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钜子俏如来决定找一个传人了。为拖延将决定付诸实践的时间,他前往羽国。俏如来常挂在嘴边,几乎是为反复说服自己的话是,“我要承担”。而他从不主动说起,只不知喜忧地放在心里的是,他相信雁王是属于他的问题。说“问题”也太冷硬了。自肩负渡世大愿起,俏如来鲜少作天真浪漫的遐想。然而孤身去往羽国,他情不自禁地想,他是去奔赴他的命运了。 ZV}BDwO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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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王的故乡宁静祥和地出现在他眼前。春雨过后,田间洼地小口地饮下天空。连绵的云杉林间冒出错落的红屋顶。云雾连通天地。遍身薄雾里,雁王的故乡静美有如诗境。 )xCpQ=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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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来以为熟悉的,是在血海里哂笑的雁王,比世所谓邪恶更森冷。雁王曾经同现在的他一样仰头望无尽的云杉,捞取无形的云雾吗?俏如来感到一股危险的割裂感,片刻间几乎牵扯得他软了心肠。他做墨家钜子,时常忘记许多质朴的词汇,“良心”、“良知”、“心肠”;也必要忘记了才能支撑着继续走下去。此时此刻,羽国在他眼前真正显得险恶了。 ,R0@`t1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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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中原之前,俏如来去过尚贤宫,听从御兵韬的建议,借阅《墨迹战朝篇》。不出意外,他在尚贤宫见到凰后。 b,5H|$n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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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力范围再如何扩张,凰后仍然喜爱盘踞在尚贤宫,像她求学时候一样,从容,又有热切的野心。她待默苍离的传人并无固定的善意或者恶意,只看是否有利益交换的机会。然而事关雁王,她就有兴致多说几句。 nk9hQ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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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国。”故国的名字在她耳边荡了荡。凰后闭上眼睛听过余响,才继续说下去,“那里是游魂的国度。要去那里,你也先死过一次吗?” PYr#vO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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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俏如来强笑了一声,娴熟地作好强硬姿态回应,“不劳五师叔费心。”他想要离开凰后的尚贤宫了。雁王和凰后在言语的交锋和内心的谋算中得到某种趣味。俏如来始终咂不出这种趣味。他常感到自己做许多事情是无奈的。 94I8~J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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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怀旧,智者行动。凰后一向知道——毫无自得之意地确信——自己离“愚蠢”尚且相当遥远。然而“游魂的国度”不是她的语言,她不免要想起这样称呼羽国的那个人。 * 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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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畿城破,雁王的军队长驱直入那一天,尸山血海烘托,国都灰暗可怖,天空有如锡铸。雁王从这个国家的上空抽走了威权和恐怖,留下空虚,整个国家和民众变得轻盈了。雁王站在尸山血海面前说,“我宁愿我的羽国从此是游魂的国度。”从这个角度看他多少也像是他自己常怀揶揄之意谈起的英雄。凰后将“羽国圣王”含混着真假编进故事里,内心则将他作为一个与她相熟的漫游者,不无温存地回想。 UV)[a%/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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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霓霞关认识雁王。自她年少时,霓霞关就是羽国的流放地。先王把自己的政敌们掷到这里磋磨、折辱、朽烂。年轻的鹤王之子身陷囚营,捧着一只瓦瓮积攒洁净的雪水。雪水攒来是送给同在囚营的霓裳公主。 r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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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了这地步,面貌比野兽更卑下脏污。营寨里每个人的地盘将将够蜷缩着躺下。地上只铺一层草席,天气和暖时,睡在上头颇受蚊虫滋扰,天一冷则如坠冰窖。凰后也曾经想过,如果自己就死在这里,死后就地叫草席一裹,满腹文章一腔抱负再没有机会施展,比死本身更叫她不甘心。所以后来她待权力就有一股赤诚的贪婪,抵御得了其余一切更加光明和仁善的价值。 K]zBPf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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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被草席卷走的死尸,也有攒着雪水的霓裳公主。囚犯们的活很重,吃得很少。霓裳公主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挤在草席上,饿得面黄肌瘦,藏着干硬发酸的馒头果腹。但是她尽可能维持得精净,慢慢地蘸雪水喝。这多少也像作姿态。只是如果连姿态也不剩,这里的人就一无所有了。 #Q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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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营里来过一个被打得很重的女孩。在这里,看守打人,囚犯也打人,全都不用避开头脸。她被打的浑身血迹斑斑的。到何种境地,人都能强行分出高下优劣来,将自己相对地摆在高位安慰自己。囚犯们浑身也全是成片的湿疹和反反复复总也不好的老伤,散出一阵阵不很好的气味。但是他们嫌新来的女孩肮脏,纷纷护着自己的一方草席不叫她靠近。霓裳公主从自己的一小块馒头上另掰下一块给她,拨开她沾了血水泥水的乱发,看到头皮被扯掉了一块,轻轻地说了一声,“多疼呀。” S+|aC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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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霞关里的人们都被繁重的劳作和接连的审讯虐打阉割了哭泣的功能。满屋蚊虫嗡鸣里,自地面泛起的潮湿的臭气里,人们看洁净的雪水、干硬的馒头、嚎啕大哭的小女孩。这个新来的女孩活得不长久,很快就成了被草席裹走的人之一。 EiI3$y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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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后自那时起和雁王有联系。再长些年岁,她就不会那么冲动了——她几乎是挑衅地在雁王面前提起他的妹妹,“高贵和善良,对于活命来说是有害的素质——无论在哪里。”雁王并不被激怒——自那时起,雁王就从来不对她感到愤怒。他仍然慢慢地替妹妹积攒雪水,而这个回答似乎是不假思索地流出,“除了对活命有益的素质之外,总要再保有些对它有害的素质,性命才不至于一文不值,生死才不至于别无二致。” X55Ee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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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凰后不敢苟同。离开羽国之后,雁王也不再说这些澄澈得几乎天真的话了。她想如果有朝一日她也沦落得同所有人一样老得开始感伤的话,这便是一件叫她感伤的事情了。 /4RK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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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王的身边有过一个支撑颇长时间才被草席裹走的人。凰后还记得那人曾是羿畿的高官,来到霓霞关,除了做苦力,还时常被提走审问。审问虽频,他身上从来没有看得出痕迹的外伤。 s!Y>\3rM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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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除了觅食的蚊虫以外,所有生物都沉睡或者假装沉睡,他忽然从草席上弹起,声嘶力竭地喊,“我招供,我认罪!是我谋害王上!我招供,我认罪……”其他人还在考虑要不要行动或者该如何行动的时候,雁王将他反剪双手压在地上,一遍遍抚过他紧绷抽搐的颈侧,贴在他耳边低声说,“好了,好了。别说了,睡吧。”凰后在旁听着,想他说了再危险不过的话。在场任何人,但凡有心,凭他今晚的举动,已经可以伺机告发他是“谋害王上”的共犯。凰后知道自己就可以去做那个告发者,或大或小地谋求一些好处。她又想瓦瓮里那些清洁的雪水,觉得没意思,就放弃了。 o;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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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那名曾经的羿畿高官就有些疯疯癫癫的。而雁王的手腕上从此新添了一圈伤口——他每到临睡前就取一根麻绳,一端绑着自己的手腕,另一端栓在疯人身上。夜里一有动静他就能醒,拦住他疯癫的囚人不说出那些“招供”、“认罪”的话来。时日一长,麻绳把他腕间的皮肉都磨烂了。那时候他还很年轻,相信意志的力量,相信人力可以扭转事情的进程,相信清白可以撞出一条光明的出路来。 4u X<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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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王的疯癫的囚人到死没有被屈打成招。他死的那天晚上轻轻扯动麻绳,等雁王醒来,替雁王解开了手腕上的绳结。他捧起雁王的手,看着伤口,浑浊的眼睛短暂地变清明,“他们打我,打我……打我。我不认罪,不是我做的。他们打我……” 9/D+6h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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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ow,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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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王的囚人死了。在胜机最渺茫的境地里,雁王最真切地感到这是他的土地和国家,这里的囚人也是他的囚人,他将要还给他们一个不需要恐惧、疯癫和麻木的羽国。 h(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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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你已经成长得与策天凤足够相像。果真如此,你去到他用人命填平过的血海,自然不需要任何人费心。”九算对默苍离都有极深的忌惮,但极少有敬重。智深者大都删除了“敬重”这一功能。凰后只陈述这些话。 CeR4's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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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来毕竟有必要捍卫恩师。“师叔们自然不会懂得,师尊对牺牲的所有人自有一份隐蔽的柔情。”他这样说的时候,想的仍然是羽国,是雁王。他其实并不真正因为凰后的话语而愤怒。俏如来久已经疲惫得过分——他疲惫得只剩在雁王面前,才有力气极其痛切地在乎对错——只有在雁王面前,他才置气一样地感到他必须证明自己是对而对方是错。 P_hwa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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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隐蔽的,都是可疑的。” / !jd%,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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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五师叔一样吗?” Kx*;!3-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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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凰后在明显鄙夷的言辞下竟然显得有些愉快。她挥挥手放俏如来离开尚贤宫。“现在,是谁不懂得呢?” !K'kk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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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在多少次较量中成为赢家,仍然会有的是人对凰后有些鄙夷,以为藏身暗处,毕竟格调不高。而雁王自来太古怪,在旁人都以为可鄙之处看到高贵。 \M="R-&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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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后在囚营的最后一个冬天,雪大得连在羽国都罕见。雁王兄妹也即将离开这个遍地草席包裹生死的地方。他们踏出囚营,互相投掷包裹了石头的雪球嬉戏。凰后在尚贤宫,同雁王联手,操控过朝代更迭、国家兴衰。数不尽的人命被指掌唇舌抛掷和摔碎。即使在那些时候,凰后也不曾见到雁王展露出同在他妹妹身边一样真切的情绪来。《羽国志异》的写作者有自己的判断,她想或许一瓮瓮的雪水和一颗颗的石块也是一样,真切的爱恨,痛切的抚慰和伤害,他们都只留给彼此了。 Wx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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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投掷包裹了石头的雪球的兄妹两人在离开霓霞关之后席卷羽国全境。羽国一统已成定局的时候,凰后知道自己再没有继续留下搜寻残羹冷炙的必要。于是她到羿畿城外,一会当时尚且年轻的君王。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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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故人,她有一份直觉上的自信。她明目张胆地观察雁王,问多少显得越界的问题,“你是否感到陶醉?一路行来,我听见百姓称他们的‘圣王’终于来临。” vh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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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口中的“圣王”率领着好似恶鬼的军队。比起在囚营时候,他自己似也变得同恶鬼更相近。他一低眉,挽一束长发到耳后,先是游移着绕过了凰后的提问,“固然说得刺人,但你眼神刺探得太明显,倒像要替我画像呢。”凰后等他表演一番君王的雷霆之怒。他不识趣,伸手隔开半寸,并不触及,作势要拨一拨她面前的珠帘,“怎能不受宠若惊呢?” vNd4F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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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后他到中原,再没有残余的热情摆这样甜蜜的作态。怀抱着甜蜜的恶意,凰后想自己何止愿意为他画像,自己愿意为他编造洋洋洒洒千万言。于是她不顺势而下,只定在原地,非要等到答案为止。 (Pin9^`A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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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陶醉。”曾经安抚囚人入睡的雁王百无聊赖地垂着眼眸,“百姓将自己委身于对救主到来的无力渴望中。我觉得没意思。”再问,真就越界太过。凰后也游移着一笑,“我要离开羽国了。” ,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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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局未竟,”他站在胜利的门前随手抛出一道引诱,“你果真没有胜机了吗?” )+N%!(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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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于接受愚众的山呼海啸没有兴趣。”她知道雁王从不这样称呼他的羽国人。她今天尝试了太多次激怒雁王了。许多年后,钜子的传人将以难掩的不齿称她和她的同门是隐在暗处的阴谋家。而许多年前,即将铸心失败的上官鸿信直对着一片荒芜的、他费尽心力取得的国都,“所以你想要的是不为人见的统治?”墨家的门人绝少提及这个词汇——“你有的是激情。不显扬声名的权力,隐于幕后,为判断的精准而非人群的欢呼而喜。哲学家式的激情。” ;wp)E 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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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背负渡世大愿千年,有的是自虐式的傲慢和对人性的鄙夷。而雁王想要活着的人和真实的激情。离开了羽国,凰后已经断定她的故人注定无法继承墨狂。她动笔写《羽国志异》的时候听说霓裳公主身死。旁人以为阴损甚至邪恶的,雁王以为是可喜的激情;旁人以为值得陶醉的,他以为没有意思。同他一道收集雪水和投掷石块的女孩又死了。凰后断定他也活不长久。 t{Q9K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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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来走入云杉林深处,看到天空中漂浮着巨大的黑狗,正啃食着铅灰色的游魂。 qdL;Ii<Y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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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旅店住下。客人们吃饭谈天。老板热情地招呼他。旅店的房间有大小不一的两个门,一个敞开,一个钉着木条封死了。俏如来盯着封死的门发怔。老板看出他是外乡人,向他解释,“封住的是死门,专门在有白事的时候供棺材出入的。” ?%iAk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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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现在……” c+_F 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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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常日子,为了不叫鬼魂寻回生前的住所,死门总是封住的。” 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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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魂。”俏如来动作卡顿着望向窗外。旅店老板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只是我们这儿的老习俗,一个说法而已。哪里来的鬼魂?”于是俏如来知道只有他看见空中的黑狗和游魂。这是他的幻觉吗?或者,他身在雁王的国度,这也是雁王的布局之一? |B;:A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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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俏如来看到雁王穿过封住的死门进入房间。他不意外,反倒一阵安心,感到遇见了该遇见的人。湿漉漉的风撩动雁王的长发,他的头发于是好似也带上云杉林冷冽的气味。俏如来竟然想,他是我的鬼魂。 SH<Nt[8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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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王径自走向窗边。俏如来跟着他的动作向窗外望。时候还不太晚,街上还有零星提着灯的行人。天上是巨大的黑狗。它的眼睛像是半瞎,蒙着一层灰白的翳。因为这层翳的缘故,它看起来很是漠然地缓慢地游走着。 Z[F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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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看见了。” yw{GO([Z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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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来听得出这不是为计谋作姿态的语言。但是他只能逃到他的大义和责任背后。“为击溃我,这也是师兄的布局吧?” [L{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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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击溃你。”雁王的双手伸出窗外。在俏如来眼中,窗外满是游魂。他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像是想要阻拦。浸在薄雾里,雁王的双手也模糊进虚实之间,与漫天的游魂更相近了。他爱抚雾气、招引雾气有挥散雾气,“我如何用无害之物伤害你呢?” D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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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无害之物”,俏如来如惊弓之鸟,未免多疑,猜雁王早已经掌握他的来意。为夺取主动权——或者只是为继续同他交谈——俏如来主动说,“来这里之前,二师叔建议我查阅了尚贤宫中的藏书。” r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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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雁王混着气声笑了,“御兵韬果真尽熄了他的雄心,竟然真心教你了。” {}s7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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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所有人做所有事,都真的像你口中那样可笑。” }(hx$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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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些不可笑的吧。”雁王侧坐着拨了拨烛芯。俏如来遮掩着目光,只看他几个瞬间。目光闪烁里,本该坚固分明的一切也摇曳。雁王的国度太险恶。俏如来狠狠地闭上眼睛。 ?N~r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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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迹战朝篇》,那里面有我此行的关键。”俏如来应铁骕求衣的建议翻遍整本《墨迹战朝篇》,确实找到关窍。《墨迹》记载的是历代钜子和门人们的事迹,俏如来却在里面找到了圣人诛少正卯的记述。“少正卯是羽国人。”说着,他逼自己正视了雁王。雁王饶有兴致地向他笑,“你如何知道少正卯是羽国人?” pyq~_B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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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心知肚明。师兄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吗?”俏如来说了最正当的话,又游移着避开了目光接触。雁王颇感无趣地掸了掸桌面的灰尘。“我不知道时间除了拿来浪费,还有别的用途。” fx_7X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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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拿世事当儿戏,墨家钜子最最不该认同。俏如来却感到可耻的一丝快乐。同雁王一道把玩词句评说人事的时候,俏如来才感到他漫长的痛苦的时间值得消磨。“……少正卯,旧姓隼。九界之中,这是羽国九地才有的姓氏。卯属木,榫卯者,言物之结构也。他隐去旧姓,改名为卯,到中原为官。” 4@u*#B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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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榫卯者,言物之结构。他到中原为官,是去……” &_x:+{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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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来调整了片刻,说他该说的话,“自以为是去重塑乾坤匡正世道的。” 5hr$tkk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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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雁王起身取来纸笔,自己留一份,给俏如来一份。“御兵韬如何劝你,关键在哪,找出来。” rUc2'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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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同时提笔书写。放下笔,雁王将自己那一张收起。俏如来狠狠咬了咬舌尖,一横心,摊开他那一张,念道,“君子之诛,不得不为。” Eh^c4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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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实伤酿成之前斩除祸源。御兵韬能看到这一步,果真不差。苗王有他做股肱,已经足够。”这是嘲弄,俏如来自然听得懂,而雁王偏要点破,说得更明白些,“可你不是御兵韬。他不通真髓,你也不通么?” }u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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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来被他激得一时起了气性,顾不得旁人如何,话也变得锋利了,“俏如来确实不是。二师叔被你逼得改名换姓遮掩真容度日。我却是来,我是来……”说到直对生死处,他又不合时宜地软了心肠,闻见空气中云杉树的气味,看见烛火摇曳里雁王的侧脸。雁王向他走来,取出先前写下的同样是八个字。俏如来的嘴唇抖了抖,几乎要被眼前淋漓墨迹剜伤了,仍是强念出来, ~Y7>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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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曝尸三日,墨家手笔。” e4fh<0g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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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朝时九界之间交流不畅,况且历朝历代,总是百姓最容易蒙蔽。曝尸三日,皮肉朽烂,正露出与人族不同的骨骼,适合用来坐实圣人诛杀的是妖孽,是雷霆手段功在千秋,哪里是不得不为?活人、尸体,甚至尸体的每一部件,都取可利用之处尽情利用,正是墨家的手段。”雁王说着伸手向俏如来。衣袖滑下,露出一小截手腕。俏如来恍惚看到森森白骨。明知道不该——再如何动摇也不该——俏如来不再顾忌该与不该,紧握住雁王的手腕。 l~b#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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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来……”不是圣人君子的无奈,也不是墨家钜子的狠毒。他来到这里,他想要来到这里……“我不是想来杀你的。” tBd-?+~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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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王任他抓着,缓缓地靠近他,一遍遍抚过他紧绷抽搐的颈侧,贴在他耳边低声说,“这一切,或许是我的布局。” 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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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俏如来分不清是为雁王描白还是为自己描白了。 <j,ZAA&5%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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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区别吗——被黑狗啃食和活在地上?” B5{ w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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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如来无比软弱地想到自己并不像变作游魂被黑狗啃食,可他也不想、不想……在雁王的低语声里,握着雁王的手,他多想沉睡啊。 S~()A*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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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曝尸三日,也已经是礼乐之邦的死法了。”俏如来感到此后的一切声响和画面,都好似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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凰后离开羽国那天,羿畿城破,尸横遍野。雁王的军队用了亡命水,兵士无畏死伤,侵袭之势就有如恶鬼。然而恶鬼几乎算是扑空了——羿畿城中的饥荒已经持续了近三年。三年里,羿畿严密封锁,不许灾民出城,终于封成一座死城。 :%7y6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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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城中盛行的是无规律的征粮和彼此揭发。都知道在打仗,然而不见外敌,身边的父母兄弟亲友,好像谁都可能与“反贼”有联系——交出了“叛徒”和“内应”,就能少缴一份粮,也少一个人抢饭吃。一批批的活人被押往霓霞关,一袋袋的粮食被征走。俏如来在梦与非梦之间看见,半熟的馒头,藏在柜子里早馊了的稀粥,也都被抢到了征粮队手上。 4zKmo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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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刮地三尺再没有粮食,易子而食自然开始了。人变成野兽。其间有过几次针对王宫的失败的进攻。俏如来看见王宫的守卫被啃去了半截小腿。双方都绝望地哀嚎着杀人。 %;/?D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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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城破时,残存的人早已经由野兽变成了木头,萎在街头巷角,成为破败的都城里年久朽烂的家具。雁王的军队分发粮食,他们不再抢夺,也不再吃了。零星有还能移动的人,枯枝一样的双手撑着地面拖动身体,扯着雁王的袍角。挥退了己方的兵士,雁王俯身听他们说话。 cZC%W!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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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嘴变得像畸形的树瘤,嗫嚅着,下一秒就要崩裂。他们说,“我揭发,我还要揭发……嘿嘿,我还能揭发……” D=1:-aL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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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变成野兽,自然也可以继续变得比野兽更卑下。出城,霓裳公主对她的兄长说,“我相信策天凤能教会我们如何驯服命运。我将要驯服命运。” Yw=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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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王妹热爱策天凤。任何热爱都是危险的,可雁王已经无能有更好的期望——在那时的雁王眼中,即使是最最景仰的恩师,也与羿畿城中遍地的枯骨和烂肉几无分别。最初的一阵子他以为是自己的视觉出了问题,后来他习惯了。他开始想是否真有意志的力量,是否真有可掌握的命运——或者他至今习得的一切只是一种自以为是解药的疾病。 0RFB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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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起,他开始看见巨大的黑狗盘踞在空中啃食游魂,而他自己接掌了游魂的国度,解放了他的囚人们。“不需要再招供、再认罪、再揭发了。”雁王抽走了羽国上空沉重的威权、长久的恐怖和无限增殖的卑鄙,人能够重新轻盈地挺立在大地上——“即使我的羽国从此是游魂的国度。” +*ua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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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紧紧地握着雁王的手腕,俏如来任他带自己穿过死门。走在羽国的街道上,俏如来听见悉悉索索的传言,似乎又传说有藩王意图谋反,鹭王的军队正满城搜查叛军的内应。 e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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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畿曾经是巨大的坟场——哪里不是呢?你感到失望、疲惫、无意义,所以你寻找我。” #mKF)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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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是你难道就不……” IVSO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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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雁王从来不对人失望。他先见到人可以变得卑下,又亲手让人们忘记卑下的过去,重新轻盈甚至清净起来,他就知道了失望与否不过如此,历史是一副反复重洗的纸牌,而游魂们绕着云杉树跳舞,一边跳,一边被黑狗啃食。同任何牌局的进展输赢,或者任何附会的正邪相比,跳舞自然是更重要的。 y'L7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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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身边,活人们窃窃私语。俏如来终于承认自己不想关心世道平或不平,生民安或不安;他不想寻找一个传人,更不想在优美极了的云杉林里杀死他久久寻找的、他的鬼魂。 ;n,xu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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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抵在上官鸿信的胸口。痛苦让他的声音柔情太过而失真,或者本就没有什么真假之分。 2ieyU5q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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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 ,>+B>l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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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鸿信的手背贴了贴他的侧脸。在俏如来的想象中,上官鸿信的触碰比空中的游魂更轻也更冷。 `6y=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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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JAx0(MZ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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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俏如来僵坐在房中定定地看着封死的死门。他的鬼魂确实曾经穿过死门来与他说话吗;或者一切只是他软弱的想象? _mWVZ1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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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雁王的国度——游魂的国度。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同任何责任和承担都没有关系,俏如来仍然在寻找他的鬼魂。 @U+#@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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