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04 【罗黄】未结之局（首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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鯰魚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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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4)

樓主發表於: 2018-01-04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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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4 【罗黄】未结之局（首楼完）

1
《天都兴亡录》的第一个读者是黄泉。君曼睩写完头几页，心里没有底，于是喊黄泉过来看看。她用笔戳着自己的下巴等着，黄泉站在桌边拿起她的文章，睫毛垂下，长枪抱在怀里。
“我的字不好看，别笑话我。”君曼睩预先声明。黄泉阅读的速度飞快，已经翻过一页，听了这话默默笑了下。这一刻仿佛是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时他从阴影里闪出来，把蹑手蹑脚在书架间穿行的君曼睩吓了一跳。黄泉的甲胄银白晃眼，与四周堆到屋顶的书格格不入，君曼睩有点怵，待他给君曼睩抽下高处的一卷《天都制典》，抖掉封面的尘土递过去，她才松了口气。
她注意到黄泉的视线在罗喉的名字上不自觉地停留。君曼睩最初写这两个字时，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渐渐趟过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后，除了哀悼死者，她开始为生者感到难过。她察觉得到黄泉的改变，虽然他仍然强悍如风火，锐利如刀枪。罗喉已经不可能跟黄泉和解了，而黄泉还学不会跟自己和解。他心里的那道坎，本就很难过去，何况现在另一端不再有人试图拽他。
君曼睩善于共情，富于同情，看不得别人这样一声不吭地自我折腾。可痛苦是不能分享的，必须各自面对。她记得罗喉从前喜欢站上这座石头的城市的最高处远望，黄泉也喜欢。现在罗喉不在了，黄泉还保持着旧习惯，每晚都到天台上溜一圈，君曼睩不去打扰他，只有风从空荡的街道里穿过，不知何所从来，不知何所归去。
黄泉因为那道坎拒绝罗喉时，她曾想安慰罗喉，结果反过来被安慰了：“别担心，还没到挽回不了的地步。”也许这是逃出过地狱两次的人的自信。他也果然把黄泉从月族拽回了天都。可罗喉没办法逃出地狱第三次。君曼睩不知道黄泉是否仍在企望奇迹。
2
黄泉曾经梦到罗喉从浓稠的黑暗里走出，所经之处战火腾起，给武君的剪影铺出辉煌背景，正像他们最初见面的样子。然后他醒过来，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想，这真不是一个好兆头：罗喉的战火最终烧到了自己，他死得干净彻底，死得灰飞烟灭，而且死无葬身之地。黄泉又自我反省，他能从那个黑壳绿缨子的出场造型上看出美感，念念不忘到梦里，只能解释为情人眼瞎，而且瞎得厉害。
说起来奇怪，效忠于罗喉，奉行他的指示时，黄泉是放松又自在的。正如到天台吹风成了习惯一样，跟罗喉呛声也成了日常。一半是因为有意试探对方的底线，另一半是性格使然——“气死小辣椒，不让独头蒜”，罗喉这样说着，倒看不出什么被气到的样子；他稳定得固执，稳定得像枚方方正正的老印章。可能他无意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但事实是他在黄泉这张信纸上盖了戳。罗喉的论调悲观，足够有传染性，黄泉为了杜绝进一步传染，不得不把枪比在罗喉脖子上逼他闭嘴。
罗喉对此泰然自若，甚至懒得动动手指拨开黄泉的枪；应当说，他对很多事情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反正，按照你的定义，英雄都是孤独的。孤独久了，总会变得油盐不进。”黄泉只好收回枪，没忘记顺便挽个花，一面按照惯例嘲讽他，一面感到了隐约的不安。罗喉的言论和沉默同样对他有影响力，罗喉的光辉和阴影同时可以吸引他。
发现这点的时候他有点惊慌，那好像是对罗喉缴械屈服，背叛自己的初衷。怀着仇恨的景慕和含有警惕的怜悯交替折磨着他，对立的情感拧成了交缠的绳索，令他无法挣脱。很久以后黄泉才肯对自己承认这股绳索的实质，心平气和地想，在罗喉面前，他的爱情和咳嗽一样难以掩饰，他的敌意也从来坦白无遗。随即，他愤怒地认识到，罗喉什么都知道，而且为此暗自高兴，尽管他什么都没说。
3
也许罗喉其实说过。当时他站了起来，面对提枪走入的黄泉：“我知晓我们的相遇，本是一场算计。”
他们对望，中间隔着血泊。之前黄泉留了点时间，让罗喉跟君曼睩交代遗言也交代生命。罗喉在合围里受伤太重，没讲几句话，血就流了一地。黄泉肩膀下沉，手臂后撤，银枪在身侧缓缓拉开，如同一支长箭瞄准了罗喉。
男人站得很直：“你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现在你有机会了，是我特别留给你的机会。”
黄泉没有提出问题，但是他得到了答案。
复仇的箭在遇到罗喉前已经被扣上弦，从第一刻蓄势到最后一刻，不得不发，而且必无虚发。但在此刻，在黑暗的岑寂中，在破开风声的一枪中，关于他和罗喉，谜面和谜底一起击中了黄泉。刹那间它们获得了生命，同一个刹那就被下落的松脂包裹，凝成了化石。
——多荒唐，他在刺穿对方胸口的时候，意识到在一切虚妄中，爱和被爱都是真实的，即使它们在开始之前就应该结束，即使期望和遗憾从来没有意义。
4
爱本身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被爱也不是，但是带着自己杀死的人的遗愿亡命天涯，听起来就蠢透了。黄泉边自我嫌弃，边把神之子的襁褓绑紧了，长枪荡开逼退又一圈敌人。
旧伤新伤一齐压到身上，他眼前开始模糊，而长夜刚刚降临。
黄泉每一步都在远离天都，可又错觉自己再也出不了这座城。某种意义上，一日之内遭到七次追杀不算完全的坏事，因为他需要将全部精力用在拼死拼活的战斗上，这样就很少有心思回想过去，免得一次次蚀骨腐心。他曾作为杀手而存活，进隐退疾，一击不中就飘然远引，后来作为战士而生活，自信能继续来去自如，在这场狩猎里和罗喉各自端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交锋又像调情：他锁定罗喉，罗喉围困他。前道漫漫，多歧路而多舛途，每一岔口都有不可知的命运蛰伏，然而因为太过遥远，似乎便不大重要。刀枪指向同一个敌人时，他们就是战友和同伴。但那终究是甜美的假象，他和罗喉只有共死的份，没有同生的命。
抱着这种觉悟，陷入重围时，黄泉内心壮烈得像要赴一场葬礼，万万想不到，葬礼的另一个主角会掀开棺材板跳了出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可以休息了。”语气仿佛叫黄泉回去睡午觉。
黄泉是真的累了，头一歪倒进了罗喉的怀里。但凡他稍微清醒点，就算摔地上也不至于这么丢脸。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在罗喉背上，罗喉那套金光闪闪的盔甲硌着他胸口，千真万确。黄泉敲罗喉的肩甲，敲得咣咣作响：“我自己能走。”
罗喉告诫他：“走完这段路再逞强。”
“我和你不同路。”黄泉抗议。
“没有归处的你，又能到哪里去？”
黄泉气得胃疼，把头别开：“没有你的地方，哪里都可以去。”
黄泉快意地感到他的话在那个金色壳子上敲出了裂缝。但在黄泉更清晰地欣赏被触怒的罗喉之前，罗喉已然退回了他的安全领域。
5
黄泉向来讨厌罗喉从那个金色的壳子里面俯视他，年龄和阅历上的压制，容易显得他像无理取闹。幸好罗喉在雪原上找到他时，话一出口就幼稚得可以，黄泉才算赢回一子。这是什么意思，指望黄泉跟他拉拉手说不生你的气了咱们一起回家吗？难道罗喉还能命令他吗？
“我能。”月族的玉玺被隔空扔过来。“跟我走。”
黄泉一只手去接住玉玺，一只手握在枪杆上，确保罗喉的脖子仍受威胁。
罗喉耸了耸肩作为反应：“你手不冷啊？”
那一天的确挺冷，大雪纷飞，罗喉在前面走，他故意落得很远，好像这样就会显得他们不像是一路人。那颗印在他掌心里，李子大小，棱角磨钝了，简直是个作恶多端的隐喻。
路还有很长，时间也还有很长。复仇忽然变成了一件因为笃定而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他开始为这个悬而未决的故事设想新的叙述方式。然而结局斩落得令人猝不及防。

6
面对刀无极带来的死讯，君曼睩泣不成声，他则毫不动容地追问核实，不放过任何细节。这份可怕的冷静大概吓到了君曼睩。
虽然更冷静的做法该是就此为过去的恩怨情仇关门落锁，哐当一声，一了百了。
刀无极去后，黄泉放开了支撑自己的长枪，握起了计都。这把刀在他手中振动着。
他冲出门去，茫无目的，但计都似乎在为他指明方向，直至它的主人出现在黄泉面前。
黄泉向来信奉男儿到死心如铁，然而在隔着伸手可及的距离，虚化的形象注视着他，把他从肉体到精神都钉死在原地无所遁形时，无可抗拒地，松脂融化，飞蛾释放，他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罗喉向他伸出手。
接纳我，并且感觉我。继承我，然后超越我。
山奔海立。石破天惊。万古荒凉的沙漠上，万顷云层在聚集，狂风骤雨席卷一切，闪电劈下，雷霆炸响，从交叠的掌心传入他的神经里血液里骨髓里，引起战栗的共鸣。
黄泉呼唤罗喉的名字，徒劳地试图挽留他。火焰从罗喉站立的地方迸发了出来，他随即消失在其中。太过炫目，黄泉不得不按住自己的额头闭上了眼。
黄泉终于理解宿命一锤定音所引发的震撼，也明白他是从束缚中解脱了；罗喉释放了他。他或许会循着别人的足迹前行，但并非处于别人的阴影中。
天都的风又起了。此刻它不再带来血和火的味道，只是冰凉地触及他的嘴唇，很快就远去。
这就是最初和最终。
7
完成了《天都兴亡录》，君曼睩便向黄泉告别。她见证过和撰写过的传奇落了幕，这座城市不再能带来欢乐，反而会提醒悲哀。离开它好比离开一座坟墓。
这些日子里黄泉常常夜出，以武君的装束。与其说他在模仿死者，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已逝的幽灵借着他而行动。君曼睩相信被寻仇的人第一眼看到他时就会陷入恐怖，因为甚至她都会为此不安。不过黄泉一个人发呆的时候，还是有点睡不醒的样子，这让君曼睩多少放心了些。
临走之前，君曼睩问起了计都的去向。
“那是把很好的刀。”黄泉说，“可惜已经断了。”
“武君留下的东西不多。 ”君曼睩尽量让自己的情绪不在语气里流露太多，“幸好我们不必非要借着什么东西才能纪念他。我走了，你保重。”
“你也保重。”
“这个故事结束后，希望你能找到新的主题。”她真诚地说。
黄泉对此不置可否。
君曼睩向天都投去最后一次回望：它的剪影巍峨如初，黄泉站在城门下，彻底孤立无援。
这时她还预料不到，不久以后，黄泉将在天都的最高处再次看到罗喉，并非血肉之躯，但确实存在。死去的人从未离开。在生者的心中，他因应许而出现，时时刻刻。
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 此帖被鯰魚溪在2018-01-09 22:51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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