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翔拍去指尖粘著的草葉,在預定成為羅喉頭顱的石材面部摩挲一番。受過武君恩澤的部落已零星製作過幾尊神像,為便於眾人自四面朝拜,塑像特意做成了八臂四首,是時下常見的做法。問起羅喉,他又總說無妨,由著他們去,反正他也不會膜拜自己的金身。落成時鳳翔遠遠看過一眼,多出的頭與臂膀姑且不論,那怒目圓睜、揮動斧頭的尊容,實與羅喉本人相去甚遠。他見過的神像便是如此了,看眼下預定的這尊神像才選定石料,便動起念頭,要塑一尊最相似的出來。 @VS5Mg8
羅喉雖被堅執鋭,所向披靡,本人的輪廓卻相當柔和,是以神像的稜角若剛硬太過,反而不美。鳳翔一面摸索,一面喃喃道:“要溫柔,……更溫柔些才好。” _NnOmwK7
“噢,原來是‘溫柔’。” Ru aJ9O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天舞神司在一旁拖了個墊子坐下,敲了敲煙斗,未燃盡的碎屑落在地上,散發寡淡的草木芳香。他們救下的部落對於調製安神香草別有一套,各類功效不同的草藥獻到武君羅喉面前,大半落進天舞神司手中。鳳翔從那枚綉著金線的煙袋上挪開視線,“天舞神司有何指教?莫非您也更喜歡尋常的武神像?” W1`ZS*12D
“你說鼻梁也扁還有兩撇鬍子的那種?”披頭散髮的巫覡轉了轉煙斗,堅定道,“太醜。” q;PzB4#
鳳翔一怔,接著搖了搖頭,“說笑了。”他繼續比劃,試圖確定五官的位置。 #R~NR8(z
“你覺得羅喉溫柔,”一旁不務正業的天舞神司悠悠開口,“因為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Du4#\OK
“武君仁善,”天舞神司不甚客氣的腔調令鳳翔稍稍皺起眉,他用白色的泥土在該是嘴唇的部分做下記號,“應邪天御武之禍,卻不曾以恩主之名自居。濟世以為己任,解百姓于倒懸,不求報償,此等襟懷,難道不足以稱為溫柔?” 2U+p@}cQUA
“有些過了,”天舞神司拿起擱在一邊的小雕刀,放進掌心比了比,“你是他的義子,追隨他的時日也不短,應當明白他只是不夠聰明,想不起去為自己算計罷了。” ,VsCRp
鳳翔轉過頭,信口胡扯的天舞神司一頓,望向對方的臉龐一派無辜。少年人生氣了,他心不在焉地想,這可真是……好啊。 =e/4Gs0*
“這便是‘溫柔’。”鳳翔從他手中抽出雕刀,微笑道,“神司若有要事在身,大可自便。” /iuNdh
還沒歇夠的天舞神司拍著膝蓋道:“這個不急。”他轉轉眼珠,說:“你喜歡‘像’的,是嗎?” 5g2+Ar(
鳳翔垂下眼,“不像還有什麼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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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意義還是很多的。鎮守家宅啦,止小兒夜啼啦,諸如此類,還是很適合你們武君的嘛。好了,少年人,氣性不要這麼大,”天舞神司站起身,將默默捏緊雕刀的鳳翔往旁邊擠了擠,“這裡大約沒幾個能教你怎麼雕得‘像’的匠人,神像神像,有幾個匠人真的見過神呢,會像才怪了——簡而言之,對好心傳道授業的前輩高人還請客氣些,小公子。” )II,HT-LY
“您看起來可不像懂手藝活的人。”鳳翔狐疑道,看了看天舞神司那雙不事生產的手,實在不太肯就此將雕刀讓出。 k $&A
天舞神司倒也料準這個應對,他左右四顧,從一旁的碎石裡撿起一塊不那麼大的,在鳳翔眼前一比,“看好。” B8Zd#.6]
他捏著不太趁手的小刀,三兩下便在石塊上勾出一張熟悉的圓潤臉龐。鳳翔微微一怔,“這是……武君?” rO%+)M$A
“當然,”天舞神司得意道,“是不是一模一樣?” K+OU~SED%F
鳳翔瞥了他一眼,“不過是以刀為筆作了一幅畫,天舞神司該不會以為,這便能證明自己的能為。” {[~,q\M[
“什麼叫‘不過是’?別看這是個小件,舞刀弄槍的武者可做不到這步。”天舞神司頭痛道,“唉,可恨君鳳卿不在此地。羅喉怎會把你教得這樣不討人喜歡。” ;_&L^)~P$
鳳翔慢吞吞道:“哪裡,我平日與武君相處的時候還不及與您在營地一道料理傷兵的時辰長呢,神司。” hzo,.hS's
“……”天舞神司捏著眼角,“好了不要說了。我再雕個頭總行吧?——那種摸得出五官起伏的,頭。” p'}%pAY
徹底丟開小雕刀的少年人抄起雙手,一派無動於衷,“看您喜歡。” rNC3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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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神司揉著手腕走進議事營帳,迎著眾人譴責的目光在末席落座,“不必管我,諸位隨意,隨意就好。” F[Sat;Sll
羅喉的兩位義弟對這副做派早已習慣,天舞神司左右四顧,彷彿才發現身旁還坐著一個活人,泰然自如地用胳膊捅了捅對方的肋骨,成功戳出一聲近似漏氣的古怪聲響後小聲問道:“講到哪裡了?” M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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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神情肅然,同樣壓低嗓子,“我也不知。” Wh_c<E}&
“……” )yZE>>3-
天舞神司抬起頭,迎著不知何時停下話頭的羅喉,後者撐著額頭,神色十分無奈。 lM,:c.R
“我忙著料理傷兵,一直抽不開手。”天舞神司正色道,“還請武君原諒則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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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喉義弟之一忍不住開口:“分明是忙著戲弄小姑娘!前些天還有一個告狀告到我帳裡,說有一個穿白衣的輕飄飄的男人,對她又唱情歌又拿果酒,末了卻不肯娶她——” GqxK|G1
“唉,不是這樣的,說好了我教詩歌她送酒,分明是有來有往的束修,怎麼就扯上婚姻大事了。” iW~f
營中另一名將領應聲道:“情詩豈是隨隨便便就能教的,神司自己立身不正便罷了,他手頭還有一支兩百人的游擊軍,若引得軍心動搖人心潰散,我等如何繼續統領義軍?武君明鑒!” 9V\`{(R
天舞神司掃過對方一眼,對對方所屬行伍約略有數,舉起雙手無奈道:“……這可真正是,純屬誤會呀。” ix`xdVj`
“好了。”羅喉揉著眉心,“天舞神司不諳當地風俗,由此引出事端,便由他親自賠禮致歉,說清緣由,再為那名姑娘另尋合適的婚配,此事便到此為止。” 0eP~F2<bC
天舞神司撫掌而笑:“武君大才。”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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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誠如諸位所言,神司行事出格也非一日,確實不宜領兵。”羅喉與天舞神司四目一對,緩緩道,“便將這兩百人拆散,分別編入兩位義弟麾下。” _0E,@[
眾人臉上神色各異,天舞神司轉過頭,問身旁那位似乎還是什麼都瞧不明白的老兄,你叫什麼來著? M6!brj\[|
其人相貌出眾,氣度不凡,即便此刻不在羅喉帳中,也必定自有去處。他緩慢眨眨眼睛,似乎正吃力地辨認天舞神司的唇語。他說,吾乃醉飲黃龍。 ,-kZ5&r
天舞神司的眼睛彎了彎。 Su#1yw>
“所以,”議事終了,天舞神司仍賴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走,“之前都在議些什麼?” RUu'9#fq
羅喉提起壺晃了晃,對天舞神司抬起下巴,“先去燒水。” B=`!
天舞神司立刻轉頭,熱忱地拍著醉飲黃龍的胳膊,“有勞黃龍兄了。” kzXW<V9
“……”羅喉喉結上下動了動,沉聲道,“醉飲黃龍,坐著別動。”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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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點名的青年撓了撓頭,不知自己該起身還是老實坐著。羅喉橫了搖著扇子悠哉悠哉的天舞神司一眼,道:“罷了。正事要緊。” 0fU>L^P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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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君祠起得很快,分派到天舞神司手頭的雕像連眉目都沒有,祠廟整體便近竣工。內中佈置則稍麻煩些,供奉武君的部族風俗各異,神像放置何處,面朝何方,以何物奉祀,奉祀儀禮如何安排,巫祝分成數派對陳設各執一詞,幾乎撩起袖子當場掐架——好在羅喉有言在先,由祭祀所起一應爭端,皆交由天舞神司最終裁斷。 ApB0)N
天舞神司的裁斷便是統統否決重來。如此又叫原本爭論不休的大巫有志一同將矛頭對準這個“不通天地的游醫”,揚言要鬥法比試,天舞神司慣來遊手好閒,如何肯應。好一番雞飛狗跳過後,諸事總算安定下來,此時已至初秋。 w2[R&hJ
“照日子推算,君四公子也是時候該到此地匯合。”天舞神司靠在榻上悠哉游哉,“不知武君可有收到他的傳書?” N>Y3[G+
“鳳卿不日便到。”羅喉飛身一擊,足尖點上醉飲黃龍手腕,高聲喝道:“留神!”醉飲黃龍身形急退,長刀刀勢已至,他急抽佩刀格擋,一手又與羅喉猛擊對掌,人未退幾步,刀卻脫手斜飛出去,輕輕落地。 ^XVa!s,d
“醉飲黃龍,”羅喉將刀拾起,遞還對方,“刀不開鋒,是為何故?” xW~@V)OH
後者握緊佩刀,借羅喉一提站起身,聞言笑道:“切磋而已,開鋒就不必吧……” yr'`~[oSCy
“戰場之上,生死只在一瞬,”羅喉轉動手腕,“沒有第二次切磋的機會。” WcFZRy-erc
醉飲黃龍撓著臉,“話是沒錯,不過現在的對手畢竟是羅兄你嘛。” rC16?RovQ@
說話間二人各自收刀,此間是一處演武場,羅喉偶爾與軍中部屬切磋一二,點到為止,多以指點對方武學進益為要,如此自然談不上有趣味。方才與醉飲黃龍小戰一番,雖動不得真格,竟也出了一身薄汗,於武君而言,算是少有的酣暢淋漓。 H(s^le:!
親自搬了長榻前來觀戰的天舞神司朝兩人揮揮手,插進話來,“黃龍兄,你這刀,能否借我一看?” %BKTN@;7
“但看無妨。”醉飲黃龍將刀柄倒轉送向天舞神司,後者伸長手臂,指尖彎起緩緩勾住刀柄輕輕撥畫。刀主如遭雷擊,即刻撒手。天舞神司抬高眉毛,似笑非笑瞥了一眼低下頭不住揉鼻子的醉飲黃龍。趁天舞神司低頭檢視本該為刀刃的厚鈍鋒面,羅喉捏著醉飲黃龍胳膊無聲無息將他拖到一邊,兩人邁著碎步迅速遠離天舞神司榻邊三尺開外,各自暗暗鬆了口氣。 N0PX<$y
只聽天舞神司的聲音悠悠響起:“黃龍兄,你這刀,是不願開鋒,還是不能開鋒?——嗯?走這麼遠做什麼?” 'C<=bUM
羅喉若無其事擰了手巾遞給醉飲黃龍,後者將手巾蓋上前額用力一抹,悶聲道:“我也不曉得,大概兩者都有。” bT}WJ2}
“何謂不願,何謂不能?” 3RUB2c4
“刀者有刀心,”天舞神司掃了眼醉飲黃龍,後者正緊張得不住搓起手指,又將視線挪向羅喉,“此刀正是黃龍兄的刀心,若他一心不願傷人,則刀無其鋒,不見血刃。” U"]i.J1
天舞神司沉吟片刻,又問醉飲黃龍:“黃龍兄,自有記憶以來,你可曾有真正開鋒的時候?若有,你又是否記得究竟是怎樣開鋒的?” f?6=H^_>
羅喉眉心微皺,醉飲黃龍揉揉後腦,率直作答:“極少。我也不太記得是怎麼做的,聽同行的藝人說,有幾迴路上遇著傀儡,我苦戰不成險些出事,刀便自行開了鋒……但我醒後卻無此事記憶,刀也恢復成不曾開鋒的模樣。” ZxWV,s&p
天舞神司站起身,冷不丁將佩刀推回醉飲黃龍腰間刀鞘。 7Wu2gky3
“黃龍兄,何不試試醒著開一次鋒?”他笑望醉飲黃龍,語含深意,“武君說得很是,畢竟——終有一日也要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