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2.15 [朱箫]百歲人千里（完），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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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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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85)

樓主發表於: 2010-02-14 17:48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2.15 [朱箫]百歲人千里（完），4F

【廢話在前面：短篇一個，不超過兩萬字。紀念親愛的簫二。
另外，朱武說話一會兒“吾”一會兒“我”，我也沒看明白其中的語法關聯，這裡就很不負責任地當他是在需要體現王者氣度和魔的尊嚴的時候才用“吾”了。
如果覺得有問題，希望可以說一說~

因為二者在文中是比較理想化的關係，所以基本上，除了他生氣的時候（也就一次），都用的“我”。】

明明也沒過多久，朱武卻有了幾百年時光飛逝的錯覺。他流著血躺在地上，感受自己生命的點點消散，才恍若大夢初醒一般，察覺到，那個人也不知道在多少個千里之外了。
但那一瞬間，又仿佛時間和記憶都像宣紙一樣被折疊起來，亂七八糟地重合在一起，那人又回來了，又近在咫尺了。從虛空中伸出一隻蒼白的手來，一如往常乾脆地說了聲：“走。”
他哈哈大笑一聲，握住他的手，站起來跟著走了。

那時站在一旁的蒼自模糊的眼簾中看到一道金色的魂體竄上雲霄，整個天空都為之電閃雷鳴。

一

朱武走在黃泉路上，忽然發現這裡的風景並不似他所想的那樣和異度魔界一樣。這裡一直在下雪。兩旁是寬闊的田野，田野盡頭是筆直陡峭的山。無論是田野還是山，都被大雪所覆蓋，只餘了白茫茫的一片。
朱武忽然想起，好像簫中劍也總是跟冰雪有著某種微妙的關係的。打架也好，就算站在那裡不動，簫中劍的身周仿佛都飄著白雪散著令人打戰的寒氣。這樣一個怪人，就算走到氣候較佳的苦境，卻也常年披著厚重的皮毛。這是他曾經的疑惑，但後來就不是了。

初識之後，他們約了一個月去探究朱皇和武癡的秘密，但後來就忘了時間，不知不覺，已從花香滿溢的春季走到了蕭寒的冬日。
虞山之中有一處梅花塢。那日兩人行至虞山腳下，念及此時雪梅正好開得繁茂，便打算去看看。
自山下往上，有一條隨意鋪就的石板路。道路兩旁都積著薄雪，一團一團地窩在枯黃的野草上面。走了一會兒，積雪越來越深了，直到沒至他腳踝的時候，忽然就下起雪來。

“你說這上面會不會比傲峰十三巔還冷？”他覺得此時還搖扇子必然是腦子有毛病，便收好了放到入懷裡。

一旁的簫中劍道了聲“不會”，忽然將外衣脫下，隨手一甩，蓋到了他身上。那一瞬間，他似乎感受到一股寒風迎面撲來。

“咦，你覺得我冷？好友的關切之情我能體會，但這未免小看了朱聞蒼日吧。” 朱武自己打起架來總會帶著一團一團的火焰，就算是後來簫中劍發了一招使得雪蓋露城的時候，他也沒覺得冷過。

簫中劍望著道路兩邊逐漸高聳的石峰，面色不改地說道：“你功體屬火，冷是不怕，但這雪下得大，落在你身上就會融化，到時弄濕了衣服也麻煩。這件外衣由傲峰寒獸的皮毛所制，可隔絕冷熱。”

這下他就明白了。簫中劍披著這件衣服並不是因為自己怕冷，而是怕身旁的人因為他身上的寒氣受冷了。

走出一線天，山體直線下滑，梅樹在坡上還是稀稀落落的點綴著，但一路向下，到了山坳底部便已彙集成林了。
“梅花塢已到。”簫中劍說這話的時候，還是朱聞蒼日的朱武注意到梅林深處還有一汪湖水，湖邊築了一間木屋。就算還在下雪，那湖水仍是碧波蕩漾，一點冰渣都沒有。

那地方曾是誰在住，在後來那幾天簫中劍也更他講過。
即使是現在，朱武偶爾也會想起那個佛魔雙生的劍者的故事。相似的悲劇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在他和吞佛童子身上，但他如今已經脫離了人間界的無邊苦海，看起來又比較幸運了。

先前領著他一路來到黃泉路的正是他現在一直在回憶著的這個人。那時他只是茫然地看著那人沒再裹著毛皮的背影，迷迷糊糊地感受著那雙沒戴手套的冰涼的手，腦中空無一物。而此刻他在黃泉路上的雪國中清醒，卻不見了那人的身影。

那個以生命來回報他的感情的好友，現在究竟去了哪裡呢？
朱武每每想起都覺得自己好笑。當初他為救簫中劍而放棄了自己短暫的自由，到頭來，簫中劍卻為了他能重獲找回這點自由的勇氣而甘願捨棄生命。

他和簫中劍在梅花塢呆了有四五天的時間。對於遊歷江湖不做停歇的兩人來說，這是非常長的時間了。
那間屋子裡面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只因天寒氣凍而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朱聞敲敲冰的硬度，可以斷定此地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了。
他正要運氣將冰融去，簫中劍伸手攔住他，道：“會弄濕的。”

朱聞笑道：“那我再烘乾就行了。”

而後簫中劍就收了手。

“聽人說，在地底挖幾條坑道，再在其中燒個爐子，整間屋子都會暖和起來，要不要試試看？”

“你冷嗎？”簫中劍看著他。眼中好像有幾分疑惑，又似是在擔心。

“生活趣味嘛。”

後來朱聞就動起手來。簫中劍不明所以地給他打下手，四處找尋鐵器做爐子。兩人一直弄到入夜方才消停。

他們花了一天的時間把那間一眼就可以望到底的小屋整理得非常舒適。而後便像忽然有了家一樣住了幾天。

那幾天早晨醒來，朱聞都可以看到窗外奪目的白光，雪未曾停過一般簌簌地下。他在那個遠離人世的地方，睜眼之後，望向窗外之前，必定要先看與他同枕而眠的簫中劍。那頭不知是歲月還是絕望的象徵的白髮與他朱紅的髮絲糾纏在一起，就像脈脈流動的水波。那個時候簫中劍的皮膚上有薄薄的一層水珠，是朱聞身上的熱氣和他身上的寒氣凝結成的。
這樣看的時候，朱聞就覺得睡在身旁不近旁人的好友一定是愛上他了。至於是什麼時候愛上的，他做了好幾個假設，一直沒得出結果來。

現在的朱武想到那段回憶，這才反應過來，會有這樣的想法的朱聞蒼日，其實是一直對簫中劍的愛有特別的渴望的。而這原因不僅僅是初見面時忽然生出的連自己都覺吃驚的趣味，更是因為先動心的其實是他而他沒有自覺而已。

朱武原不是有耐心的人，但再是急躁的人死了後都很難生出厭煩的情緒，何況他還不到那種地步。所以走了這麼久，黃泉路上的景色沒什麼變化，他也沒覺得有什麼。只是心裡還是念念不忘地想要找到簫中劍，就算只是墓前單方面地定下了黃泉路上共飲一杯的約定，人忽然不見了，怎麼都說不過去。

他知道簫中劍是多麼孤僻的一個人，就算走在路上也會刻意回避與人擦肩接踵，人多了更是不會去的。但他在兩人相攜共遊的十日之內便可以確定自己是個例外了。所以孤僻絕對不是簫中劍忽然不見的理由。

簫中劍是個頂尖的武者。而正好有條一直用到天荒地老都不會變更的爛道理，頂尖的必定是孤獨的。孤獨只是一種狀態，寂寞才是那後面的無奈。
所以簫中劍活了這麼長，一定是寂寞的。一旦寂寞了，就算不再是孤獨一人，也會一直寂寞下去，以為自己是一個人。所以當有人讓他感受到心臟的旁邊還有一個人的心臟在與他同步跳動的時候，特例就會出現。

朱聞深刻明白這其中的緣由，所以當他決定說出自己對簫中劍的看法時，他幾乎要因為得勝而大笑了。不過他那時還不知道，自己這麼說，其實是期待著相應的回答的。
雖然口中說的是“多想多傷心”的玩笑話，若說一點點的落寞都不曾有過，那也算是自欺欺人了。
他想聽的可不是簫中劍信任他的實力的話。

梅花塢那幾日之後，朱聞的心緒就變得有些急躁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但心中就是有那麼一塊越來越重的石頭，需要人來替他搬走。
能夠清晰地分辨自己的心情的銀鍠朱武，那個時候還沒出現。

寒梅凋零，春意漸現的時候，雪地裡也生出了幾根嫩綠的小草。
朱聞蒼日與簫中劍的遊歷已近一年。
偶爾會在路上遇到攪亂世人生活的魔兵，出手阻攔的通常都是簫中劍。倒不是因為朱聞蒼日有魔王的自覺而心情複雜，而是簫中劍出手太快，激動得太快。
朱聞蒼日是魔界大王，自然沒有他那種救民於水火的熱心與強烈的責任感。但他托簫中劍的福，也曾在救下一位姑娘的時候被附帶著請去她家作客。
簫中劍本是不願，後來也勉為其難去了。

那姑娘家在封雲山附近的一個小鎮上。鎮子背倚封雲山，平靜祥和，因四周篁竹茂密，鎮上居民多以編制竹器為生。
他們到那裡時便見到許多端著凳子坐在自己院子裡編著竹篾片的人，腳下鋪了一地年前的發黃的陳竹。新長的竹子還是青綠的筍，伐來也沒用。

姑娘是鎮中望族的小姐，被人請去之後，兩人被邀在府中住幾天，而後便被安置在後院的小樓裡。
這家後院的春去堂乃是家族的書齋，小屋前後種有幾叢鳳尾竹，陽光從竹葉折射進窗門來，落在地上或窗前的書桌上便成了綠色。
而這書齋就在小樓不遠處。

“嘖嘖，書讀多了肯定是會變傻的，中原人還都以變傻為傲。”朱聞那時已經很久沒搖過扇子，好不容易到了南方一個溫暖的地方，自然又把扇子拿出來，“春去複夏來，藏書之多，如盛夏的新竹。方才那主人說的藏書十萬，其實也不過我家百分之一啦。”

“那你就是傻中之王咯？”簫中劍替他把茶滿上了。

朱聞謝過簫中劍，喝了一口，道：“我說過，這些怡性愉情的書我是不看的，以前被逼看的都是必須看的書。傻人我們兩個之中有一個就行了，好友你何苦拉我下水呢？——這茶還不錯。”

“如果你喜歡茶，有機會還可去琉璃仙境一趟。”

簫中劍從來都不與他在口上爭鋒，多是坦率地陳述己見，這點讓朱聞在覺得挫敗的同時，又有點自得。
“如果你喜歡去，我可以陪你去。”

而後簫中劍就如他所料一般沒有回答。
有些人會當他是口拙而不知所措。但在朱聞來看，口拙是真，卻並非不知所措。簫中劍對這點很看得開。
他緩慢地斟茶倒水，一會兒又東看西看，感覺很是悠然自得。

“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這個人心理肯定有問題。”朱聞看著他的臉忽然道。

“怎說？”

“人都說，一片空白的表情都是在嘗盡人間喜樂，絕望至極之後才會有的。你的表情比絕望還糟糕。”

“是嗎？”

“不過這一年，有美相伴，你看起來開心不少。”朱聞笑著把扇子換到左手，伸出右手握住簫中劍放在桌上的手，銀色的皮手套觸感冰涼，寒氣從手心竄到了一路他體內，“好友若有心事，一定要跟我說。”

“有心事的是你吧。”

當時的朱聞除了覺得迷惑，還有點沒得到回應的氣惱。這段時間他嘗試得很多，氣惱的感覺卻一次比一次來得強烈。他的確沒覺得簫中劍除了故事還有其他說不出口的心事，所以才會對自己心底紛亂不清的情緒感到彷徨。那並不是他頭一次去認識愛情是什麼東西，他只是沒想到這種東西會發生在這個人身上。

他雖會隱藏了名姓地跟簫中劍講起九禍，但無論對誰來說，能夠坦然談起的事，常常都是只能是過往了。
所以他有時候會對簫中劍說冷灩時吞吞吐吐的表情感到幾分介意，但回頭一想，又覺得那只是他可說的太多，而舌上無力罷了。

他們意外地在封雲山下住了一個月。簫中劍也是在那時開始講荒城的往事的。
朱武至今仍記得書齋中午間灑入窗檻的青綠色的陽光，簫中劍講著講著就會拿一隻胳膊撐著腦袋睡去。陽光就是那時把他的頭髮和肌膚都滲透成半透明的白色，一如將化未化的冰雕。
他戲稱自己作美人，但到了那時，他忽然急切地想要把自己這句話給吞回去了。
他隨手一撈，流動在指尖的髮絲就會因陽光而跳起晃著輕紗長袖的舞蹈。
他還會朝著躲在鳳尾竹後面偷看的姑娘會心一笑。

手邊是陳舊的書頁，不小心翻動就會碎掉一般啪嚓啪嚓地想。他頭一次開始認真地看起那些會讓人變傻的書。

書上所謂，“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倒是非常有趣的論調。

朱武想到這裡，才發覺，事實上早在那時，自己已用情頗深了。

[ 此帖被小輝在2010-03-14 20:30重新編輯 ]

自家院：輞川小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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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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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85)

1樓發表於: 2010-02-15 17:1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二

偶爾在路邊出現的闊葉樹木已經逐漸消失了，到後來連稻田也沒有了。
朱武走得有些疲憊，正好看到前方不遠處的杉樹底下有座草棚，棚頂茅草上的雪堆了足有半尺厚度，棚下有一張石桌子兩個石凳子，桌子腳凳子腳都染著枯黑的青苔痕跡。

其中一張凳子上坐了個人，披著黑斗篷，正為桌上兩隻杯子斟酒。

朱武最開先是從簫中劍的口中得到關於月漩渦的比較具體的印象的。魔界那些人跟他說的多是有用無用的像數字一樣的描述。但無論簫中劍所述那個半人半鬼的傢伙有多麼善良多麼重情重義，他都沒有對此人產生過分毫的好感。

作為魔界之主，月漩渦于他，曾是個優秀的部下；作為一個自由人，月漩渦是他的自由的直接殺手。

“他人在哪裡？”朱武端起月漩渦推到他手邊的酒，喝了一口，發現這還是魔界的烈酒。

“他？”

“那你在這裡幹什麼？”
朱武對待他的態度，即使在死後也仍是上下級的樣子。

但月漩渦不是。他比朱武死得早很多，生前種種多已淡忘。
“喝酒。”

“黃泉路上的第一杯酒，竟不是和相約之人共飲。我能怪你再次破壞了我的打算嗎？”

“隨便你。二哥已經走過一次黃泉路，不能再走，所以，直到你走出去為止，都不會遇到他。”
“我們會在這裡相遇，是因為我們同在死前想過這段回憶。”

“什麼意思？”烈酒太淡，朱武謝卻了月漩渦欲再替他斟酒的打算。

“回憶中的遺憾會化作路途，遺憾越多，路就越長，這就是你走的黃泉路。我們同為一件事感到遺憾甚至悔恨，所以就在這裡相遇了。”

朱武當然知道是什麼事。
“你準備了兩杯酒，是在等人。但你等的人不是我。”

“你來了就讓你喝，話這麼多，當心舌頭打結牙肉相撞。”

關於簫中劍的回憶化作了一望無垠的白雪，月漩渦在回憶的路途中伐木取材，打鑿石塊，築成了這麼一個小棚，經年累月地坐在這裡，說一聲“酒來”，人間界最烈的酒就出現在桌上。這酒大約是人間的故人給一幫英烈獻祭祭來的，而這一幫英烈中，想來大概魔居多，所以酒也是魔界的。

朱武告別月漩渦，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道了聲“馬來”，什麼都沒發生。看來人間沒有人給他燒馬匹。

他還是不喜歡月漩渦。
不過不是因為沒招到馬。

這裡的雪再也不是靜止的落在地上的雪，而是飄在空中，會落到他臉上手上的雪。雪也並不冰涼，而是如春日般溫暖的。
這是他所經歷的感情的溫度，而這樣的感情卻是他一生之中最為短暫的。
這全拜月漩渦所賜。
那之後這種溫度就化成了炙熱的煎熬。

朱聞蒼日是在露城明白過來自己擁有著一種特別的感情並且可以享受它的。就在簫中劍說他需要拯救，說自己能聽到他需要拯救的呼喊，說他來拯救他了的時候。
其實這話若由朱聞來說，怎麼聽都覺得是戲言，但這話是簫中劍說的。簫中劍從來都不善於開玩笑，所以當朱聞聽他這麼說的時候，很是愣了一愣。

說這話的時候二人還在露城的荒郊野外散步，並帶著談論一些魔界的事情。除了偶爾表露心跡之外，簫中劍大部分時間都在說要救月漩渦的事。
朱聞心中明明被觸動了，想要把話攤開來談，但簫中劍東拉西扯一陣，又讓他失了那個興致。
直到走到山腳了，朱聞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朝露之城有一種花，因著此地的冰火之氣而生。花開的時候潔白無瑕，三刻之後，花瓣逐漸變紅，橢圓的形狀也開始拉長，一個時辰之後，就成了鮮紅狹長的劍葉了。
二人往荒山上走的時候，崖邊這朵花還含苞待放，一個小雪團似的，回來的時候，已經成了葉子了。那時朱聞蒼日見了，摘下來編成個蜻蜓，放到簫中劍手裡，道：“你把它用冰凍住，這是我們之間的情誼之證，日後我若有負於你，你就拿這個來找我。”其實說這些都是虛言，那個時候他已對未來不抱希望，逃避去想並不現實。送這麼個東西他另有目的。

但簫中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直腸子，自然也想不到這些，面上表情一滯，呆了好一陣方才沉默地把紅蜻蜓托在掌心凍住了，仔仔細細收進懷裡。

露城雖有伏嬰師或朱聞挽月這類逼著他做著做那的人，但基本上來說，那還是朱武當了一輩子魔界大王最開心的時候。
其間見過月漩渦幾次，每次他都有股想把此人趕出魔界的衝動。沒有月漩渦，簫中劍也不過就是幫幫中原人布下戰局當個打手，絕不會一天到晚對魔界糾纏不休，更不會有之後的魔血之變。

那幾個月，他天天和人膩在一起。露城霧大，但風景秀麗，花草繁多，色澤絢爛的植物隔了一層輕紗，隱隱約約似是而非，比起荒寂的傲峰，實在大不相同。
“若有一天傲峰也能如此秀美，想必這天下再沒有不可能的事。”逛到池塘邊的時候，簫中劍忽然這麼說了一句，順帶著難能可貴且虛無縹緲地笑了。

“是哦，屆時魔界大王也能成為正道棟樑了。”

池子半畝見方，挖在住所十丈之外。
那時露城那些不知名的春花都開了。開了又謝，謝了繼續開，花瓣還是新的就被另一層花瓣擠下枝頭，滿池子都是岸邊落下的或紅或白的花瓣。

“你在那個生命絕跡的地方住了這麼久，這種春色已經好久沒看過了吧。”

“以前大哥也種花，不過那時我對這些並無感觸，甚至暗地裡覺得他是在浪費時間。沒想到今日看來，好像又有點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荒城的花也跟這裡一樣繁茂？”

“不，荒城種的都是普通的花朵，沒有這麼奇異的品種，而且只有大哥一人照料，也種不多。”

“哈，這裡的花根本就沒人管，野生野長才有味。”朱聞笑道，一把抓過簫中劍的手，“來，我領你去看一樣東西。”

朱武在那之後常常回憶那天的事，每次都會生出一種對命運的感歎來。他牽著簫中劍的手，看的是一朵能散發霜凍之氣的雪蓮。露城當時就是借這朵花來展示與魔火對抗的表演的。

那朵雪蓮其實是魔界的花種，一片花瓣都有一人的大小。簫中劍那日傻傻地還想去摸一摸，卻不知那花是會吃人的。朱聞見狀，立馬就抓住了他的另一隻手。兩手在握，簫中劍後退一步，稍稍正身，便和他面面相覷了。

愣了半天，朱聞突然開口：“你這手真是冰哦。”

“功體如此。”朱聞蒼日自己也會這樣，平日裡並不刻意花時間去練武，只在日常生活中讓功體不停周轉，所以才會時刻散發熱氣。雖然他習慣了這種熱氣騰騰的感覺，但就算隔著手套，還是會覺得簫中劍的手涼涼的非常舒服。

“你先停一會兒。”

“停什麼？”

“內息啊。我想感受下你本來的體溫。”
“來嘛，你看，我都停了——哎呀，好冷好冷。”
朱聞放了手，看簫中劍把手套取了，再度伸手握住，意外這手上並沒有武者的堅硬觸感，反倒是柔韌有力，冰潤如玉。

這種不動聲色的相互凝視像根柳條攪動了他心中的漣漪。那是朱聞蒼日與簫中劍最為接近的時候了。在這種時候，朱聞蒼日的腦中重播的卻是他們初見面時的情景。那人如現在一樣，從頭到尾都透著冰雪的氣息。裹著厚重的毛皮，頭髮是水銀樣的顏色，皮膚也是奇白無比，連表情都是一片空白。而此時此刻的此人，卻因他而或喜或悲，就算只是抬眼垂眸的微動，他也能莫名地感動起來。
朱聞覺得自己是在他了然的人生中注入了新的色彩，而這些舉動本身卻沒有更多的目的，不知從何而來，全賴命運之力的推動。

黃泉路上，朱武停在雪地裡，拿自己曾有過的那些情感來與之對比，縱然是更為親密的肉體接觸，也未曾有過這般觸動心靈的感覺。那一刻，他似乎有了脫離肉體那種輕飄飄的快樂，讓他切實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自己在他人身上活出了一個證明一般。

做回他自己，選擇他自己的道路。

他一生都追求於此。虛妄得就像一種執念。他曾因立場、家人、以及各種各樣的羈絆而迷惑，但這些羈絆本身從沒有讓他有過自己的存在感。他們總是致力於借他之身塑造一個自己心目中的銀鍠朱武。除了簫中劍，他不曾在任何地方找到過真正承認他本身而非魔王戰神的身份的人或者魔。

所以，在那時的他眼中，就算情誼不存，只要簫中劍這個人還在，他的自我就沒有丟失。
所以，他才會簫中劍入魔時選擇放棄自己。

“以後如果你不想處理你的家務事了，可以來傲峰；如果我沒在傲峰，那就在荒城。”
簫中劍偶爾會談起他帶回三弟之後的打算，他從心底明白兩人就算再不問立場的交往，彼此都有需要單獨處理的事。但那並沒有到分別的時候，會突然說出這句話來，簫中劍很明顯是在安慰他。

“那我可記住了，到時候你不要反悔。”
直到變成了朱武，他也一直把這句話記著，並且直當著這是對自己說的。

當然他也明白，這是簫中劍的體貼之處。那日下午他才和魔界的人見了面吵了架，回去也不進自己的房，徑直推了簫中劍的門。

而簫中劍正就著昏淡的暮色寫字。
他是一個天才的劍者，寫出來的字也有如長劍行空，無拘無束。所以朱聞蒼日沒有看明白他在寫什麼。他心情不好，一直站在簫中劍身後看他寫，卻什麼話都沒說。

後來簫中劍收了筆墨，點上燈，在桌邊坐好了，倒了兩杯茶，方才對他說了那句話。

那之後他心情就好了。拉著簫中劍出門去，說是要看殘夏的星星。
兩人在藤花樹下靠著樹幹坐了很久，朱聞看簫中劍睡著了，便躺倒他身上去，感受著他胸口平緩的起伏。

他那時想的是，等簫中劍醒了，就跟他說露城夏天的螢火蟲，秋天的新菊，以及冬天的雪。

但簫中劍是因為月漩渦來了才醒的。

簫中劍受傷的時候總是躺著的，而朱武傷得再重都站得筆挺。倒不是因為簫中劍有多虛弱，而是這個可憐的傢伙總是傷到失去意識才肯甘休。
在這點上，他還是朱聞蒼日的時候就有了預見。所以為了保住這個人，他早有防範，那朵被編成蜻蜓的花葉就是做這個用的。

朱武覺得簫中劍其實早就發現了。到後來向他問起，不過是在確認而已。

拋棄了朱聞蒼日的身份，朱武站在昏迷的簫中劍身邊，只覺得悲壯又瀟灑，反而有點可笑。
那時他唯一慶倖的是自己還沒說出什麼螢火蟲菊花和白雪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
有美作伴，世界都是美的。
事實上在遇到簫中劍之前，朱武作為一個魔，從未對這些東西產生過興趣，更勿論興致勃勃地想要邀人同看。
他不知道簫中劍醒來見了他留的信會作何感想。但他直覺那傻人不會照他所說的那樣多去體諒一下自己，少想些有的沒的。顧慮過多正是簫中劍的柔腸所在。他中意的也正是這樣的簫中劍。

如果當初沒有讓簫中劍去和月漩渦對決，自然也沒有這麼多麻煩事。但無論出於何種理由，他只要還是朱聞蒼日，就不可能插手那個二哥要救三弟的行為。
但即使是如此，這仍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露城的相處給予他的是溫暖的雪，那走過那一段，他看到的只能是一片荒寂。如同傲峰一般，除了凜冽的冰刀霜劍，再無其他，甚至連路都不知在何處。

“竟然不是熾熱的煉獄。”
朱武自言自語地走，覺得自己在當魔界大王的時候所經歷的，明明就該是煉獄才對。但後來一想，又反應過來，那個時候簫中劍還沒死。

[ 此帖被小輝在2010-03-14 20:3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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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350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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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75)

2樓發表於: 2010-02-15 17:26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把朱聞的心理描繪的很詳細呢
不知道蕭中劍對他又是怎樣的感覺
也是這樣慢慢的陷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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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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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85)

3樓發表於: 2010-02-15 17: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引用
引用第2樓sk350199于2010-02-15 17:26發表的 : oJQ \?~
把朱聞的心理描繪的很詳細呢 n5z|@I`S_
不知道蕭中劍對他又是怎樣的感覺 [RY Rt/?Q
也是這樣慢慢的陷下去嗎 z,bK.KFSs

謝謝小花哦~
因為文章是朱武視角，簫中劍只會在開頭和結尾出現，所以只希望能在透過朱武的眼睛看到簫中劍感情的變化。
但改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太行……歎氣。真是對不起他們了。

自家院：輞川小竹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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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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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85)

4樓發表於: 2010-02-16 0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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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在雪地裡走久了，除了回頭時那一溜歪歪斜斜的腳印，朱武什麼都沒看到，更不知道自己是否走對了路。但念及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也不再存在著什麼錯的路和正確的路了。
他只顧著走，眼睛也不會像活人那樣因為白雪高光而瞎掉。走幾步再回頭，仍然有能力看到自己留下的腳印。

當了魔界大王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沒跟簫中劍見過面，後來終於忍不住跑去傲峰找人，卻是因為那只紅蜻蜓傳遞過來的關於簫中劍傷重的訊息。
而就在這之前不久，他還被天邊恍如滾滾雷動的打劍聲震得心悸。

他一共去過傲峰三次，前兩次是作為簫中劍的摯友去的，只這第三次不知道以什麼立場什麼身份了。那時的他已經是個有立場有身份的魔了。
但當他踏入傲峰的刹那，立刻就忘了這些。

傲峰山下彼時長滿了郁李樹，花開成水紅色，一眼望去，繁英壓樹，早已不見了風雪的影子。

宵把他帶到寒舍的時候，他朝四下張望了一番。茅草搭的屋子外的土地上，除了狗尾草、綬草和蓍草外，還有一叢很深的芒草，足比他人還高。就在這一片白花花的花穗的掩蓋之下，一股溪水從山上緩緩地流下來，掠過水中的石頭，發出泠泠的清響。

“若有一天傲峰也能如此秀美，想必這天下再沒有不可能的事。”
朱武對於簫中劍的話大都記得清楚，這句話自然不會例外。雖然此地不比露城奇花異草的靈秀，但拿中原人的眼光來看，已可稱作絕境。

他進了簫中劍的房，端了根木頭凳子在他床邊坐下。簫中劍一察覺有人進來便醒了，等他坐好之後，那人已從床上爬了起來。

“你又被捅穿了，還是不要亂動為好。”朱武傾過身去幫他拉好被子，發現那常伴他身周的寒冰之氣已經沒在了。

“銀鍠朱……”簫中劍突然停住，看了他很久，“你……？”

“什麼事都沒發生，你就不要問了。我只是想來看看你是不是還活著。”

簫中劍的眼角隱隱透出了點失望。
“你怎麼知道我受傷了？”

“我在給你編那只紅蜻蜓上稍稍施了點法。”

簫中劍從懷中將那團冰逃出來，遞給朱武，道：“已經不需要了。如果你還不醒悟，等我傷好之後我們就決鬥吧。”

“我來不是跟你說這些的。我就想看下你的傷，跟你說說話。”

“銀鍠朱武是魔界之主，你來又是何苦？這個身份，這個名字，都註定了你的立場。你不該出現在這裡。你為什麼要來？”

“我都說了不談這個，簫中劍，你做什麼非要逼問？”

“如果你是關心我的死活，關心這世上是否還有人記得那個真正的你，那你也看到了，我活得很好，也把朱聞蒼日記得很清楚，我會盡我所能讓他活過來，所以你走吧。”

朱武忽然發現簫中劍是在生氣了，微紅的臉頰顏色更深了些。
他跟此人相處這麼久，見他著急過，擔憂過，悲痛難過過，卻沒見過他生氣。這讓當時的他小吃了一驚，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害怕的情緒在裡面。
但他也生氣了。沒有人能趕一個不想走的魔界之主走。雖然他並不特別明白自己在這裡出現的原因。他原先以為是簫中劍說的那個理由，但聽他親自說出口來，又有點被冒犯受冤枉的感覺。
“簫中劍，不要妄測吾的想法。”他一眯眼，狠狠抓住了簫中劍的手，“我不過……”

簫中劍冷看著他，等他把話補完。
窗外的芒草花穗被風齊齊地吹成了梳子的形狀，唐棣樹上的粉紅像胭脂一樣被吹進窗來。

他回望簫中劍淺色的瞳孔，突然醍醐灌頂一般了悟了什麼，驚現在他腦中的答案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即使在蒼涼的雪地裡，回想那一幕，朱武也不自覺地笑了。他是個天生的情聖，直接起身撲到簫中劍身上，竟也不過是輕壓了下簫中劍乾燥的嘴唇。那不過是一瞬，卻還被忽然開門進來的宵打斷了。

宵以為他要行什麼歹事，丟了才熬好的藥，夜刀一晃就閃了過來。他的腦子還沉浸在方才那一瞬之中，不及回避，到最後只用手一擋，臂上被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血流如注。

後來簫中劍替他包扎時，又開口說：“傲峰既然能回春，魔界大王也可以成為正道棟樑了。不管是朱聞蒼日還是銀鍠朱武，我都不會放棄的。”
說不感動那是騙人的，但那對於朱武來說，已不再是簫中劍對他而言的全部意義。他們之間存在於友情和立場之外的其他的感情，不是用來和家人相比，不是用來和任何人相比的。

他那時總算明白在兩人遊歷到後來的時候，他為何不再願意提起九禍，如同簫中劍也不願再提冷灩一樣。相似的感情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衝突了。

他跟宵在屋外重新熬藥的時候，宵對他做的事刨根問底糾纏不休，他無從回答，支支吾吾，想要避此就彼地掩蓋過去。但宵仍不甘休，最後他終於答道：“這個問題你可以問簫中劍，他必能清楚明白地告訴你聽。”

在做魔界大王的時候還能有這麼一段經歷，他著實想不到。
之後又跟簫中劍說了一會兒話，都不談及中原魔界之事，只是花花草草地描來畫去。

“那日你究竟在寫什麼？”他見簫中劍有些疲憊了，便扶他睡下，離開屋子之前，又開口問出了心中掩藏已久的問題。

“哦，那是我寫的墓誌銘，不過入魔那陣弄丟了，找了很久都沒找到。”

“好端端地寫這種東西幹什麼？”

簫中劍本已閉上眼，這時又睜開來看了他一眼，“人對於死亡是有預感的。就不知道魔有沒有了。”

天邈峰一戰是朱武平生最為後悔的一件事。既然結果是他選擇面對自己，簫中劍若還活著豈不更好？如果是其他人，他還可以說那是用死亡來對他進行要脅，目的是讓他一生痛苦。那麼他大可以痛恨此人，甚至與其遺願反道而行。但那不是其他人，那是簫中劍。簫中劍從來都希望他活出真正的自己，活得灑脫而幸福。
他陪著簫中劍在春意滿溢的傲峰養傷時如是，在夜深霧重的朝露之城亦同。就連死後，那把涅槃也讓大地綻開萱草，祈願他忘憂。

但簫中劍始終還是沒記得把他們多出來的那點感情計算在內。就因為這點情感，朱聞蒼日隨著簫中劍之死，徹底消失了。而那之後的朱武，不過是繼承了朱聞蒼日的遺志的軀殼，滿身都是沉重的包袱。說灑脫說幸福，都是妄言。

回憶至此，朱武以為這樣走下去，黃泉路將成煎熬的再臨，就如同簫中劍死後的時日一般。但出乎他預料的，這路上的雪漸漸散去了。逐漸濕潤的黑土地上開始出現薄薄的一層扁竹，而後便有了一小朵一小朵的花。地平線上描了一層翠綠色，那是喬木的尖梢。
最後，雪的荒原變成了繁茂的樹林。

一如他自己化身恨長風時，從那雙新的眼睛中看到的人間的景象。

恨長風在人間出現的時候，正是仲夏。白日裡街坊鄰里都聚在壩子裡拿紙紮河燈，一面帶著傷感帶著歎息地閒聊意外去世的親人。

直到入夜之後，人們湧至河邊放燈，他才反應過來，那是人類的盂蘭盆會。

後來他拉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教他做河燈，那小女孩見他一身黑衣背了把大劍，嚇得大哭起來。女孩子的父母趕忙跑過來，他解釋不清又來歷不明，很快就被人趕出了鎮子。

他後來尋了處高地，居高臨下地看著燒起來的河面。那些人燒紙燒錢，雖多有傷感的氣氛，但終究是一片祥和。
他在那裡自己找了紙和竹枝，擺弄了很久，還是沒做出一盞燈來，最後便把東西扔到水裡，逕自走了。

當日的景象就像朱武如今面對的這片樹林，讓他在寧靜的生機中格外地想念簫中劍。
不同的是，當日他所未曾見到的，在今日，終於有了不同。

他是在這個林子深處遇到簫中劍的。
那人依舊如跟他決戰時一樣，一絲不苟地垂到腰後的雪白長髮，以及漆黑的紗綢外衣，孑然一身地站在那裡。只因為沒了劍，直直地站在那裡，站在那株需得六七人合抱的大榕樹底下，竟讓人有了超脫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感覺。
但他在心裡還是明白，這個簫中劍與他一樣，也不過等待輪回的鬼魂而已。

“不是說你不能進來嗎？”他一手按在簫中劍肩上，一手撫住自己起伏的胸口，就像那裡又有了心跳一般。

簫中劍看了看他，把頭撇到一邊，過了很久才開口道：“這已經是盡頭了，他們說我可以進來一點等。穿過這棵樹就可以出去了。”

“你在等我？”

“嗯……你不是說要我跟你喝一杯嗎？”到此刻，簫中劍終於把頭抬起來，看他的眼神都仿佛在顫抖一般。

朱武愣住了。一大堆的話忽然湧上心頭，但到了嘴邊卻像打結了一樣，終還是一句都沒說出口。
他想要說盂蘭盆會的經歷；想說自己去傲峰看過宵，每次都碰釘子；想說月漩渦整天東跑西跑，最後忽然就陣亡了。他還想說露城的雪蓮活了一千年，終於謝了，紅花落得滿地滿池塘都是。他還想說天魔池水裡長了蝌蚪，整個魔界都驚慌了……

他看簫中劍的表情，就像簫中劍看他的表情一樣，嘴唇隱隱地發抖，眉頭微微皺起，兩隻眼睛模模糊糊，試著伸手又伸不出來。

他驚訝於鬼魂也能有緊張到肉體疼痛的感覺。

最後他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一頭倒在簫中劍肩上，緊緊把人抱住。那具同樣不再有溫度的軀體，慢慢地伸出手來，回抱了他。

直到大榕樹的葉子嫋嫋地從高處落下，掛在簫中劍的白髮上，兩人這才鬆開手。
簫中劍正要伸手拿掉那片葉子，朱武一把握住他的手，另一手伸過去撫掉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給我祭酒來。”他笑道，他想起自己想要弄匹馬來代步的經歷，盤算跟簫中劍說。

“蒼應該已經在你墳前撒過酒了，劍子仙跡大概也去過。”簫中劍就著牽手的姿勢轉過身，直朝樹幹走去，“我們也該走了。”

“對……啊，不是，我跟他們算是好友嘛。”

穿過那棵大榕樹的樹幹時，朱武一陣眩暈，等再睜開眼，已到了一條河邊，河水呈黃玉顏色，晶亮透徹，底下散落的小石塊都清晰可見。河面很寬，上方橫跨著一道長長的青石板橋。

“我們待會兒就在那邊的望鄉臺上喝酒好了。”簫中劍走在前面，昏暗的天色讓他的背影有點模糊。

朱武急忙趕上去，走到他身旁，再次牽起他的手，“我是沒想到，人的傳說對我們魔同樣適用。這麼說來，在那土臺上站一會兒就得喝那碗孟婆湯了？”

“總得給生死一個解釋，只是恰好人的解釋比較合理而已。魔是不關心死後的世界了吧。”

“的確如此。偶爾說說也只是好玩，沒有魔會相信。我這一生遺憾太多，還不想喝那碗湯，能不喝嗎？”

簫中劍一頓，側過頭來看著他，本以為會看到笑得彎彎的眼，卻沒想到他只是凝視著他，面上已沒了表情。
簫中劍皺著眉轉過頭，遠遠地望著那邊隆起的小小土台，以及背後淹沒在暮色中鬼魅宏大的閻王殿，歎了口氣，淡淡道：“這座橋既然叫奈何橋，有遺憾也不能帶到來世，若是投生異道，只會徒增痛苦。”

“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對你的感情，你卻先是要同我相殺，而後又先我而去。你真是多情到無情了。若不能把記憶帶到來世好好對你報復，我怎麼甘心？”

“魔就是有太多無謂的執著。”

“你就沒有？”朱武一把拉住簫中劍，“酒我不喝了，那強買強賣的孟婆湯也不要了，我們直接沖去輪回盤得了。”

簫中劍一驚，立刻甩開他，道：“不行！喝過孟婆湯那邊就是再多走幾步就是閻王殿，那裡到處都是鬼差，你再是魔界大王我再能打也沒用——”

“正好他們也想不到，只要動作快些——”

“不會忘記的！”簫中劍忽然抓住他的兩隻胳膊，“就算喝了那黃湯也不會的！”

朱武疑惑地看著他。

他靠過來，背對著橋那頭，附到他耳邊放低了聲音道：“這地方這附近最近被襲擊了幾次，熬湯的水被污染了，不會忘記的。”

朱武將信將疑地看著他。

“你要相信我。
“到時候我會去找你。”

雖有點不安，但朱武還是相信了。
他當時想的是，不必等著他來找自己，自己去找他就行了。

喝酒的時候，兩人說到了月漩渦。簫中劍隱隱約約知道他在那裡幹嘛，但最後也只得一聲長歎。此時再多的擔憂也無能為力。
在黃泉路上呆太久，終會成為孤魂野鬼，到時連自己都會忘掉。但那是他的選擇。他似乎已不願再入輪回了。

“這輩子要做情人已經來不及了，下一世你可別先跟別人好了。”朱武喝完最後一口，笑道。

簫中劍也笑了。

至於孟婆湯，二人喝的其實也不是被污染過的劣質品。那是簫中劍騙了朱武。但幸運的是，那日孟婆拉著大缸來的路上跟白無常撞了一下，把湯灑了一半。孟婆湯每日的量都是萬分精確不容有失的，熬湯的忘川河水決不能多取，於是她只得在讓白無常跑到黃泉去幫她打了水來充數。
所以他們喝的湯，只足夠讓他們忘掉一部分的回憶，至於是哪部分，那就是命運了。

[ 此帖被小輝在2010-03-14 20:3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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