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九脈峰| 金光論壇 - 三十六雨布袋戲同人論壇

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06 【雁默】苍鸾（神异长篇 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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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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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〇四.葬礼

自那日密林围杀一别，不过短短数月光景过去，这只青鸾的根基突飞猛进，强如网中人亦感不可思议。但魔物并不琢磨太多，青鸾纵然灵元深厚，今日却似有些后继无力。

秉持杀心，幽灵魔刀配合魔功运转到极致，在强悍无匹的猛攻之下，上官鸿信显然有些难以招架。

所幸讯息发出，散在周遭搜寻的茧林与尚同会众人很快闻讯赶来。诸位宗门家主乍一眼撞见这只与小空狼狈为奸的魔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在不断蜂拥而来的援军。今日本就御主大婚万众瞩目，而今宴来宾客已尽皆成为烛龙的敌人。

魔物很懂审时度势，没有死磕硬战，觑准时机给了上官鸿信致命一掌，浩然魔气骤然凝为一股，排山倒海推出，中途一位掌门想劫，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丝毫不受影响地正中青鸾，登时喋血飞溅。这一掌只在呼吸之间，雁王殿下猝不及然遭受重创，一时众人乱作一团。魔物捞起一旁小空，杀出一条血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伴随漫天血雾淋漓，迅猛突围。

一来速度极快，二来被此魔强悍战势所惊，众人竟然惊惧不敢上前，回过神来早已追之不及。

网中人带着小空飞遁，须臾之间已过千里之遥，又半晌，隐约可闻海声，原来已至无尽海近旁。

期间网中人低头，见小子始终失魂落魄地盯着怀中史艳文的尸体，与他言语也全无反应。

网中人问：“既然不舍，何必杀他？”

小空不回声。

渐趋落地，漾开一片气浪，网中人带人落在一条废弃的古道上，古道两旁蓊蓊郁郁，一座同样废弃的古驿站静卧在侧。这会儿月明星稀，还有数多萤虫在灌木间幽幽飞舞。驿站前坐了一位官宦模样的华服公子，翘着一只腿无聊喝茶，见到两人一跳迎上来。

策君道：“我等好久了！”

说罢目光才扫向小空怀里的史艳文，表情一凝语气一顿，“啊这，这怎么搞的。”

扫一眼小空，小空呆如木人，扫一眼网中人，网中人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策君只好脑子转转自己猜了个七八，说道：“殿下还请节哀，烛龙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烛龙”两个字就像一颗炸弹，突然崩断小空的神经，登时让他怒不可遏，“烛龙、烛龙，我说了烛龙不在我身上、不在我身上！要烛龙去找上官鸿信，别来烦我！”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激动。”公子开明摆摆手试图安抚他的怒气，接着却又话锋一转，“元邪皇老奸巨猾，说不定什么时候侵入你的魂体你也不一定知道——烛龙在不在你身上不是关键，关键是如今众人都相信它在你身上。虽说此前雁王殿下与你同样背负这个嫌疑，但一边是能救他们于水火的未来帝君，一边是本就恶贯满盈的恶鬼妖怪，他们当然更愿意相信敌人是你。”

他叹了口气，“你逃不掉的。”

“……”

小空低下头，笑了半晌。

“为什么我要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落到这个境地？上官鸿信……上官鸿信，上官鸿信……”

重复这四个字，一遍比一遍压抑，一遍比一遍切齿阴鸷，恨不能将对方剥了皮嚼碎了咽下去。数日前对那人刺骨的恨意，因为史艳文蛊惑人心的温情而被搅散，那怨恨似乎也因此变得云淡风轻。而如今史艳文的温情是假，这恨意便又嘶嘶吐着信子滋生蔓延，直到充斥满遍身血液。

尸体从他双腿滚落，那重量太沉，沉到他抱不住。

“他明明什么都有了，亲人、友人、爱人、爱戴……这世间恒河沙数的爱欲柔情，他轻易向前便触手可及。而我呢，我所求的，不过只是那一点微末的情意，可他就连这一点毫厘之情，都不肯施舍于我，都要从我手中夺走毁灭。”他呢喃着，甚至真切地流露出几分天真的疑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绝情的人？”

策君听得掩不住唇边好笑，所幸小空并没有抬头看他，虽然笑着，口吻却格外正经，“你怎么会以为，你的情意需要靠他施舍。即便是雁王殿下今日所有，也是靠他自己取得，并非是靠别人施舍。”

“自己取得？如何取得，若是默苍离不肯爱他，难道他还能逼着默苍离倾心于他？”

“为何不能。”策君道，“其实你何必欣羡默苍离对他的爱意，史艳文同样爱你。”

“哈哈！”小空好笑不已，第一次抬头，澈寒的眸子冷冷觑他，“默苍离可以上官鸿信做到什么地步，史艳文又可以为我做到什么地步？他只会为了别的原因而杀我，一次又一次。”

策君不以为然，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地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道默苍离便会事事由着他。他只不过是比你聪明，知道藏头缩尾避其锋芒。”

“他曾经是尊荣备至的青鸾太子，九天敬奉，而如今族脉凋敝一己伶仃，群敌环伺水深火热，怀揣着见不得光的秘密，看似风光，却随时可以被扯下来摔得粉身碎骨身败名裂。拥有的多，失去的便多。业已失去的无法挽回，遗憾悔恨，压得他喘不过气。而这份憾恨，又将转移于那些还未失去的，让他愈发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

公子开明笑道：“但这些殿下你都不必经受，因为你本就一无所有。任何人都绝不可能从你这里夺走什么，只有你能从他的手里抢夺，夺得一切你想要的。三万年暗无天日你都活下来了，如今走出那片方寸之地，却反而觉得自己活不下去？”

属于魔的一双晶瞳，在夜晚月色反而愈发清亮，隔着数远的距离与之交汇，那些翻涌与青灯长廊后、属于魔的欲望、恶意、暴虐，便一如有形实物一股脑倾泻而来。

小空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他问：“你想要什么？”

策君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哦，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哈，小殿下很一针见血嘛。”

他笑道：“我想要你。”

小空嗤笑一声，别开了脸：“玄之玄也要过我，你可知他的下场如何。”

公子开明点点头，“我知道，但我肯定比他有用。今日我以修罗帝国策君的身份，高薪聘请二殿下来我帝国拜帝尊一职，朝野上下，归君所有，任凭差遣。如何，考虑一下？”

公子开明说得胸有成竹，在他看来，小空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岂料二殿下还真摇了摇头。

这让公子开明倏忽忆起了与这小鬼头一次见面的挫败经历，“您设想一下帝尊的生活……我可以每天派人给您搜罗二十个美女，陪您穷奢极欲酒池肉林，妖艳贱货型、清纯少女型、成熟贵妇型，天天不重样。还有数之不尽取之不竭的珠玉灵器，看不惯谁就拿钱砸死。整个魔世最精深、最强大的修炼秘法，只要您一声令下，修罗将士一马平川，就是掘地三尺也在第二天清晨摆在您的床前……”

小空打断：“这与我之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同。”

“……”差点忘了这小子是提前在青丘过了一把魔世帝尊的瘾。

公子开明突然道：“难道你就不想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足以把上官鸿信甚至默苍离踩在脚下？”

这话出口，让小空骤然皱起眉头，“说来说去还是烛龙？我说了烛龙不在我身上——”

他还没暴走，策君先劫走了话头，“我知道它在雁王殿下身上。”

小空颇为不可思议地瞥了他一眼，“有趣，那你为何不告知默苍离，你不是九算么？”

策君道：“你以为尊上就不知道吗。”

小空的表情凝滞了，须臾后才渐渐流转，从最初的愤怒到震惊，复而归于无底的愤怒。

他怎么能……他怎么能……

今日他不过因与龙息有了点末沾染便受到群起而灭的攻击，默苍离身为九天钜子，就能容忍包庇到这个地步！

良久以后，他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贱人……”

策君道：“尊上乃九天神祗，殿下岂能随意侮辱。”

“溺于情欲，他为配为神？”小空愤恨之极，“他是九天诸境的神祗，还是上官鸿信一人的神祗？来日若上官鸿信为祸九天，他是大义灭亲，还是助纣为虐？”

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两声，“如今九天平等共处互不干涉，古神无害，那是因为他们淡泊。可那又怎样，他自拥有更天易地的能力，谁能保证他心性不变。若与青鸾联手，你就不担心龙脉独尊的局面重演？你们就不害怕吗？”

策君义正辞严：“我当然相信尊上的节操！”

小空冷笑：“相信，呵……没有任何人值得相信。如果默苍离真的如此清白，那你们在遮掩害怕什么？三万年前他做过什么？杀人？你敢说与上官鸿信没有关系？”

策君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坦然承认：“你真的很聪明，这么聪明就这么死了，太过可惜，我太舍不得你，殿下。你说得对，更甚者如果不是因他二人，当年你本不必死，难道你就不想报仇？”

“向谁？这对苟且师徒？”

他埋头，伸手去抚，尸体早已冰凉，“牺牲我的是史艳文，要怪只能怪他……无论他是因为什么人什么事牺牲我，根本没有区别。不要就是不要了，说再多都没用。”

/

青丘御主身殒的讣闻很快传遍九天诸境。

各境纷纷遣使吊唁，然而除了天门主事金刚尊亲临超度，没有一境国君亲身前来。事实上就连青丘境内的臣民，来为御主吊唁的都十分冷清。

毕竟发生在御主身上的事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纵放邪魔、父子媾和、勾结烛龙，任意一件都足以令人瞠目结舌，放在数个月前，但凡这三个罪名任意其一与史艳文扯上关系，即便是再不喜史艳文之人，都会坚定地反驳：你在做梦！

可事实是事情就这么在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情况下发生了，不仅奇妙地发生了，还阵马风樯地飞快结束。

整个过程快得没有留给众人一丁点反应的时间。

戮世摩罗勾结魔物，杀害史艳文、重伤上官鸿信后逃之夭夭，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因此此刻棺椁中仅存放着一套衣冠。

上官鸿信昏迷一日一夜后醒来，人在狐狸宫，剑无极陪在侧，见他醒来，刚想说什么，被上官鸿信先当头打断问起史艳文。剑无极只得咽下本欲出口的话，将眼下情况如实告知。

灵柩停放在由狐狸宫正殿搭建起来的灵堂正首，堂下鳞次栉比地跪伏着身着丧服的人众，堂外诸公三三两两地扎堆集聚，神色紧张地窃窃私语。及至上官鸿信出现在诸公视线之内，私语声倏忽寂静下去，无数双心思各异的目光都随着他进入灵堂。

萱夫人陪在最前面。

上官鸿信先拜过了灵位，才转向她。她面向上官鸿信回礼，脸色十分苍白，神情倒还很端庄镇定。上官鸿信问她，如今有何打算。

夫人向他淡然一笑，“这要问殿下了。”

有那么一个刹那上官鸿信像是又看见了史艳文，想起当时史艳文也是这样一脸平静地对他说“我等并无任何争权夺势之心，但求放过妻儿、善待青丘”。也许他们终究是同一类人，才会相知相爱如此之久。

对这样能无比自然地顺遂天意、托付他人的心境思想，上官鸿信是完全不能理解的。

他此前只认为史艳文这样是懦弱无能，但眼下却又很不是滋味。

出了灵堂，他很快被等候在外的诸位掌门宗主围簇起来，其中有的是经由鹜老牵线搭桥被他说服后便始终共事的，有的是尚同会的人，亦不乏原本与他毫无瓜葛的既不属茧林也不属尚同会的势力。

除却没有杀死小空斩草除根，一切都按照他预想中的在进行。可眼下上官鸿信却提不起应对他们的心力，草草地应付过后，找了条僻静的小路溜走。

丧礼在前苑举行，人声哭声嘈杂，烟熏火燎。后苑倒还甚为清净，放眼除了一两个来往匆匆的宫人，仅有亭台对草木、楼榭望花繁，数十万年的长久沉默。

上官鸿信没想找雪山银燕，可意外地撞见了人，顿了顿，还是走上前去。

少年还是利落的白衣束发，把啸灵枪握在手里，一条蜿蜒向下的青石小山径，他坐在最上面，两侧幽篁，似给他也投下了一片绿影。

上官鸿信在他身边坐下。

应该说点什么，但忽然什么都不想说。

前苑的嘈杂几乎传不到这里来，风从竹林间穿过，留下簌簌的声响。

“我本来是想回来帮爹亲的。”小殿下突然低声说，“我独自在瀛洲，爹亲一年才来看我一次，我实在是想他了，又听军师说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从来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我本想着，随师尊习武这么多年，怎么着也能派上用场……军师是个温柔的人，他劝我不要回来，也许是早已预料到这个境况了吧，即便我人在这里，对爹亲也没有任何用处。”

他说着，瑟缩了一下，不自觉抓紧手臂，“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什么都做不了……烛九阴，我只能看着爹亲死，什么都做不了啊……”

上官鸿信垂眼，沿着小径的方向往下望，小路太窄、竹林又太深，逐渐逶迤着融入一片墨绿之间。

他平静道：“那也是你自己无能，怪得了谁。你没本事，就只能看着别人在你头上肆意侵略，摧毁你爱的、夺走你有的，就连你的存在本身，也不过是他人眼中的一粒渣滓，生杀予夺随心所欲。”

银燕终于哭了出来，起先啜泣，渐渐嚎啕大哭，啸灵枪脱手落地，好大的哐当一声，他都没有管。

“最初我还以为，她会因为我的发现而阴谋败露惊慌失措，可我完全没有料到她那种不屑一顾的态度。我到父王面前揭发她，却只得来几句怒骂和一耳光。她让鸩罂粟给我下药，让我病倒了搬出云宫，又支走默苍离。独自在云宫，肆无忌惮地，杀我的兄弟、杀我的臣民……杀我的父亲。最终她还能把所有罪名都推到我身上，我成了罪该万死的罪人，沦为阶下囚，成了一群蝼蚁手中的玩物，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银燕早已经止住了哭泣，听得目瞪口呆，此时才见上官鸿信转头看向他，问：“你说，这都是因为什么？”

银燕低头，他不敢去看鸿儿此时静如止水的目光，那目光比任何嘲讽怨毒暴怒都要令人害怕。

他知道答案，但他说不出口。

“是因为愚蠢和无能，与你今日一样的愚蠢和无能。”

上官鸿信拍了拍他，轻声道：“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即便你再怎么一次次地确认你的过错，史艳文也不可能醒来，往日的时光不可能回复，你只有未来可期。坚强些，挺过去。”

银燕觉得心头酸楚，可方才那股痛彻心扉反而淡了。眼泪还是默然滑落，他埋进青鸾怀里，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比身前的怀抱更让他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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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〇五.他人

剑无极火急火燎等上官鸿信回来。坐在房顶上望眼欲穿，终于看到青鸾身影往这边来，腾地翻身起，扯开嗓子还没出声，就见花丛里蹿出一群人拽住上官鸿信直接把人掳走了。

……跟你说个事儿怎么就这么难！

这边厢，拽住上官鸿信的是几位尚同会前辈，这段时日以来，对上官鸿信的拥簇最为热切。为首那个岁数最高，威严最盛。

老前辈自认为与雁王殿下也是有些熟稔了的，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便问：“不知殿下今后有何打算？”

殿下方才被他拽得踉跄，好容易停下来，才重新整肃端正，不着痕迹地淡淡瞥他一眼，旋即从容有度地持礼地道：“如今茧林与尚同会双双失主，青丘无人主持大局，上官鸿信岂能坐视不管。”

老前辈哼了一声，嘴上两撇白胡子抖了抖，“哼，小小青丘，弹丸之地，蕞尔小国。殿下目光短浅，只见眼前困境，莫非忘了贯月槎上，羽国亦是君不在位，万古王权，沦入一外族女子手中，简直荒谬。羽国乃九天之首，羽国不定，青丘此等附庸之土岂可安定？”

上官鸿信也不反驳，顺着他道：“这么说来，今日不光青丘，乃至西荒乱局，都是因为云宫失主、我未即位造成的？”

前辈道：“殿下自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上官鸿信：“依前辈看，晚辈应当如何？”

老前辈道：“殿下应当即刻回转云宫，即位正君，驱逐外族！”

上官鸿信偏了下头深深望他，前辈梗着脖子被望得心虚不已，于是就愈发梗着脖子一脸大义凛然。片刻后，上官鸿信才似笑非笑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前辈对自己的故土就这么冷漠无情啊？”

“殿下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放眼九天的胸怀，岂可拘泥于一国一境。”

上官鸿信拱手道：“夫子好壮阔的胸襟。”

前辈不甚好意思，摆摆手，“哪里哪里……”说罢觉出不对。

老前辈：“……殿下。”

殿下对他微微一笑。

内阁主不是藏着掖着的人，既然被拆穿，索性坦坦荡荡承认，“殿下何时认出老夫的？”

上官鸿信道：“现在。”

夫子鲠了一口老血在喉头。

自然不是现在才认出的，这么说只是为了气人。

“上殊庭是被凰后彻底排挤在外了么，堂堂阁主没正事儿干，倒是有功夫纠团组队，”冷冷的目光在阁主身后几只做了武夫扮相实则个个书生的凤凰面上扫过，“来监视我。”

“是保护。”内阁主义正辞严地纠正，“殿下远离帝宫孤身犯险，暗处有心人虎视眈眈心怀不轨。有自己人在，总强过外人，遇事好因应。”

默然有顷，上官鸿信叹了口气，真心劝道：“夫子回去吧，凡事我自有分寸，你们在这里，我反而还要费心周全你们的安危，作用没添多少，麻烦倒是一堆。”

内阁主早习惯了他的夹枪带棒的语言风格，丝毫不以为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殿下放心，我等身份隐秘，决不会给殿下造成负担。殿下也不必考虑我等安危，既然来了，都是生死无悔。”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上官鸿信，鲜活温热，心绪不住涌动，“殿下不知，你还活着，对我们是多大的宽慰……本以为青鸾一脉注定陨落，但殿下回归，便是希望。青鸾一脉，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护殿下在帝位之上，万古不朽。”

上官鸿信无言，顿了顿才恹恹道：“你们都死光了，我一个人在帝位还有什么意思，下个鸟蛋血统都不纯正。”

“呵，我看殿下本来就没想纯正吧。”提起这个，内阁主冷冷一嘲，“那策天凤什么身份，来历不明的一介布衣，区区仙族，也配得上我染青鸾嫡系的血脉？殿下是还没吃够仙族的亏，眼神越来越不济。”

上官鸿信：他可是二分之一的古神。

打发不走人，上官鸿信素知这老顽固的脾气，没继续跟他硬倔。刚醒来时，他察觉到剑无极有话要说，但当时心系史艳文，他实在不想抽出余力去理会。剑无极不是个细心温情的性子，没道理候在床边守着他醒，昏睡了一日一夜，消息早就传回尚同会，却不见策天凤人在狐狸宫，多半是留下剑无极在这儿守他，自己遇上了什么事。

“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啊。”剑灵听他问，忙不迭说道，“你家那个女先生，领了一群人来尚同会迎你，你不在，她就等，还叫走了仙尊。”

凰后亲自来了？上官鸿信一怔，方才擎夫子竟然没告诉他——呵，也是，他巴不得凰后能把他薅回去即位。

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不止是上官鸿信，凰后亦然。羽国海境皆极为看重血脉尊卑，庶子上位本就难以得到认可，且先帝三万年来毫无政绩可言，如今白云帝宫真正权落谁手，众人心照不宣，就凭凰后当场枪杀先帝却并未引起多大波澜，便可知一二。

自九天初成、云宫初建，羽国便唯一仅有青鸾这一脉相承的帝君，福荫羽国，照拂臣民，他们体内流的是当年与龙脉生死征战的血，任何生灵都无法替代，羽国臣民对青鸾嫡系的虔诚超过于九天诸境任何族群。若上官鸿信死透也就罢了，青鸾一脉后继无人怪不得谁。可如今正统回归，凰后若再不摆出点谦逊淡泊的姿态，这谋乱篡位的罪名扣到头上，可是会被整个贯月槎群起而攻。那时羽国内战厮杀血流遍野，是谁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上官鸿信不愿回云宫就是不想落入她的掌控，这一点凰后应当比谁都清楚，那她也该知道这趟来请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形式而已，何必亲自前来。

叫走策天凤……

忽然蹙起眉头，上官鸿信不由攥紧拳头。

她不是来见自己，是见策天凤。

“怎么了，伤还难受？”剑无极问。

上官鸿信摇摇头。

与剑无极赶回尚同会，刚进门就听说女先生因诸事缠身已经先行回转，留下众神官等候殿下。凰后是抱着来了便罢的心态，神官们却不知这层，唯恐迎不回殿下被先生责罚，软硬兼施纠缠不休，上官鸿信耐着性子与其周旋，差点没动手赶人。

好不容易统统送走，来到西境的山巅楼榭前，却没有找到人，略思忖，寻上从前与银燕同住的那方简陋小院，果然见仙尊坐在梨花树下。梨花如雪，翠芽如玉，他身影青白，略敛着袖，在石案前煮茶。

后头跟进来的剑灵被茶香勾引，凑到案前另一侧讨上一杯。

策天凤见他，先打量了一番，看出他伤无大碍，才放下茶勺，问：“茧林那边的事处理得怎样？如何决定？”

“……”上官鸿信伫立在原处，没有靠近，显然不是想与他讨论这个，但仙尊问起，他隐忍须臾，还是答道：“小空杀害史艳文后逃逸，烛龙因由暂无头绪，茧林已向九天发布格杀令。茧林失主，逢此巨变，大局无人主持。青丘素来不认女子掌权，而遗孤尚幼，因此茧林、尚同会乃至境内各大门派，有半数举荐我暂代主事。”

剑灵捧着茶，听到这里不禁摇头咂舌。想上官鸿信甫来青丘，不过不名一文的草芥一个，如今不过数月，竟以外族身份得到推举坐拥一境。

但随后他就惊掉下巴地听到，“我拒绝了。”

那边两人的镇定如常显得他的震惊很没必要，因此选择继续沉默。上官鸿信仍平铺直叙道：“我应允为他们寻回俏如来，青丘之事我不插手。”

策天凤定定看他片刻，上官鸿信也不躲避。剑无极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见他们忽然各自不语，一头雾水。

“你这个叫俏如来的师弟，想必十分喜欢你。”策天凤仿佛忽然失了与他对峙的兴趣，率先移开目光，给自己添了杯热茶。

上官鸿信哂笑，“也许经此一事，往后他便不那么喜欢我了。”

“不过是个稚子孩童，要哄他开心，在你岂非易如反掌。”策天凤道，“长子袭位，即便是那并不愿意将青丘拱手让人的半数，也不会反对，反而会乐见其成心悦诚服，这是最能令多数人满意的结果。对于你，不仅省了与那半数势力周旋的精力、龃龉的风险，而且今后，掌握一个俏如来，你便掌握了青丘。”

“这个路子换在今日西荒局势，也是一样的道理，想必你是倾尽全力站在苍越孤鸣那一边了。”仙尊说罢停了停，“兵不血刃便笼络两境，雁王殿下，好一手拿捏人心的本事。”

剑灵望向青鸾，脸上写满不可思议。

上官鸿信听出了不满，说实话他没有想到默苍离会因为这种事而不满，一时竟有些真实的茫然，“你不喜欢？”

策天凤有点烦躁，他甚至想问，给史艳文十味尽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是你安排的。但青鸾口吻中的微末无措让他的心揪了一下。如果不是上官鸿信，这话问得就太伤人了。

他不喜欢？

他是不太喜欢。天知道他明知晓这只鸟心机深重，为什么却总是下意识觉得他良善可欺。如今拨开云雾见青天，才忽然意识到原来的他的小鸟并不是笼子里逗人欢喜的金丝雀，而是盘旋着把握时机捕杀猎物的兀鹫，这感觉委实不太好。

不由支起手肘揉了揉额角，“无事，是我多言了，别放在心上。”他招招手，“你过来。”

上官鸿信走过来，没有上席，在他跟前跪坐下来。策天凤手指拨开左侧的额发，那里还有一道指长的疤痕殷红着，还未愈合，蜿蜒至发间。许是之前亡命水的后遗症，消耗了这具身体过多的生气灵力，如今一朝拔除，反噬起来，受伤之后便痊愈得格外缓慢。

青鸾垂着眼不愿看他，金色琉璃的瞳子半掩在眼睫后，流露些悲哀的样子。策天凤想，是自己方才的话让他难过了，也许史艳文的死本就戳痛了他，自己还在伤口上撒盐。

指腹轻轻抚过伤痕，流淌开精纯灵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须臾功夫，便不见痕迹。

剑无极一边喝茶，一边觑他们，心道：他们秀恩爱，从来都当我不存在。

“我听说凰后来了。”上官鸿信说道。

策天凤抹去了那道碍眼的疤，满意收手，一边道：“是。”

“她还叫了你去？”

“坐下来喝杯茶，怎么了？”

上官鸿信吸了口气，“她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策天凤偏了偏头，“未曾。”

上官鸿信不相信，倾着上身，伸手去扯他袖子，“真没有？”

策天凤思忖，觉得告诉他也没什么，便道：“她说了一些你从前的琐事，另外，拜托我劝你为羽国考虑，早日回归即位，还说……”

仙尊顿了顿，“说你与你师尊情意甚笃，令人欣羡。”

噗。对面剑无极忍不住捂着嘴笑。这话倒是不假，可不是情意甚笃，这就是他师尊啊，这挑拨离间得真不是地方。

“你信吗？”上官鸿信问。

“你说呢，是非曲直，我有自己的判断，你的情意放在哪里，不是旁人说了算。”仙尊见他神色有异，不由略微怔愣，他原本还真没把凰后的话当一回事，但小鸟的反应却让他比话的内容本身更在意——凰后是吗，心里默默把这个名字画了个圈。

一边嫌他矜贵太易碎，一边又不忍心这样见他难过，不禁浅笑，正欲宽慰，指尖还未触碰到人，上官鸿信低着头，开口道：“她说的没错，我与默苍离两情相悦，三万年前便是。”

伸出的手指滞在中途。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甚至都不是疑惑，似乎只是单纯地没有听清，策天凤道：“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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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〇六.媚骨

“我说我与师尊两情相悦，三万年前便是。”

上官鸿信低着头，没有看他，把话又重复一遍。

“那个时候，我与他生了矛盾，私自逃出薮泽，闹得很不愉快。不久之后，便遇见了仙尊你。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你很像他。”他说这话时倒是抬头看策天凤了，眸子里浸着几分格外的冷硬，“我实在是太想念师尊，可又不敢回去见他，不得已才冒犯了仙尊。这些日我同你在一起，与你说话，逗你开心，心里眼里，无不是师尊的身影。仙尊实在与他太过相似，让我难以自拔，声音像他，语气像他，就连生气的表情都很像他……”

“够了！”

策天凤再也听不下去，怒气随着一掌发泄，上官鸿信本来有伤，两人又离得太近，难以躲避也不想躲避，硬生生受了一掌，被震出数丈远，登时呕红。

剑灵尚捧着茶杯，惊异茫然地看着眼前变故。

上官鸿信捂住伤处，摇摇晃晃本欲站稳，但眼前发黑，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本不欲这么快与仙尊讲明，但前几日师尊找到了我，得知我与仙尊的事让他很生气。他让我做个选择，我终究无法割弃与师尊多年的情意，所以只能对仙尊……”

话未说完，喉头一紧，窒息感随即而来。策天凤站在他跟前，一只手扣紧他脖颈，满面怒不可遏，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人扼杀掌下。

剑无极几乎有些听不懂上官鸿信在胡咧咧什么，什么逼迫？什么选择？明明真相如何上官鸿信与默苍离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又是在演哪一出？但看着策天凤是要真要把上官鸿信打死了，情急之下只能出声制止。

上官鸿信到底没真想死在盛怒之下的策天凤手里，抬手握住那只纤细手腕，不伤人但也不退让地强行松开钳制，把脖颈从指掌间解救出来。

他仍垂首不看策天凤，“对不起，仙尊，是我辜负了你。上官鸿信尚有不得不还的恩仇在身，除了这条命，仙尊想要任何补偿，我都可以给你。”

策天凤半晌没有说话。

上官鸿信笔直跪着。

他怎能跪得这样理直气壮？

策天凤沉默地看了他良久，只看到浓艳的发顶，像冷硬的刚石，任凭劈砍，但也滴水不进。

他心底的所有试图解释、挽留、询问，都在这无言的拒绝之中渐渐与这颗刚石同化。

“仙尊——”

策天凤转身便走，快如迅风，转眼消失。剑无极唤了一声想追上去，但策天凤一走，再也撑不住的上官鸿信噗通栽倒在地，策天凤那一掌打得太狠。

剑无极完全搞不清状况，想追策天凤又放不下青鸾，急得跳脚，不得不权衡轻重缓急，最终还是来到半昏迷的上官鸿信跟前，一把将人捞起回屋。

/

戮世摩罗没有答应公子开明随他回魔世。

帝尊？

随意找个外族人、毫无资历与经验，便将一国拱手相送，如若不是别有所图，天底下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他答应玄之玄做他的傀儡，不过就是想登上那个位置上俯瞰一下那处的景致，如今看过了，厌恶了，无趣得让他不想再来第二遍。

“要活着，不要死。”

有人在他耳边说。

他捂住双耳。

但那个声音还在耳膜间不断回响重复。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我不想死。

他心里说。

从下腹窜起的热烫席卷到四肢百骸，舔着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蒸发，他被这股焦渴生生逼醒。喉咙干得似要开裂，心脏一下下像是战时的激鼓，急促轰鸣着在耳膜炸响。

小空试着挣了挣手脚，没有挣动，似是被人从后捆绑，许是何等灵器，竟用上灵力也挣脱不开，绑的太紧，像是生怕他挣脱，勒得腕处生疼。

眼前迷蒙，视线晦暗，应是入夜，前方有二个人影闪动。

他头脑不是很清明，顶着伴随剧烈心跳冲击脑海的头晕脑胀，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拒绝公子开明后独自离开，漫无目的，不知该往何处去。但很快他就没工夫去考虑这件事，他低估了烛龙始祖的“威名”——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认得了他，一照面二话不说便是杀招上手，而一旦与一个人动起手来，其他人就像闻着味儿的野兽疯扑杀过来。

那天他刚从一位茧林宗主手下逃生，那人前不久还跪在他面前恭谨地称他二殿下，如今已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他被一位老人救下了。老人自称是这山里傍地而生的地精一脉，靠着山间微薄的灵力为生，很是清苦，拿小空的遍体鳞伤没有法子，只能简单地做了包扎，喂他一些山果泉水。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低低笑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怎么到了这步田地，还这么轻信于人？

那二人讨价还价的拉扯声传入耳中，逐渐变得清晰。

那买主一听就是个老色痞，为着压价，故意贬低说，这小子一双狐狸眼，还说正经人家的公子，吹吧，一看就是婊子生养的，你们别拿窑子窟里捡来的便宜货搪塞我。就这样的货色，我去鹿铃台买两个雏儿还费不着这个钱。

又说，你这都半死不活了，买回去还不知道养不养的活，指不定没玩上两次就死，我花大价钱买个死货，还搭上丧葬钱，不成不成，亏得慌。

老人忙说，哪儿能呢！里里外外都摸过了，光滑水嫩，除了伤连个疮疤都没有，一般的大户人家还养不出这样水灵的身子。啰嗦着，又补充说，这小子生得一副好嗓子，声音好听得紧，服侍起来管叫大人欲罢不能。

言罢冲小空，让他叫两声。小空装死不应，老人急了，一脚踹过来。这一脚正好踹在他腹上伤处，霎时五脏六腑都像绞在一起，痛得他燥热中出了一身冷汗淋漓。

老色痞听得那声压低的痛吟，果然立刻心猿意马，像被一只小猫挥着爪子挠到了最痒处，恨不能让它再挠上一挠。老人精神振奋，顺杆上爬地蹲下来捏起小空的脸，忙说，您看看这张脸，别说鹿铃台两个雏儿，就是最红火的头牌也有过之无不及，要不是宝贝，我哪儿敢卖您这个价……

“你们在做甚？”

一道冷声闯入。两人吓一大跳，眼前瞬息出现一个人影，还来不及看清面容，就被沉重的灵威压得直不起身，承受不住匍匐倒地，只看得见视线里一段浅青的衣摆。

策天凤冷着眼环视一周，他虽不通世事，但看眼下情景却也猜到了七八，不由地蹙起眉头，冲那二人厌恶道：“滚。”

两人如蒙大赦，人也不要了，忙不迭连滚带爬逃命。

出剑挑断腕上绳缚，策天凤蹲下，拿出一只药瓶，是疗伤止血的灵药。小空一身的伤只被那老头粗暴无效地乱裹了一通，几番辗转下，早就浸开了血渍。

他还没扒开瓶塞，脱离束缚的狐狸一窜而起，追着那二人便去。

方追出去，白露出鞘，寒光照亮睥睨四方，犹如一颗小月亮。

他如今已能非常熟练地运使这把天雷杀器，曲直长短、化整为零，无一不是信手拈来。红霜白露已被他强行认主，用来更是得心应手。从前在史艳文手上，听话的红霜多受重用，白露鲜少出鞘。如今到了他的手里，凶戾暴虐的白露刀反而倍受青睐。

没用多久便追上两人，天雷化作数道白光，将退路一一封死。老人腿脚慢些，被一道天雷当胸贯穿，一口老血全喷在因为前路堵死而不得不回头的老色痞脸上。

老色痞浑身抖如筛糠，没了骨头一样软倒跪地。小空追上之后倒不急了。天雷不沾血，化作一柄尺长短刀，堪堪抵在那人不断发抖的脖颈动脉前。

“你说我是婊子生养的？”短刀那端被凌空而来的一只雪白的手掌握在手中。蒸腾的欲念将潮湿的红晕渲染到了指尖，欲念与杀念同样炽盛强烈，将近前的面容浸润得触目惊心。

这样生死逼命的时刻，老色痞居然看得呆愣。

/

中途发生的小插曲并没能稍稍打散仙尊沉闷的心绪，一路飞离尚同会，越远越好，末了连挽风乘云的心思都没有。

他想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件事。

但没办法不去想。

沿途不知道有多少小树遭殃，仙尊才勉强压住他鼓噪的怒火。

入夜深寒，密林内杳无人声，湿意往每个缝隙之间渗透穿插，数丈宽的山溪上石桥拱立，潺潺水声愈发添了这份凉意。石桥失修良久，湿意浓重，青苔和着草藤裹就石桥，走上去滑不溜秋。

策天凤在桥上停住，终于回头去看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身影。

小空手里还提着尺长白露，浑身是血，浓烈的血气直冲策天凤，策天凤想方才那二人定是死无全尸苦状万分。

小空道：“仙尊怎么不等我。”

策天凤不打算理会，回过身继续赶路，“你要去哪儿，我管不着。”

刚走出两步，突然被身后闪现的人抱紧。策天凤全无防备，被一具滚烫的躯体紧贴上来，狐族天赋的渴欲媚骨此时已催生到了极致，如有实物般地散发浸淫，将欲念淡薄的仙尊激得一阵头皮发麻。

小空的声音贴在他耳边，滚烫的热意顿时侵蚀了那边半个大脑，“我真没想到……仙尊会救我……”

仙尊既惊且怒，想也不想回身推开他。

狐狸本就重伤在身，方才又不顾后果地动用灵力，直接后果就是导致伤势加重，身上的血不止那二人也有他自己的份。被仙尊一推，无力地往后跌倒。他跌在潮湿的石桥上，抬头望向策天凤的眼神带着几分茫然，似是不解这人为何救了他又厌恶他。

“仙尊？”

策天凤也没料到他这么虚弱，一推就倒，回身一步，伸出手，想扶他起来。

不知道狐狸是不是误会了他的意思。

小空目光落在那只手上，如玉凝脂，纤尘不染。他没有去扶，而是往前倾过身子，红舌吐露，张口含入。

策天凤僵在当场。

狐狸是闭着眼睛的，显露出在他身上不可思议的谦逊与顺服，从指尖，深含入指根，于指缝间缠绵，复而退出，含入另一根。

他身上还淌着那二人尸骨未寒的鲜血，猩红的，刺鼻的，从他沾湿在额上的发梢流淌过眉心，鼻翼，沾上策天凤的手指，再被他舔舐入口。

手心酥麻。湿烫的软触扫过那里，小空睁开了眼睛。

仙尊像在心头被狠狠打了一锤。那张脸上的所有湿意与血色或许都凝聚在了那双眼睛与薄唇，妖异入骨黏稠胜血，渴欲已将他神智都烧得不甚清明。

策天凤猛地抽回手，一脚将他踹下石桥。

“冷静了再上来。”

山溪冰冷刺骨，激得小空一个激灵。冷热交加，伤疲过甚，没撑多久便晕了过去。

一夜兵荒马乱。

再醒来时，小空已清醒多了。

身下绵软垫着草褥，没用多久，便记起前头发生的诸多事情。

记忆最后，策天凤把他踹下水。可眼下他环视一遭所处地方，像是一处临时劈开的洞府，做工粗糙，但面面俱到，该有的一样不缺。

并没有除他之外第二人身影。

难道他又丢下自己走了？

顾不得遍体鳞伤，强撑着从石榻上坐起，“策天凤！”

没等他叫唤完，策天凤从洞府外走入，手上端着一只药碗，冷冷觑他。

小空目光死死盯紧他，直到策天凤走到自己近前，才转移到他手里端着那只碗上。

“这是什么？”

“药。”

真是废话。

小空没再细问，接过来一仰而尽。药效发挥极快，甫一入体，便感觉到周身阻滞的经脉开始有了疏通的迹象。

策天凤到案前放下空碗，小空还是死盯住他。

他问：“你为什么要救我？”难道你不知道我背负着烛龙的污名？你就不想除魔灭邪？策天凤之前入雪意城的赫赫声名他还是有所耳闻，好一个除魔卫道的仙尊。

策天凤转向他，眸光浅淡，“权当还你赠药之情，此后两不相欠。”

听他这么说，小空顿时一股火气，“我那是愿意的，爱慕你便想赠你，不需要你还！”

策天凤没接茬。

小空又看了他半晌，忽然说：“你与上官鸿信闹掰了？”

仙尊这才略有些惊异，目光重新转向他。

“此处距离尚同会甚远，你却孤身在此。而且，你把玉笛毁了，那半截刻着‘可惜风流总闲却’的玉笛，我认得那笛子，你袖子上还残有粉末。那般珍视，想必是你与他定情之物。”

策天凤皱眉：“休要胡言。”

小空露出两分笑意：“发生了何事？”

策天凤为这事憋闷良久，此时心想说出来也无妨，便冷冷嗤了一声：“他自有良人相伴。道不同，各自相安。”

小空又笑了一声，说：“仙尊好宽的心。”

策天凤冷冷睨他一眼，知道小空的心性，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纠缠不休便很有趣？”

小空道：“至少杀他泄愤。”

策天凤皱了皱眉，他果然还是不喜戮世摩罗这等作风。他与上官鸿信已道不同，与此人亦是道不同，救他一次已是偿还，解决完事，便准备离开，“好生休养，四五日便无大碍，此地偏僻，少有人来，大可安心。”

小空见他将药和其余物资都放在案前，预感他不打算留下来，“那你呢！”

策天凤拂袖已远。

“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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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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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123樓發表於: 2021-06-02 22:4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节一〇七.折骨

策天凤，策仙尊，被甩之后还没来得及怎么为上官鸿信的人渣操作伤心难过，就先被某人的纠缠不休烦得不胜其扰。

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这便是，昨晚就不该救他！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策天凤怒而回头，高空风烈，吹得发丝纷乱。小空跟在他身后数远，见他停下，便也停下，如履平地。

狐狸神色一片沉静，说道：“策天凤，跟我走吧。”

策天凤拧眉不语。

小空接着道：“我现在一无所有了，但我想要你，仙尊，留下来，别丢下我。”

策天凤默然有顷，“你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因果报偿皆需承受，现在怨天尤人，已经太晚。”

“是上官鸿信！是他害我落到这一步，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小空怒不可遏。

策天凤淡然道：“你如何待人，人如何待你。你拿别人作践取乐，视他人性命如草芥时，就该想到，此后你在别人眼里亦如草芥，由人作践。被怀疑与烛龙勾结的不止是你，可即便是上官鸿信被通缉时，也不像你今日被万人唾弃。”

小空咬紧了牙关，浑身都在发颤，“你就只会替他说话……不论他犯了什么错，变成什么样的人，永远有人站在他那边——你们永远只会站在他那边。”

“……”仙尊深觉此人不可沟通，不欲再多言。

他回身想走，却敏锐地感知到气流中一丝陡蹿的杀意，起初，十分尖锐细小，但已极其强烈。

策天凤蓦地回头。

白露缓缓出鞘。那天雷的白光，即便在如此晴空朗朗下仍然刺眼夺目，耀目非常。

“要打个赌吗，默苍离，堵你会不会来追杀我。”

小空口吻足够平静，眉眼上挑直视向他。

策天凤不懂他的意思，但“默苍离”三个字已经足够挑起他的不快，也看出这拔刀之后的决定。

“凭你这重伤之体？”策天凤道。

“谢过仙尊的救治，我感觉好多了。”白露完全出鞘，仿佛一道无垠的白光将天空一切为二，“我见过上官鸿信的功体，如果不是靠着凤蚀流火给他灵元支持，他什么都不是。可我不一样，何不考虑踢掉他收我为徒，我定比他更能让师尊惊艳。”

狂妄自大的宣言，从他嘴里说出来，奇异地没有多少狂妄自大的别扭，犹如在陈述事实。与史艳文一脉相承的纯阳功体，不仅吞噬尽了青丘御主的毕生修为，运转毫无滞碍，且更青出于蓝。由于瞬间爆发的灵元，伤体难以支撑，勉强愈合甚至还未愈合的伤口处处崩裂，鲜血潺潺流淌，但小空恍若无感。

白露变化莫测光怪陆离，自各个刁钻角度夹攻，防不胜防。策仙尊自然不会示弱，潮生剑起，宏大潮意一股脑屏退所有攻势。

“啊对了，我险些忘记，想必上官鸿信死不承认，所以仙尊还不知道吧。”

兵刃一次交接，策天凤恼怒的双瞳对上狐狸眼中的狡黠，“策仙尊，默苍离，我这样叫你，你觉得陌生吗？”

“……什么意思？”

“他还真的什么都瞒着你啊。”小空故意做出惊讶的模样，“他就一点也对你说你与默苍离的关系？他就一点也不告诉你，你就是默苍离？”

策天凤惊怒，“胡言乱语！”

“哈哈哈哈哈……也对，这么说不准确，你不是默苍离，你怎能比得上默苍离。你只不过是默苍离随手捏造的一具替身而已，替他做他不好做的事，替他保护上官鸿信，替上官鸿信死！策天凤，你就是个傀儡罢了！你自以为是的爱，对上官鸿信的爱，不过是默苍离命令你爱——上官鸿信什么都知道，可他什么都不说，他享受得这么理所当然！”

“知道上官鸿信为什么踹了你吗，因为你碍着他了，仙尊。”

一个个字像一根根刺，策天凤不想听，但对面的人还说个没完。

“再胡说八道，我让你再也开不了口！”

“不明白？不想听？仙尊也不过如此呀，闭目塞听胆小怕事，你就这么害怕面对现实？上官鸿信才是真正与烛龙勾结的人，他不敢让默苍离知道，可默苍离偏偏处处管制他，而你就是默苍离管制他的手段之一，他怎能不对你烦不胜烦？他只盼着他的师尊在薮泽给他搭个二亩三分地的温柔乡，又不要妨碍他道貌岸然地丧尽天良为祸苍生，他怎么就不想想，凭什么任何好处都必须让他给占了！”

策天凤面对越来越密集无间的天雷袭击，心神大乱，“你有什么证据，信口编排，我凭什么信你……”

“不信？”小空嗤笑一声。

轰然一声巨响，策天凤被白露当胸贯穿，正中心口位置，刀柄另一端握在小空手中，将他钉死在山壁峭石间。策天凤呕出一口红，全喷在小空锁骨处，染红胸口一片。

“古神元神不灭，我就是今日把你大卸八块在这里，用不了几天仙尊便会恢复如初，死不了。如若不信，我们试试怎样？”

他用力一拧刀柄，刀刃扎进心口旋转一周，策天凤仰头痛吟，小空眼底猩红，愈发狂乱，空中的另一只手抓住策天凤发顶，强迫他仰头抵在石壁之上。

炽热的呼吸凑近了，贴在耳边呢喃，“你说，我要是将你宰一半寄给上官鸿信，他是会跪着求我放过你，还是会想，反正他有默苍离美人在怀，而你不过一具无足轻重的替身，何必冒这个风险。仙尊你说，他会怎么选——让他来替你好不好？”

策天凤咬牙，把所有痛喘压回喉间，眼神一横，举掌便攻。小空侧头避过，操纵白露分化一道白光闪射而来，这一刀穿透右边肩臂骨节连接处，果真如他之前所言卸了这只手。

“啊……”

策天凤忍得一头冷汗，脸色瞬间惨白。

反观小空好整以暇，“我要是你，就会学着安分一点，别垂死挣扎了。”

策天凤被掼到地上，挣扎着想起身逃脱，小空一掌按下他腰际，将他彻底压倒在地。流水一般的浅色青丝，此时污秽斑驳地染了血，随着重伤躯体凌乱地四散蜷曲，玉石似的皮肤也染了鲜血，半隐半现地藏在发丝之间，泄露出这张脸上的不屈和耻辱。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初见策天凤时，清微淡远的仙君携着一身轻薄雾霭，缓缓栖落于七患堂的情景。

小空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分开双腿跪在仙尊两边，往前倾下身子。这个动作让他的头发也垂下来，深浓与浅淡的发丝交缠重叠着，小空道：“仙尊真是漂亮啊，上官鸿信给你开过苞吗？”

策天凤难以承受这样的屈辱，睚呲欲裂，“滚！”

他的愤怒反而取悦了疯批的狐狸，换来落落一笑。

一只手落在尾椎，从那处沿着脊骨往上滑动，令人发凉的言语从身后传来，“我听说，仙族一身所系，皆在仙骨之上，犹如修者内府，剔了仙骨，便归于无灵之身、肉体凡胎，是这样吗？”

他商量着：“我们试试好不好？”

仙骨跨越身魂双体，小空甚至没有试着解剖结构，而是探明所在之后，攥住一端，粗暴蛮横地生抽硬拽。同时他得空出一只手来、甚至动用灵元才能压制住策天凤剧痛之下的强烈痉挛，活生生被撕裂灵魂的痛楚，很快让策天凤痛到失神。

巨大的创伤反而刺激了仙族躯体非常人可比的修复能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伤势，鲜血逐渐凝滞，然而冷汗淋漓如雨，几乎湿透了仙尊全身。

一直到小空抽离仙骨后良久，策天凤还不能从空白中恢复神智。

仙骨完全离体，便无法维持骨身的原貌，在半空中凝缩成一团发光的晶体。小空引导着这晶体，纳入自己体内。

他并非仙体，无法与仙骨融合，但他暂且想不到存放在哪里会比自己体内更安全。

做完这一切，他才俯身去关照策天凤，策天凤犹在细细发颤，被他手指一碰，蓦地颤得更厉害，失神中发出一声低浅的呜咽，听得小空都心软了。

“好啦仙尊，没事了。”他安慰一声，又笑了笑，“现在你连揍我都做不到，就是长出翅膀，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啦。”

取出一块方印，乌亮剔透，纹路繁复。

“唉。”哀叹一声。

他很清楚，做出这种事，他就没有退路了——他需要权势，权势不见得好东西，但它的确会让其他更为需要的东西，更唾手可得。

捏碎方印。

黑烟丝丝缕缕飘散而出，逐渐浓重，再渐渐形成一具人形。

甫一成型，这幻影就跳了起来。

“帝尊！我就知道您迟早会想通的！欢迎加入修罗国度的大家庭，有什么不能是大家团结友爱互帮互助解决的呢！”

公子开明的欢欣鼓舞在视线落于地面仙族身上时，噗地蔫了下来。

“这是……”

“我要带他一起去魔世。”小空略笑，“策君认得？”

“不认得不认得、完全不认得！”

策君简直叹为观止：默苍离的分身你也敢动？！你就不怕默苍离知道后把你人道毁灭了！

他突然对招揽这个帝尊感到那么一丝丝的后悔。

/

上官鸿信没来由在昏睡中感到一阵心痛，针刺一样扎进最软的位置，教他蜷缩着四肢猛地惊醒过来。

一身冷汗带起一阵凉意。

不由地往被褥里缩了缩。

旋即他坐起来，揉了揉额角，太阳穴打鼓似的躁动。

剑无极就近将他抱进小院房间，叫来大夫，便一直昏睡到现在。

他转头看窗外天光，日光明媚，大抵又昏睡了一天一夜，想到这里，不由心底沉闷。亡命水带来的后遗症太明显了，如今他自愈效率连往日的三成都不到，养好伤吧浪费时间，不养伤吧伤上加伤，这让一直以来习惯了往死里作的上官鸿信怎么受得了！

明明解开亡命水已经这么久了，怎么就丝毫不见好。

他推开门，小院不大，一览无遗，于是他瞧见青衫翠发的身影在昨日策天凤煮茶的位置闲闲倚着，头顶梨花一般无二的明媚素丽，明明只寻常可见的角落，因他倚在那里，断井颓垣也仿佛成了仙境的景致。

上官鸿信走过去，“师尊。”

默苍离睁开眸子，朝他望过来。

上官鸿信略笑，“师尊来得好快，不是声称与策天凤没有感应吗。”

“少来，做给剑无极看，不就是想通过他的眼睛让我知道。”说这话时，默苍离没再看他，秀眉微微笼起，不知是不耐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你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师尊，”上官鸿信挺直身板，神色无比坚定，“如果今日之后你还愿意让我叫你师尊的话——默苍离，我们断了吧。”

像是听到什么不合逻辑的笑谈，默苍离闻言，顿了一顿才转头看他，那目光似乎在跟他确认：断了是什么意思？

于是上官鸿信体贴地解释道：“腻了，烦了，不喜欢了，不想继续了，就是这个意思。”

默苍离垂下眼帘，沉默了须臾，说道：“因为策天凤的事？不想让他跟着你，有必要闹到这地步？”

“呵。”上官鸿信笑了声，“师尊，你有时候就是自我感觉太好，思维都跟正常人不一样，要是当初就知道你这么一根筋，牛皮糖似的沾上就甩不掉，鬼才会招惹你。”

他说的难听，默苍离终于沉下脸，“真情假意我自有判断，不凭借你三言两语。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这话倒是和策天凤说的一模一样，他真不愧是你的一部分。我相信师尊自有判断，也可以坦言相告，我当然爱过你，可又不是只爱过你。你随便出去打听一下，我为任缥缈做得更多，可现在他于我，也不过是过往云烟一文不值。”

他似乎开了话茬子就停不下来，“你看看你自己，能倚仗的除了这张脸还有什么，既不温柔体贴也不善解人意，脾气差嘴巴毒，不能沟通不听人话，一旦惹你不高兴，动辄打骂还下死手，每次被你打过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第二天。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我何不找个既漂亮又温柔的，为什么非要死守一个你？”

这一回默苍离终于认真想了想，“所以，是因为雪山银燕？”

从默苍离嘴里说出的“雪山银燕”着实让上官鸿信怔了一下，但立刻便顺杆往上爬，“师尊见过他了啊，可是讨人喜欢？寻欢作乐而已，他长得好看，比你年轻，比你乖顺，更比你单纯可爱，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他。”

默苍离道：“情爱之事，当得起如此锱铢必较？”

“怎么当不起，买东西还货比三家呢。师尊，我真心劝你一句，你就是这方面阅历见识得太少，太把那点感情当回事，但凡多养过几只凤凰狐狸阿猫阿狗，就会知道我上官鸿信这点斤两不值太多钱。”

他说罢，见默苍离只是拧着眉头默然不语的样子，甚至没有看他，心里的焦躁不住往上蹿升，上前一步，“师尊莫非不信？”

默苍离眸光流动，望向他。上官鸿信太熟悉他这样的眼神，心里像被堵了一汪水，仅靠一张薄纸堵着，得分外坚韧谨慎，才能不让那水流冲破防线奔流溃散。

默苍离道：“我总以为，你我情非泛泛……”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上官鸿信打断，“你以为？你以为什么，什么都不懂，连个接吻都不会，还得让我教。过了三万年前尘尽忘，你倒是成了风月高手？”

他眉头紧皱，声音低了下去，好似已经十分疲惫，连解释都懒得再多说，“默苍离，我真受够了你无聊的控制欲，若说最初还对你有那么一点感情，如今也已经磨尽了。我承认我斗不过你，斗不过总躲得过。”

他说：“你放过我吧，求你了。”

他没有留下来等默苍离的回答，或许是不敢等。

师尊是明理的人，他会知趣放手的。上官鸿信想。

默苍离是明理的人，也的确知趣放手了，但上官鸿信着实没想，在放手之前，还给他送了个大礼。

/

如今的尚同会不同以往，自小空强行收服尚同会开始，它与茧林平分秋色的地位就开始有所瓦解，后来上官鸿信接手管理，愈发加快了这种肢解，如今尚同会虽说仍是独立一派，但或多或少，已经趋向于往狐狸宫的隶属靠拢。

譬如鹜老这等原属于茧林十大宗门的老前辈，如今却在尚同会身领要职，自然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为着雁王殿下留下来。

茧林失主，长殿下失踪，雁王殿下又已明说不会接手青丘，要将这破碎的烂摊子收拾起来，委实是个不小的工程。

这些日尚同会人来人往尤其繁忙。

议事堂前，捧着文件找殿下的人来了一茬又一茬，虽说上官鸿信已经渐渐卸除尚同会权务，委任了适当要员，但不少事情还是堆在他身上。

远远地，望见殿下面色冷峻朝议事堂走来，细看似还有些失魂落魄，但众人没有多心，忙捧着文件就要迎上去。

还没迎上去。

众人惊见，殿下一个往前飞扑，狠狠撞上大殿大门，再弹回来，摔到在地。

在一众小弟子与老前辈惊愕的注视间，上官鸿信艰难地站起来，还没迈出一步，再一次腿一折，血光飞溅，匍匐倒地。

这一次众人看清楚了——是一条鞭子抽的他。

下一刻，喧杂的议事堂前瞬间鸦雀无声，众生灵诚惶诚恐，哗啦啦跪倒一片，无人敢抬头。

古神降临，擅自瞻望已是冒犯。

“要断可以，那就断彻底。”

默苍离说道。墨狂显形，今日却不是为了斩妖除魔，剑端带起激烈杀意，缓缓移到青鸾腿间某处，“我用过的东西，就是废了也轮不到旁人狎戏。”

上官鸿信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那双本就动人非常的琉璃瞳子，情绪激荡之下更是潋滟无比。

众目睽睽之下，他脸色腾地发红，蔓延到耳根，烧了一片。

声音压低到最低限度，“默苍离，你不要太过分。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情我愿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爽了吗，你还讲不讲理！”

默苍离居高临下，目光微凉，“你如今于我非徒非爱，区区一介飞禽而已，我有必要跟你讲理？”

上官鸿信怒目而视。

墨狂下压，已经戳到了那儿，见青鸾脸色青白不可遏止地发抖，默苍离反而勾起一抹笑意。他声音如常，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我就是把你打得魂飞魄散卖进鹿铃台，万人欺凌不自知，你又能如何。我就是不讲理，你能把我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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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〇八.海风

默苍离不懂心慈手软，墨狂一起一落，当即刺下。

眼见青鸾一脉就要从此绝后，在场青鸾一行雷劈当场，只见上官鸿信身似游龙，身形矫健地避过墨狂，同时一掌挥出，默苍离毫不在意地一拨，气团砸向一旁，轰然巨响，议事堂塌了一半。

再见上官鸿信，已跃出数远，遥遥与默苍离相望，默苍离脚边，墨狂及地，地面龟裂数丈。

上官鸿信手扶栏杆，脸色由红转白，可谓难看至极。

反观默苍离，倒是一派云淡风轻，面上无喜无忧，然而手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收了墨狂，手边长鞭打出，破空而去，那长鞭并非实体，只不过是默苍离随手灵念所凝，然而却比任何神器都要神威。在场诸公无论修为高低，无不屏息噤声瑟瑟发抖，在古神灵威之下，他们的道行差距几近没有差距，皆如蝼蚁。

如此恢弘磅礴的气势之下，上官鸿信竟能来回几招，但仍以躲避为主，不过交接数下，便已脸色苍白呼吸紊乱。

虽则如此，雁王殿下却没有半点要讨饶的意思，一脸视死如归的慷慨无畏。

“够了——尊上！”

内阁主看不下去，他此时仍尊称一声“尊上”而没有直呼名讳，实乃秉着极大的涵养。称呼可以掩饰，神情却无法掩饰，擎夫子眉头拧成山川：堂堂云宫储君、青鸾嫡系，什么时候轮到旁人追着打！岂有此理！

鹜老也站了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原先的雕梁画栋在二人来往之间毁坏大半，最后落在勉力支撑的青鸾身上，鹜老眸光沉了沉，“此处还是青丘尚同会，尊上就是对殿下有再大不满，如此侵门踏户肆无忌惮，似也不妥吧。”

“看不惯就别看。”默苍离甚至没有分神看他们一眼，灵鞭一扫，二老捂眼惨叫，众人心惊胆战，只看到汩汩鲜血从两人指缝间迸出。连伤二人，这一鞭凌厉不减，上官鸿信没能躲过，撕拉一声裂开前襟，胸前登时撕开半尺血道。

与其同时暴露在众人面前的还有那一身伤痕，其中血红色的旧伤如新，纹路诡异，不少人面色一变，都不由自主想到同一件事。

默苍离是来真的！上官鸿信想。

不尽全力恐怕当真难以逃脱，想到这里不再保留，料想默苍离断不会被他所伤，体内灵元极力运转，在默苍离下一击打来之际，不闪不避，拼着全力硬生生受了这一下。

犹如山崩海啸碾压而来的威势，几乎让上官鸿信呼吸顿停，脑中绷着一根紧弦才没有双腿一软推倒在地，咬紧牙关把涌上喉头的腥甜压下，借势往后纵身一跃，飞快逃离。

这两人最后这一次交兵当真是气势骇人，烟尘大起，众人看不清，待烟尘散去，哪里还有雁王殿下身影。

众人环顾，瞠目结舌，鸦雀无声。

尘烟雾霭，断壁残垣，虽然飞来横祸，但两位老人还捂着眼睛血流满面，一时竟无人胆敢先吱声。

尊上落在断檐高处笔直玉立，垂下的灵鞭渐渐化于无形，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默苍离不动，没人敢动。一群人不知所以地跪伏着，大气不敢喘。

片刻后，默苍离抬手，自他脚下窸窸窣窣涌出一片白潮，起初犹如涓涓细流，渐渐波涛泛滥，很快竟然将方圆数远的废墟尽数覆盖，有人仔细去看，登时头皮发麻，见那竟是密密麻麻一只只米粒大的白色小虫，触角抖颤，一只挨一只扭得飞快。

无以计数的纺织娘覆盖废墟，啃掉什么吐出什么，整个废墟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复原。

经过一天一夜持续不断的修砌，尚同会议事堂终于一如什么都未曾发生前的模样，四散的纺织娘又聚拢一处，窸窸窣窣如海潮退去。

十几日后，鹜老与擎夫子的双眼好转，默苍离到底手下留情，没有彻底废了他们一双招子，但这十几日的煎熬惊怒可一点没少受。

虽不明前因不解后果，但事实摆在面前，众人不是痴傻的。

师徒媾和，反目成仇。

默苍离在的时候没人敢吱声，但人一走，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恨不能一时间从天的这头飞到那头。其势迅猛，轻易盖过了方才不久前的青丘御主的讣闻。

这不同于一般的师徒，或者之前对任缥缈的狎戏。

默苍离是古神。

惶恐惊惧者有之，怒不可遏者有之，悲痛欲绝者有之。

他们的神明，被从云端拽下，跌入尘俗。越是纤尘不染，跌落的那一刻，越是贱薄得连娼盗都不如。

这情景像极了久远前西极山的那桩丑闻。本为镇压魔世的天门高僧，与蛟龙魔女苟且生情，监守自盗六根不净，激起佛门沸反盈天，终是逼得魔女身殒、高僧禁于天门至死不出。

但高僧终只是佛脉的高僧，古神却是九天的古神。

/

废苍生在破窑后的茅草屋里踱来踱去，抱着手皱着眉，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喃喃道，渐趋肯定，声音大了起来，“不爱了？什么狗屁理由，他什么时候真爱过？那狗崽子一直对苍离图谋不轨，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

说到最后他向床上白凤凰张开双臂，像是要获得肯定。

但白凤凰一脸淡然，“有什么不可能，要我说，就是尊上太主动了。”

废苍生眼一横，“主动还有错？”

锻神锋道：“当然了，这情爱就与看戏一般道理，要是千篇一律没有新意，用不了多久就审美疲劳了。他们在一起这么久，尊上从一开始就毫无保留，对殿下而言，既没有新鲜感也没有危机感，腻味是迟早的事，我还嫌他腻晚了。呵，你们这种人，渣字刻在骨子里。”

废苍生指他，“骂谁呢，能不能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不也对你毫无保留？”

锻神锋道：“你摸着良心把这话再说一遍。”

废苍生便把右手放在心口，摸着良心说：“我对你毫无保留……除了废字流秘法。”

锻神锋冷笑一声，不出所料地翻了个白眼。

“除了我的初恋……”

凤凰脸黑。

“还有第二春……”

“……”

“还有三里屯的柳姑娘，燕春堂的小凝香……”

“你给我闭嘴，我没兴趣听你的肮脏情史！”

“嫌我脏别睡我床。”

锻神锋腾地弹起身，“你求我睡我还不想睡！你就这白天漏风晚上漏雨的破地方，床比石头都硬，硌得我一身伤！”

“你再夸张点。”

见他不信，锻神锋气势汹汹地撩开袖子，果然凝脂一样的小臂上刺眼地横着几道淤青，显然是压出来的。废苍生按下那手，“谁都跟你似的，这么娇气。”

再放开手，淤青已消，顺带锻神锋怒气勉强消散，哼了一声，甩开他，“我回去了，见你就烦。”

废苍生道：“让风间小子送你。”

你自己怎么不送！

“用不着，我自己会走。”

仙风扑面又散去，锋海主人乘銮而去，留着废苍生一人望着他离开方向，若有所思，越思越不对劲，全然忘记曾经赌咒发誓“老子再也不管你们师徒那点破事”的过往。

“不可能……绝不可能。”

/

古树嶙峋，高过山间泰半，树下便是山溪水声潺潺，月朗风凉，酒香馥郁，来自枝桠上默苍离手间那壶酒，若没有废苍生在地面吵闹不休，这情趣本该雅致。

真分了？

嗯。

分干净了？不纠缠了？

……嗯。

狗崽子都跟你说什么了？给我说说细节。

……

问你呢，吱声儿！

……

我跟你讲默苍离，分了就分了，你别又贱兮兮地不知好歹，这些王孙子弟难道你还看不明白，什么恩情义理，跟他们的家族权势比起来都得往后排。想当年，我也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伤痛，她是道域世家名门的二小姐，我们两情相悦私定终身，没想到她转眼就——啊！

一声惨叫，巨力将废苍生连根掀起，眨眼不见。

默苍离举起酒壶，喝一口酒，仰头靠上树干，耳边风声寂寂。

默苍离知道，上官鸿信身负秘密，这个时候不管他嘴上说什么，听着就好。他此前一直这么笃定着，那不过就是一只小青鸾，不管躲到哪里去，不管怎么遮遮掩掩，终究不过，只是他的小青鸾。

可现在他忽然不那么笃定了。

他在怀疑自己这份笃定从何而来。

是上官鸿信突然间的翻脸无情更莫名其妙，还是自己这份没来由的笃信不移更莫名其妙？

此时回想，从默苍离捡到青鸾，上官鸿信起先痴傻了一段时间，恢复神智便迫不及待地离开，自己追到蛇洲，却遭他一顿怨怒诅咒，后来又追到云宫，将他打得奄奄一息带回薮泽，一朝稍复，他又立即处心积虑地破阵逃走。退一步吧，捏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送到他身边，仍然被避之不及。于是终究到了这退无可退的一步。

他总要飞走，从不回头。

至少上官鸿信有几句话是说对的。

他凭什么以为三万年前两人便情意甚笃？他又以为什么，从前不知风月，如今依然不知风月，过了三万年前尘尽忘，到底是凭借什么在笃信？

到底是凭借什么在爱他？

因为他是上官鸿信、是青鸾？因为他面如朝霞身如云，因他强毅、因他柔弱，因他求不得、因他怨憎会？或者只是因为一段不知所云的过往所带来的残余心情？

默然饮酒，倚木望月，好像天上的月亮能给他一个答案。

“有人来？”

默苍离低头，杏花君站在树下，好巧不巧就是方才废苍生站的地方。

杏花君点头道：“一张拜帖一张请帖，一个瀛洲来的，西剑流那只红凤凰说两日后将来拜访，有事请你帮忙，另一个是魔世，修罗国换了新主子，公子开明邀你去见见。”

说是见见，其实是考察。魔世经过当年帝鬼的拓土未遂，从此落得个瓜田李下风声鹤唳的处境，被青丘、羽国、西极山与默苍离共同盯着，易主是大事，得牵出来给四位主子瞧瞧疯狗不会咬人。原定四方都需考察，但年代久远，魔世又乖觉非常，其余三境本平起平坐，下视其主过于折辱，此事便心照不宣地落到默苍离一人身上。

上官鸿信的事，杏花君自然也听说了，但他的反应可称平静，除了最初的惊愕，之后再不提起，也不知他认为好还是不好。

“修罗国度易了主？”默苍离神情没什么变化，重复了一句，这已是他表现意外的反应，“谁？小空？”

“这都能猜到，就是那只二狐狸。你要去吗？”杏花君问，思及小空上次的胆大妄为，与后来表露的狂态，他皱了皱眉头，“那臭小子是个麻烦。”

所以上回公子开明不惜顶着风险为小空开罪，就是为了这个，偌大魔族，寻摸一只毫无关系的狐狸做主子……默苍离忖了忖，道：“去，我倒是听听他有什么理由。”

“那瀛洲那边呢？”

“我见过赤羽再去魔世。”

问完，杏花君没走开，半晌道：“策天凤，不收回来吗？”言下之意很明白，既然与上官鸿信已经了断，便没有理由再无微不至护着他，策天凤的存在失去意义，自然收回来最好。

他抬头，见默苍离垂着眼，却没有与他对视。

“若是完全收回，短时间内我没法再分出一个策天凤……”默苍离道。

杏花君闭上眼，他明白了。

“好。”杏花君道。

/

无尽海上。

传说中青灯长廊，由三境共同修筑的门户，作为一道密不透风的铁栅栏，将偌大魔族圈禁在一方魔土，永世囚禁。

于他族无碍，但针对魔族，可进不可出。

戮世摩罗跟随公子开明，公子开明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缕神魂出得魔世，在前引路。两人之后，网中人保持在几步开外。

若遇袭击，他可因应。

作为青丘二殿下，戮世摩罗自然对这座巍然长廊耳熟能详，但亲眼目睹，还是第一次。

在海面行走，还未暮时，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终至暗无天日，随后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亮起一道微光，渐走，微光渐亮，越亮，越渗着一丝刺骨的寒意，走得近了，方才见到那是发光的青石走廊两侧的廊灯，随前路吹来的风飘飘曳曳，却不见里头光源闪烁，兀自那般又静又动地亮着。

长廊向前，蜿蜒到远处，望不见尽头在哪里。

回头，亦不见来路。

若问浑沌之初的天地是哪般模样，便是魔世这般模样。

彼时还不曾有九天之分，整个天地都是魔世。

龙脉昂然顶立，从不统御，亦不施恩，它只是独尊于万物，将黑色的惊惧散布于任何角落，蝼蚁蛰伏。

直至青鸾乍现，古神出世。

兴许万物皆有尽时，龙脉亦然，古神亦然，青鸾亦然。

策君领着戮世摩罗，入王城，进王宫，转至一方庭院，闲竹流水，山石错立，倒也……风雅。

戮世摩罗眼光微动，这也与他预想中的张牙舞爪的石洞啊、熊熊燃烧的业火啊、汩汩沸腾的油锅啊等等相差甚远，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怎的。

“帝尊。”

公子开明在一扇竹帘前跪下。

帘后的人有一会儿没有回应，但戮世摩罗能感受到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

“妖神将，你回来了。”

片刻后，那人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不显苍老，但不知为何甚为衰竭，犹如将死之人。“你近前来，我再看看你。”他又道。

但网中人并未理会。

帝尊摆摆手，让公子开明带妖神将先退。

终于那一道审视目光又落回到戮世摩罗身上，“你……”

戮世摩罗掀开帘子，探进一个脑袋，随后迈进来。

“你就是帝鬼？”他问。

帘后的人倚在一张靠几之间，披着一袭赤玄相间的华服，的确不见苍老，但沉疴难愈的病容已经撑不起一身富丽堂皇的服饰，唯有在触及那双眸子时，才能品出一点历尽荣辱的从容，直至这一点寂然，将他全身包裹，初时那分衰弱，反而在此时淡了。

许是他周身死气浓重，衬得那份衰竭病态微不足道。

“原来你还活着啊。”小空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勾勾唇角笑道，“传说中的人物，一战葬尽魔世未来，我要是你，早抹脖子羞愤而死，哪儿有脸活到现在。”

帝鬼不知是不被惊动还是没有气力被惊动，见他登堂入室，别无反应，听他挖苦讽刺也不在意，反问道：“那你为何活到现在？”

“我又没有丧权辱国。”

“受人构陷，被人追杀，九天唾弃，无一立锥之地，我有一国葬送一国，你有一身便葬送一身，你我有何区别？”

被提及上官鸿信的侮辱陷害，小空一阵气血上涌，眼一沉便要发怒，但随即醒悟过来这老头不过是故意激他，便嗤笑一声，“区别就是我还活着，已经杀了一个仇人，另一个也不会让他活太久，我会报仇，但你却要死了。”

帝鬼凝视他，他毫不退避，良久，帝鬼似有一笑，小空不确认是不是赞许。随即见他目光微垂，收敛起情绪，忽然说道：“你杀了史艳文。”

帝鬼口吻甚为平静，小空听不出是高兴还是遗憾的意思。又听他道：“是他将我伤重至此，时至今日，药石罔然。他竟就这么死了。”

小空道：“对不起啊，他仇人太多，我抢先了。”

帝鬼面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块形状嶙峋的物品，惨绿晦暗，材质不明，看来甚是沉重，小空在心里感叹了一下魔世的浮夸审美，便听帝鬼道：“你拿它起来。”

小空便拿起来，掂了掂，入手果然沉甸甸的，有股凉意，但也不见什么特别。

帝鬼道：“修罗帝国认鬼玺为主，这是鬼玺。”

“哦？”狐狸闻言倒是把玩了两下，“也就是说，我拿着这个东西，就是修罗帝国的帝尊了？那你是什么，太上皇？别占我便宜。”

帝鬼说道：“策君还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吧，是我让他不要说，我想亲口告知你。”

小空知道他要说理由，便听着。

帝鬼道：“你要报仇，我也要报仇。”

小空笑：“就凭你们，众矢之的，瓮中之鳖，也想翻身。”说罢，见帝鬼望他不语，便不以为然改口道：“我们。”

“若是继续固步自封，自然不能，但魔族有共同的祖先，他是修罗帝国这片土地上孕育的生灵，他也曾是修罗国度的子民。”

殿所间一时静默。

“哈哈哈哈……”轻轻的笑声渐渐泛起，小空揉了揉额角道：“我不懂你们是怎样异想天开，或者打算怎么做到，但是要我说多少遍，烛龙不在我身……”

“你能承接龙骨龙灵。”帝鬼道。

小空顿住。

“你是天生天成的怨灵鬼胎，历经永劫而不死，毁灭，再重生，再毁灭，再重生，只有如此坚不可摧的命格才能以非龙之体承受龙灵与龙骨，千万年来不曾有过，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也是你唯一的机会。”

“……”

小空相信他没有说谎。

他们立了血誓，下了血本，不惜将整个修罗帝国拱手相赠。

“到了那个时候，存在下来的，是戮世摩罗，还是元邪皇？”小空问。

帝鬼迎着他眼睛，小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明显的笑意，似有星火。

“若你胜过他，便是戮世摩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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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樓發表於: 2021-06-02 2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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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〇九.鬼蜮

策天凤醒来时出了一身的薄汗，以至于维持着侧躺醒来的姿势许久没有动作。空气中弥散着一种沁人心脾的熏香，似乎有安神的作用。他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痛，但细细感觉之下又觉得周身没有什么不适。

但这一感之下，让他感觉到一个搭在自己腰间的异物，低头瞧，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臂，在清晨的熹光之下，十分白皙剔透地，如玉石一般。

鸿儿啊。

不作他想，便想覆上那只手，抬到一半，仙尊动作猛地一滞。

……不对，他与上官鸿信已经……

蓦地回头，一张脸闯入视线——随着闯入的这张脸，昨夜种种猛然涌到眼前，像春来纷纷破土而出的种子，茁壮茂盛地生根发芽。

既惊且怒，仙尊想也不想，一脚用力踹出去。

小空睡得正沉，骤然被踹在腹中，跌在地面滚了半圈，惊醒过来。等看清床榻上一丝不挂满身狼狈、正对他怒目而视的仙尊，神情才忽又松懈下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拧眉嘟哝：“大清早的，做什么啊。”

昨夜回忆涌上脑海，仙尊惊怒无以复加，正要破口叱骂什么，忽然瞥见戮世摩罗同他一般一丝不挂坐在地面，却是一幅毫不在意的模样，大咧咧地叉着双腿，毫不掩饰清晨起来精神抖擞的大兄弟。睹物伤情，昨夜观感愈发清晰强烈，仙尊哪里受过这等对待，只觉气血上涌，猛地撤开视线，只怕再看一眼都脏了眼睛，“寡廉鲜耻，你滚出去！”

青年的身体苍白却结实，不加掩饰地渗透出掠夺力，闻言反而笑了，没有滚出去，反而爬起来单腿坐回床上，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将反抗不得的仙尊压到身下，瞧着策天凤别开脸闭目塞听不愿看他的模样，戮世摩罗勾出一抹讥讽冷笑，“上都上了，摸都摸了，仙尊摆出这副假清高的模样给谁看啊，莫非忘记了昨晚是怎么缠着本帝尊爽哭的？”

仙尊听他的粗鄙言辞听得羞愤欲死，“你在做梦！胡言乱语！”

“诶，没有吗？”小空露出颇意外的神情，双腿一齐滚回床上，“莫非昨晚我没有让仙尊爽到？我怎么那么不信呐……不如眼下再试一次，等仙尊求着我快些的时候，看你还怎么抵赖。”

“滚出去！”策天凤怒不可遏，用尽全力扬手打下。

“啪”的一声，小空不及防被打个正着，眼底顿沉，左右两次连抽回去。他的力气可比失了灵力气虚体弱的策天凤大上许多，两巴掌将策天凤打回枕头上。

这两巴掌把策天凤打醒了过来。

猛然从床上坐起四顾，四下空荡，哪有什么戮世摩罗，只有他一个人。

还不待松一口气，如遭雷殛地僵在原处。

……除了没有另一个当事人，周遭一切，与梦中并无任何不同。下一刻，他踉踉跄跄翻身下床，走得太急，险些欲倒，抢到廊台前，扒住栏杆，身处高楼的廊台将巍峨堂皇的紧致尽揽眼底。

策天凤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不住，跌倒在地，不住干呕。

昨夜回忆此时无比清晰地涌上眼前，戮世摩罗将他压在这雕栏之前，抓起他的头发强迫他往楼下眺望，漫不经心说：“仙尊你看，这就是魔世啊，景致比起我们青丘是不是差远了。我可是为了仙尊你才来到这鬼地方的，仙尊，你要怜惜我呀。”

自然是什么也呕不出来。

外面伺候人听到声响，不知是否受了吩咐，赶进来瞧，见仙尊只披着一件单薄袍子跌在廊下，忙就要上前搀扶。策天凤将两人推开，跌跌撞撞抢出门去。

昨晚被戮世摩罗抱回来时他尚且昏迷着，眼下心慌意乱，更不辨左右，在复杂交错的魔宫回廊间，只茫然无措地四下乱闯。

/

没想到帝鬼竟不出面，全由公子开明引导着——于是戮世摩罗不禁对这位修罗国度策君报以侧目：九算啊，真是权倾一境。

公子开明感受到他的注视，但似乎并没有收到其中探究意味，只是清朗笑问：“帝尊怎么了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帝尊便也报以一笑，收回目光，“无事。”

帝尊？好笑。

公子开明已带他见过了修罗国度诸重臣，上至三尊、下至七先锋——除了阿鼻尊不在，据说此时冬芒山正在开战，脱不开身——他可没从这些个魔物眼中看到丝毫对“帝尊”的敬意。

然而这种眼光他岂非早已习惯了？无论他是二殿下时、是御主时、抑或如今是帝尊时，在那些人眼中从未将他看作过二殿下、御主与帝尊。

不禁嗤笑一声。

一旁公子开明不觉有异，仍然将一挪挪文书抱出来，一边道：“帝尊需尽快将政务熟悉起来，如您所见，帝鬼大人已经不问朝政，所有的事便都堆在属下肩上，但属下区区一个策君而已，做起来名不正言不顺，今后仍需仰仗帝尊啊。”

他做了这个帝尊，帝鬼便成了帝鬼大人。

小空想着，甚觉荒谬。

接过策君递来的卷宗，不以为意地随手翻着，当初接任御主之时，这些东西他是从来不看的。

网中人回到了他自己的府邸，他在修罗王城居然有自己的府邸——不过想想也不奇怪，按照帝鬼与公子开明的说法，他原本便是修罗国度的大将。

帝鬼并未让网中人重领职权，似乎当真对政务已不闻不问。

下午他去看了一趟网中人，转了转他的庭院，啧啧感慨了一圈，说当年小网你在这里想必是何等的风光啊。网中人向来话不多，但从来是认真听他说话的，可今日竟有些神情恍惚。

小空也不多叨扰他，很快便回了魔宫灵蜮城，回城时已入了夜，笼罩在夜幕之下的灵蜮城清冷寂静，愈发显得阴森诡谲。

回到寝宫，见到坐在案几前的策天凤，背对着他，仙尊如昆山之玉，只是坐着仍端正挺拔，赏心悦目，戮世摩罗终于扬起一抹笑意来，踏进室内。

“仙尊，在看什么呢。”

他以为策天凤在看什么书，走近了发现案上空无一物，策天凤只是端坐着。

待他走近，仙尊蓦地转身盯紧他，双眉紧蹙，眼底沉着一潭冰雪。尽管隐忍克制，太冷硬的神情反而泄露了情绪。

他道：“放我走。”

小空一挑眉，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怔之下登时笑出了声，“仙尊在说什么呢，要是这么容易放你走，我还费那劲抓你做什么。”

又道：“好意外，仙尊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杀了我。”

他的轻浮态度瞬间惹毛了本就火冒三丈的策天凤，“仙骨还我，想死成全你！”

小空摊摊手，遗憾道：“不成啦，仙骨已经被我毁了，仙尊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回策天凤着实呆怔了，“你、你说什么？”

小空便又重复道：“我说‘仙骨已经被我毁了，仙尊就死了这条心吧’。”

冷静自持的——哪怕是伪装的——表情终于崩裂，策天凤瞪大了眼睛，不可理喻地望向面前笑起来时犹仿佛人畜无害的青年，“为、为什么？”他甚为震惊，竟连话都说不流畅，“就因为……我打过你？闯了茧林的书阁？”他今日绞尽脑汁，思索到底何时与戮世摩罗结下过深仇大恨，所能想起的却不外乎这两件事，就算……就算戮世摩罗为此怀恨，自己到底也救过他一回，何至于……报复至此？

“更何况，”仙尊低下头，脸色鲜见地难堪，但昨晚之事对他打击甚大，不吐不快，“你本心有所属，怎能……对我做这种事？”

他竟如此一本正经地发问，戮世摩罗只觉好笑不已，又听他提及故人，笑容愈发地灿然，“哦，仙尊是说阿菁啊，阿菁已经死啦，被我杀死了。”

仙尊愕然更甚。他当然知道戮世摩罗杀了史艳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戮世摩罗竟以如此轻易的口吻说出来。

之前旁人如何议论他不管，但此时他真觉得面前人是个疯子。

戮世摩罗见他愕然不动，笑嘻嘻地要去抱他，策天凤登时回过神来，如遭火烧，忙不迭避开。他一闪避，却被小空一把拽回，重心不稳跌在案上，还不待起身，所有挣扎都被上方的人一只手轻易制住。

帝尊眼底森然冷彻，口吻却甚轻快，“仙尊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被废了仙骨，肉体凡胎，为阶下囚，作身下奴，不夹着尾巴过日子，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仙尊呢。别惹哪天本帝尊不高兴，把你丢出去喂狗。”

说罢他便放开仙尊，以为这人应当知趣了。谁知策天凤回身便给了他一个嘴巴，啪的一声甚是脆响，怒容满面，“就凭你做的这些事？禽兽不如，痴人说梦！”

脸颊火辣辣地疼，戮世摩罗笑意不减，只是眼底阴鸷愈发浓郁，咧嘴笑道：“了不得，我料不到仙尊虎落平阳还有这等气性。”

“看来不让你好好体会，你是当真认不清自身处境。”他站起身，策天凤只觉发顶一痛，被他拽着头发一路拖出寝殿。

虽则入夜，然而宫中宿卫伺候之人仍有不少，沿途宫人目瞪口呆。

今晨帝尊离开时吩咐着好生伺候，众人便以为是个金贵人物，上午这金贵主人跑了出去，还是宫人们求着劝着请回来的，仙尊茫然无措，却也并不想为难旁人，只道戮世摩罗回来再论——如今看来，竟是个便宜货色么？

挣扎无果，仙尊仅有一件薄衣蔽体，没有了灵力护体，一路拖拽过来，磨得膝盖小腿都鲜血淋漓，策天凤看不清眼下到了什么地方，只觉鼻底铁锈与血气愈发浓重，戮世摩罗在门前停了一停，吩咐“将内中烛火都熄了，换别物照明”，之后才继续拖上他往里走。

“仙尊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戮世摩罗低头朝他笑，“白天策君带我来参观时，把我也吓了一跳，不愧是下作的鬼地方，连地牢都生得与青丘大相径庭，关着一群什么涎皮赖脸的怪物。”

果然内中的火光已全熄了，幽冷清光从上方月亮般的洒下，入眼不见牢门牢房，悉数全是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巨坑。戮世摩罗随意将他拉到一个坑前，总算放开他被扯得生疼的头皮，策天凤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他一脚踹了下去。

肉体凡胎根本使不出任何灵力，眼看要摔成肉泥，腰上一紧，戮世摩罗跟了下来，在半空将他拦腰抱住，两人稳稳落地。一落地，仙尊便僵住了，坑中魔物围拢上来，瑟缩着在两人所在之处空出一块两丈方圆的空地，兴许是惧怕于戮世摩罗的强大灵息不敢上前，但虎视眈眈的凝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不知道戮世摩罗到底作何打算，策天凤沉默着，没有轻举妄动。

猝然下巴被捏住扬起，将整张脸展示给在场重魔物观视，戮世摩罗道：“本帝尊新即位，想着是不是做些好事讨个彩头。今日谁能将这位仙君舔出来，我便赦他无罪释放。”

原本还瑟缩畏惧的众魔物，闻言眼中猛地放光。

策天凤停止挣动，一时间几乎不能理解他的话意，好半天还才奋起挣扎，“戮世摩罗！你疯了吧！”

戮世摩罗居高临下俯视他，笑得不以为然，“这是仙尊自找的。若是方才乖乖听我的话，不就没这事了？可是现在我生气了，说什么都晚啦。”

他说着的时候，一只魔物已经大着胆子扑上来，没敢冲到戮世摩罗跟前，却摸到了策天凤脚踝，一发力便将他拽了过去。策天凤大惊，下意识拉扯住戮世摩罗衣袖，却被帝尊手一抬挣脱开去。

“仙尊努力一下，这里头四五十头魔物，仙尊若能出来个四五十回，救了他们所有人一命，这可是件大功德，连西极山都会传颂你的献身。”

“不要，放开我！孽畜！！”

魔物们哪里管他，争先恐后将他双腿高高举起，在被舔的当下，策天凤明眸圆睁，张大了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来，一行泪打湿鬓发滑落下来。

“慢着。”

众魔物热血上头充耳不闻，直到一阵威压席卷，将最前面那个一饱口福的巨大魔物卷上半空，转了一圈轰然爆体，血肉如雨淋下，连魔物当中的策天凤也未能幸免。

“我说慢着，你们是听不懂么？”

帝尊上前，众魔物纷纷惶恐推开，仿佛他周身有死神萦绕。施施然单膝蹲下，掰过仙尊下巴，迫使那双受惊过度的眼睛注视自己，小空笑道：“我忽然想，仙尊那玩意刚开了苞，我自己都还没过新鲜劲儿呢，给这些蠢东西玩坏了岂不可惜，所以还是不这么折磨仙尊了。我一向最心慈手软啦，不如仙尊自己从这里面挑一根舔出来，今晚我便放过你，如何。”

指腹擦过唇角沾上的一滴魔血，又补充道：“挑我也可以。如何，仙尊选一样？是想舔还是被舔啊？”

仙尊双眸已经蒙上泪光，濡湿着眼睫，朝他望过来的目光，竟似有些迷茫懵懂。小空心底不由有些泛软，指上气力轻了些，想说什么，却见仙尊闭上了眼趁机挣脱开他，咬牙切齿道：“你、去死。”

“啧。”小空收回手，站起身来，垂眸看他，“仙尊，你可真是不怕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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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li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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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樓發表於: 2021-06-04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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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又看了一遍，小空你真的好BT，过于放飞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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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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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樓發表於: 2021-06-04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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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一〇.药

魔世没有春夏秋冬，气候是随地域更易的。但兴许是出于战略上的取舍，灵蜮城距青灯长廊不近不远，攻守的距离极为恰当，所在的这片土地却算不上十分宜居，草木稀疏，偏干冷，即便白日里天空也总是灰蒙暗沉的。

不怪小空不喜这个“鬼地方”，他生长于青丘那片仙境似的沃土中，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

两指之间无聊地转着棋子，眸子淡漠得毫无情绪，一脸不耐地在棋盘与对面人之间来回扫。帝鬼今日没有初拜见那日穿着隆重，长发披散着，简单地披了一件黑色的外袍，从略敞的衣襟下愈发能看出他已然衰败消瘦的身体。

落下一子，便等小空，小空久不落子，也不催促。

“烦了。”

棋子一扔，打乱一盘棋局。

他一踏入退位帝尊这座轻阴殿，便被帝鬼邀入棋局，期间小空数次欲言，皆被抬手打断。现任帝尊耐着性子，足足陪他手谈了两炷香的时间，终于不再耐烦。

帝鬼也不着恼，他看起来似乎连着恼都嫌吃力，拿过一份折子，说道：“尊上已经回书，三日后便至魔世。”

小空接过来，展开略略看完，“哦”了一声，扔到一旁。

帝鬼道：“我以为你会更高兴。”

“我高兴啊。”小空望向庭中。

帝鬼无甚表情，也不辩驳，又道：“我希望那日，你可以表现得得体一些。”

小空支着下巴，敛目懒懒抠着木案，“我哪里让帝尊觉得不得体了？”

帝鬼一颗颗捡着棋子，捡够了一把约莫十来颗同色棋子，便放进一旁棋盒中，“如今的帝尊是你，这个身份，你应时刻牢记。”

小空倚上小案，抠完桌子撩头发，仍然问他，“我哪里让你觉得不得体了？”

“听说你昨晚去了地牢，那边死了几个人。”帝鬼说道。

小空以为他是在拿这件事作答，“你们灵蜮城的人就这么穷极无聊，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惊动帝尊？”

帝鬼看了他一眼，似乎考虑要不要继续纠正，最终还是没有浪费唇舌，只道：“事关于你，我总是格外关心。”

小空笑了声，“真是荣幸。”

帝鬼咳嗽了两声，肩膀有些瑟缩，似乎是不耐得寒，外面的人伺候惯了的，手里捧着一件厚袍快步进来，正欲展开披上，帝鬼一边不住咳嗽，一边抬手挡下，命他们退下。

“你带回来的那个人……”

小空本无甚表情地望着他，闻言眸光一沉，“啊，是个仙族，怎么了，我们的协议里有规定不能带家眷？”口吻仍带笑意。

帝鬼道：“并未。”

小空便笑：“那我的家事，轮不到外人过问吧。”

“也是。”帝鬼顿了顿，竟尔退了一步，“是我多言了，我只期望你能对修罗国度多一分关心。如今你是帝尊。”

“哈，帝尊。”

帝鬼道：“若你自己都不认为是，旁人如何当你是。”

“倒成我的过错了？”小空冷笑一声。

帝鬼仍是那副不愠不火的样子，照旧垂眼捡着棋子，并不答他，转而道：“你心中戾气太重，不若多陪我下几盘棋，修养心性，也许会有些好处。”他说这话时，又止不住咳嗽，这回进来了位年长些的宫女，低着嗓子劝他添衣，帝鬼本来不愿，经宫女劝过几句，还是披了。

小空不自觉拧了眉头，不耐烦看他死气沉沉的气象，不一会儿又有宫人呈来汤药，盏盖揭开之后，苦涩的药味逸散开来，愈发添了他的烦闷，沉着脸便起身告辞。

他转身时，面前慢悠悠滚过来一团白色物体，约莫有两个手掌的大小，大部分还只是毛蓬得开。白毛不怕人，停在他脚边，仰头冲他“喵喵”叫，小空嫌它挡路，一脚踹开。

他用的气力固然很小，但小猫更是娇弱，咪呜一声翻了个跟头。

帝鬼又在咳，在后头道：“别踢它，惯得弱了，不禁事。”

小空挑挑眉，来了点兴趣，拎起来端详，无视于白猫四爪扑腾，“你养的？什么品种？”

以为修罗国度帝尊会养的一定是何等珍稀，然左看右看看不出哪里珍稀，听帝鬼道：“一个凡种而已，要说有何特别，也不过是从青丘带来的。”

“哦，你是在借它慰藉你打不下青丘的空虚么。”小空嗤笑，回头把猫扔去，白猫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在棋盘上弹了一下便忙不迭滚进帝鬼怀里。帝鬼垂视它，一下下安抚着。

帝鬼对他道：“你去吧。”

小空更不多待，转身便走。

/

回寝殿时，策天凤躺在床上。戮世摩罗望见那笼闭在被褥间的身影，无声地勾起一抹笑。他当然知晓仙尊青天白日为何却流连于床榻。

从他清晨离开到现在，有大半天了。

殿所内比起昨日，多了两方书架，整整齐齐地摆满了许多册本与卷轴。

帝尊恐他无聊烦闷，命人搬来许多书籍，宫人问他要何等样书，他随意想，便说着要有趣的，民俗啊志怪啊话本啊春宫啊等等，除却最后一样，他未曾意识到这些都是在水渟阁时史艳文时常念给他听的。

于小空是残忍的，然而于史艳文是无可奈何的，小空的存在不可为人所知，因此御主将他养在方寸水渟阁，来来往往只有那么几个人。二殿下所能见之听之，不过就是那么些个看了三万年的脸、院子中经年繁败的景致，风吹声，雨落声，虫鸣声，三万年听来皆无所差了。

御主繁忙，然而空闲时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来到这小院中相陪了。彼时史艳文热衷于给他读书，大抵在御主，认为读书明理是极为重要的，因此不可懈怠。在小空厌倦怠懒之时，史艳文便总是给他念书。

不知是史艳文个人的兴趣，还是出于为小空解闷，他从不念经史子集此类，反而读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精怪故事，野史轶事，有时甚至是些不正经的东西。与他在外面端正庄严的形象格外不符。

也许小空已不记得史艳文具体念过些什么，但那般坐在窗前垂眸端坐的身影、不紧不慢的温润嗓音，总是时不时地历历在目。尽管伴随的情绪总是厌烦的——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他烦躁于自己又想起这些往事，便朝仙尊走去。他想，只有在仙尊身边，他的心情才能稍得纾解啊。

仙尊，你真是我的良药。

笑得愈发灿然，上前掀开被褥，只觉热浪扑面，下一瞬，面上的笑容却凝在唇边，飞快地冷硬下去。

想象中的香艳画面并没有出现，浑身热汗淋漓的策天凤，像回到母体中的胎儿一般蜷缩作一团，紧紧抓住自己双臂，白玉似的手臂被他自己掐到青紫，小空掰过他的脸，果不其然见着下唇也被咬得血肉模糊。双目紧闭，泪光涟涟。被小空扒拉也没有特别反应，显然已被药效折磨得神志不清。

“啧。”帝尊面色一沉，目光染上阴鸷，开口却仍轻快，“仙尊，我给你放了那么多玩具呢，你怎么不自己玩呀，非要等着我回来吗，热情至此我怎么承受得起。嘴唇都咬破了，真叫人心疼。”

说着俯低身子凑近耳畔，“仙尊……”

仙尊被针扎一样颤了一颤，似乎总算被这缠绵无比的声音唤回神智，但却只是更紧地掐住自己，“滚……滚……”

小空视线下移落到他斑驳不堪的手臂上，拧着眉用力掰开了那双自虐的手，“仙尊自从跟了我就像不会说话了一样，反反复复就会说一个字，听着讨厌。”

他说着，忽然想到什么，若有所思地打量起策天凤来，片刻眼底浮上一层狡黠的光。心念一动，便施起了化形的术法。

只见床榻上的魔世帝尊渐渐变换身形，就连灵息亦乍然清沛起来。他再俯身唤仙尊时，这回不过是低低一句，策天凤却猝然有了回应。仙尊茫然地睁开泪眼朦胧的双眸，努力地向身上之上看过去。

“你……你……”异常迟钝的神智分辨不清眼下境况，只是认得眼前面容气息极为熟悉。

“上官鸿信”的手沿途向下，捞起热烫的玩意，引来仙尊难忍的低吟，“师尊这里怎么这么胀啊，难受么，让徒儿帮帮您可好？”

“师尊”两个字似乎将策天凤劈了一下，骤然挣扎起来，想远离他的触碰，“我、我不是你师尊，不要这样叫我……”

“你是默苍离嘛，你不是我师尊谁是啊，莫非师尊不要徒儿了？徒儿这么爱师尊，师尊怎么舍得？”嘴角嘲讽之意浓重，口吻却甚是真诚。

策天凤混乱不堪，兀自摇头否认，“我不是默苍离……我不是……不是……”

他俯下身去叼仙尊的唇，深切地剖白，“师尊别任性了，你如果不是默苍离，我怎么会爱你？我对师尊的感情，完全是因为你就是默苍离呀。我最爱师尊了，自始至终都只爱师尊一个人。”

说着已强硬贯入，不顾策天凤拼命挣扎，不以为然地制住乱挣的双臂，游刃有余地，戏谑的笑意愈深：“师尊，徒儿正在爱您呢，您喜不喜欢呀？”

仙尊不断挣扎，抗拒不休，“滚开！你滚开……”

小空笑得快意，只埋头逞凶，仙尊很快败下阵来，到后来已无从推拒，孱弱无力地任他施为，好似总算认了命。小空见他难得乖顺，心情大好，伸手到后腰将他一把抱了起来。策天凤竟也顺势抬起双臂揽住了他脖颈，在起伏间低吟，湿热的呼吸都打在他肩上。他似觉得难受了，双眉拧起，搂着小空的双臂紧了一些，小空细心听，听他低喃着：“鸿儿……轻一些……”

下一刻策天凤只觉被狠狠掼在床上，脖颈被掐紧，顿时呼吸困难。

“婊子。”

冷冷的咒骂蓦地激回他一丝神智清明，艰难地睁眼去看面前之人，在初时的迷茫之后倏然震惊，脑子迟钝地转动，终于明白过来始末，“你……”登时惊怒，“无耻！”

“我无耻？呵。”小空眼底阴沉可怖，面上笑意却愈发灿然，“方才叉着腿求我上轻些的人是谁啊？比起恬不知耻地勾引别人的老公，仙尊，你我到底谁更无耻些？”

重新钉入，漫不经心地好似劝解般道：“仙尊就别太死心眼了，你已经被我操啦，上官鸿信本来就不要你，如今更嫌弃你。与其总是想着他，不如趁本帝尊现在还有点兴趣，想想怎么讨好我。否则将来本帝尊腻烦了，随手将你打赏下去犒劳三军，仙尊这么爱摆清高，怎么受得了……话说仙尊这不死命格，怎么玩都玩不坏，想来竟是犒赏三军的绝佳器物？”

策天凤听他说得不堪，更觉怒不可遏，却已嗓子哑痛，不欲再多话，抿紧双唇狠狠别开脸。任他胡言逞凶，只当自己是个死物。

“对啦仙尊，”小空又道，“默苍离三日后就要来魔世了，你想不想见见他？”

策天凤果然有所反应，身子蓦地僵硬，小空感受着他的变化，笑容更深了些，俯下身厮磨与共，又问：“想不想呀，仙尊？”

连叫数声，策天凤皆无反应。

脸色终于彻底阴黑了，帝尊扬手给了他一巴掌，那半张脸肉眼可见地红肿隆起，他仍笑问：“问你话呢仙尊，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不答，又打，不答，又打。

直到策天凤双颊几乎可见血丝，仙尊才忍无可忍地扭脸冲他怒吼：“我想不想有什么意义？最后还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什么叫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难道这两日来我做事之前未曾询问过你的意见？仙尊血口喷人，好伤人心。”帝尊不以为然，好似心疼地揉他脸颊，但受伤处只会越揉越疼。

帝尊道：“仙尊实在固执，但我推想，应是想见的，谁不愿见一见将自己捏造出来的主人呢，何况他还是上官鸿信的师尊呢，上官鸿信那么专情独爱的师尊呢，是吧仙尊。”

策天凤早已再次别开了脸。

“我最心疼仙尊啦，既然是仙尊的心愿，是时定然想个办法，让仙尊一偿宿愿。”

说着又苦恼起来，“可是怎么瞒过尊上呢，我甚至都不知他的感知究竟到了什么地步……啧，仙尊，这回我为你冒的风险大了。”他笑吟吟道，“此事过后，你要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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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樓發表於: 2021-09-18 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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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碗後續~好久沒更新了，還會有續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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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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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樓發表於: 2021-10-23 1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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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一一一.我的

从青灯长廊上岸到灵蜮城宫门，一路被清理得不见闲杂。

烟火绝迹，使得本就冷寂的魔世愈显森寒。

就连帝鬼也拖拽着病体残躯，盛装出席，与戮世摩罗一同错位站在前方。原本小空“知趣”地站在他身后，但被帝鬼让到了最前面。

于是最先与那位独此无二的神明迎面相撞。

但古神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停留，那目光未曾在任何人身上停留，除了公子开明。原来一见到钜子便缩脖子的策君今日格外地不卑不亢，迎着钜子的凝视扯了个笑。

帝鬼原本便是走个过场，行过礼后，默苍离体恤他行将就木，便顺便将戮世摩罗在内的魔世君臣皆屏退了，只留下公子开明与他独坐。

为了这短暂的一晤，帝鬼今晨卯时便起，梳洗沐浴更衣，又站立许久，早已不堪困倦，径自回到轻阴殿歇下了。

小空将他送回，又转身回到正殿前来，此时巳时正好，但灵蜮城的上空依旧灰蒙惨淡。王城地草木稀疏，但并非没有，何况王城之中。但小空不认得魔世植物，只觉这中庭植株嶙峋狰狞，枝繁而叶稀，略呈红色，长着刺。他将指腹抵在刺尖，看着木刺将皮肤压出凹陷，感受到刺痛。心想，也不太硬。

不知等了多久，总之他已很不耐烦，才看到默苍离的身影出现在殿门之前。

小空露出笑，快步迎上去拉他的手，没顾及跟随其后撞见这一幕的策君面露惊诧，也没顾及默苍离迟疑一瞬，便拽着他离开。

小空一路牵着他来到自己的寝宫，庭中石桌备了茶。

默苍离略略扫过面前宫殿，停在某处楼台，那处灵波格外强盛，很难使人不在意，便问：“为何在寝宫中布置如此强的结界？”

小空笑道：“自然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愿让尊上知道。”

默苍离果然收回目光，不再过问，从善如流接过戮世摩罗斟满递来的茶杯，转而问：“特意寻我，可是有事？”

虽这么问，但其实心不在焉，并没有抽出多少心神来应付面前的魔世新主。不得不承认，尽管在来之前，他已对将要听到的说辞有过诸多猜测，但今天公子开明的话仍然很出乎他意料。

策君并未对选择小空的理由作过多解释——血脉而已，九天未成时，天地皆为魔世，众生尽是魔族，不会再有魔族更包容万物的种族。

九天诸境无不是魔世，众生万灵无不是魔族。

策君一反从前温驯，提出了一个如何也不应该由他来提的提议：如尊上所见，魔世贫瘠恶劣，九天扩张至今，天道已越发不容魔世，若非无以为继，我等何须借地维生？

想要魔世安分，很简单，九天供养，留条活路。

默苍离沉默片刻，答道：这不是我说了算。

策君道：尊上说了不算，但帝君说了算。

他指的是青鸾帝君。无论时下形势如何，至少今日青鸾仍是九天共主，白云帝宫仍是诸境仰望之地。

默苍离不语，策君便自顾续道：但今时毕竟不比往日，青丘失主、西荒内乱，道域妖境固步自封，白云帝宫外族专权。青鸾久失其主，大家都不免多了心思。殿下宜早即位，需要他做的事情很多。

默苍离道：云宫局势错综复杂，我相信他自有判断。

这不成问题。策君立于阶下，仰望他笑：只要有尊上的帮扶，帝君的王位自然稳若金汤，再无疑议。

阶上，钜子垂眸，并无特别反应：古神不涉内政，这是规矩。

策君道，规矩是死人定的，我们为什么要听一群死人的？

尊上可还记得三万年前海境诞下的那位龙子，虽说仅只稍带龙息，但已足够令人胆寒。欲星移将其溺死于瓦瓮之中，尸骨不存，这件事得以才勉强压下，没有流传出去。

十万年前那尾蛟龙，虽然最后被菩提尊所收服，受死于西极山，但至今仍留存着一口不死的龙灵封禁在天门。

及至今日，烛龙现世。

莫非尊上仍然认为这些都是巧合？

从思绪中稍稍回神，只见一双清亮瞳子望着他，小空坐在对面支着下巴看他，见他回神才笑道：“尊上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默苍离垂下眼睫，“无事。”

小空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与无意交谈，也不在意，“我以为尊上是来看我的，可方才要是没去拦下，你就是走了也不见得再看我一眼。”他口吻带上一分哀怨，但见默苍离并不接茬，便又笑道：“我听说了尚同会的事，真是遗憾呐，尊上节哀顺变。但没了一只飞禽也不打紧，尊上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上回的提议？”

什么提议？默苍离略忖：哦，他上回在薮泽说的胡话。

“也无不可。”默苍离道。

饶是小空淡定也不禁睁大了眼睛，怀疑是自己听错。顿了顿，不由得确认：“你记得我上次说了什么？”连装模作样的敬称也顾不得了。

“记得。”默苍离说着，虚空一握，手中现出一只滚圆小巧的透明瓶子，又抬起另一只手，指尖灵光流转，转瞬凝作一枚石榴籽般大小的无色灵晶。

他将灵晶装入瓶内。

“这是储灵瓶。将灵念凝作晶体装在瓶中，你回去数，有几件属于你自己的东西，便装入几枚灵晶，何时瓶子满了，我便应你。”

垂眼望着默苍离递来的手，帝尊眼中的欣喜迅速冷下去，“糊弄小孩的把戏，你以为我是俏如来呢。”

默苍离也不含糊，又抬手在打出一道红光，没入小空腕间，清沛绝伦的灵息入体，携带一段誓言，与他灵脉相融。

“我与你定下血誓，言出必践，不会食言。”

戮世摩罗一手夺过储灵瓶，捏在手中，举到面前端详，小小的一只瓶子，装不了几枚灵晶。

“这还不简单——这茶、这桌、这草木楼台，”他站起来，手指划过四方，“我的我的都是我的，我可是修罗国度的帝尊！”

默苍离从下望他亢奋鼓舞的神情，沉静如水，说道：“修罗国度历三十三任帝尊，尽公而忘私，即便是帝鬼，也不敢说偌大修罗国度有一分一厘属于他。”

于是肉眼可见狐狸翘起的尾巴又转瞬颓唐下来，坐回凳上，举起储灵瓶摇晃，唯一的灵晶撞击瓶壁，没有传出分毫声响，“那这又是什么？”

“是这只瓶子。”默苍离道，“我给你了，它便是你的，世间无双，独此一样。”

小空哼哼唧唧，“你就糊弄我吧，随手捡个瓶子，还想忽悠我当宝贝。好东西你都给上官鸿信了，哪会给我。”

“他的好东西比我多，用不着我送。”默苍离道，“何况死物而已，贵贱与否全在于你。它之于除你以外的旁人，确实不算贵重东西。”

小空应了，嘴上仍道：“不要到时候找到你，你说没这回事。”

默苍离难得一笑，“兴许那时你便已不稀罕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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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天，戮世摩罗都捏着那只储灵瓶把玩，即便在正殿中君臣议事，他仍指尖绕着瓶上绳子转来转去。

散去时，一位将军脚步迟钝，望向阶上身形不整的戮世摩罗。

“看来帝尊还是年幼贪玩，喜好玩物，不如我等都各去搜罗，给帝尊寻些木马玩偶作伴如何？”口吻似笑非笑，声音不大不小，能让每一位还来不及退出的诸公听清，立时一半尴尬一半忍俊不禁。

帝尊眉眼含笑，落在他身上，认得是七先锋的一位。将军梗着脖子跟他对视，帝尊笑道：“我不仅喜欢玩物，还喜欢玩人，特别是临死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惨叫，尤其喜欢。”

将军脸色煞白，但并不惧于淫威，扯开一个冷笑就要开口，公子开明看不下去了，无可奈何站出来，“帝尊息怒，多事之秋不宜折损重将，但请从轻处罚，勿伤性命。”说罢目不斜视，全然当做没发现身旁将军投来的愤懑。

帝尊谦逊纳谏，“策君说的是，那就丢进炼血池泡个半月吧，听说大难不死还能淬炼体格。”

好个同流合污！

将军瞪向策君，策君岿然不动，将军大为痛心，甩开要来押他的魔兵，最后冲着帝尊重重“哼”一声，大步流星自去领罚。

小空没有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估摸着这时候帝鬼早已醒了，便朝轻阴殿去。不承想踏入宫门还未入殿，便在廊下瞥见竹帘下同案而坐的两人。

网中人在。

帝鬼倚着软靠，与他说话，恹恹无神的。网中人多是默然听着。

从他的这个角度看过去，魔之右手的下颌线条冷硬非常，扣于面上的铁面具严丝合缝，即便是这样无知无觉地寻常坐着，也冷穆漠然得不似活物。

小空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没有进去。

他心里记挂着策天凤，今晚回去地格外早些。

往日这个时候策天凤多半在屋中看书，他无事可做，便只能看书，听到戮世摩罗回来也不理。可今日戮世摩罗回来，他已经睡了。

今日他刻意将默苍离带来，自然是带给策天凤看的。既然答应了人家，帝尊言出必行。

他琢磨过许多种瞒过默苍离的办法，最终赌在默苍离对他的“不在意”上——即使自己神秘兮兮地把惊天大秘密捧到尊上的跟前，欲盖弥彰地说“不告诉你”，默苍离也不会有兴趣探究一下他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若当时默苍离稍微动意，打探一下，这个结界在古神面前倾覆如山倒。

可他没有。

此时结界已经收了，他倍感疲惫，要在默苍离跟前隔绝策天凤的灵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个结界从三天前他就在做，三天内不断加强。

戮世摩罗挥手拍灭了大半的明珠，将剩余的明珠推到帷幔后，使室内的灯光柔和暗淡下来。

他在床边坐下。

策天凤的双颊自是早已消肿，仙族的躯体就是这一点好，得天独厚的气运，仿佛九天就是为他们而成的。也不知默苍离是从何处弄来这么一具仙躯，将策天凤从身到心锻造得俨然是浑然天成的仙人。

戮世摩罗仍从床前柜子里拿出伤药，拧开来，清冷药香逸散开，自是极好的药膏。他动作轻缓地托起仙尊右臂，肘处乌黑一片，这是今早才被小空折断的，一天才过竟已消肿。

他要抹药，便先放下储灵瓶，忽而盯住其中孤零零的一颗灵晶，瓶身在他一天的拿捏中已经变得温热。

他想，如果修罗国度没有一样是属于他的，那不属于修罗国度的东西呢？

策天凤？

那定然不是。这位仙尊啊，一日将仙骨还给他，他有了挣脱的能力，立即便会插翅而飞，半刻都不会停留。

此时仍在他身上被强行认了主的红霜白露？

他摇头，红霜白露是阿菁的……阿菁并未认主，兴许是上官鸿信的。

娘亲？银燕？

回想银燕他进驻尚同会那日雪山银燕扭头就走的背影，小空便否认了这个选项。

所以到底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坐在床上皱紧眉头，连要给策天凤上药都忘了。

苦思半晌，帝尊骤然云开雨霁，一时欣然。

他怎么能忘了那么重要的东西？

——阿菁的尸体啊。

它不会像策天凤一样，时刻想着逃，它已没法想了。也不像红霜白露那样，是从谁谁谁手里强行夺来的——他可以夺来，别人也可以夺走，他自来明白这种更替的道理——阿菁是他杀死的，与他牵绊最深，也不是他偷抢了谁的东西，从死去的那一刻，尸体便是属于他的。

一时眉开眼笑，迫不及待地在指尖凝聚灵晶送入瓶中。瓶中有了两枚灵晶，成双成对的，他摇着瓶子，不厌其烦地看它们在小空间里晃动，愁绪一扫而空，心情大好。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说不出是什么，但并不坏。

良久他才小心谨慎地收了瓶子，轻松愉悦地重新给仙尊上药。甫一摸上，策天凤在梦中仍蹙了眉，显然受疼，小空便放轻了动作。

自打与策仙尊同床共枕以来，小空就没在床上睡醒过。也是奇了怪了，明明夜里两人一同睡下，按理他精神状态还比仙尊要好，可每日清晨必然是策天凤先醒，接着把他踹下床。

他认真地反省了一下，也许自己应该调理作息，养成早睡早起好习惯。

出于“公平”，策仙尊沦为凡体，小空对他也少用灵力，在这方面，三万年来沉疴不愈的二殿下其实并无优势，但鉴于被抽去仙骨伤及根本的仙尊更为体虚力乏，因此倒能让他次次占得上风。

但小空心中很雪亮。

即使被这样对待，策天凤对他仍没有恨，只是厌他。

策天凤对他的厌烦，本质上等同于对上官鸿信的厌烦。一样是被强加的压迫，他没得选，区别不过是在于精神上与身体上。本自在游荡的仙人被锁链捆在地面，给他带去的只有无尽的不耐烦。只是爱意到底比虐待更易接受，因此仙尊习惯了那份爱意。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在仙族中，心地良善者凤毛麟角，然大奸大恶者也屈指可数。这源于仙族的天性使然，毕竟他们的凉薄冷漠刻在骨子里，他人之爱恨，于他们不值一提，再真挚热忱的情意捧到面前亦弃之如敝履。

他不像太子殿下那么天真，以为自己的真诚、热情、爱意，可以打动仙人坚若磐石的冰心。

所以戮世摩罗不打算去爱策天凤。

他们不值得。

但他又急于在策天凤心上留下执念，将他从无所依凭的浮云，捆紧、灌满，不堪重负地困死在地面。

策天凤是仙族又并非仙族，这具躯体并非他的原身，他之本源唯有默苍离。一缕魂灵，暂存于此，一旦没了执念，魂归薮泽，终融于默苍离一身，他能留下什么？

他什么也留不下。

这是真正的一缕轻烟，戮世摩罗只能任他去留，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与策天凤耳鬓厮磨了如此多次，新婚爱炽的小夫妻大抵也不过如此亲密，然而仙尊唯一一次的动情也仅有那日被他幻化出的“上官鸿信”拥抱时。

他不因欲念而动情，他只因上官鸿信而动情。遵循着自身的理性与喜怒，一旦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三千世界芸芸众生，他凭什么要留在自己身边？

小空不能对他说“你留下来吧”，他就真的会听话留下来。

他不知道能怎么办。

爱固然不可得，戮世摩罗宁可策天凤恨他。

可仙尊连恨也不恨他。

难道非得把自己的皮肉剖开贴着他的，骨血相融抵死纠缠，才能在对方心上烙下他的痕迹？

我只是想留下你。

他已经失去了阿菁，不想再失去仙尊。

小空有时模模糊糊地想到，他其实是很不喜欢这样的人的，他们远不如那些为可外物所控者可爱，那些可爱的人啊，珍宝、权位、爱欲、尊严，予之便可轻易操纵。

可是阿菁那么固执。他的爱意那么浓烈，由不得小空不感受到，可他的杀意同样强烈，并且已经那么做了，两次。

这简直不能理解。他想，要么爱他，要么杀他，爱他便不会杀他，杀他便是不爱他。他怎么能一边爱他一边又杀他？

鉴于杀他这个事实确然发生，小空只能承认阿菁并不很爱他。

于是那份爱意便立刻显得虚假轻贱起来。

可即便它虚假、它轻贱，此时他抱着另一具僵硬冷漠的躯体，却也不由得怀念昔日，阿菁拥着他躺在自己柔软温暖的胸脯间，手指抚过脸颊，一缕缕地捋顺头发。

他怀念阿菁对他近乎无限的容忍与耐心，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的妥协。

怀念他亲吻自己，说“不要死”。

如今他固然已不会逃，不会再杀他、违逆他，却也永远不会再吻他。

戮世摩罗忽然被一股惊涛狂澜的失落吞没，竟前所未有地，并不让他感到愤怒，只是失落，漫无边际的失落。

他不知道这种心情叫想念。

在史艳文死后第二十天，小空终于开始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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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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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