白。
少女仍在哭泣，而年輕的佛者紋絲不動地坐著，仿佛對這死亡也無動於衷。良久才微微地抬起臉來。
“不。”他說。
俏如來講這個字的同時，少女的身軀已經委頓成小小的一堆灰燼。他不動聲色地低頭看了一眼，再站起身來。
這裏已再也不是神蠱峰了。俏如來抬起頭，狂風呼嘯而來吹落雪白的兜帽，他看見路的盡頭有一株血紅色的樹。
他仍記得佛說，佛法念無念念，行無行行，言無言言，修無修修，會者近爾，迷者遠乎。可佛早已不再看這世間，白衣佛者的腳腕被荊棘勒纏而上，刺破皮膚，他在這紅塵裏踽踽獨行，早已無法回頭。
而前方的路上似乎有人。他慢慢停下腳步，鮮血沿著手臂淌下來，順著額頭淌下來。三途之間，他早已分不清這是自己或是他人的血，他已經習慣死的味道。
但這不對。俏如來恍惚聽見有人在說，透過重重血霧而來，嗓音裏摻雜憐憫和慈悲。他茫然地眨一眨眼，淺金眸子裏泛起死水般的顏色，卻忽地蕩開了波紋。
有人負手站在白衣佛者面前，束發高冠，純粹的劍意洗刷了殺戮的氣息，羽扇遮掩面容。俏如來只聽到那人的聲音。可他一度以為自己走到這裏，便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但那人說話，聲音如銳意鋒芒的劍，刺透他混沌的耳膜。
“俏如來，你陷得太深了。”
驟風頓起，竟逼迫他不得不後退數步，風沙裏他試圖抬手，卻被鈍重的冰冷拖住手腕。他低頭看見自己攥著的那把利劍，誅魔之劍，血液滲入泥土。俏如來緩緩舉起這把劍，指腹溫柔地撫過劍鋒。
他感覺到十指連心的疼痛。他看到自己的血。
面前的人微微轉過頭來，冷冽的眉峰輕挑出不屑。
“出劍吧。”
下一刻俏如來便感受到頸側的寒意，他踉蹌地一歪身子，幾乎摔在地上，然而劍氣瞬發而至，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白髮被齊齊切斷。他知道自己眼下狼狽的模樣不堪一擊。
“不出劍，就死。”
那人的語氣幾乎毫無變化，只是輕輕抬了抬手，結出一個劍印。
劍十，天葬。
俏如來連舉劍也來不及，虎口劇痛，長劍脫出手去，整個人被轟飛，再重重摔下，噴出大口鮮血。他趴伏在泥土裏顫抖，掙扎著挪動身子，而在對面人看來，只不過是渺小可憐的螻蟻。
“哈，看來我用在你身上的期望，也就到此為止了。”
逐漸昏黑的視野裏，聽覺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俏如來在劇痛裏分辯出那人的口氣，輕蔑之外的，潛伏著無人覺察的情緒。
他終於想起來他曾問過一人，寂寞嗎。
慎勿信汝意，汝意不可信。慎勿與色會，色會即禍生。
“可是……俏如來，放不下……”
白衣佛者喃喃地說著，口裏咳出血沫，勉力用手撐起身來。那人似乎察覺了他的動作，不輕不重地“哦”了一聲。
“能到此刻，你也值得我的用心了。但仍是不值得我浪費多餘的氣力，親手殺你。”
“為何……前輩便是不肯承認呢……”
“嗯？”劍者微微挑眉，卻聽見佛者口中發出哭泣般的長嘯，刹時劍光大盛，他不禁眯了眯眼，而就在這瞬間，披掛血色的身影已然飄然而至。
待光芒散去，白衣佛者痛楚堅毅的面容正近在咫尺，雪白發絲褪去了豔烈的血紅，眼神亦通透堅定。
“前輩分明已如我信你一般相信俏如來了，不是嗎？”
穿心而過的這一劍裏，他不覺勾起了唇。
——果然，仍是這副天真得危險的模樣更為入目啊。
於是劍者便笑了，羽扇輕搖掩去唇角細微的愉悅，又恢復初見的溫文模樣。
“哎呀，這一局，是吾被反將一軍呀。”
盈著笑意的唇邊淌下絲絲血跡，俏如來只覺心口劇痛，像被生生剜出一大塊血肉。他在淚眼朦朧裏試圖伸手擁抱，然而眼前卻又一花，長劍噹啷一聲落在地上。
什麼人也沒有了。
沒有血跡，沒有長劍。俏如來怔怔地跪坐在地，身上雪白的袈裟完好，房內燭火搖曳，似有若無的檀香味悠悠地浮在空氣裏。
“溫皇前輩……”
俏如來喃喃地說出這個名字，淚水便止不住地落下來。他跪在地上痛哭失聲，他感覺到清晰的疼痛，再也無法忍耐，再也無法麻木。他捂著嘴巴像孩童般嗚咽抽泣。
一直哭到睡去前，俏如來隱約察覺簾幕微動，像是有風吹過，帶著熟悉的檀香。如即將降臨的夢境。
在他闔上雙眼之時，一只手輕輕撫上了白衣佛者的發頂，伴隨細微的歎息。

半夢半醒之間，俏如來只覺脈門被人搭住，一驚之下猛然睜眼起身，未料身上酸軟無力，重心不穩直直磕到床頭柱上，一時疼得滿眼是淚，捂著額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哎呀，這真是。”
一把笑意混合無奈的嗓音響起。神蠱溫皇坐在床側悠悠搖扇看他。
“俏如來，你不必非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清醒啊，是故意撞腫頭再來花費我寶貴的藥膏嗎？”
俏如來聞聲全身一震。溫皇好笑地看著對方瞪大眼睛望向自己，眼中尚因為疼痛而泛著淚光。
“溫、溫皇前輩……？”
“這種口氣，是將我當做鬼了嗎？傷心啊。”溫皇閑致地放下扇子，口氣饒有興趣，“你該不會真正以為，憑你能殺得了吾吧？”
俏如來匆忙搖頭，心知自己失態神色已盡數落入對方眼底，尷尬無比，但卻忍不住眼眶發酸：“晚輩冒犯了，但見前輩無事，只是覺得欣喜……”
“欣喜嗎？”溫皇打量他一眼，歎聲道：“你欣喜的方式，還真是特別。”
俏如來察覺對方顯然又在打趣自己，悶聲不語，但內心波動卻遲遲難以平復，憶起方才混亂夢境中所見種種，更是覺得數種情緒充斥在懷，一時只覺胸口悶痛，卻又似乎自混沌中通透了什麼。
溫皇微微眯起雙目，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逕自起身，竟是轉身欲離開。
俏如來脫口而出：“前輩要去哪里？”
“俏如來，你當真退步得如此了嗎？”未著冠的人背手而立，身影在燭火中不盡真切，“你要問的，不該是這句。”
俏如來面上禁不住一紅，定了定神沉聲道：“那前輩又希望俏如來問什麼？”
“你的問題，該你自己尋找答案，還要吾來替你解答嗎？”
“那俏如來問前輩，方才夢境，可與前輩有關？”
“嗯。”溫皇意味深長地應了一聲，“這個問題不差，若正是與吾有關，你又待如何呢？”
俏如來微微低頭：“俏如來謝過溫皇前輩。”
“哦？”聲音停了一停，“你要謝我什麼。”
“俏如來知自己入魔過深，神識混亂，若非前輩入夢指引，我定然已經走火入魔，失去自我。”
“又或者我只是想在你身上一試新制的憶夢蠱，你的死活，非我在意之事。”
俏如來不急不慢地清聲道：“即便如此，晚輩也要感謝前輩不惜在夢中以身犯險，只為搏俏如來那一瞬間可能的意識清明。”
“哈。”溫皇笑了一笑，回過身來時神色已多了幾分玩味，“俏如來，一年多不見，你的成長又令吾激賞了。”
俏如來只覺臉上發熱：“前輩謬贊，若非前輩援手，俏如來已不復在……”
“是你將自己逼得太緊。”溫皇不輕不重地點了一句，又踱回床前仔細觀了他氣色，口中講的卻還是另外一樁事：“俏如來，你沒別的事情要問了嗎？”
俏如來先前見溫皇打算離去，表面上雖凝神應答，卻還是掩不住心頭幾分失落，如今見人又回轉，雖摸不透這人心思，卻也定了定心神，道：“見溫皇前輩行動自如，俏如來實感欣慰。”
“倒顯得我多嘴了。”溫皇哂笑一聲，話鋒又是一轉，“那接下來，該我問你。”
“俏如來定知無不言。”
溫皇輕搖羽扇：“救你的這憶夢蠱，你可知憶夢為何？”
俏如來細思一陣道：“憶夢者，亦近於想，而與想不同。憶者，於人事物欲，或見、聞、覺、知之事，習慣已深，無須意識運思，不期然如有事存心，所謂心頭未肯消者，憶念也。憶念至深，形伴夢寐者，憶夢也……”
說到後來聲音卻是漸漸低了下去，到最後幾句已是宛如蚊蚋，溫皇看著面前人低得不能再底的頭，故意調笑道：“那你不如說說，在夢中所見為何呢？”
俏如來不自在地拽緊衾被，小聲道：“前輩……”
“嗯，怎樣了？”
檀香味道又欺近了身前，這次是前所未有的真實，俏如來一驚之下抬頭，正對上溫皇笑意盈然的鳳眸。
“身為醫者，我只是詢問病人試藥後的感覺啊，俏如來，你說你知無不言，是對我不能言無不盡嗎？”
“前輩，我並非……”
“噓，莫再說了。”
溫皇覆上白衣青年的手背，將對方身體攬入懷中。空氣中細小風聲掠過，便熄了燭火。
“溫皇要的答案，當然是親自來取啊。”

別後又相逢，幾番夢回與君同。今宵未眠，猶恐相逢塵夢中。

完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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