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04 【鷇梦】方生方死（首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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鯰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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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樓主發表於: 2021-05-05 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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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4 【鷇梦】方生方死（首楼完）

1
      鷇音子走过一条浮土飞扬的小路。旁边走着一个带孩子的妇女，手里牵一个，背上又有一个。被牵着的女孩提着一盏灯，边迈步边哭道：“妈，灯快灭了，什么时候才能到家？”
      半刻钟后，他踏上永旭之巅，倦收天从崖边转过身来：“你护送了一户山下的居民回家。”
      鷇音子振去袖上风尘，道：“幸未来迟。主人怎么得知我的行踪？”
      “眼睛看不见，是我剑里的北斗指引告诉我的。”倦收天想了一下，似乎不知如何表述，干脆反手握鞘，将金剑横送到鷇音子身前，“你自己来听。”
      鷇音子环住剑柄，起初不解，随即几乎被汹涌而来的声音冲击得后退。风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带来所经之处的声音。他听到奴隶的怨怒，流民的哭诉，孩童们的抽噎，弱女子的叹息，濒死者的哀号，那百千万种悲声吁天呼地，而终归消散。
      鷇音子猛地放开了手。
      倦收天收回剑：“你把领域开得太大了。”
      “所以，”鷇音子说，注意到倦收天摸索了一下才握上自己的佩剑，“是风告诉你的。”
      “我就像蝙蝠一样。”倦收天说，失明的金色眼睛反射着剑上光辉，“几百年里一直如此。离开它，我必然寸步难行。一般来说，我会把范围只控制在身周几丈之内。就现在，我感到对面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虽然呼吸放慢，但心跳很快，似乎在竭力压抑情绪，却仍然流露了怒气。”
       鷇音子缓缓苦笑：“伪装情绪已是我必修法门，不料还有被人看穿之时。”他当然不是被“看”穿的，不过倦收天没有纠正，“我乘愿而来，挟怒绝非本意。”
       “所愿为何？”
       “大而言之，是为苦海众生请愿，求北芳秀再渡红尘。”他说，“就我个人来说，我已有计划，可破此尘世暗夜，然其中力所未逮之处，需要你的协助，而且非你不可。”
       “好，我答应加入。”倦收天迅速地回答。
       鷇音子停顿了一下：“你可知，我准备了十二套游说方案？”
      “君子之怒，必以止乱。我愿意相信你。”
2
      紫光从他身边腾起。龙鳞天甲护身，沧耳神刀再现。双魔在原地楞了一瞬。随着这身适合打架的装束上身，他的脸也变了。看到那极有标志性的双眉，多数武林人士都能叫出素还真的姓名。他身外化身的身份已暴露无遗。
      一瞬之后，他们再次扑近。但紫光之后，金色剑芒从天而降，阻住围上的敌人。鷇音子扶膝撑身而起，喊道：“倦收天！”
      赶到的果然是倦收天。此刻天诀再现，名剑锋棱尽出，劈落一瀑日光。黑暗像海水一样在剑下分开。目不能视的剑客循声掠到他身边，扶住他：“我找到你了。”
      倦收天并未恋战，随即带人撤离。
      “多谢。”鷇音子抹去脸上的血迹。
      “不客气。”救场的人应道，“我送你回去？”
      “好，我有一个计划，正好在罗浮丹境同你商讨。”
      接着他们就不说话了。大本营之外，任何交谈都是不安全的。突然，鷇音子在匆匆的行进中开口，指了一下身侧：“这里是——曾经是非马梦衢，三余无梦生的地方。”
      他在这里住过一夜。那时，庭院上方的柳叶和枫叶在风里磨擦着，发出低柔的呢喃，三余无梦生的学生们跑来跑去，阴影里蟋蟀和纺织娘作歌……而现在，倦收天猛然刹住身形，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觉得这地方很荒凉。”
      而现在，没有夜风、孩童、虫鸣，在半枯的柳树林和冰湖之间，只有一片空地。夜黑天寒，幽深死寂。当然，非马梦衢已经和三余无梦生一同消失了。
      “是很荒凉。”鷇音子近乎自语，“走吧，还要再走一程才能休息。”

      他在非马梦衢度过的唯一夜晚毫不安静。当时三余无梦生陷在半昏半睡的状态里，他带出的几个孩子簇拥在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鷇音子挨个点了他们的名字，吩咐他们各自回房休息，自己径直进入了内室。三余无梦生的发尾落在枕上，又被缠到他手上，如同一握冰雪。
      他坐了很长时间，掌心的雪由沁凉而变温热，主人才慢慢醒过来，神色并不惊讶，安闲地躺在原处与他对视。两双瞳仁都是透澈的棕褐，近于菩提珠的颜色。
      “我做了一个梦。”病人告诉他，没有计较他“三余无梦生也会做梦吗？”的嘲讽，“在梦里，我消散以后，重又见到了你。”
      “重逢的是你和我吗？”鷇音子平静地说，“云化为雨，雨水落地，汇入江海，再蒸腾上天，形成的还是同一片云吗？”
      “不需要那么久。”三余仰视他说，“我的朋友、我的同路人、我亲爱的另一半，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我的时间到头了，所以，路是你的了，剩下的担子也是你的了。你走，就是我们俩走。”
      这并非托付。鷇音子答道：“你不必到现在还要叮嘱我。”
      三余慢慢握住了他的手：“我一直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你。”
      鷇音子展开那只手，低头看着两人如出一辙的掌纹：“你对自己又能有几分信任？”他了解三余无梦生，正如同了解自己。感情在他手中，可以是有用的兵刃和撬棍，但绝不会是护盾。
      “百分之一百的不信任。”垂死的人微笑说，“我有一颗心。它爱着你，也不止爱着你。”
      “如果我们终将重逢的话，”过了片刻，他说，“我只要你。”
      “我也爱你。”三余漫不经心地应声，在枕头上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几乎立刻睡着了。
      他答非所问，鷇音子按了一下眉心，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断定三余无梦生是迷糊了，决定不能把他的话太当真。
      这时室外逐渐亮起，室内仍是黑暗。但在报晓的第一声鸟叫之前，仍会有很长时间。他拂袖关上了窗户，将世界隔绝在外。

    倦收天进入罗浮丹境后没忍住咳嗽了半声。
    “呛到你了？”鷇音子把药炉的火调小了些。
    “谢谢——我还是比较喜欢永旭之巅。”
    “永旭之巅也很荒凉。”
    “是啊，我不太上心收拾家里。”倦收天笑了，“但它曾在最绝望的境地中向我揭示过希望。那是最早看到朝阳的地方。现在尘世暗夜里不见天日，永旭之巅没什么可看的；以后你该去看看。”
    “再过三天，我们获胜后，永旭之巅便能重见日光。相信那很值得一看。真可惜，我没法亲眼见证了。”鷇音子说。
    “你刚才说要商讨破除尘世暗夜的新计划。”倦收天似有预感地“望”向他，“——所以，你计划用什么来换取胜利？”
    “和你说话，从来不浪费时间。”鷇音子轻松地说，“用我。”
    “我说过会相信你的决定。但是我仍然要问：非你不可吗？”
    “殉难者已经太多了。我决定得已经太迟了。现在非要有人去死不可。我很高兴这次这个人是我。请坐，我要谈的细节很多，我们得谈很久呢。”

3
    与倦收天告别后，他实施了那场必须失败的刺杀。当天晚上他在牢狱里度过。次日他如愿激怒了试图劝降的天谕和地擘。第三天，逆海崇帆的教徒前来押送他去刑场。如他所料，为了在众人面前处死他，天谕将暂时打开皂海荼罗大阵。那便是取胜之机。
    他从刑架上被解下来，随即被左右挟住。因为大量失血，他脸色苍白，不得不依靠敌人的手臂才勉强站得住，但是神情镇静，目光明澈，和他还能提剑临敌的时候一样。带头的教徒在他的视线里往后退了一步。天谕立即喝住了失态的属下。
    但那视线没有停留在任何人身上。他用一种好像刚从墓穴出来，重新见到这个世界的眼光，望向天空。云层滚滚涌动，电光在其中穿行。崇辉圣岸的金色高塔从夜幕中升起，宛如一把剑直指天心。前方是他的终点，十字架在那里等候。塔下无数人也正仰望塔尖，他们的声音从地上冲到天上。
    “听啊，其中有些仍然虔信你的庸人，还在呼告你展现绝地翻盘的奇迹。而你——你即将被我碾碎。”女祭司嗤笑着对他说，“修行者，看到了吗，自崇辉圣岸的最高处俯瞰，便如同从天国俯临尘寰。在群氓蚁聚的下土，我的意旨无往不胜。”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他被人拖到十字架上，期间答道，“不过请留神，能无限地忍受苦难的庸人下土，也将有无穷的斗争意志，去推翻僭立的偶像。”
    “这可以留待以后验证。现在，你就为他们去死吧！”天谕一挥袖，将最后的宣判摔在他脸上。这无足轻重；他正渴望着受难。
    女祭司的吟唱声中，石破天惊，雷霆轰然击下，压过了一切嘈杂和叫喊。太阳从闪电的缝隙里出现，曙光把云霭的洪流推向天边，放出辉煌的黎明。这一刻的永恒光辉眩得他双眼模糊。
    很多事情在同一个瞬间发生。他听到禽鸟再度飞入天空，振动羽翼的回声。他听到河水解冻，冰块碰在一起铿然的脆响。他听到麦芽萌发，钻破种皮的余音。他与复活的一切以相同的频率共振，他的爱情无所不及。三余无梦生曾想告诉他的话，此刻终于在焚身的烈火中，在他的耳边说出，明明白白，因为死亡从未在他们之间经过，因为他们并非即将重逢，而是从未分离。
    “一朵花里有一个天堂，一粒沙里有一个世界。我爱你如同爱我自己，也如同爱全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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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04 【鷇梦】方生方死（首楼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