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08 [劍龍劍］舊城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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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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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樓主發表於: 2013-06-08 21:56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6.08 [劍龍劍］舊城記事

　　龙宿推开窗户的时候，窗外正下着淋淋漓漓的小雨，雨打在远处青石板桥上，更惊落絮絮飞花，从高处俯瞰，红梅青花的伞面，缓缓滑过街巷，路过谁家屋檐下熄灭的灯笼。凝眸看了会儿，斜飞的细雨轻拍在龙宿面上，微微湿了鬓角额发，终感受到初春寒意，闭了窗户，取了烟斗，往藤椅上那么一卧，阖眼哈烟。

　　仙凤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懒龙春卧图，她将一摞本子往桌子上一放，取了茶壶给龙宿换上新茶，道：“本子吾都数了，是齐的，再过不久就是春假了，主子可有打算？”

　　龙宿手指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道：“这么个岁数都是该玩闹的年纪，春假的作业就免了吧，汝把作业拿来吾瞅瞅。”

　　仙凤便将本子报到躺椅庞德小桌子上，因着天阴屋子里暗沉沉的，她又去了煤油灯染上，龙宿将本子摊开放在腿上，一边抽烟，一边翻看着，道：“这学堂，只吾们几个人顶着，不是办法，让汝打听的事，打听得如何了？”

　　仙凤正在磨墨，红酥手映黑焦墨，答道：“边城小镇，哪有什么学问家，不过曾听坊间传言，镇外十里的无名寺里，有一和尚，通医理，晓经义，在坊间颇有威望。”

　　荣镇是个小镇，在国之边缘，除去很久之前留在此地的原住民，和被以各种罪名發配来此的，几乎再无外人。龙宿还记得初到这里，满目落日余晖，映着沉沉昏昏的荣镇，连那桥下潺潺流水音，都似曲高和寡的苍凉。仙凤一路上都郁郁寡欢的，倒不是对荣镇有多么大的仇怨，只是不甘心主子就这么离了繁花似锦的帝都，来到这么个仿若暗无天日的地方。龙宿倒无所谓，在山在水，在堂在野，不过一处罢了，便在此处安定下来，闲来无事，还办起了学堂，闲闲地当起了龙夫子。

　　龙宿盘算着，什么时候去那寺里拜访一下，能挖过来就挖过来。

　　一本一本地看着，间或批注一二，待得本子见了底，龙宿问道：“汝不是说齐了么，怎得不见剑子仙迹的。”

　　仙凤闻言有些踟蹰道：“他家今天来人了，说是要退学，不再来了。”

　　龙宿搁置了烟，金眸微眯，又闻道：“那他本人的意思呢。”

　　仙凤摇头，道：“这倒是不知了，自他家里来人后，便一直未见他。”

　　龙宿思索了一会儿，道：“汝准备一下，明日吾们去无名寺拜访高僧，顺便去剑子仙迹家家访。”

　　说完，便靠在躺椅上闭门养神去了，仙凤瞧他一脸懒散的模样，从那张平平淡淡的俊美容颜上也看不出什么关心之意，摸不透她主子的心思，她便也只乖乖磨墨，乖乖照办。

　　其实剑子仙迹和疏楼龙宿倒也真没什么太大渊源，也不过就是一个学堂里的老师和学生。充其量剑子仙迹是个很有天分的学生，他脑子非常灵活，学什么都快，且性子好，古道心肠，虽是学生，但也因为剑子仙迹的号召力，让龙宿在管理学生上少费了许多心思，所以龙宿也挺欣赏这个让自己省心省力的学生，对他的关心自然比旁人多了些，却也仅仅如此了。这么好的一个学生，说没就没了，饶是冷清若龙宿的性子，多少有点不甘心。

　　屋外雨霖铃，龙宿轻轻晃着躺椅，和着微风细雨，入了眠。

　　春雨润物细无声，从来绵绵不缠缠，昨日的小雨换来了今日的天清地澈，鸟语花香。仙凤本想招辆马车，却被龙宿制止了，只道：“这等好天气，适宜缓步散心。”

　　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走在新雨后的小街上，龙宿开办学堂，在他自己看来也许不是个什么事儿，但在这边塞闭塞接触不到更深教育的贫穷小镇，已经算是很大的功德了。有些事偏偏就是那么不公平，锦绣华城里的孩子天天厌恶着被老师们管教，却不知这能轻易接触知识的机会，是多么来之不易，也许正是的来太容易，便是珍宝，也成了凡品。反倒是这穷乡僻壤，人们对知识都怀着一种莫大的敬畏，故而街上行人，见了龙宿，莫不要道声好，问候两句，龙宿一一应了，待离了街巷，便见田地百亩，在阳光下庄稼苗子随着微风起起伏伏，稻穗儿上凝了未干的雨露，阡陌上堆着草垛，一两声狗吠，从农家小院儿里传来。正是田园风光无限好。

　　龙宿依着路人的指引，寻到了剑子家。

　　很平凡的农家。，土房土炕，房外用竿子圈了个鸡圈，里面几只大公鸡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地上稀稀落落的落了好些鸡毛，还有乱七八糟的鸡屎，鸡圈旁边用水泥彻了个猪圈，大白猪哼哼地窝在里面晒太阳，不过味道真不好闻。院子里还有一个石桌子，几个石凳子，倒是打点得很干净。

　　龙宿来时，剑子的母亲正在晒胡椒粒，她见着龙宿到十分惊讶，却很快恢复过来，忙将龙宿请进屋内，又说家里简陋，没得好茶好点心，只供得上一口干净水。龙宿笑道：“客气了，吾这一路行来，确有些口渴了，正需要这口水。”

　　剑子的父母和龙宿一样，原也是帝都里的人，也都是地位极高的知识分子，但紫耀天朝为加强集权主义，不禁要天下止武，更仿照秦时焚书坑儒，凡有修为者，不入牢房便废去武功，发配边城，凡学术者，若不上缴藏书，便革去职位，同样发配边城。文武双修的儒门天下首当其冲，龙宿为保儒门天下，雪藏儒门，与寂寞侯再三周全，终以卸下龙首职位为条件，自来边城，换得儒门天下靖平。

　　而剑子的父母，尚在龙宿之前便被发配到荣镇，那时剑子的母亲尚有身孕，一夕之间荣华散去，蓦然一声叹息，托着六甲之身和剑子的父亲一同别了剑家大院儿，来到荣镇做一名普普通通的百姓。

　　龙宿也不多言，开门见山道：“吾此次前来，想必夫人也知晓，正是为了剑子仙迹。”

　　剑母默然，片刻方道：“现今形式如何，吾与龙首都知晓，承蒙龙首厚爱，这些年悉心教导剑子，作为一个普通人，剑子现今的学识已经足够，多得倒是不必要了。”

　　紫唇微勾，华扇轻摇，笑，却未入眼底。

　　“剑子是否是一个普通人，吾与夫人都知晓。”

　　剑母仿若未曾听明白龙宿话中意，道：“剑子是吾的儿子，他是否是一个普通人，吾比龙首知晓得分明。”言辞决绝，尽是寸步不让。

　　“正因为是汝的儿子，就注定了他的不平凡。”

　　他不是荣镇人。他的根不在荣镇。龙宿笑盈盈望过来的金眸里，却映着这样的话语。

　　剑母纤指渐渐收拢，粗布衣角被她攒在手心捏出道道褶皱，双目对望间，气氛转至僵冷。直到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响至门外，方才停歇这无声的对峙。

　　剑子推开门，看到龙宿时惊讶不下于剑母，他映像中的龙宿，从来都是闲卧高楼，或者在学堂里抽着烟，指点学生，忽然见他出现在草堂农院儿里，还真难接受。但只一瞬，他又恢复如常，道“龙……夫子。”

　　到了嘴边的宿字绕了个弯儿，因着母亲的缘由又换成夫子二字。

　　方才应是春种去了，剑子的袖口和裤脚还用带子绑缚着，额上沁了些汗，他将锄头放置在门后，抬头见龙宿摇着扇子笑而不语地看着他，道：“怎的了，龙……夫子没见过人耕作么？”

　　龙宿笑道：“非也，只是未见过剑子耕作。”

　　剑子方欲言，门外又进来一人，正是剑父。剑父目光在剑母和龙宿身上转了个圈，心中已然明了，绕过剑子道：“龙夫子借一步说话。”

　　龙宿淡淡地扫了剑子一眼，随剑父往屋外去了。

　　屋内屋外三人气氛微妙，剑子倒似事不关己一般，弯腰去解开裤脚的束带，将带子随意放在桌上，往椅子上一坐，见桌上清水，便端起饮了。

　　“干什么看着吾，吾脸上有东西么。”

　　“……那水是龙夫子喝过的。”

　　剑子一怔，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将碗放下。

　　又闻，剑母在一旁凉凉道：“怕甚，龙夫子又不是女子，你还喝不得了。”

　　剑子不为所动，道：“既是给客人的水，主人喝了自是失礼。”

　　剑母轻哼一声，转身入内做饭去了。剑子转眼，见仙凤还站在门旁，又道：“凤姑娘，你家主子来此所为何事？”

　　仙凤掩口轻笑，道：“自是为了剑子仙迹。”

　　剑子撇撇嘴，道：“吾看是为了免费劳动力。”

　　他是缺一个帮他管学生的人吧。剑子私下里已经很久不叫龙宿夫子了。但他年长后看着那张数年不变的面孔，实在很难再一本正经地唤他夫子。单看外貌，剑子还显得比龙宿年长几岁，对着一个比自己还嫩的脸“夫子夫子”的叫，也怪别扭的。龙宿倒也不在意他怎么称呼，也就随他直呼其名。

　　不过在剑子的认知里，龙宿除了学识外，真是和夫子一丝丝拉都不搭。笑话，有哪个夫子每天迟到早退，哪个夫子天天想着法子压榨学生，哪个夫子上课抽烟还睡觉的，就夫子来言，龙宿真是一点都不合格。

　　这么在心里数落着龙夫子的不是，转眼间日已西斜，剑父和龙宿这才自外归来，龙宿倒是和往常一样的笑而不语的表情，剑父却明显凝重了许多，他深深望了剑子一眼，望得剑子莫名其妙，方才回身对龙宿道：“黄昏已至，夫子不若留下让吾招待一顿吧。”

　　龙宿望了望天色，轻微一皱眉头，道：“不了，今日吾还要去无名观拜访高僧，天色已晚，耽搁不得。”

　　“山路难行，夫子何不明日再去。”

　　龙宿婉拒，道：“今日事今日了，明日吾要往镇外一趟，大约春假后归，耽误不得。”

　　剑父稍作思索，道：“既如此，让剑子随夫子一同去吧，他熟悉山路。”

　　此时剑母自内屋步出，道：“那便用完饭再去也不迟，晚上也不用回来了，山路难行，寺里应有客房。”

　　剑父剑母这番话说下来，剑子已经无话可说，只瞧着那方紫衣华服的人，叹息道：“你呀你呀，你一来吾就有得忙，真是好大的麻烦。”

　　龙宿举扇掩面，金眸映着夕阳暖光灼灼耀目，道：“能被吾这么华丽无双的麻烦缠上，剑子汝是三生有幸啊。”

　　饭后剑子收拾了下东西，递给龙宿几条束带，道：“山路泥泞，把你那华丽无双的裤腿扎一扎。”

　　待龙宿扎好裤腿，剑子自门后取出镰刀和灯笼，将灯笼内的蜡烛点燃递给龙宿，道：“灯笼你拿着，给吾照明。”

　　又对仙凤道：“山路难行，凤姑娘还是先在吾家留宿一夜吧，明日吾再把这麻烦的夫子还你。”

　　虽担心龙宿，但也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便道：“那就麻烦剑子了。”

　　剑母将两人送至镇口，拉过剑子一通交代，末了才让两人上路。

　　龙宿和剑子并肩走在山路上，土地吸了雨水，确有些泥泞，灯笼的在夜风里晃动着，连带两人的影子也晃晃悠悠地投在土黄色的地面上。两人无言地走了一阵，山路变得愈来愈窄，渐渐被杂草灌木占领。

　　剑子将龙宿拉到身后，道：“你把灯笼举高些，跟在吾后面，当心脚下。”

　　便抽出镰刀将灌木杂草割开，山风阴冷，龙宿有点受冻，又有点瞌睡，闲闲地举着灯笼看剑子弯腰割草，忽然问道：“剑子，汝想要回学堂么。”

　　剑子割草的动作未停歇，反问道：“龙宿你又是为何执意让吾回去。”
他们一点点慢慢前行，龙宿接道：“吾的执意因汝而起，也会因汝消散，端看汝剑子仙迹了。”

　　剑子回头，灯笼昏黄的光芒里，龙宿的容颜模糊了棱角，但那双金眸里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长，却如同昨日春雨，绵绵身周。剑子一叹，道：“龙宿，你说话都是这么拐弯抹角的令人费解么。”

　　“耶～知吾者自解吾意，不知吾者，无须知吾意，如此甚好。端看剑子汝是不是吾的知心人了。”

　　剑子将杂草隔断，踢开路上的枝条藤蔓，一面留意着龙宿脚下，一面接口道：“看来不仅龙宿你是个麻烦，做你的知心人一样麻烦啊。”

　　龙宿原先还爱困，现下是越说越起劲儿了：“哎呀呀，还是那句老话，被这么华丽的麻烦缠上，剑子汝是三生有幸啊。”

　　“哦，原来龙宿把吾当知心人啊，哎呀，剑子真是好生受宠若惊啊。”

　　一不留神，被剑子占去个口头便宜，龙宿也不介意，反而越挫越勇，灯笼烛光下，金眸越发灼灼生辉，寂寂山林，两人言辞争锋你来我往，倒是打散了好些落寞。

　　又行了片刻，远远望见郁郁林木后一灯如豆，近了，便见一座破败古旧的寺庙，清清冷冷的孤立于山中。寺庙内的人尚未歇息，昏黄的灯光将窗纸映出一片夕阳色。

　　龙宿敲了敲门，寺内传来沉稳地脚步声，隐约还能听见僧鞋踩在枯叶上的嚓嚓碎响。木门被拉开，门后银衣银发的僧人双眸沉静如水，静望着门外两位夜客。

　　当真闻名不如见面，龙宿暗道一声趣味了，对着僧人一礼，道：“吾乃疏楼龙宿，他是吾的学生剑子仙迹，此番夜至赶来实为有重要事情欲与大师相商，若有打扰，还请见谅，可否让吾二人入内一叙。”
　　
　　僧人将门拉得大开，道：“吾法号佛剑分说。”

　　佛剑分说领着龙宿和剑子入了寺内，虽然春至了，但寺内气氛却阴冷得很，枯木不逢春，旧屋不挡风的。龙宿瑟缩了一下，忽然感到手被人握住，一股暖意透过那人手心传递而来，龙宿侧目，身旁的剑子神色如常的，但那只微带薄茧的手也确实握得牢靠。

　　他三人围案而坐，龙宿大略说明了希望佛剑分说能入私塾作老师的心意，龙宿额前的血龙纹在跳跃烛火的掩映下温润触目如心头血，剑子看着他将私塾之事与佛剑分说娓娓道来，眉目间褪去了惯有的慵懒闲适，竟是认真地迷人。剑子就这么听着听着跑了神儿，思绪晃晃悠悠地响起母亲常挂在嘴边称赞他父亲的话，认真的男人最有魅力了。

　　剑子以手支头，便那样怡然自得地欣赏起龙夫子。彼时屋外风吹草木，他之眉眼和着软软烛辉，让剑子情不自禁在内心开始静静背诵起许久前龙宿曾一句一句领着他们念咏的诗歌：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正兀自偷偷乐着，思绪却被一柄紫龙扇给敲了回来，原是龙宿不知不觉间已经与佛剑分说谈完，甫一回头，就见剑子两眼放空典型神游物外的模样瞅着他发愣，几乎是夫子面对上课神游学生的本能，扇子就这么招呼上去了。

　　剑子揉了揉被拍疼的额头，见佛剑分说已不知去向。
　　
　　“你们这是谈完了？佛剑大师呢。”

　　龙宿习惯性准备轻摇华扇，却被剑子劈手夺过。

　　真是，冷得打哆嗦还扇扇子……

　　“为吾们准备宵夜去了，剑子，汝方才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剑子抬眼看了对面华服公子一眼，见他正无聊地摆弄着桌子上的茶具，道：“吾在温习龙夫子所授功课。”

　　龙宿似笑非笑地看着剑子一本正经地样子，道：“剑子，汝知道么，汝往往是越严肃，越是有欲盖弥彰的嫌疑啊。”

　　“哦？夫子倒真是了解吾。”

　　“那自然，别忘了汝可是吾的得意学生啊。”这话虽有几分轻狂了，但龙宿语气里诚挚的为人师表的骄傲，倒让剑子不禁轻轻弯起了嘴角。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隔桌对坐着，断断续续说着话，屋外渐渐又响起了雨声，剑子皱眉望了眼窗外，入目一片湿淋淋的山景。

　　“春雨来的随意，也留不得多长时间。明日应该便停了。”

　　剑子听了，淡淡回道：“但愿如此。”

　　两人正说着，佛剑已然端着素斋过来了。

　　寺中吃食自然比不得仙凤所作精致，龙宿虽无甚食欲，但感念佛剑一片心意，也勉强吃了半碗。饭后，佛剑挑了个看着最牢固的偏房收拾收拾，便让剑子龙宿二人留宿了。

　　待得龙宿与佛剑商定完私塾之事，回到房内却不见剑子身影。

　　想来应该是去洗漱了，龙宿微微仰头，深深地呼吸一口山涧清新的空气，在窗边稍立了一会儿，方才闭了门窗，挑燃油灯，取出随身包袱里携带的笔墨纸砚，将纸张铺开在木桌上，又自內襟取出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开始抄录起来。

　　不过这一天折腾的，晚饭匆匆没多吃，宵夜又不对胃口，这时候肚中空空的，倒也怪难受的，不过此刻有要紧事儿要处理，须得在明日离开前将春假后所需书籍抄录完毕，龙宿倒也顾不上胃了。

　　剑子推门而入时，便见龙宿在案前奋笔疾书着，珍珠外衣染了夜间寒气更冷了，被龙宿褪去放在床上，剑子将托盘搁置在一旁，走过去拍了拍龙宿的肩膀，手下的肌肤冷得如冬日青霜，让剑子眉头不禁深锁。

　　龙宿见剑子回来，搁了笔，道：“怎么了，一回来就这么苦大仇深的样子。”

　　随口接道：“吾一看到你就情不自禁苦大仇深。”将托盘端过来，走得近了龙宿便问到了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托盘上放着两个木碗，一碗里盛着几张饼，一碗里盛着青菜汤。

　　龙宿接过剑子递过来的托盘，扫过那两样简单却精巧的吃食，犹豫着问道：“汝……刚刚是去忙这个了。”

　　见剑子开始脱自己的外衣，龙宿这才发现原来剑子的外衣已经湿了大半。讲湿掉的外衣挂在绳子上，见龙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剑子笑道：“怎么了，龙夫子这是感动得要以身相许了么。”

　　见他这般调笑，龙宿也不恼，反调笑道：“吾只是忽然发现，剑宝汝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温柔贤惠第一，持家有道无双啊！啧啧，可惜是个男子，不然定也是个贴心小棉袄。”

　　乍闻那许久不见天日的称呼，剑子眉目一凛，冷冷道：“你再敢说那两个字，就麦吃吾做的东西。”

　　剑宝这个称呼其实是剑母对小剑子的爱称，但甫一问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大街小巷，剑子小时候也没少因为剑宝这两个字被龙宿和同学们嘲笑，是以这两个字是剑子为数不多的心理阴影之一。

　　龙宿也不介意，继续撩拨着剑子，道：“剑宝么，这称呼有什么不好，充分说明了剑子汝的价值啊。”

　　说完，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口，口内弥漫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龙宿仔细一瞧，才发现饼里掺杂了细细碎碎的山楂粒，不仅提高了口感，更有助于挑起胃口。

　　那一瞬间，这股酸酸甜甜的味道一下子蹿进了心口里。

　　要知道，现在还不是山楂成熟的季节，龙宿终于知道剑子的衣服为何而湿了……

　　亮晶晶的眼睛眨巴眨巴瞅着剑子，倒把剑子瞅得不好意思了，轻咳一声，说：“吃完了就自己收拾，吾先去洗漱了。”

　　说着，便推门而出，龙宿见那稍显匆匆的身影，轻笑出声，嘴巴里山楂晕开的酸甜和着面饼的香软，还有暖身的青菜汤，便是此刻，龙宿觉得所谓琳琅珍馐，也不过如此了。

[ 此帖被墨卿在2013-06-09 18:0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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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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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

1樓發表於: 2013-06-09 1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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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剑子再次回房时，发现龙宿枕着手臂伏在案上睡着了，旁边放的纸张上墨迹未干。剑子取过薄单想给龙宿披上，却不想单子刚刚触身便惊动了龙宿。

　　龙宿揉揉眼睛，尚在迷蒙期的声音沙哑低沉，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剑子想了想，道：“已经后半夜了，该歇息了。”

　　蜡烛都要燃尽了，龙宿轻轻摇摇脑袋，让思绪清醒一些，道：“汝去帮吾再取些蜡烛吧。”他话说完，却感一阵拉力，尽是被剑子拖拽到床上，剑子的白色的毛绒绒的眉毛皱着，硬是在眉心处添上几道褶皱，让龙宿看得颇不忍心，他有时候会感慨道，多好的二八少年啊，硬生生被自己给毁了。

　　“哎呀呀，汝轻点拉，拉坏了吾就没衣服穿了。”

　　“龙宿，不珍重自己的身体是你自己的事情，浪费人家的蜡烛就是你的不对了。”把龙宿挤到床里去，剑子和衣在外围躺下。

　　他的学生每次说这种玩笑话都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再配上那张正气凛然的面容，常常让龙宿有一种被说教的感觉。这在他看来还真是新奇的体验。

　　“既然剑子你这么说了，吾再不睡觉岂不是对不起佛剑大师。”说着，龙宿倒是很配合地躺平了。感到身旁不再有动静，静待片刻后剑子侧头去看身旁那人，许是真的累了，龙宿微微蜷着身子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紫发潋滟的。

　　剑子调整了下姿势，替龙宿挡住了从关不严的窗户漏进的夜风，轻叹一声也阖上了眼，一夜无梦，屋外残雨渐歇。

　　清晨鸡还没叫呢，龙宿就被剑子给叫醒了。

　　“你的东西不是还没弄完么，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于是睡眼惺忪的龙首大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学生按在了书桌后，剑子将蘸好了墨的笔塞入龙宿手中，道：“好好抄啊。”

　　也不待龙宿反应就离开了，过了会儿拿着条湿布巾回来果见龙宿还在钓鱼呢，上下眼皮直打架，果断就把布巾糊在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了，给龙宿擦了擦脸，发现那人还是一副完全没醒的模样，不禁扶额，道：“晚上不睡早上又起不来，你不是给你自己添乱么。”

　　等到剑子端着早膳和漱口水回来后，发现龙宿他自己跑到床上又躺平去了！

　　把托盘放在桌案上，剑子拉着龙宿两个胳膊把他拽起来，龙宿却跟没骨头似的完全不睁眼浑身软绵绵，剑子坚持不懈地抓着龙宿的肩膀前后摇啊摇，但只从龙宿那张紫金薄唇里摇出几句“嗯……”“别闹了，剑子”之类的碎语。

　　折腾了半天，剑子终于认命了，他一松手，龙宿就这么仰面倒回床上，连眉毛都不带动一动。剑子站在床边眯起眼睛细细注视着龙宿，视线那么慢慢地来来回回扫描着床上的懒龙，风吹动屋外的枯枝，落叶，“唦唦”作响，和着龙宿清浅均匀的呼吸声，静谧安然。

　　剑子一声冷笑，泄愤般端着早膳开始吃，用完了膳，他又去床边盯了龙宿好一会儿，终是一声叹息，坐在昨夜龙宿奋笔疾书的桌案前，开始砚墨抄书，继续着龙宿昨日未完成的工作。

　　剑子是对龙宿死心了，他只静静地抄着书，屋外晨曦的阳光流泻在他周身，淡淡的金黄笼着他，勾勒着他的身线，暖洋洋的看起来怪舒服的，至少在床上眯着眼睛偷笑的龙宿是这么觉得的，挺舒服的。

　　哎呀，剑子，汝说像汝这么好的学生吾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了。

　　多会为老师分忧解难啊，哈哈。

　　等到日头渐盛，龙宿大人终于知情识趣地醒了过来，剑子这时已然抄录好了新书，连包袱都收拾妥当了，回头见龙宿倚着床头笑盈盈地看他，只淡淡道：“吾还以为你打算让吾背你下山呢。终于舍得醒了？”

　　龙宿懒洋洋伸了个懒腰，道：“这个提议不错，如果剑子汝愿意尊师到这种地步，龙宿也不好意思拒绝汝的一片赤子之心。”

　　将珍珠衣仍给龙宿，道：“龙宿，厚颜要有个限度才好。”

　　龙宿却不接过衣服，反而站直了身子伸开手臂，道：“说得有理，所以剑子汝日后可要给多磨磨脸皮才好。好了，闲话休提，快来伺候为师穿衣。”

　　到底是谁该有个限度啊喂！吾真应该把你一脚踹下山去……

　　说是这么说，但剑子还是拿着衣服开始往身上套。

　　“吾说，汝的手脚可真笨，要是凤儿早就摆弄好了。”

　　混蛋！有本事你自己来扣啊，我从来没见过一件衣服上能有那么多挂饰和盘扣的。

　　正弯腰和龙宿胸前的盘扣作斗争的剑子听闻此言额上终于爆出青筋，剑子狠狠道：“龙宿，你再多说一句，吾就把你这件衣服扔灶里当柴烧了。”

　　言罢，又低头和盘扣较劲儿去了，龙宿没想到剑子的犟脾气竟然在这个时候发作了，他劝剑子放弃反被拒绝，只有站在那里和剑子一起开始研究起自己衣服上的学问。

　　这个时候龙宿就非常想念起了山下的凤儿。

　　等到最后一颗扣子扣上时，不光是剑子，连龙宿都有了一丝丝拉的成就感。剑子满意地看着衣冠整齐的龙宿，除了三千紫发如瀑披散之外，其余的都很好很好。

　　于是剑子背上包袱带上行李，道：“走吧，送你回家去。”

　　“等等剑子，吾的头发还没梳呢。”

　　“你别想，给你穿衣服已经是吾最大的退步了，你自己不盘的话就披着吧。”

　　毫不理会身后捧着白玉簪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龙宿，剑子想，开玩笑了吧，怎么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呢。

　　一个时辰后，剑子远目正在和佛剑道别的龙夫子，锦缎般的高马尾和温润的白玉簪交相辉映，在晨光中尽显华丽无双。

　　剑子绝不承认那个高马尾和他有关系。

　　两人回到荣镇时，已经是正午了，在剑子家里没有看到仙凤，剑母说凤姑娘为了不耽搁龙夫子的行程已经先回疏楼打点包袱了，于是又麻烦剑子将龙宿送回了疏楼。

　　仙凤何止打点好了包袱，连马车都备好了，将龙宿送上马车，剑子还是那副波澜不兴的严肃样儿，龙宿摇着华扇道：“汝就没有什么临别感言么？”

　　剑子想了想，说：“慢走，不送。”
　
　　然后就拉上了马车帘也不管龙宿是何表情踏着夕阳回家去了。龙宿掀开车帘就看到那人修长笔直的背影和随晚风轻扬的衣角。略感伤的，龙宿合上了车帘，回头一脸哀怨地对仙凤说：“亏吾还做了一首临别诗词打算应应景呢，真真不解风情。”

　　仙凤朱唇微勾，轻轻一笑，道：“临别诗词多感伤，不要也罢。主子若真想，不如回来后给剑子来几首久别重逢的诗词，料想剑子是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不怕他没机会听。”

　　龙宿依着车窗抽烟，依旧是似笑非笑真假难辨的模样，跳过这个话题道：“应无忧那边可有什么新消息。”

　　听龙宿提起正事，仙凤也敛去嬉笑表情，道：“无忧传来的消息大多是坏的，皇城也要乱了，紫耀不知还能撑到几时，北辰和闍城那边最近动作频频，寂寞侯病情加重，近来朝廷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外敌上，对儒门天下的监控倒有些力不从心了。”

　　末了，仙凤凝重道：“而且，前所未有的饥荒开始席卷整个紫耀。”

　　龙宿淡淡听着，未作任何指示，仙凤汇报完了消息，便静默乖巧地待在一边。

　　怎么能不饥荒呢，紫耀天朝如着了魔般，拼命地禁文禁武，六祸苍龙所批的奏折里，十封有就封都是揭发告密的，谁将目光放在黎明苍生身上呢。

　　龙宿望了眼车窗外，郁木葱葱，江山还是旧风情，只是人道起沧桑罢了。

　　“风不起，云不聚，何来真龙，哈。”

　　轻烟缭缭里，龙宿闭门，思衬着此番暂离荣镇，再回来时，怕是难免几分物是人非。私塾他倒不担心，有佛剑坐镇，那么，在荣镇里，他还担心什么呢？

　　轻烟里，他似乎看见了那人夕阳下修长挺拔的身影，白衣黑发，眉峰轻拢，风月不惊，烟波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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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3-06-15 18:5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剑子回到家就觉得倦极，剑母和剑父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他自个儿去厨房端了盛着青叶的簸箕，用刀子剁成碎又提了馊饭捅，将碎叶倒进鸡圈又将馊饭拿去喂猪，简单打理了下庄稼，忙完这些已经到中午了。剑父和剑母已然没个影儿。稍作梳洗，剑子实在觉得没劲儿，便干脆脱了外衣躺上床去，床头还有一本手抄书，翻开后满目都是龙夫子的字迹，剑子翻了翻，是以前的旧课本，很困的感觉，闭上眼睛大脑里的思绪却从未慢下来。

　　这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直到剑母破门而入，一把将他从床上扯下来，只说了句：“快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径直绕过他去厨房一阵捣鼓，剑子甩甩脑袋跑去厨房，发现剑母正将可食用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往一个大包袱里塞。

　　“你在干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剑母闻声抬头见他还站在厨房门口，气不打一处来，狠道：“让你收拾你就收拾，多的也别带了，捡几件儿换洗的衣服，我们去山上住几天。”

　　剑母指的是山上的一间木屋，剑子小时候和父亲上山意外寻得一处隐蔽的桃花源，他父亲文人情思被勾起，竟是积年累月地添木加瓦，慢慢地盖起了一间简陋的木屋，起初剑母对此一向不予置评，但今日可见也算是给自家留了一手后路。

　　说完又将剑子往门外推，一个劲儿地催促他。

　　“不说清楚我怎么收拾！发生什么事儿了？”

　　他一家并不经常去山上木屋，除非是忙完春耕秋种的杂事，偶有闲散时日才去放松放松，今日情形完全不同于往日，亦难怪剑子摸不着头脑，只隐隐觉得怕是有不好的大事发生了。

　　“你先去收拾，带我们去了山上我再给你解释。”

　　剑子不为所动道：“你为何现在不解释呢？你不解释，我自去镇上打听也好，只怕到时是更加浪费时间了。”

　　剑母气急，指着那方一脸漠然的儿子“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得泄气，道：“我与你父亲今日原打算去镇长家里报收成，在他家意外听得紫耀战时白热化，此番与北辰的仗已经由鹿城打到丹城来了，战事废了国库，多余的粮食全拿去支援了战争，饥荒就不得缓解终是失控，此番是战祸随着灾情一起在边境蔓延开了，这几日不走，怕是就走不了了！”

　　剑子闻言皱起白眉，问道：“父亲呢？”

　　“他尚在镇长家商谈事宜，你快去收拾，等他回来我们就离开。”

　　“镇上其他人可知晓此事？”

　　“全镇的人知晓可就晚了，不管如何，我们先去山上避避风头，等这风波过了再商议后面的事。等等剑子你去哪里！”

　　那方她儿子已然不顾她的呼喊转身就往镇上跑，剑母忙着在后面追了半天，终是气喘吁吁地停在陌上，眼见着那抹白影愈来愈远。

　　剑子的困意一下子就散了，他提着一口气跑，转过大街小巷，穿过街市，在荣镇幽静宁和的一角见着了那熟悉的楼阁，细水涓流般的字迹，书写着黑檀木雕刻的牌匾，上书“疏楼”二字，剑子也不管礼仪了，对着门一阵猛拍，喊道：“言歆！言歆！你在里面么！”

　　刚喊罢门就开了，门内的黑衣人神色严谨，剑子见人出来了忙问道：“你可知龙宿他此番是去哪里了么！”

　　默言歆本想如龙宿交待那般答复，却见剑子满头大汗地喘着气，神色里竟有些紧张，思衬道：“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剑子此刻没精力与他问来答去，只道：“你且告诉吾，他是否是沿着镇外主道往丹城方向去了！”

　　默然片刻，默言歆终是点了点头，却见剑子面色霎然一白，难得一见的气急，喃喃道：“真是…真是哪有麻烦往哪儿钻啊疏楼龙宿！”说到最后已有几分怒意。

　　只见剑子稍作调息，压下了神色中的慌张，重归于平静，只眸色渐深，道：“你若不方便告知吾龙宿的所在，便帮吾寄一封书信予他吧。”

　　待言歆点头，剑子略一思索，从疏楼外的一丛竹林里捡了片竹叶，交予言歆道：“且将此物寄予他。”末了，犹豫片刻，终是道：“望有信。”

　　见默言歆接下了，剑子还想说些什么，见着黑衣人不苟言笑却平和内敛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中终是渐渐平静下来。回去的路上剑子去了趟镇长家，站在门外静静听了会儿，听音识人，里面此刻聚集的都是些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听到他父亲语重心长的言道：“只怕此番劫难，我等只有举镇迁移才好。”

　　此言一出，又是大面积的反对之声。

　　“举镇迁移这种事岂能说迁就迁！老祖宗的地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全都不要了！？”

　　“是人命重要还是这些死物重要，又不是不回来了！”

　　“这战场上的事儿也是瞬息万变的，我看不如先等几天看看情况，实在不行了再作打算吧。”

　　“情势不等人啊！”

　　里面七嘴八舌的，吵得剑子头疼，他叹了声，慢悠悠晃回了家，就见他母亲坐在石凳子上就等着他了，是桌子上一个大包袱一个小包袱都打点妥当了，他母亲还用布兜了几只鸡子，猪圈也空了，怕是被剑母赶到别处去了。

　　“可算是回来了。”

　　剑母也不问他干啥去了，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只冷笑着将大包袱甩给剑子，剑子一接沉甸甸的差点儿没让他岔气儿。

　　“你就知道担心你的龙夫子，可有想过龙夫子是什么人物，轮得到你去好心？”

　　剑母讲话做事一贯的尖酸明了了，哪怕当年还是大家闺秀的时候，已有不少青年才俊阵亡在她的毒蛇之下，也亏得剑父的厚脸皮和好心性，这多年来夫妻间虽唇枪舌剑的倒也不失和气。

　　剑子的心性和脸皮的厚度这时还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对其母亲的毒舌其一向八风不动，倒不是忍让，只一副完全没在听的模样，道：“谁说我去找龙宿了？我分明去的是镇长家。”

　　听他这么说，剑母也不闹了，道：“可有什么新动向，我见形势不好就先回来收拾东西了。你父亲可有说什么？”

　　“左右你是要等他，不如让他言明吧。”

　　说着抱着包袱往石凳子上一坐，垂眼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剑母只当他在闹脾气，又想到儿子长这么大也没闹出过什么事端，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然虽表面上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偶然还是会有一些少年通病。想着自己老是想解他的短，动不动就拿话戳他，平日里说他父亲也就算了，他到底是个孩子。又接着往深了想，觉得自己完全不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全然把对丈夫的一套拿来对儿子。心下竟泛起些酸楚，一时情到心上，又见剑子的软软的鬓毛蓬松松的服帖在颊，以她的角度看去，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儿子竟有几分柔顺乖巧起来，不禁伸手轻轻拍抚他的背脊。

　　剑子一侧目就见他娘亲一脸“似水柔情”的样子，眉毛一挑，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怪恶心的。”

　　“……”

　　他丫就是个欠戳的货啊！！！

　　剑母一口气提上来正准备开骂，却见剑父回来了，见两人都准备妥当了，也不废话，进屋子自己也收拾了个小包袱，左手儿子右手夫人的，拉着就走，边走边道：“也不知此回这劫过不过得去……”

　　言语间神色恹恹的，不复往日风采。剑子疑惑了，道：“这劫，很大么。”

　　剑父闻言看了剑子一眼，他儿子自出生起就在荣镇，他离那个风云变色的皇城还很远很远，他离这个世界的中心也还很远很远，尚不知这方天地外的干戈兵祸，血雨腥风。忽然间发现剑子其实还真的是个孩子而已。

　　龙首，你要将我的孩子，引往何方呢……

　　我这么放任着，是对还是错。

　　微微阖目，剑父沉声道：“这劫，大至……国破。”

　　剑子心头忽的一颤，他一眼望去，却见剑母眼光骤然凌厉起来，瞪了一眼剑父，之后无论剑子如何问，剑父都是默然一笑，概不再语。

　　剑子，该教会你这些的，可不是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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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3-06-20 1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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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城城外树林里，正是刀光剑影涤清辉，无边落木萧萧下，一顶华轿坐落中央，其四周，佩剑的儒生与蒙面的黑衣人激战正酣，本是文章清华隽秀人家，此刻乍然冷锋饮血，不喜香墨弄血影。而与外界金戈交击的喧哗不同，轿内一华衣青年与一锦衣男子相对而坐，二人间紫砂壶溢缭缭烟，一者金眸含笑，敛三分算计，露一尺华仪，一者黑瞳沉渊，隐烽火三千，现王威慨然。

　　眼见对面的儒者含笑饮茶，仿若听不见轿外的厮杀声，又仿若此刻外面落地的，只是枯叶而非人命。知他心性，北辰胤率先开口，并肩王飒然有礼，仿佛外面的黑衣人不是他的手下一般，道：“许久未见龙鳞华彩，倒让胤十分想念，如今一见，龙宿依旧未变啊。”

　　龙宿放下茶杯，执扇轻摇，此时马车帘是拉上的，车内光线暗淡，北辰胤面前，那人发上鬓角，衣衫点缀的步摇珠玉，莹莹生辉于黯黯车内，恰似龙鳞点点，只听儒音轻道：“许久未见胤王爷，倒是让龙宿觉得生分了，看来王爷已不是旧时模样。”

　　北辰胤轻笑一声，只道：“人总是会变的，只看时机到没到罢了。”他这么说，说到最后话语愈来愈轻，竟似浅浅叹息。龙宿注意看去，虽只电光火石的一瞬，仍旧捕捉到了那么点点黯然。看来，北辰王朝的政变对北辰胤打击不小，据闻，几个王爷，最终也只剩他一个了，似乎连太后，亦在政变中逝世。

　　“那王爷，此番是存的何意呢？可不要告诉吾是拦错人了。”

　　“我拦得并非是龙宿，我只拦那些，想要和北辰王朝对抗的人。敢问，龙宿此行，可是要往皇城去？”说话间，北辰胤一双鹰一样的眼眸愈发犀利起来，紧迫地盯住龙宿，不放过他面上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

　　龙宿却只如听到个笑话般，轻轻笑开了，道：“王爷真是说笑了，龙宿乃是被皇城流放之人，如今皇城对儒门龙首的禁令尚在，龙宿如何回得去？此行不过是去丹城的私塾里问候问候老友罢了。”

　　北辰胤默然，忽而扬手掷出一枚令符，外面儿黑衣人见了，纷纷停手足尖轻点高妙身法运转间，待落木止时，已不见踪影。佩剑儒生待得要追，亦被从马车出来的仙凤制止，回剑入鞘，重新回到马车周围，各司其职。

　　“巧了，我亦要往丹城去，不若与龙宿同行，也好补回一些我们消逝的情分。龙宿意下如何？”

　　龙宿微微正了正身子，其身上珠玉相击，琳琅妙音盈耳，恰是动人，儒音轻扬，冷冷然道：“胤今日举动，只怕汝吾情分已不剩几多，真令龙宿心下生寒啊。”金眸斜睨，龙威隐然破云而出，直逼北辰胤面门而去，又听龙宿凉凉道：“据闻北辰王朝遭逢天灾人怨，粮食收成锐减，吾本念及与胤情分欲施以援手，看来是吾自作多情了，哈。”

　　说着眉眼含笑地瞧着对面的一字并肩王，敛了些威仪，金眸灿灿的，透着些小得意的模样，在看到北辰胤面上乍现的神色时，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那份小得意愈发凸现出来。

　　北辰胤觉得，对面那个洋洋得意的人，活像一尾愉悦地摇着尾巴的龙，轻扬着高傲的头颅等着别人低头让步，却又算计的恰恰好，比起国之大事，个人得失算什么了，胤失笑道：“好吧好吧，今日之事是胤的错，给龙首配个不是了，还望龙首莫要心寒，多多念及我二人多年的情分。”

　　“耶～王爷不知道真正的歉意，是行动表现出来的么，口头表述，难免欠缺真心啊。”

　　“那龙首意欲为何？”并无不耐的，北辰胤淡淡问道。

　　“既要与吾同行，端看汝路上的表现吧。”

　　说着，又懒懒地斜倚在了软垫上，一副风轻云淡水波不兴的悠闲模样，只差拿出笔墨纸砚吟诗作对了。看着那样闲散的龙宿，却让北辰胤忽然找到了些他二人早期针锋相对，竞技博弈的感觉，奇异地冲淡了些岁月流逝世事变迁带来的生疏隔阂。又见龙宿自相逢起便只言不提紫耀王朝，竟似全然不关心自己国家和敌国的战争，亦未透漏出要出山一履红尘的意态，莫不是真的弃了紫耀，还是另有打算。虽龙宿与北辰一直有交易往来，但归根结底其还是紫耀王朝的子民，对龙宿，北辰胤一直未轻易放心过。

　　既然摸不透，猜不着，不如直接跟在他身旁考量，不信他真的不露分毫意图。

　　棱角分明的面容柔和了些，胤王爷道：“但愿合龙宿意。”

　　荣镇外自有一番风云变幻，荣镇内这几日也是流言四起，镇民中渐渐传开了战事吃紧的消息，亦有人称饥荒和战乱要蔓延到这世外一般的地方，一时间人心惶惶，街里巷中，再无平日的悠闲乐然，人们大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此时剑子和父母也已经暂时移居山内，因与无名寺同在一座山上，剑子亦曾抽空前去拜访过一次佛剑分说，当时那人坐在佛前吟经，梵音皓皓，朗如清风明月，照尘寰俗世。剑子未曾打扰，便在佛堂外站了一会儿，待佛剑念完，方才入内拜会。

　　佛者眸色清冷，面容慈悲，周身却是气势凛然，不似慈佛，倒如杀僧。

　　“你有心事。”

　　无曾问候，只平静道出少年现状。被佛剑分说那么冷冷清清的注视着，剑子竟未觉压迫，反觉得周身一轻，思索片刻，终是道：“是啊，近日大家都有心事，吾的心事，反倒不怎么突出了，不怎么扎眼儿了。”

　　“各有苦果，各有因缘。”

　　佛剑说的话剑子是听不懂的，同样的，他也不管佛剑听不听，只管倾吐自己的心事，道：“吾吧，有一个夫子，嗯，整日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吾从来觉得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剑子说着，皱起了眉头，愈发苦恼的样子，本是严肃正经的面容忽然间因着年轻起来，倒像个正常的少年人了，接着道：“或者说，吾感觉，他所在的世界比吾的更接近现实。吾知道这是个不太平的时代，虽然娘亲从来不告诉吾，但吾也经常听到，哪个城，那些人，莫名其妙地，再也见不到了。哪个地方，生活不下去了，四处流浪着的人，饿死或冻死在路上。”

　　剑子闭上眼睛，寺里听得到鸟鸣，空灵美好的乐音，他却在心里，想象起那些苦难的，荒芜的，残忍的景象，道：“吾有时候觉得，听着这样的事情还能若无其事地过自己安乐生活，是件很难受的事情。但当吾想做什么的时候，又觉得自己十分不自量力。”

　　“吾有时候会想，那龙宿呢。龙宿他，是否有能力改变现状呢。”

　　白发白眉的少年睁开双眼，郁郁古寺入目，山风清宁，心中那荒芜的景象渐渐远去，却从未消逝，少年坚定道：“若是龙宿的话，一定可以改变什么的。至少，吾是如此相信。”

　　“那么吾呢？”剑子望向银衣僧人，那僧人眸光平静如水，却是静水深流，往深了看去，眸里又涌出些若水般的善意，“剑子仙迹呢，能做什么？”

　　佛剑分说静静端详着少年，其姿清然，这是粗布麻服无法掩盖的，其眸惘然，却不难想象拨开云雾后将有的坚定。只道：“你所言，皆非你亲眼所见。”

　　剑子有些气馁，他自出生起便未离开过荣镇，外面的世界，他也确实只得来于说书先生和坊间流言，虽未目睹，但每每耳闻，已然让他心生纠结。他也意识到，他似乎还有很多东西，没有真真正正的感受到，不其然，又想起龙宿。

　　原来我们之间的差距真的那么大啊……

　　正低落着，又闻僧人道：“等到你亲眼见到，你就知道自己的选择了。”

　　北辰胤十分恼怒，虽然他现在是坐在马车里含笑饮茶的模样，但不妨碍他的情绪在胸腔里泛滥成灾。他瞥了眼一旁拿着本书看的疏楼龙宿，忍下冷笑的欲望。

　　轿外此刻又是喊杀声震天而起，不过不同的是，佩剑儒生们都好整以暇的站在轿子四周防守，厮杀着的是两拨黑衣人。

　　看着北辰胤隐忍的模样，龙宿笑道：“怎么，只许胤王爷拦杀龙宿，就不许别的人来拦杀龙宿么？”

　　北辰胤压下被利用的不快感，道：“哪里，我拦杀龙宿，那是误会，别的人，怕是真的居心不良，何以相提并论？况且，我不是已经向龙宿表达歉意了么，龙宿何时成了那么斤斤计较的人？”

　　“耶～龙宿本就是斤斤计较的人，胤与吾相交这么久竟还不知，这朋友做得太不合格了，来～该罚。”说着，执起酒壶满上一杯，递给一旁的胤王爷。

　　又道：“王爷不是表明了要用行动向吾表达歉意么，如今修补吾二人情谊的机会来了，王爷可要护好吾，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啊。”

　　此方被摆了一道，北辰胤已然不再着恼，转而注意其其他利益了，道：“北辰胤自当护好龙宿，胤念情至此，还请龙宿不要忘了施以援手之事。莫要寒了胤的心。”

　　如今紫耀与北辰皆为天灾逢战，比起诡秘难测的闍城，与疏楼龙宿做交易相衬之下更让北辰胤安心，他二人过招数年，对彼此倒也还算略知一二。但如今两虎相斗，闍城反而成了不得不拉拢的对象，但闍城两国来使接不接见，摆足了高姿态，着实令人着恼。

　　天下江山为基，这盘棋，大得可怕。

　　疏楼龙宿正看着闲书，华仪瑾然，是因悠然而自信，还是因自信而悠然。怕是后者居多吧。

　　闭眸倾听轿外厮杀，身旁闲卧的，是难逢的敌手，北辰胤凛然一笑。

　　棋大，水深，那就，战个痛快！

　　睁眼，注视着悠然尘外的龙首。

　　吾等你，入世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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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3-07-18 1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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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宿到丹城时天开始下雨，林子里的腥气被雨打湿了，有若游丝一般淡淡的腐味。

　　由于战乱，丹城已经封城了，城外聚集了好些流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有的被笼在丹城高达城墙的阴影下，有的藏在零零散散的破布棚子里，哀哀地低吟着。龙宿的马车越过这方土地，至城门处，便有一蓝衣儒生领着两队卫兵前来迎接。那儒生见了车内出来的仙凤一礼，道：“凤姑娘久见了。”又对着马车郑重一揖，道：“学生桐文见过龙首。”

　　仙凤还一礼道：“龙首乏了，这会儿在车里小睡，你且小声些。”又补充道：“龙首路上偶遇了北辰来的友人，携着一同过来，还望桐文先生稍作安排。”

　　那清清秀秀的儒生听仙凤强调的北辰二字，心中也有了数，一面思衬着入城后须得派些特殊的人手去招呼这位北辰客人，一面忙交待了后面的卫队几句，便有一队长模样的人向城楼上的卫兵打了手势，城外的两队卫兵立刻散开成线，护卫在城门前，果然，随着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那些流民立刻慌慌张张聚集起来便要往城里冲，卫队的人带了厚重的盾牌抵挡着这波人浪，卫队长和桐文护着马车赶紧往城里去。

　　仙凤站在马车头往后看了一眼，那些哭喊着的面容和挥舞着企图拨开卫兵的肢体，苦难的脸和瘦弱的胳膊腿，随着城门缓缓地关闭而渐渐不见。小姑娘心里一沉，再望去城里的柳街花巷，仿佛别处人间。顿时没了兴致，闷闷地回了车内。

　　假寐的龙宿对小姑娘的情绪似有所感，对着仙凤招了招手，红衣的俏娃儿乖巧地凑过来，龙宿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不爱看就别看了。”

　　仙凤眯了眯眼，道：“倒不是不爱看，只是发现，原来不是每个人都想凤儿这般幸运的。”

　　乱世流离，幸而我有所去处，有所归处有所依。

　　一旁的三王爷瞧了，不禁笑道：“你们倒是主仆情深。”

　　龙宿瞥了眼北辰胤，道：“什么仆，这明明是吾家丫头。”说着拿扇子沿儿刮了刮仙凤粉嫩嫩的鼻头。

　　北辰胤莞尔，道：“你这个人啊，反正是你的你都要护着就是了。”

　　马车又行了片刻，总算是到了目的地丹阳书院，卫队长领着北辰胤去了北院，桐文则安排了南院，末了又问是否合心意。龙宿笑着说：“汝安排的吾自然都放心，只是阿胤毕竟是初来丹城，又非吾紫耀居民，怕是免不了一番好奇打听，汝可要好生招待着，莫要扫了胤王爷的兴。”桐文忙道：“龙首放心，吾所调配丫鬟侍者，皆非白丁，且已交待妥当，自然好生伺候着。”

　　“汝心里有数即可。”

　　“学生省的。”

　　看了看日头还早，龙宿便让桐文领他去丹阳书院夫子堂瞧瞧，时值授课时分，龙宿也不想打扰了学生，两人便闲闲在曲廊里站着看了会儿，青天白日，朗朗书声，正是年轻气盛，年少轻狂的时候。

　　龙宿瞅了遍，说：“汝的这些学生，倒是不错的。”又指了指其中一个孩子，说：“那个孩子叫什么？”

　　桐文顺着龙宿所指看去，也不禁笑道：“是流川飘渺。吾院学生，属他最沉得住气。”又道：“属下学识不禁，殚尽竭虑唯恐有负龙首所托，不知……”

　　龙宿一罢手，止了他的话，道：“汝已经做得很好了。”桐文这才放下心来，眉目间多了些轻松，倒使整个人轻快起来。

　　“都是好苗子，汝放手去做，将来自有他们发展的空间。”

　　儒门天下大半势力受朝廷监控，龙宿暂时不打算动用。每逢战乱，必有英雄豪杰四起，正所谓时势造就英雄，既有天时如此，何妨另起势力。龙宿本来就非天性良善之人，自然不会单单为了传道授业解惑也而去兴办学堂。现今朝堂虽根基不在，但表面上的太平还是能稳住一时半刻，毕竟那智冠天下的寂寞侯还没病死，只要寂寞侯还在，紫耀就还有一口气在。只有以学堂的形式小范围在动乱之地聚集良才，加以思想驯化，方才能不惊动朝堂，又先一步，笼聚贤才。是以龙宿在动身前往荣镇时，便秘密调配可用人手，将朝廷没能监控住的一部分儒门高层分散开去，隐于乱世动荡之处，暗暗筹集良才，养兵蓄锐，只待时机一到，随金令四起，合围皇城。

　　至于那部分被监控起来的儒门势力。龙宿玩笑着想，有人愿意帮我养着这么大一个儒门，倒节省了我一大批花销。

　　寂寞侯碍于书生的舆论效果，打着让儒门天下龙首与龙身身首异处的算盘，企图儒门内部群龙无首以纳为己用，并未苛待留在皇城的儒门人。教母楚君仪被龙宿授意假意顺从留守皇城，前些日子楚君仪来信言道儒门中有些“忠心”耿耿的人开始忍不住真的把寂寞侯当主子了，龙宿回道，信吾者,自效其命;不信吾者,自求其生。虽利利往来令人唏嘘，对儒门何尝不是一个清缴奸人贼人的好时机，且让他自行去了吧。

　　至于寂寞侯……

　　龙宿望了眼天上忽然积蓄起来的乌云，心里闪过那么一丝丝的阴霾。

　　倒是极好的一个人，文韬武略，心性智慧，让人欣赏，偏生生逢时身不由己，那一副病体，还经得起几番风雨呢……

　　桐文又道：“如今伏笔已埋，却还欠缺将领之才。这也确实伤脑筋。”

　　不是每个书生都能青衣白剑，文武双全的。这也是明兴学堂暗募兵马招贤纳士的缺漏，多得风流雅士寻常士兵，难觅悍将雄才领兵之人。

　　“如今龙首可寻的合适的人才。”

　　龙宿素白的指尖轻叩着曲廊栏杆，天空中的乌云积得密了，摩擦出些电光来，青白青白的，肃肃然有浩然之气自天光处随风而来。

　　“有的，只可惜……还不成熟。”

　　那人现在，还太钝了，既没见过刀光血影，也未识得人心诡谲，徒有丹心一颗，慧质无双，虽然有些单纯的可爱，但是……

　　风刮起来了，很大，夫子堂的夫子不得已先停了课，放学生们回家去了。

　　吾还是想看看，他能成长到什么样子。

　　那孩子的眼睛里一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坚持，而这种坚持，往往会成为制胜的关键。因为，不管是荆棘血路，还是康庄大道，能坚持走到尽头的，才是胜利者。

　　只可惜剑子他，似乎还没找到让自己倾尽一生也要坚持的东西呢。是说果然是生活过得太安逸了吗？

　　雨下下来了，桐文怕溅着龙宿，不知从何处取来伞为他撑着。

　　龙宿微阖了眼，轻嗅着空气里那清新又哀凉的味道，心里盘算着，只怕此时荣镇也不太平了。流民已经聚拢在丹城外，出于军备考虑，本就粮食短缺，为防备北辰的军队攻过来时粮草不够，丹城太守不愿意接纳这批养不起的饥民，只得放弃了这批百姓。

　　久耗不下，流民自然会转往距离最近且防备相对薄弱的荣镇，学堂有佛剑坐镇他自不必担心，剑子嘛……他也该长大了。

　　这么想着，曲廊又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少女红裙金簪，轻快行来，奉上一物，道：“主子，言歆寄来的，请主子过目。”

　　龙宿一看，竟是一片竹叶，翠绿绿的，映着阴沉沉的天色，格外鲜活可爱。

　　他捻起细看，那么一思量，忽而轻笑起来，不似运筹帷幄时自信满满的轻狂，也非意兴阑珊时的讥讽，只是很愉悦的，很轻松的，很真诚。

　　竹报平安。

　　那人自然不会闲的没事向自己汇报他的平安，怕是听得了战事风声，着紧他了。
　
　　送君以竹，望报平安。

　　汝，很在乎吾是否平安么。

　　呵呵，虽然还太小，但意外地很可爱呢剑子同学。

　　命仙凤先行去书房磨墨，龙宿慢悠悠地开始往南院走，边走边想着，该怎么给他这个小学生回信呢，他还是第一次给人写报平安这种类似于家书的东西，这种感觉真是新奇，是要以华丽无双的文笔呢，还是朴素真挚的语言？

　　其实剑子就想要两个字的样子，但是龙首大人心情很好地打算给他写一封扬扬洒洒的令见者惊心读者温馨并且有长远保存意义的绝世无双的家书。
　　
　　剑子夜里惊醒了一次，醒来后听见屋外山风呼呼地，吹得树影婆娑阴气沉沉。他打开窗户，外面黑漆漆一片，林子里什么都没有，却有一股不安萦绕心头。回到床上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便索性穿了衣服去外面溜达。

　　山林里恐有野兽出没，剑子也不敢走远，便在屋前一棵树下仰面躺下，观望起璀璨星河。

　　他白日里随父亲又去了一趟镇上，但镇长却闭门不见，回时剑子顺路又去了一趟疏楼，尚未有龙宿的音信。剑子隐隐觉着，也许，这样平静地享有宁静的天空，闲淡地过着平和生活的日子，快要到头了。

　　但又并不觉十分惶恐，乱世之中何觅安土，无非是时间问题，迟早还是得乱。

　　夜里很静，剑子闭门凝神感受这番清凉天，却听得了这夜里不安分的响动，倏忽间令他警觉起来，忙离开原地往树影里藏。又凝神去听，隐约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仿佛就在自己头顶上。剑子一家目前落脚的屋子是在山腰一出低谷之地，剑子抬头透过横斜的枝干去看高坡之上的倾斜山路，看到了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影，这些人并不让剑子感到惧怕危险，因为他们步伐散乱三五成群，观其身姿，有妙龄小童，也有佝偻老人，行得慢且艰难。

　　剑子不担心他们发现这处地方，山路和低谷间林木纵横，屋子又盖在林子里小巧简陋，不细看是注意不到的。剑子想了想，返回屋里去到父母的卧房摇醒了剑父，将他拉到一边说了这事，剑父随他出来一看，神色忽的肃穆起来，回屋取了灯笼便要往山下荣镇去，剑子忙跟上。

　　“我们就这么走娘一个人在这？”

　　“我把她叫醒了，让她自己先藏好，屋子被发现不要紧，人别被这群暴民发现就好。”

　　想起那些蹒跚而行的身影，又见家父带了些愤恨意味的‘暴民’，剑子摸摸鼻子，想父亲是否又些迁怒人家。

　　他二人脚程快又熟知山路，抄了近路直往镇长家里跑，这回剑父全然不顾礼仪，敲门不应便一脚踹开，巨大的动静惊得镇长夫妇衣衫不整地慌慌张张跑出来，一看黑着脸的剑父，心里一咯噔。

　　剑父也不给镇长发怒的机会，劈头便道：“你可知流民现在已经赶过来了，只怕不消几天战火就蔓延来了，你还在这里不闻不问的，真想一个镇都被杀烧抢掠遍么！”

　　镇长也被吓着了，忙问：“什么过来了！？怎有可能，他们不去丹城寻求庇护，到我们这小镇干什么！”

　　剑父到底皇城里待过，自然晓得到那些贵人达官们的冷血薄情，又想流民不敢闯丹城是因为有军队拦着，便道：“你且去与戍军长知会一声，让他们派些人守住大门，另外清点一下镇内的粮食。”

　　别人可能不知道，但剑父却知晓，紫耀在这些下放官员的地方都配置有戍军，名义上是保护，实际上是监视。此番应该也能派上些用场。

　　却见镇长支支吾吾地立在那里，一脸为难的样子，“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见你……那日我们开会后我就去找军长商量这事，可……可却是人去楼空。留下一片散军……你也知道那群兵蛮子，我，我可不敢去命令他们。”

　　剑父一听，简直是要气笑了，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道：“军长弃城逃跑这么大事的你都不吭不响的！？我今晚要是不来……我今晚要是不来，怕是明日里连你也寻不到了！！”
　　
　　听父亲这么一说，剑子才发现，镇长家里却是比前些日子看上去寒酸多了，怕是今天白天不是闭门不见客，是忙着偷偷收拾东西。

　　不其然的，脑海里晃过龙宿的面容，金眸微眯着，唇角溢出一丝讥讽，剑子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是不是也终于染上了和龙宿一样的讥讽。

　　镇长不说话了，耷拉这个脑袋站在那里，六十多的人了，倒也没了主意。

　　剑父沉下气，道：“现在怕是我们谁都走不了，也不能让那群流民就这么冲进来。丹城想必是大闭城门不愿接纳他们，如今边塞小镇反倒成了他们的庇护所，他们数量众多，要真闹起来我们一个小镇……”

　　剑子看看愁眉苦脸的镇长，又看看气怒不已的父亲，竟觉得自己跟个摆设似的，完全插不上话……

　　“如今你还打算瞒着镇民吗？还瞒不住吗？如果你还信得过我的能力，不如我们一起出力，现将眼下这关过了，过后你是走是留我都不过问。”

　　镇长想来今日他是拒绝不了的，只得应下。

　　“你现在就行动起来，召集镇民，把情况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然后组织青壮年男子，建立一个自卫队，一定要快，赶在那群流民涌过来前组织起来。我，去戍军营看看……虽然军长不在了，应该还是有能主事的。”

　　两人商定，忙利索地各自忙活起来，剑子又跟着剑父往营地跑，剑父算是把当年文官的本事都拿出来了，一套一套的淳淳教导，从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讲到大丈夫顶天立地保护腐儒弱者是天职巴拉拉，说的军头子和底下的二蛮子们一愣一愣的，所幸这匹戍军虽然只有百人，平日子横行霸道，但出去三十多跟着军长离开的，剩下的这些本心是不坏的，只不过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不知道何去何从，如今觉得剑父说得有理，也愿意尽力。

　　两人回到镇里，看到乡亲们也都聚集在那，青壮们聚在一处，腰上别着镰刀，手里拿着锄头等武器，倒让剑子觉得会不会太凶残了，对方也不过是手无寸铁的流民。

　　如今兵民集合起来，浩浩荡荡也有两百多人，天边已泛起鱼白，军头让一些兵守着镇子大门，又将库里一些武器拿出来分给了青壮年，多余的则给了妇孺们。反正现在头子跑了，爱咋咋地也管不了我们这群。

　　剑子也拿了把短刀，他没挑长刀，长刀主杀戮，他只要防身即可。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言歆，墨衣的少年身后一柄墨鞘的剑，和统一定制的军刀格格不入。他静静立在那里，安安静静不言不语地执行着别人给他安排的事情，与周围染上惶恐焦急的人群格格不入。

　　正如疏楼和荣镇格格不入一般。

　　蓦地，想起了学堂。剑子一拍脑袋，怎把龙宿的老巢忘了，他又借着然然的火把之光往人群里瞄，倒是看见了一些同学，又挤过去问道：“不是听说前几日大师下山入教了吗，你可知佛剑大师现在在哪？”

　　那同学听了一脸苦恼，道：“大师此刻还在学堂里，我们都劝他和我们一起，但他不肯，说什么也不听，我走前，他还坐在前堂里，敲木鱼念经书。”

　　剑子想了想，和剑父说了一声，想去学堂看看，剑父想着这会儿四周的警卫都加强了，大门也有人守着，镇子里还是安全的，况且学堂离这里并不愿，不过隔着一条街而已，便同意了。本想将剑母接过来，转念又一想，万一镇子守不住，还指不定山里更安全呢，只得作罢。

　　剑子到了熟悉的学堂，一推，门还没锁。门一开，就见正对着的厅堂里，白衣白发的僧者端端正正地打着坐，念着经。

　　一瞬间，仿佛他们两个不是一个时空的。

　　佛剑听得动静睁开眼，仿佛没什么话要和剑子说。

　　剑子主动和佛剑打了声招呼，问了句：“大师怎么不去和我们一起？一个人落单可麻烦。”

　　“受人所托，不麻烦。”

　　剑子想了想，说：“大师觉得，我们这样对待那些流民，公不公平？”

　　他其实始终有些不舒服，那些经历着战乱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的人，也并非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大家坐下来喝杯茶好好沟通沟通，何以如此刀兵相向，在外面和北辰闍城打，在里面又自己人打自己人，这不是必败的节奏么。

　　佛剑虽然不出学堂，但也知道外面的动静，他沉思了片刻，道：“你父亲是对的。你，也会明白的。”

　　你会明白，在这么残酷的世道里，那些流民是怎么活下来的。

　　你会明白，人心里的残忍嗜血与自私等等负面情感，在生命在尊严在人格都岌岌可危时会有怎样的爆发。

　　你也会明白，相互厮杀的两方，也许并不全是代表着正与邪，很多时候，仅仅代表着人与人，欲望与欲望。

　　佛剑也不会告诉剑子他为什么不能离开学堂。

　　他只是一个和尚而已。念慈悲的经，护无辜的人，斩……罪无可恕的业。

　　龙宿，希望你，在翻云覆雨时，莫要水淹陈塘，否则，佛碟自会问罪。

　　剑子来了见劝不走佛剑所幸自己也留下来，那边不缺人手，他反倒无法丢佛剑分说一个人在这里，这跟一个人的本是无关，只是不想丢下谁不管而已。

　　他想起龙宿时常笑他心思有时过于柔软，反倒优柔寡断的，不忍心主动弃谁而去，到最后只能被别人弃。但剑子觉得自己这样挺好，谁都讨厌被别人抛弃或者背叛，但总要有一个人去做才会有结果，既然我天生不忍背叛别人，那就做那个坚守到最后的人吧。离我而去者不可留，谁不背叛我谁不抛弃我就能享受天长地久的情谊，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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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6.08 [劍龍劍］舊城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