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30 【吞莲】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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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樓主發表於: 2020-08-30 14:06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8.30 【吞莲】艳鬼

架空，一切与现实不符都是瞎编
正文辅导级，番外限制级。

*

圣山南侧有寺庙，每日游人或本地人上山祈福求签，时常能看到打水的小沙弥，如果幸运，还能碰上做早课的僧侣帮忙指点一二。总的来说，有和尚们坐镇，山间小鬼小妖不至于胆儿太肥，比起外围的其它城镇，圣山附近的怪事稍少一些。
圣山底下立着一座美人像。说美人，也只是从未被磨平的线条轮廓窥出点神韵。雕塑被风雨侵蚀得厉害，白色石膏材质外披了层青苔衣，眼睛下方残留洗不净的泥水痕迹，乍一看，像个落魄美人在流泪。倘若游人有兴致观察，会发现它嘴角隐约有一个向上的弧度，双目半阖，端的一副俯视众生的慈悲微笑，与寺庙里拈花佛像倒是有几分神似。大半年前，这座残破的美人像一夜之间出现在山底，不知是否当地旅游机构为了增添圣山的神话色彩的缘故。有传说就有生意，不久后，依着美人像开张一排商铺，多为香火、零食和酒水，圣山名声渐起，商铺也开始变得火热。
就连角落边最无人光顾的石子铺，几个月下来竟然还能盈利。石子铺的老板似乎并不在乎收入，不咸不淡地开张，往往来客好奇居多，买的人寥寥无几。只因他摆出的石头过分天然，与遍地可见的石子实在没什么两样，偶有识货懂行的姑且认出质地和年代，暗里啧啧称奇，嘴上却为了压价不肯松口，一来二去，铺子也没在圈子里传出什么名声。后来还是附近做生意的大伙儿给老板出了主意，让他请个把手艺人将石头雕琢成装饰品，包装几层，价格再翻几番。老板笑眯眯虚心采纳了建议，这才转亏损为盈利。
老板是一个叫一步莲华的年轻人，涵养极好，见谁都一副笑脸。不过从石子铺开张至今，没人打听出他的来历，仿佛就这么孤零零一人突兀地出现在尘世，不见亲人探望，也无朋友拜访。
当地人大都信佛，一步莲华入乡随俗，常上山南的庙里焚香。巧在总能碰上庙里的僧侣，与他们随口交谈，都说他佛缘甚深。庙里需要下山采买物什，一步莲华空闲时能帮上不少忙。
圣山非大名胜，近些年当地旅游部门在社交网络造势，才开始有点网红景点的雏形。往日有寺庙里的佛祖庇佑，当地人日子还算平静，至多不过家里的米缸被鼠精掏了，小鬼半夜潜入梦里做怪脸吓人。随游客量上涨，看不见的污浊之气也被从外界带来圣山，即使每日僧侣洒扫净化，犹有能力未及之处。
“你听说了没，前几天银杏村徐家的儿子半夜出门被疯狗咬，咬断了一只腿，差点命都没了！……哎，你的脸怎么这么肿？”
“嗨呀，别提了，我昨晚还鬼压床差点被压死，要不是老婆大人听了土方子把我扇成猪头，现在可能已经被勾去见阎王了。”
“真有鬼上身啊？那我得赶紧去买个辟邪的宝贝。”
“倒也不用太慌张，已经有大师过来超度。大师法力无边，那鬼现在已经投胎去了。”
“最近总是不安生，听闻好几家人都给魇住了。”
“还都是年轻男女，个个都是家里的宝儿，一睡就醒不过来，跟丢了魂一样。”
“据说连庙里住持都被惊动了，遣了一批和尚下来降妖除魔呢。”
“是……是来了什么厉害角儿吗？”
“总之，总之夜里少出门，门窗都关紧吧。”
……
一个身影匆匆路过对话的路人，一阵风吹来，露出斗篷下的光脑袋、红袈裟，和一串棕色佛珠。
年轻的僧人掩不住忧虑之色，无视他人异样的目光，直奔角落的石子铺快步走去。
似乎感受到僧人的焦急，古色古香的珠帘被人掀开，白发人候在铺子前，朝他合掌一礼。
“大师。”
“不敢。”僧人回礼，“弟子刚入门不久，受虚空大师的委托，前来向施主请求施以援手。”
“外面喧闹，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吧。”一步莲华微微一笑，“请进。”
入室迎面而来一阵淡淡檀香，顶上垂落一绺绺挂饰，均是用色泽亮丽的鹅卵石打磨成配件，再由手艺人变换编法设计成不同款式。客人抬头看到钟意的，就会让老板帮忙摘下来买走。
铺子从外观看不宽，内里却很深，柜台上展示着精雕细琢的男女饰品，玉和钻是最直观能看出价值的东西，也掺着一两个金钏子，款式繁多，卖得快；两旁柜子分格放置天然原石，却是没几块特别起眼，至今也未见位置有大变动。
僧人对俗物并无好奇之心，只淡淡掠过，跟随一步莲华绕过屏风，来到内室。
袅袅茶香飘来，绕檀香沁入心脾，年轻僧人的表情似乎也因之缓和。
一个扎辫子的白衣小童忽然出现，将一盏碧螺春放在案前，又忽然消失。
“大师请用。”一步莲华说。
“多谢。”僧人并未在意那小童，饮下茶水，开始讲述来因。
时下圣山正在走红阶段，经历过一个七天小长假，游客量暴涨，随之带来大量污浊之气，打破了众僧勉力维持的平衡。近一月，山间那些原本被镇压或净化的魑魅魍魉误吞污浊之气，性情变得不稳定，在村镇里惹出不少动静，暴戾的险些闹出人命。
圣山佛寺庙小人稀，只有住持和几名方丈法力能解决难缠的凶鬼大妖，现下有所修行的僧侣都被派出来净化这些作怪的鬼怪，却仍打地鼠似的，此处超度一只鬼，彼处又冒出一个妖精。不仅如此，外面的鬼怪受污浊之气的吸引，也开始向圣山聚集。
“虽然情况相较从前要恶劣，目前只是个别凶悍的在晚上作乱。以各位大师的修行，应不至于疲于应付。”
“施主说得不错，山里原住的鬼怪身上多少受山顶佛印的镇压，再怎么作祟，倒也不是毫无顾忌。”
年轻的店主眨了眨茶水般清透的眼：“是不是还有其他东西进来了？”
僧人静默了片刻，搁下茶盏：“如果只是外界普通小鬼，有住持在，还能支撑得住。”
“嗯？”一步莲华又眨了眨眼，“那么，是谁？”
僧人说：“施主是否听说过，吞佛童子？”

*

吞佛童子，原身来历要追溯到久远的时代。佛魔大战时期，魔剑朱厌无意间斩落一朵佛乡红莲，在红莲上残留了魔气。大战后佛乡一度崩塌，红莲流落人间，一个年幼的童子误食其莲子，接连给村中带来厄运，童子的家人也莫名横死。人心惶惶几个月后，过路的菩萨净化了童子身上的魔性，邪恶之气消失，村里生活恢复正常。菩萨离开，邻里却仍忌讳着带来厄运的童子，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合谋将童子杀死。童子睡梦正酣，并不知晓自己已死。魂魄出窍游荡在村中，无知无觉许多年，才发现只有自己没长大。意识到死亡的童子试图寻找真相，但时过境迁，一切痕迹都泯灭。这股执念越发强烈，驱使童子魂魄冲破了菩萨留下镇压妖魔的法术，满世界寻找自己的死因。在他游荡人世的过程中，强烈的执念吸引更多未成形的精鬼，经过激烈厮杀，童子魂魄将这些精鬼吃入腹中。来到人烟密集的地方，污浊之气也更重，童子魂魄不知何为贪婪，无止境吸收这些聚集着人类怨气的浊物。几百年过后，魂魄身量渐长，初步形成了吞佛童子的原形。
僧人滑了滑手上念珠：“故而很难说，吞佛童子的原身究竟是魔、是佛莲、是人还是怨灵的聚合体。”
又百年，吞佛童子不知从何处得来魔剑朱厌，地狱闻之忙派出鬼兵捉拿。吞佛童子任由刑枷在身，与阎王约法三章，如入八寒八热之狱仍未灰飞烟灭，朱厌剑他带走，地狱不再干涉吞佛童子之事。谁也没想到，其心志之坚，连地狱道的酷刑也困之不住。自此，吞佛童子其名，成了鬼差都要噤若寒蝉、退避三舍的厉鬼之名。
有关吞佛童子的传说，《异闻录》一类志怪经典有专门的记载，坊间也流传这些知名鬼怪与人类间纠缠不清的桃色故事，还编纂成了话本小说，真假难辨，但落在吞佛童子身上，又多了一个“风流”的属性。
“你们怀疑，那些被魇住的年轻人都是被吞佛童子勾走了魂魄？”一步莲华笑问。
“不敢断言，但近期的确有人见过他的身影。”僧人神情又忧虑起来，“而且，方丈在其中一名女子的枕边，找到了一根头发。”
一根红色长发，色泽鲜艳。
传说，吞佛童子原本并非现今的面貌。地狱八寒之刑将他的皮肤变得像冻霜一样阴冷，八热之刑又烧红了他的头发。最终呈现在世人眼中的面貌，就是肤色苍白、头发艳红，披一身霜雪织就的长衣，手握朱厌魔剑，生得极其俊俏的一个年轻人。
心志不坚定的少男少女被色相迷惑，骗走精血和魂魄，也合情合理。
吞佛童子从地狱回到人间，变本加厉地接触怨气大、欲望强烈的人类，攫取他们身上浓烈的污浊气息，转化为自身战力。他不畏光，不受普通佛印束缚，更敢明晃晃与圣佛神像对峙。
小小圣山寺庙，确实拿这样的厉鬼无可奈何。
僧人叹息：“只怕这样下去，附近的村民终日生活不得安宁。”
一步莲华又倒上一盏茶，放在他面前。
“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大师请暂缓忧愁，代我向虚空大师回复：一步莲华会竭尽所能。”
僧人舒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闭眼鞠躬：“容弟子替小寺谢谢施主。”
一步莲华恭敬地将人送到门口：“大师慈悲为怀，客气了。”

*

厉鬼上山前，曾在美人像前停留。
来圣山踩点打卡的文青大都爱着古衣，连当地民众也穿仿古制式的棉麻服，厉鬼雪白长衣，在人群中稀松平常。
故事里的人物只存在想象，平面形象版本众多，非是亲身接触过的人，即便本尊站在面前，也被当做偶遇的游客。毕竟他实实存在人眼中，一副有血有肉、能看能摸的样子。
“咔擦”一声，闪光灯掠过余光。
厉鬼侧首一瞥。边上站着个白发人，手上一台智能手机。
“刚才姿势正好，介意拍一张照吗？”
厉鬼一口魅惑的低沉嗓音：“请便。”
照片里残破的美人像在零星细雨中垂泪，白衣青年像电视剧走出来的侠客，承载很多故事的眼睛默然凝望美人的泪眼，又像来自两个时空的视线交错。他轻抬手指，掸去美人衣上的雨珠。一头如血长发是画面中唯一的艳色，与冷调背景形成富有质感的反差。
“效果很好，看看？”拍照的白发人问。
“不用了。”
厉鬼连目光也吝啬给予，转身走上阶梯。
雨淅淅沥沥落下，隐有转大的势头。游人纷纷撑起伞，躲进附近的小棚或商铺中。
厉鬼没有丝毫动摇，面无表情，步履从容。
“下雨了，需要伞吗？”刚才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混杂在沿途几名卖伞人的叫卖声中。
“不用。”他头也没回，不在乎身后的人是否听到。
脚步在踏上淌水的石板之时却顿了一顿。
“吞佛童子。”那声音带着些笑意，“与话本里描述的不太一样，照片上也没隐身呢。”
厉鬼转身一望，阶下除了零星叫卖者，空无一人。

*

雨雾笼罩下山南小寺庙，白衣红发的身影独自从长阶走进大门。
几名游人躲在庙里，等待阴云下够雨后转淡。吞佛童子路过他们身边，有人转头看了眼，没做声。
“客人需要点香吗？”卖香的也从外边匆匆躲进来避雨，见有人在佛龛面前，走到身边问。
“一支。”吞佛童子说。
“半匝更值当。”卖香的对比单支价格报了个数。
“一支。”
卖香人将一支香给他，却忘了收钱，丢魂似的，稀里糊涂走向其他人。
吞佛童子指尖一抹，香头燃起一簇火，转瞬火苗就没了，只残留橙红火星。一缕烟从香头飘起，盘旋缭绕，漫至佛像慈悲笑脸。
吞佛童子将香插进香炉中，不拜佛，不祈福，不求签。金眼直勾勾盯着佛像，挑衅般，薄唇冷冷挑起一个笑。
香灰落下，烟雾弥漫开来，遮蔽了佛半眯的眼。时间分秒向前，烟不消，反而有扩散到整间庙的趋势。
庙里躲雨的游客并未察觉，痴望着门外，仿佛只是一直在等待雨停。
烟雾从门口逸出，与雨水一触，立刻变成黑色，将雨滴都侵蚀沸腾。
这场雨仿佛永远都在下。
白衣穿过目光呆滞的游人，长指逐一碰了碰衣服，一刹那，这些人纷纷睡倒，昏迷不醒。
小沙弥提着水桶，正要跨过门槛，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啊……”惊叫几乎脱口而出，一缕艳发却出现在跟前。
苍白的手指不带一丝力气握住小沙弥咽喉，喉中声音顿时哑然。厉鬼低下头，面露狡黠，嗓音魅人：“我对和尚不感兴趣，安静好吗？”
小沙弥连鬼都没见过，头一遭就碰到榜上有名的厉害角色，霎时泪都上来，嘴巴紧闭拼命点头。
“呵，真乖。”吞佛童子将人扔在门边。小沙弥软绵绵地躺倒，竟吓晕过去。
踏出庙门，雨已渐小，云朵间露出小半个日头。
白发人一手撑一把从山下临时买来的透明雨伞，一手拈着几支长香，款款向寺庙走来。见到寺前茕茕孑立的红发白影，他轻笑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
这回，吞佛童子却舍得搭理了：“来上香？”
“每天例行上来走走。”
“去哪间庙？”
“随缘。”
“那里，”吞佛童子目光落向其中一间庙的方向，“今天暂时不要进去。”
“嗯，为什么？”白发人问。
“今日大凶，恐有血光之灾。”
吞佛童子说完，朝他点了点头，擦肩而过。

*

圣山自南沿山路绕向北，一道瀑流落在山势平缓的地带，活水不绝，天然形成小水库。林叶苍郁，树影倒映在翡翠般的碧水中，清澈可见水底石子。蚕豆大的黑色小鱼潜游水中，忽地碰到一块白色衣角的倒影，不约而同绕了开。
吞佛童子低下头，指尖探进水流，凑在唇边舔了一口。
活水清甜可口，但不是印象中的味道。而印象会不会出错，无人能证实。
“可惜。”他低声自言，这里也不是要找的地方。
“你一直在找什么？”很多人、很多鬼这么问。
“家。”厉鬼不惮回答任何人。
飘零久远，时光荏苒，忘记原路。并非如同那些迷途小鬼痴盼亲人相迎，又或对那片土地人事有什么深厚感情。家，对闯过地狱、受过酷刑的厉鬼而言，意义仅止于出生的地方，只是一直种在心间无法忽略的疑问：来自何处，原为何人，何以至此。
沧海桑田，那个村落或许早就消失。
名为执念，倒也没传说那么执着。可若连那点念想也没了，存在则成空谈。
指尖再次探入水中，一缕黑气顺涟漪散开。
水潺潺流动，黑气跟随水流向下渗透。鱼儿们被扼住呼吸般，争先恐后冒头张嘴，急切攫取水面空气。
不久，小半水面布满了蛛网般的黑色烟丝。
“唉。”吞佛童子听到一声叹气。
有人站在稍下游的地方，低头将掺杂黑气的水掬起。佛珠缠在腕间，浸落水中，清润光芒泛开，一时阻断了黑气扩张。
“圣山这个小水库几百年才自然成形，何必弄脏它呢？”
这是第三次见到白发人。
“一天三会，不是巧合了。”吞佛童子仿佛有所预料，神情不意外，“你的名字？”
“一步莲华。”
吞佛童子重复念了一遍，说：“佛门的名字。你与那些和尚一样？”
一步莲华想了想，说：“我认同他们的理念。”
“你是佛者。”
“看起来像么？”
一身素色棉麻料制的仿古服饰，颈挂鱼骨形吊饰，手戴玉镯，耳佩金环，与山南寺庙里那些和尚相较，又太过另类。
“我不剃度，不参禅，也不会满口佛偈。”一步莲华将佛珠绕回腕间，“我手上这串佛珠……也是山下随手买来的。”
“那么，你是伪佛。”
他微微一笑：“你认为真即是真，伪即是伪。”
吞佛童子也轻轻一笑：“即使是伪佛，比这里的和尚要大胆多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步莲华朝他走来，“希望你不要为难圣山居民，吞佛童子。”
“佛者，与鬼打交道，请求无用。”
“如果对圣山造成威胁，我会阻止你。”
“看起来你有些不为人知的修为。”金眼锐利，高傲地睥睨停在几步前的人，“可惜，凭当下的力量，拦不住我。”
一步莲华依然是和煦的微笑：“尽我所能。”
“哼。”吞佛童子低声冷笑，不再理会。
转身瞬间，无数道虚影在苍林间掠过，白衣红发鬼顷刻消失不见。

*

红发厉鬼来到圣山第四十四天，夜间出现血月。血月将云染成血云。血云沉积，降落血雨。血雨流入泥土，暗生一朵朵血色曼陀罗。
近日接到圣山寺庙的通知，从太阳落山开始，除了提供游客住宿的民宿，附近村落家家门户紧闭。僧人们应村长请求，向每家每户都分发置入佛印的符咒，让村民压在床底。虽然未必抵挡得住变异厉害的妖物，符咒却有效阻隔了许多半夜敲窗的小精怪。
因此，这些曼陀罗妖娆生长，却无人得见。偶有大胆的游客在村里闲逛，抬手摸到一脸血，迎面撞上一个提灯小鬼，直直昏厥，更别提见到花开时刻。
一步莲华嗅到浓重的血腥味，睁开浅眠的双眼。
吞佛童子凭空消失一个多月来，除了出现更多年轻人陷入梦魇，没有进一步动静。厉鬼狡猾，将力量注入那些低等山魅，远程操纵它们勾走魂魄，自己隐匿行踪，根本无迹可寻。
这些丢失魂魄的年轻人除了陷入长眠，生命体征与正常人无异。一步莲华将腕间的佛珠拆解，叫来店里的白衣小童帮忙，一件一颗分别串进挂饰里，送到村民家，挂在昏迷的年轻人脖子上。和尚向村民解释，佛珠上有镇魂、引魂的法力，如果年轻人走失的魂魄途经家门，大概率能被佛珠带回身体。在此之前，需要每天注射营养物质，保持肉身健康。几名生意人应号召帮忙联系医院和药商，安排足够的医生和药物。
这些事处理完毕，真正祸根还未解决。
一步莲华披上一件薄外衫，带上伞出了门。
伞非常见雨伞，而是一把写满梵文的白色油纸伞，撑开后，血雨被某种斥力弹开，半点溅不进来。手离柄，伞不落，凭空竖立，始终遮盖在头顶。
自美人像开始，猩红之花沿阶梯近直线生长至山顶，好比在人间铺开一条通往黄泉的生死道。
一步莲华低下身子，徒手摘下血雨中新生的曼陀罗，连根拔起。花朵赤红的浆水溅在身上，一阵烧灼的光闪过。他没有理会，再度摘下第二朵、第三朵……像个朝圣的教徒不断起伏跪拜，一朵一朵，从山底摘至山顶。
待到拂晓晦明交界之际，血雨终于停止。油纸伞自行收拢，悬浮在主人身后。
一步莲华怀抱千朵曼陀罗，踏上最后一阶。
“伪佛，你的虔诚比真和尚还教人感动。”
厉鬼站在山顶，与他遥遥相望。白衣胜新雪，与沾染血泥的棉麻古衣对比鲜明。
“曼陀罗花道意在将圣山附近的生灵魂魄都引向山顶，只好将它们都摘了。”一步莲华语气平常，到底一身狼狈，倦意藏不住。
“痴愚却有效的方法。但你也暴露了自己，”吞佛童子勾起诡诈的笑，“的确没有与我抗衡的能力。”
一弹指，赤色火焰将花烧尽。
吞佛童子所立之处，脚下即是震慑圣山鬼怪的佛印，几百年前由众佛者联合布下。它的存在，使附近的居民能够安居乐业，免受妖魔大肆侵扰。
“你想毁了佛印？”一步莲华蹙眉，神情变得严肃。
“最快消化大量魂魄的方法，就是放出低等妖物将它们吞食，再逐级让大妖吃掉小妖。”吞佛童子浑不觉残忍地说，“最后只剩下个位数。”
“吞佛童子，”一步莲华面露忧色，叹了口气，“放过圣山的生灵。再造业障，终有一天会反噬自身。”
“佛者，请收下劝导。与其浪费口舌，不如拿出令我满意的交换物。”
厉鬼有恃无恐。花道被毁，时机一到，仍可以再造一场血雨。
“我除了山下的铺子值几个钱，只剩这具肉身。”一步莲华低声说，“恰好，你能从他们身上抽走的力量，算起来差不多抵上。”
吞佛童子意外地看他。
“就像你所说，我的法力油尽灯枯，开战胜算也许一成都不到。何况，佛道救生不杀生，伤害你非我所愿。”
一步莲华挽起袖子，露出腕上玉环。玉环拨开，赫然几道牙印。他漫不经心地笑：“好在血肉天生有些价值。”
吞佛童子眸光凝定，落在那鲜明的牙印上，缓缓变暗。
“一步莲华。”魅音低念，无情似有情，“以身饲鬼，法力散尽，连命也想丢了不成？”
“如果能换回圣山这么多百姓的魂魄，效仿释尊割肉喂鹰，也算成人之美。”一步莲华说，“饲鬼，也是渡魔。”

[ 此帖被lacie3w在2020-09-04 01:5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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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0-08-30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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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猩红血雨留下满地红泊，将住在圣山附近的居民吓得魂不附体，在网络上却引爆眼球，舆论炸锅。隔着屏幕，网友丝毫感受不到恐惧，反而为血腥又凄艳的美景痴迷。这下子，圣山从小小网红景点，变成了真正的奇观胜地。
游客蜂拥而至，外界带来更浓重的污浊之气，寺庙里的和尚越发忙碌，除了每天例行的修习，还要分出更多精力下山降魔驱鬼。不过令人意外，那场雨结束，被困在梦魇中的年轻人往后几天渐次回了魂。
村民认为是石子铺老板所赠的挂饰起了作用，提着自家养的鸡鸭鹅、地里种的青菜水果，络绎不绝上门拜访感谢，连带着石子铺的生意都兴旺起来。
老板最近却极少露面，接待的有时候是几名扎辫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衣小童，有时候是沉默寡言的黑长直青年，有时候是神神叨叨的老婆子，有时候又是长相奇怪的侏儒。众人均奇怪，这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老板，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么多亲戚朋友帮忙看店。
一回，寺庙里下来的和尚到访，难得见到老板出现。没到冬天，人却裹了一层毛绒外套，挨在铺着毛毯的椅子里，眼睛像是十分困倦地半眯着，神情有一丝说不出的慵懒。
“最近身体有些乏力，很抱歉，没能出门迎接大师。”他露出一贯的笑容。
僧人忙说施主不用客气，又说多亏了施主帮忙，圣山才免于一场血光之灾。
“弟子和诸位同修对施主无上感激，原本早就应该向施主当面道谢，只是最近不见施主上山，在山下也无缘得见施主，今天才有幸碰上了。”
“唉。”一步莲华歉然叹了口气，“是有一段时间没能聆听各位大师讲课。”
“施主身体抱恙，弟子能帮上什么忙？”僧人目光落在他颈上，一块纱布覆着像是伤口的位置，似有若无的黑气从纱布之下漫出，“这伤……”
一步莲华怔了一怔，不着痕迹地用外套遮掩，安抚地笑笑：“家里孩子不懂事，不小心见了血，过几天就好了。”
僧人看出端倪，欲言又止地和他交谈了别的话题。临走前，终究忍不住忧心忡忡地说：“施主如果有什么难言之隐，切莫不要独自一人承担。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一定来小寺商讨。”
一步莲华向他道别，目送离去的红色袈裟，始终没提起力气站起来。
屏风之后，一个高挑身影凭空现形。
白衣红发鬼拨开头上垂落到头发的挂饰，绕过琳琅满目的石子艺术品。
“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何必强撑着与和尚废话？”金眸冷冷低视。
一步莲华说：“太久不出现在人前，免不了有人会担心。”
吞佛童子轻声一哂：“失血过多，先顾好自己。”
始作俑者指责伤患不顾身体，真是奇事一件。
一步莲华正要叹气，身子忽然一轻，被鬼腾空抱起。
他有些发愁：“唉你……胃口真大，还没吃饱么？”
厉鬼初尝这具肉身时不知节制，在手臂和后背到处啃咬，浑然不觉吸了半身的血量，导致一步莲华昏迷整整一周。后来有所收敛，只在夜间咬开颈部血脉，尝够了味暂时放过。血液每日流失，无法迅速补充，脑袋昏沉，身体状态持续下滑。这两天，厉鬼贪婪本性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势头。
“带你回去休息，”吞佛童子说，“现在就死了，这笔交易未免太吃亏。”
一步莲华的住宅位于山背临江的小院子里，由于日照少、空气湿冷，鲜少有人选择这里的作为居所。厉鬼横抱白发人，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碰上鬼的几率比人还要高。
白衣小童远远见到两个身影，拉开院子的大门，等待厉鬼带主人进入，合上门消失不见。
推开绘着山水画的障子门，吞佛童子将一步莲华放在榻上，发现人已经昏睡。解开衣口，掀下颈侧的纱布，伤口只结了薄薄一层痂。手指在伤口上一抹，小施法力让皮肤恢复如新。
比起遍体鳞伤的食物，厉鬼更喜好看起来新鲜完美的血肉。
伪佛非佛，肉身却比佛更金贵。一步莲华所言不假，区区一滴血入喉，沛然力量抵过廿十普通魂魄。对妖鬼精魅而言，肉身每一寸都是顶级美餐，若吸其精，啖其肉，噬其髓，又是另一种滋味。要最大程度榨干这块肥肉，吞佛童子讲究进餐的顺序，不让一步莲华太早见阎王。

*

日照西垂，暗夜将临。
一步莲华蓦然醒来。榻边厉鬼闭着目，浑身浸在阴影，窗外暗淡光芒照进，露出冷白的下颌。
他起身一刻，吞佛童子睁开金眸，递来一份桂花糕。
“饿吗？吃了。”
“你买的？”一步莲华微微失笑。
“住你家里的饿鬼。”
一步莲华不多客气，拆开油纸包装。白色方糕撒着金黄桂花，蜜汁充足，入口软糯清甜。
拈起一块递到厉鬼身前，对方似笑非笑地婉拒：“你吃饱了，我再吃你。”
一步莲华是真的饿，将整份吃得干净，一片桂花屑也没剩。
“还有。”吞佛童子又递来一份青团，“你的饿鬼买了很多。”
“饿鬼生前没饭吃，死后怎么也吃不够。”一步莲华放在一边，说，“饱了。消化一下。”
“半个小时后吃药。”吞佛童子补充说，“补血药。”
一步莲华有趣地笑笑：“你是来照顾我的？”
“人在煲汤炖肉之前会把家禽养肥。”吞佛童子伸出食指，掠过他脸侧，在皮肤最嫩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说，“鬼同样挑剔口感。”
一步莲华小作收拾，说：“去院子里走走。”
私人院子不大，像是不同时空叠加，这方寸之地冬梅与夏荷齐开，桃与桂飘落粉白相间的花雨。提灯小鬼一手提灯，一手浇花。浇的是罕见的龙吐珠，白萼托红冠，恰似雪龙吐赤珠。
一步莲华填了肚子，恢复些许体力。吞佛童子跟在不远处，看他低下身子，为难地跟一只小鬼解释什么。
满院子妖魔鬼怪，全依赖着一步莲华的血肉存活。除了几只厉鬼，其它妖物需求不高，偶尔喂上一小口，就能饱几个月的腹。在全盛时期，只需要分出浩瀚修为的其中一点。但痴愚的佛者无止境降伏和收留，时间长久，法力迟早会耗尽，届时只能靠这滴血为金的肉身。
与吞佛童子做交易，肉身不再受自己支配，这些他试图引渡向善的妖物，今后何以为家？
冷血的吞佛童子自然不会替他考虑，只是冷漠观视，冷冰冰的视线把小鬼都吓跑。
随一步莲华走了两圈，从低等到高等，妖物围着这伪佛打转，也没几个问要吃，似乎打心底喜欢和崇敬他，一个个黏得紧，大有赖一辈子不想走的意思。
白衣红发鬼渐生几分不耐，低声说：“一步莲华。”
一步莲华怔了下：“饿了？”
厉鬼不吭声，转身回屋。
一步莲华对小鬼们笑了笑，小步跟过去。
合上门，屋里没开灯，天彻底黑下来，厉鬼身在暗中，长衣仍白得雪亮。
一步莲华轻叹一声，忍不住说：“我见过厉鬼不少了，没哪个比你更贪吃。”
吞佛童子将他拉过来，低笑：“现在想讨价还价，晚了。”
鬼手指冰冷，解开衣上纽扣，免不了擦过皮肤。一步莲华退了退，被他桎梏着腰。棉麻薄料敞开大口，从肩头滑下。吞佛童子从身后将他的长发挽到一边肩前，指尖在颈侧专属的领地画了个圈。
一步莲华说：“不是叫我吃药？”
手掌覆上心口，向后一扣，以一个无法逃脱的姿势将食物锁在身前。魅人的声线响在耳畔：“待会再吃。”
舌尖舔舐裸露在外的小块皮肤，这里对鬼来说是最鲜嫩的地带。低嗅血液香气，皮肤刚被修复不久，再度被张嘴咬破，鬼的幻齿看不见，却刺到深处，让猎物没有挣扎余地。一步莲华身体倏地一震，咬着牙才没泄露痛苦的声音。血液从破开的口子迅速渗出，被贪婪的厉鬼吸入唇齿。一步莲华被他按得极紧，几乎嵌进身体里。厉鬼寒如霜冻，颈上伤口却烧灼般炙热。
室内极静，只有厉鬼进食声，呼吸弱得几不可闻。一步莲华疼出了眼泪，蹙着眉，许久终于隐忍不住，逸出了很轻的呻吟。
他捉皱了白袖，两次问好了没。吞佛童子没有停止。一步莲华不再有声音。

*

汤药喂到嘴边，喝了。两个药丸，小口嚼下。
一步莲华浑身瘫软，依靠厉鬼的支撑才没倒下。
厉鬼一顿饱餐，心情似乎不错，替人擦嘴的动作都细致了些。
“睡。”他难得仁慈。
“睡了大半天，清醒着。”一步莲华推开他想站起来，腿一软，又跌回去。
吞佛童子问：“要做什么？”
一步莲华答：“去书房，写信。”
吞佛童子将人扶起：“不能发短信？”
“不在服务区。”
“那邮件？”
“没网。”
“噢，世外高人。”吞佛童子不太关心，将他放在书房椅子上，站在一边。
一步莲华说：“可以出去一下吗？”
“我不会看。”吞佛童子虽然狡诈，还不屑在小事上撒谎。
一步莲华不再理会他，执起一支细杆毛笔，写下第一个字：天。
书房只一缕未生灵识的烛魅点着不灭之火，堪堪够用，能看见提灯小鬼在窗外逡巡。长臂妖怪摘了枝新桃，悄悄伸手探进窗户，把台上花瓶里的旧花换掉。一只夜光蝴蝶落在桃枝，飞到笔杆上端，笔一动，它又绕着白发的执笔人翩翩起舞，化作星点萤光消散。
一步莲华一无所觉，专注写了长长一封信。抬首时，白衣红发的厉鬼已经隐形不见。
一步莲华将信折叠成小方块，双手结印，一道灿烂金光包裹起方块，顷刻间将它带到千里之外。
做完这些，桂花糕补充的能量消耗干净，气力所剩无几。他慢慢伏在桌子上，眼睛半睁，静眺夜空中的星辰。
过了会儿，吞佛童子又把被遗忘的青团拿过来。
一步莲华二话没说，斯斯文文逐个往嘴里送。留下一句评价：“太甜。”
这不眠之夜，吞佛童子倚在桌畔，低首凝视他满头长发，说：“佛家五毒心，你已经犯了一个贪。贪食。”
一步莲华有些无言以对：“谁造的孽？”
苍白的手指挑起一缕雪发，绕在指间。
“同是犯贪，佛者，为你口中无辜生灵，还能做得更多么？”
一步莲华合眸轻叹：“贪的是你，吞佛。”

*

血雨毕竟不祥之兆，尽管给当地旅游业带来丰厚收益，在全体居民联名上书强烈要求下，最终当地还是组织清理工作。
清洗血雨留下的痕迹，花了几个月时间。山底美人像有湿滑苔衣遮挡，冲刷后，血迹出乎意料流得干净，隐约露出材质原本的白色。然而，人脸线条不像衣服大片平滑曲线，犹有无法洗净的血痕，勾勒出美人像额心一个模糊印记。
一名德高望重的和尚途经此地，见到那枚额心印记，惊呼：“原来是菩萨！”
无人考证真伪，几个知名马甲写手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千文，印在最新的宣传册上，美人于是成了菩萨，在菩萨净化下，血雨凶煞之气消散，圣山恢复往日清圣宁静。
熙熙攘攘人群路过，在新添的焚香盒里上香。
俊俏的白衣青年来到山底，随同其他人点了一支。人群上山，无人注意到，一朵白色曼陀罗花放在了美人手间。
僧人抄小路下山，手提一打经书，来到偏僻角落的石子铺。老板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又重新回到众人视线。只是去寺庙点香没从前勤快，有时还会委托相熟的和尚从藏经阁借阅几本典籍。
僧人递上新带来的经书。老板把看完的几本交还，说：“劳烦大师走一趟。”
“看施主最近好像恢复了些，现在身体怎么样？”僧人问。
“除了贪睡，已经没什么大碍。”声有鼻音，像是感冒。面上血色丰润，几分醺然的春意。毛毯撤去，绒外套也没披。确是养好了不少。
“天气开始变凉，容易害风寒，施主记得多添置衣物。”
“嗯……”笑眯眯的眼睫半睁不睁，仍有些慵懒意态。
僧人观察他印堂，隐隐窥出黑烟。眼睑下薄薄一层乌青，像夜间没怎么睡好。犹豫再三，说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施主最近，破了戒吗？”
年轻老板惊诧地眨了两下眼，迟钝地睁开，好像这时才有些清醒。
僧人说：“是不是前段时间……那不干净的东西还在纠缠？”
“啊……”老板迟疑一霎，面露歉意，“这件事，有些复杂的原委。”
僧人听出难言之隐：“弟子看到施主印堂有些黑气，所以提醒一句。想来弟子多事了，以施主能为，不会看不出来。”
一步莲华微笑摇头：“大师所说正中我心。我借阅经书，其实也与它有关。只是箇中缘由，一时间难以说清。”
“既然施主心中有数，弟子就放心了。”
僧人离开时，一步莲华为他掀开珠帘。
一道白衣身影擦身而过。回头一望，那身影又像幻觉不见踪迹。
“你与那些和尚，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厉鬼出现在内室。
一步莲华手上握着一卷经书，说：“陷入迷津时，一句佛偈往往能使人茅塞顿开。”
“佛者，你被什么障了眼？”吞佛童子说，“因为破了戒？”
“是，也不是。”
“佛，庸人自扰。”吞佛童子冷笑，“信这佛道，除了带来无尽麻烦，得到什么？”
一步莲华柔和地笑：“修佛的人原本也不是为利益，对我来说，是为了明心。”
“你与我遇见过的一个人很像。”
“谁呢？”
“忘记了。”
一步莲华将经书给他，坐回椅子里：“看看。”
“看什么？”
一步莲华挨着靠枕，半眯着眼说：“找找有没有方法对付你这样，难缠又贪吃的厉鬼。”
“然后？”
“我困了。”一步莲华侧过头，闭上眼，竟然睡过去。
白衣小童泡好一壶大红袍，出现在内室时，发现一步莲华窝椅子里睡得正香，身上披了一张薄毯。对面坐着白衣厉鬼，手中一卷经书，意外地真在仔细翻看。
白衣小童将茶倒上，忽然听吞佛童子说：“要下雨了。”
往窗外一望，除了几朵白云飘在天空，哪里有半分下雨的迹象？
过了两小时，白衣小童换了几次茶，一步莲华仍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薄薄经书见底。吞佛童子搁在桌面，对白衣小童说：“要下雨了，我带他回去。”
窗外白云团聚，晴光灿烂，依然不是雨来的征兆。

*

一步莲华这一觉，把半个下午和半个夜晚都睡过去。恍惚间入了梦，在水中沉沉浮浮，被人抱上岸，放在干燥的软沙间，再度陷落，沙粒从身下掩埋到口鼻。如此循环往复，身上忽冷忽热，冰火交加，难受得无所适从。
加重呼吸，空气勉强吸进肺里。贪求再一口，却被封住了嘴。喉间无意识发出求救，压在身上的重量反而更大。
手抓住浮木不放，只因放开了，就再也上不了岸。尽管上了岸，又是新一轮坠落。
轰隆隆一声雷震，暴雨像洪流倾倒，碎珠子似的打在窗上。雨是水。水是万物生灵之源。水是泪。泪聚成海。海中漂泊三千芥子。芥子藏须弥，三千须弥是佛乡。当年佛乡剑斩红莲，莲子为稚子误食，自此因果轮转。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一步莲华侧过脸，望向窗外，说：“下雨了。”
泪珠被指尖勾住，抹在薄唇上，舔舐：“莫名熟悉的味道，你与那个地方有关系？”
一步莲华沉默，抬手揽在他背后，安慰似的，在艳红长发上轻轻抚摸。
这些时日难以安生的夜，薄薄棉麻衣纽扣挑开，苍白的手指按进皮肤，勾住腰，捉起踝，揉碎了琉璃，玷污了玉。厉鬼不再吞食一滴万金的血，转而吸食佛者无穷浩瀚的灵魂，不停在耳边撩拨喃语，动摇佛心。
那魅音诱他：“佛者，你犯了贪。贪色。”
他张嘴虚弱地呼吸，断断续续回应：“五百年前，有妇人夜宿观音殿求子，不得子则死，僧人与妇偷欢，得子，妇人救回一命。僧人犯戒，也是慈悲。”**
“为救众生，必须破戒，佛要救众生，佛不能破戒。”厉鬼狡猾地笑，“佛错了。”
“为救众生，佛入无间。不受恶念影响，佛仍是佛；被恶念驱使，佛堕落成魔。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你终日沉沦在淫欲，入魔也不自知。”
“心不为色相迷惑，身在哪里、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初衷。”
“你的初衷是什么？”
“渡你。”一步莲华合上眼，说，“用我仅剩的肉身，渡你。”
轰隆隆，又一声雷鸣。闪电劈落云层，将茶水般清透的眸子映得雪亮。厉鬼将仿古薄衣上的纽扣逐个扣回，独留最顶上那颗，伸指在颈边的痕迹一按。
厉鬼喜欢寻找触感最嫩软的地方，按一下，伪佛满嘴大道理都哑了火，细得跟蚊子声似的，像苦闷，又像极乐，从几不可见的裂缝里破出，强忍也压不下本能哼叫。
一步莲华无处可退，只好缩了缩脑袋：“痒。”
“这么大的雨，院里的药浴池也用不了。”吞佛童子抬起他的腰。
“擦一擦就好。”一步莲华靠在肩头，低声说。
“需要帮忙吗？”
“不要。”拨开捏在脸颊的手，一步莲华慢慢坐起身，下榻。
“站稳。”吞佛童子坐在榻边提醒。
一步莲华酸得厉害，没走两步就软了身。
“算了。”吞佛童子从身后将他抱起。
怀中人眸子湿透，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犯了贪，还想犯嗔？”厉鬼轻笑。
“你这鬼……”一步莲华无法反驳，“难缠。”
一扇门之隔，浴室里传来花洒落水声，但很快又被屋外暴雨声淹没。
吞佛童子靠在门边，透过房间的窗凝视落不尽的夜雨。门外在下雨，门内也在下雨。雨镇燥宁神，涤净污秽，还一个赤条条的身、没负担的魂。
厉鬼站在没有雨的空间，忽然开口。
“这样下去，有一天你会死。后悔么？”
所有人都以为，石子铺的老板大病初愈，体力恢复，脸蛋滋养出红晕，是被人好生照料，只不过近来天凉，不免嗜睡。唯有身边小鬼知道，一步莲华清醒的时间在慢慢缩短，有时说不来几句话，眼睛一眯就不睁开了。
厉鬼尝过肉身，食髓知味，又怎会不垂涎主人精魄。
“快结束了。”一步莲华轻声叹息。

（**注：故事是典故，改夸张了一点，对典故的解读化用自《道士下山》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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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2樓發表於: 2020-08-30 14:1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

听说妖鬼恣肆，血溅圣山，巡游的龙王迟迟收到消息，震怒下布了整整两个月的雨。雨停后，处处积水，不便出行，游客仍然寥寥无几。
美人像上的曼陀罗早没了踪影，掌间微拢处盛满水，像菩萨掬了一抔净世甘露。
万籁俱寂的晨，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出现在山底，抬首望向面容模糊的美人像。半晌，双眼微阖，掌立胸前，指间拨动一串念珠。
他口诵渡世的经文，每上一阶，念珠拨动一粒。山道漫长，这身影徒步走到顶，纤尘不染，没有重量，不知疲倦。
山顶佛印处，凭空出现强大的七彩结界，外物不得进，污秽入一步杀。
他睁开茶水般映世的眼，缓缓走了进去。
一个蓝发人闭目站在结界中心，声音清冷：“一步莲华，那厉鬼终日纠缠着你，出来不会被发现？”
一步莲华说：“肉身在山下，这一缕灵识本不在肉身中，有佛障保护，鬼不得见。好久不见，好友，善法天子。”
“我紧赶慢赶，堪堪见上完整的你一面。再晚一阵，是不是要被那恶鬼吃没了。”
“他……虽然贪性大，倒没有真的伤害我。”
善法天子皱眉：“食你血，破你身，还这么维护。”
一步莲华浅笑：“是我甘愿。”
善法天子无奈：“你我虽然都信佛，然而修行方式不同，你要做什么，我不便置喙，只希望好友斟酌清楚，不要再做无谓牺牲。”
一步莲华说：“好友知我。请放心吧，我也不是那么不惜命。”
善法天子点头，说：“那么，开始吧。”
四手结印，结界中光芒大绽，清圣佛气冲天贯地，直通脚下佛印。佛力串联，许久后，在半空中逐渐形成一个巨大的“卍”字。
善法天子改变手势，“卍”字缓缓纳入掌间。手掌改变方向，朝一步莲华额心灌入。
灵识身周出现灿烂金光，浮于半空，充沛佛气将白色佛衣都胀得鼓动。他长发如雪，眉目满是悲悯，远远看去，就如神佛降世。
善法天子说：“我已尽力。”
一步莲华低头行佛礼：“多谢好友。”
而后转身，独自走下山。
善法天子叹息声犹在耳边：“一步莲华，希望下回佛友相聚，还能再见你一面。又或者，你已涅槃去，在此之前，请让我知晓。”
“天子。”一步莲华面露伤感，“唉。”
这天天刚亮不久，一步莲华早早醒来，迎上锐利的金眸。厉鬼只要力量充足，仅在需要的时候休憩。他习惯坐在榻边看他睡，看他醒，皱着眉，总像在观察和思忖，至今没个结论。
一步莲华问他：“为什么老看我？”
他轻佻地回：“你好看。”
“吞佛童子会眼着皮相？”
“我是鬼，又不是佛。”
“随你吧。”
鬼分明冷情，鬼却又缠人，缠得厉害，缠得密不透风。
一步莲华别过脸，小声嘀咕：“没完了。”
褪去睡衣，换上日常薄衫。手指从身后捋过白发，用玉梳从发根顺至发尾，取一根淡金色丝带，在发中将长发束缚。
一步莲华看镜中白影：“你照顾人，还挺妥帖。”
吞佛童子看镜中如茶水的眼：“顺手。”
一步莲华难得不困倦，在石子铺附近的甜食铺买了些点心，又在超市搜刮一批零嘴。几个白衣小童先行在铺子里分出一部分，剩下由饿鬼带回院子分给大伙。
没客人上门，索性呆在内室。一边吃点心，一边翻看民间绘本。读到几个大名鼎鼎的厉鬼别传，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厉鬼本尊坐在对面，端方优雅，将一份糕点切成小块。
“笑什么？”
一步莲华指给他看，上面写：吞佛童子生前不识甜，变成鬼后喜好甜食，曾将一对开糖水铺的夫妇魂魄卷走，只为将糖水铺占为己有。
“胡编乱造的东西，你也信？”吞佛童子淡淡地说，“不过有一句话说得没错。”
“哪句？”
“我的确喜欢吃甜的东西。”
“哦，怎么不吃？”一步莲华瞥了眼桌前两个碟，“全往这边推。”
吞佛童子说：“对鬼来说，这不叫甜。”
“对鬼来说，什么叫甜？”
“上等的肉身，上等的魂魄。”
到了午后日头过去，一步莲华准备好香，起身上山。小沙弥见了他，热情地打招呼。一步莲华从他满手物件里拎出几袋，一同进仓库里摆放。小沙弥连连道谢。
几个年轻僧人迎面走来，说虚空大师刚参加千佛论坛回来，与时下几名著名高僧探讨佛理，颇有心得，问他过会儿要不要去听。一步莲华笑眯眯应了。
来到庙中，掬水净手，取长香点火，火烧片刻自熄，留香灰上澄明火星。闭目作揖，插一支香，供养佛；二支香，供养僧；三支香，供养法。修戒定慧，灭贪嗔痴。
耳闻众生苦，默念大悲愿，心口隐隐作痛。一步莲华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虚空大师站在旁侧的佛像前，与几名僧人漫谈近来所悟。一步莲华上完香，默默聆听了半会儿，对上目光，朝他微微一笑，合掌行礼。虚空大师与身边僧人点点头，向一步莲华走过来。
虚空大师说：“施主心有挂碍。”
一步莲华说：“如果佛行世路，却因为力所不及，渡不尽众生，佛会怎么做？”
虚空大师说：“渡一人是渡，渡万人是渡。”
一步莲华说：“为渡一人，罔渡万人，是否有错？”
虚空大师说：“渡一人是善行，罔渡万人是无奈，不种恶的因，就不会结恶的果。”
一步莲华说：“是我一时迷惑，起了分别心。”
虚空大师说：“施主仁善，然而宽恕他人，也记得宽恕自己。”

*

这夜无风，无雨，无云。圣山空气清澄，一带银河掠过苍穹，足够慕名的远客一饱眼福。
一步莲华坐在屋前，摆弄智能手机的视角“咔擦”“咔擦”拍照。吞佛童子倚在柱子边，斜眼瞟了几张，说：“每张都一样。”
一步莲华说：“不一样，一张发给一个好友。”
“哦？从不见你好友出现。”
“天各一方，见面的机会不多。”
吞佛童子想起什么，轻笑：“所以，都是些需要写信的朋友？”
一步莲华辩说：“写信只是偶尔。”
吞佛童子玩他的长发，随口说：“好。”
长发被吞佛童子用一根丝带系起，白天不至于被风吹散。四下无人的夜，这根丝带又被吞佛童子轻轻扯开。结是活结，扯一下落一圈，扯两下落两圈。圈住发，圈住心，圈住人，圈住鬼。
丝带落地，长发获得自由，散开成白莲。
小鬼私下里说，晚上没什么特别吩咐，不要打扰主人休息。妖魔鬼怪面面相觑，各自结伴出门游荡。
院子落得寂静，只有一两只昆虫在草叶间窸窣飞动。窸窣声不止，却从屋里传来。
手贴上心口，那里本该有跳动，鬼一片死寂。人心却跳得又快又重，带动浑身血脉，烧红了脸，沸腾了皮肤。
咬不住嘴唇，一声轻柔的喟叹落在枕间。
金眸盯着他，永远在审视拿捏。什么时候沉进水里，什么时候救出，什么时候扼住呼吸，什么时候放一条生路。
“让我……”一声微弱的呼救，他伸出手，求着唯一的浮木再靠近一些。
吞佛童子低头，问：“什么？”
睫毛垂落，落下涟涟哀伤的泪。
一步莲华按住他的肩，轻柔又脆弱地说：“让我抱抱你。”
厉鬼一刹那若有所动，沉下身贴近。
人身暖如熙日，是死物永远无法企及的温度。人的唇齿诵圣贤，念经书，不似鬼以口为刀，吞血噬魂。
这怀抱将冰冷的鬼捞进一汪温泉，四周点着檀香炉，佛坐在岸边，悲悯目光注视众生里的他。佛衣浸湿，念珠落水。佛为救他上岸，双足跋涉，朝他伸出手。
心口忽然一阵剧痛。
佛抱住他。一支金棱凭空出现，穿胸而过。
冷冰冰的血液汩汩冒出，沿胸膛淌满白衣，似乎永远流不尽，要流出一条血河。
金眸锋利如剑，穿透佛者的眼。没有深深的震惊，也没有临死的恐惧。年幼的童子死在睡梦，不知死亡为何物，成鬼后的吞佛童子也死在一个温柔梦乡，终于明白这就是死。
“你骗我。”吞佛童子低低喘息，口间溢满了血，“你要杀我。”
厉鬼怎会不反抗，然而佛者为这一击兴许做了不知多久准备，从他喂出的第一口血，第一缕精魄，从他第一次触碰，第一个怀抱，就印下了佛咒。反抗念头乍起，巨大力量即刻将之震碎。
他伏在佛者身上，痛苦地低吟。意识地动山摇，视线崩塌模糊。
胸口金棱释放出浩瀚佛力，清圣佛光中，没有实体的金色佛枷铐住吞佛童子脖子和手腕。
“你骗我。你要杀我。”
浓浓的怨，深深的恨。
血从眼角溢出，厉鬼双目变得赤红，挣扎着重复低喃。
你骗我。你要杀我。
一步莲华叹了口气，忽然抬起了手：“痴儿。”
锥心之痛淹没了厉鬼的理智，怒意激起藏在鬼身浓重的污浊之气，试图冲破佛枷。然而无论怎么挣扎，佛枷灼灼金光仍牢牢桎梏在身。污浊之气化成被厉鬼吞没的万千魂魄，凄厉地尖叫。
散乱雪发中，一枚血勾勒出的金色梵印出现在额心。佛者落下手，温柔抚摸在艳红发丝间，轻声说：“我怎么会杀你？”
金色佛枷收束在金色链条，另一端，系在佛者的腕间。
记忆的迷雾忽然拨开见明，原以为早已忘怀，却一路引着飘零的鬼沿原路返回，追溯到一切的开始。那片土地，那个村落，那个不复存在的家。
厉鬼目光中只剩下佛者额心的梵印，昏沉中吐出两个字：“是……你……”
那年，佛乡遗落的红莲带着魔气漂流至村落河间，年幼的童子剥下花瓣，从莲蓬里撬出莲子，莲子味苦，童子只吃了一颗，一夕间家破人亡。人人恨他带来厄运，惧他身怀魔气。
一名白衣白发的菩萨偶然间途经此地，从泥污中将他抱进怀里，拭去眼泪和尘土，细声安慰。菩萨割破手指，将一滴佛血喂进童子嘴里。佛血入体，与体内魔气交战。最终，魔气落败，菩萨运掌逼出了那枚莲子。
村中厄运消弭，村民说童子家里只剩一人，孤苦伶仃，他们会将童子收养成人。菩萨摸了摸童子头发，在他不舍目光中放心离去，却未料到，村民始终怀有杀心。
童子家贫，死前未识甜。那菩萨指上的血，是记忆中唯一的甜味。童子不知何为圣人，只认定菩萨额间的梵印，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人才拥有的印记。

*

石子铺生意忽然火爆，全赖前两天来了一个叫苍的古玩专家。同样是仿古服饰，专家这身紫色锻料暗纹繁复，看着就价值不菲。往柜子边一站，拍照挂上社交网络，再平凡无奇的石头也镀了层历史风韵。
一步莲华笑吟吟将人请入内室，亲自泡了毛尖奉上。
专家扶了扶耳边镂空雕花的镜腿，开口：“好友，古玩市场多的是爱瓷器、爱首饰的人，怎么会想着卖石头？”
一步莲华轻啜了口茶，笑笑：“哎，你知道我眼光不好，太精致的工艺品容易看岔。这些石头留在身边这么久，算算也有些年代了，有缘让人带走，无缘放着也无妨。”
苍微微一笑：“多年没见，你心性依旧这么淡泊随缘。”
一步莲华说：“倒是好友忽然变成网络红人，真让人意外。”
苍叹了口气：“我也是无奈。师父辞世，留下玄宗这么一大道观，不挣点外快，收养的一群小道子都要没饭吃了。不仅我，赭衫军他们也出去开店打工，墨尘音那家琴行生意还不错。”
一步莲华说：“好友辛苦。”
苍尝了一口毛尖，说：“不提这个。这次来，主要是为看望好友。那孽障的事情，现在怎么样了？”
一步莲华一怔：“吞佛么？他……”
目光微移，落在对面角落忽然出现的一个孩子身上。
“嗯？”察觉到一道冰凉视线，苍回过头，只见那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小，软软的红毛下，一双金眼正朝这边盯来。
“这小孩儿该不会就是……”苍纳闷地嘀咕。
红发童子完全没有理会苍，直直走向一步莲华，跳上他的腿，埋进怀里，闭眼说：“我困了。”
一步莲华眼神示意苍稍等，稍微调整了坐姿，让怀里的孩子靠得更舒服。他揉了揉那头软软的红毛，小声哄了几句。
红发童子模糊回应两声，竟然片刻就陷入沉睡。
“他睡着后无知无觉，不用担心会被吵醒。”一步莲华抬头说。
苍透过镜片凝神一观，说：“你用那枚莲子重塑了他的肉身？”
“是。”一步莲华说，“当年从那孩子身体里将净化后的莲子取出，就一直带在身上。想不到莲子留在他体内一段时间，与魂魄已相互契合。现在能用上，也算种因得果。”
“那么，他的鬼身？”
“囚在我手上，现在在家里。”
“你……”
腕上没有实体的佛枷泛起金光，锁链的另一端遥遥接在私人院子的房中。鬼身白天强制沉睡，夜间需要补充能量才会苏醒。
“我会慢慢渡化他，直到鬼身消失，魂魄全部归入人身。”
厉鬼吸收大量污浊之气，佛者必须每夜在身边念诵经文，将之净化。被净化的魂魄，则由佛力牵引到莲子塑成的人身。人身魂魄未全，虽然模糊地拥有鬼身记忆，心智和脾性却着实变成了孩子，要命地黏人，吃饭要抱着喂，睡觉要抱着睡，离开几步就要到处找，找不到还要闹脾气，哄好久才哄回来。
而夜里四目相对——
“他……大概还有些怨着我。”一步莲华按住不太严实遮在颈上的衣领，那些斑驳印记若露出来，怕是要叫好友看了笑话。
苍没注意到他不太自然的神色，缓缓敛眉：“佛莲虽然是圣物，莲子毕竟不是天然人身，没有足够的能量供养，只怕……难道，好友你……”
“在这具肉身长大成人之前，我会将需要的养分输送过去。”一步莲华话说得含蓄，苍却明白其间含义。
莲子由圣物脱落，其塑成人身近半神，自然强于普通人的身躯千百倍，相对地，这具人身成长需要的养分也与普通人不同，必须注入大量圣洁纯净的精与血。正因为这样，鬼身在夜间如何报复他，一步莲华只是一并受之。
苍眉间有些悒色：“此间因果，我身为局外人，不便干扰好友的决定。只是，苍更希望，百年后、千年后，还能请好友到玄宗喝杯茶，叙叙家常。”
“哎，我的好友怎么都是一副苦瓜脸。”一步莲华轻柔地笑，“人生聚散如萍，百年千岁过来，还看不开么？”
苍淡淡一笑：“好友说得对。”
紫衣的古玩专家仙风道骨地来，道骨仙风地去，留下圈子里这圣山小小石子铺高高的人气。
红发童子体内被净化的魂魄只引入了小部分，导致白天也十分嗜睡，一觉直到午后才睁眼。
一步莲华抱着他挨在椅子里，坐久了开始犯倦，半醒半睡地闭着眼。忽地感觉到什么东西在戳着脸，睁开眼，只见那双锐利的金眸近在咫尺。
一步莲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有些迷糊地说：“又要干什么？”
红发童子面无表情又戳了他一下，说：“我饿了。”
孩子的“饿了”和夜里那厉鬼的“饿了”含义截然不同。一步莲华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想吃什么？”
红发童子列出了薯片、辣条、巧克力、饼干等一长串零食的清单，并规定好特定品牌和口味。
一步莲华带着他出门，不由无奈地笑笑：“唉，我这是养鬼还是养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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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6)

3樓發表於: 2020-08-30 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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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鬼·跋

三千芥子藏须弥，三千须弥中一须弥，朵朵红莲绽放。菩萨涉水慢行，看到一朵闭合的莲孤立池心，掬起池中圣水，在莲瓣合拢的口洒落一滴。
刹那间，红莲饮圣水而打开花瓣，露出莲蓬。菩萨微微一笑，忽觉可爱，伸手在莲心轻点。

*

“你白天睡梦里，都梦见些什么？”那声音问。
梦见极乐净土没有憎怨，梦见佛乡莲华开不尽。梦见因，梦见果。
“梦见你。”他回答。
一声幽幽叹息，那声音说：“你苏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这副鬼身……快要散尽了。怨我吗？”
“你说呢？”他问。
那声音说：“怨吧。怨够了，回归人身以后，最好忘了我。”
“不可能。”他冷笑。
“那么，至少放下。”
白衣红发身影淡如微弱月光，佛枷砰然断裂，碎成万千点金星。
“一步莲华。”
白衣白发的佛者坐在榻边，温柔凝视过来，屈指点上他的额。而后，来不及张口，来不及诉这囚禁百年的怨，视线忽然一黑。
厉鬼的身影彻底消失。

*

这是一间新屋，位于一座海岛上。
吞佛童子房间在隔壁，不过通常只是摆设。
百年间几度搬迁，莲子塑成的这具人身，从幼年形态长到成年形态，性情也与普通人成长一般变化。只有黏人这点，似乎只是在表面上收敛。
吞佛童子清醒的时间变长，轮到一步莲华开始嗜睡。睡得昏沉时，吞佛童子就会从隔壁过来，坐在床边观察他，玩他头发，玩手机，看书，或者实在无聊，干脆窝被子里一起躺着。
当红发童子还是孩子模样，一步莲华醒来看到，还能笑着抱过来揉那头软软的红发。随身量渐长，抱着不合适，被抱又差点体格，一步莲华反而不那么擅长应付。
当他长成与厉鬼时一般形态，一步莲华昏睡时间变得十分漫长，好不容易醒来，他却又等不耐烦睡着了。一步莲华脑袋靠在他颈窝里悄悄地笑，点点他鼻尖，又碰碰他嘴唇。
一步莲华说：“哎呀，还是小时候最可爱。”
吞佛童子说：“一样的记忆，除了一张皮囊，有什么区别？”
一步莲华说：“长大就抱不动了。”
吞佛童子说：“不长大也抱不动你。”
日子好像凝结在最和煦的春风里，浑然未觉，佛者油尽灯枯的肉身，在耗尽最后一滴血液，最后一抹精魄，渡了厉鬼，也散了命。
这天清晨，鸟不叫，风不吹，床头的闹钟也莫名停止走动。
吞佛童子醒来时，屋子里已经彻底没了一步莲华的身影。从屋里到屋外，海滩到街区，手机里通讯簿挨个翻了遍，才真正确定，梦境里满目红莲盛开，菩萨掬水时温柔又悲伤的微笑，蕴含着一个隐晦的告别。
佛者涅槃不留躯壳，魂魄散成无数看不见的芥子，如同水汽蒸发一般，干干净净地没了。

*

三百年后，吞佛童子遇见了云游修行的蓝发佛者。
蓝发佛者告诉他，圣山底那尊菩萨像里，曾经藏有一步莲华的一缕灵识。虽然灵识早在当年回归肉身，但未尝不是一个可能的机缘。
蓝发佛者面对他，犯了嗔。
蓝发佛者说，好友渡你，为了偿还当年未将你带走的过因。好友为渡你，舍了他念念不忘万千悲苦的众生。
时隔三百年，圣山附近的村落变成城市，规划整齐，石子铺自然早就拆没了。山底美人像被挪到市区，作为区中心广场的地标伫立。人们刮去它身上污痕，安排专业修缮师傅修复，按照传说里渡化了厉鬼吞佛童子的菩萨五官雕刻。
菩萨眉眼温柔，额心朱砂勾勒着金色梵印。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人才配拥有的印记。
每日有市民来烧香，菩萨在虔诚的朝拜前微笑；有游人来拍照，菩萨在合影的相片里微笑。
他低垂着眸，悲悯目光注视痴愚无明的人，注视他未及渡化的众生。
吞佛童子抬眼望进那眸间，于是也在众生之中。

*

圣山市一间屋子里，吞佛童子住了下来。
每隔几天，他都会去区中心广场散一会儿步。有时候带几支香，有时候带一束花，有时候什么也不带。
市民排着队烧香拜佛，他跟在队伍末端，一瞬不移盯着菩萨的眼，直到后面的人出声催促，才收回目光上香。
游人三三两两来拍照，人多空间少，往往拍不到干净的画面。青年出现在一张张照片的路人间，侧面或者背影，总是离菩萨不太远。
没有市民也没有游人的雨夜，菩萨手底下来了一只小猫，看起来只有姑娘家手掌大小，被雨打湿一身毛，委屈地咪咪叫。
吞佛童子原本没注意，那小猫见了他，忽然冒雨跟到脚边，又叫了几声。
吞佛童子沉默片刻，将它带回去。把毛上泥水洗净，用吹风筒吹干。小猫累坏了，没爬几步就躺着不动。吞佛童子把它放在枕边，过了会儿，它又自己爬到他颈窝里睡。
小猫爱喝牛奶，但总是喝得满脸都是。吞佛童子看不下去，用湿毛巾慢慢擦干净。
小猫很黏人，在屋里围着他到处溜达，出门也想跟来，被挡在门后。
看书时，小猫不是坐他怀里，就是睡在书本间，总之绝不离开视线范围。睡觉时，颈窝就成了小猫的温床，只有挨在这里才能好梦。
一回吞佛童子忘了带伞，在外边淋了场大雨，回来时有些感冒。他很少运用修行者的法力，生病了吃药，犯困了睡觉，活得像个普通人。有人曾对他说，体味众生苦，方知众生愿。他对此没什么看法，只是这么做。
吞佛童子在浴缸里多泡了会儿热水，听到小猫在门外着急地喵喵叫。原来猫怕水，每当主人进入浴室，都会担心他被水淹死。
因为生了病，身体有些乏力，他吃完药，早早躺进床里睡觉。房间门半开，小猫玩够了可以随时进来。
夜半，心脏一阵不规律跳动，吞佛童子感觉到伏在身上熟悉的温度，有人温柔地点他鼻尖。
睁眼一看，是那平日喜欢蜷在颈窝上睡觉的小猫，正爬在枕边，用湿润的鼻子碰他的脸。
金眸看进小猫剔透的眼睛里，一些答案忽然福至心灵。

*

他遇见不同的修佛者，总是一样的问题：菩萨成佛后去了哪？
没有人能给出准确的回答。后来还是一个光头小童俏皮地说：当然是再回人间，普度众生去了呀。

*

佛自众生来，成神后降临众生。
神不在像中，神隐万象，而人不识。

完

一个彩蛋：猫修炼一百年成精，三百年成小妖，九百年成大妖。

（可能有番外，也可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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