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07 【月云】恨将离（加折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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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andie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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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7 【月云】恨将离（加折桂来）

老福特也发过，不过号注销跑路了
太冷了这产品，想了还是觉得这口饭放上来让其他磕的人也吃吃
一楼先放折桂来

　　剑风云一把拉了月无缺，欲携手共逐月去，笑嘻嘻道：“兄长，任你笑嘲，今夜我偏作一回贪汉，人间月我要得，天上月我亦要得。你陪我去！”

　　月无缺操着神醉，悠哉吐云，险险被拉得趔趄着脚。闻言，他倒不乐意极，提手用烟斗凿了剑风云一记爆栗，红头鸭似的扬了脖子，道：“好个剑风云，凡人皆道齐人之美，你更有天大的福气，无缺月探囊取之，那缺月亦少你不得。哎呀，双月之福可让你一人消受去了！”

　　月无缺一边说，一边拍手，晃得神醉上系的铜流苏叮咚响。

　　剑风云被堵得哑然，忽感手中空空，方觉察月无缺早抽了手去，背对着他举头望明月。

　　剑风云笑叹道：“兄长，方才我用力猛，你也抽得急，现下手该红了，给我看看好不好。”不及月无缺出言以对，他自顾自给月无缺揉搓手，逗得月无缺嗤的一声笑了，道：“好矫揉造作，剑风云你如今几岁人。”

　　剑风云待要说些什么，抬头看月无缺，半日一语不发，后又低头揉起月无缺手来，方道：“安稳日子不比活人时，真是过得愈发糊涂了，你问我年岁，我竟是懵然不知。”

　　他忖度一番，开言再说：“许是未过而立吧。”

　　趁着剑风云替他揉，月无缺抓着神醉吃口烟，缓吐，微烟拢上剑风云耳鼻。月无缺道：“傻小子，你也不知自己岁数几何，攀玉趾捡来的你，你又怎知生辰呢。如此，异日玉人随你去看望香如昔，顺道问你母亲可还记得你生辰，打谅你想她想得紧，谢字免提，玉人一向良善。”

　　剑风云道：“桂宿向日不是不肯赏脸去吗？”月无缺道：“玉人何时不肯？实话实说，是抱惭于你母亲，我不曾照料好你，你到底是我的责任。”

　　月无缺用眼上下细细打量剑风云，心中怅惘似有所失。

　　剑风云模样气质出脱得与既往时日终究不同些，少年露锋，历莫定人事解了藏锋二字，如今浑不似刀剑，笃肖山阿，稳重自持，不意间才逸散扬扬意气。他心内自思道：“若还活着，他该捕了多少女子芳心来。”

　　月无缺慨然叹道：“我真怕我去了她端茶送客，将我扫地出门！”

　　剑风云笑道：“哎哟，桂宿这话说得酸里酸气，我站在一旁真能让娘亲赶你出来不成？那是你多心了。”他拿来神醉，也吸了口，道：“防着不让娘亲看到这才是，好的不学学坏的，净会抽烟吃酒的浪荡行径，她要不让我和你顽了，你带坏我呢。”

　　月无缺一步迈近剑风云，行止越发肆意，不光把脸凑在他唇前，还上手摩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玉人可要看看你这张嘴究竟是红是黑。久前有好色之徒评点苦境姝色，不拘男女，红颜蓝颜尽纳，玉人有幸入册，开篇即言“唇飞樱红”，想来你合该是红的。”

　　剑风云双颊扑上一股细细的丹桂香，这暖香闻之眼饧骨软，他含笑搡月无缺一下：“听听，这讲的什么泼皮无赖话，哪有人嘴不是红的？”

　　月无缺伸手摊开五指：“苦境天上飞的，地上走的都有不是的，我就说是近朱者赤来的，你服是不服。行了，我是大无赖，你是小无赖。小无赖，烟斗还我。”

　　剑风云高唱反调，道：“不，我不服，分明不是你予我的，烟斗我也不还。”言毕，再吃烟嘴。

　　月无缺坏模坏样，剑风云有样学样，月无缺未必存了教他抽烟之心，而剑风云耳濡目染便也会了，可他不往喉里吞，因着一咽下就咳嗦不止。

　　有时月无缺闹他就挟口渡他波白烟，压着他，使他禁不住双腿翘起，不由地腰肢弯曲，脸红耳赤，气凑头胀。他挣着要走，不让，得厮混到明早方能离开，草草收拾了衣冠，偷偷摸摸地走在回房路上，生怕撞上剑谪仙。

　　那点子风月间的琐碎细腻本该由剑风云身自为之，心亲验之，可半路杀出个月无缺来，谩道痴怨从此落下二人冤孽，不料风流案未解，相思结未结，不待贪狼星辰光大烁，便陨了，余下种种，皆付一炬。

　　后来若遇着旁物占风云之心，月不相让，唇间榻上布散相思，绘幅巫云楚雨景勾剑风云缠绵，如此腌臜手段，月无缺最是熟惯。可这手段亦需有人受着，正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一对风流冤家。

　　话说是前月既望，月云二人晏然窝在床上，头凑在一处读话本。

　　话本甚无趣味，翻来覆去左不过一些才子佳人怨与孽海情天债，剑风云本遇上识字看书就眼神发眩，悬头不住打瞌铳，饭足的三分困意经书酝酿成了十分，歪撞到月无缺颈侧，合上眼，便惚惚睡去。

　　月无缺岂容他独睡去，故意搅弄，拨动他眼睫，致剑风云不得安眠。

　　剑风云不可耐地翻身，置扰扰不理，月无缺自嘲闲寻气恼，恶向胆边生，即令眠者梦空，遂攀附在眠者肩头，捻耳垂，哈热气，仍不成。月无缺气急，在他耳畔叽咕一句：“剑谪仙来了，还不快走！”

　　剑风云忙一揭锦褥，把眼四下张望，惊疑道：“什么，剑谪仙来了？！”月无缺得意洋洋，爬下床，赤足垂手站立，探身帮剑风云理鬓，乐道：“哎呀，唬你的，没来没来，瞧你吓得狗尾巴毛都竖了。”

　　他一面走，一面调戏剑风云，从桌上取来醪斝，递与剑风云：“狗看花被单，吾弟亦如是，大字没看几个就困，快吃酒醒神。”

　　剑风云接来痛饮，脸上滚热，用手又是搓又是拍。月无缺提斝，返身往剑风云腮上一拧，笑道：“这是谁家小狗吃酒吃得脸通红啊？”

　　剑风云原跪坐在床沿，听月无缺如此说，只觉羞人，一头往枕边倒去，正倒在书册上，压得它满是皱痕。他急急抚平，定睛一看，正是叙了个月下俦之事。

　　剑风云持卷举头看眼月无缺：“无缺。”月无缺吃酒，道：“怎么。”剑风云垂首目视其文，一字一句读道：“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逭。”

　　剑风云啧啧称奇，向月无缺道：“你与我足上亦有所云之赤绳吗？”

　　月无缺掷下醪斝，信步行至床旁，捉住剑风云一足，以手抚之细看：“两股多肉，脚腕却瘦，一层皮紧贴着骨，我摸去简直是揽把骨头来。错了错了，光看脚去，赤绳吗，我看了不曾有的。”

　　剑风云触痒便难耐，喘将起来，抓褥子遮张关公同样的大红脸。人一滚动，褥子把人裹得恰似只蠕动的毛虫。月无缺往他臀上一拍，道：“褥子坏，闷吾弟。”

　　剑风云探头道：“兄长坏，骗人，我看了分明有的。”月无缺笑道：“玉人道你开了天眼，可视凡人不见之物，你也让玉人开开眼界。”剑风云喜道：“那双月之交，朔月之时，无缺陪我往一处所在。”月无缺道：“玉人允你了。”

　　再观眼下。剑风云拉月无缺闲步去，见一祈福榆树。榆树森然，高枝恣意扩张，几欲参天，主干粗壮，有三人合抱之度。无数祈福带缚许于低枝，倘走避树下，外景咸蔽，唯余红云。

　　剑风云指树道：“想带你来，总寻不到好机会，可算逮着时候来了。”他将月无缺手松了，一径跑向树下，拣一条祈福带看，上题金字，写道是：生并蒂，结连理。

　　剑风云向月无缺道：“前回我自个儿悠悠荡荡，随心而行，恰逢此树。我心有所感，度其有奇贵之处，近看方觉此为祈福树。我早觉月老庙不灵验，至少求姻缘难成，看此树条幅悬挂如云，料定是棵百试百灵的神树，遂携兄长同来。”

　　月无缺故作不解，笑问道：“吾弟所求为何。”剑风云福至心灵，笑答道：“与兄长之夙缘。”

　　月无缺听了这话，推拥着他，令他夹在人与树间动弹不得，道：“唉，求旁的树倒不如求玉人。玉人月无缺号玉枢丹桂，不说求功名求利禄，至少剑风云向玉人求姻缘，保管一求一个准。”

　　剑风云道：“那我今日不求姻缘，若有来生，愿与君世世为兄弟。”月无缺紧紧将剑风云搂入怀中，心下庆幸去者复得，冷躯再暖，他亦不下相思血泪，不受煎人离苦。月无缺道：“煞风景的小子，我说秦晋好，你偏道手足义。”

　　剑风云挥袂变出红带与笔墨，说道：“无缺，你刚才说我贪心，要双月之福，那我不妨再贪一点，手足义我要得，秦晋好我亦要得。这红带我本想自己写了，着你挂枝，既是向你求，便由你来写吧。”月无缺叹气道：“玉人错言，我只怪你无别项贪求之心。情义是你的，是玉人合该允你的。”

　　月无缺接过东西，问道：“可有想写的。”剑风云摇头道：“你决定吧。”月无缺听了，沉思一回，方落笔写道：月下俦，云中侣。

　　幅上六字撞在剑风云心坎上，他将头往前凑了凑，与月无缺头攒在一块，及月无缺想转头与他交谈，不料唇齿交接，气息相融。

　　景好情适，月无缺觑机把剑风云脖颈一压，二人同颓倒于树根。三寸舌挢然，二者短兵相接，月无缺趁势直捣黄龙，逼剑风云一退再退，呼吸之间，两人都心擂鼓，耳嗡鸣，听不得枝上栖鸟惊飞扇翅之音。

　　及罢战息兵，黄白两色与黑红两色衣裳混作一堆，月无缺先起身打扫周身，正待剑风云爬起替他整好衣服，剑风云摇手招唤他就近前来。

　　月无缺控身，剑风云轻轻拢住木樨冠下杂乱的散发，将其掖回鬓间，再扶稳冠枝，端正冠体，方以指作梳把月无缺胸前两撇发理顺。

　　剑风云作罢，端详端详，遂心道：“好了。”月无缺拉他起来，亦为他正了衣冠，并把红带给他，说道：“去系上。”

　　一阵风过，枝头原系的红带抖将起来，猎猎作响，有甚者拍过剑风云脸颊。剑风云择定一杪，缚牢，捏带尾半会，应是思虑下再打了个结。

　　月无缺走到他身侧，随手把玩，边玩边念：“生并蒂，结连理。月下俦，云中侣。”剑风云道：“为什么还将一旁别人家的加上？”月无缺道：“难道不是你有意的吗？”

　　风又起，枝槎摇摇晃晃，红带飘飘荡荡，这遭拍在月无缺目前，月无缺两眼一抹红，什么也见不着。他不去取下，待风自行解暗。风缓，目明，却也挪不动脚了，因着那方挂上的红带缠住他冠枝，不肯放他离去。

　　月无缺意欲自己解开，不想是愈解愈绕，侧脸望着耳鬓厮磨的红带，却拿眼睛瞟着作壁上观的剑风云。临了他讨饶，一句软话未曾说，掀掀嘴皮就让剑风云来助他一臂之力。

　　剑风云素知他秉性，月无缺唤他他便笑笑去了，仔细解开交缠的红带，放月无缺自由。月无缺获收自在，心内却不豫，举目望笑吟吟与他相视的剑风云，心内发胀，口中生涩，暗道：红带管姻缘，由他亲手解下，好生恼人，风啊风，千万莫要吹散了我的云，我好容易觅归的云。

　　然嘴上又开始无边无际地跑马，月无缺道：“是它不欲我走，还是你命它不欲我走，这东西可是你挂的。玉人镇日与你唇齿交接，尤嫌不够，还弄张红条拦我缠我，好个剑风云！”

　　剑风云不住点头，说道：“是，是了，我可就是这种人。”

　　二人坐上树根。月无缺猴向剑风云在他颌下瞎挠两下，涎脸笑道：“不知悔改，即便玉人要罚你，你也愿吗？”剑风云抬颌眯眼，悠悠道：“任君处置。”

　　月无缺化出根赤绳，借绳把剑风云脚腕子一套，又捆了一圈，说道：“千寻万觅得来的宝物。此绳一戴，无能取下，你此时追悔已不及了。”

　　剑风云抱膝，头埋入其间，说道：“可隐形匿影吗？我忧心剑谪仙看到。”月无缺笑嘻嘻地说：“倘或我说不能呢？”剑风云歪斜着头看他，闷声道：“不能便不能罢，横竖我解不下来，他也不能把我脚砍了。”

　　剑风云灵光一闪，道：“赤绳是我上回所言故事，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此绳一系，终不可逭。拿来，我要把那头也给你套上。”月无缺听了拍手笑道：“就等你系上呢，弄完与你瞧瞧好东西。”剑风云边系边道：“一夜只顾着系东西，又是红带，又是红绳。”

　　俟剑风云系完，月无缺方拿出一本折子来，首页上正画着一株丹桂，桂枝压着几朵芍药，两者花叶依偎。

　　月无缺说道：“想必吾弟尚且记得那月下老人，倚囊坐阶，向月简书，书的是何物。”剑风云对答如流：“书幽冥之书，主天下之婚牍。”

　　月无缺道：“善！天下婚姻多如许，尽归天上月老辖管，不和玉人干系。玉人呢，亦写了本姻缘簿，你想看看吗？”剑风云听了笑道：“自是想的。”

　　月无缺递在他手内，剑风云接来，虽早有所感，可细细看了，好似那万箭攒心，眼泪不知不觉滚落在地。

　　折子正誊婚书，背缮祭文，开合之间，红墨两色殊异。

　　红面以朱锦作底，借泥金凃字，召天地为鉴，奉日月以盟。盖言生前相欠之寿，身后凭情报答，岁成鲽鹣，结发不离。

　　墨面借由缟素染黑制成，白墨写字，月无缺解释道：“自你去后，我常去你坟前饮酒怀人，想你，想兄长，想恒山之道。剑谪仙兵解归天，无需葬仪，而你死于猂族之阴毒损招，诸人替你造坟立碑，惋惜正道之栋梁竟折在可堪茁壮成长时。我被滔天恨火障目，抛你葬仪而不顾，扭头去寻猂族麻烦，未能为吾弟亲口誦祭文，是玉人一生之大憾。”

　　月无缺握了双拳，再道：“是以坟前书成此文，平玉人之憾恨，慰吾弟之英灵。”话落，剑风云亦读毕，目瞩尾句，写道：望月月消冥河里，邀云云埋桂阴去，问汗青丹心留名，遍玄黄故人难觅，吾弟吾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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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4-01-07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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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变三有
提及世间风雅之人，无晓客无缺公子首屈一指，此人长于音韵，又乐于花草，整日使风花雪月作陪，最是人间神仙不过。

　　前几日他兄长剑谪仙来府，兄弟二人自是少不得叙叙寒暄，言谈间说到近前有人慕谪仙高名送来奇葩几朵。剑谪仙时时在外奔波，无心修理花卉，言下之意竟是要让月无缺代他看顾。

　　月无缺弃嫌他开嘴便是件件相烦，破口道：“我园子里那些个是同人一般的灵性至极。若得知玉人拈惹旁的花草，得气枯死，如此还不是平白惹玉人心疼。”他把着神醉，口中吞吐白烟几缕。

　　剑谪仙数落他顽童心性，言行荒唐，说道：“异日吾差人送来，你不必多言了。”

　　说罢，翻手间，变出一柄灵奇宝刀来，递与月无缺，说道：“此刀你且收好，日后刀主来讨，你自归还予他。”

　　月无缺接来，一面目视，一面问道：“什么人竟能劳你大驾？”剑谪仙只不答。

　　月无缺欲摘刀鞘，刀座一顶，鏦鏦铮铮的金铁鸣响，将鞘抖了，银刀指间一擎，称赞道：“好刀！”

　　只见此刀身鉴若崩雪，背锻肖黑云，刃端溜泻，锐胜闪电，可想其于战中之矫然，必然杀敌似破竹，取胜不过探囊取物耳。

　　月无缺正观剑得趣得紧间，剑谪仙一化流光纵去，展眼无踪。月无缺照剑谪仙背影啐了一口道：“你且走去吧，玉人就说你早晚死外头！”

　　

　　“老爷，外头担夫挑了花草送来，您看是放不放进府？”老管事从门口一溜烟跑进内房来。

　　月无缺装聋，托起杯儿，鼻孔略略翕动，搁在唇边浅试一口，咂嘴叹道：“早闻此酒清香甘冽，今日一品果真不同凡响。”

　　梦丹青抿着嘴笑，推他一下，道：“无缺，你该放人进来。”

　　月无缺掷盏，执壶道：“搅我酒兴，你当浮三大海。”梦丹青道：“你快应了管事，这酒我能少了你不成？”

　　月无缺佯作不睬，放倒身，歪在引枕上乜斜醉眼，举壶引颈酒入喉，令那冠上的穗子悠悠晃荡着。

　　梦丹青将月无缺手背一拍，起身着老管事给几钱碎银略谢担夫，又吩咐管事道：“花便放在玉川境那棵丹桂树旁吧。”然后转头与月无缺吃酒谈笑。

　　月无缺再抬身，沽饮三杯，酣意烧脑，嬉笑道：“今日这花是剑谪仙送来，我倒要看它究竟是好是歹。好花，我勉为其难留下，歹花，玉人便摔花折根拆叶…”

　　不想月无缺这般取闹，梦丹青搂了他一手，恐他趁酒意伤花，说道：“无缺，你醉得厉害，我扶你入内小憩，咱清醒了再来看花。”

　　月无缺立眉瞋目，断喝道：“玉人现在就要看！花呢？”他举手在空中连连虚抓，什么都没抓到，便道：“花不就我，我去就花！丹青，走，咱看花去！”

　　梦丹青素来知晓月无缺性子，违拗不得，遂搀他去园子看花。

　　月无缺园子名为玉川境，是他亲手所布。而月无缺不过为贪求高乐，方造出这景色殊异的阆苑，剑谪仙来了尚轻飘飘赞了句“好个所在”。

　　沿缦回廊腰步步行来，有树木山石，花鸟虫鱼，亭榭楼阁重重别致，用舍行藏处处经心。

　　最得主人喜爱之处的莫过池边丹桂，开沟丈许，汇一脉碧水入池，湍流绕阶缘廊行至桂畔。

　　丹桂四时常青，树杪间隐见雀鸟惊飞回落，秋来花团簇如黄云，摇落似起香雪。

　　若说与普通桂树大相径庭，不见得，只枝干比其他更粗壮些，盘虬卧龙似的腾飞空中，而此树大有一番来历，足资下人稍闲时胡牵乱扯。不在话下。

　　

　　
　　却说月无缺多年前归屋喜日，邀其兄剑谪仙来贺并同乐，可醉酒饱卧后，不见仙影来。

　　谪仙人素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常人难追踪蹑迹，月无缺也只知大概，懒逐详址，与一众知己好友在此富贵锦绣之地中吟诗殢酒，观花玩景，自过他的逍遥日子。

　　久候不至，月无缺不以嫌怨介怀，只道他又如常去修行，至未末时分，月无缺尽送宾客，谪仙方飘然而至，背负剑龛，担风袖月，两手空空，贺礼都不曾备上一份。

　　月无缺看他从远处行来，将手中管事整好的礼单撂下，敛容低首道：“他来只说我今天宴宾客多喝了几杯，人乏得快站不住，身子生疼，已谢客歇下。若有事先在府下停脚，明日再商。”

　　管事点头答是，心下自思道：“这对兄弟真是奇了，弟分明挂念兄长得紧，如今人来了，反倒避之不及，也不怕人又走了，连面都没见上。”管事自去照例料理。

　　次日天未明，月无缺便梳洗好，寻来管事相询有关剑谪仙的一应事宜，问可曾将人安排妥协，可曾叫下人尽心服侍。

　　管事期期艾艾答了：“定是万事俱全。不过昨夜他好像并未回房休息。”

　　月无缺一头蓬发理罢，正扶金木樨簪缨入内，听管事如此说，心下疑惑，遂问：“那他昨夜干什么去了？”

　　管事回道：“种了一晚上树呢。”月无缺裁疑间，透彻谪仙心思无法，因作了主意，不疾不徐打扫好衣裳去见剑谪仙，于是叫来侍从伺候他换衣。

　　晓日甫升，剑谪仙昂首审天。及脚步由远及近作响，剑谪仙背手垂袖，控身凑近，以手抚叶细看，看罢，长叹一气。

　　月无缺与剑谪仙相隔没有一箭之路时缓了脚步，一边走，一边嗤道：“连粒星子都没有，假什么正经。你种这树苗干什么？”

　　剑谪仙道：“天时未至，届时你自然洞悉明白。”

　　月无缺听说，脚下止步，绣口吐烟，说道：“什么狗肏的天时偏生让你知道了？老神棍种树寻地利还寻到玉人头上来，去，拦着路了。”月无缺堵气，伸手一把推开剑谪仙，剑谪仙情知他不过使性故意怄人，便撤身退至一旁。

　　月无缺往前迈步，手内拿着铜烟杆拨那苗叶，晨露凝其上，顺了杆流，沾湿月无缺指甲。月无缺打谅两眼，暗忖其形况与寻常无异，仍不知剑谪仙作何打算。

　　月无缺开言再道：“你非无矢放的之人，不过缘故等一概与玉人无干，横竖园里这么些草木，多了少了也不妨……剑谪仙！”

　　月无缺急急地走上来，扳剑谪仙身子，拉他袖口，露出手腕，腕上犹有斑斑疮痕，血味嗅入鼻中：“玉人真是闲寻气恼！你又去做什么好事了？”

　　剑谪仙听了，默然无语，半晌道：“无缺，不要说腌臜话。为兄所为之事，目下无甚可言。”

　　月无缺鼻里一笑，冷道：“一堆狗屁不通的废话。”一言未了，便撂开手，复身离去。

　　

　　梦丹青扶月无缺趔趔趄趄望树下走，少顷便至，却只见风袭红花，即令花更有一番火摇霞曳之态，片叶原被团花簇压着，经风一揭，才一丝半缕地泄出碧意，正是一株灵秀非常的芍药。

　　月无缺一举目，便痴望此花，似有相逢梦中之惊疑惧意，再有怒哀爱欲等滔滔然生出，一时千情万绪，如开闸之水，涌上心来。

　　月无缺摆手卸了梦丹青扶掖，拃挣着欲往芍药所在走，偏是还吃了二两酒，走时不仅眼花耳热，足下也直打拐，险些抱着花辘轳似的滚出去。

　　梦丹青忽见他紧了脚步，以为月无缺因素日与剑谪仙之嫌隙而不豫，意欲毁了这好端端的花，正想上前拦阻，不虞他竟是泰然坐于花侧，凭醉意懒懒倚在树下，将瓣肉一捻再捻，吃吃地笑了。

　　梦丹青笑道：“还摔花折根拆叶吗？看你这样子真像抱上狸奴便放不下的人。既喜欢，那就抱入你房里去，人家有金屋藏娇，你赶早筑所金屋也藏你的娇去。”

　　月无缺道：“你净出言洒落我，我罚你给我点烟。”他振袖，向里取了烟斗，朝前一送。

　　梦丹青解下腰间囊袋，就手心抖落一撮烟丝，兼火折子一齐递与月无缺，笑道：“全手全脚的，烟丝有了，火也有了，自己塞，自己点。”

　　月无缺接来，塞丝点烟，及火星微迸，面向花心一纳一吐。梦丹青见此光景，掩嘴呵呵地笑道：“好不礼貌，倘好人家女子要被吓逃走了！”月无缺道：“走了便走了，他留着呢。”言毕，他将花盆一拍，捧起盆底便走。

　　二人已过月洞门，忽一念起，月无缺转身远远望见树上点点金粟，若有所感，道：“我虽常有人作伴，而这芍药若放床头，白日里离久，恐其寂寞，或放案上，与笔墨常在一处，又怕其无趣。不如就放在树下，与那桂花亲近。”

　　依月无缺所思，他踱至树下，蹲身又将芍药归还原位，仰头看时，一抹黄云飘飘浮荡，随风旋旋入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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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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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24-01-08 1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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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云不冷呀，恒山兄弟里算比较热的了

感觉还是挺多粮吃的，质量也大多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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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andie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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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色尘数
窗外疏斜冷月映竹影入室来，风碎影而簟生凉。月无缺伏枕未眠，合眼辗转几回，终难成寐，遂撑身起坐，披了罗衫，随手拿一本书，坐到窗下读书释闷。

　　月无缺方过去坐下，看书中正写到“一日自窗中见女郎”①，不由地兴致索然，怠看那才子妖精的俗事。只觉得头晕目眩，扶着额颅，说道：“一上来便逼我喝三大海，玉人都醉死过去了，还行屁的酒令，脑子一糊涂反让他们乘隙灌酒，昨儿醉到如今还头疼，恼人至极。”

　　想及此处，月无缺心里益发火烧火燎，气得掷下书，意绪无聊赖，是以支颐看窗外解闷。

　　正愣神时，月无缺听得风声飒飒地作响，枝叶簌簌地发鸣，案册纸页惊起又回落。窗下不远，忽传一阵脚步响，到窗屉前便刹住了。

　　月无缺回身，透着雕镂槅子往外瞧，却见一条人影投在窗纸上。

　　外间安置在多宝塔上的自鸣钟叮咚响了一声。月无缺笑道：“丹青，也睡不着吗？快进来陪我，我正无聊呢，幸而你来了，好歹有个伴说些闲话。”

　　那人影闻言仍是不动，月无缺因问道：“丹青，怎么还愣在外头？”

　　月无缺一边说，一边揭开槅扇，抬头朝外一看，恰与立于窗外之人四目相对。

　　月无缺兀自发怔，只呆呆望那人，忽感心中万语，口中千言，却欲说无音。他只悄问：“你是谁？”

　　“我是谁，我不知道。你知道吗？”那人反问道。月无缺半晌默默不语，五指紧扣着槅条，擎住窗扇，说道：“你自己尚且不知，问我我又怎会知晓。”

　　一时院中阒静，二人只细细打量着彼此，都不解何以眼熟至此。待心里计较已定，月无缺方道：“妖精，你自何处来，又为何会出现在此？此地是我家宅子，早已关门闭户，敢问阁下从何而来。”

　　月无缺声调越发拔高，口气倒唬得那人一跳，不觉倒退了一步。月无缺见他这个光景，忙喝道：“退什么，回来，刚才是我失态了。”

　　那人不愿再进，立身在一庭蟾光，月无缺适坐于半个人影，二人鸦雀无声。

　　窗外之人忽道：“从何而来。我不知如何言明，你愿随我去看看吗？”月无缺听了，答道：“好。”

　　说着，月无缺合窗起身，低头弄衣带，胡乱打扫好衣服，便靸鞋晃出门去。

　　那人也走到阶矶上，月无缺启门就见，举步踱至，那人即在眼面前。

　　月无缺探手带过他，意欲同出院门，频频顾盼，乃见形貌，恍惚心有所感，因止步道：“别忙着走，转过来些，让我好好看你模样。你，玉人似是见过的。”

　　那人道：“既见过我，便该知我名姓。你骗我，你分明不知。”

　　月无缺笑道：“一口俐齿万莫朝着玉人龇。倘或缘悭一面，不记名姓方是处常，我也没那种记性记尽所有人事物。去，前走带路。”

　　那人不再说了，低头正迈步下阶，复又转身向月无缺说：“我觉得，你必是知道的。”言毕，他牵了月无缺出来。

　　二人顺着甬路一径望玉川境走，穿月洞门，再转过境中几点玲珑山石，那人领月无缺往池边逶迤去。

　　月无缺烟瘾养得深，平日手里不攥根烟杆总空空落落的，目下发作起来，心上好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干转着，而回去拿烟杆到底不妥，只得强捺着。

　　二人本就扣了环，月无缺不觉紧握住，揉搓那人手指头肉，发泄一二焦躁。迨扣着玩了几回后，他才悟过来，此举失于亲昵狎亵，这逾矩犯规之事他从前断做不出的，此时竟不觉奇怪。故意踌躇了半晌，见那人任凭他玩，亦不作声，一副熟惯的样子，心底又痒将起来，便放了指头嬉和。

　　及至丹桂树前，那人方道：“你的手。”月无缺闻言，恍如顶上滚了个雷霆，惊得急急撒手，说道：“停在丹桂树前，莫非你是桂树化身？玉人看着，倒不像。”

　　说着挪过身来，引颈将头往前凑了一凑，垂目斜睨，却把人嗅。

　　月无缺又启道：“我闻来，更像是这树下放的芍药。”只听他“哎哟”一声，说道：“你竟是花精，真真是从话本里跑出来的了！如此玉人可更要好生瞧瞧了！”

　　那人指向那芍药道：“我醒时倒在此地，躺在那花一旁。”

　　月无缺笑道：“是了，精怪总有个化形之机。你化形时四下无人，独你一人知道事情头尾，现在你一问三不知，我亦无能寻根究底。”

　　再屈指点他眉心道：“玉人观你精怪表象，却是清灵之气畅于两眉间，不透一丝妖气，说是精怪，不似精怪。我疑你身世有异，待剑谪仙再来我定要向他察个原委，他送你来端的有原由目的，不过我今儿还弄不清。目下你无名字，或者不记得，行走人间总要个称呼。既是造化有意赠你我一段缘法，那玉人便予你一名，你可乐意？”

　　那人别无他话，却怔怔地望着他，对月无缺所言之身世迷津也不大甚在意，谈及赠名，方点头。

　　月无缺不假思索，又道：“我有一名十分地称心，就是不知道是否合你之意。尔系吾之兄长剑谪仙送来玉人府上之花所脱成的人，合该随他，以剑为氏。”

　　月无缺把口止住，觑着眼瞧那人神情怎么样，观其并无不豫之态，才得略略放心，说道：“至于名，玉人为你再添风云二字如何？风者，天地之畅气也；云者，造化之飘灵也。

　　正自言自语着，倏忽心有所动，摇头道：“风云者，风荡云，云妨风，不测也。如此说来，这二字竟是不好！我再想一会。”

　　那人回道：“方才所说已极是，剑风云三字再好不过，我此后就叫剑风云了。”月无缺笑道：“常人取名都是三思而取，非善不择，你倒好，我说这两字寓意不好你还偏生应下了。”

　　月无缺口中囫囵絮叨了那三字几圈，又启道：“也罢，剑字启首，能斩不测，此解亦有道理。究竟你的名字自然是你做主意，合意便好。”

　　一语未了，剑风云仰首看丹桂一回，又低头看芍药一回，忽有感事结在深肠，遂走近去抚树。

　　掌下树肤皱似犀皮，后面月无缺跟着，两个乌珠随剑风云动作起落而动，见剑风云不语偌久，问是怎么了。

　　剑风云敛额道：“它好像说了些话，我听不清楚。”月无缺笑道：“按理，你不过旁人给剑谪仙的，经他之手尚且能成精，更遑论此树是剑谪仙所手植，明儿再蹦出个丹桂精来也不稀奇了！”

　　剑风云忽地眼前一黑，头脑一晕，站不住脚，在月无缺身前倒下。

　　月无缺忙伸手揽于怀内，声声呼道剑风云。未几，剑风云回转过来些，眼帘微有动意，略等片刻后睁开眼，仍依在月无缺怀中。

　　他眼光灼然与之对视，宛遇旧识，千万情绪，没个安排，未从开口，先自笑了。剑风云并不忖度，抬手掠了一掠月无缺鬓发，问道：“这世界竟是如此吗？”月无缺道：“何出此言？”

　　剑风云道：“目中颜色与之前截然不同。前时色相不过皂白二分，现在诸般彩色具备，桂黈花赤，月光耿耿，显你之容颜更盛。”

　　却说月无缺素来自知本身姿容整丽，可直言至此之人一二而已，盖因常人尊礼，讳言讳视。

　　再者，于修者言，光阴展眼而过，纵然生就好皮囊，易作泥沙亲草莽，美形无用矣。然月无缺所想异乎寻常，自恃其貌，沾沾不已。

　　年月日，修者麇集，月无缺以为群贤毕至，各有论述，然不过是说些清谈高论。

　　他听此等不入耳之言，不免兴致索然，饮了几杯酒，据席高卧，虚掩眼目，手捉神醉，神游着消磨时间。

　　一者见之叹云：“玉人熠燿，照我生辉，幸甚。”月无缺闻语欣然，从此自谓“玉人”，正是此号端的。

　　如今听剑风云说的这等甜言软语悦己，比那等俗蠢拙物更恳切不少，因浅颦轻笑，心内怡然自得，觉其行止语言，皆属该然。

　　再思想剑风云前言，便疑道：“皂白二分？竟还有瞀疾。”说时，运功细细查试剑风云身上要穴关窍，心中纳闷，因道：“身体并无异处，那你是否可以闻得香味？”剑风云摇头。

　　月无缺道：“五感中听触并无异样，视复嗅损，味尚不知，好奇怪！这一应疑惑还需剑谪仙来解，你先在府里住下，跟在我身边。”剑风云道：“为何要跟在你身边？”

　　月无缺发了个怔，想了一想，方越性恣意地笑嘲起来：“我以为你原应关切自己，你之来历才是头等大事，不料你这呆花，净说些戆话来逗趣我。为何要跟在我身边，玉人是为你着想，你不是喜欢这张面皮吗？莫非唬我的？”

　　说毕，月无缺欠身将二人脸凑聚在一处，携住剑风云的手，拉他摸自己的脸。

　　剑风云不知分寸礼节，一味地随心而动，面庞各处皆细细摩挲，只觉凝脂在握，珠玉在手，直招得他燔脸灼心，恨不得挼捺上下几遍。剑风云此刻心魂憧憧，全赖月无缺故意抛洒情念缠绵之毒。

　　剑风云道：“喜欢吗？”他反手一握，将月无缺手拢住，覆在心口上，说道：“如此，可当得喜欢？”

　　月无缺气性乖张，不喜俗尘蒙身，不得妄想染身，不许等闲近身，行为孤僻，寡合他人。

　　可他见了剑风云举动，非但不恼，更以为他之昏头心动皆因己身所起，甚至颇有些自得，遂笑骂：“不识礼数的混账东西，道你牛心，这种时候反倒聪明乖觉，嘴里甜言蜜语，仗着玉人宽容，还造次动手动脚起来，浑不像个初见的样。精怪讨人欢心的本事当真无师自通！”

　　时值秋月，丹桂树上的积花陈叶易落，风一吹，若逢人打树下过，狼藉一身。

　　夜风乍紧，摇撼枝叶，花沐人身，一片花红侵进剑风云眼中，更兼有耳际落音绕，闻似雨声淅沥。剑风云道：“不是讨人欢心，是我欢喜，愿与你相契。”

　　月无缺立眉怒道：“我看你是色迷了眼，初见就胆敢出言调戏，这会子还想着哄我呢！”

　　剑风云唯恐真惹了他生气，不由悬心，暗道不妥，急得搂住他道：“适才所说，皆是从肺腑里掏出的，无有一字虚言。如果我扯谎了，天打雷轰。”

　　月无缺听了，只促狭地笑，瞅剑风云脸上红胀，情知他必然又是慌张，又是羞愧，心中好不快意。

　　剑风云不通他的用意，裁疑自己又说冒撞了，后悔不已，但知言多必失之理，只得无措地扯住月无缺袖子，月无缺拽回不让，二人相持不下。

　　及至他笑完一回，才去握剑风云的嘴，说道：“招雷打你作甚？胡闹，轻易发誓赌咒，哪日天老爷就收了你去！精怪一具人形便效仿人的行动言谈，你这张嘴张口闭口也没个规矩，玉人要好好地教你。”剑风云点头称是：“好。”

　　二人执手回了居室，路上月无缺将府内要事三三两两告知剑风云，月无缺道：“我不放心你，你与我一同起居好了。”

　　剑风云洞然不了月无缺存的私心，只当是自己叫他悬心了，自是千事万事一概依言。

　　至居室前，两人去时走得飞快，门尚未关，现虚掩着，冷不防外面风一吹，便咯叽咯喳地响。

　　月无缺推门进去，回身看剑风云犹是出神，笑问：“还不快进来吗？”剑风云定神，提衣跨进门，乃见室内设置。

　　月无缺在前引他深入，边走边说：“我时在此居坐，看书着棋，写字作画，以后你亦在此。”

　　满屋漆黑，内中陈设俱看不仔细，只得托月光之助辨出个大致形状来。

　　月无缺走至案旁，向案上寻摸东西，忽道：“找到了。”便拿起火折子去点灯台上戳了的玉烛。灯烛既张，光曜明室，所有景象悉注剑风云目中。

　　剑风云迎面先看见紫檀雕鹤案，案上左置一只三足芙蓉石蟠螭盖炉，右设一个白釉冰裂梅花暗纹海棠尊，尊内插了时令的木本花果。

　　桌正中安放笔墨纸砚等文房用物与几本横七竖八撂着的书，另有寿山石印章数方散落各处。

　　再转看，那时月无缺临窗坐的正是一张红木嵌云石西番莲纹罗汉床，中间摆把粉漆酸枝案上几，两边靠了缥色杂宝垫背，左边铺着月无缺曾盖的石绿团花锦罽。

　　他常于此闲坐治书，透过千竿修竹遮拦可望见更远的万簇庭花，倦怠时伏几凭床，便用此景堪堪惬怀段时间。

　　月无缺拉他到罗汉床各自坐下。二人坐定，月无缺往窗外一指，正是轮澄清月盘：“你来得赶巧，昨日正是八月中秋。懒待管是或不是了，权且将中秋认作你生辰，还可掇个和美之意。”

　　月无缺登时拍掌，摇头笑道：“真是糊涂，你有了名字，却未曾告诉你我的名字。我不说，你便也不上心。”

　　一言未了，剑风云截话，追问名姓。月无缺道：“抬身，向外看，那天上的太阴星便是我，你可唤玉人玉枢丹桂月无缺。”

　　①来自《聊斋志异》中的《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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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andie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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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4-01-09 2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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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返魂香
却说月无缺为看顾教导剑风云，见居室前堂余地尚宽裕，于是迁了张新案桌傍于那紫檀雕鹤案下沿。

　　剑风云温习文章书籍时，若遇不解的语句，请教甚是便宜，递与月无缺使他讲解，剑风云颖悟，一点便洞了。

　　且二人时时在一处坐卧，心里本就千般万般的亲近，更不消说目下是如何同胶投漆中一般的缱绻。

　　是日晌午大错，月无缺在内间榻上卧着歇中觉，甫一起身，便觉得头昏目眩，并身体沉重，四肢酸软。月无缺道：“晌午一觉倒不如不睡的好，浑身难受，车轱辘压过一样。”

　　他摸一摸自己的额颅，竟是捻了把冷汗，再一摸衣襟，也是汗湿，便自忖道：“夏易秋来，近日凉飙都起来了，天高气爽，断热不出这一身臭汗来。莫不是魇着了？”

　　正胡思之间，头脑里猛然迸出些景象声音来，触得月无缺有些莫名，并情念恍惚。

　　月无缺折腰支起身子，变卧为坐，脚搁在脚踏上，低头乱想，只想掘个来龙去脉，可惜梦如春去无痕，所梦之事也早飞至云外。

　　苦猜不果，月无缺也非是要作那久困之人，遂抛弃了遗梦，捡起一旁圆香几上的神醉，豁开脚步去寻在外间的剑风云。

　　月无缺轻轻打起珠帘，屏气息音地走近，打算在背后唬剑风云一跳。

　　却见剑风云伏首在那案桌上睡觉，月无缺见此光景，冁然窃笑，神醉奔了后脑，咯噔敲下一记，笑道：“又看困了。前人言书中有黄金屋，玉人这屋子不说金铸的，倒也值得千两黄金，黄金屋算你住了，确实无需进书觅屋了。那颜如玉呢？”

　　剑风云知是月无缺又有意吟几句酸话揶揄他玩，欲说几句驳他，未及他开口，月无缺长叹一声，先声夺人，启道：“我知，我知，是我强留你在身边日夜与我好，致你不能寻个锦心绣口的佳人作伴，倒被我这个刁钻刻薄嘴霸占了。既然如此，也罢，我放你自由，你自去觅取你的颜如玉吧！”

　　赌口齿，十个剑风云也说不过月无缺去。月无缺以退为进，张罗穴隧以待剑风云自投入进去，剑风云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总逃不过一顿拈酸吃醋的调戏。

　　剑风云听了，只觉百口莫辩，忙去想他笨嘴该如何因应月无缺之巧舌，转念已有了成算。剑风云道：“那我走了。”一言未了，抬身扯步便要往外走。

　　月无缺伸手一把拉了他复坐下，陪笑道：“和你玩笑，踩了你尾巴似的，还当真急眼了。坐着，与我说说话。”

　　话尚未完，剑风云只觉后颈被人抚摩得舒服，饧了眼，正是酥倒之际，月无缺遽然往上一提，笑道：“刚睡醒中觉，头还生疼，换我坐着，玉人要罚你站着来给我揉一揉，你应或是不应？”

　　剑风云一边站起回过身来，一边道：“无缺所说我岂有不应的？”

　　月无缺正闻得一阵酒香扑到面上来，并杂着芍药芳气，丝缕嗅入鼻中，使他心旌频摇。月无缺自思并未吃酒，那吃酒的料定另有其人，遂觑着剑风云，看他脸上有些春色，双耳如胭脂一般。

　　月无缺摸一摸他，果然脸上滚热，笑道：“玉人想吃酒了。”剑风云装傻充愣，佯为不解其语，乃问道：“酒？此处无酒呀。”

　　月无缺促上脸来，两指轻挟他颐颏，将舌尖送入剑风云口中，衔唇吃嘴，并不撩动风情，只是玩耍。

　　剑风云口中被乱搅一通，濡泽了燥裂唇角，使他头脑也天翻地覆起来，顿生手足无措之感。待月无缺肆行已矣，方惊得他连忙搡开月无缺。

　　月无缺见剑风云推开他也并不生气，笑道：“酒不正在此处吗？”

　　剑风云吞声道：“你都觉察了？”

　　月无缺笑骂道：“我自己酿的酒怎会不知？你倒会挑，这滋味想来还是玉人在丹桂树下埋的冻醪。不是不让你吃，好东西难道我会藏着掖着吗？一则时候不到，酒味未醇，二则你鲸吞牛饮，暴殄天物！世人多恨牛嚼芍药之庸俗，你是芍药，也学旁人此等行径，玉人废了好些心力方有这清晨涓的桂露，便让你这蠢花胡糟蹋了！此酒名唤冻醪，秋造冬藏，及春而成，来年春日酒熟，你我二人树下对饮，共赏澹宕春光，岂不快哉！”

　　剑风云不会吃酒，及月无缺言语一激，酒意冲荡，淡淡微醺，自持不能，倾身赖向月无缺。

　　他扳来月无缺颈项，又故意捏他颈肉，又羞又愧，道：“你不是埋了两坛子吗，我只开了一坛的泥头，尚余一坛，来年还有的喝。”

　　月无缺乔装不怿，躲闪缩手，闷闷地说：“你还跟我犟，分明是你做错，那两坛是你我一人一坛，而今却只能巴巴地分食了。”

　　剑风云笑道：“分食更添亲厚。”月无缺也笑，说道：“又信嘴哄我。”

　　那酒越发涌上来，剑风云发了倦，乜斜醉眼，搂着月无缺悠悠荡荡地乱晃，憨笑道：“无缺，我困。我们再去睡会子，你道好不好？”

　　月无缺笑道：“一下午的课让你逃了，算盘珠子打得未免太响些。放意畅怀地闹了一遭，我也无心再教你什么，倒不如床上躺着舒服。”

　　月无缺将他抱入怀内，进一道碧纱橱，二人一齐栽倒在床。

　　月无缺了无困意，只闭眼养神，躺了半晌，心中实在无趣。见剑风云呼吸不匀，犹未安息，月无缺便道：“查考不可缺少，床上床下都是一样的，老规矩，还是赌书。”

　　剑风云翻身背对月无缺，道：“你轻看我了！随你抽选，这几日所学的易我早背熟了，你再和我玩赌书，吃不了兜着走。”

　　月无缺笑道：“欸，我们今日不考易，你不是背着我，偷偷摸摸地看了聊斋吗？我只问你，日垂青盼，脱不一至，恐千载下无复有笃信古人者，好看吗？②”

　　剑风云听了，蓦地转身，一头撞入月无缺颈窝，耳面飞红地去握月无缺的嘴，一边不令月无缺有口能言，一边自己又半吞半吐地束嘴。

　　剑风云不知倾思何处，支吾两句，便松开手：“尚且不错吧。”月无缺笑嘻嘻地说：“妾月氏，名无缺，君固相知已久。③”

　　剑风云更羞了，掣袖掩面道：“你作的哪门子妾，照人的规矩礼数，我合该唤你。”

　　话未了，月无缺迫不及待，扯去剑风云衣袖，问道：“什么？”剑风云答道：“吾妻。我合该唤你妻，吾妻月氏无缺，号玉枢丹桂。”

　　言出望外，月无缺翻身起来，笑骂道：“好端端的四书五经不读，闲文野史看了一堆！好啊，你这话若让人家听去，你看他会不会把你当淫魔色鬼看待？”

　　剑风云正色道：“别人如何看待我，我并不在意。这些日子我看书心中有不明，正好请益你。”

　　月无缺道：“你——这算了什么？床是肄习之地吗，若说请教也该请教些旁的！你又恼我，但玉人大人大量，不和你一般见识，学贵有疑，你说来。”

　　剑风云道：“我检阅架上浩繁书卷，或攻经史法言，或论礼治宽成，云云不可胜数，盖言之，不过人之道三字。再观此书，乃至另一旁的金瓶梅等，书上所刊，亦是人之事体情理，但与前者相去甚远，笔者写人不拘拘于小恶，反行大恶，使我恨其逞凶斗怒，憎其纵欲败度，更以一人写世人，以书中人悲欢离合，敷演千万人炎凉兴衰。同为人类，后者亦能称人之道，可终究丑态毕露，我辈唾弃。何以同是人之道，却是全然悖逆的两条道路？”

　　听罢，月无缺早知他有宿慧，熟料他读两卷书倒自行开悟了，只差个明心见性之谈拨开迷障，因叹道：“诸人好喜逸闻，实则千古并无新鲜事，前后皆蹈一辙，生死之间而已。然则如你所说，其间是两条相悖的路，大路又分歧小径，各通结局。”

　　再道：“书如镜，既映世，也鉴人。至若聊斋金瓶等，淫邪者见肉欲，佛心人见慈悲，至若诗书礼易等，伪君子见虚伪，中兴主见经纬，作何人是因，见何景、行何路是果，反之亦然。佛海慈航之语，玉人也信不真，可偏笃这因果报应之说，想是生平业迹，细细著想后，使我不可不信。”

　　剑风云如陷云雾，听得似懂非懂，只点头称是：“那无缺的平生事又是如何呢？我看了书上的，也要听一听你的。”

　　月无缺笑道：“不和你讲。不是身经未必能领略其中趣味，倘我和你讲了，你益发得兴，缠着我不放直叫要听要听，我怎么办？况我活了这么好些年月，哪里记得了讲得清说得尽？我教你一个办法，剑谪仙耳性好，异日他来了你让他讲。”剑风云笑道：“你这招叫祸水东引。”

　　月无缺缩进衾内，只露个发顶，几把头发散在玉枕间，哼唧笑了一声便不去睬剑风云了。剑风云将裹成一条的衾褥扯出个缝儿，一顿把钻进去，与月无缺一起窝了睡。

　　

　　月无缺刚合眼便朦胧睡去，继而渐觉放身于那逐浪随波的行船，俟水声愈响船慢停，梦至一所在。

　　一睁眼，但见晴天日朗，月无缺走出船舷，起身环视，只目前浮青雄山一座与陂陀山路一条，再无可供寓目者。

　　他抬头望悬绝山崖，壁上层叠石岩峭削，偶落几粒坠石，破空袭下，风雀惶飞。月无缺暗自忖度道：“这是个什么地方？眼熟却是眼熟，只是不记得，方今退无门，也就这一条路，登上去权且探个究竟。”

　　月无缺越走越惊心，只觉此山上一草一木，皆曾抚之攀之，一涧一阜，尽曾嬉之跻之，好似远别重逢的旧相识，攒了许多的衷肠话亟待发泄，却只红了眼圈儿。

　　月无缺登山里许，仍不见山巅将现。疑惑山路不尽，眼见峰回路转处，赫现一道山门，有块石片嵌在门上，上书正是“恒山”二字。

　　月无缺近前一看，吃一大惊，唬得目瞪口呆，他错认不了，这两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定是剑谪仙手笔。

　　峰坳夹间取一石路，虽奇险之极，但石级平整，月无缺揣摩是有人经心凿就，一边自思，一边循天梯而登绝顶。

　　抵其巅，脚下云雾缭绕，恍疑身在天边，而瞰眺四野，见一树森郁。月无缺举步去看，心中更惊，想道：“丹桂树？剑谪仙不是将它栽在玉川境里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此？”

　　丹桂垂枝，月无缺撷了一段细梢，垂首细细地看，红粒缀翠叶，心下确信是玉川境中那一株。

　　慢慢云开雾散，景况俱出，遥见芍药当空，缘崖而生。

　　月无缺将指间一松，山风乍至，桂枝吹落泥垢中，心下再道：“芍药，或说是风云？这一花一树不知有何用意，也不知要我往哪里去，又是剑谪仙耍我玩的什么把戏吗？”他大叫一声剑谪仙，道：“你给我出来！”

　　一条人影渐显，危冠霜鬓，手执羽扇，身衣白金二色道袍，长身鹤立，乘云御雾，飘然远至。月无缺呼道：“剑谪仙！”

　　月无缺意欲问剑谪仙此境端的，遂捷足步至他跟前，但剑谪仙好像目中无人，身影一闪，与月无缺摩肩而过，走入树荫中。

　　星象夜张，剑谪仙仰面见北斗次位星略动，遍天薄云里乍见乍没，再转身凝睇丹桂，广袖因摇扇微有动意，道：“天时地利备至，距你化形不过一步之遥。你与吾有缘，吾便替你周全这人和大限，以一剑夺造化，助你褪凡壳、登仙道。”

　　说毕，剑谪仙背上剑龛冲出浩然剑光，代天跃出鞘外，剑谪仙把定剑柄，随即一剑挥就，天地震荡，同起感应。

　　只听“铮——”的一声响，如掷碎玉壶般，惊得月无缺眉头不展，心头一紧，见树干有许多裂缝，再猛地生出一团光来。

　　阵阵光亮散去，月无缺心道：“那是？小时候的我！我竟是丹桂树灵，但我脑中完完全全没有这一段故事，为何我不记得小时之事。”

　　丹桂业已失踪迹，但腹内疑云环生。剑谪仙归剑入龛，向怔怔看他的稚儿说道：“吾名剑谪仙，此地恒山，乃上界遁世修道之所。你是生于恒山之巅的丹桂树，本为凡胎肉体，因得恒山地气，受日月精华，故有此机缘。此后你可唤吾兄长，并随吾在此修行，不得怠惰。”

　　此时，逢圆月中天，剑谪仙引颈望月，沉吟半晌，说道：“这一轮皎月总能归于无缺，倘人事若此就好了。天上月无缺，地上人团圆，你便叫月无缺吧。”

　　
　　展眼移情换景，月落日升，曙色霁媚。月无缺见自己在崖上坐着，瞻数点碎星，足挂不测之渊，右手勾来芍药，拢着一上一下抚弄。

　　芍药不似先前秾艳，叶凋花颓，不胜风吹。身后一串脚步响，月无缺回身一看，是剑谪仙到来。

　　剑谪仙道：“吾穷尽藏书，遍阅后发现并非无法可依。风云之诞生仰赖吾与你，还有戾祸，清地煞三气而铸三魂，此外他别无七魄。如今他三魂疏散，只得凭托以气养魂之法，将天魂束于本体芍药，地魂缚于丹桂，好生温养。但人魂佚遗，吾欲启返魂阵唤回他人魂，此法毕竟伤于天和，能否成功尚在未定之数。”

　　那月无缺苦笑道：“天和又如何，我只要他回来。”剑谪仙道：“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吗？”月无缺道：“兄长，这是我欠他的。戾祸那掌固应落于我身，自始至终，他所要的，独我一人而已，断不该风云代我受过。”

　　剑谪仙叹道：“饶是随吾修行千载，你仍堪不破箇中玄机，当真痴愚，当真孽缘。”

　　月无缺道：“兄长你不会明白的。恒山之巅终年孤寂，除了日月星辰这样的死物，活物只兄长一人罢了。可你仙踪不定，每次往返好像风过竹林、雁过寒潭，在树下站了片时，便掸去我摇下的丹桂而去，不留声，不留影。”

　　月无缺再道：“也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一日我闲观崖边，忽有碧意，那是我第一次瞧见旁的活物。后来我蒙兄长点化之恩成人，方询问你，始知那长出的竟是株芍药。我早看厌了日月周行的死景，自此日眈夜盼，只时时刻刻看他，即便略动，也能逗趣我。我想触到他，扬枝却难及，幸而恒山福地养得风都有了灵性，待风卷落桂，拂芍药而过时，也算是我摸了摸他。”

　　剑谪仙听了，不由地再三嗟叹，乃道：“天时未至，届时你自然洞悉明白。”月无缺道：“有劳兄长。”

　　话甫落，二人踪影忽焉消散，余那丹桂与芍药还在。月无缺暗暗忖道：“才然所见是曾经旧事，那芍药定是风云。原来不是初见，我与他果真有段前尘。两人是虚幻，这一花一树看来不是，今日见闻必定影响后事，我需上前一观芍药。”

　　月无缺移步前去，惊察其不止叶凋花颓，更兼根蒂似积水过甚，已腐烂难挽。月无缺俄然心痛难禁，跪倒地上去抠土，小心翼翼地挖出根脉。

　　月无缺道：“此处不宜生存，我带你走，玉人总能想出法子救你活着。”说着，便袖了这芍药匆匆下山。船泊原处，月无缺掣了缆绳，放舟家去。

　　
　　帘栊响动时，月无缺渐渐醒来，流梦未安，只觉意懒神疲，仍是阖眼尽心思索梦中人事。

　　月无缺思量了千回百转，心道：“兄长，我究竟要明白什么？我和风云又缘何变得相见不相识？风云三魂流失，可我未觉察有任何问题，况返魂阵违背天和，定有报应，那报应又临诸谁身？”

　　月无缺睁开眼，见剑风云眉半蹙，口微张，一副雷打不动的稳睡样子，拾起他一段白发揉搓，笑道：“你倒睡得香。也好，设若有报应，玉人一力承担，你不用挂心。”

　　
　　剑风云一醉醒来不见月无缺，要问时，月无缺揭帘进来内室，拿了篦子向床边坐。

　　剑风云倚着床栏杆正趿鞋，月无缺替他将乱发一一理清梳通，不戴冠，松散编条辫子就完了。

　　月无缺道：“我在外间架了炉子煮茶，一会吃茶。”剑风云含笑点头。

　　梳洗罢，两人归坐罗汉床，月无缺先给剑风云斟上一杯茶来，道：“银骠当家相赠上好的雪顶银针，尝尝。”

　　剑风云接过，也不吃，只低头看杯中茶汤。月无缺见他不饮，问道：“不喜欢这茶吗？”剑风云道：“此茶清香扑鼻。”月无缺拿的茶杯掉在地上，泼洒了满地的茶。

　　月无缺甫梦中挖来那枯芍药，剑风云便嗅觉恢复，容不得月无缺不想二者大有关联。

　　月无缺心道：“据剑谪仙之言，天魂束于本体芍药，地魂缚于丹桂，芍药和丹桂今同在，风云天地双魂该然复元。人之五感与三魂休戚相关，他五感缓复，可见仅剩的人魂亦将回归，料想此梦系返魂阵之显示，而此阵要紧关键在我。还有丹桂树，兄长大可将我和风云安置在恒山照料，何必大费周章前来苦境。”

　　忆及剑谪仙带伤赴来，月无缺稍加细思，便感其中蹊跷，心下拈敠道：“必是上界横生祸端，我与风云遭劫也与此脱不了干系。兄长问于我的，但看他三魂归一，庶几安定，也无所谓代价牺牲了，只可惜昔时记忆不存，我在渐次想起，不知风云又怎样。”

　　剑风云道：“无缺，方才我做梦，梦见你呜呜咽咽地哭，怀里抱着我，我想和你说些话，却一直呕血，吐不出一字一句。”

　　说毕，饮干茶汤，将杯放下，欠身去捡月无缺摔了的杯子。

　　月无缺右拳微握又松，强笑道：“玉人怎么可能哭哭啼啼，不成个体统！你梦中不作数的，好端端地，谁人能在玉人眼皮子下伤了你呢？”

　　剑风云掩了口不再说，因闻得一股幽香，探头往窗外看。

　　月无缺一手执神醉，一手支颐，腿耷在床沿，人软于弹墨椅袱，强展眼眸看剑风云一举一动。

　　趁剑风云探窗之隙，月无缺弃茶又吃下几杯酒，眉梢眼角堆起些酡红，一派春色袭人。

　　剑风云遂身往窗外看，窗下布了盆极盛的芍药，一阵风来便摇落，姿态妍媚。他心下疑怪，一边看花，一边闷声道：“我竟不知你何时再有了芍药。”

　　月无缺搔首，思索此花何来，不得而知，玩心瞥然生出，想着捉弄剑风云一番，所以沉默。

　　世人素来习把真心真意瞒将起来，假捏虚情，花精反而性情不戾，爱憎不浊，一眼即可透彻。

　　月无缺一向做人恶劣，出言无状，和剑风云更是狎浪无间，是故剑风云在他面前常羞手羞脚，目下满腔悒郁不忿之意也不过略显一二。

　　月无缺心绪扰扰，剑风云一语提醒他回转过滋味，恍然大悟于此困心衡虑不过枉费。月无缺下床步至剑风云身后，欺身将他压在窗槛上，吻他的颈侧，顺颈而上，又舔舐他耳背。

　　剑风云被他作出的动静闹得面红耳热，心如擂鼓，只觉天上日轮都晃出圈圈重晕来。流晖迫他用双臂衬着脸，恰遂他不愿看头顶白日与身畔满月之心。

　　月无缺调笑他，说道：“怎么，玉人偌大屋院，只能养你一株芍药？”

　　一语未竟，外面一阵踢踏脚步响，剑风云急欲翻身离开，月无缺趁机从衣摆摸进去，若有似无地抚摸他腿根，不时用指甲刮擦：“想跑是不成的了。你凑过来些，玉人送你件礼物。”

　　剑风云安定心神，回转头来问他：“什么礼物？”有东西倏然穿过他垂落的发丝，搭在耳郭上，他侧目看去只见大红一片，欲待不说，头一偏想撇眼窗外景况。

　　月无缺双臂抱胸，细细打量一番剑风云模样，心满意足，遂道：“不错，我就说红花衬你。别动，此番难得，你再多赏我几眼看罢。”

　　月无缺目光如炬，剑风云抿唇，低头扶花，无奈避无可避，遂将眼闭了，轻声道：“这花长得这样好，你撷来做什么。”

　　月无缺道：“人世花开花谢，正如天上月盈月缺，我名月无缺，自是欲求花不谢。你戴了花，此情此景我牢牢记着，便是它往后枯萎了，在我心内也是勃勃未败。如此说来，这花还得多谢你。”

　　剑风云与他相视，捉来月无缺一手，与他十指相扣：“歪理！花岂有不败之理，零落成泥是为常态。天行有常，明月高悬，圆缺自有定数，有缺但也终归无缺。”

　　月无缺有气郁结于怀，挣着要脱剑风云的手，道：“极欲不圆之圆，强求不全之全，刳肝沥血，总是一场空。”

　　剑风云死攥住他，半点不让，只道：“云开月盈，月亏云补，是以无缺。”

　　月无缺听罢怒火上冲，又恐发作了吓到剑风云，暂且隐忍，不拿正眼瞧他，一味埋头吃酒。

　　满屋死寂，月无缺有心等候两人平和下来再言，剑风云却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④”

　　月无缺遽怒，肺腑有如放了把邪火，烧得他五内摧裂，遂立起身睥睨剑风云，冷哼一声道：“天数？玉人偏要将那生生世世的天数扭转给你看！”

　　然后拂袖而去，觅个僻静之处自己窝火了。剑风云安坐不动，见白气源源出于壶口，持壶斟了茶，叹口气唤声“无缺”。

　　无人应答。

　　②③出自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书痴》，略作修改

　　④出自《警世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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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andie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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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4-01-11 21:5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四）执受声
　　月无缺遇着剑风云像避猫鼠儿，看他远远走来，躲之不及，一边肚里忧闷自己没出息，分明错不在己，反倒像自己冲撞了他，一边脚下欲往剑风云处去，可怜他自幼娇生惯养，少有人能予他此等委屈受。

　　思及自己受心上人冷眼，月无缺愈发愠恼，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排解，只得往神醉招呼，又是猛力攥了烟杆，又是狠命咬住烟嘴。

　　月无缺心下思忖道：“世间害人者，莫如情意，这破玩意儿真真是害死玉人！不就是拌嘴，犯得着冷落我至此吗？他见我如兹憔悴，整日借酒浇愁，竟无一丝不忍之心吗？我又不是脸皮厚的人，他让着我些又何妨？况不说低服容让，难道不知好言宽慰我几句，此事便就此揭过了吗？倘非他自己省悟，玉人是断不肯认错的！”

　　玉川境内，月无缺立身丹桂荫中，自池边树上扳断一枝丹桂把弄，玩罢一回，觉得无趣，又蹲了掐桂蕊掷向水面，掷一粒，念一句去或是不去。

　　掷毕，竟是个不去。月无缺恨丹桂都不从他的心，气急了，抬手意欲将桂枝扔进沟渠，不想从身后被人一把抓住手臂。

　　听得有人说道：“丹桂并未开罪于你，你何苦把心火撒在它身上。”月无缺凝睇水面，恰有水豸跃动，涟漪惊破二人浮动在池中的倒影。

　　俟水平不波，月无缺望水镜中他容颜不似往日好，究竟是恶思量萦损九回肠，多日纠结致他面色如土，甚至可称一派怨夫的枯槁形容。

　　月无缺观自己这幅可憎模样，生了满腔懊恼，不愿转身与剑风云相见，松指任凭桂枝掉下，起身拃挣着要走。

　　剑风云捉着月无缺腕子，月无缺欲退不能退，只得回身，一时两面相觑，四目相视，各有情绪。

　　月无缺忙挥手摆脱下剑风云，眼神躲闪，拿腔作势地口出怨言：“我当是你贪恋新欢，不肯复念旧人，这旧爱到底味同嚼蜡，忘了也是理当。这时候来找我，原来你记得玉人，抑或想念玉人的……”

　　剑风云今日身被红绡，腰束墨带，恰与前时两人床上厮磨时的衣着同样。月无缺不免忆起那场缱绻床事。

　　趁唇舌激争，月无缺偷摸进剑风云衫子，一吻毕，衫子也脱了大半，敞出大片胸膛，灯前看得正清晰，胀鼓鼓的白奶点缀两粒嫩生生的朱樱，招得他淫心荡漾，然后自是一番魂飞巫山，魄走高唐。

　　月无缺见剑风云细腰，思至那夜中极乐，眼前惟现赤肩裸胸，耳畔但听气喘声嘶，口中还有道不尽的云情雨意将说未说，想到浓深处，心内顿萌春情，便挨近前来搂他腰，眉眼笑得浮浪。

　　剑风云见他轻飘得没个正形，就手拍掉腰间胡作非为的手，拣起地上桂枝，说道：“无缺，你莫忘那碎嘴鹦鹉是你的。你作了甩手掌柜，端的头一等舒服，可这鹦鹉扭头就扔给我，也不曾管他吃食，有你这般教养的吗。它学你骂剑谪仙伪君子，我强教它些诗词，学不会，整日就念叨那一句。”

　　月无缺讪讪地笑了，道：“我又没叫你养它，既如此，不骂其他的吗？”

　　剑风云笑道：“我不养它难道等你好了再养吗，这鸟早饿得转生去了！骂其他的，如何没有？它不仅对着我骂剑风云蠢物，还扇我一脸灰，这句也是你教的好话！”

　　月无缺赔笑道：“诶，你怎能凭口污人清白，证据何在呢？”剑风云道：“那日你把我关在门外，我可是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

　　月无缺惊讶道：“我分明听到你脚步渐远的！”剑风云道：“何如？只许你月无缺暗地里骂我，不许我剑风云绕回来听吗？”

　　却说那日月云不欢而散后，二人都在气头上，但月无缺犹不时在剑风云面前晃荡，蹙眉啮齿长叹，摇头抚膺徘徊，一心只想催他服个软，自己也能顺水推舟地放下脸面，与他讨个和好如初。

　　偏生剑风云是个外柔内刚的铁心石头肠，况且他自忖非是妄述谶言，若此不如意语早不说出，来路多艰，他又何忍说出。

　　月无缺想不明白，剑风云就要他明白，一者去了，另一者总要接着过活。故剑风云眼皮子也不抬，只低头走了，也不睬他。

　　事情总得有个下场。这一日剑风云供毕晚饭后，察觉已整昼夜未见月无缺踪影，心中耽忧，便往他卧室去寻。

　　步至卧室门口，方欲推门进去，竟是推之不动，这便意外之事了。无缺公子府上男女皆是谨守规制，若无事体，不会无故擅闯月无缺卧室周遭，见月无缺如此一来，剑风云心下思虑道：“此举只是为防我进入而已。”

　　剑风云笑他幼稚，敲一回门，道：“无缺，不开门让我进来吗？一天一夜不曾见面，我好想你。”房里不则一声。

　　剑风云倒退到阶下，徘徊瞻顾，细思如何破开此门，正留心看时，忽见窗里飘出漠漠轻烟来。剑风云深知是月无缺觉得他虔心未足，使小性不肯理他，暂且猫在屋里，等他好生来哄。

　　剑风云刚到窗下，月无缺便起身将窗扇合上。豢狸奴不可纵恣，养主要寻内中门路只恐不易，而月无缺此人，放荡诡辟，绝肖狸奴，辖治亦得有法度，可巧剑风云知晓。

　　剑风云猜他开窗观探，便道：“隔着窗怎好说话，我当面道歉，以致诚意。”

　　原想月无缺不说开门，也该启窗透着窗缝瞧瞧他，熟料月无缺执意如前，一概说辞不管。破门直入难行，剑风云踌躇再三，却不再分辨，只道：“你不见我，我便走了。”

　　月无缺登时放下刀匣，以指叩匣，思索此句意味，拾起神醉自己填了烟丝，送到嘴边停一会子又搁下了，烟酒无味，坐卧不宁，越想越不是滋味。

　　闻得跫音渐远，月无缺知他赌气去了，相思尚且难禁，目下更添了嫌隙，不由得悔自己弄气太过，也恨剑风云不解风情，便对一旁鹦鹉道：“剑风云，蠢物也！好一阵歹一阵，玉人是天生给你作践的不成？剑谪仙光送你这冤家来恼我，我看是锐意报复我从前骂他，料那前世的孽障未消，今生来磋磨我了。”

　　月无缺垂头看那刀匣情根不断，心下暗伏，又道：“往后你或也将我认作恶人，骂我欺你，固然受这声色沉沦之苦，玉人却也甘之若饴。”

　　剑风云走到中途，仍为月无缺挂心，片时委决不下返或去，念及他定不曾开门，悄悄到门外，想来隔板侧耳窃听也无妨。

　　回来时，月无缺室中所言剑风云俱听得仔细。只闻得他哼了一声，自嘲道：“月无缺，你却同是个痴人。痴人蠢物，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无庸多思，剑风云意定这话中与月无缺天生一对的蠢物是自己，见他急得冒火，心中一乐，欲待推门，再做道理，转念一想道：“若我此时进入，他又疑心我是耍他，反讨了没趣。无碍，晾他些日子就想开了。”

　　月无缺听说，登时扫去笑容，撂下脸子，佯怒道：“剑风云，长进了，连我都偷听，敢说自己诚意，恐怕只我一人为此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罢！”

　　剑风云拉了月无缺，一面携他的手放在腰上，一面说：“无缺你不是同往日一般吃酒抽烟吗？我怎未从你脸上看出什么愁啊怨啊的？我以为你有意和我别扭着，索性等你气消了再找你。”

　　月无缺微俯向剑风云，耳语道：“放屁！你瞧瞧，一愁一怨，一羞一恼，玉人十分容貌减损成三分，难道你不疼我吗？”

　　月无缺笑着把脸斜垂，另一只手托着剑风云的手，凑将上去。剑风云摩挲几回粉面时，月无缺也觑着眼看他。剑风云笑道：“疼你？佯羞诈愧，轻薄奸猾！我才不疼你！”

　　二人说到情浓之际，身后传来一句：“无缺，风云，你们在干什么？”

　　剑风云好似打了个焦雷，一把推开月无缺。月无缺被搡了一跤，骨碌碌滚到后边水沟里去。剑风云见状，倒唬怔了，呆立了半天方解过来，忙去拉月无缺上岸。

　　月无缺再爬到岸上时，襟袖鞋袜尽行湿透，发丝也沥沥淅淅滴下水来。他将头甩了几圈，戴的木樨簪随他胡摇乱晃起来，簪横鬓乱，将落未落，听得玲玎满片的玉石响。

　　剑风云在他身边半跪，一脸是月无缺甩的水渍，边替他脱簪边笑道：“好了无缺，快别动了，又让别人笑话。”

　　月无缺道：“还不是你害的我！”

　　接着又“哎哟”一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向日尽心于铲恶锄奸的北芳秀和银骠当家，怎么今儿得闲跑玉人这寒舍顽了？莫非又要我给正道挑梁，玉人先讲明了，此事无有余地。我乐得清闲，你们每每前来不过为些烦事，还平白地惹我一身腥臊，我见了你们直犯怵。”

　　方才出声的正是银骠当家原无乡。

　　原无乡侧面递眼色与倦收天，以扇掩口，笑道：“倦收天，丹青，你们听听这嘴，好容易得空来寻他作耍，莫说热脸不曾有一张，冷凳板都没坐上，逐客令倒先听他说了一通！”

　　梦丹青也笑道：“好了，无缺你也太不小心，风云一推你就跌到水里去了，哪有先天高人这般的？快回去好生整理！”

　　月无缺笑骂道：“好啊丹青，你都胳膊肘往外拐！是他推的玉人，如何是我的不是？剑风云你真能耐，不过照了几面，便是算上你未化形前的那回，满打满算不过三四面，他就向着你说话了！”

　　剑风云略施术法，给月无缺烘干了衣服，但珑璁鬓发尚潮着。剑风云道：“无缺，先家去吧。”月无缺点头，站起来问道：“你们今日所为何来啊？”

　　梦丹青道：“兄长都说是寻你作耍，我们能骗你吗？”月无缺笑指向倦收天道：“果真？骗我的还少吗，你问一问北芳秀，他拿酒对玉人做过哪些有脸的好事。”

　　五人一面走了，一边拉三扯四地说话。双秀及梦丹青在前头走，月云两人随在后头。

　　倦收天道：“你酒品殊劣，酒量亦不见深，平日自饮，独你吃得烂醉便罢，偏还爱侑酒，教让别人同醉，我怕贪酒误事。那回是我有求于你，备下珍酿，将你灌醉，才好行事。”

　　月无缺不待说完便道：“此言差矣，那旁的海量的、酒品佳的，你也不去共饮呢，还是说这世上只合他原无乡得你青眼，别人都得白眼？这般作态，清水下杂面，诓骗外人尚且不易，同修若长岁月，你当玉人是不睁眼的瞎子？”

　　剑风云一手在他腰间掠着蓬发，理开发结，月无缺便伸手到背后捉，笑道：“你只摸得我好痒。我跟你说，托你的福，你来了我便不怕他们。”

　　剑风云心中不解，只管发笑，问道：“玉枢丹桂何时会怕人了！”

　　原无乡笑道：“无缺，给你送的雪顶银针用过了吗？我和丹青吃着都觉得满口生香，便差人给你送了些，还有那两盆花儿，我记得是红芍药和白海棠。听说剑谪仙给你送了芍药，便将我手头这两盆一并送你养了，一盆是养，三盆也是，能者多劳，累你费心。你闲人享清福，能禁受住这些雅物，我忙忙碌碌不得闲，恐糟蹋了它们。”

　　月无缺晃到原无乡身后，烟斗一伸，将神醉向原无乡后背狠狠连捣几记，笑道：“前话强算拜恳，我道是银骠当家懂事，还晓得与玉人好茶好花，后面越说越托实了，什么不得闲，你是想暗地里盘算我。等等，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无乡干和你学些花花肠子！”说毕，神醉指着倦收天。

　　原无乡拿玄涛扇轻轻扬开神醉，笑道：“无缺，好友耿介持正，何来花花肠子一说，你误会他了。”

　　月无缺道：“一唱一和，同声同气，玉人哪里缠得过你们，别拐弯抹角了，有话便明说。”

　　倦收天道：“确有一事相托，目下我与原无乡着意西武林动乱，无暇更及它事，我亦有闻异族危害南域，致生灵涂炭，望你早日前去处理，遭灾逢殃，事迟祸大。”

　　月无缺笑道：“罢了，开个例，置来雪顶银针和芍药、海棠，顺便带剑风云出门游玩，我乐得作原无乡的人情。此事玉人便承下。”倦收天道：“得了原无乡的茶和花，他还倒欠你人情，中道真颇通经济，越性治生商贾罢。”

　　月无缺纳罕道：“以为你笨嘴笨腮的，如今也学起磨牙来。”

　　及至过了月洞门，忽听月无缺“噗嗤”的一笑，然后绝倒在剑风云身上。剑风云不解何故，问他原因：“无缺，怎么笑成这个样子？”

　　月无缺搂他大笑不止，浑身乱颤，两人脚步都放迟了，他高声叫金银青三人慢些走。

　　月无缺又启道：“原无乡你有所不知，大约丹青也不曾与你说明，风云便是剑谪仙所赠芍药化形来的。我们一同看那芍药时，他逼问我此花何来，或因着管家没说清表礼单子，我却说不上来，他当我有了他还不知足，醋罐子都摔个稀烂，说什么。”

　　他拈鬓沉吟，假作恍然，拿了腔调道：“他说，我竟不知你何时再有了芍药。”

　　月无缺说毕，乐得眉开，直上手去拧剑风云馒头似的软白面颊，口齿噙了“风云”二字不住嘟囔地唤。

　　剑风云将脸一扭，月无缺只见他飞红的脸和烫热的耳，便对着原无乡笑道：“我怕他吃醋，就折了那芍药相赠，修修好这醋罐子。你往后莫问我花哪去了，玉人现赔了不是，怀里这朵可不能够赔给你。”

　　两人私语了一会子，月无缺自为得趣，见原无乡一声不言语，又道：“不问我花去哪了吧？”

　　原无乡合扇击掌，并不理月无缺，因倦收天在侧，便向他道：“他一说话，真不知是诙谐逗乐还是贱嘴饶舌，满身能为，倒似为提防挨别人的打修的。你道好笑不好笑？”倦收天颔首。

　　五人进了后屋门。剑风云入房便见一张四方桌，桌沿各安椅子，靠东面壁西设着多宝塔，一槅一槅，或有楠木棋奁，或有玉质骰子，或有瓷制筹码，品类之盛，眼界竟为之一宽。

　　月无缺笑道：“架上都是玉人的宝贝，我带你一一过目。”接着有小童入门布下杯盘，捧酒献果，月无缺接着道：“不急入座，你们许久不来，此屋空落着积灰，等他们洒扫净了再坐，我先带他转转。”

　　月无缺吩咐好治酒待客诸样的事，自与剑风云转过青山列锦插屏，领他到罗汉床上坐了。

　　掐丝珐琅双陆棋盘居于正中，既往单坐一人的地方并不分坐，两人一处挤着，越觉窄狭，肩摩肩，袖接袖，手连手，此般也无怪乎面依贴着面了。

　　月无缺翻掌化出云篦，递与剑风云，复身道：“快给我篦一篦，整理完好见人。”剑风云接来，先用手顺了几把，再拣打结子的发绺一一篦开。梳了好一会，方理清梳通。

　　剑风云合该把手松了，放月无缺立起身，但暖香袭人，诱他抚之不去。

　　他不禁攀上月无缺肩背，在丝发间埋首，呼吸不已，吞声道：“我早想说，你身上好香。”头发蹭在后脖子上，一口热气正呼入肌肤，熨得他心中发热，月无缺笑道：“玉人允你再留片刻。”

　　俟二人走出来，桌上堆砌不少果核，摆了一个彩缎罩的匣子，座上素酒也吃过几巡。月无缺举步至空位，拖出椅子，按剑风云坐下。

　　剑风云发怔，一手轻覆上月无缺放在他肩膀的手，问道：“无缺，这是做什么？”月无缺道：“方才你问我为什么怕他们，我现在叫你知道。”

　　原无乡插嘴道：“哈，把始末告诉与你。他天性不喜喧阗，浮躁起来，下人步声大些都能招他一顿冷嘲热讽，遑论去外头和一群生人消遣，只怕要被聒噪得受不了。

　　可他一生欢心，又偏爱纠聚人来推牌九、打马吊，这赌友就落到了我们三人头上。无缺赌瘾一上来，便是自己不坐到这，站局外观虎斗也是放意的。”

　　剑风云道：“不让他来，还要我这只不明就里的笨鸟。你们让我上桌还要先教我，无缺来岂不更畅快？”

　　原无乡道：“不急，我将原由说明了，你变知。”月无缺握着剑风云肩头，忙道：“你别听他诌我，生是败坏我声名，丹青是他弟，拦他不住，倦收天你也不管管。”倦收天道：“原无乡并未说错话。”

　　月无缺站到剑风云身边，道：“好个道真双秀，又排挤玉人！我自己来说！之前与他俩组局，原想狐朋狗友间总要厚道些，不想这两个混账专喜给彼此喂牌，玉人头上簪子、身上衫子、腿上裤子都要输个精光，出千那也是情非得已了！”

　　梦丹青笑道：“你只怨兄长和倦收天，早说了小试取乐便罢，你非要赌，赌输了又怪牌友勾结起来为难你，想你出千竟还有理有情，我们说你不得？”

　　月无缺断喝拦阻道：“好了好了，我今日只作中人，不上牌桌，他来亦同我来。”

　　剑风云听了，问道：“出千是什么？”

　　揭了缎子，开匣看时，里面装着金叶子牌和象牙骨牌。月无缺拿着叶子牌顽，随手洗回牌，手指一捻，牌开如扇形。花色不一而足，剑风云徐徐而观，只见牌上画有兜鍪、铠胄、器械，另有古貌古服者③栩栩然有灵动趣，各具情态。

　　月无缺笑道：“出千倒像是变戏法，我作个给你瞧瞧，你且挑张牌来。”剑风云依言指了牌与月无缺，其上绘以双剑。

　　月无缺点头而后合拢掩去牌面，又将整牌交出给剑风云，说道：“学我刚才的样子，把牌重新打乱。”剑风云取来洗牌，运手忙慌，一壁抽，一壁掉，从手里滑得桌上膝上地上都是。

　　月无缺看他神情慌乱，僵坐失措，大笑道：“粗脚笨手，牌却洗得彻底。”剑风云如何听不出月无缺又借机打趣他，心中暗暗地羞恼自己料理一副牌尚且不清，反叫他笑话。

　　潦草搜捡毕，牌早乱得无章，剑风云一横心想丢回给月无缺，看他整的劳什子把戏。月无缺不接走，只道：“好风云，别生气。我不说话惹你了，注意来。”

　　说罢，举袖扬袂，提手劈至，叶子牌霎时无定纷落，好一似风骇鸟飞惊丹桂。剑风云所握的牌散了大半，复一掌，击落余者，唯剩一叶。

　　月无缺道：“瞧瞧。”剑风云翻过花面来看，正是他择定的那张，而天光有意，照金牌双剑夺目耀眼，自剑端出一星锋芒，焜煌如蛇吐信，直刺入剑风云眼内。

　　剑风云道：“如何为之，是用了术法吗？”月无缺笑嘻嘻地说：“牌桌上岂能动用术法，玉人虽不惧邀战，但也无心引来围攻，不过是点小手段罢了。”

　　梦丹青磕着瓜子，听他话便抿着嘴笑，又道：“亏你知道牌桌上不能用术法，千术也是术，也就知道我们，看情谊的份上轻放过你，你还大着胆欺负。”

　　月无缺挥手，四散的叶子牌自入他指掌，道：“你想要什么牌，我就给你什么牌，出千如是，我想要什么牌，我便能有什么牌，控之而玩全局于我股掌中上。至于如何为，一则手快，一则脑快，如此而已。手快可以掣牌却不被觉察，脑快可以强记花色牌面。玉人少即强识，凡所阅视，必记，剑谪仙闭卷再问某事某句所在，我答在几页几行，开卷复校，无一不中，记牌不外乎此道。 ”

　　剑风云点头。月无缺控身，附耳低言道：“一会你与他们玩，我就在身后教你，保管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你第一次摸牌，谅他们宽你些。好人，你要把我上回输他们的，多多地赢回来，玉人拿东西奖励你。”

　　语毕，捏一把剑风云耳垂珠。

　　
　　月无缺一面抓起剑风云手上的牌扔到桌上，一面拍手嚷道：“身上都可曾带一二件珍宝？全交出来吧！往日初会，你们皆仓促无礼，今日赌输的我不私吞，权为给他的贺敬之物。”

　　倦收天掏出块镶金镌麒麟的美玉，掷与月无缺，说道：“你倒聪明，假剑风云之手，一场全捞梢回来了。”

　　月无缺接住，将玉佩上下抛着，笑道：“北芳秀豪气，玉人便笑纳了。”原无乡和梦丹青也各自拿出宝物相赠。

　　月无缺遂心如意，一把拉了剑风云起身，盈满三杯，举杯饮讫，无余沥在，笑道：“玉人失陪，他也偕我走，是故以酒赔罪一番。你们三人不多不少，正可玩蟾吊，骨牌我有用，就带走了。”

　　搁置了杯，月无缺出手奋袖，化骨牌入袖里乾坤，不待到门槛，听得原无乡在后面嘱咐一句：“无缺，定要记得南域之事。”月无缺不应声，只摆手，随后瞥然无踪。

　　二人同往寝居，一面戏乐笑语，一面自在闲步，片时便到了。

　　酒没几两落肚，春心倒哄动，月无缺走路时手脚都豁乱，上头了便昏昏醉醉学燕子呢喃，左不过是不三不四的情语。剑风云只一扶，搀着他推门进去。

　　此时剑风云也不知月无缺是什么个神智不清法，便是酒量不胜，也难能醉成似这般的面皮变了颜色，好像芙蓉绽红，有无限娇憨。

　　剑风云立在床旁，低头仔细打谅月无缺醉态。月无缺迷离间抬头一看，笑道：“怎么有三四个剑风云在晃？你下来些，更清楚。”

　　剑风云听了，屈着腰凑近，伸手去抚摩他的脸，只觉无一不是腻不留手，酒意烧颊，又有烫热之感，双眸潮得泄溜凌波，使一股欲火从下腹直冲上喉咙来，渴得剑风云结喉上下起落。月无缺顺势将他一拽，剑风云不设防被拽了个趔趄，倒伏在月无缺身上。

　　月无缺合眼往剑风云胸口蹭，笑道：“吾弟胸中大有沟壑。”剑风云无可奈何，任凭他施为，襦襟松解许多，低低地询问他道：“真醉还是假醉？才三杯呢！”

　　月无缺正酣适着，寂静了半天方断续地细语道：“当然是真醉！故友来访，玉人高兴，自是开怀痛饮，不过一醉筹情。而且不是我酒力弱，是今日特选了陈酿！”

　　剑风云挨身摸下，把手一按，忽听月无缺鼻中哼了一声。剑风云道：“骗我，你还记得你之前说的荤话吗，男人家倘是烂醉，和死尸一样，根本人事不知，这儿不会硬。你现在立起来什么意思？你我初次可是你佯醉使坏心，我又不是一个糊涂虫，想哄我白日宣淫，不行。”

　　月无缺挪一挪身子，香颊犹隔一线地依贴，不时蹭弄，细碎地吻动剑风云的鬓发，用手把他散落的发别至耳后。

　　月无缺爱极他那两片耳垂，珠圆玉润，偷挟了一缕勾魂摄魄的丰致。床下偷捻，床上将其卷入口齿中轻轻细细啃咬，花精的脸因泛出种更缠绵的快意。

　　月无缺这张嘴没遮没拦地臊剑风云，问道：“你合该叫我一声兄长，知道吗？”剑风云在吻中颠三倒四地想着，糊里糊涂，百思不得，方问来历：“知道什么？”月无缺装得煞有其事，悄说道：“玉人和你一样，是剑谪仙养的树。玉川境里那棵桂树是我元身。”月无缺望窗外一手虚指那蓊蔚洇润之桂。

　　剑风云一听，低头揣摩，默然如有所思，说道：“竟真是如此吗？无缺是树精，我是花精。我好似梦见过，本以为淡得忆不起来，眼下回想梦景又如近在眼前。我原只是生于山崖的凡种芍药，幸得日月辉映，渐渐有了储精毓秀之能，天久便开了灵通。不对，定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既然天生万物，万物皆受日精月华，为何独我能开灵窍。”

　　一语未了，唬得月无缺朦胧睡意全无，猛然紧了揽腰的手臂，问道：“不想梦至是何处吗？”剑风云沉思一会道：“那是，恒山。我识海里怎么浮露出这两个字来？还有山巅的什么，无缺，我远远地看着隔了浊雾一般，认不清，但我只一心珍重它。”

　　月无缺抱住他，交颈藏了神色，说道：“它定然也万分珍重你。”

　　沈氛太过，宜用戏言缓和，所以月无缺侧头睡倒，半臂遮眼，低声闷笑。剑风云支身趴窗，往丹桂所在望去，听他笑，又匍匍到他身上，移了他遮眼的臂，不解道：“笑什么？”

　　月无缺道：“笑你不知礼，一声兄长也不叫。”剑风云怕月无缺言语中戏谑，榆木雕的笨口说不过他如簧巧舌，而月无缺得了意，被惯得愈发肆意地调弄他。

　　剑风云心下忖度，寻个法子治月无缺无法无天的玩笑，灵光一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倘月无缺饶舌，用嘴堵上正合他意。

　　以嘴就嘴为吻，剑风云的吻不过是咬嘴，狗崽啃骨头似的咂摸吃月无缺口中酒味，吮嘬上唇，又嚼他下唇，月无缺纵他不得章法地冲撞，耐心俟其入彀。

　　剑风云腮上也打了胭脂一样，口角边还不知觉地流出津液，和月无缺醺醺地四肢纠缠，裹成藤蔓一团。月无缺轻挠他腰间软肉，剑风云触痒，耐不住双脚，把锦被蹬下床，笑着吻着，喘不过气来，一手放在月无缺胸膛发劲，想推开他躲痒。

　　月无缺不卸力，剑风云也逃不掉，连连接接的痒意令他咭咭呱呱地笑，摇头晃脑说些不要不要的絮语，一句整话都说不出。

　　月无缺道：“风云要说句什么来救自己呢？”剑风云见败，才断断续续地唤他好几声“兄长”，一箩筐甜言蜜语作赔才被大发慈悲放过，好不可怜。

　　月无缺偎在他肩上，笑道：“我平白赚了兄长之名，而如今行为，不仅不端不礼，还和兄弟亲嘴爬床。雷公要是长眼，该来打我这作孽的。”

　　剑风云听他这般形容，背脸笑道：“好呀，雷公电母不来，便该由我罚你这不怕五雷轰的风流坏种。那树你说是你元身，我去折了你元身，看你还胡说不说？”

　　月无缺道：“敢情好，玉人陪你一起。”剑风云压下月无缺具蠢动意的腿，和衣躺到他身边，乃道：“安心睡吧，我也困倦，陪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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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andie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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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6樓發表於: 2024-01-11 21:5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5）触尘者
　　却说两人歇息了一个时辰工夫，及日头向西，剑风云醒了，来推安眠着的月无缺道：“无缺，哪有你这样的东道，高枕而卧却不顾及人客，他们等咱们吃晚饭该等心焦了。”

　　一语提醒了月无缺，他翻身起来，神意恍惚，揉一揉眼，睁眼见剑风云起身整衣，把衣带裤带理好。

　　月无缺道：“他们哪里当自己是外人？他们饿了就先自己吃，未必会等我们到方才开席，真真误交损友。”

　　二人到东边屋内，见人已去，桌上留有封信。

　　月无缺和剑风云在一处拆了留信看，信上几句言词，写道是：“贵府厨子手艺仍是绝妙，不枉专程前来，承蒙款待，多有叨扰，先行一步。另，南域之事，切记切记。”落款注明原无乡三个丰筋多力的字。

　　月无缺看罢此信，笑道：“这笔墨臭不可当，熏得玉人胃口倒尽，吃不下什么去。想一想需用我出面镇压，恐怕此祸少时不易解决。你跟在我身边，料也不妨事，世情利害也得认识认识。”

　　剑风云答道：“无缺说的是，天大地大，我随你去来。你若是不饿，我也不饿，咱们回房去罢。”

　　剑风云忽又想起月无缺曾说骨牌有用，便道：“你拿的骨牌也还没用过，你拿它作甚？”

　　说着，月无缺携了剑风云从东屋复返寝居，一路上不应。走入屋内，剑风云见骨牌乃道：“是要推牌九？你我不过两人，组不起局，那便是别有用处了。”

　　月无缺道：“是也。我拿牙牌不为赌，而为算卦。上回说佛家因果，此是玉人深信不疑之说，这么，推演着玩亦可使得，只是不可偏信了，拿来消闲遣闷倒也合宜。今日适值我有欢心，取来一玩助兴。”

　　剑风云听说，心下有些疑惑，拿了枚骨牌在手里细看起来，说道：“为何卦不可信？”

　　月无缺道：“因我深信因果，因在乎人为，果亦出乎人为，正如你，如今在我身畔，你我间必有一段未了因，未来也必由因生一果，善果或是恶果，犹未可知。”

　　月无缺自剑风云手中接过骨牌，再道：“赞神而生蓍，圣人凭之参大衍之数，观阴阳之变，立卦原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⑤。据玉人看来，卦演本多谬说，尽信卦者更甚荒唐，我且问，何来神明和圣人？自古及今，生民而来，皆是些伪神与庸人，卦又怎验明真假，此一愚也。人总以为通晓卦象便可知天命，既是定数，可堪可破，正如我明了赌桌上每张牌的所在去向，仰其恣性作为。可人生一世间，既非骨牌，也非棋子，棋子尚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命又怎有定数，此二愚也。”

　　剑风云道：“那三愚呢？”月无缺笑道：“三愚么。”他微耸眉梢，盘弄着骨牌，郁郁道：“三愚是玉人，每衍凶卦，嘲罢自己运道忒差后，不但不戒，下次还要占，再算出个凶卦来。”

　　月无缺懊悔不迭，捶起脑袋，狠力几下，剑风云倒惊了一跳，急得握腕拦阻。

　　剑风云笑道：“你要出气就摔牌去，和自己过意不去，好傻！”月无缺道：“不傻！”

　　剑风云道：“这等说来，今日是要给我卜一卦吗？”月无缺道：“然也。玉人用三枚骨牌起课，试作一卦，你只需随心翻动骨牌正反六回，卦成，端倪显，我自能预知。”

　　月无缺一旁观视剑风云一举一动，揣了手，兴致勃勃地注目骨牌不移。剑风云起手掀动，月无缺道：“二反，二反，二反。”

　　月无缺心内顿聚阴云充塞，若有所感，渐渐改变了脸上颜色。剑风云转头顾视，见月无缺敛笑皱眉，有些悒悒不乐，便笑问道：“如何，我也同你一样倒霉吗？”

　　月无缺道：“无稽之谈。你接着做，不必看我。”剑风云对月无缺用心细谨，体察眼意，想他有心事却不欲托出，锯嘴葫芦一时也没奈他何，只得按捺下，欲言不言，依旧掀牙牌。

　　月无缺道：“二正，二正。”脸色遽然再变，骤然夺牌，倏然道：“够了，至此为止。”

　　剑风云道：“无缺，你装不像样，若想瞒我，就该顺口诌个吉卦，此言此举是告诉我筮得了凶卦。你说你不信，那又如何将这取乐玩的卦放在眼里？亦且宽心。”说着，将手相扣稳住月无缺。

　　月无缺道：“那不同！剑谪仙曾言，我降世前，他仰观天象，云埋众星黯淡，而北方清气喷薄，流光入天枢、天璇之分，唯见天璇煌扈，垂曜钜野，天意动而人谋定，遂助我脱胎成人，承天璇命格。适我降世间，天璇血光大烁，如若蒙尘，我有注定的劫数。我只当这老神棍是在放屁了，玉人活蹦乱跳的，何来劫数，星命都不曾妨碍我，何况是这推演的虚无卦数。再说玉人煞神一尊，出门不吉，占睹祸气也不出奇，这般命硬的，区区凶卦尚撼不动我。”

　　月无缺道：“而你，玉人。”顿口再道：“这样没根蒂的凶卦，玉人不忍见，也不愿见。捕风捉影也好，杯弓蛇影也罢，至此为止。”说了也不中用，剑风云不听其语，难得左性，道：“再扔一次便完结了，兄长你当真不让我吗？”月无缺半晌无言。

　　屋外屯云冥晦，一时酿雨纷霏。

　　窗外撷去一朵的芍药被风暗剪了几片花叶，清寒恻恻，闻雨声泠泠，月无缺不由地担心剑风云元身被雨打坏，又忧虑剑风云穿得单薄，搁不住应了剑风云央求。现牌让剑风云摇了，月无缺随即道：“二正。”

　　闪一道疾电，光而忽暗中，剑风云听月无缺道：“初六，六二，六三，九四，九五，上九，是谓天地否。”

　　说毕，雷轰鼎沸，须臾倾盆，地覆天翻。
　　

　　

　　雨势滂沱，迨晓辄止，天色开霁。

　　此梦亦复如是。

　　剑风云和月无缺弄了一日，身子困倦，一就枕便沉沉睡去，梦中再赴恒山。

　　恒山有崖，临崖生一芍药而不枯，伫此瞻四方，可见雪鹤振翎出没云烟里，亦可见丹桂繁枝高拂碧霄中。

　　剑风云恍恍忆起上回的梦，心下此时忖度：上回梦见自己是这株芍药，于此不动，四顾无所寓目，念及无缺，只眼前这一棵丹桂好看，便久望着它。

　　不一时，这丹桂竟謋然而解，聚为人形，光芒中走出个人来。剑风云虽早已猜想这芍药、丹桂便是自己和月无缺，正揣摸此梦究竟是昔是兆。

　　而月无缺向他缓缓步来的一刻中，寸心里，好似瀑行急峡，浪拍坚壁，意欲伸手与他，却后觉自己不过是一株动弹不得的芍药，既无胸腹手足，也无耳目口鼻，更遑论调风弄月，叙情交心。风起了，剑风云被吹弯了腰，花叶簌簌地响，心里有些难过。

　　月无缺信步至花边，蹲在花下，絮絮地说：“骨肉以精血为根，灵识以元气为本⑥，兄长说，我无意间将渡给你地气，致你渐渐有了灵识，如今也已六觉皆畅，只差一副骨肉。我化形并不用精血，我曾问兄长为何，他说天时到了自见分晓，他总念叨天时天时，不会是修行修得失心疯了罢。”

　　月无缺再开言道：“待你有了人躯，咱们再一同去苦境寻山问水。我今日又看了不少苦境文人骚客写的游记，待我念与你听，你听了若喜欢就快些化形与我一览诸胜。近来戾祸为祸，捣鼓了个叫皂识陀罗尼的劳什子玩意，中术之人往往常识颠倒，以逆天违道之举荼毒生民，只为他所谓的新世！哈，他可曾见幼孤流离之景，可曾闻民卒奔亡之泣，此等魔类真令人恨得牙痒。往后我仗剑，你执刀，伐诛邪伪，宁靖四方，更觉比览胜畅快了。”

　　说毕便延颈，把面斜偎着花瓣，口里喃喃讷讷地道：“我好想见你，与你说话。你那时要称呼我什么，无缺吗，我年岁比你长，你合该叫我兄长，即同我唤剑谪仙一样。你的名字又是什么？起名字由你自决罢，我不必僭越。”

　　剑风云虽杜口缄言，心里仍是随声唤道：“无缺，兄长。”

　　正沉吟间，猛听得摵摵地一阵风响，眼前人影散入虚无，恒山仙影在旁惊现。剑谪仙其人其事，月无缺不意谈及了些，剑风云耳濡多有，目染却不曾或有，不认得他相貌。一睹，倒是眼熟，必是梦中故人纷至，旧事沓来。

　　剑风云心下乃想：“无缺近来态度有异样，再想曾历的几番梦幻，上回他暗示了我，那山巅之物便是丹桂，我忘却的是他，而他亦同。我们初遇相见不相识，然未知内中原由，想来与数十日前的梦中故事有关系。我逃不过死关，依无缺之左强秉性，绝不肯我抛离了他，残魂旧魄合该湮灭，如今死灰复燃，我返世他必是动用了什么手段。逆天违命，此身为道所不容，不然又怎会六感俱失，现今渐方复原。”长叹一声，又想：“无缺，只你从未懂得啊。”

　　剑谪仙仰头稽罢天象，转身俯视芍药，说道：“天枢威而不曜，光而不照，潜洞太虚⑦，归藏至今，也该出了。”

　　这席话，剑风云懵然莫知其意，只是说得他耳畔一鸣，心头一跳，细嚼“天枢”两字，只觉有所感应。

　　剑谪仙道：“天璇果囿于私情，吾虽授他超然离缚之理，泰然自处之法，天地化育这多情种，争奈浊混风尘中，生了欲根，终不得释。当年他落草时，吾察璇枢两星相辉，而天枢韬光晦迹，隐而未出，并有红鸾入天璇疾厄宫之象，便测度天枢之来历，现在也已经应验。双星裹缠于斗，昭示你们二人命途勾连，吾断不能纵你浸淫极情，否则再无人可导正无缺。”

　　说话时，他复转身，独立云崖，驭风飘衣，眇然垂览八荒，说道：“天枢，无缺共你享山水景，而吾拨云为你一展人间境。”

　　上界苦境，遥亘千里，天堑无涯，剑谪仙挥扇轻拂开浓云，剑风云因此俯瞰苦境大观。见城如点豆，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人烟稠庶，各各安居乐业，似有笑语喧哗盈耳。剑谪仙道：“如是，天下晏然。”

　　剑谪仙挥扇再开，道：“如是，天下荡然。”唯见烽火尘烟，流血漂橹，人类自相残杀，异族互相倾轧，众生如堕无间狱。

　　剑风云定睛看时，虽一时气堵喉燥，如万箭攒心，刺得他生疼，也好像隔纱帷睹物，看不真切。这一番的难受，严严密密地裹着他的心，却也不曾真正针挑肺，刀挖腑一般的痛入骨髓。

　　看过一时，剑谪仙道：“吾并不是叫你远他，但恣而不制，则秽乱必兴，乱而不正，则大道不行，你与无缺，抑或他们，无外乎此。”

　　仙羽宿一缓拨，云又归拢在一处，景象失，剑风云口内有着几句言词却不能言，又听剑谪仙道：“修士眼中他们只是蚍蜉，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堪为牺牲，便是价值。凡人之欲，攘功执权动一方，影响至长百年耳。修士动辄倾倒玄黄，裂变神州，非只为人，亦且积毁自然。倘不节制，人本为天地之盗，修士更是大盗。”

　　剑风云听了，不觉意摇感发，正想点头，却只曳枝舞叶，窸窣有声。剑谪仙道：“修道治身，此身当用于靖平天下，而非窃天掠地。”

　　一语未了，剑谪仙改了所在，另有一人与他对立。

　　剑谪仙语中凛然倍于他时，说道：“戾祸。”戾祸大笑道：“剑谪仙，天生天杀，道之理也，我既承天顺地，便有行道之权，我杀即是天杀。你阻我，可曾问天？”

　　剑谪仙扇出不意，顿发一道金光驰骋，削去戾祸一缕鬓发，冷道：“诛你，何须问天？且问吾手中代天、行道。”

　　戾祸右边脸上血滴溢流，不以为意，仍道：“人族存续至今，于别的群类，损之益人，而于同类，则害人利己。我之行为，无非欲复太初，归万类之本性。躯壳不过枷锁，文明无非拘缚，役于种种升平幻象，是你剑谪仙着相了。你并非愚人，皂识绝爱弃欲，从此世间再无嗔恚恨痴，亦无烽烟纷争，你何不舍离执着，与我共创这一切平等之新世？”

　　龛耀寒芒，双剑瞬现，谪仙剑指戾祸，口吐一句：“营营邪说，吾不屑也。”

　　戾祸掌执末日神话，笑道：“既不屑，那便尽付刀剑吧！我定会留你一命，施以皂识，请你共看新世！”

　　天际乌云堆叠，其间雷鞭怒腾。剑谪仙即便饱提内元，舒臂一掌拍出，望戾祸灵台盖去。这掌迅若流电，挟浩大威势攻来，戾祸见状并不提刀来迎，化身而隐，莫见踪迹，原地徒有残影。谪仙倏掣代天，背手把剑一隔，只闻铮的一声响，刀剑相催，星火迸散，戾祸被震退数尺。

　　戾祸见背后暗袭不成，剑谪仙却露空门，旋即咬定时机，纵身抡了刀向剑谪仙一劲砍去。不料剑谪仙有意卖个破绽，手运剑诀，森森冷意霎时自剑锋倾泻，转身竖剑，起势将剑搠向戾祸。手落血溅，戾祸肩胛处流血洒地，剑谪仙亦有伤损，口里喷出血来。

　　云轻不堪雨重，乍然，雷填填，雨冥冥，但见电绕北斗，照彻大千。

　　两人斗过数十合，胜负难分，左盘右旋时余劲波及周遭，飞沙走石，夜风扯紧，顿时烟尘更嚣，使人目不能视。芍药不受烟尘之扰，只看剑谪仙见招拆招，或攻或防，游刃有余。

　　剑谪仙所习恒山之心法剑术，尽自天象敷演，乘云雾之势，发雷霆之力。他身法灵动，矫若游龙，而出招狠戾，剑分万千，每每似螣蛇般直奔敌之要害，意图一击毙命。

　　戾祸见久战不下，又转念，嘲笑道：“剑谪仙，解天籁那一剑，可还疼吗？”

　　甫闻“解天籁”三字，剑谪仙面上凝霜一般，心却似油沸鼎中，平心定气后方道：“ 叛道者，谪仙剑下不容。”戾祸撇刀，扺掌长笑道：“看来还疼着。”

　　一来旧伤未复，二来新伤更添，战至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痕时，剑谪仙丹田内翻江搅海，抑下喉间呕红之意，再把双剑挥动，一瞬山岳崩颓，破空剑势即令天地变色。

　　飘风暴雨间，戾祸半跪在地，把刀插了，强提功体，身上爆出摄人血光，指剑谪仙道：“逼我行至极端，世间唯你一人啊。”

　　一语未完，末日神话踢将起来，戾祸托地跃起，冲向谪仙，骤然发难。

　　一刀贯心。

　　末日神话透胸而过，戾祸将铓锷钉入敌人心口，剑谪仙左胸衣裳渐被殷红漫涣。一者进，一者退，沥血处汇作一段潺湲血河，冷刀紧贴剑谪仙那颗热血裹着的心，凉意太侵人。再无力支持护体气罩，剑谪仙顿遭雨打，发乱如蓬，一时狼狈失据。

　　剑谪仙口中血味益发浓重，仰首望天，见北斗首星璀璨夺目，笑道：“天枢，时候已至，何故不来相见？”

　　退至花前，身后一线天裂。

　　锋上碧血滑落，刃下芍药更红。心血滴不尽，淅淅而鸣，芍药饮之无涓滴漏。群响杂沓，呼呼风声，哗哗雨声，殷殷田田，俄而万马雷声撼天动地，有如战鼓齐擂，方圆似唯余此声。芍药骇然崩解，剑风云一应入世首战。

　　剑谪仙手劲一懈，剑风云接过剑谪仙左手行道，与戾祸短兵相接。挺手中代天，剑风云一挑刀嵴，剑谪仙随即拔步跳出战圜。

　　梦至此处，一声轻唤将剑风云惊醒。

　　剑风云睁眼一看，把脸侧了，恍恍惚惚地出神。月无缺将他粘附于腮颊的发顺开，笑道：“惊了场噩梦吗？瞧瞧你满头的汗。”

　　剑风云一头撞到月无缺怀里，那梦中事涌上来，满心里攒着许多话，只是半晌一语不发。月无缺一手拿枕边搁的罗帕给他拭汗，一手搂着他腰向身上托了，让他骑胯上。

　　剑风云道：“兄长，剑谪仙见我们好，可曾说过什么？”月无缺不解其意，道：“没有吧，只是看不过时，会自己退避些，眼不见心不烦。”剑风云点头，便低头了。

　　月无缺呆了一呆，方想清剑风云话下之意，不觉轰去魂魄，舌头直打结子，支吾道：“你想起来了？”

　　剑风云道：“想是想起些，些许零碎罢了。你说要带我来苦境寻山问水，如今好容易戏言成真，这般光景再多点就好了。”月无缺道：“你若想各处游玩，玉人陪你便是。”

　　说到这里忽然住了，月无缺如释重负，不胜庆幸，心下疑道：“是他忘了之前所梦？他竟缄口不提我们如何失忆，只问我些无关紧要的。他既记得了兄长，可能知晓所批的狗屁星命？”

　　思及此处，想他连日或于梦寐里，或于起居中忆起来曩昔事体，不免有隔世之感。回想当初在恒山山巅，只自己一树，那等虚无，云堦月地皆惨淡。后来，正因芍药生发，唯寄情于此，减了八九分寂寞。

　　不料偶窃契机，牵连了段情缘，既听阳台风行雨，又取巫山一片云，怎能毫无挂碍，任兰因絮果、翠凋红落。便是情天不补，恨海难填，也向阴司告一道追魂索命帖，三月春浓，把芍药再入怀。

　　月无缺道：“你不问，是要玉人自己从实招来？”剑风云笑道：“我以为你要乌龟一世人呢。”

　　月无缺手本放在剑风云腰后，听了就乱挠起来，道：“你还说我，看来告诉不得你。等你知道，玉人只怕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了。”

　　剑风云道：“你先说了，我再想如何处置你。”月无缺闷闷地垂头，答应了一声，便道：“此事说来简单，剑谪仙想了个法子救你，我代行，如此而已。”

　　剑风云抬腰起身就要从月无缺身上离开，被月无缺一把揪住道：“我岂会不知这事？用的什么法子，快说。”月无缺挨过头来，意欲吻他，被剑风云将脸推开，口里嘟哝道：“你好烦人。”

　　只得答以实话，月无缺说道：“戾祸那一掌散尽你三魂，但你形灵而生，逸则为气，聚则为人，你我皆出天地异数，玉人更是你三魂源流之一，形灵聚气，关键在我。你天魂源自恒山，剑谪仙抛一滴心血点化你，凭他清气护持，万气冥一，束于你本体，没什么差错。”

　　剑风云因有所感，问道：“玉川境中那株丹桂呢？”

　　月无缺道：“正与你地魂关系甚重。芍药溃烂，不足以承担孕养三魂的负荷，是故地魂寄生在我丹桂本体上，共享千年来蕴积的地气。兄长还不曾来过，料必和戾祸打得不可开交，无暇管我们。如今日渐恢复，待他招架不住，自会召我们回防，那时重返不迟。”

　　剑风云笑骂道：“好没良心的烂树根子！原无乡嘱托之事了后，快些回上界，剑谪仙一人总归力薄。”

　　听了，月无缺点头咂嘴念是，心下想道：“他又不问了？能蒙混过人魂之事，我是行大运了？”想毕，便抿嘴把事隐瞒得一字不提，随口扯三拉四地闲谈。

　　剑风云叹道：“无缺，我在等你自己说。”月无缺手指节一蜷，见瞒不过，硬着头皮道：“这有的没的，不都说完了吗？”剑风云道：“人魂。”

　　月无缺搪塞道：“不问了，可以吗？”剑风云摇头道：“不可。”月无缺道：“你明知我不欲多说！不止烦人，还恼人。总应了那句‘多情总被无情恼’，这般，玉人岂不虚称了人世神仙之名！”

　　说毕，捉着剑风云颈后，压他俯身顺首，凑近来央告：“好人，你不赏我个神仙来当吗？”

　　一句话不待说完，剑风云便低了头去衔吻。

　　顽得个气促声喘，两人双颧桃熟霞蔚一般的通红，剑风云笑道：“脸好红，这下做成神仙了吧。”月无缺道：“非也，快活胜神仙啊。”剑风云道：“快活过了，那就说吧。”月无缺道：“还想那个呢！”

　　止了一会子，方道：“恒山天气至阳，而戾祸煞气至阴，阴阳互动互静，五行成焉，万物生焉，造化所由立焉，这便是你的来历。寻常阴气易觅，但如戾祸煞气此般的却太难找，我们只得借返魂阵唤回你人魂，出此下策，实是迫不得已。返魂阵毕竟有损人和，我失了一生所修仙元，几近回返本体，代价可惊可怖，玉人一笑掷之了。”

　　剑风云闻言怔了半时，眼圈儿渐渐作红，携月无缺的手，挽他近了脸，不住地厮磨，眼眶里两股热泪，只是蓄着，欲淋还住。

　　殆及滚落时，便将眼伏入月无缺掌中，月无缺抚他眼角眉梢，心被碾为细末，叹道：“这一掬泪，烫了玉人的手。”

　　剑风云方欲说话时，月无缺却道：“若想报答玉人恩情，你我二人何不就此退隐，去当果真的红尘仙，逍遥恣意，哪管人世。”

　　剑风云摇头说：“此身脚插红尘，身披青云，头顶银月，出世入世，心皆在世。退与不退，又有何分别。”月无缺腮上似笑不笑地看剑风云道：“玩笑话而已，你竟还当真了。”

　　

　　剑风云道：“无缺，这许多东西，我们不用吧？”月无缺道：“我们不大出门，好容易出来，定要好生玩一回，都带上些，以备不时之需，你说是不是？”剑风云看这一带地上堆积如山的大包小包，扑哧一笑道：“无缺说的是。”

　　南域地远，晃里晃荡地去怕是不能，月无缺只想急急将此案断了，带着剑风云四方闲游戏耍，遂千里的脚程仿若缩成足下寸许，展眼便至。南域向迩，月无缺提携天锋，一人一剑一路杀上邪窟。

　　人未至，剑先行，觉月天锋直穿青冥长天以来，没地一尺，直刺入魔物眼中心中。时暴风扬尘，剑啸鞘中，月无缺蹑云飞斝，飘然而至，竦躯鹤立，笑无所忌。香醪入喉，月无缺道：“可笑魔道久无人！”

　　月无缺冷眼观那魔物稽首，匍匐于他脚下，不为所动，振袖挥剑，瞬息血河奔腾。饱血则寂，剑归鞘中。

　　施术涤尽身上沾的灰尘，月无缺紧走了几步，心道：“玉人英姿，果然卓荦不群。”

　　又思虑太过喜形于色，故意地把脚步放迟缓些，步至剑风云身前。因兵器不在身边，剑风云被勒令一旁观战，在大石后偷安躲静。

　　月无缺使个眼色，向剑风云道：“如何，可有当年风采？区区返魂阵，何足挂齿。玉人之天赋领悟，那点子仙元刻苦些，早修回来了，你何必徒添顾盼之忧。”

　　剑风云道：“等取回风云斩，我们过过招。久不曾舞刀弄剑，可是生疏了许多。”月无缺沉心，嗔道：“软硬不吃！”

　　月无缺铲除恶魁后，其爪牙尚逃法网，在南域各处兴风作浪，伤人无数，便偕剑风云一同施行漫游，一面逛，一面清理余孽。

　　一日，二人来至一处山麓。

　　转过茂林清溪，俄见绿间涩红浪。月无缺叫妙道：“晚秋天了，此地竟还有如此繁盛如锦的芍药。我们今日运气好极，遇见这风光。”

　　他摇袂化出桌凳与醪斝，说道：“不如你我共饮一壶，总算不负这韶华满目。”

　　酒罢，剑风云道：“兄长，借你天锋一用。”

　　眼底半醺，踉跄欲寻天锋，兴酣至此，请月下三尺水共舞。听铮铮，遽拔剑起，仰天矍劈射白虹，指地横扫绕乌风，离跂往来红香中，狂蜂浪蝶，拟把花心碰。

　　舞毕，剑风云走到月无缺跟前，松镡跌剑，一歪身，伏首枕在他膝上，垂目只看到后脑。月无缺见蜂蝶纷纷嚷嚷地随着他，顺手去拣他满头满衣的花片，笑道：“累了还是困了？”剑风云默然无言。

　　月无缺把剑风云只轻轻抱将起来，抱进锦绣堆里亲他，压在身下，边亲边打滚，白白绿绿里二人都飞红了脸。月无缺袖里暖香熏得他犹如三瓯落肚，飘飘然的，不知让月无缺从身上揩去几多油。月无缺似猫子，总在他颈窝磨蹭安处，手不老实，一壁顺他的腰腹抚摩，一壁松扣解衣，伸进去摸，嘴上还温言软语地熨帖。

　　剑风云迷蒙间望远处半淡半浓的山迭，耳畔风动草叶，飒飒作响。气息交缠，他任由月无缺作弄，头上身下一同胀痛。每每如此他总不知如何是好，好事开了头，一点欲火高烧，令月无缺停下还不肯，嘴上仍是不依不饶地咬。

　　剑风云夺手推开月无缺，翻身撞入更加色沉香重的秾艳丛中，醉欲眠，面与花偎傍。双花向月开，芍药横侵，月无缺只见剑风云一捧如雪长发拖在红绿地里，微风动处，花叶乱颤着，刚露出剑风云半张脸来。秋露不易晞，月无缺走近时，足下牵动，露华正滴落剑风云睫上。

　　剑风云迷了眼，任月无缺拉他入怀内。剑风云往他掌心沾一点泥，在月无缺耳边喘息两声，道：“我自泥中生出。来，我在你掌心再长，好是不好。”

　　月无缺拢紧那点泥，笑道：“你这无可救药的傻花。”剑风云拦腰抱住，依言笑道：“无缺，你骂我，我好高兴。”

　　“如此呢？你也欢喜吗，风云。”月无缺右手早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剑风云臀间，一指直送往庭心，初时甚是艰涩，陷于进退维谷之境，几经拓宽，方露湿谷道。

　　剑风云本是勉强受之，身下异感使他蹙眉啮齿，但见月无缺颊热气粗，肉具坚然挺倔，从衣下逃出点狰狞筋脉，左手一时掌着他的腹肉不断抚弄，一时肆意蹂躏红樱。

　　剑风云煴煴得遍体粉融红腻，颤语道：“无缺！”不知月无缺是碰到何处，剑风云顿感通体酥麻，两臂一软耽然于花地，双腿却登时拢紧月无缺腰肢。

　　月无缺心下明了是触到要紧所在了，他稍抽拽出些，待剑风云大口呼吸几回，又深送入花径，弄得剑风云眼内水波横流，几欲掉下泪来。

　　月无缺非急色之人，往时他定要剑风云泄一回再行敦伦之事，不然剑风云被进入时顾忌月无缺兴头总忍痛不言，因之月无缺戏谑他身为妖精却没长成个妖精身子。

　　此回二者倒情致高涨，剑风云已浸出不少花露，月无缺肉具滑过几遭而不真正攻入。剑风云不觉以手攀他脖子，声啭气急：“好了，进来，你快进来。”

　　“痒了？怪道你软硬不吃，如此看来，是爱吃这硬的，不爱吃那软的？”月无缺举腰，在剑风云臀间恶劣地摇荡掀浪，而花液滴滴落下，润湿了小方泥壤——他偏生要看花精过急难耐之状。剑风云一劲扳倒月无缺，跪坐于他胯上，与他口舌相磕，啧声绵流不绝。月无缺乘隙用衣物擦拭他腿间水渍，阳具直抵穴口，不待研磨，进捣痒处。
　　
⑤改自《周易·说卦传》
⑥⑦来自《云笈七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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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andie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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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4-01-11 21:5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6）污舌根
　　话说月无缺与剑风云来至南域已一旬之久，仗剑行侠，谈笑酒歌，快意生平。

　　今日途经一村，耳闻村民谈论近来有妖邪前来掳了不少的人，好端端地路上行走、田里耕作亦且失踪，此地不能久居，怕要迁挪别处。

　　剑风云天生就的侠肝义胆，何能见民生多艰的光景，便牵了月无缺周行，意欲擒那妖邪，还村落安生。

　　月无缺右腿微屈，往下蹲身，拈了一点沙砾道：“此地有争斗的痕迹，邪气尚存，还有别的气息，应该有人先我们一步了。”剑风云道：“新鲜血迹犹在，却不见尸身，或许双方仍在缠斗，我们去瞧瞧吧。”

　　忽闻遥遥一声轰响，上下俱起震荡，惊得云散鸟飞。打了个焦雷一般，二人面面相视，心皆有所感，剑风云道声“不好”，便飞奔而去。

　　不多远的缺陷处，飞沙走石，尘土漫空，罩得日色无光，天昏地暗里正邪斗作一团。不辨内中战况，剑风云心慌，旋即拨出缕劲风，散去周遭黑气黄砂，赫见那魔物正一掌拍落男人灵台。

　　鲜血溅飞，皮开肉裂，细看时森森颅骨甚至能可窥见。血流了男人满脸满襟，涌泉般止不住地滴落在地。

　　男子身后还有个人，只听她惨厉一号，把月无缺振得脑袋嗡声一下，瞳仁猛缩，目眦尽裂，随即掣剑撇捩，急诛邪祟。

　　一剑断首。

　　这一刻时中，天地悚然失色，四围阒寂无闻，月无缺飞魂返故地，心中浮躁的正是夺了剑风云性命的那一役。

　　

　　斗到间深里，戾祸纵身鹞起，望月无缺横冲，眈眈视于他左胸，鹰爪意攫月无缺之灵府。剑风云见况，奋身豹起，风云斩侧刃强撄锥刀之末，抵锷往上一截刀势，逼得戾祸节节后退。月无缺觑机踢起天锋，提剑翻身，燕掠半空，于末日神话被风云斩绞住之际，攧于戾祸身后，舒猿臂劈将下来。遭左右合围，戾祸面未改色，不曾脱身，款扭狼腰，手一趁，指一挟，将月无缺漭荡剑力轻轻摘离，尽数散去。

　　戾祸笑吟吟地道：“月无缺，玄根所散佚的一叶，一朝分散风转，竟于恒山落地生根，可叹人世易疏，你我同株分折，今却对垒两端，兵刃相向。”

　　月无缺斜剑点地，回敬道：“我是树不是叶，自己就是一株，和你算不得同株。”

　　戾祸说道：“叶落毕竟归根，你若执意，不愿回心，我便撼树摇叶，拿了你仙元来，如此亦且叶落。无论你肯是不肯，绊脚终为我成就主宰之基石。月无缺，与天地主宰共筑谴世造世之伟业吧！”

　　月无缺冷笑道：“狂妄！欲求我体内玄根精血，便剑下分说吧！”

　　话未说完，刀光剑影旋翔，三人两方打作一团，斗了数十余合，不分胜败。月无缺托地跳退至剑风云一线，腥腥血染锦衣，咳嗦出两口红唾，道：“兄长怎么还不回来？”

　　戾祸道：“托着好友之福，此地一时恐怕只我们三人与共了。”

　　剑风云道：“使解天籁拖住剑谪仙，你究竟图谋什么？”

　　说罢，右手横刀，左手捏诀，指演六甲之变，刃捕六丁之力，一霎清光眩目，冷气袭人，峥嵘浩气瞬时喷薄如元龙出海，意欲灭蛟斩螭，心在荡浊扬清。

　　此式既出，战局丕变，响亮过处，石裂山倒，神惊鬼逃。戾祸心中惊怪，想道：“昔日不曾发觉，此子身上竟有一丝我的气息，其由有待我仔细揣摩。大计将成，月无缺复归玄根不容闪失，只是此子恐成安危全局之变数，不妨杀之以策完全。”

　　戾祸径抢至剑风云身边，挺刀挑削，抵死交锋，剑风云如入虎口，几陷危险。月无缺急道：“戾祸你犹欲为何！你所需的垫脚在我，冲我来便是，他与你无干，伤之无益！”

　　戾祸道：“无碍，今日必有一人沦亡刀下。而苟活者不必忧怀焦心，来日我定送你们二人九泉团圆，不过先后有别耳。”

　　戾祸见月无缺患慌害急起来，瞧出破绽，攻心策入脑来，心下忖度道：“剑风云之事或不急于一时，目下仍以玄根为要。以饵取鱼，鱼可杀⑧，不妨饵月以云，情之一字，果真蜜糖砒霜。月无缺，我做这圈套，你岂会不上钩。尔命在我，生死不过翻覆间，怪只怪你作那情痴情种，我又如何能不好生利用？”

　　说时迟，那时快，戾祸双脚一蹬，来得势猛，绰刀望剑风云破空砍来，乍听剑发昂昂怒嗥，月无缺寒铓早到，放身迎刀。天锋飞腾一身玉龙，白虹饮血；魔兵镰钩三百蝎尾，红光颠绝。一来一往，一冲一撞，各赌本事。戾祸暗自赞叹月无缺之武艺，熔谪仙之真传，而铸自性剑，虽少缥缈钧天之感，更兼逍遥放脱之意。

　　戾祸不欲多作纠缠，拧腰转身攻向剑风云。剑风云不躲不避，与月无缺结联。双拳怎敌四手，戾祸耗元甚巨，趋就下风，初露颓势。久后，竟现难挽败象。月云两人俱晓戾祸百战经营，与剑谪仙抗衡为敌千余载，断非易与之辈，遂都不敢轻忽，仍提心在喉，严阵以待。

　　剑风云口里不说，肚里踌躇，回思了一回，心道：“戾祸腹中一向黑水，不由地疑其谋诈，此举不可不防。这战原是因无缺起的端，戾祸虽欲将我除而后快，但于眼下时刻，一则他以身犯险，求成大功，二来解天籁调虎离山，时机可惜。利害甚明，他断不能弃无缺而转求我，不然与剑谪仙如何了局。”

　　思索间，正见戾祸蹶然进步，刀朝剑风云幌一幌，丢个虚头，剑风云听得盖脸风响，闪时避走，不能措手，但见戾祸再逞雄元，臂挥沛然魔威，直取月无缺！

　　“无缺！”

　　太微之北，斗杓运行宸极，北斗魁星犯于翼轸之间，惊现失躔之态。黑云蚀七星，赤气凌枢璇，魁领两星相挻，休祸亦且相延。同时，天降彗孛，疾如戈矛遄裂长天，冥冥氛祲骤生。

　　卷土陡然蔽天，寰宇有若蒙尘，举目难辨四合，但月无缺眼中唯余大片血色。一似狂风飘败叶，剑风云软倒，折断脊骨般倚在月无缺胸前。月无缺早被震得形神俱离，徒留一口悠悠余气悬滞于心，怔怔地抬手抹了眼眉间的血，欲看明眼前景况，却益发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月无缺钳口结舌，心里不知是有话无话，可俱说不出，只不住呢喃：“风云……”见剑风云将滑落，月无缺耳畔若金钟铜磬响彻，倏地神志一清，方伸手紧紧揽住。

　　
　　
　　阴阴冷气顺月无缺脊骨攀援，爬至脑后，千锤万凿着他的灵台，瞬息间痛彻心髓，战栗不已。

　　手摇颤间，觉月天锋“哐琅”价滑出来滚在地下，剑风云慢慢地走到月无缺身边，先归剑入鞘，再唤道：“无缺。”

　　月无缺也不应声，也不抬头，神情不定，只管默视地上的血。剑风云知他触景伤情，也拑口不言，只陪着他。

　　见鲜血淌地，亦同此种情形，这初时放声恸哭，终至泣不成声的女人，在他眼中与当年的自己隐约重合。凄惶之际，耳边也有剑风云临终之言山崩地坼般响彻：“无缺，我还你了。”

　　想起此言，前时的赏心乐事争如石火电光即逝，浮生短景其间，荣枯聚散，离合悲欢，思来不过千秋大梦倏转成空。

　　而今一语惊梦，月无缺只觉油煎肝肠，火烹肺腑，胸腹千刀乱搅，心窝万刃剐剥，耐不住得直喷出一口血来。剑风云慌神，忙携了他，往他体内源源不绝地送入灵力。月无缺用力捉过他的手，问道：“风云，这并非一场梦幻，是不是？”

　　剑风云道：“无缺，你抬头看我。”月无缺听说，便举头凝视他，素昔心里的联翩浮想都灰了大半，恸而不发，只眼内俱是难明的落烬烧迹，蓊蔚丹桂焚作槁木死灰。

　　剑风云拿手去揩他唇角沾的血，说道：“你可记得剑谪仙为我们释佛法吗？他问，如何真，如何假？”月无缺目光散漫，摇头道：“不记得了。”剑风云岂会不了解，笑他佯憨，便道：“若分真假，执成颠倒梦想。”

　　不待说完，那女人似是醒悟过来，将男人尸身扶着放倒，走到剑风云跟前，双膝一屈，欲跪下：“修者，求你救他，他虽气若游丝，却也一息尚存，你若施手渡气，保一线生机，他必能辟易此劫，我请你救他。”

　　剑风云忙拉她道：“义士言重，若能相助，我当倾力救之。”

　　剑风云举步至那尸身边，贴掌赞功，灵气好似石沉海，一丝波澜不兴。剑风云叹息伤感，心道无可挽留矣。

　　月无缺也跟了过去，他情知捐劲无益，徒劳人耳，不欲剑风云多耗灵力，便拽了剑风云道：“你最是明了，此为无用之举。”剑风云任他握住腕子，道：“你也最是明了，永失同心，何其痛也。”

　　月无缺愕然语塞，怔了一回，咬牙切齿道：“你既知我痛，那为何不愿与我退避，隐隐于红尘中？”

　　剑风云气得瞪着眼睛说：“你真是疯魔了不成？倘你我遁走，就此安于一隅之地，以拒天下之乱，芸芸众生无依，他们又该如何？”

　　月无缺道：“天塌自有大汉顶，何必是我们应承。况众生必死，或早或晚，早些归土料也不妨事。”

　　剑风云听了月无缺言语，登时心里乱麻一般，又是失望，又是不奈，道：“月无缺，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吗？”

　　月无缺道：“由衷之言罢了。”剑风云道：“那你又为何不放我归土？”月无缺道：“你自与别人不同！”剑风云问道：“有何不同？”

　　说着，便挣脱要走。剑风云向女人道：“对不住，我无能为也。”

　　女人泪如雨下道：“蒙修者援手。他适才回光返照的光景，与我说一回话，似有复意，我自欺他缓过一点儿来。我岂不知内中五衰之趋难当，不过是自己信不及罢了，终究是我强人所难。”

　　剑风云知她哀恸之甚，乃叹道：“不知义士此后如何打算？”

　　女人箕踞而坐，扶过男人满布血污的脸，怀里取出帕子，专心致志擦拭起来，说道：“消磨一遭，俗缘已尽，厌倦了尘世腥膻之路，愿携他退隐深山，从此不问人间事，了却残生。”

　　月无缺道：“是，说的极是，合该如此。若非能为不足，又怎会沦落这般田地。推本溯源，无能是因，无救是果！你便好生躲藏起来，独在无情风尘间，尝尽死生离别苦，十年百年，抑或千年，不得解脱！”

　　剑风云听了，痛怒相激，既恨他恶语伤人面狰狞，又疼他感旧伤今意难平，扬手照月无缺面上一巴掌掴去，骂道：“你所言的究竟是谁？是你，还是她？”月无缺猝然吃了记耳光，头微偏去，呆了半晌，口里方生生挤出几个字：“你打我？”

　　转盼时，剑风云观他眼圈儿渐渐地通红了，一番负屈含冤的苦，凝作两股欲滴不滴的泪在眶内搁着，乌珠莹莹如玉石，形景好不可怜见。月无缺肤薄如纸，素日吃酒尚且着绯，剑风云挠狠了便青紫被体，活像为人殴打。如此一掌，惯养的娇嫩皮肉经受不了，这片晕红少了半日恐怕难消。剑风云不觉动了怜惜之心，亦是一阵鼻酸，东风扬尘吹迷了眼，几欲坠下泪来。

　　迟了一会子，月无缺拿袖掩去泪，定睛木脸地拿眼瞟着剑风云，径自回头，撤身化流光奔去。剑风云望他背影伸手，举至半途，却又卸力垂下。

　　女人在旁听这些言词，见这些形景，虽不通始末原由，但细细思之，无非又是两个痴情种，便道：“你们这是何苦来，若非情急，思及修者之事，他又怎会无根无据地丧谤，关心则乱耳。我不意怪他，修者也不须多虑，只是我观他五内郁结一股悒郁不忿之气，你二人独处时，少不得下气些磨转他，给他做个小、伏个低，到时两心克谐，情好弥切。修者心善，且听我一言吧。恨只恨无人与我罗带结同心，望只望修者惜取眼前人，莫教分散。”

　　剑风云叹道：“执炬迎风，欢是缘，痛亦是缘。宿叶障重，散是孽，聚亦是孽。义士所说，我牢记于心。”

　　

　　却说月无缺遁走后，意欲跑远，左思右想，心内大不自在，生怕剑风云寻不见他。即便恼怒，殊切眷恋之心，刻未能忘，便不情不愿地回返玉川境去。

　　月无缺想自己此事错不在己，非但不曾烈烈轰轰发了一心的怒气，给剑风云个利害，反而落荒而逃，颜面扫地。

　　再思及记忆渐复以来，本芒刺在心，二人紧攥着一夕笙歌之乐，装聋作哑惯了，而今终成隐患。

　　日久不除，已有积伤，现下又凭空添了一刺，溃肿烂疼，真真要命，为今之计，断不能吞声忍气了，需得剜却旧疮生新肉。

　　心下想时，饮至夜浓，月无缺靠坐着丹桂树，囫囵吃毕几坛子酒。

　　月无缺掂这坛体重，应已罄了，便顺手地往地上一掷，骨碌碌地滚远，正起新坛封泥，只听背后有人说道：“无缺。”月无缺闻声，旋拃挣着爬起来，想扭身去了，起猛了却头晕眼黑，失足跌卧了，无力攲枕于近处芍药花盆上。

　　甫嗅得芍药笼人清香，疑是醉中人来相扶，月无缺以手推花，俯首细语道：“去，玉人才不要你。”

　　月无缺因心伤萦损了肠，因酒极困酣着眼，自是无暇顾及容貌，髻松脱了也懵然不知，粉面黄云尽堆在斜红叠翠中。略动下，遗簪堕玞，铿鸣琳琅。

　　剑风云见木樨簪缨散了满地，便掇起袖将起来。晚秋天，树下苍苔冷露，剑风云恐他伤寒，一弯腰，搂了入怀，想携月无缺归寝。

　　月无缺乜斜醉眼，打谅了一打谅，作势去搡剑风云，嗔道：“我当是谁？不料方才是我认错了花。”

　　月无缺手足乱动，摇摇地要走脱。剑风云半点不让，两手扣腰，歉然道：“还生气呢？是一样的花，无缺酒醉说起胡话来了。”

　　月无缺道：“你真趣味，给人耳刮子吃还不许人家生气。哪里一样，它乖觉着呢，玉人方回来便在此地安静等我了。你呢，你哪里够得上它一点半点，每回脉脉地摔脸子，绵绵地说塞话。外人皆道玉人气性大，那是没遇上你，犟得什么似的，八百头牛拉不回来一个剑风云！”

　　剑风云道：“何曾不许你生气了，你要打骂我容易，可你便是气着，也该自重，不能气坏了自己。原是我的罪愆，我来负荆请罪好不好？”

　　月无缺冷笑道：“你又这样，好话你说，好人你做，横竖都是玉人失错。好啊，我今日做回恶人，行次恶事，荆条呢，荆条何在？”

　　剑风云托了月无缺脖颈，凑近来闻个不住，笑道：“无缺是真心想罚我吗。”月无缺触痒，边扬脖，边骂道：“烦人精，狗颠儿，玉人罚你，毋庸荆条，不和你好便够罚的了。”

　　剑风云道：“那还是拿荆条来吧，我打你，你便打回来，如此就扯平了。”月无缺道：“谁说要打你了？”剑风云道：“玉枢丹桂月无缺啊。”

　　月无缺拂袖化出神醉，持着衔在口内，樱唇吐纳，却不见氤氲白烟。他不耐烦，啧啧道：“全是冤家，故意和我过不去。”将神醉塞到剑风云面前，哼了一声，说道：“把玉人的烟丝填上。”

　　剑风云道：“还用荆条吗？”月无缺道：“你倒会讨价还价。若我说还用呢？”剑风云道：“但由君意。”月无缺道：“玉人不和戆花一般见识，你填上就算赔罪了，快谢过我心地宽大吧。”

　　剑风云听了，笑着谢过，解下腰系的香袋，倒些烟丝在掌心，拈起来给填满。指梢发一星火苗，投入斗钵内，烟丝忽明忽暗，磷乱烧燃。

　　月无缺稍待了一霎功夫，操杆咬嘴，视剑风云就近，安着坏心，口吐的软烟都吹扑至他脸上。

　　剑风云不设防吸了两口，顿觉鼻子里的烟呛得难受，又是咳嗽又是喷嚏。月无缺见了，喜得用神醉指着他哈哈大笑。剑风云跟着一起笑。

　　这一闹，睡意阑珊，两人不回房，仍留在树下，席地而坐，看天上耿耿星河，倒数斛萤光于人间。月无缺神疲身倦，绵绵懒懒地歪卧在剑风云大腿上，躺了一时，看剑风云颏下，目不转睛，搁不住心里活动起来。

　　见剑风云默然不语，合目养神，月无缺惦着撒娇卖痴，又动手动脚，一会拉扯袖子，一会揉搓腕肉，乃道：“你不看我，我脸上还疼呢。”

　　剑风云以手抚摩那泛红之处，低头细看道：“是还红着。”摸得月无缺两腮作痒，眯目将脸往手心再靠了靠，道：“一句对不起也无，不知道的什么歉，你也不愧些。”

　　剑风云凭他意思，脱口而出：“对不起。”月无缺道：“才不饶你。”头一偏，埋入剑风云腰腹间簇的衣衫，看不见神情。

　　空境寂静，寒蛩声细。剑风云曲指作梳状，一上一下地理顺如穗发结，忽然启道：“无缺，你从未将我当年陨身放下过，即使现在我在你身旁。”

　　月无缺嚼着嘴唇，心上厌厌病又添沉，暗自想道：“自己挖这陈年腐肉是不成了，不想刀还是交他给拿，肉还是交他给挖。”

　　月无缺闷闷地应了一声，道：“肉割疮合犹有疤，我放不下又何错之有。你就是这般的人，退隐决计不肯，要靖世间不平，行天下至道，你既慷慨挺身，我便与你并肩危墙之下。可你该知道的，栋梁易折，不止外敌明枪来摧，更兼奸伪暗箭难防，这般秽世值得你这种样子吗？你让我放下，如何放下？若如此，不是你死了，就该是这秽世所有之人皆亡。”

　　剑风云摇头说：“原想这数百年来无我，你锻心合如磨镜，孰知愈发颠倒了。”再道：“你藏了风云斩。”月无缺咬牙说道：“是又如何。”

　　剑风云知他是再拗不过的人，乃叹道：“那日我吃了闭门羹，仔细揣摩，竟有股熟悉之感，心内罕异，却不曾与你提及。现下看来，你那时恢复些许记忆，便思量是否该将刀还予我，权衡之下，你终究没有。无缺，你凡心炽盛，迷误太深。”

　　月无缺听闻，一把撑起来，猛地将他掼顶在丹桂树下，紧紧握住剑风云肩膀，怒道：“我行我道，谁人评说，你凭何断我迷误？”

　　剑风云任他掐着，说道：“你视世人是如何样来？矫谄庸俗，痴愚迷妄，他们确乎如此，反观己身，又何尝非是呢？爱欲生忧，从忧生怖，你自为人世神仙，如今神仙不像个神仙样，反像起人来。若论武学一道，你我高于世人，世间高峰，借赖着道行攀援，终是伫立山巅。你常伤感顶峰方寸，足堪寥寥几人立足耳，恒山之巅冷落，于此平视可眺晴岚云霭，可望有情芍药，你只求有人与你共看同醉，也因此，你从未往下看。无缺，下瞰能穷大千世界，那处百般热闹，从不寂寞。”

　　话未完，月无缺把手松了，垂首别脸，不敢稍与剑风云相视。剑风云扳过月无缺颐颏，灼灼然相与对视，说道：“难道你已全然忘了往事吗？你言苦境干戈云扰，你游察四方，见神州陆沉，万年山河泯灭，城郭隳荡，悉为焦土丘墟，而黔黎罹殃、仰天泣血之景，更是心伤不忍见。无缺，你也曾是愿为生民立命之人啊。”

　　月无缺不免被这瀖濩目色烫着了，欲藏不能，便提手去掰，吞声道：“如今，已不是了。”剑风云道：“为何不是？心镜蒙尘久，拂后仍朗然，你只是不明自性。”

　　剑风云携了月无缺的手，覆于心上，月无缺掌下心跳不止。剑风云道：“人之生也，皆缘妄情而有其身，有其身则有患。欲免夫患者，莫若体夫至道；欲体夫至道，莫若明夫本心。⑨”剑风云再道：“无缺。至道，便在乎此心。”

　　月无缺意觉凄凉，苦笑道：“我访道之心早弃，倘无法护你无恙，至道二字于我，尚不如路旁一块顽石。剑谪仙不懂得，你也不懂得，此心早不在我身上，一如地气，它被你拿了啊。剑风云，是你引我去那三毒孽海浮沉，亦是你陷我于生死苦海，令我在此随事浪世尘辗转无止。我已颠倒至斯，病入膏肓，现在你与我说，你要抽身，我须开悟。薄情郎，你何故负我至此，又何故于我残忍至此啊？”欲复语，可惜双泪湿襟衫，呜咽不能言。

　　剑风云见月无缺垂泪，不由地心酸欲裂，一回想他百年前爱悲眷恋、剖元换命的深情，一回想他现如今自心邪迷、执心挂碍的光景，好似胸中涩滞磐石，舌底汹涌狂澜。

　　剑风云拭月无缺脸上的泪，说道：“无缺，扪心问己，你心当真在我处吗？心镜照见本心，更照见因果，你说我不懂，可你又当真参透了我们的因果吗？”

　　月无缺道：“欲根不断，浊兴不清。玉人不磨明镜，不得宿命，本就参不透的，我更不欲参透。只需知道无能护你是因，你命丧戾祸掌下是果。”

　　剑风云道：“你仍是天真。芍药承丹桂千年相望之情而来，既受恒山天气和丹桂地气，复得戾祸刃上一点煞气与剑谪仙心头一滴清气。天地所禀，阴阳所资，功成造化，于是身赴此间，酬情偿恩，报仇还怨，这便为天枢星命。事了，芍药亦归去。为着救你，受戾祸一掌，我分所应得。”

　　话至此，月无缺强作欢颜道：“正好，经返魂阵一遭，你欠我的，是无论如何也还不清了。你便株守玉人身侧，拿一生作陪，也算偿还得了我了。我再不信什么是星命的，玉人说过要将那生生世世的天数扭转给你看，你看着罢。”

　　剑风云半晌叹道：“你曾言，风者，天地之畅气也；云者，造化之飘灵也。风难挽，云不住，二者皆非人力能可强留之物，剑风云又怎能强留得住呢，无缺。”

　　说着，剑风云心内倏忽有警，欲瞻仰北斗诸星揣度吉凶，阴云重围，不见天象。剑风云以为不祥，遂振臂驭风开云，怵目惊见天璇如焚，彤光冲天，周天恍若火宅。

　　他不禁蹙眉，掐指一算，暗道：“寅午戌全号天火，五位都无一水神⑩。不好，是天火煞。”

　　⑧来自《文韬》
　　⑨来自《悟真篇》
　　⑩来自《三命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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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yandief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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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8樓發表於: 2024-01-11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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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无为法
却说月无缺那日与剑风云哭过一回，原是俯就谈一谈，岂知言语愈发不合，想来至亲至密，反倒更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近来常悒怏累日，亦不知何以遣闷怀，只如蛰窟潜龙似的慵于房内。

　　因璇玑天火煞的兆头，剑风云自然悬心不已，可见月无缺整日价房门懒跨的架势，又思忖是否多虑了，时间一长，便略略放心些。

　　荏苒秋谢冬至，嫌怨介怀与日淡了，是日二人在床上躺到日上三竿，剑风云悠悠忽忽醒了，只听窸窣声有如碎玉。翻身一看，雪照琼窗，日融光散，眼中呆白。

　　不欲搅扰月无缺好眠，剑风云自己悄悄地下床。不知何处惊了月无缺，他回身便向枕边人怀中胡拱乱动。剑风云无奈，金蝉脱壳般朝他两臂间塞个枕头，方坐到床沿整衣。

　　窗前堆起一线的薄雪，望外看，地附一层朦胧隐耀。伸手启窗，窗纸经了雪的潮气，拈来五指寒意，直侵剑风云心底，料峭寒风削皮冻骨，他急忙缩回了手。屋外天地混混沌沌的白悉入目中，皑皑玉霙纷纷地下，簌簌地响，并无开霁的意思。

　　剑风云仰天叹气，心道：“今日怕是离不开床上了。”他复身看月无缺，隔低垂罗帷，但见月无缺合眼安伏于剑风云枕上，从本睡着的内床，腾挪来剑风云睡的外围，一团黄云盘拢于枕畔，重衾仍严严实实裹在身上，白臂便撂在床沿，被外尚露出截青红间错的膀子。

　　剑风云看不多时，月无缺冬眠渐醒，朦朦胧胧里哼两声，手在床上瞎摸，摸得着被褥枕头，却摸不着个活人。剑风云笑道：“无缺，我在这。”月无缺听说，微撑眼帘，迎面正来好一番掇山雪云图。

　　剑风云雪发未绾，摇动随风，鬓边齐耳处编一根食指粗细的小辫，半段红线回旋穿插，绕至发尾作结，身罩岱赭掐金深衣，腰打一条如意云纹黪墨绸带，萧肃独傍梅窗立，交睫万般宿因不入眼，临唇千重芳心擎来倦。

　　月无缺慵自抬目，见斜横红梅伸一枝探出剑风云脸畔，枝头两簇依依似与他窃窃语。鲜苞掩秾，长蕊彯红，衬着剑风云冻得浑似擦了胭脂的腮颊，正是人面梅花交相映。轻风乍触，浮花浪蕊中攒的雪搓棉扯絮似的洒落，顺势剪碎几瓣红梅，几多繁艳旋向雪坟枯埋了。红梅旁砌顽夯而起山，掇山瘦漏奇绝，劈成峭壁，斧工悬崖，涧壑坡矶俱全，俨然有恒山之风貌。

　　月无缺右手支颐，左手垂膝，微睨剑风云，笑道：“站着，别动了，玉人先将这宛然好景镌在心中，再以此境入画一幅赠你，你道好不好？”剑风云不解其意，问道：“什么好景，玉枢丹桂不仅看得入眼，甚至愿为之摇笔作画了？”

　　月无缺道：“早熟视了的雪景，不值玉人一瞥。早道你质直木讷，偏是玉人这等精于风雅之人不开眼，栽在你这蠢人身上。你且瞧瞧，左人右山，成个什么字。”剑风云恍然道：“仙字。”月无缺笑道：“正是，倘以此境入画，你是那画中仙，我便是这画仙之人。”

　　剑风云提脚欲步向月无缺，月无缺扬手道：“不冷吗？烧起地龙好容易积了一晚的暖气，你晨起一启窗全散没了。你当我有你这样好的体格？到时风吹伤寒了你拿什么赔我，还不快将窗关了。”话毕，拿腔作势地咳嗽两下。剑风云不住摇头地笑，复身转去将窗扇合上。

　　这里剑风云忽又想起一事来，坐在床沿，捏一把月无缺的发把玩着，问道：“久不曾耳闻龙琴之鸣，不知何时有幸再聆天籁？”

　　月无缺左手持神醉，悠哉纳一口，再将其往床边磕了些灰，说道：“你出张嘴，要我出力，你拿我作什么消遣？不成。龙琴蒙尘累年，世上久无佳音，却也不是个事。既如此，玉人来想个法子，两人都出力，我心满意足了，便为你抚琴。”

　　剑风云道：“说吧，料你不会放我做些投火赴汤的事情。”月无缺双眼直瞪着剑风云。

　　月无缺伸手夺回头发，没好气道：“你倒会拿捏玉人。为难不了你，你便把龙琴的弦调一调吧，你上回为我调弦是何时，记不大清了，你也手生了吧？”

　　剑风云道：“我不过是睡了一觉起来，哪会手生呢？”月无缺道：“那便好。”剑风云笑道：“究竟是何时呢，不说的话，我心难安。毕竟入冬来，你在床上躺了少说十天半个月，快和床板长一块去了，你所言无异于画饼充饥啊。”

　　闻言，月无缺撤手复滚入被中，头都一起盖了，闷声闷气地说：“你不信我，何须说这么些话来，玉人亦非乐意弹给你听就是了。”

　　剑风云瞧他这个光景，虽未甚恼，但是要念些温言软语哄着，心下好笑，想道：“记挂着，气不消，总归看我这不是，那不是，少有顺目时候，不时还龇牙，又独我投他缘法，聘只狸奴做祖宗罢了。”

　　剑风云道：“兄长，是我想你那手不世琴艺想得狠了，抓心挠肺，你帮帮我吧。”月无缺半句话不说，干将他晾着。

　　剑风云素知他天性所禀来股头等的刁钻骄横，对着外人尚收敛一二，临着亲眷更要重上几分，无聊之极就有意寻端觅衅，蛮缠之行不在少数。

　　掀角衾被，剑风云一扭径钻进去，拦眼搂着亲他后脖颈。月无缺气息登时促紧，扬声骂道：“剑风云，你又进来做什么？”剑风云笑道：“做登徒子。”

　　月无缺翻身与他四目相对，漆黑中辨不出彼此神情。心甜意洽之际，不及再道，月无缺一扬脖，便猴上去吃嘴。

　　交舌互舚，衾下方寸所在顿萌酣然春意，剑风云腿不觉缠上月无缺的腰，月无缺一手抚过彤云面、鸳鸯颈，又途经胸怀与腰腹，终访至那处幽秘之地。长指徘徊鱼水乡，绛唇绸缪桂麝房，快活不似在人间。

　　春消，黄天暑气漫将上来，两人身上发了一身的薄汗，气也不足。剑风云揽脖儿，寻隙在月无缺耳边道：“热。”月无缺道：“早知道了，绞得我手和那里都快化了，死拿着我不放，再松些。”

　　剑风云被这几句昏话烧作糨了脑袋，一口咬住月无缺耳郭，用牙轻软地磨啮，被缠得又是爽利又是难耐，却忍着一声不响。

　　月无缺手把着剑风云脊骨，再三再四地上下抚摩，捏嗓子，娇娇滴滴地问道：“怎么不作声呢，是玉人弄得你不舒服吗？”说时，入得更深，剑风云口微张，唇齿发焦，而月无缺适得喉燥之症，便贴上去以舌濡润，两人嘴里心间皆如旱地逢甘霖，沾溉成芳甸。

　　床笫上，月无缺劣性渐渐地放纵，剑风云心软也只由着他，到头来只苦了自己。香帷缱绻，绣被温存，两情正好。

　　迷离之际，月无缺惊觉自己不过懦夫而已，怯于未来之变，贪于一晌之欢，既恐今日转瞬残梦，复畏来日无常成空。月无缺心道：“何来人世神仙，在人世，不是人又是什么。”

　　

　　迨二人云雨收歇，一觉再醒，已是晌午大错，晴日雪止。月无缺打点毕自己，向床上的剑风云道：“你这下没脸子说我和床板长一起了吧。”

　　剑风云递手，让月无缺牵了，一条臂上满布星星点点的红紫圆印子，看去吓人，毋庸说脖颈、胸乳等处。

　　月无缺含笑携他起来，剑风云晕晕乎乎地直身，不能支持，在床边半跪着，等月无缺替他穿衣整理。衣衫半开，巧露半点红梅，双目齐胸，照见一痕雪脯，月无缺不由地飞魂荡神，一边拿手捧着握着，一边以嘴衔着嚼着，剑风云不由自主挺胸，两手绕作圆环，将月无缺脖儿套住。

　　月无缺含糊道：“不推我。既往都不让我玩，今儿开恩了。”剑风云脸红耳赤，半仰着头，气喘间勉强答应了一声。

　　又胡天胡地地闹了一回，两人方衣冠齐整地从房里踏出来。月无缺拣一把沙雪，随手散下，说道：“也好，既有踏雪，何不寻梅。倘寻着了，景好情宜，玉人为你一曲何如。”剑风云道：“无缺所言自是好的。”月无缺道：“走得了吗，怕你走到半途走不动，回来还得我背着。”

　　剑风云紧走了三步两步，便道：“尚可。”月无缺道：“眼下尚可，等会不可了呢？”剑风云道：“那你抱我回来，不用背。”月无缺道：“玉人才不管你，把你扔在雪地里，冻死便算了。”

　　剑风云同月无缺垂手站在房门口台阶上，抬头一望，大小树枝上本未挂几片叶，忽一声风过，吹得干树杈子吱喽喽地乱响，枯叶不掉，枝杈间树梢头裹的雪衣唰啦啦地片落。树头站了几只寒鸦，惊闻雪落，扑哧猛扇了老翅，飞出寸许，又复归，侧首拿喙剔翎，不住地抖擞羽翼。

　　剑风云打了个寒噤，学它的模样，缩颈动颤，笑道：“今冬冷，你莫要把我丢下，若此，我会很难过的。”

　　月无缺道：“承蒙抬举，不过我看未必然，只有你这薄情郎将玉人丢下的份，何曾有我丢你的份。我当你还是个火炉子，两眼一闭一睁，百年倥偬，如今亦会喊冷了。倘使冷的话，我又不能扒了自己的衣裳给你，自己穿厚些，知不知道。”

　　说完，回身走到屋里，拿出件京元缂丝卧云纹鹤氅，衣袖口镶了两圈斑毛兽绒。月无缺掸了掸氅衣，说道：“手伸出来。”剑风云依言伸手，月无缺往他手上拍一下，又说：“伸直了。”剑风云又依言伸直了。

　　整毕，月无缺从头至尾细细打谅了一回，方畅心如意道：“玉人眼光真是极好的。走吧。”

　　出了院门，二人一齐踏雪行去。正慢慢地走着，剑风云携来月无缺的手，低头看了，笑道：“昨夜腕子上系的红线，闹了恁久，居然不曾松脱。我不曾打几个结，却绑得这么牢吗？”

　　月无缺道：“你哪里绑得牢，是松过一回了，晨起时寻摸你时，也找它呢。床头到床尾摸了个遍，费我一顿好找，把枕头拿起来方找到，这玩意就在枕底卧着，真不知道怎么跑去那的，莫不是长腿了或是长翅膀了。”

　　然后拢一拢剑风云鬓边小辫，再说：“你这红绳编在发上还紧些，我手艺不错吧。”剑风云笑道：“是不错。”

　　月无缺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玉人将你发上缠了红绳，要你永生记得我，你给我腕上系了红绳，你便要永世握住我，万莫松手。”

　　剑风云听了这话，便似有些受不住，垂了头，从鼻里“嗯”了一声，也不多说旁的回复之词。

　　步来一路琼干玉枝，行至灞桥旁，见两堤日下熠曜频闪，四围除雪外仿若阒无可观，独青天一对孤鸟与白地两行履痕。

　　月无缺道：“咱不急着过桥，先在这头看看。”剑风云点头。厌玩雪景，月无缺便道：“光走路太无聊，玉人来凑个趣。”一语未了，便一溜烟跑了出去，雪跴得咯吱咯吱一阵乱响。

　　剑风云正呆时，听得有东西从耳边“呼”地飞过，胸前袭上些寒意。月无缺起身大笑，弯腰复又团了个雪球，说道：“傻站着干什么，作我的活靶子吗？”剑风云笑道：“无缺童心未泯，那我不客气了。注意来！”

　　剑风云双手作碗状，半蹲在雪里，舀起大捧雪，凝神团着，盘算捏个脑袋大的雪球，给月无缺一个利害瞧瞧。自觉头顶冰凉，哗啦啦一堆雪兜头兜脸地倾倒下，浇得剑风云眉带雪晶，睫盛润莹，投月无缺一眼，只无奈何地笑。

　　月无缺一脚踩深了，身子摇晃着拔腿举步，剑风云见这个景象，对着月无缺扑过去，两人同倒于厚如棉被的雪中。剑风云道：“你泼我一头做什么？”月无缺道：“戆人，哪有那样玩的？等你团完，我早就砸得你晕头转向了。”

　　剑风云趁月无缺陷在雪里，动弹不得，坐在腰上，抄起身畔的雪便朝他襟口塞去。月无缺受了满心窝的雪，浑身直打飐儿，不多想，便将剑风云扳倒。旁边雪面上结了一层薄冰，二人滚了几步，那冰皮便一路咔咔地破裂。

　　滚至月无缺压着剑风云，就在他耳边咕哝道：“想压玉人，你尚欠火候，想骑一骑，任君施为。”剑风云推他道：“快别压我，雪地里潮，一会子氅衣要湿了。”月无缺笑道：“湿就湿了，拿火烤一下。”剑风云道：“但我穿着冷呀。”月无缺道：“冻死你才算好。”说话时，翻身站起来。

　　迈出几步，月无缺忽感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剑风云一个两个雪球又扑面掷来。月无缺忙撤身跑远，叫道：“好小子，暗招都学会了！”剑风云道：“跟你学的！”月无缺骂道：“好的不学，净学些坏的！”

　　说笑时，月无缺在前奔着，剑风云在后随着，不知不觉顺着堤走了多远。刚至一处所在，月无缺鼻翅微有动意，闻得冷风暗暗递送来一股细细幽香，飘泛不定，只在鼻端心头试拂。月无缺略略止住脚步，招手叫剑风云步子紧些跟上来。

　　剑风云因见招手，深一脚浅一脚，径奔到月无缺身边去，问道：“怎么了？”月无缺道：“仔细闻一闻。”

　　剑风云闻言，望着迎面嗅了一嗅，颔首道：“丹桂甜香不减，好像身上带蜜般。我都馋了，到家里，吃要吃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喝要喝桂蜜酒酿。无缺若肯施我桌全桂宴，定是再好不过了。”

　　见他说得造次，气得月无缺直瞪瞪的一双湛眼，嘴开开合合，却说不出句全话。佳人嗔目，便是风饕雪虐春未到，横眼波自不让桃李酬，蹙眉峰亦可作春池皱。

　　剑风云笑道：“好了，我不吃还不行吗。”月无缺咬着牙，指头狠命地在他额上戳了一下，说道：“吃，你可劲吃吧，玉人便是将丹桂整一个拆了，也得让你吃上啊！”

　　剑风云涎皮挨近去，伸手牵着月无缺衣袖，笑道：“那不成，丹桂是我宝贝，不能让你拆了。”月无缺摔袖，甩了剑风云的手，便道：“别在这和玉人拉拉扯扯，你剑风云这张嘴一会天上一会地下，好了是甜言蜜语，坏了就是软刀子硬斧子。你可少气我些吧！”

　　剑风云点头道：“好好好，不气了不气了，我定会反思的。”月无缺道：“不和你牵三扯四了，那股子香可曾闻见？”剑风云道：“是梅香。”月无缺拉了剑风云道：“走，我们去看看，踏雪寻梅，雪踏了偌久，梅也该寻见了。”说着便携手循香而去。

　　久寻不遇。剑风云仰看吴天，展掌舒指，接过坠雪道：“又下雪了。”月无缺笑道：“蓑衣箬笠都不曾带，如此淋着，你无用白头，我堪作衰翁。”剑风云也笑了。

　　两人越芙蓉桥，入柏谷庵，未见，缘溪东行，再入昙华台，经松风阁，亦且不遇。盘旋久之，转过曲榭，忽闻袭人清香，便知至是始芳。

　　群芳丛中，见一株亭亭，红梅饱绽，艳光夺目。这梅株生得傲然，挺立有六尺来高，千红垂绦，万条拔兀。其中粗干小枝，或如蝼蝈胫，或如蟏蛸足，琼蕤芃芃，风来或如蛱蝶翅舞，或如蜾蠃尾动，情态不一，各有可爱可喜之处。

　　月无缺道：“唯此红梅，堪当玉人一曲。”剑风云伫立在旁，指向自己，问道：“那我呢，兄长。”月无缺笑道：“你，顺带罢了。”剑风云被奚落嘲戏，并不委屈，遂了愿望，称了心意，笑向梅树道：“好吧，今日托你之福，剑风云腆颜得聆一回。”

　　月无缺挥袂取琴来，说道：“调吧。”剑风云上前调弦转轸。月无缺抱臂静观。

　　弦已校准，月无缺步上前去道：“差强人意。起开，让玉人好生与龙琴叙些阔别寒温。”以手逐一抚过承露和岳山，月无缺一挑骨弦，抹至龙龈，垂眼叹道：“老友，久见了。”

　　初时右指轻勾漫挑，积而能散，霏霏吟似回雪萦盈，左指重滑颤揉，骤飞急洒，泻而潺湲，瑟瑟泛入朔风萧条。风雪迢递，冰姿扶疎，香面半开，一破死寂。次弄杂以高骨双弹，促音改调，同弦异徵，绝寒欺霜。次弄之后，三弄落指蓬勃浑沉更甚，而其絮絮泛音愈渐圆亮，如嘲冰封，如笑西风，梅红坼雪白，精神渫长。

　　琴奋逸响，精妙入境，剑风云听得入神。隔岸倏传另一琴声，乘风拍溪上雾凇而来，其音猗猗，胎于溟涬，归于天地，是谓大音。大音希声，遗响破空，弦再淖注，风涛喧豗，纡弓锵矛，寒气裂肤，杀气似镞。剑风云顿起警觉。

　　过了一会，月无缺递与剑风云一眼，指下仍复鹍鹞翱翔，而剑风云转身鸾起，足点凌层，奔往那散音之处。

　　月无缺定定注目剑风云远去的背影，启道：“解天籁，此战你是为戾祸而来吗。”

　　来至对岸，见一人坐水亭中，盈风满袖，挥琴自如。剑风云道：“解天籁，此行为何。”解天籁道：“为月无缺。”剑风云听了这一句，不觉心摇悬旌，道：“你令我想起旧事了。当日种种，历历在目。”

　　解天籁反撮半轮，协彼岸琴音，开言再道：“那战，我并不在场，不过其惨烈之深浅，却亦所感。听无明曾言，你陨身后，月无缺那极怒至痛一剑，可是直接将他送下了三千丈，若非此伤难愈，剑谪仙也不能联合玉龙隐士等一举将他封印。”

　　剑风云听道：“那你此来不为无缺，而为戾祸。他仍欲取无缺之性命，乖成谴世之谬行。”

　　解天籁道：“错了，俗人框于智识，而固执成见，能人限于正理，而自信不疑。世人皆坐井观天，不离窠臼，自觉无明所为为谬误。”

　　剑风云道：“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何道之有？任你巧言令色，不能改他履邪径、行非道之实质。”

　　解天籁道：“无明之为从不为己，玄天景命，玄根予生，谴世以奉新世，灭是表，造方为里，幽明无明平生之志不出于此。不论是你或是月无缺，活也好，死也罢，倘愿为大同新世贡献，无明乐于化敌为友。”

　　剑风云道：“无怪乎剑谪仙说你偏离初心，混淆黑白，已是昏聩不已。”

　　解天籁抚静琴弦道：“是非两幻，曲直我心。道不同，不相为谋，于你何足道哉。造化孕万物偕游，太初如何？世无治乱，灵无贵贱，人无贤愚，命无穷达。观今之如何？智则肆侈，慧则穷欲。月无缺，你不也是如此吗？”

　　剑风云道：“是又如何，可入彀者又岂止无缺一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剑风云将此句奉还道枢，望你还能记得昔年身为道门法宗之主时肩上所担的责任。”

　　此时雪渐风停，万籁无声。解天籁道：“月无缺，解天籁恭候多时了。”一语未了，只听剑风云背后有人说道：“觉月天锋亦迫不及待了。”剑风云一回头，正是月无缺来至。

　　剑风云唤道：“无缺。”月无缺覆掌化出刀匣，笑道：“月剑云刀，战中重逢，它们等这一日太久了，我也是。”说毕，递与剑风云。
　　
　　注：月无缺所弹为《梅花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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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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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1.07 【月云】恨将离（加折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