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14 【朱箫】戏梦（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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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兒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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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1-14 2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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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4 【朱箫】戏梦（短篇完）

剧里两个人总是跑到荒郊野外，但我总感觉朱大王对市井的闹热应该也很有兴趣才对~

戏梦

【上阕】人间戏

这一日的武林道上，忽然落起了雨。

朱闻苍日轻打折扇挑起拂肩的柳丝，又望了回远处低压的浓云，连声叹息：“不巧不巧，偏偏天要留客，本来说好要跟你走访荒城，看来今日是急不得了。”

区区一场雨，对他们这般移山平海的高手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箫中剑自柳下而来，碧绿眼眸微微挑起，并无意揭穿他的小算盘。

果然见朱闻苍日扭头看向道旁，眼前一亮，旋即将扇子在掌心啪地敲下去，冲友人朗然笑道：“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巧此处有间茶馆，不如坐下稍事休息，饮一杯清茶，如何？”

虽这样说，然饮茶只是幌子，茶馆内设有戏台才是真目的。箫中剑也不点破，只很随和地抬起手：“请。”

苦境本就战乱不休，市井商家，自然也拿不出琉璃仙境那般好茶待客。杯中之物色浊味淡，幸而台上一出《长生殿》正唱到皇帝妃子两情缱绻，爱眷深浓。朱闻苍日细细聆听着，时而以折扇轻打节奏。

“从来不知你对此也有研究。”两人结伴云游，毕竟仍是武人底色。幕间箫中剑见他犹自回味着方才的词句，眉目间颇有文士风流，遂问。

“哈哈，谈不上深知，只是昔年读书游历间偶有涉猎，一直心存好奇，上次出门，特地跑来听过几出戏。”朱闻苍日饮了口茶，笑道，“这一路行来，看过苦境各处岁月的残痕，听过人间种种悲欢遗恨，偶尔脱离出现实的沉重，观赏一回戏文里被人为编撰虚构过的故事，也不失一种趣味。”

箫中剑一时不确定他的兴味落在何处：“皆为故事，有什么不同吗？”

“那是自然，”朱闻苍日款款而谈，指着台上山盟海誓的皇帝妃子讲解给他听，"武林道上的故事一贯是直来直去，爱恨纠结打打杀杀，总要争出个是非对错你死我活。因此也终究缺少一些浪漫幻梦的元素，失于情致。台上的戏则不然，多了戏文和声乐的演绎，能将一个简单的情节，诉说出十二分的情意。有时不在乎故事的转折和真伪，只为词中缠绵讲出那些寻常人道不出的心声。”

“那么今日可有你喜欢的戏文？”

“有啊，比如方才那一段就很好。所谓‘韶光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如此佳句，正应我此刻之心声。”朱闻苍日兴致勃勃地念起戏中词句。

“羡慕温柔乡里的帝王了吗？”交到坏朋友，连箫中剑这样人也学会了损人的玩笑。

朱闻苍日一脸避之不及的模样：“呸呸呸，帝王将相有什么好？谁愿意做谁去做，我只是在想，此生若能同一挚友携手同游逍遥于天地，远离武林争斗，不论是人间的帝王还是天上的神仙，送我我也不想。”

“可是朱闻，在我看来，那句‘风流惹下风流苦’，配你更合适。”

朱闻苍日闻得他点评，连连为自己辩白，只差举起手来赌咒起誓。“这可错怪我了。武功要拿捏寸劲，感情也是同款，风流可以，但不能下流；多情可以，却不能滥情。我这个人——对每一份感情都是真心诚意，可不似戏里的唐明皇贪多敷衍。什么移情别恋左拥右抱齐人之福……连想都一刻不敢想，更不会去施行。”

“哈。”箫中剑听他侃侃而谈，不由一笑。

“哎呀箫兄，我不过是天生了一张潇洒的面皮，就这样被误会，若连你都不信我，可还有人能珍惜我皮囊下的真心？”朱闻苍日委屈擦泪。

“你说你不像明皇，”箫中剑见惯了他的表演，一针见血，“但多情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贪心。”

戏台上演马嵬惊变，茶馆外阴沉沉的天空突然扯过一道白光，哗啦啦大雨倾盆。

戏里倾覆的王朝，其实还未必有苦境被各路妖魔鬼怪折腾得更惨。但演到曾经山盟海誓的情人参商永离，台下即有观者洒泪。也不知是真被痛失贵妃的帝王打动，还是借着悲戚的音乐哭一哭自身。

“即便这世间的帝王，也无法掌控命运的走向。”箫中剑不由轻声。

市井剧场，琴瑟并不高明，然此刻那份憔悴断续的节奏正应和了台上夜雨霖铃的戏文，却是幽幽噎噎，一声一叹，更显凄凉。

身畔红发如火的年轻人很同意他的话，却不大同情戏里的人，悠悠然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所以我就说嘛，当王最没意思。经验之谈哦——”

“作为魔界大王的经验吗？”

听得出对方是玩笑，那种一贯认真的语气仍令朱闻苍日忽生一分求证之心：“箫兄希望我是呢？还是不是？”

他不问“觉得”只论“希望”，箫中剑不善于解说那种镜花水月的幻影，一时间无从开言。

“哎呀箫兄你咁不说话，难道是在想是否要为苦境除害？”提问的人还装模作样缩了缩脖子以示忐忑。

很难回答。箫中剑认真思索片刻，或者是拿不出笃定的答案，他放下茶杯，只慢慢道：“若是，你我之间终有一日难免会夹杂立场；但对苦境而言，你来做魔界大王，似乎也并非一件坏事。”

意料之中一句话，朱闻苍日几乎为他的耿直笑出声，饮着半冷残茶心底又似乎有些道不明的滋味：“用一个不合格的领导跟前途堪虑的魔界换苦境和平吗？”转而又叹息：“可我知在箫兄心中，应是苦境更重。”

箫中剑亦不否认：“兵燹战祸，众生遭劫，我一人之心，原不算什么……”

“你们这些充满牺牲精神的武痴传人啊——”朱闻苍日摇头而叹，转了转手中茶杯，“可你是否想过，为了苦境，箫中剑已在六祸苍龙面前死过一次，今后不论箫中剑还是空谷残声，都应该多想一点自己，多为一点自身。连我这个本来应该敌对立场的人，你都给了机会给了余地，何妨再留一些机会跟余地给自己？”

冰白的发丝轻柔拂过面腮，箫中剑似有所感，却又思忖着反问：“如果只是随着自己心意去做，心之所求，又怎算得不惜自身？”

朱闻苍日一滞，默默无言良久：“……你这个人。”

忽闻箫中剑又道：“可我希望你不是——”

“总算在箫兄心里，还是舍不得我这个朋友。”得了这个答案，他已经心满意足。

“——因为你不甘愿。”他却说。

于是朱闻苍日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不过——”深衣银发的剑者话锋一转，神色正经：“若你是魔界大王，我倒有心向你借一本书。”

“诶？不是喊打喊杀，只要一本书吗？这么轻易让我过关，果然还是箫兄对我最好。”朱闻苍日对他的要求颇觉意外，大言不惭地拍胸脯保证：“其实只要你开嘴，我必知无不言，又何须要从书册笔记这些身外之物中探求？如此这般未免画蛇添足，显得你我之间亲近得不够———罢了，什么书呢？”

箫中剑碧绿的眼眸看向他，忽而微微一笑，如春江冰裂，血色淡薄的唇角随即吐出了一个简短的名：“《朱皇宝典》。”

“呃，”万万想不到他还记着旧账，他被一口冷茶呛住，顾不得打湿的衣袖，举起折扇扶额，咳嗽着，“哈哈，哈哈哈……”

“朱闻。”

“嗯？”他擦擦嘴角，抬起头来。

“若不做朱皇传人，你想做什么？”

“我吗？好问题。”朱闻苍日直起身，手中折扇跟着唱词节拍一下下在掌心敲着，一面想一面慢慢道：“不是魔界大王，不是朱皇传人，单纯能做朱闻苍日的话，现在这样就不错，拉上朋友一起，做个江湖中自在逍遥的散仙。倘若连武林中人朱闻苍日都可以不做——以前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什么呢？”箫中剑有些好奇了。

朱闻苍日凑过去，低声将心中不着边际的想法如实相告：“我们这阵天南地北游历江湖，见识了不少故事。等将来有朝一日，你我真正无事一身轻，便可以找个地方隐居。也写几出传奇话本，排了戏让他人来演，赚得世人眼泪，弄不好还能留下一个故事大王的美名。”

“……”

沉默里怀疑的成分略高了一点，倒令朱闻苍日愈发认了真：“哎呀箫兄，难道你不相信我的实力吗？怎么说我这半生也算跌宕起伏情路坎坷吧，可以说积累了不少素材跟情绪。须知失败的爱情和漫长的寂寞，若不把人逼至癫狂，那就只能将人变成作者或者哲学家了——唔，其实好像也无差。”

箫中剑想起宵初至傲峰的那些天，一时竟觉得他说得甚为有理，又问：“为何不能是哲学家？”

“哲学家这种事，其实更适合那种踩着火龙从天而降、会走螃蟹步的中二少年来做，与我之气质并不相称。当作家比较好，斯文又风流。”书生打扮的大魔王说着整理了一下额前的散发。

“敢问阁下有何大作？”剑者微笑。

“……”脑内不知道已经出到第几本苦境畅销书的人忽然被问着了，愣了半晌，终于试探着讷讷回道：“……朱皇宝典，算吗？”

“你呢，不是荒城之后，不是武痴传人，那时你会做什么？”

箫中剑凝神想了很久，微微摇头：“不知道。”

“既然你都没意见，不妨考虑就做我的第一个读者，如何？”台上的《长生殿》演至尾声，朱闻苍日说完了自己美好的设想，又抓住身边好友热情地建议道。

箫中剑笑了笑，似在揶揄他入戏太深：“若真去写戏本，你打算写怎样的故事？”

“具体还没想好，”朱闻苍日皱皱鼻子，显然没兴趣听剧末喧嚣热闹的天宫重逢，“总之不是这种辜负佳人，魂魄不曾来入梦，还要故作深情的套路。”

“团圆不好吗？”

“怎讲呢，一度生死相隔的情侣，天上重见，本应是感人至深的好故事，可惜粉饰太多。一时仙人引路，一时天女歌舞，其实还不如一盏茶一壶酒，”朱闻苍日点评道：“人间的感情，有时间太华丽的排场反而虚伪，总是真诚得人心啊。”

“那么下一场也许你会更看好，说不准还能得到一些启示。“箫中剑道。

“哦？下一出？是什么呢？”朱闻苍日眉梢轻挑。

剑者默不作声，伸出两根手指，认真将戏单推到了好友眼皮底下。

接下来的曲目写得明明白白：破镜重圆。

“这嘛——”他低头拿扇敲了敲额角，顾左右而言他，“想不到箫兄也跟那些妖道角一样，喜欢看好结局。”

“我只是觉得，既然尚有机会，就不要留有遗憾。”

“并非我不想。然则当年我故事看的太少，缺乏借鉴，不懂得要埋线索、留信物，自然如今也难寻故事里的契机。”朱闻苍日摊手，忽又记起另一桩事：“说到破镜重圆，我依稀记得上次来苦境时还看过两出类似的故事，一个叫成人之美，一个好像叫做红拂夜奔，都是讲前朝一个叫杨素的权臣，家中姬妾看上来客，同人私定终身的。”

有奇女子当主角的故事，他若无印象才是稀罕。箫中剑点点头：“红拂女乱世之中慧眼识人，果敢机智，实属传奇，也难怪会你印象深刻。”

不料好友此番竟似转了性，哈哈一笑没跟上他的话锋：“其实，当日听闻这几个故事的时候我在想，那个传说中权倾天下，家财万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杨素——他家中隔三岔五便有姬妾同外人私奔，他得知后也不大计较，还任由这些香艳情节被编故事当佳话四处传唱。所以到底是杨素家伎众多是以格外慷慨呢，还是他英雄迟暮力不从心，又或者只是单纯感情失败头顶上特别鲜绿？”

“……”

朱闻苍日洋洋洒洒八卦一番，以显示自己积累深厚，将来是个写戏本的好材料，末了才心满意足地饮了口茶，还很好奇地回头问：”怎样了？箫兄你博闻广知，莫非没听过这个人？”

“……”箫中剑无言良久，“没，只是意外难得有一回，你未将故事的重点放在传奇女性身上。”

红衣书生颇为无辜地摸了摸鼻子：“不至于吧，应该也不是那么少见。”

大概是因为，比起追寻破碎的镜片，眼下这一刻，对朱闻苍日而言更为珍贵。

苦境一趟，就像一出写好了最初跟最后一页的戏本，在前往天外南海的渡口，他追上箫中剑，厚着面皮问他愿不愿意一同填补中间那些空白。

放下茶杯，戏台上已然粉墨登场开了新卷。

“希望这一册，可以翻得再慢一些。”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也许并没有人听到。

那一日的雨下了很久。

台上一幕幕唱了又散，等到雨势小些，茶早饮完了，一折《南柯记》正唱着“一天恩诏满门新”。此间茶客有一半进来就是为了避雨，于是三三两两散去，朱闻苍日也往桌上放了一锭银，拉了拉友人的衣袖。

“急着要走，戏不足观吗？”箫中剑跟他出来，忍不住问。

虽然雨停，但两人并没什么要紧事，多待一时半刻也无妨。

“唔，是荒腔走板了一点，比不得笑蓬莱，但也尚不至于说粗陋难听。”民间戏台，朱闻苍日本来要求也不高。

“那因何离席？”

“那一出戏我知晓，题材实在不合胃口。”朱闻苍日直言。

箫中剑若有所思：“是因为得到一切却又失去的情节，令你又想起相似的经历？”

“哈哈，倒不是因为这个。”他摇摇头，随手拨弄着村头驿馆檐下的铜铃，叹息道：“那些写剧本的人，以为人在梦里经过一遭亦真亦假的大起大落，醒来便能幡然彻悟看透世情——作为一个曾经在情路上跌得很惨的失败者，我却只感到失去的痛苦并不能反证拥有的虚无。顿悟终归只属于少数人，人存在于世上，追逐电光幻影，为了过去将来追寻求证，越陷越深才是常情。”

“以你之武学心智，未必不能得窥天道。”

“承蒙箫兄高看一眼，奈何我迷恋不醒，就是堪不破嘛，”朱闻苍日并不遗憾地耸耸肩，“话说回来，若真能做一场梦就超脱人间百味，从此脱离苦海不涉七情，也未免太过讽刺，显得我这样的凡夫俗子过于冥顽不灵。”

“所谓冥顽不灵，”箫中剑想了想：“也许只是属于你的机缘未到。”

“啊，言下之意是我还不够惨吗？”红发书生惊跳半步，连忙澄清，“总之我还是比较喜欢做个纷争之外的闲人。如果顿悟还要付出更惨烈的代价，那我还是安心执迷不悟来得逍遥自在。”

“人生若能选择执迷不悟，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箫中剑喟然。

“这样说起来，我最近感觉自己有转运。”朱闻苍日心情很好，回过头向他笑道。

“何以见得？”

“因为这次刚刚逃家就遇见了箫兄你啊。”

“走吧。”箫中剑自觉走到前面引路。

“去荒城？”朱闻苍日跟上他脚步，进一步细化他意外而生的构想：“刚好看看那里是不是个静心写戏的好所在。对了箫兄，你们荒城，咁有槐树？”

“做什么？”

“等我本子写不出的时候，倒下头去睡一觉，看看会不会灵感丰沛，文思泉涌——”

“……”

【下阕·槐中梦】

“箫兄，如你所言，贪心想留住的太多——以至此刻，我竟没有什么可再失去的。”

天邈峰上，云翳深浓，一身黑衣的剑客坐在山巅的乱石上，对着一柄剑低声说道。他坐了很久，高天的悲风吹动他斗篷上的黑羽跟身后长长的剑带，越发衬得那个身影像一块沉默而憔悴的岩石。

“其实，我开始恨起天邈峰了……”

乱石下，坟茔边，当时涅槃剑坠落的地方，冰消雪霁，腐草为萤。即使如今天裂之灾只在顷刻，那些颜色微弱的零星花草，依然在风中摇曳着细弱的茎叶，如三途对岸一点飘灯，明昧闪烁，始终不曾熄灭。

无人聆听的心声散在风里，到头来，也许只剩天意去听。剑客最后看一眼碑上的名字，收起剑，转身而去。

天邈峰下，不知何时又落起了雨，云山重叠处，深林莽莽，雨诉秋声。

淅淅沥沥的雨中，有什么一声一声叮铃不绝。是荒驿檐下的铜铃，在沉静如铁的夜里，敲出钟磬般回荡颤栗的长鸣。

一恸空山寂——原来当日台上所演绎的蜀道闻铃，也不全是戏言。

黑色的剑者循着旧路的残迹，踏过荒烟蔓草，终于来到曾经想要造访的地方。回廊下睡觉的猫看见有人来，气势汹汹地跳出来拦路，似乎打算好好盘问一番。又在看到来者身后的那柄剑时将所有话咽了回去，沉默地让出了位置，任由这个不速之客的背影，溶进腐叶衰败的气息里，脚步带起地上蒙蒙的尘。

天柱倾塌，陆沉的大地吞噬了神州无数往事，千百年情天恨海留下的那些印痕，顷刻间荡然无踪。就连昔日两人一同走过的许多所在，业已被神怒掩埋。苍苍茫茫，唯余劫灰。倒是这处未能成行的目标，断壁颓垣依旧，犹然不知已经有人失约。

“箫兄，终究我还是来到荒城。”

——不是朱皇传人，不是魔界大王，可也已经再不能是朱闻苍日。彼时喧嚣的戏台下，他不愿也不会想到，当他达成设想中的前提时，来到这里面对的，只是一座寂静的孤城。那日没有得到箫中剑明确的答复，于是后来他也私下里做出诸多猜想，结果发现不管哪种假设好像没多大分别——箫中剑只是箫中剑。他们在一些事情上互为照影，偏偏在这一点毫无相通。银鍠朱武、朱闻苍日——这半生他都任性地试图摘掉那些身份与立场。而对于箫中剑、空谷残声或者说是萧无人，在这世间真正困住过他的从来不是简单的代号，甚至不完全是旧日的情仇与誓言。

“所以箫中剑若死，朱闻苍日的故事就该结束。朱闻苍日即使消失，箫中剑的故事也还可以延续下去——”黑羽恨长风走到城中的石桌旁，拾起不知何时倾倒在那里的酒杯，“箫兄，明知如此，你还是没给自己留下余地，把这残缺的故事交由我来书写。你想要涅槃见证的，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

刚才拦路的猫领着一个病弱清秀的年轻人来，还拿来了一壶酒。他接过来礼节性地饮了一杯，另取一杯浇在那两个说陌生又不完全陌生的坟冢前。墓前的草不久前才被修整过，坟头的土堆也尚新，一人一猫说箫中剑走后月漩涡来打理过，再将来只能由他们照管了。

“人说落叶归根，我却没有将他送回这里。魔界中人，总多一些自私和任性，想来，他也不会有异议。“他说完自己都觉得画蛇添足，那看起来万年冰川的人，对他人一贯温吞得很，这解释其实很多余。

猫没有多说什么，祭拜完就带着人走了，走出几步，留个背影对他挥挥手，说都是一群死没良心的小子，他老人家不跟小辈一般见识。

恨长风没有跟他争辩年龄的问题，一笑置之任由对方占了这个便宜。

荒城不算大，冰冷低矮的石墙上，从前动荡杀戮的残痕被月光投射过来的树影轻抚，寂寥中透着某种脉脉的安宁。

如他所规划的，这里可以是个静心写故事的好地方。

他拎着壶中剩余的酒，在槐荫下找了一处空地。仰头只见高天一轮月，被古树的枝杈裁成不规则的好几片，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布满了凌乱的裂痕。

“箫兄，来得正好，快过来帮我看看。”院墙上树影森森，朱闻苍日咬着笔杆，拉住身边走过之人。没了那一层武痴手套，他直接触碰到那人掌心的皮肤，微微凉的，雪一样白的肤色下透着青紫的血管，却没有雪那么冷。

——酒饮尽，他倚着槐树闭上眼睛。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做一场荒唐的梦了，梦中简单修整过的荒城，空气间有草木清新的气味。

正因为知道，所以更不愿早醒。

“又怎样了？”银发碧眼的年轻人好脾气地为他停步。

“你说，这出戏中的佳人，应该是个什么妖怪？”

“……？”

“传统上是狐狸最多，狡猾妩媚——兔精温柔解语，蛇族骄傲冷艳，狼妖热烈奔放。嗯，其实女鬼也不是不可以，但只惊是张画皮，俏丽的面孔下一副蛇蝎心肠……”

“怎么不提猫妖ㄤ，我们妖猫族的水姑娘聪明又漂亮，举止更是优雅大方，你是见识不足还是审美不够ㄤ。”睡到日上三竿的猫挺着原始袋丰满的肚皮走过来，恰逢其时地解救了箫中剑一把。

正在挠头的红发文士低头打量了一下他的体态，一时没能掩饰怀疑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眼神ㄤ，我看你是想打架ㄤ。”

“你到底打算写什么情节？”箫中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说这个他就劲头十足，浑不顾落笔的时候墨汁都蹭到了脸腮：“年轻俊美的王孙公子微服外出，邂逅佳人的故事啊——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叫好又叫座。不过姑娘家不能空有美貌，性情也需得独特，不然就成了游龙戏凤，虽然好卖，可惜落于俗套。”

箫中剑点头：“听起来，确实是你会写的戏文。”

“那你这两日来，可写了有千字ㄤ。”猫大人歪头问他。

千字肯定是有，只不过删删减减以后剩下的还有没有写的多就不确定了。朱闻苍日扫了眼满桌比符纸还神秘的废稿和手边薄得可怜的累积，清了清喉咙，大言不惭：“这就是你外行，万事开头难，开卷慢一点，排布好提纲，以后才能运笔如飞倚马千言，。”

箫中剑是看过他临时补票的那两章《朱皇宝典》的，诚心建议道：”朱闻，我倒觉得，你写《一莲托生品》之类更上道。”

“哎呀，眼前有风花雪月，美人良宵，我才懒翻那些武林烂账。”他连连摇头，“谁要写那些引人争斗相杀的剧本？你未见写这种东西的人头秃腿瘸，面目丑陋，怎知不是遭了报应，我还想珍惜自己的头发，做不来这样缺德的事情……”

明知是梦，从这场梦中醒来，却似要用尽全身力气。

黑羽恨长风张开眼睛，涅槃琉璃般清透的剑柄反射着槐叶下洒落的月光，如霜雪般斑驳铺了满地。

“箫兄，我笑你是傻人，事到如今，自己却再做这样荒唐的梦，若被你知晓，是否又该说我执迷不悟？”

他苦笑，喃喃自语。

“但无论如何，我会尽力保住最后的天柱。留住此间，就当做成全一个曾经的梦。”

离开荒城之后不久，他又路过了曾一同听戏的茶馆，原来那段悠游山水的时光距此只差几步，却终究止步在了美梦之外。

桌上深色的茶渍在木纹里沁得更深，戏台上，仍旧咿咿呀呀演着人间戏本上唱不尽的离合悲欢。

他从台下熙熙攘攘的观众外走过，忽而想起，这正是当日听了一半的那出戏。他知道梗概和结局的，然始终没有机会听完最后的章节。此时那幽咽的戏词入耳，如一抹霜雪迎头扑来。

——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

他抬起头，看向被阴霾笼罩的天空：“箫兄，在朝露之城的那一晚，你说看出我在等待拯救。故事至此，你可仍在渡我？”

身后嘈杂的人声倏忽平息，戏中的南柯一梦已至情尽，唯余一缕悠长婉转的戏词，彷如来自天际悲悯的叹息。

笑空花眼角无根系，梦境将人殢。长梦不多时，短梦无碑记，普天下，梦南柯，人似蚁。

END

————————————

从没想过要写黑羽。我能想象当他们是朱闻苍日和箫中剑时怎样在人间游历，谈天说地，玩笑斗嘴，诚恳交心。想这些的时候一些碎碎的或欢快或深意的对话自然而然就从脑海浮现，我所要做的，只是将那些念头一一记录，在按照线索跟逻辑串联起来。但黑羽——我很不擅于去直接写角色之心声，我闭上眼睛，“看见”他们怎样做，“听见”他们怎样说，却不能代他们去思考去感受——偏偏黑羽，身边已没有什么故人，心也痛到无话可说。于是删删改改，本想留下上阕做个轻松愉快的听戏段子蛮好的，硬是抠破头皮挤出最后那一点点，舍不下《南柯记》中那句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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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1.14 【朱箫】戏梦（短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