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1.23【风浪风】江海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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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初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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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8-11-23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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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3【风浪风】江海不古

前两个月玩个游戏，里面有段剧情触动我，拾掇了一下遂有此篇。

一个挺无趣BUG频出的故事，随意看吧。

***

倾波族中这几日不怎么太平。

本来是避世隐居不理俗务，红尘琐事早该隔绝在外，然而苦境之中近些年颇多磨难，反而激发人民各类奇思妙想，祈福节庆层层推新。

以前是往河里放花灯，这会儿不满足于那脆弱易翻的小花样，纷纷定制了玻璃瓶，写一封信封在瓶中顺水流走，似乎如此这般便可上达天听。

原先这事儿同族中无甚关系，偏偏这瓶中信讲究的是越往宽广的江海里扔愿望被实现的可能越大，又兼之族内现行的隐居之地虽则隐蔽，途中又有暗流迷惑渔人视野，但这类死物顺水逐流恰恰送到族中捕鱼关键之处。

于是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次，擅捕捞的族人一网子下去，收起来时叮叮当当。透明的玻璃瓶在水中飘荡了不少时日不复昔日光洁，内中由人诚心书写谨慎放入的纸条仍如旧时。

族人不胜其扰，纷纷请教族长是否需要在上游设置关卡堵住这些俗物。

凌主却说：“世道艰难，人心不易，何必去揭穿。”

凋寒口上应了，心中还是苦恼这些物件的去处，捧着这一颗颗真心怎样处置都不够恰当。后来还是族中善纺织的一位少女提议，“不如瓶口串上红绳，挂在东边那棵大树上，这样每日太阳升起，第一眼就能看见。而且我看这些许愿瓶大多小巧精致，挂起来也定是极好看的。”

少女这话说的没错，后来日，那棵参天古树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玻璃瓶，瓶中的信纸整齐地折叠放置，它们或是曾被人好奇打开翻阅或是没有，总归有风吹过的时候，树叶摩挲时的沙沙声，枝条碰到玻璃时清脆的打击声，宁静悦耳恍若天籁。

苦境大地上曾有一位奇人，喜好将洞箫挂在树上听风吹演，倾波族的族长却没这般雅兴。他只是远远站着看看那些瓶中信，偶尔会有微风送来和鸣，却并非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只是想，他有一位十分不着边际的朋友，曾说着要把写给他的信笺喂给鱼吃下去，问他究竟能不能收到。

倒还不如放入瓶中漂洋过海来的可靠。他这样想，又见玻璃瓶反射日光，一瞬间明亮刺眼的很，这些满载了主人愿望的物件实在数量繁多，纵是那位好友送了，他怕也辨识不出。

他的目光从东方收了回来，步下高台便见凋寒迎了上来。

“凌主，凌风求援。”

凌风其人，地位不算特殊，十多年前被装进木盆顺水漂流而来，一路稳稳当当，居然也没被海风掀翻折在半途。

凋寒觉得这孩子有福，抱过去给游历方回的族长看，那时靖沧浪在外时受了些伤被族人拘在房中，凋寒便常常抱了这孩子过去同他逗乐。

时光荏苒，一转眼那婴孩长成少年出外修行，偶托鸿雁传书，然而距离上一封书信已过去不少时日。凋寒心中猜测对方或是碰到难题，好巧不巧便从这拨被打捞的瓶中发现有一个装了一枚蓝色鱼鳞。

信写的仓促，只草草描述对方受人所托去寻一位朋友，深入一个村庄之后感觉事有蹊跷恐怕非他力所能及因而请援。

靖沧浪将那信件看过一遍心中便有了决断。说来他也有将近二十年不入江湖，虽则以他如今修为来说二十年不算特别漫长的岁月，但于普通人而言，这二十年几乎是他们一半人生。

凋寒未多劝解，沉默地替他收拾行李。

靖沧浪为人老成持重，瞧着面冷不好说话，内心却柔软多情。他这许多年有心结未解，众人不知源头无法开释，但既是外来的因，便去外面解吧。

洗墨鲲锋凌厉依旧，靖沧浪拔剑看了一瞬即还归入鞘。

战时激昂的热血早已冷却，疮痍满目的往事也俱化尘烟，没有什么断不去、舍不掉、离不了，只是机缘不到此心不平，他也无可奈何。

所以需要一个答案。

靖沧浪按照信中提示来到一座繁华小镇。

从外看这地方人群往来商贸繁荣，守门的小吏尽职尽责盘查外来人口，足称得上纪律严明。走商的小贩或是偶来探亲的人脸上大多挂着笑，整个地界显示出一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丝毫看不出凌风在信中担忧的种种。

靖沧浪未先下论断，并非出于对同族之人的无条件信任，只是世上种种异相，最初不显山露水并非十分稀奇的事情。他行动果决，从收到讯息之后三日内抵达此地，但并不是说他莽撞武断，他对事对人自有考量，取舍全凭内心一杆秤。

他的朋友曾经称赞他，“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古板顽固不知变通”，但朋友嬉笑戏谑，他那时并不能完全确定那是赞赏。

靖沧浪花了一日时间在镇中行走打探消息。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即使宝剑含归于鞘藏在白布之中依然难掩光华，是一派极让人信服的高人风范，若是内中真有人有秘而不发的隐情，总也会忍不住向他请援才是。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从酒肆茶楼之中听闻当地人闲谈时偶尔提及的几家琐事，说是有人得了奇怪的睡病，不吃不喝却不见饥瘦反而红光满面，实在咄咄怪事。更怪异之处则是说话人说过便过了，语气之中竟也不将这异相放在心上，吃吃喝喝打打闹闹，怡然自得。

说是人有亲疏原不算错，靖沧浪去过那几户人家，同家中亲眷聊过几句。对方谈及此事时态度不算凉薄，好几人面上也有忧色，但谈话进行到最后总不了了之，仿佛有一种无形之物将人的情感隔绝在外，虽免不了担忧几分，最后总记不得请人查验。

凌风信中所说，他是受一位好友的夫人请托，回亲夫的家乡查探一遭。那丈夫在外经商，这次途径故土便想回去祭拜一番先祖，然而早过了约定之期依然不回，妇人派出打听的下人也不知所踪。她忧心丈夫是否在外遭遇不测，又恰逢凌风上门拜访，才有此一遭。

或许是时间仓促，凌风只来得及写到他寻得那位好友，友人性命无虞却一睡不醒，更多信息来不及相告，只恳请族中速派人手救援。

镇中好几户病例证明凌风所言非虚，此地繁华热闹景象背后暗藏凶险，不着痕迹便叫人陷入长眠。最可怕之处却不在此，而是异相已出众人却熟视无睹，若非凌风敏锐谨慎，哪晓得几年以后再有人途经此地，所见是否会是一座了无生气的死城！

也或许形势并非那般危急，生病之人只是不慎冲撞某种禁忌，然而单是一条令人“视若无睹”的能为，便足可心惊了。

靖沧浪在镇中多停留了一日收集讯息，第三日，他只身前往小镇西方背靠的幽林，当地人称之为——娘怨。

娘怨娘怨，听着便饱含厉鬼凄厉，与祥和安泰的小镇景象截然不同。传闻说是镇上曾有一个读书人，恋慕上别家女子因而对家中发妻痛下杀手埋尸在此，因地处偏僻许多年不曾被人发现。

后来由此衍生种种可怕传闻，真假难辨，却唬的当地人几乎再不敢踏足。

靖沧浪调查出事的那些人之前行踪，几番引导之下最终交汇在此。那些人倒也没有冒犯忌讳深入幽林，只是采摘药材或是与人相约在林外短暂停驻——这并非什么稀罕事儿，过去许多年也有人这样做，但昏睡不醒的病症却是几个月前才发作。

那如果答案在娘怨林中，必然不是当地人传唱的冤魂作祟，只是林中出了不可知的变故，或是多出一个或几个未可知的人。

靖沧浪尚无法理清头绪，在几人到过的地方探查一番而无所获之后，趁着天色尚早一人进了林中。

林中极静，是那种隔绝天地自成一方的寂静，靖沧浪在族中闭关冥想时总有此境界。只不过族中听闻多是海浪滔滔，而到了此地，则是林声簌簌罢了。

因少有人至，此地树木生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林下土壤带着少见阳光后的潮湿松软，遍地花草得了裨益，野芳发而幽香，极近自然而令人心向往之。

靖沧浪为所见美景难得心神一晃，终年古井无波的心境骤起涟漪，也就只有这样隔绝市井喧哗之地，才能保有淳朴自然之美罢！

但人心若向善，则处闹市不觉喧嚣，临火旁不觉炙烤。人心险恶令人失望不假，但情义二字同等重要，靖沧浪心内警醒不该忘记这一点。

他从幽谧的景致中回过神来，听到由远及近传来的脚步声心下疑惑，不多会儿便有交谈的人声传达而来，是有人信誓旦旦“再听我一回，走这个方向准没错了！”

却是好友悬壶子。

悬壶子此人，隶属道门玉清界，说是领导者实际却个性懒散时常跑路，这种状况在结识龠胜明峦的佛修一灯禅以后愈演愈烈。此二人性格活泼，因派门之间时有交涉，私下总爱结伴同行，瞧着俱是嘴上没个把门儿，实际对武林事多有自己的考量而不惧浑水。

靖沧浪与这二人交情不错，虽因倾波族隐居避世并不常来往，但交友交心，一个眼神命定知己也非不可能之事，何况这两人异常热情开朗，隔着老远“大只鱼大只鱼”喊得亲热极了。

靖沧浪心神微动，这称呼多年未曾听见，乍然听闻直叫人怀念。

所幸朋友之间的玩笑总晓得度量，悬壶子二人打趣过靖沧浪的死宅不出以后，三人交换了会出现在此的缘由。

“长睡不醒之症？倒是奇特。”一灯禅道，“反正此番行动无果，我同悬壶子便多走几步，查看一下小镇之中是否有你不慎错漏的信息。”

靖沧浪道了一声“多谢”，好奇他俩在林中徘徊所为何物。

“不如你问他？”一灯禅指着第三个人道，“我真是没脸说，修佛修道修心之人，居然还执着外物，为着虚无缥缈的传闻，实在汗颜汗颜。”

悬壶子立刻反驳，“‘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诗中所写如此玄妙，难道你便不想一览真迹？”

“然而翻遍此林迷路许久也没见着你说的那把烂斧头，倒是拖着我在此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要说拉人下水的功力，悬壶子你当真年年看涨。”一灯禅说完也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转而向靖沧浪问道，“你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靖沧浪指了一个方向。

“原是在此，看来也不算远，只可惜我二人为外物所迷居然一直没有发现。”一灯禅拉起悬壶子，“那便就此别过，待你解决此地事宜，镇上再聚。”

靖沧浪便应了一声好。

靖沧浪沿着悬壶子二人来时的方向走，顺着他们的足迹没多时便寻到一条小径。

此地地处偏僻，又因为传闻更少人踏足，这条小路遍生杂草，若非刚有人踏过，肉眼去看实在难寻。

这时天色渐晚，原先林中便因树木生得蔽日遮天而潮湿阴暗，金乌西坠以后视野更受局限。靖沧浪心中考虑是就此折返明日来探，或是找个合适场地露宿一晚。

他收敛心神仔细去听，确信周围并无多少潜藏危机，又实在喜欢这里野花野草的芬芳，决定先去寻一处水源。

顺着喜湿的植物找过去倒叫靖沧浪发现这僻静之地居然也有人居住，按他脚程来算应当已在林子正中，之前在镇上倒没听闻，或是避世隐居在此的人也说不定。

眼前木屋清幽雅致，矮矮的篱笆墙在屋前圈了一块适宜栽种的土壤，里面长着不知名的药草，想来必得主人细心呵护，一棵棵长势喜人。

靖沧浪正要上前叩门，左脚刚动一颗石子率先抢占位置，这点“袭击”来得突兀他也依然未察觉周边的敌意，心神并不慌乱只如常转身，便看见一丈开外，御神风叼着根草躺在一棵巨树的枝干上，见他回头笑着招手，“沧浪，好久不见啦。”

靖沧浪的朋友说多不多，倾波族毕竟隐居世外，他又身份特殊，自小背负族人的期望长大，虽总说是天性沉稳，依然有部分是不得轻纵自身。这样的身份背景，族中爱重他的人很多，朋友知己却是寥寥。

所幸族中并不是彻底与外界隔绝，为提升修为磨砺心境，族人可在合适的时机外出游历。靖沧浪为人正直，途中结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如悬壶子一灯禅冷孤寒等，也包括了突然出现在此，江湖名号侠邪的御神风。

靖沧浪与御神风的相遇说来也是一桩趣事。

那时他外出游历经验不多，形形色色的人事也才见过一些。靖沧浪个性认真近乎古板，阅历又算单薄，江湖中鬼蜮伎俩见识不少，皆因他修为高深才得以化解。某次他途径一家客栈见天色已晚便打尖入住，看客栈门口靠着墙小憩的少年瘦弱单薄请了一顿饭，跟着几天便被缠住了。

少年衣衫破烂，破口处却小心打了补丁，他显然没有那样细致的心思，只能是有亲人关怀，养得他人虽瘦小心志却不小，总想找一位大侠做师父，长大后闯出一番事业。

靖沧浪未在他身上看到机缘于是温言劝退，但他经史子集读得熟烂，跟这市井里摸爬滚打的小子交谈却对不上路，好言好语对方只当他是设置关卡，信誓旦旦必然尊师重道早晚三炷香。

靖沧浪欣赏他这股不肯罢休的劲头，同时为少年的纠缠不胜其扰。

三天以后那间客栈的主人终于亮相，来人站在二楼问他，“剑何不出鞘？打上一顿，任他再坚持也只得作罢。”

“剑锋所指，只该是敌人对手。”

“看到了吧，小子，他是君子，学不了他的人，你如何学他的剑？”

“那你了！”跟在靖沧浪身边的少年不服输地问，“你又不是君子，我求了你那么久，为什么不肯收下我？”

“我之功法讲究一个‘极’字，你看见这位兄台就转了心意忘却‘旧爱’，自然不适合我咯。”

靖沧浪看那陌生人一步步走下来，气态潇洒从容，唇边一抹浅笑，周身虽未佩剑，却分明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凛冽剑意，凌厉果断一往无前，是他生平所见最精彩的人物之一了。

“高堂尚在不敢远游，小子，你娘亲病重，知道么？”

那少年一愣，匆忙朝下来的这人拱手作揖便急急离开。

靖沧浪看对方三言两语解决自己多日来的困扰心中十分感激，他直直望进对方戏谑含笑的眼眸正色道：“那小孩错眼了，阁下分明是一位君子。”若非如此，怎会在对方一时忘却家中亲眷时还记得照拂，并于关键处恰好点拨。

“哦？这个评价倒是第一次听说，我总听闻自己行事偏邪不讲法度。”

“便言‘邪’，也是侠。”靖沧浪道，“闻名已久，侠邪御神风。”

“你便少来江湖走动名气小得多了，”御神风笑着说，“幸而我不算孤陋寡闻，儒门四大名锋之鲲尘千古——靖沧浪。”

“你如何会在此地，也是寻一段传说？”乍见友人之下靖沧浪心绪起伏，但他克制隐忍惯了，也无需跟对方多寒暄，直接询问御神风来意。

再则，他同对方曾有约定，邀请这位行事跳脱与自身风格截然相反的对象到族中一游，御神风答应得爽快，却一直未曾履约。靖沧浪心中明了以他个性只能是有什么重要事务绊住手脚脱不开身，一再告诫自己理解理解，但这么一副圆润的可爱脸庞出现得突然，靖沧浪情绪尚未收拢，语气中不免夹杂了些旁人未曾听过的来自倾波族凌主的抱怨。

御神风对这情绪难得鲜活的朋友却很习惯，跳下树来走到对方跟前嬉嬉笑笑，“你在这里我便来咯。”他抢先一步到达门前扣响门环，“先来一步，让你料不着。”

靖沧浪还没能从御神风口中收获更多线索，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位布衣荆钗却难掩秀丽姿容的女子打开门，惊讶地看着两位来来客问：“二位是？”

“过路人。”御神风又抢先一步答到，“天色已晚，我与朋友在林中迷路，想借片房檐过夜，不知可方便？”

女子拢了拢鬓发，“两位先生稍候，当家的出去采药，也是时候回来了。”说着她侧过身，容许二人入内。

靖沧浪的目光在她鬓发上停留片刻便移转开来，只道一声“多谢”。

御神风走到他身边，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御神风小声问：“看到吗？”

靖沧浪点了点头。

他们说的是女子插在发髻中间当做装饰的一柄银梳，银质暗沉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普通人大约都不会分拨丁点注意。但在他们的眼光中，那点银饰灵气逼人。

二人交换一个目光并未多言，随着女主人走进园圃。一踏进来草药特有的清香愈发浓郁醉人，靖沧浪只觉心旷神怡，迷蒙中间暗道此香洗涤烦恼除却杂质，经历过的坎坷不平都被这香气掩盖，人生从容。

御神风突然抓住他的手，“沧浪，你是赶了多久的路，站着都要睡着啦。”

靖沧浪一怔，随即赧然道，“这样的世外之所令人钦羡，一时忘情，见笑。”

待客的茶水还未转冷，说是外出采药的当家人背着背篓回来。

是一位气质中正之人，交谈时自然含笑令人心生好感。

靖沧浪看到对方腰间悬挂的香囊，绣工精细，图案是鱼在水中，用的是清亮的蓝色，坠了白色的流苏。

这家的主人穿的是普通的布料，这香囊看起来倒有些特别，但因为绣的鱼儿活灵活现别有野趣，用在采药人的身上也不算怪异。

女主人察觉了靖沧浪的视线，疑惑问：“可是有何不妥？”

靖沧浪不必作答，御神风伸手勾了勾他头冠两边垂下的流苏，笑说：“我这位朋友只是没想到在这种偏僻之地，居然能碰到同他喜好相似的人物。”

女人掩唇轻笑，男人倒是把香囊拿在掌中低头去看，眉目中间有些困惑。

“我有一位子侄前段时间途径贵宝地，他姓凌，先生可见过？”

男人面露疑色拧着眉头，女人走过来轻轻将手覆在香囊之上，“客人问你话了，忙一天忙傻啦？”

男主人这才回过神，“我去市集的路上见过一个年轻人，但他只在林子的边缘徘徊并未深入，或许是你说的人，但我后来没再见到他，大约是离开了吧。”

靖沧浪点点头，说“许是错过。”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在这样幽深静谧的林子中间有蝉鸣鸟啼此起彼伏，闹中取静有些意趣。

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叫起来，女人站起身，“乡野中间没什么好菜，自家种的几味药草取了根茎，再摘林中一些野菜，上不得台面，却算是外面尝不到的新鲜玩意儿，两位若不介意，便随意用些吧。”

御神风立刻来了兴致，“这时节的野菜最是鲜嫩爽口，沧浪，我们有口福啦。”

靖沧浪不重口欲，御神风却因自家经营着酒馆客栈而在美食上有些见地，因而一脸的跃跃欲试。不一会儿女子端出几盘颜色新鲜可人的菜品，御神风拉着靖沧浪坐在四方桌相邻的两边。

“叨扰甚多。”靖沧浪的脸皮到底不像市井历练过的御神风，忍不住礼节客套。

偏居在此的夫妻二人性子却很温和，一面说着不打扰一面劝着他们随意。

御神风拿起了筷子，看着面前的佳肴突然叹了口气，“有菜无酒实在可惜。”

不速之客要求恁多这家的男主人也没生气，拍着头说“忘了忘了”，便去厨房里取了一小坛酒，对着自家娘子小意讨好，“我陪客人喝一点。”

御神风看他二人恩爱慎笃的模样，挪着屁股坐得离靖沧浪近了一些，侧过身同他咬着耳朵。

“沧浪，我在某地埋了一坛好酒，几时有空你我再聚，挖了出来喝个痛快吧。”

御神风的话语似冒犯了禁忌点燃了炮仗，需知靖沧浪向来寡言稳重，对人性中间的善意很是感佩，足称世上少有的好人老实人，此时却眉头一蹙双目如电，朝着御神风的方向扫射过来。

“某地，是何地；几时，是何时？”

御神风浑身一僵，整个时间空间都像被这句话按下中止键，所有人停下手头的动作。那对还在讨价还价的恩爱夫妻表情凝固在脸上，倾倒的酒液在空中串成珠子却不曾坠落。

许久以后才听到御神风的应答。

“何必去揭穿呢，沧浪？”

人生不易，何必揭穿。是说有些时候不必过于清醒，几分糊涂便得几分幸福。

靖沧浪对族人说过类似的话，为了保全世人微渺虚幻的怀想，不愿直白戳穿他们的梦境，但这样的虚幻美好落在自己头上，他严苛之极，不敢再有丝毫眷恋。

怕这梦太美，自己会忍不住不想醒来。

但终归是要醒来的，有人在等他。

靖沧浪早就知道自己身在一场自我编织的美好幻梦，遇到的旧友如记忆中鲜活，但悬壶子不敢当着面喊他“大只鱼”，一灯禅也提醒他“为外物所迷”。

“烂柯人”更不是什么生僻奥秘的典故，不过是潜意识面对虚幻的自我警醒，借由故人的面目，提醒着“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的莫测变换。

靖沧浪踏进这片名唤娘怨的密林，一面以身犯险放任沉迷借此寻到众人一睡不醒的因由，一面不敢轻敌而随时随地埋下破除迷雾的种子。他不是没想过会在梦境中构建一个御神风，但却不是这样一个生动鲜活一举一动像足了本尊十成十的幻象。

悬壶子同一灯禅留下了提示便离开，他意识之中的另一位造物却蛮横地缠绕在他身边，做着那位亲密的故友会做的事说他会说的话，丁点破绽都没有。

从前靖沧浪在江湖中行走曾遇见过以幻术迷惑对手的阴邪手段。那伎俩不算多么难缠，如果自身心志足够坚毅，但若被敌手觑中性格中的弱点则是泥足深陷再难转圜。

靖沧浪轻易破除了那个人的幻术，对方向来得意于自己的功法天衣无缝，死不瞑目。

靖沧浪没有对他解释的义务，此时此刻自身却迷惘了——借由人性弱点而拟造的幻象往往是越熟悉越生动，若对一个人的了解无所不包，的确是可能于意识之中重塑一位“真正的”朋友。但有可能对一个人的认知尽善尽美到这样的地步么？哪怕知道他是假的，同本尊对照过无数次也分不清差别。

他同御神风相识多年，真正相处的时间于他们各自生命而言却不算漫长，那足以构建这么一个以假乱真的故友，在他明知对方已死的前提下，依然不住反问“他万一是真的”么？

攻心为上——以靖沧浪率真心性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这场迷局对涉入的其他人来说又是如何艰难。

靖沧浪心中翻江倒海之际，那位以他的记忆为蓝本构建的“御神风”却没多动作，他还是那副极为御神风的模样，毫无被揭穿以后的仓惶局促，嘴角一抹痞笑，潇洒自若地又问了一句，“要如何呢，沧浪？”

“知你非真，却说不出一个假，我对你动不了手。”靖沧浪坦然道，“‘你’向来比我会审时度势，不如你说，我要如何？”

“御神风”眼中快速闪过惊愕，又立刻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突然结束，靖沧浪站在一边看着不置一词。“御神风”垂下眼角摇头，表情有些心疼。

世道该是如何惨淡，才叫这单纯执着的赤子之心也生了阴翳，懂得这迂回婉转的应敌之道了？

御神风会帮着靖沧浪，无人置喙这点，若他做出相反的选择，洗墨鲲锋不再留情。若他走了御神风会走的路，那便正合靖沧浪所行之道了。

这迷障古怪异常，身处其间虚幻也是真实，等这迷雾散去，他便再看不到靖沧浪了。

“又如何？”这位幻象一念至此洒脱一笑，观心自在悍然在握，他朗声吟诵，“翻袖扫邪云，补天浴日付一笑，御秋水神风”，便在靖沧浪动也未动之际将极情心诀运至极致，随即一剑斩下。

霎时之间房梁倾倒地动山摇，星空撕裂而后见落日余晖。

靖沧浪看见这位“挚友”剑尖指向依然以一种亲密姿态缠绕的夫妻二人，笑问：“沧浪要找的人在哪里，是你自己说，还是我逼你说。”

恍若雕塑的二人中的一个良久之后终于有了些微动作，脸皮微微抽搐，“你在找死。”

靖沧浪心中闪过疑惑，那幻象却说：“御神风早就死了，何来什么‘我’。不如你说，幻象已破，沧浪要如何才能出去，他要找的人在哪里。若你实在寂寞无趣，我们也不妨做一回听众让你倒倒苦水，死物生出灵性不易，何苦自毁前程。”

那人忍不住道：“你问题真多。”

“御神风”心说你回答得久一点我便同沧浪聚首的时间再多一点，但他自然不会无聊到说出来。他走上前去作势要抽出女子发中的银梳，那女子才终于慌乱起来，“怕你了。”

但她也不甘心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她心中亦有所求，想着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先说。”她看着靖沧浪，“一切都好好的，心系之人便在身侧，何苦突然发疯将美梦打破了。”

靖沧浪过往心绪直接，纵然大喜之时做不出手舞足蹈之事，大悲之际却不吝眼泪。或是有人笑过他是水做的或是没有，但人生至此他面目平静，也无被揭开旧伤疤的苦痛，淡淡道：“梦早就醒了。”

靖沧浪和御神风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就是要做朋友的。

靖沧浪生在倾波族中，自小背负族人的期待长大，一言一行有板有眼，克己复礼自制乃极。

御神风长于市井，和乞儿抢过富人家的狗食，灾荒年月里随流民徒徙千里。一双冷眼看惯世间百态，却没滋生出阴暗偏执，反而如清风皓月疏朗开阔。他为佩剑取名观心自在，领悟功体号称极情心诀。

他二人出身、性情大相径庭，偏偏一见如故自然而然，随缘流转，颇有几分宿命的禅意。

靖沧浪属“儒”，御神风放浪洒脱颇合于“道”，后世论述对他们来说并无影响，于携手共闯的年月里，大概还不如御神风夸口的藏酒来的实在。

倾波族虽避居世外，但一族之中不乏奇珍，靖沧浪自称得上出身名门，鲜少有外物能乱他心神，但御神风喋喋不休一再提起的“君子酒”却是例外。

靖沧浪断言世上并无此酒，御神风却说分明有，在靖沧浪否认以前，坦言在自己争强好胜的年纪中就曾埋下几坛好酒，管它是否乡野粗陋之味，他以“君子酒”为其冠名，它便是当之无愧的酒中君子了。

靖沧浪思虑稍许点头称是，在对方再三提及之后终于忍不住问说：“不如拿来一品？”

御神风却又扭捏推脱起来，一会儿是年岁恁久怕是早就失味，一会儿是战火频繁这埋在地底的酒水还在不在未可知，反正拖拖拉拉不肯抚慰靖沧浪心中被勾起的酒虫。

那会儿靖沧浪倒是也想过，几坛于少年时埋下的酒冠以君子之名，多年之后邀人共品的流程着实眼熟，但江湖事从不肯有片刻消停，没多久好友冷孤寒被杀之事占据他所有心神。

靖沧浪邀请御神风共战仇敌，后者欣然应允。

大约是此战艰险生死难测，靖沧浪的心神又实在绷得太紧，御神风终于松了口，在靖沧浪回族中备战暂别之际犹豫道：“若是此战平安，沧浪愿陪我前往一地吗？”

靖沧浪只感觉心脏奇异地多跃动了两下，而后允诺下来。

后事不如预料，靖沧浪在族中久等不到御神风不得不独自应战，胜了对手告慰好友亡灵，欢喜的拼图始终缺失了一半。

他在倾波族中数百年不出，似是在等友人一个错过的约定，听他一句解释。

多年之后悬壶子同一灯禅了解他这段往事，笑闹之中点出关键，“不如说是为了一个人的失约，赌气不出啊。”

靖沧浪一时惊愕，为这份被戳穿的隐秘心思。却也是那时他后知后觉，他了解御神风的为人，知晓若非不能岂谈背约。而江湖之中已经太久没有侠邪的传闻，或是际遇奇特，或是已遭不测。自己明明最是了解那个人，仍在云淡风清的表象中生了怨起了烦恼心，是为什么。

他没有允许自己想太多，放任无益，只肯记住他有一位失约数百年的挚友，若是再相逢，定要好好问他这许多年究竟去了何地，是不是吝惜那几坛酒水。

直到御神风再一次死在他眼前。

靖沧浪从眼见御神风的骨骸到伴他重生复出，命运似是优待，却在最不设防之时当头棒喝。

这位朋友终归有了进步，起码他明确无疑地死在了靖沧浪面前，让被留下的人得以为他阖上双眼，见上最后一面。

靖沧浪那一刻头脑发蒙，不真实感笼罩全身，抱着御神风的尸身脚步趔趄，像踩在棉花上一样。

后来事无需多提，惨烈得不忍卒读。

也是许久以后靖沧浪才猛然惊觉，关于“君子酒”的种种他依然没问，是想将好的留在最后，还是他心中惴惴不敢多言，便是当事的自己居然也忘却了当时的心情。

但这次所有埋怨消失踪迹，因期待已空，等不到要等的人，就连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未剩下。曾被久久压抑的心情百转千回缠绕成线拧成心结，又是很多年，他不涉足外界一步。

故事却没有结局。

“我本是苗女陪嫁的银梳，被当做新嫁娘传家的物件。新主人成亲的时候，上一任主人会用我给她梳头，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我运气好，历任主人婚姻美满，就是极少数寿数不长，却也夫妻和睦恩爱一生。”

女子轻轻抚摸头上的银梳表情幸福，真正像出阁不久的新嫁娘，眉眼中的欢喜做不了假。

“主人觉得是我梳的头好，总爱用我挽发。她们的爱意渐渐令我生出灵识，虽然依然只是被插在主人头顶的小饰品，却慢慢能自己体会这个世界。”

死物生灵万里无一，靖沧浪初见这女子便察出端倪。人为万物之灵，代代新妇将所有对夫妻恩爱的感念倾注在一柄银梳上，的确赋予其成灵的契机。

靖沧浪静静听着不多言语，他看着那女子，“御神风”看着他。

“可这一回不一样。主人命苦，生下来就没了娘，我从她小时就跟在她身边，看她从牙齿豁风的女童长到及笄之年，亭亭玉立好看得很。她自小定下一门亲事，那家的儿子在外做学徒，说是学成之后回来娶她。我的小主人等啊等，帮他操持家里照顾双亲，没等来红盖头，只等来一场重病。”

病症初期少女并不在意，她会一点医术，独自来这林子里采些药材，途中跌倒不慎失落这把银梳。她没来得及找回便病如山倒，再没起来。

“不该这样的，她是我的小主人，我是能为人带来幸福的梳子，一定是哪里出了错！我要纠正它，我必须纠正它！”

“于是你幻化成那女子的模样，借用此地奇异的地气草植，佐以幻术迷惑了你身边的男人，骗他在睡梦中同你，或说是你的小主人度过一生。”靖沧浪看向女子身边目光凝滞的男人，“好梦不醒听着幸运，但他的身体早晚会禁受不住，你在要他的命。”

“他同我的小主人有婚约在身，小主人去了，他去陪她又有何不对？”

“你可知他已有妻室？”

“负心薄幸，可怜我的小主人痴心错付，他更该死！”

靖沧浪一时哑口无言，这物灵虽开了灵根却无人教导，于人情世故全凭个人好恶，偏偏爱憎强烈性烈如火，实在说不通道理。

“御神风”看出他哑然，笑着插嘴道：“你就是一把梳子，哪儿来的的脸面冒充了主人同她的情郎结亲。你真当这人是她夫婿，便当得你半个主人，你就问都不问一句便让他去死？谁给你这么大脸面。”

银梳所化的器灵有些惧怕这位被靖沧浪视作心魔幻象的造物，隐约感觉他同自己有些相似。而且比起另一位瞧着不苟言笑实际正直端方循规蹈矩的君子而言，这位即便一直在笑却让人摸不准他接下来的手路。

“我是主人最喜欢的梳子！”她只敢这样反驳。

“那便叫醒他问问看，是不是真对命运不幸未能过门的未婚妻狠绝至此，死后不留余地。”

凌风感觉自己睡了好长一觉，醒来浑身酸软无力，狠狠伸了一个懒腰才感觉气血回涌，睁开双眼便见到一抹了蓝色身影。

“凌主，您来啦！”

靖沧浪“嗯”了一声，“你系在那人身上的香囊我见到了，无法力敌的时候选择留下线索，做得很好。”

凌风捂着头嘿嘿直笑。他是族中少数能得凌主亲身赐教的弟子，却丝毫没学得对方不动如山的风仪，反而乐天洒脱不知道像谁。

“你那位朋友在前面，他不比你有武艺傍身。”

凌风欢快应了一声“晓得了”，便蹬蹬腿准备去捞自己必然虚弱不堪的朋友，走到一半后知后觉问道：“凌主，这林子里到底有什么古怪，我这么进去，不会再中招了吧。”

“不过是一些致幻的花草。附近我处理过了，你自去，不必担忧。”

凌风“哦”了一声不疑有他，也不多想那不过是对一般人而言，于他这样心志坚定的武者，若非搭配了偏门左道又岂会轻易中招？

靖沧浪不欲向这少年解释种种，关于生了偏执心的银梳如何想替不幸早逝的主人争个名分差点拖累附近住户酿下大错之事，非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更何况，那位他幻想出来的御神风消失以前告诉他一个名字，他心中有些预感亟待证实。

在凌风将那位此行路途多舛的朋友送至医馆时，靖沧浪一人沿街走了走。

有几处人家屋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说是这家之前谁谁昏睡好久，却似陷入仙境一样安然。这会儿终于醒了，不如问问究竟，便是这么久不吃不喝不曾饿死也算怪事值得深究啊。

靖沧浪知道这是那把梳灵刻意强化林子里致幻之物引发的后遗症，这会儿她变回本体，术法自然也失去效用。

说来此事倒也落幕圆满，因那银梳畏惧御神风，不情不愿地替“负心人”解了幻术问清究竟。却知那男子也算有情有义，归家以后听闻未婚妻病故，因感念她所为，迎回牌位供奉在自家祠堂，便不算是无后人祭祀香火的孤魂野鬼了。

听闻此番遭劫是有物灵作怪，那男人虽有些惧怕，仍敢直视作女子形态的梳灵。

“你幻化的模样同我母亲后来差人送过来的画像有七分相似，这柄银梳却像了十成十。”他虚弱地喘息着，“未能将她真正迎回家门，是我没有福气。”

梳灵愣在了当场，她之前虽一直做出同这男人恩爱甜蜜的模样，不过模仿世人眼中和乐夫妻的样子，真正的男女之爱却一点也不懂。这刻她看着男人的眼，却突然懂了其中的惋惜，就像曾经主人在世时揽镜自照，她读懂有种感情叫思念。

她因缘际会被遗落在这片林中，感知得到主人死去却不能预知后来事，偏凭一己之愿将人强行锁在这里，更连累许多无辜的百姓。

原意是要与人幸福，竟一念错，险些铸成大祸。

梳灵心中惭愧，突然身形一矮化为原形落在地上，“御神风”对着又愣住的男子说：“这是任你处罚的态度了，还不收起来？”

那男子便走上前捡起这把梳子，小心地拂去上面的泥土，珍而重之地放入怀中。

靖沧浪后来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此刻在“御神风”身上。

按理来说，梳灵是这场幻境最后的症结，即便这场幻境之中有些人是自己所思所想的产物，也该随着她一起消失才对。

“御神风”的身形的确正在淡去，但他分明未同那灵物一起消失。

怀疑与恐慌的种子在靖沧浪心中慢慢长大，却是这时御神风握住他的手——交叠的力度都在渐渐弱下——而后同他说了一个地方，以及……

“沧浪，再见啦。”

童稚时，御神风曾为了生活走过许多路到过许多地方，一样年纪的其他小孩被养得细皮嫩肉，他脚底的厚茧一层叠过一层。

那时他喜欢一个地方的一群人，身上穿戴了红色沿路敲锣打鼓，对所有人都是喜笑颜开的表情。他们往往可以领到一点钱，一点妥帖的吃食，代价是几句吉祥话，带过他一段时间的老人教他说“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宴会他们是不能参加的，只能在门口张望，他看到好多贴着红封的酒被抬着送了进去，名字叫做“女儿红”。

女儿红不是酒的本名，不过总被作富家人嫁女之用便有了这么个趣味的名字。

同伴劝他莫痴心妄想，他们这样低贱到尘埃的人，这辈子怕都娶不上一个能用女儿红陪嫁的妻子。

御神风只是笑不说话，心想，“未来事谁又说的准了。”

十年后他偶然得了几坛好酒想起旧故事，找了一块空地埋下，随手扦插一根树苗权作标记。

“我不是女人，你便叫‘君子酒’吧，哪日我有了心上人，就带他回来把你喝干净。”

后来信手栽植的小苗长成参天大树，立这誓言的人却再没回来。

直到再后来，另一人孤身而至。

靖沧浪的归期比凋寒预计中晚了不少，这位族长向来目标明确，既是为了凌风而出理应同对方一道回来，而凌风先将朋友送回家中再折返也好几日，依然没有靖沧浪的消息传回。

“你怎么就不问问凌主是去哪里！”凋寒恨铁不成钢。

“凌主又不是小孩子，他那么厉害，你还怕他迷路不成？”与凋寒相反，凌风对于族长有着无穷无尽的敬仰跟信任，“他不跟我说有不跟我说的理由，我干嘛要这般不懂眼色！”

凋寒指着凌风“你你你”半天又辩不过他一大通歪理，靖沧浪恰好这时回来，算是解了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

真见了人，凋寒反而不再继续追问对方之前去向，只是看他气色尚好，就连久久萦绕眉间的愁绪也似淡了不少，更怕问得多了适得其反。

凌风却话多起来，“凌主您去哪里了，我之前被好大一通埋怨，说是没问清您的行踪。”

凋寒只恨不得请族里极擅纺织的那个姑娘缝上这少年人的嘴，却见靖沧浪微微一笑不见愠色，“见了一位故人。”

凌主的至交好友差不多全折在了许多年前的圣魔大战，苦境大地上又还有几个能让他主动拜访了？

“凌主。”在凌风说出更多不恰当的话以前，凋寒决定先发制人堵住他的机会，“苦境上的人真是越来越过分啦，最近一段时间根本没有什么节庆，族人捞回来的许愿瓶却有增无减，我们当真不考虑在上游设网拦截？”

“若是阻了路，上天听不到世人心声呢？”

凋寒怔住。靖沧浪最不信虚无缥缈的神仙之说，何以出去一趟便换了口风？

他没能去问，刚刚回归的靖沧浪已经走开一段距离，他背后洗墨鲲锋被白绫缠绕此去未曾出鞘，却分明有什么东西清楚斩断了他的不甘、追悔、怨恨。

是什么呢？

……

是一坛君子酒，埋在树下不知多少年，堪堪余一。

起封饮下，滋味如何并不记得，只那感觉极为玄妙，一瞬之间迷迷怔怔听到有个熟悉的语声问：“此酒如何？”

明明咂摸不出味道，靖沧浪却清晰回答：“足慰此生。”

也或许是一个未成笺的愿望，一笔一划写在心底。

靖沧浪跋山涉水前往故人故地，终于晓得不着意间已然实现。

他在无形的瓶中搁置心愿，愿再相见。

<完>

[ 此帖被紫檀初妝在2018-11-24 01:19重新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