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洗红,洗红红在水。新红换作裳,旧红翻作里。回黄倒绿无定期,世情翻覆君所知。 sF7^qrVQP9
*休洗红,洗红生寂寞。 B}eA\O4}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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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菩提很早就有了天命已到的预感。最开始只是模糊的预感,直至后来愈演愈烈。有一天,他本来例行想在夜间入定,可是心突然的浮躁起来,这是他许多年未曾感受到的事情了。最终侠菩提在蒲团上睁开眼,接受了这一事实。此后他再没有成功地达到神念圆融的境界,即使这曾经对于他来说十分容易。 1-PoZ[p-R
对于死亡,侠菩提心中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只是总感觉自己有什么还未了结的事情。身躯中的心脏似乎总想告诉他什么,可侠菩提一时间想不明白。不管是对于江湖中闻名遐迩的侠菩提,还是对于身为三教衔令者的圆回呗,都鲜少有这样困惑、不知甚解的时候。 #_B-4sm
三教本源的谜底与毁灭,会随着他的身死而彻底掩埋,如果未来谁从自己的死中窥见了这末法的身影,也只能证明命运决心再度对人世施于考验,这考验也许会持续很久,又或者只是一瞬。除此之外,侠菩提细细思索自己生命中的遗憾,所能想到的竟然全是关于怪贩妖市的事情。他坐在木蒲团上,回顾自己的一生,就像给众人讲经说法的禅师不见了,平定西南七十二寇的义士也不见了;他就只是一个刚刚从怪贩妖市离开的孩子,有一头柔软的红色长发,和无穷无尽的心伤。 W;1|+6x
因为在这一生,他最无法挽回的就是自己的血脉亲缘。在侠菩提还没有成为侠菩提,而是在一座金碧荧煌的宫殿中生长的时候,他的名字还叫龙霞。那时候,他的年纪实在太小,柔软的手无法执持牛耳,幼小的脚掌也无法丈量宫阙的宽广。他太小了,无法从一双双不敢面对自己的眼睛中捕捉到真相,更未曾被允许涉足年长之人那些晦暗、阴沉的故事中……镶金裹玉的锦衣就像一枚华美的茧,包裹着他,令他既安全,又无知。现在回忆起来,除却夜里灵鹿流在手心中滚烫的眼泪,关于妖市的一切都那么模糊。 wP57Pf0
龙霞有一双柔软剔透的眼睛,鹿说正是因为有这样一双眼睛,它才向他求助的;而有时候霞的父亲会久久凝视这双眼睛,轻轻的叹息。太子原不懂自己的父亲在担忧什么,直到他认识到自己的父亲在作为父亲之前先是一位皇帝,才意识到这位心肠有些冷酷的帝王其实是像忧心帝国的命运那样,忧心着自己孩子的命运。后来龙霞想,我的心肠不够坚硬,对于权力的欲望也并不如何巨大,这些令亚父慰藉的东西,也曾经令父亲神伤。 9<vWcq*4
也许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这样的存在。曾经锦缎织成的华服和玉盘珍馐也注定需要用血脉相离、相残的痛苦去偿还。亚父被押进牢中那天他在父亲宫外长跪,匍匐在地面上那一刻龙霞想起台阶前辛勤劳作的蚁虫,现在自己与它们是一道的了。当龙漪皇帝允许太子进入宫中时,龙霞的两只膝盖已经被汉白玉的凉气浸透,需要三两位侍从搀扶着才能走进去。龙戬死讯传来时霞在自己父亲面上也捕捉到了一瞬间的惊讶,紧接着又被他收敛得极好;他是怪贩妖市的皇帝,是最尊贵的人,一举一动都牵扯着无尽的争端,所以即使那是他至亲的兄弟,龙漪也不能够轻而易举的为其哀悼。 DaH?@Q
那一刻龙霞想起来自己的兄弟,说不定父亲也是用这样的表情决心将他杀死的。这个念头令龙霞无法继续逗留在这里,他站起身,拒绝任何人的搀扶,自己踉跄着走了回去。 fl;s9:<
那一夜过后,龙霞不再与父亲争辩,或者渴望改变什么。但没有人想象得到他小小的身体中有多巨大的决心,太子龙霞混入怪贩妖市的码头之中,很快离开了故土。 (oJ9k[(
苦境是一个与怪贩妖市截然不同的地方。怪贩妖市没有神佛,也没有慈悲,人们笃信古老而瑰丽的野兽图腾,对其顶礼膜拜,把人区分为三六九等,将罪人抛掷在大海中。而献刑本身,比起惩罚更像一种折磨,令人不安的是怪贩妖市的每一个人都在期待这种折磨当众上演,就像更古老的人祭传说:献给神明的祭品先被杀死,又被分食。紧盯献刑的每一双狂热眼睛,都是在分而食之那些罪人的血肉,有时,他们甚至不能理解罪人们身上发生的罪孽。 af|5n><~A
七岁的龙霞可以听见皇家围猎山林中灵鹿哀伤的哭声,但他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宫闱外的声音。这是他来到苦境后才理解的。 !I\!;b
龙霞——那一年他刚刚成为侠菩提。尊佛教化他,老人苍白的手指在侠菩提眉心点下一枚小小的朱砂,赞赏他是一位颇具慧根的孩子。侠菩提忍不住心想什么是慧根呢?彼时他已通晓佛法,饱读诗书,知道了许许多多道理。可是有慧根又如何呢?他依旧不能使灵鹿不再哭泣,不能寻回自己的血肉至亲,无法在阴谋与猜忌中保护亚父,更不能去憎恨……在这世上有那么多的贪嗔痴妄,又岂是仅仅依靠一颗七窍慧心,一双通透佛眼就全都能看透的呢?但他那个时候还很年轻,并不直说自己的痛苦,只问尊佛为什么仅仅替自己点上眉间白毫,却不为自己剃度呢? k"N(o(
尊佛说:你有烦恼吗? a"av#Y
侠菩提答:我有。而且……说不定比这三千烦恼丝还要多。毕竟这天下间的忧愁如此之多,就像生生不息的皮肤毛发。传闻在怪贩妖市,人们会用头发割掉六指婴孩那多出来的一根指头,这样能使他们不至疼痛,那长发也是钢丝软刃,时时刻刻与侠菩提柔软的心灵夹缠,他还以为自己会永无宁日。 <jS~ WI@
尊佛微微一笑,又问他:你觉得只是斩却它们,就能根除烦恼的源头吗? HK~xOAF
侠菩提摇摇头。尊佛就抚摸过他美丽的长发,那时候的侠菩提,还拥有一张稚嫩、带着淡淡哀愁的面容。尊佛仁慈地说:六根不净,方要争竞。霞儿,既然你已经懂得了世间一切的受念,又何必自迷于执呢? 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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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佛含笑的言语戛然而止,侠菩提从灵识的半知半觉中惊醒过来。他醒来的时候,圆月微微倾垂,就像那模糊的天命在他头顶高悬。……我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用这种方式感知死亡的人。侠菩提想到这里,轻快地微笑起来。 kqb0>rYa
他已经看见了路的尽头,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于是侠菩提继续去做自己应该、也一直在做的事情,云游四方、讲经说法,就好像月不曾高悬在他的颅顶,死亡的阴影一刻也未曾到来那样。 ?go:e#
在这期间,他再度遇见了天迹。此时神毓逍遥已是满头华发,眉目间也不见往日轻裘快马的意气风发,反而增添几分愁思。天迹见他盯着自己的头发看,却朗然一笑道:许久不见,霞弟分毫未改,可是觉得我老了? [I:KpAd/
侠菩提摇摇头:你是多情应笑,一簪华发。 A!v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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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意思……天迹嘟哝了一声。连安慰我也不舍得,霞弟好小器。 IG?'zppjd6
侠菩提微微一笑,抚摸他素白的鬓发,用手指替他梳开那些蓬乱的毛结,眉眼中透过一丝淡淡的怅惘:因为我也是来同你告别的。 ~O 3D[PNW~
天迹的手在玉拂尘上紧了紧,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去讲述自己最近卜到的卦象:我最近总是算到命星移位,有大过卦……便是你吗? ]hud4i~
是我,也可能不是我……在事情还未来临之前,谁也说不准。 @h?shW=^
霞弟,你说话真像和尚。 \7z^!m
我一早便是和尚了。 j$da8] !
霞弟呀……天迹长叹一声。侠菩提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春花谢尽的眼睛,想必是在血河战役中,这双眼睛看了太多悲伤痛苦,那感觉侠菩提知晓,因他自己也有许多,他人更是不少。神毓逍遥自嘲得没错,他老了。而现在却是还未见老的那个要死了。侠菩提给他递了一枚玉珠。玉不算好玉,色不算正,微微含糯,只是被佛者经年累月的沁养,透出一种晶莹明洁的光泽。天迹什么也没说,收在怀里。 HP.E3yYK
他们静静坐了许久,直到入夜,神识朦胧的阴影再度缠绕上侠菩提的双眼,他的样貌虽然如常隽美韶秀,却已初现五衰之相。天迹悄声说:霞弟,你看起来实在太聪明,聪明到没有间隙悲伤…… 0GDvwy D1
侠菩提没有回话,他的灵识去得太远了,天迹的声音就像隔着茫茫云雾。神毓逍遥最后说:……我只怕你太孤单。 dx,=Rd5'
那夜他难得做了一个与宁静无干的梦,侠菩提目睹自己肉体身死,因为日月侵蚀,也渐渐出现九墓地相:一是膨胀青瘀脓烂、一是食残断坏、一是血涂、一是筋腱连骨…直到最后,他渐露白骨,又化骨粉,在天地间苍茫坐卧。昔年俊美秀逸的得道高僧,也只剩陈旧的一捧白灰。冥冥中有谁问他:侠菩提,你真不害怕吗? 0e[d=)XG
侠菩提笑起来,回答他: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既然您已令我知晓了死之真谛,那我心中又为何还有恐惧呢? ^+SkCO
他再睁眼时天迹已然离去,天边霞光万丈,侠菩提知道,下一个梦就是尽头了。 idRD![!UI
最后侠菩提舍了三教本源,舍了意方觉,还是决心向南走去。他是从海上走上来的人,如果生命注定轮回不休,果要偿还因,那不管是龙霞还是侠菩提,都应该回到怪贩妖市。可他没有成功,驶向怪贩妖市的船只因为巨大的风浪而停滞不前,侠菩提在敲响平朔新月城城门的第二天就被城主迎进了宫中。崇尚佛法,消息通达的新月城城主请求他在城中开坛布经,侠菩提婉言谢绝;城主便又言辞诚恳地请求他留在宫中,与自己讲佛说法,侠菩提感念他的热忱虔敬,应允逗留一夜。 ki;UY~
当夜新月城城主问了许多艰难晦涩的佛经问题,侠菩提答至深夜,直到更换灯油的次数太频繁,城主几乎要遣人去寻人鱼膏来,侠菩提才提出及早休息的请求。 /Jf~25F
也是那一夜,侠菩提走在行宫迂回曲折的长廊中,耳边乍然响起巨大的海浪声。 U Q@7n1
大师在府中失踪的消息很快随着侍从的惊呼传到了王的耳里,仓皇的新月城城主当即倒屣而出,却看见侠菩提站在宫门口,手指拂在朱墙之上,呆呆地望着远方。容貌庄严美丽的佛者站在依崖而建的巨大的宫阙前,潮湿的海风吹面而来,使那头长发也如风般飞舞,扑面而来的清萧幽玄使得在场众人无一敢大声动作。侠菩提回过头来,向城主微微颔首。城主问他:大师缘何至此? a4gi,pz$]
侠菩提说:……我听见海浪的声音。 7*wVI+
城主心里觉得奇怪,便说:大师,此处虽然濒临海岸,可新月城地势极高,是怎样的滔天巨浪,才能够连身在宫室中的大师都惊动啊! W/=|/-\]/
侠菩提没有回话,只是驻足原地,又静静听了一会儿,高崖上海风呼啸,反倒衬得方才那阵清晰的浪潮声几乎不可闻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城主不必烦忧,许是我听错了。但是当他与城主宫娥一同回到殿中,本已模糊接近入定,却又突闻耳畔响起滔天浪潮的声音。在这几乎是摄人心魄、使人震耳欲聋的声响中,侠菩提看见水中浮现出一张与自己样貌相似,却又透着点点年轻柔润之意的脸庞。几乎就在一瞬间,侠菩提便认出了那是谁。 X~Rl 6/,
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侠菩提望着他,自己那缘悭分浅、仅有一面之交的兄弟。他看着他从海中复苏,睁开眼睛,像是刚从胎液中脱身而出,面对世界的第一眼那样,侠菩提在这梦与预言的朦胧边界中,与他直直对视。佛者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握住自己兄弟的手。可这毕竟只是他在了悟天命之前的一小会儿回光返照,那双握不住的同胞兄弟的手如泡影,如幻梦,如露电雷云,怎样也抓不住。只在梦醒时分,化作侠菩提心底一声悠悠叹息。 % p?brc
我并不孤单,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获得两位父亲的爱,佛陀降下灵鹿渡化我与我的弟兄,至今仍有人颂我的名字并思念我…最重要的是,我还有这个世界上最亲密、也是与我浑然一体的人。侠菩提站起身,他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回到怪贩妖市了。 d {2
他将菩提种托付给新月城城主告诉他未来将有一位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来到此处。到那时,还请城主将此交付给他。侠菩提说。城主看出佛者的归去之意,神色中有几分悲伤的惋惜。侠菩提宽慰他:风流云散,薪尽火传,便是如此罢。 QO{y/{
之后侠菩提并未再提及乘船而渡的事情,反而去到更西边的地方。明月即是菩提心,他在一轮圆月下打坐入定,又想到那不知是数十年、还是数百年后的未来里,那必然会降临的许多日子里。他的兄弟也必会一次次伸出手去。他必会。如同所有必将降临的命运。 "tS'b+SJ-S
届时,妖市流离的双生子重归一道,再去仰望天空时,星星的数量亦会是平常的两倍。 W2-=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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