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05 [宁霜] 摘月亮的人 1-8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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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5 [宁霜] 摘月亮的人 1-8END

现娱pa

1 – 銀魚

丁淩霜高考時分數不錯。他的養父母做小生意，不太懂這些，叫他自己全權負責報志願。志願共有四個候選大學，分別又有六個備選專業。話是這樣說得好聽，仿佛是雙向選擇，但既然你的分數沒離譜到一定程度，說到底還是學校像買菜一樣，依次把個大水靈新鮮可口的學生摘進無紡布購物袋裡。摘走丁淩霜的是一所理工院校，丁淩霜入校後才知道，他所落入的第三順位專業，行業前景低迷，僅有的幾家對口大廠全是國企，常年虧損且眼光刁鑽。他見習時也去過其中一家，每個工人臉上都寫滿了得過且過的滿足，下午五點從廠門口蜂擁而出下班回家。丁淩霜坐在學校的實習班車上朝外望，想起紀錄片裡漁民用巨大的漁網捕撈上來的魚，網口一散，成千上萬條銀魚順滑地委頓在甲板上，被日光直射著，只是徒勞而無力地小幅度蹦跳。
他們這一屆開始秋招的時候，丁淩霜收到星探的邀請。他那時正在學校角落艱難地練習自我介紹，星探起初在一旁看了他很久，後來便開始大聲歎氣，惹得丁淩霜也多看他一眼：這人賊眉鼠眼鬼鬼祟祟，但他塞來的報名單上居然有紅章。丁淩霜上網搜索這家名為“閻王翎”的娛樂公司，又打電話過去，對面女聲和緩溫柔，普通話標準，請他週三下午兩點半到群眾路4號的本部面試。丁淩霜對面試有些怵，他變聲期前後聲線幾乎沒變化，一開口就招人笑話，只能少講話，後來他找到方法，一次只說三個字，把聲音像一顆豌豆那樣噴出去，柔軟的女聲就不太明顯了。沒想到面試後HR們沒討論兩句話，就露出欣慰的表情，說你通過了，說話的事情我們會給你想轍的。
簽了合同之後丁淩霜才知道，這轍具體落實下來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進閻王翎旗下一個哥特偶像樂團做補位，前任貝斯手剛剛被爆出家暴前女友。丁淩霜長相漂亮性格卻不太討喜，不過這兩年正流行這種與眾不同的情調，再加上他身世淒慘，能吸不少粉絲；至於唱歌部分，他聲音陰柔又容易跑調，只好唱一點不倫不類的“死嗓”，就是費嗓子，約莫唱幾年就廢了，是快消路線。第二條路是公司正好今年談到了相關合作，把丁淩霜這名藝人也“外包”出去，掛靠給國外小模特公司做秀場模特，塞進去走幾場派頭大的秀，權當作漂亮簡歷，回國之後再討論別的。丁淩霜在長條會議桌的最尾端認真看這兩頁PPT，很快意識到這和高考那時一樣：看似有得選，實則沒得選，樹林裡歪歪扭扭分出兩條道路，其中一條一眼見底，是一片滾燙的沼澤。
他在公司培訓了六個月，被形體老師揩油只兩次，第三次丁淩霜險些掰斷了對方的手指。他骨相出挑，眼眉狹長，冷峻又純情，說不好究竟哪一項更吸引人，總之正是最招人喜歡的那種，但模特除了要長得好看，還要深知自己長得好看，才能將這美貌當作利器用出去。丁淩霜惡補半年，也沒能習得這項技能。他起早貪黑，兢兢業業，常常比老師去得還早，老師打著呵欠握著咖啡推門進來，他已經在靠著牆頂著字典閉眼靜立。時間長了，老師也沒法再拿他當那些輕浮的花架子孔雀看，眼神裡多出一點慈悲的東西。丁淩霜對此嗤之以鼻。
他從公司出發前只有老師送行，丁淩霜沒給好臉色，再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也沒法在流氓身上適用。他不知道的是，載著他的飛機駛向雲端時，老師正坐在停車場裡補妝，似有所感地抬起頭，看飛機的尾部劃出一道長線。老師想這小孩年紀不小，但送去巴黎那種遍地人精的地方人生地不熟，還不知道要給更精明的小小孩怎麼生吞活剝了。

丁淩霜在巴黎沒被小孩生吞活剝，只遇到了慕容寧。
慕容寧這名字瞧著不打眼，但若放在娛樂圈分量就重了，蓋因業內數一數二的影視公司即是“天劍慕容”。他在家排行十三，老大慕容煙雨當年執導一部《斜陽》，金字打頭的獎項拿了一圈，後來漸漸引退專心做老總去了，對外的事務都是慕容寧在談，還得抽空解決大侄子慕容勝雪冗長的叛逆期，當爹當媽當總管，忙得腳不沾地。慕容寧長相漂亮，偶爾有公開活動露臉時也舉止大方、紳士穩重，經常就被角落裡的論壇拎出來唏噓一番，罵天劍慕容糟蹋人才；另一些小論壇則將他寫進所有霸道總裁同人文裡。當然這些事都是互聯網洶湧比特洪流中不太引人注目的一小束，他本人的知情程度並不高，畢竟說到底總裁位子是慕容煙雨坐，慕容寧自認為霸道管家婆的吸引力不該這麼高。
他出差到巴黎算是放假，一周只用處理一件事的感覺實在很難得，因此合作方邀請他傍晚去看一場小型的新銳服飾設計秀，他也去了。他坐在前排，左手邊坐的是合作方，右手邊坐了一位大鬍子老頭，打扮談吐都是非常經典的藝術家形象。大約進行到四分之一時，慕容寧就已經失去興致，又不方便拂人面子，便低下頭翻了兩指頭郵箱，又把秀場折頁拿出來讀，他剛翻到背面，聽見右邊經典的藝術家忽然小聲歡呼“Bravo!!”。慕容寧好奇地抬起頭，就看到T臺上的丁淩霜正轉過身，東方面孔，眼神漠然，衣袂挾風。
丁淩霜的妝不濃，最別致下眼瞼正中央短短地劃了一道白色的眼線，如同一滴將落未落的淚；身上是一件繁複堆積的純黑連衣裙，肩頭飛起的布料遮住小半張臉，卻在兩側腰際猛然一收，露出大片光潔的皮膚。額前一綹發打了卷，不知道是演出事故還是有意為之，堪堪垂在顴骨邊。所有這些都並不特別，唯獨他長相再陰柔，也能一眼看得出男相——這場女裝秀他是唯一的男模特。
結束後慕容寧朝同行人告別，他獨自朝後臺去，托了身上昂貴衣裝的福，並沒人主動來攔他。後臺一團亂，瘦削腿長的美麗女孩們像優雅的鷺鳥那樣相互擁擠、摟抱和親吻，香水味混在頭頂的空氣裡，仿佛一個密不透風的陌生人的吻。正是在這個逾越的吻裡，慕容寧看到丁淩霜。他身後的裙子拉鍊已經被扯到腰窩，露出大片後背皮膚和布料背面的別針，已經在他蒼白的皮膚上壓出了好幾個尤為顯眼鮮紅的印記。
之前坐在慕容寧旁邊的藝術家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一場一個半小時並肩的交情，同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紹說是場館老闆。慕容寧用英文和他客氣：“今年的經濟形勢不好，好在還能看到這裡還能這麼熱鬧。”老闆的法式英語在嘈雜中辨認起來很是抓耳，他說：“這就是藝術的魅力……不過，這熱鬧就像廣場上的鴿子，有人湊近才聚集一陣，無人便又散了。”慕容寧感同身受地同他唏噓一會兒，又說自己法語並不好，折頁內容也沒看懂，不知道這場的設計師是什麼人。老闆說一位英國人，我弟弟的男朋友，從義大利讀服裝設計回來，做定制女裝尤其裙裝有些名氣。慕容寧終於把話題拐到正路上，這才克制地露出恍然大悟與饒有興趣的表情。
“我記得其中有一位模特，很得您賞識，不過看起來是男性。”
“噢，你說Ding！”老闆臉上的笑容更真誠了，主動為他指了指丁淩霜的位置，慕容寧終於得以名正言順地順著他的指引望過去，“你們都是東方人……哦，中國人！他的確是男性，但你真應該聽聽他講話，聲音很特別，夜鶯一般的女孩……我們的設計師非常喜歡他本人所表達的混亂性別的氣質，不過你也知道，走秀聽不到他的聲音，所以我更願意把他稱為幕布後的隱喻……”
慕容寧心思已經飛了，有聽沒有聽，目光始終閑閑地追著這名 Ding，冷眼旁觀他被一群輕盈的鷺鳥擠來擠去，每當女孩子的胸脯和手肘頂到他身上，Ding就將自己收束得更緊一點，臉和脖頸塗了粉看不出臉色，只有耳廓紅得非常透徹。他臉上現在完全沒有T臺上的冷漠，只有一種憂愁的茫然。這憂愁與茫然足以取悅與餵食許多人。於是慕容寧借了一張卡紙，簽下自己的名字與聯繫方式，拜託老闆留給Ding，並沒提天劍慕容。他知道，只是姓慕容在國內就已經足夠有分量了。
Ding 果然聯繫了他，用郵件，且是私人郵箱。他起初把這當成了一次合作機會，慕容寧不想拆穿。他們在巴黎一共見面三次，陸續交換了姓名、性別、工作經歷和一些興趣愛好。最後一次丁淩霜終於開口問他：“十三爺，是不是，包養我？”
“十三爺”是朋友的戲稱，慕容寧告訴丁淩霜時多少存了點越界的心思，丁淩霜卻將它叫得像是封建地主。慕容寧正用銀匙挑剔地撇去奶油湯上的香料碎，聞言也不顯山不露水，勺子卻在碗邊磕出了一聲響。他垂著眼想了兩分鐘，這兩分鐘裡丁淩霜一直盯著他，令他想起那種冷漠的流浪狗，蹲在桌邊盯你時並不會討好地搖尾巴，只是等你是否會掉一塊肉，與其說是乞討不如說是狩獵。太離譜了，他們怎麼會是這種地位關係？因此慕容寧控制不住地露出了那種最能迷惑小孩子的溫柔神情，假如那個藝術家在這裡，會將這表情稱為“響尾蛇之尾”，他緩慢說：“淩霜，我確實很喜歡你，也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認為直白的包養關係會讓你更舒適，那也很好，我非常樂意。閻王翎對你並不好……我們上回談過這件事，你知道天劍慕容可以為你出違約金。”
說到最後一句時，慕容寧的聲音親切地低下去了。他也承認那些小論壇有一件事說對了：也許慕容寧去演戲會名聲大噪。因為他是如此認真地踐行著表演的其中一項要素——要先讓自己信，更要時刻提醒自己不信。丁淩霜果然聽進去了，他也低下頭，紅酒抿了一口又一口，半天沒說出什麼話來。慕容寧讀表等了五分鐘，知道這回答是越拖越有戲，乘勝追擊，又說：“我後天就回國了。不過你不用擔心，天劍慕容與我本人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你可以慢慢考慮，隨時聯繫……”
丁淩霜抬起頭，漆黑的眼睛裡露出決絕的神色，他嘴唇張合，很低聲地說了一句什麼。慕容寧其實沒聽清，但他知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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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1-02-05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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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 月亮

丁淩霜小時候不常讀課外書，他過去的生活沒有道理，只憑直覺，更不會知道蘇格拉底那句著名的“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對他而言，生活沒有值不值得，只有需不需要。因此生活的大部分時間，他用來思考更為踏實的東西：起初是物理公式和化學配平，後來是實習報告最末尾的思考題，再後來是形體老師教的某一個怎麼也做不好的體態，到現在，則是如何在下班後用最短的時間打起精神去慕容寧家挨肏。
他正是趴在慕容寧床尾時又看到那句話，“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這句話被寫在慕容寧床邊的書架裡，拉丁文手寫，用一個什麼木頭的相框裝起來。兩個月前第一次來，慕容寧就欣然向他介紹過這房子裡許多他看不懂的東西。他懵了半秒鐘，想，這句話真是文人居高臨下的輕蔑，而這輕蔑與慕容寧的地位恰好相配，相得益彰。
但他轉頭看向慕容寧時，又沒法這麼想了。慕容寧正從他的後頸吻到腰窩，好像在用唇攏出丁淩霜每塊脊椎上的凸起，是造人的精細過程，他的表情因此專注得理所應當，全然不像有所輕蔑。丁淩霜細細地顫抖一下，沒有出聲——他清醒的時候，並不知道這種時候該用怎樣的聲音來呻吟才算是不僭越也不虛偽——覺得整個上半身的重量都扒在床尾那只手上，是風雨飄搖中一條恒錮的錨——這只錨很快被慕容寧握住，手指順著他的指縫插進來。他無枝可依。

做完之後慕容寧邀他留宿，丁淩霜再傻，也知道不能同金主的生活牽連太多，毅然拒絕了。慕容寧遺憾的表情非常逼真，並不強留。他與丁淩霜分享床頭那半瓶做之前沒喝完的紅酒，突然說：“我聽說劫七給你找了個工作。”
元劫七是天劍慕容的正式員工，手頭有幾個非常成功的造星案例，盛傳是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和前東家鬧得很不愉快，人也是慕容寧撿回來的。丁淩霜在天劍慕容被他接手的第一天，元劫七摟著他的肩膀，當著慕容寧的面把人拉走，並很大聲地嚷道：“十三爺！今晚阿丁仔歸我了！”然後元劫七帶他去了一家熱鬧非凡的大排檔，就著啤酒小龍蝦和烤腰子，和丁淩霜不停嘴地辱駡了前東家整整四個鐘頭，醉醺醺地辯解說愛喝酒不能算“生活作風問題”。最後還是丁淩霜把他帶回自己的出租屋睡了一覺。丁淩霜覺得他很有趣。
有趣的元劫七這回給丁淩霜找的工作是一檔古裝電視劇的小配角，戲份不多但很討喜，對演技的要求也不是很高，且死得很快，進組到殺青長不過半個月。丁淩霜不明白這事怎麼用得著慕容寧親自操心，趴在枕頭上點了點頭。慕容寧也不看他，取手機劃了兩條消息，臉上露出真誠的愉悅，又說：“我問了一下，男一的確是我多年好友，與天劍慕容關係也好，你確實該見見。不過……”他眼波一轉，朝埋在枕頭裡的丁淩霜眨了眨眼，一瞬間仿佛有一種不合身份的天真的孩子氣了，“別說出去，還沒宣發。”
雖然他煞有介事，但事實上丁淩霜並不瞭解他“眾所周知”的交際圈，後來才知道元劫七多有能耐，為他的阿丁仔搞了筆什麼樣的大生意。他進組第一天，看到化妝間裡坐著那位早年間以“遙星公子”一角一舉奪得影帝的別小樓，從化妝鏡裡看到他，就對他露出友好的笑容。

別小樓面相三十歲出頭，實際年齡大約要大一輪多，與慕容煙雨是忘年交的拜把子兄弟，連帶慕容寧也算他幹弟弟，雖然他常年都在自家工作室，但他們和天劍慕容關係不錯。主要是私交。一直有八卦流傳他其實身體不好，才與影后李劍詩結婚這麼多年都沒有孩子；但慕容寧稱他只是皮相蒼白，不論是年少時還是如今，即使連軸轉五十個小時，睡七個小時，別小樓也只是眼窩稍有凹陷而已，人依舊是精神抖擻的。不過看在丁淩霜眼裡，他卻覺得那精神也是演技。
他與別小樓對手戲不多，但一同進組，低頭不見抬頭見，也不知道慕容寧是不是給這位義兄打過招呼，別小樓好似對他多上一份心，助理買咖啡還給丁淩霜多送一份，附贈一盒小小的藍莓布丁。助理和別小樓呆久了，語氣輕柔時也很像老闆，只是每個咬字都不落在實處，有形無相，失了精髓：“別二爺本來不愛吃這個，但聽講說丁生喜歡。正好，這家咖啡店附贈一枚，應當口味不賴，就送您嘗嘗。”
丁淩霜上大學時從不覺得，做了這一行才發覺自己是喝水都胖的體質，劇組裡卻要嚴格控制體重穩定，不然銀幕上的臉忽大忽小，很不好看。他吃了那塊布丁，之後連著三天中午的主食都主動減了一半，晚上同慕容寧打電話，帶點情趣地報告日常工作，打了五分鐘竟然拿著手機睡了過去。第三天下午恰好有一場同別小樓的打戲，他對綠幕經驗不足，情緒調動不起來，NG 了兩次，額角的頭套就被汗濡濕了。他坐在石頭上喘氣休息的時候，別小樓獨自朝他走來。
丁淩霜手裡還捏著礦泉水瓶，助理拿紙巾小心翼翼地沾去他臉上的汗，忽然眼前的地面一暗，別小樓已經站在面前了。助理愣了一下，抬頭看影帝面色不虞，以為自家小藝人要挨駡，第一反應是溜走給元劫七打電話，一來早點通知，二來給丁淩霜留點面子；周圍的人顯然也這麼想，漸漸連工作人員也繞開一個圈，八卦之心卻沒法消解，嘈雜聲也靜下去了。丁淩霜反應過來什麼，抬起頭茫然地看了一眼別小樓：“別前輩。”
別小樓仍冷著臉，聽見他叫人，眉頭微不可察一皺，仿佛嫌他這一聲蚊呐也吵。他一把扣起丁淩霜的下頜，虎口抵在咽喉，兩個指腹掐在耳後凹陷處，卡不住呼吸，卻令人喘不過氣。丁淩霜一時愣住了，只看著別小樓雙唇微動，冷冷吐字：“你逞一時英雄，可知會多死多少人？”
丁淩霜又是一愣，這段臺詞他背得極熟了，方才才 NG 過兩次，只是劇本上並沒這段動作。他念臺詞時用本音，也梗著脖子接道：“那眼睜睜看著丁姑娘被人屠戮、吊在井口放血，這就是你的善？見死不救，枉為男兒，你這廢物！”
那句“丁姑娘”其實沖了他的諱，劇組人人都聽過他不撐場面的聲音，這場戲沒了攝影機，丁淩霜便聽見四下裡傳來窸窣竊笑。別小樓卻恍若未聞，手勁更重，這回虎口真正抵實他咽喉，眼裡寒光一閃：“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該替她去死！”丁淩霜本能地低下聲音。
“聽不見！”別小樓寒聲接道，眼神忽然陰毒下來。這句不在劇本裡。他鬢邊的長髮掃過丁淩霜的手背，又鋪上丁淩霜的肩膀，銀水一般傾瀉下去。以溫柔好脾氣著稱的遙星公子，輕蔑地將他壓在石頭上，上下打量一遍，又輕聲說：“聽不見。丁淩霜，你不像恨我，也不像多愛她嘛。”
丁淩霜承認，激怒他的並不是“不恨”，也不是“不愛”，而是“不像”。他的身體裡驟然湧起一股強烈的羞愧。別小樓的助理打發貓狗似的送他一份贈品藍莓布丁，而他絕不能扔進垃圾桶，他要吃掉，吞掉，像吞下一個誘惑那樣囫圇吞進去，像他吞下慕容寧那樣吞進去。他猛地撐起身，攥著別小樓的手腕把他狠狠推開了——看在聲音的份上，他確實從小就習得了不少打架的技巧——他朝別小樓吼道：“我說你該替她去死！”
別小樓被他推得朝後踉蹌一下，有人想上前扶一把，被別人攔住了。別小樓穿一身白衣，寬袍廣袖，朝導演的方向輕輕一拂，冷淡的神色不變，轉回站到起始位置上去了。他甚至是有些不耐煩地說：我們再來一遍，丁淩霜，別挪位置。

這場戲第三次終於過了。導演喊卡的一瞬間，別小樓臉上的神色就變了。他眉頭鬆弛，嘴角微微揚起，丁淩霜還抓著劍喘氣的時候，別小樓已經請道具組收了刀，有兩三個人來七手八腳給他拆身上的披風掛件和頭套，他卻朝丁淩霜走來，比起之前連腳步都輕快幾分。然後他伸出手，在丁淩霜肩頭輕輕拍了拍，說：“抱歉，劇組趕進度，我和導演商量的，方法激進了點，執行還是怪我。等你殺青，我自罰一杯。”
“別二爺少欺負人了！”元劫七不知道什麼時候趕來了，這會鬼魂幽靈一樣冒出來，反而把丁淩霜嚇了一跳。他若無其事地攬住丁淩霜的肩，前仰後合地扳著丁淩霜腦袋，令他用相同的角度一起朝別小樓歪了歪頭：“我們家淩霜老實孩子，接了您罰的酒，明兒還怎麼混啊！是吧霜仔，別二爺，太不厚道！”
他在慕容家點卯這許多年，算半個管家，在別小樓面前玩慣了，說話常常沒頭沒尾沒遮沒攔，丁淩霜倒不自在起來。“是我謝，別前輩，帶入戲，”丁淩霜老老實實搖了搖頭，在元劫七手下微微鞠躬，“等殺青，丁淩霜，敬前輩。”
“那就又見外了。”別小樓臉上的神色被元劫七逗得更放鬆了一點，抬手輕輕轉過丁淩霜的臉，檢查剛剛掐過的地方有沒有留下指印，又問丁淩霜還痛不痛。丁淩霜的臉上頂著別小樓的指腹，溫涼、柔軟、香根草味道，不同於方才入戲時如鷹爪如鐵鉗，也不同于長年苦讀的丁淩霜，畢業一年指頭上還有薄薄的筆繭。這幾根柔軟馥鬱的手指頂得他不敢搖頭，耳根燒了起來，只好輕聲說，沒有痛。
就在他被折騰得心力交瘁的時候，片場門口傳來了一個喜悅的聲音：“別二爺，詩姐來探班了！”
丁淩霜於是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得以眼睜睜看著別小樓的神色又變一變，方才只是鬆弛，現在變成了快活，唇邊禮貌的笑容變成了真的。他抽回手，對丁淩霜草草講過失陪，便快步朝門口走去，在片場暗處的監視器後擁抱住風塵僕僕趕來的李劍詩。元劫七也跟著眾人喊了一聲，他知道建立友好關係要循序漸進，倒不急著催丁淩霜去打招呼，只趁亂在丁淩霜耳邊悄聲說了兩句話，就大呼小叫地也跟著工作人員湧上去了。丁淩霜孤零零站在綠幕裡，片場沒來得及收拾的燈光正對著他，令他看不清暗處人影的細節了，他只看得清一白一青兩條人影被歡呼和殷勤簇擁在中間，如此般配。青色的人影親自給圍上來的人分發飲料和零食，而白色的人影寸步不離，完全沒了幾日來對劇組眾人禮節性的疏遠，像兩株離得太近的花樹，枝葉相交通，並不膩歪，也是任誰都看得出拆不開。丁淩霜望著那邊的熱鬧，補光燈曬得他又開始流汗，汗水順著耳根滑下去，被風一吹，就吹冷了剛剛還奔湧在那裡的熱血。他低頭打了個噴嚏，又想起剛剛元劫七在他耳邊說的話。
他說：“十三爺叫你過去，我替你跟劇組請明早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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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皮藍德婁

你聽我說，這是個非常漫長的愛情故事……你真的沒看過八卦報紙？
沒看過。
你錯過很多好戲！八卦報紙有事沒事都拿他倆的愛情故事充版面，半真半假的寫什麼的都有，甜得離譜……不過，如果你覺得演戲沒趣味，要像劫七哥哥這樣做經紀人，那就必須學會看八卦，知不知道？
知道了，你快講。
急什麼！劫七哥哥講的可都是真料！再厲害的狗仔也拿不到的那種！我聽十三爺說，別二爺與詩姐在戲劇學院就認識，那時候他們那個共同好友岳靈休，嶽導，導《金仙大羅》那個，還活蹦亂跳能說會道的，常常從導演系竄到別小樓的教室去聽課，主要是為了看表演系的漂亮姑娘；別小樓也常常去導演系旁聽，主要是為了幫嶽靈休抄筆記。一來二去，就認識了嶽靈休同班的李劍詩。詩姐那會兒是那一屆成績最好的大一新生，別小樓期末同他們排戲，別的同學都叫“劍詩”，只有別小樓客客氣氣地叫“詩導”。他們排《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別小樓演的是……是誰來著，反正是個每一句臺詞都很長的角色！
是“父親”？
應該吧！噢，霜仔，你看過啊！好學，勤奮，很好！總之，別小樓演得很出彩，他們那出戲非常成功。期末結束又過兩天，去吃慶功宴的時候，李劍詩就說，他們在一起了。誰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別小樓自己說，是因為他在道具間裡朝她表白，不知道是道具間裡太熱還是他太緊張，出了很多汗，李劍詩用道具帽子給他擦汗，結果別小樓對那些舊毛呢過敏……霜仔，你有注意到他過敏嗎？
我沒有。
那可能這兩年痊癒了，也有可能現在劇組都有錢了，不用買真的二手帽子。反正，別二爺說，他們就那麼在一起了。我看他就是不好意思說。你看這些年，大型的活動什麼的，他們基本都是同進同出。隔幾年會有那麼一兩個不太長眼的往上撲，都沒用。你知道不，娛樂圈，劫七哥哥見過很多私下各玩各的，表面相敬如賓的，但是他倆是真好啊。每次大型活動詩姐都和別二爺同進同出，她自導自演那部片子得獎的時候，詩姐是在領獎臺上宣佈的婚訊。他們倆直接炸掉了第二天所有的娛樂版面，那時候得虧沒有微博啊，不然伺服器也得垮……前些年嶽靈休還在的時候，有人堵著別小樓問你們何時要孩子，一直沒有生育，是感情出現了裂痕還是身體有問題，嶽導指著鼻子罵回去，問那男記者“怎麼著，咒誰呢，身體有問題難道你來替他們代孕嗎？”第二天又是兩撥口徑，一撥說嶽靈休沒素質，另一撥說別二爺他們是不是真的感情不和，結果過了三個月，兩口子直接跑拉羅東加度假去了，還在那邊買了一棟小別墅，前兩年帶著嶽導息影調養，就是在那邊住……你在聽嗎？
我在聽。
哇，我看你閉眼睛，還以為你睡著了。唉，我也好困。這場球賽何時結束？
不知道，我看過，巴薩贏。
巴薩！你這小孩，怎麼劇透！……那他們贏了幾個球啊？
二比一。
嘿，沒勁，足球，沒勁！應該像籃球那樣一場進他媽的三四十個，你說對嗎？那才帶勁。這跟拉鋸似的……哎呦……我都看不見球在哪兒了……

丁淩霜家只有慕容寧送他的一箱果酒，度數很高，嘗起來果味濃郁，酒味微弱，十分險惡。元劫七不知厲害，喝得很猛，半杯半杯地灌，很快喝多了，躺在丁淩霜身旁的沙發上，聲音漸漸小下去，沒過幾分鐘，又有鼾聲起來。丁淩霜睜開眼睛，把扶手上搭的毛衣疊了疊，給元劫七擱在腦袋底下，他夢囈般叫了一聲霜仔，又睡死了。這回沒再打鼾。
丁淩霜把電視關掉了。他也不愛看球賽，這場球是在慕容寧家裡看的，只看了後半場，慕容寧的評價是“很精彩”，所以他記住了場次和比分。丁淩霜在一片黑暗與元劫七的呼吸聲中想，記性不錯，也是自己在表演上的強項之一。他坐著沒動，甜糕的味道又一點點蔓上來，遠處傳來一條刺耳的刹車聲，按說這樣的聲音會讓人心頭發毛，但卻因為離得太遠，傳來這裡，只剩下一陣延遲的冷漠。月光順著落地窗鋪進小公寓的地板，照出那裡一小片毛茸茸的灰塵，丁淩霜回想那本薄薄的《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也是在慕容寧的公寓裡看的。那本書被人翻得起了毛邊，不知道到底是誰讀過。他不禁猜測，是慕容寧曾包養過的其他小明星，應當是天劍慕容的演員，也許是那個八歲出道就被稱為天才的“天之道”，也許是那個橫空爆紅唱演俱佳的冷秋顏。不管怎麼說，這都是惡劣下流的揣測，他很快告誡自己不要聯想，接著看書。總之，當慕容寧打完電話處理完工作，從書房回來時，他正好看到那段“父親”角色的自白：
“先生，我只是想知道您究竟怎樣看待自己⋯⋯比如說，隔著一段時間和距離，您怎樣看待那過去的自己，那往昔的夢想，那舊時的情懷，以及從前的境遇——在當時，它們是您的真實經歷！那麼，先生，現在回想起這些已經消逝的夢想，不復存在的往事，您會覺得全都變成了過眼的煙雲，令人頭暈目眩，而腳底下踩著的東西，我說的不是舞臺的地板，而是大地，大地也旋轉起來，難道不是這樣嗎？難道您不會由此推論，您現在感覺到的‘這個’自己，同眼前這樣的全部現實一樣，註定要在將來對於您也只是一場夢幻嗎？”
丁淩霜僵硬地坐在充滿了酒香與甜味的房間裡，一邊想像站在舞臺中央念出這段話的、年輕的別小樓，一邊朝月光下起舞的灰塵複述了這段臺詞。他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已經睡死的元劫七，也像是怕吵醒了哪一部分已死的魂靈。

但片場沒有月光給他盯，他只好看別小樓身邊的助理、化裝師和業內粉絲，儘量不看別小樓。遙星公子待人和氣，沒有架子，偶爾還說兩個笑話，可一旦想到他的光環，總令人不自覺地疏遠。每隔一陣，李劍詩會來探班，那時別小樓便會陡然活潑一點，語速加快，笑容真誠，連笑話也說得多了。
丁淩霜的戲份其實已經結束了，不過下一份長期工作遠在下個月，他便和元劫七提出要在劇組幫忙，多學點東西。這理由倒是沒有私心的，如果不是導演副導演還算友好，丁淩霜其實是想儘早地遠離別小樓。導演也喜歡他，覺得他經驗雖然不足，但貴在好學又有悟性，一點就通，答應得很痛快。於是男配角丁淩霜變成道具丁淩霜，主要負責幹體力活、給道具間鎖門、以及每次開拍的時候，像一隻土撥鼠那樣站在監視器的最後面，仰著頭觀摩別人的表演。輪到別小樓的時候，他就只允許自己把別小樓看成一副五官。
導演說“這是今天最後一場，都別給我掉鏈子”時候，丁淩霜正蹲在地上玩命搖轉衣帽架的把手，調低高度再送還給服裝組。片場空調已經壞了兩天，這會正有人在修，整個廠房悶熱潮濕，汗水都流進耳朵裡。他身邊的地上還放著一杯冰水，且是牲口幹活演員待遇——他的杯子裡比別的 staff 多插了一根吸管。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耳朵裡更逼仄了，好像他吸進去打通七竅的不是空氣，而是一套過大的組合沙發。他剛想找棉簽或紙巾把耳朵裡潮濕的水汽擦掉，肩膀上就搭上了一隻手，同時元劫七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霜仔，我們來探你的班！”
這導演沒有別的毛病，最忌諱工作人員在開拍時嘈雜，元劫七這一聲雖然是氣聲，也夠嚇人一跳。丁淩霜眉頭一跳，一滴汗恰好掉進眼睛裡。他揉著眼睛回過頭皺著眉凶巴巴豎起一根手指比噓，一睜眼看見的卻是一張意料之外的臉。
是慕容寧。
丁淩霜倏地站起來了。可他蹲久了，又實在是缺水憋悶，眼前一花差點要跌下去，被一旁的元劫七眼疾手快地攙住了，沒讓他順勢撞倒什麼來討導演罵。一陣陣像是被抹上凡士林一樣黏糊的眼花還沒過去，丁淩霜先低聲朝慕容寧問了一句“十三爺”。
這部劇天劍慕容也有投資，再加上別小樓的關係，今天李劍詩也在，他沒蠢到以為慕容寧是專程來看自己，因此也壓根沒那份受寵若驚，反而是意料之外。離他在慕容寧床上出了醜又驚擾對方的睡眠那次已經過去半月，這半月過分風平浪靜，慕容寧的電話消息從沒來過，他以為自己已經拔了老虎鬚子，被禮貌地拒於門外。慕容寧饒有興趣看他兩眼，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收回去，有模有樣在唇前比了個噓。
丁淩霜點點頭。他現在看得清了，元劫七改攙為攬，借著他肩膀踮起腳朝攝像機那邊望去。慕容寧輕手輕腳走過去，同導演打招呼。丁淩霜本想看監視器裡的別小樓如何與那個“丁姑娘”的鬼魂打機鋒，但眼睛抵觸那場面，自動追著慕容寧走，看他俯下身時一同垂落的淺色額發。直到導演喊了卡，他才醒悟過來。元劫七在他身邊輕聲咳嗽，說，你在這兒等著十三爺，我去跟司機打聲招呼，餐廳預定剛跟我聯繫了。
於是他站在門邊，劇組工作人員從他身邊魚貫而出，每個人都先多瞧他一眼，再回頭望一眼。丁淩霜用冰毛巾擦掉額頭的汗，又想起想像中從漁網口裡流淌而出的千萬條銀魚，只不過這次他身處其中，是魚群中被誤撈上來的癟可樂罐。他看著慕容寧別小樓李劍詩同導演寒暄一陣，大笑拍肩，而後導演揮手作別，從另一個門出去了。助理和化裝師也站遠了等。
一時片場好像只剩下他們幾個人。這三位每個都足夠漂亮，把片場的白熾燈襯得像舞檯燈又像聖光。丁淩霜呆立在暗處的門邊，想起論壇裡將別小樓李劍詩和慕容寧的臉吹得天花亂墜：菩薩、謫仙、孔雀。那些人不會知道，此刻仙氣飄飄的慕容寧靠在一張桌子上，很親密放鬆的樣子；而別小樓拍了拍慕容寧的肩，慕容寧就皺起眉轉向李劍詩說了什麼，頭朝別小樓偏去，仿佛是告狀。李劍詩微笑著搖搖頭，挪了半步微微貼上別小樓的胳膊，慕容寧跟著誇張地歎一口氣，腦袋垂下去，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然後他告辭，徑直朝丁淩霜行來。
別小樓與李劍詩的目光跟隨他，也齊齊朝這邊眺望。丁淩霜覺得低下頭不禮貌，費勁地朝他們倆點了點頭。別小樓也點點頭，很快被慕容寧擋住了。十三爺走出那片刺眼的聖光，堂而皇之摟住丁淩霜的腰，回頭笑著說，二哥二嫂，那我與淩霜先走，你們慢聊。
在別小樓與李劍詩的注視下，慕容寧摟著丁淩霜，並排擠出片場窄小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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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1-02-05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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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慕容寧

片場外其實足夠涼快，甚至已經下起細雨，丁淩霜出門就有些腳軟，小半個他靠在慕容寧身上，被慕容寧摟著腰，若有若無托一把。也許剛才片場裡太悶熱，丁淩霜有些中暑。慕容寧將嘴唇湊過去，不近不遠，距離禮貌地詢問：“今天累了嗎？累了就算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裡還依稀沾著聊天時的雀躍輕鬆，同平時的他很有些不一樣，使丁淩霜聽了也只能搖頭說無妨。司機見過丁淩霜很多次，老練地視若無睹，只和十三爺打招呼。丁淩霜也習慣了。不遠處黑雲翻湧，巨口般吞沒車燈與霓虹的亮光；車行進雨中，車流如同沉默賓士的角馬群，奔向同樣貧瘠的目的地；細細的黑色水珠匯成一股，順著車窗斜淌下去，又透過路燈映在丁淩霜的臉上。慕容寧放下手機一抬臉，恰好看到一顆水珠的影子順著丁淩霜的顴弓滑下去，像流淚。丁淩霜很少流淚。慕容寧豐富的見習包養經驗中，那些男孩女孩男人女人都非常通曉這類技能，收放自如，眉毛一攢就開始流淚，眼淚還掛在臉上也笑得出來，好像他們是能夠精密控制的儀器，幾滴眼淚也計入預算裡。不像丁淩霜，忠誠地遵循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古訓，做碼頭風吹浪打巋然不動的石獸。
慕容寧回憶起那天夜裡丁淩霜一瞬間的呼吸停滯，即使明知這樣的快樂並不正當，他還是快樂起來——輕易地撼起一隻石獸的震顫，難免令人感到精神振奮。他端詳著雨水與路燈組成的展臺下，丁淩霜掩在陰影裡的側臉，不無憐憫地想，其實丁淩霜和家裡那位不著家的小少爺差不多大，卻顯而易見更懂事沉悶，缺乏一些必要的樂趣，但足夠乖巧，太容易受人欺負。

這一刻，慕容寧顯然是舒適得忘記了，十五歲那年有一位遠方親戚去世，他就罔顧大哥慕容煙雨的禁足令，趁機跑到天劍慕容的公司去，坐在慕容煙雨的真皮椅子上，頤指氣使地使喚秘書給他倒咖啡拿檔，看懂看不懂的七七八八做了些筆記，還是讀書那種學法，又拿慕容煙雨辦公桌上的座機撥電話過去：大哥，你這椅子很低，對頸椎不好，我給你調高點。
而那時被禁足的原因則是慕容寧同學校裡幾個熟識的朋友一道，打包行李揣著護照跑到紐西蘭跳傘。家裡兄長們恰好都忙，唯一知道他去哪裡的六哥拍著胸脯保證會替他瞞著大哥。結果萬事妥當，即將回國的前一天晚上，幾個小子跑到夜店門口去，還沒來得及掏出成年的假護照，一隻熱暈了頭的蝙蝠不偏不倚從行道樹上掉下來，砸上了慕容寧的肩膀。它當慕容寧是一位蓄謀已久的天敵，於是轉頭毫不留情地在上面啃了一口。傷口並不算很嚴重，慕容寧見過比這慘一萬倍的場面，但蝙蝠晝伏夜出行蹤詭譎，身上搞不好會帶狂犬病毒。他打給六哥，六哥枕在女人肩膀上愣了好一會兒，猛地坐直了哆哆嗦嗦地給慕容煙雨撥電話。很快慕容煙雨的指示下來了，省略三百字的髒話後可以提煉如下：打疫苗，馬上回國，回來接著打，這個月兩個人都別出門了。
當年，十五歲的慕容寧坐在慕容煙雨的椅子裡時，胳膊還是酸痛得抬不起來，狂犬疫苗在他身體裡奔跑，把他變成一台失修的跑步機。但年輕人不需要為此後悔。因此儘管慕容煙雨每年過年都要在公開或私下裡把這事拎出來損慕容寧一通，清明節再拿來損老六一通，但慕容寧每次聽到，都只是淡淡地笑一笑，隨手拿多寶閣裡那柄鐵扇打開遮住臉，假意告饒說大哥，寧弟早知錯了，怎麼人老了老了，記性一點也不壞呢？慕容煙雨把桌子拍得更響了，說那塊燒肉都是跟你學的，今年又浪得沒回家！還指望老子忘？扇子放下！那他媽是古董！
十三爺養尊處優，家大業大，不曾寄人籬下，吃的都是該吃的苦。
因此他對其餘苦難的想像非常有限。丁淩霜可憐嗎？可憐，也是虛無的可憐。他審視這樣的苦難時和審美沒有區別，有的人正是內心受折磨的時候才變得更美，比如折翼的飛鳥、受難的聖子、被漂亮的女孩子們擠在中央手足無措的丁淩霜、眼淚沖花眼線的烏瑪瑟曼、慎重地被他的邀請嚇住的丁淩霜、問心有愧的周芷若、不能用自己的聲音說話的丁淩霜、在床上說抱歉的丁淩霜、赤裸著在浴室裡小聲講電話的丁淩霜、搖道具架搖得滿頭大汗站立不穩的丁淩霜。慕容寧只能像電影裡的狐妖取食人心那樣，生疏地梳理丁淩霜的痛苦，拿細細的銀籤子分成薄片品嘗。

丁淩霜靠在另一側車門上，車窗上那滴雨水的陰影也徹底滑下他的臉了，這使他看起來又恢復為平靜、和緩、完好無損的。你知道藝術品往往像瓷器或鏡面，光滑而易碎，慕容寧想，丁淩霜更像一汪平靜無波的湖泊。
他的人生經驗裡，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孩。當年的他本人也好，慕容勝雪也好，那些年主動貼上來的年輕鳥雀也好，他們都驚慌失措、大大咧咧。假如換了那些孩子被他冷落，再見面時要麼嬌嗔要麼驚慌，總之都很害怕，更有甚者看慕容寧不好相與，沒過幾天就去尋覓下家了。只有丁淩霜不動聲色，對待他同之前沒區別，好像有沒有慕容寧、是否得罪了慕容寧對他而言並無差異。慕容寧也還沒那麼瞭解他，無法判斷這樣的漠然對丁淩霜而言究竟是向內還是向外。按照普通的霸道總裁愛情小說進程，慕容寧應當感到被冒犯，進而得出“他真是與眾不同”的結論。但這顯然不是那種愛情小說，慕容寧也早自認不是那種論壇裡期望的霸道總裁。所以在這個雨夜裡，車載空調冰冷吐息，細密的雨水被漆黑的車影割裂，慕容寧端坐其中，輕輕牽過丁淩霜的手，心裡想的是：他會不會是心理有什麼創傷啊？
慕容寧身邊朋友們有不少心理創傷患者，有的朋友家小兒子從小是自閉症，那家的母親同慕容寧相熟，曾在聚會上輕描淡寫地低聲對慕容寧講：等我老了照顧不及，我就把這孩子一起帶走。後來通過別小樓夫婦，慕容寧認識一位元叫鴆罌粟的醫生。就在上個月，他剛把自家的世交同輩好友介紹給鴆罌粟，請他幫忙找個靠譜的心理醫生，治一治在非法傳銷組織憋出的病。為此他請鴆罌粟吃飯，那位眼眉狹長的醫生克制地說，心理疾病本就是棘手問題，到了這樣嚴重的程度，能否根治不止要看患者本人的意願。他推推眼鏡，對著冷掉的菜肴沉默一會兒，又說：“不過我只是外科醫生，心理疾病，我也只能按印象裡的資料說。你別太往心裡去。”
慕容寧知道他在想誰，那位傳奇導演岳靈休。
別小樓正是通過嶽靈休認識這位元名醫。他與嶽靈休如何相識已不可考，但據說嶽靈休那位早逝的妻子就是經過鴆罌粟介紹的。他們三個都是圈內人，卻將鴆罌粟保護得很好，這幾十年常常同進同出，竟從未讓他見過報，即使在嶽靈休倒下又醒來之後也是這樣。而流言傳說，嶽靈休第二次長期療養已經不是因為心臟上的痼疾，而是與心因性的疾病有關。想到這裡，慕容寧再看鴆罌粟時，便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而此刻，他也像一個月前那樣，很快地從丁淩霜身上收回目光，將他的手放回他的膝蓋上，輕拍一拍：“快到了，淩霜。”
那家店藏在樓與樓的縫隙後面，門口掛著一隻昏黃的和紙燈籠，三味線與尺八悠揚地漸次傳出。慕容寧見怪不怪，全沒意識到在第一次見識的丁淩霜眼中，這同電影裡鬼影幢幢的人皮客棧無甚區別。人皮客棧裡的老闆娘穿著和服走來又走去，紅唇染血，笑意盈盈，不佩刀不斟茶，連菜單也不拿一張，於是丁淩霜的臉上又出現了一點疑惑的表情。
丁淩霜問：“吃什麼？”臉上的迷惑十分坦蕩，反而顯得有心賣關子的慕容寧沒趣。他花三分鐘向丁淩霜介紹了懷石料理，對方臉上的疑雲這才散去，老老實實說：“知道了，肅老闆，曾請過。”他努力地聯想一會兒，又補充道：“有河豚，與豆腐。”
“肅老闆”其人慕容寧也認識，正是丁淩霜前東家“閻王翎”的掌事人。同行亦是半個仇人，再者那人風評不好，兩人極少來往。慕容寧從沒聽丁淩霜談起過肅老闆，但這樣一提醒，他馬上想起丁淩霜的疑似心理創傷。前任老闆喜怒無常色欲熏心道德低下，把小孩嚇得無欲無求已經算是輕的，他見過不少被有錢人玩壞了的小明星，有的甚至已經精神失常，常年住在私人療養院裡，但嗓音還奇跡般地完好無損，再加上粉絲眾多，公司對外的說法就變成“潛心創作”“閉關養性”。可見才華有時是易溶的糖紙，有時卻是不沾水滴的蓮葉。紅茶梅酒已經端上來了，丁淩霜捧著杯子皺著眉嘗，像是嫌冰，慕容寧則捏著杯腳問他：“是嗎？肅英領你吃飯？”
丁淩霜馬上放下杯子，點了點頭：“他領我，見朋友，帶上我，長見識。”
肅英京城生人，論籍貫還要再往北，雖然已知天命，也還是圈內小有名氣的酒懵子。慕容寧的神情裡顯然摻進一點微妙的不屑：“哈，長見識。你看他那人怎麼樣？”
丁淩霜回憶那桌飯。現在他完全想起來了，那天是在一個相似的隔間裡，燈光昏暗，能看到吧台裡做飯的廚師。肅英殷勤地坐在同桌人身邊，還指使丁淩霜給對方斟酒。他皺著眉捏著酒瓶湊過去的時候，那位朋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他說感謝，滾燙的掌心在他手背上撫過，很快地轉過頭去，重新和肅英交談了。肅英笑著說：“對了，您說巧不巧，我們這位小朋友，啊，小丁，新來公司，做模特的，下周出去學習，正好在巴黎。到時候可能還要麻煩您多照顧了……”那位朋友也笑著說：“沒問題，沒問題，小丁哪裡人，會不會講法語？”丁淩霜誠懇答：“嶺北人，不會講。”肅英就很不贊同地“哎”了一聲：“和徐總怎麼還三個字三個字地蹦？好好講話！要說謝謝！”徐總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的眼睛。丁淩霜緊緊抿著唇，肅英便徹底拉下臉來，又催一次：“丁淩霜，說話。”

丁淩霜搖搖頭，對慕容寧說：“牆頭草，老色胚，不可交。”
鱈場蟹被剖成整齊的腿段，碼在冰盤裡端上來，還是生的，其慘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分屍之類的字眼。丁淩霜不必再多言了，慕容寧見過很多被玩壞的小明星，就像這樣被割裂、切碎，碼在漂亮的盤子裡供人分食。但想到這被切割的是茫然而堅韌的丁淩霜，慕容寧還是久違地感到一些不尋常的悸動。在這一瞬間，他甚至希望他們停止用餐，再順理成章地並肩走出店門。站直之後丁淩霜只矮他幾公分，只消微微抬起下頜，就能用唇碰到到這孩子的額頭。他是如此想要這樣做。慕容寧想到，接下來的整個晚上，他都將期待那個吻到他額頭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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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1-02-05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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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1-02-05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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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 橘子糖

第二天，丁淩霜難得賴了床。淩晨半夢半醒的時候，他聽見慕容寧在打電話，聲音很輕很混，像是也從睡夢中驚醒想起什麼，起初還惦記著身邊有人睡，壓著嗓子；後來就忘了，字正腔圓得極為刻意，偽裝清明對聽筒講：對，是我。嗯。就是，丁淩霜的戲殺青了嗎？好的，好的。那我就把人領走了。什麼？是，他後面不去了。哪兒的話，多謝您。嗨，當然有空，有空。您是大導演。好，鄧老師再見。
道具組普通組員請假，用得著和總導演打電話嗎？丁淩霜錯愕地想了十秒鐘，就重新墜入夢鄉。
他再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人了。被子裡還是溫熱的。窗簾拉得很嚴，遮得屋裡昏天黑地不辨日夜。丁淩霜花了一陣，才聽見浴室裡傳來水聲。他費力地從床上爬起來。昨晚吃了胃藥和止痛片，只喝了水，這會兒有些虛脫，整個人都被抽空了似的，手腳連同膝蓋都不聽使喚，一同微微顫抖。他坐在床邊從眩暈中緩過勁兒來，看見床頭放著兩顆水果糖，一顆綠色一顆橙色，塑膠糖紙閃著廉價又甜蜜的光。丁淩霜揀了綠的那顆，猶豫一下，換成橙的，撕開包裝把糖塊銜進嘴裡，噙著糖又發了一陣愣，才醒悟般嘎吱嘎吱嚼碎。甜蜜的橘子味道貼著黏膜吸幹了他，鋒利的碎片又將他割痛了，他方覺得有點清醒過來。
這感覺像宿醉。浴室外有洗漱間，他將嘴裡的甜味吃淨了，去洗漱間刷牙。剛對著水池和鏡子站穩，昨天那個吻瞬間就像颶風那樣刮過他。丁淩霜愣一下，用力把牙刷塞進嘴裡，他冷眼旁觀鏡子中憔悴蓬亂的自己，像一個強迫症患者那樣逼自己回憶那個吻。反復回憶。慕容寧舌尖的溫度從他滿嘴的薄荷泡沫裡熨出來，濕軟溫柔地卷起他，為他剔去皮肉裡細小的刺，使他成為更易於入口的魚糜。
丁淩霜不由得警惕起來。那個吻裡有一種錯覺般的溫情。他刷完牙，雙手撐在洗手臺上，出神地反思：下一次不能這樣了。包養關係於他也好，于慕容寧也罷，都應當是嚴肅、無趣、摒除溫情的。而摒除溫情之首要，就是拒絕任何形式的親吻。
他想得太入迷，沒有意識到浴室裡的水聲什麼時候停了。
慕容寧濕漉漉、熱騰騰、清清爽爽地圍著浴巾走出來了。看到丁淩霜對著鏡子發呆，他只當小孩還沒從疼痛和虛弱中緩過來，左右也請了假，可以被放任短暫神遊，浪費掉這個早上也沒關係。剛才在浴缸裡他接到上月集團財報，粗粗掃一眼即可看出形勢大好，逆勢翻漲。再加上慕容寧睡足了覺，精神煥發，丁淩霜的愣神也可愛起來。路過的時候，他忽然感到意猶未盡，就湊過去在丁淩霜臉上親了一下。
丁淩霜剛起完“絕不與金主有口唇接觸”的誓，就被金主本人親口吻破。他看著鏡子裡的慕容寧，慕容寧也看著鏡子裡的他，好像親完才覺得太即興，有些說不過去，一時居然流露出一點成年後稀有的老么脾氣，頤指氣使地朝他抬了抬下巴：“看什麼，還不快去洗澡？”
丁淩霜說：“十三爺，為什麼……”
“哎，哪來那麼多為什麼，”慕容寧握住他赤裸的腰，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專注地用手指丈量一番，“老鄧什麼都好，就是審美……放你半周假，回去吃胖點。”
他笑著抬起頭，重新讓自己注視著鏡子裡的丁淩霜：“胖五斤……十斤吧。十斤之前，不准找我。”
他急匆匆走出了浴室門。

丁淩霜在家結結實實歇了幾天。公司不准他玩微博，不健身的時候只好再去看電影。評分網站裡最前排的已經看到第七十八部。有天健身房關門，他看了整整四場電影，合上電腦的時候窗外早已黑透了，窄小的出租屋裡真像個影院。最後一部電影裡，主角同他一樣，也是被人收養成人。只不過那位養父是個黑幫老大，兩人睡一張床，醒來後他似笑非笑和養子說：“x你娘，囝仔人，厚眠夢，咿咿哦哦，一暝講到光。”
那句話裡不知是否暗示什麼病態的關係，但丁淩霜就此呆住，披著毯子在家裡轉了兩圈，也沒找著那箱太甜的黏糕。那東西熱量爆炸，想來很能胖人。元劫七就在這時打來電話：“霜仔，吃晚飯沒？十三爺可催我要盯著你吃飯。”
“看電影，正要吃。”
“還沒出門吧？”元劫七一聽就知道，他寬容地笑起來，“別吃了，來公司一趟，劫七哥哥請你吃飯，有好消息。”
元劫七可能忘了，也可能是不太在乎，丁淩霜從出租屋打車過去也要一個小時。他到公司時連高峰期都過了，綠化樹叢邊照例蹲著幾個人，有男有女，長槍短炮，灰頭土臉，不舍晝夜。見丁淩霜來了，他們騷動一陣，又平復下去。只有一個女孩朝他跑來，笑眯眯跟在他後面，語氣卻不太客氣：“你就是天劍慕容新簽的那個小鮮肉吧？”
公司有規定，丁淩霜沒回頭。他想這個詞絕沒人敢於在慕容煙雨的辦公室裡說出口，卻真沒說錯。保全也從公司大門邊望過來，再一看他身後還綴著個眼熟的尾巴，肩一橫就要攔人，叫丁淩霜擋住了。這個看起來冷冰冰的新人搖了搖頭，又怕保全聽不懂似的，簡潔地開口道：“沒怎樣，別為難。”
那女孩隔了五六步遠，不敢再上前，在後面很大聲叫他：“丁淩霜，加油啊！我好喜歡‘糾倫’，你要多演！”
糾倫是丁淩霜第一次接戲，一個靈異題材網劇裡的反派配角。戲份不多，只需在群戲時說兩句矜貴刻薄的風涼話，就早早領便當殺青了。元劫七看中這角色給他，一來他第一回實習，不考驗演技，只要耍帥；二來主角是前幾年憑演技紅過的，熱度早下去了，才肯屈尊來演網劇，這角色群戲多，恰好給他觀摩交流。丁淩霜怔住一刻，下意識搖頭，想為她解釋這其中關竅、元劫七是如何擠破了頭才搶到那個位置；張了張口又猛地轉過身，朝她鄭重地點一下頭，把自己拗得像個失靈的風扇，只在原地轉悠，一個有用的字都說不出來。
他不敢與她對視，眼神自然而然跌下去，才看清這女孩手裡握著把塑膠應援扇子，扇面上印的是天劍慕容旗下的那位莫離騷——此人年過四十，有錢有閑，名利雙收。他並非學院派出身，但自八歲出道以來，已經拿過許多“金”字開頭的大獎，演導俱佳。最出名的是當年第一次拿到歐洲電影節的最佳男演員，鏡頭照例給到候選者時，卻發現唯一的亞洲面孔枕在椅背上睡了過去。
就是這樣一個人，做天劍慕容的二把手，竟然做得有模有樣。丁淩霜記起某次慕容寧叫他去，又忽然忙得離不開書房。他站在門口，無所適從地呆了一會兒，慕容寧才忽然抬起頭，眉頭展開，朝他露出一個笑：“沒想到這樣忙，再一小時就好，怠慢你了。淩霜，替我倒杯咖啡來。”
語氣抱歉，眼神卻理所應當，仿佛他本就是喊丁淩霜來端茶倒水的。好在廚房裡有咖啡機，英文指示也足夠淺顯易懂。咖啡回來的時候，慕容寧已經開了視頻電話。攝像頭背向門口，丁淩霜把杯子遞過去，看著慕容寧不錯眼珠地望著螢幕微笑。他剛要轉身走，就聽見音箱裡傳來一聲懶洋洋的歎息：“寧，你怎麼用我的杯子？”
慕容寧顯然愣住，看一眼螢幕看一眼丁淩霜，又看一眼螢幕，才冷笑一聲——假如忘記他方才的微笑，聽起來倒是頗不耐煩：“丟在我這裡，就是我的杯子，你到底還有沒有正事了，莫離騷……”
丁淩霜向女孩擺了擺手，一轉頭就快步逃進公司大樓裡。

元劫七舉著個信封，眉毛快挑到天靈蓋上去了，猛地撞過來摟住丁淩霜的肩膀：“霜仔，看！別二爺來信！”
那當然不是一封真經過郵遞員之手的信，只是做個樣子，連口都沒封，坦坦蕩蕩敞著，露出裡面疊了幾疊的信紙；信封上只寫了丁淩霜的名字。丁淩霜覺得心口像是給人捶了一拳，沒去接信封，反而下意識望向電梯口——再朝上三樓就是慕容寧的辦公室。元劫七看他朝那邊瞄，順口就說：“寧叔下班了，讓我把這個交你。快打開看看，這可是好東西！”
好吧。丁淩霜還沒吃晚飯，又在家裡悶了一天，不太明顯地低血糖，接過信的手真有些抖。信封裡抖出來一張信紙一張字條，字條是手寫的，上書淩霜小兄弟殺青一別拳拳在念演藝之能只在兩字一曰技一曰智淩霜只有技不如人故向吾母校推薦入學，讀書求學一事端看個人志向特附推薦信一封若有意向儘快寄出。落款端端正正寫“別小樓”三個字，並不搞花裡胡哨的藝術簽名。落款之後，角落裡則是另一個人飛揚的筆跡：寧弟不放你，和我告狀。李。
這可不是十三爺替你討的。元劫七在旁邊很有些沾沾自喜，畢竟算是他把丁淩霜引見給別小樓的：“不過這信，十三爺先看過了，他也挺滿意，叫我直接問你，想不想去。在英國，不算大城市，也挺漂亮。要去的話少說兩年，沒工資，寧總打包票說學費公司掏，可生活費得跟公司貸款，預支工資。”他覷著丁淩霜的神色，拿不准他的意願，又問一次：“淩霜，想不想去？”
丁淩霜沒出聲，那張字條一角被他攥得皺了，揉出一片潮濕的絨面。女孩的聲音從大樓底下飄飄蕩蕩傳上十四樓：丁淩霜，你要多演！
十三爺，真滿意？
那當然，他可高興了。你看，公司裡數得出的小孩裡頭，冷秋顏不喜歡這個，喜歡管錢；小勝雪不演戲，要玩金屬樂……哎，國內不興這個，活不下去，我聽說之前閻王翎也有個差不多的，這不是早沒了！再有就是安倍……可別二爺沒見過他！這種機會給了別的傻逼也是浪費，好不容易有一個你，十三爺樂得把你送出去見見世面，霜仔，給咱搞個高學歷的來！
丁淩霜抬起頭，額角見了細細的汗：沒工資，我也去。
要的就是這個勁頭！元劫七猛地一掌拍在他背上，又神秘兮兮地攬過來：“我就知道你不會拒絕這個，十三叔說了，你要答應了，就給你放個長假，旅遊車馬費報銷！”
又是長假，丁淩霜沒出聲。元劫七已經走開去喚醒電腦，彎著腰朝裡輸假條了：“霜仔，想去哪裡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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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7樓發表於: 2021-02-05 2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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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達瓦雍措

自駕從沿海趕到草海，丁淩霜硬生生開了四天三夜，才到達寬闊的鹹水湖旁，找到一座蒙古包落腳。丁淩霜睡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是讓羊舔醒的。牧民養的綿羊溫順緩慢，連幼崽也不亂跑，有一隻小羊卻不知怎麼鑽進他的蒙古包，把丁淩霜從頭嗅到腳，最後聞到他臉上一點濕漉漉的鹹味，有滋有味地舔舐起來，見他醒了，小尾巴甩得像輪獨葉風車。丁淩霜只摸過少數貓狗，沒試過怎麼制服小羊，他下意識伸手去捏小羊的後脖子，卻只摸到一片比蠶絲還柔軟的溫熱皮毛。
於是這頓早飯他抱著羊吃。老闆端早飯來時，就看到一人一羊一坐一臥，共同盯著桌布上一朵格桑花發愣；聽見人聲，兩張臉一同抬起來，連表情也如出一轍地期待。人張了張口，沒說出話來，反而是羊細細地“咩”了一聲。
開車久了四肢麻木，丁淩霜也不是金貴嬌弱的人，在蒙古包外的幹牛糞和冰冷水沼簇擁下，竟然睡得很好，且胃口大開，一口氣吃了小半盆糌粑。糌粑是這家牧民親手做的，之所以知道是“親手”，是那水泥似的小塊恰好一手可握，不僅能把手指原樣握進四道指印裡，還能看見那上面的指紋；想來老闆看他除了比其他遊客裹得嚴實，其餘時候過分坦蕩天真，吃飯像頭活驢，便不怕他拿糌粑解鎖自己的手機刷卡了。
他喝奶茶時想起看手機，見他睡過去的這個清晨，元劫七打了三個電話，慕容寧打了一個，父親也打了一個。他還沒告訴父親自己從天上接到了什麼餡餅，父親大概以為他在忙，打完電話又發來消息，說複習資料已經送出去，你打來的生活費也收到了，你媽媽很高興，下次不用了，多吃些東西，昨日見到你的廣告片，好像顴骨又凸了一些。可以瘦，不能脫相。五分鐘後，又是簡短的一小條：上次的甜糕，劇組導演喜歡嗎？可以再寄。丁淩霜看著，無意識咽下一口滾燙的奶茶，疼得他猛然抽搐，小羊受這驚嚇，也是一悚，豎著尾巴輕輕巧巧從他膝上跳走了。他受了感動，卻因為羊又驟然察覺到一種空蕩蕩的失落，還沒回過味來，手機又響，螢幕上出現的是慕容寧的名字。
慕容寧在開車。丁淩霜聽出他心不在焉，背景裡還有轉向燈的滴答聲。慕容寧問有沒有高原反應，丁淩霜老實答還沒有，慕容寧就笑了，有一搭沒一搭講自己幼時第一次上高原，上吐下瀉又亂發脾氣，砸了慕容煙雨一隻打火機，連殼子上的藍寶石也摔到床底下去，慕容煙雨卻難得沒朝他發脾氣，不過轉身出了門，卻因為一點小事把老十罵得抬不起頭。丁淩霜也有一搭沒一搭聽，他在收拾東西，要前往下一個落腳點，沒提防老闆娘掀開門簾，很大聲問要不要帶點優酪乳路上吃，倒不提需不需要落賬。丁淩霜彎著腰收拾行李箱，聞言抬起頭朝她比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想了想還是講不需要，多謝你。老闆娘愣一下就笑，笑得丁淩霜摸不著頭腦；耳機裡慕容寧也笑，這個倒有根有據：他們兩人講話，一個隻蹦三個字，一個普通話不怎麼熟練，也是慢吞吞一字一頓，竟然奇妙地對得上電波。丁淩霜打發了老闆娘，又聽見慕容寧的笑聲停頓片刻，問：“淩霜，劫七打聽到那邊學校很快會有回復，何時回來？”
丁淩霜蹲在地上，也想了想，任由拉上行李箱拉鍊的聲音傳過電波，才說：沿湖走，慢慢來。
掛了電話，他回復父親的消息，這才去找老闆娘結帳。老闆娘還是笑，收了他的錢說紮西德勒，又一字一頓說：女朋友也是。
丁淩霜下意識搖頭：沒女友。
老闆娘漢語說不利索，卻很健談，聽他這樣說，安慰似的接話：總會好的，看你打電話的樣子，在笑，很快樂。戀愛的人，都是這樣。她講到這裡，朝蒙古包外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丈夫在把成摞的牛糞堆整齊，陽光下汗水晶亮，身後的小羊亦步亦趨。於是老闆娘顧不得丁淩霜的反應了，只喃喃說，都是這樣。

丁淩霜不知道打電話時自己有沒有笑。他獨自駕車沿湖邊慢慢地行，許久沒有這樣過愜意生活，在短暫的路程裡，他謹慎地思考了還有什麼要擔憂，想前想後，竟然沒有一項痛苦有理由在這時候折磨他。日光肆意穿透一切，透過他層層疊疊的圍巾手套，烘熱他的下巴和指尖，把所有綠草和荒地映成一式一樣的金色，令人在這樣的金裡，也熔成粼粼的波紋。達瓦雍措，達瓦雍措，牧民對他說，達瓦雍措，就是天上掉下來的月亮，月亮墜落下來，然後被挽留成一條狹長冰冷的湖。
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這世上哪來這樣多的月亮？人的想像力真是無趣，所有遙不可及的、卻不至於為它去死的、明晃晃又亮堂堂的東西，人苦思冥想，最終還是只好意猶未盡地說：你是月亮。
丁淩霜緊緊抿住嘴唇。

車是元劫七借給他的，兩百萬上下，被他裝得像個拉貨的卡車。幾天後他把滿滿當當一後備箱的特產山貨拍給元劫七看，說你的車，進貨用，元劫七晚上才回他語音：很好，不錯，霜仔，出去轉一圈還學會帶貨升值了，回來就教你做經紀人，從私人助理做起，萬事開頭難，就小勝雪怎麼樣？有模有樣，不動聲色，好像這條視頻已經讓他開了財路，一口氣給丁淩霜把後三十年的職業生涯規劃好了。他那邊聽著嘈雜，丁淩霜還對著他那條語音忍俊不禁的時候，元劫七那邊沉寂半晌，又發來一條問他：路上順利嗎？
丁淩霜猜想他在忙，忙起來是沒功夫聽語音的，便打字給他：很順利，不必擔憂，你一切都好？對面便沒什麼回音了。元劫七從不是絮叨愛操心的人，連多這麼一句也顯得肉麻，丁淩霜只當他忙完回來就要尷尬得撓頭，那一頭亂毛再揉可就沒剩幾根。想到這裡，倒也不指望他再回復了。他把手機裝進防水袋裡，讓船老闆給他掛在脖子上，又套了一件救生衣。西邊太陽落得慢，晚上八點，天才沉沉地幽藍下去；空氣又極為透亮，沁人心脾。“達瓦雍措，聖湖，不能扔垃圾，不能大聲，啊？不然天神會降下災禍……”船老闆停頓一下，黝黑的臉上又對丁淩霜露出微笑了，“……我也會罰你的款，啊？”
丁淩霜只好說，啊。
船系著粗繩蕩蕩悠悠地飄出去。達瓦雍措是鹹水湖，不知怎麼，好像天生就是比淡水湖的湖面平整許多。旅遊淡季，太陽已經下山了，沒人像他一樣在冰冷下來的傍晚遊湖。起初他坐直了，伸手彎腰試著撥弄冰涼的湖水，後來發現連船老闆也回活動板房拿什麼東西去了，壓根不怕他一個人掉進湖裡。他猶豫了一會兒，就仰躺下去，朝空氣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從小長在城市裡，沒見過這樣的夜空。星子細細密密綴在天上，銀河真像是一條夜空中閃著光的河流，時不時便有一顆流星從星星的縫隙間劃過。在這樣絢爛的星空下，竟然連月亮也顯得單調呆板了。這裡晝夜溫差極大，丁淩霜穿得厚，加上救生衣幾乎把他的身體墊高了，後腦勺卻枕在潮濕冰冷的木板上。他沒留意自己漂得挺遠了，四周靜謐無聲，只有波浪拍打小船細細的水聲。
這裡沒有人聽得見他說話。
丁淩霜深吸了一口氣。

“先生，一個角色可以隨時問一個人他是誰。因為角色有自己確定的命運，一種具有他個人特徵的命運，因此他永遠是‘某一個人’。而一個人——我現在並不是說您——一個普通的人，卻可能‘誰都不是’！”
丁淩霜聽見自己的聲音，尖細，女氣，不如說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星空如同閃著光的幕布降臨在他頭頂，使他也感到一種暈眩，甚至已經分不清那是出於船的搖晃還是呼吸不暢。他能想像別小樓念這些臺詞的樣子，但他永無法複現那樣的神氣了，因為他只有這樣的聲音。
“先生，我只是想知道您究竟怎樣看待自己⋯⋯比如說，隔著一段時間和距離，您怎樣看待那過去的自己，那往昔的夢想，那舊時的情懷，以及從前的境遇——在當時，它們是您的真實經歷！”
他只有這樣的聲音，無法做第二個別小樓。沒有人能做第二個別小樓。丁淩霜又想起一些場景，在他眼前來回閃動：他的中學時代裡，男生們把他逼到牆角，他揮拳時沒看那幼稚男孩的臉，只看向了牆角一隻死掉的飛蛾，纖細的觸角好像還在一顫一顫；他在“閻王翎”總部的舞室裡靠牆而立，汗水從眉弓上掉進眼睛裡的一瞬間，整個房間倏然一暗，他一時什麼也看不到，驚慌地想，不會是視網膜出了什麼問題吧？他閉上眼睛，半分鐘以後形體老師沖進來，抓著手電筒沖他的臉晃，氣急敗壞說你這倔驢，停電了也不知道歇嗎？在巴黎見到那位小有名氣的設計師時，隨行翻譯只會講法語口音的英文，他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設計師是要他穿著自己的作品，在房間裡走一圈；丁淩霜起身的時候，收腰的別針一崩，紮進了他的皮肉，丁淩霜沒來得及呼痛，微弱地蹙一下眉，設計師的眼神已經亮了，他盯著他發亮的瞳仁，心裡想，好了；他第一次去慕容寧的公寓，在浴室的霧氣重重裡不敢放鬆，也不敢讓浴室靜下來，只能奮力從水聲中警惕地分辨慕容寧在外面走動與通話的聲音，直到聽見輕微的音樂聲，他才關掉淋浴跨出浴缸。還有，還有，那間小小的出租屋裡，充斥著元劫七的鼾聲與甜蜜酒氣，月光灑進視窗，把那一方廉價的地板變成了舞臺。
“那麼，先生，現在回想起這些已經消逝的夢想，不復存在的往事，您會覺得全都變成了過眼的煙雲，令人頭暈目眩，而腳底下踩著的東西，我說的不是舞臺的地板，而是大地，大地也旋轉起來，難道不是這樣嗎？難道您不會由此推論，您現在感覺到的‘這個’自己，同眼前這樣的全部現實一樣，註定要在將來對於您也只是一場夢幻嗎？”
慕容寧含笑的聲音仿佛就在他耳邊響起來：“好吧，您要由此得出什麼結論？”
“哦，沒有什麼結論，先生。只是讓您明白，既然我們除了虛幻，沒有實體……”丁淩霜朝天空攤開雙手，他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更大、更清亮了，“那麼您也最好不要信賴自己的實體，這個今天在呼吸，並且摸得著的實體，因為正像過去的實體一樣，它註定將來要在您面前表現出是一種虛幻。”*

月亮終於升起來了。月亮寬容地、冷冷地俯瞰著大地上自己蒼涼而寬闊的屍體，也俯瞰著敢於向月亮伸出手的人。丁淩霜語塞，忽然起身，朝水面裡看去，天上的月亮正躺在水裡，他只要伸出手，就摸得到。正在他幾乎要伸出手去時，忽然胃裡震動起來，他錯愕兩秒，才想起那是自己的手機。
是個陌生號碼。他接起來，還沒開口，聽筒裡忽然傳來一聲：“你醒了？我在岸上。”
丁淩霜也承認自己今晚有很多幻覺。但方才胃裡的震動太劇烈，不像假的。他緩緩回過頭，真看見一個人影站在岸邊，旁邊是穿著救生衣的船老闆，虎視眈眈，想來是怕這人搶了自己手機就跑。再遠處，是一輛深色的越野車，並排放在旁邊，竟比元劫七出借那輛還高大。丁淩霜想起前幾天電話裡轉向燈的聲音。白天曬了太多陽光的後遺症不合時宜地發作出來：他有些想笑，又覺得眼眶酸痛，只好朝話筒說道：“我還沒胖夠十斤。”
“五斤總有了，”電話裡慕容寧無視他的聲音，只疲憊歎氣道，“還有五斤，多吃兩頓就補回來了。”
“元劫七問我路上順利嗎？”
“什麼時候？”
“今天下午。”
“精明鬼，”慕容寧笑駡，“他給我畫的路線圖，算得挺好。這本事怎麼沒用在工作裡？每年他們部門交的報表都最糟糕……”
有句話慕容寧應該說，這句話就在喉嚨裡卡著，咳也咳不出來，噎得他心律不齊、渾身燥熱，但他的詞典裡好像缺少這個轉換過程，讓他沒法將它宣之於口。他仿佛猶豫了很久，最終說道：“你……預備什麼時候回去？”
回去，丁淩霜喃喃道：“回去工作嗎？”
“元劫七把開學前的麻煩事都推了，只留下能散心的。回來不工作。”
“那我怎麼能叫回去呢？”
“這是我的邀請，你想回來，也可以。”
湖面上忽然泛起一陣涼風。月光下波光粼粼，如同千萬條銀魚在水面上溯行，推得小船也微微搖晃起來，它們齊心協力，要使丁淩霜撲向水中皎潔的月色裡。丁淩霜渾身一震，隨即仿佛是下了什麼極大的決心，捏緊了手機，對慕容寧低聲道：“其實明天就該繞過湖返程了，你替我和老闆說，拉我上岸吧。”
系船的繩子抖動兩下，拉著小船朝岸邊去。從月亮那裡看去，恰似小船一點點被拉離湖心月光的倒影。月色欣慰地顫動一陣，便恢復了平靜。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以後還會發生千千萬萬次——想要摘取月亮的人，終於逃離了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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