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5.12 【剑龙】点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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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9-05-13 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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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2 【剑龙】点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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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一龙宿•暗

日落斜阳，天际的猩红血色被夜幕一点点侵吞，残阳余辉洒落在荒野的古堡遗迹上，拉出了一道落寞的长影。几近通天的古堡高塔在大战中倾塌，只遗留一大片残垣断壁散落在芳草萋萋的荒野上。虽是残破，却仍可依稀辨出原貌。

是一座与苦境建筑风格大相径庭的西式堡垒，是嗜血族阇城一脉的堡垒。

古堡据地的庭院也已成了一片废墟，只剩几堵残墙危危耸立，花架长廊的柱子皆已崩塌，歪歪斜斜地倒落在杂草中。庭院内，无人修剪的野草在疯狂乱长，在夕阳血色的渲染下随着晚风翻涌着血浪。

整个庭院都透着诡异阴森的气息。

满目苍夷的庭院中，有人影绰绰，孤立在书案前作画。

那人穿的是苦境儒门传统样式儒服，用的是古香古色的典雅书案，桌案上摆着的，是宣城诸葛笔、徽州李廷圭墨、澄心堂纸，徽州婺源龙尾砚，点着的，是香烟缭绕、经久不散的翠云龙翔。

均是出自苦境的物件，分明与这西式庭园格格不入，作画之人却恍若不觉，依旧悠然自得。

就在夜幕彻底降临，天际的血线彻底被暗夜吞没之时，冷傲的声音突兀地在空旷无人的庭院中响起：

“疏楼龙宿，你不感谢吾今日在族人会议中替你说话吗？“

声音响起之处，一条暗红色的身影在空气中现出形体——是个爵士贵族打扮的男子，黑与红的搭配，镶着金色的衣沿，贵气又不乏黑暗诡秘的气息——非是苦境的装束，却与这暗夜中的庭院遗迹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来人是邪之子，继西蒙之后，这个已然残破的古堡的新主人。

自西蒙被四分之三击杀后，子从父业，邪之子便代替西蒙，掌控了西蒙留下来的嗜血族势力和部属。虽然龙宿已脱离人族，化身为最高阶的嗜血者，却为嗜血族忌惮，尤其在西蒙死后，不少人提议邪之子除去龙宿以绝后患。然而意外的是，邪之子却力排众议将他保了下来。

咋一听这略为天真的话语，龙宿作画的手停顿了一下，心内不由冷笑。

西蒙死后，侵略苦境的嗜血族便已是强弩之末，而剑子和佛剑扭转末世的大计已准备就绪，就差临门一脚了，他实在没必要继续跟嗜血族掺和下去。其实，就算邪之子不出面保他，他也有办法全身而退，那是他早已做好的准备。没了西蒙的嗜血族对他而言，不过是毫无利用价值的弃子，北隅皇城才是下一个值得他耗费心力的对象。

他放下手上的笔，抬眸看向眼前与西蒙长得一模一样的成年男子。这个人再是工于心计、狡诈善谋，内里亦不过是个孩童，如今成人的模样，不过是因为接收了西蒙的力量。

一模一样的脸，终究不是西蒙，也不会是西蒙。

人都说邪之子善于窥探人心弱点并加以利用，那不过是对苏安和二分之一这类头脑简单的人而言，同样善于摆弄人心，邪之子那点手段在龙宿眼中还搬不上台面，更何况，比起邪之子，龙宿还多了些儒门中人特有的口舌。

于是，龙宿抬手比了比自己的面容，勾起嘴角嘲弄道：“他们是听汝的话，还是看汝这张脸？”话音还没落，他就看到那张与西蒙无差的脸上隐隐露了些不甘的神情，不由觉得好玩，便又补上一句：“吾还道西蒙大人临终前会交代汝杀了吾，毕竟吾可不是汝可以合作的对象。”

邪之子听了反射性就辩驳道：“哼，父亲是父亲，吾要怎么做由吾自己决定。”

他高傲地冷哼一声，走到书案前，看了一眼案上几近完成的画作，仔细琢磨了一会，好奇道：“这是什么动物，吾从未见过此种生物。这头看着像驼，角嘛，看着像鹿，眼睛有点像兔，耳朵像牛，脖子则像蛇，这腹部像什么来着，蜃吗，还有这鳞不就是鱼鳞片吗，还有这爪像鹰，掌却像老虎的，”他越看越混，便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有些纠结道：“看什么都不像，又觉得什么都像那么一点，你到底画的是什么啊？”

龙宿被他这么一说逗乐了，轻笑了一声，好意解答道：“这是龙。”

“你说这是龙？”邪之子的声音提高了点，下一瞬，他立即下意识拉了拉下帽檐，企图挡住眼中的惊讶，可是他拔高的音调却已经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

龙宿先是一怔，好一会才明白到邪之子的惊讶为何。原本在这座古堡的王者之间内，西蒙的王座后，是一幅西式的壁画，壁画上雕刻着长了蝙蝠之翼的巨型生物，置身于来自地狱的红莲之火中，口吐罪恶的火焰——那是西方的龙，是邪恶与贪婪的象征。

他一挑眉，笑道：“东方的龙，和你们认知的龙不一样。”说着，他正了正神色，颇有些自豪地耐心解释道：“这是综合了世间所有生物优长而成的动物，在苦境是神圣、吉祥的象征。”

邪之子将龙宿眸中的傲然之色看入眼里，轻蔑一笑，似是窥破了他的内心，一针见血道：“再是完美亦是无所归属甚至不存在之物。我们认知中的龙，是撒旦的化身，地狱是它的归属。”

龙宿听后立即敛了笑容，金色的眸光不受控制地震了一下，仅一瞬又平复了下来。他有些不悦地长袖一挥，化去了桌案和画卷，再一挥又化出了一张小矮几，上面摆了一套古雅的紫砂茶具，边上放了名贵的茶叶。龙宿也不理邪之子一脸惊讶，径自席地坐下，自顾自就泡起了茶来。等一切就绪，他才又抬起头看向邪之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已恢复了笑容。

泡茶品茶需要静心，能平复他焦躁不稳的心绪。自从疏楼西风败走后，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藏身于暗无天日的山洞里独自谋划，已经很久没有心思和闲情品茶了，而替他泡茶的人，剑子也好，穆仙凤也好，都已经不在了。与西蒙合作后，他尝试着接受一些外来的新物，与西蒙一同品评红酒的酸咸甘苦，用白瓷镶花器具享用午后红茶甜点。他虽出身儒门，却绝非墨守成规之辈，总能很快接受新的事物，然而，新鲜感过后，他最怀念的，仍是在疏楼西风那一成不变、泡茶煮酒的静好时光。有些习性一旦嵌入了骨子里，便难以根除。

龙宿对邪之子温和一笑，难得舒心道：“如今形势紧张，难得偷闲，不妨尝尝龙宿的手艺，见识一下东方的茶道，同时也了解一下苦境的文化。”

邪之子却断然拒绝了。他翻手化出一瓶红酒和一只高脚杯，斟了一点，晃了一下，摆在鼻前嗅了嗅，喝下去一小口，在舌尖品尝了良久才吞下肚。然后，他斜睨着龙宿不屑道：“吾为何要接受苦境的文化，等暗夜降临，吾等称霸苦境，这里的一切都将与吾族同化。怎么，你不舍了？”

他长着与西蒙一致无二的容颜，穿着西蒙惯用的衣裳，以西蒙惯用的姿势执着酒杯，喝着西蒙生前最喜欢的红酒，学着西蒙俾睨天下的语气和气势，宛若就是西蒙再生。

然而，这般景象看在龙宿眼里，却是觉得有些可笑。眼前这个孩子，他也算是看着长大蜕变的。早前有很多次遭遇战，出于与西蒙的合作关系，他都出手保下了这孩子，那虽说不过是利益驱使，但终归呆一起久了，总会生出些难以道明的情感。于是，他便难得像个长辈一般，伸手夺过了邪之子手上的高脚杯，以长辈的口吻劝诫道：“你不是西蒙，没有必要学他。”说着，他似有所感，便又忍不住叹了一句：“既然来这世上走一遭，你不必成为谁，只做你自己就好了。”

邪之子听后瞠大了一点眼睛，心中颇有些触动。他本来就是个狡诈多谋的孩子，如今却难得露了些真情和本性。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龙宿，突然表白道：“龙宿，父亲说不能留你，可吾却挺喜欢你的。”这自然不是一句为了笼络人心而说出的话。他善于洞察别人的内心，即便龙宿将自己隐藏得很好，他还是能看出，眼前这人不屑得到他的喜欢。然而，他确确实实对这人是有好感的。在他短短的一生中，他最常接触的少数人里，除了他的父亲，便是这位父亲找来的强力合作者，而这个人还曾很多次保护过他，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受过惠。

然而，他喜欢这个人却又不是因为这些。

邪之子倾身越过桌案，凑近龙宿的脸，仔细地盯了一会他那鎏金般的双眸，忽而有感而发道：“疏楼龙宿你知道吗，金瞳是地狱恶魔的象征，是罪与邪恶的具象化。拥有这双金眸的你生来就该是和我们一样属于黑暗的深渊地狱，然而，即便如今的你已经拥有了我族最高的嗜血王权，却仍不能真真切切地体会嗜血者归属黑暗的本能。”

龙宿听了却是默然地放下酒杯。这种情况，他本该发挥儒门口舌争春秋的技能，立即反唇相讥一番，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仅是低下头又自顾自地泡起茶来，仿佛是不屑于和小孩子争论一般。

然而，仿佛是窥探了他心灵的漏洞，即便他一言不发，邪之子的话仍是不依不饶地回荡在夜色之中，窜入他的耳里。

邪之子说：“你已经回不去苦境了，在你反噬禔摩成为不畏日光的嗜血者时，你就已经彻底放弃了人类的身份。”

#

龙宿最后一次见到邪之子时仍是在这个残破的古堡庭园中。彼时，阇城一脉的颓势已是无可挽回。他不关心嗜血族的生死，那本就与他无关，与西蒙合作，他想要的从来就只是嗜血者不老不死的能力，以及邪兵卫的力量。而今，前者他已经得到，而后者，他也有了进一步的谋划。实话说，他个人并不期待末世的来临，那对他这不畏日光的嗜血者而言没有什么好处，因此，若有人愿意付出沉重的代价为此忙活，他又何必理会呢？因此，在这阇城一脉生死存亡之际，他反倒是颇有闲心地展开画纸，一笔一划地将先前那幅未完成的腾龙图描绘完。他手执着宣笔，由浅入深细腻地勾画着龙的形态，却越看越觉得什么都不像，然而又莫名地觉得眼熟。

很快的，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已跃然纸上，剩下的，就是最后的点睛之笔了。只要再一笔，这幅图就要完工了，然而，他却莫名地停了下手。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凭空响起，随之出现的，是爵士装扮的贵族男子，冷峻的脸庞隐隐透了些孩童般的稚气——是邪之子。

阇城一脉落了这个下场，自然也少不了他疏楼龙宿的手笔。他本以为这个时刻邪之子专门前来，是终于下定决心要遵从西蒙的遗言将他除去了。然而，那孩子却没有动作，只是径自走到书案前，一言不发地看着案上的画。

他在邪之子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也不知道是来自哪里的。他不说话，暗自戒备着。

良久，邪之子突然奇道：“你怎么不画上眼睛？”

龙宿一怔，笑着解释道：“呵，汝没听说过苦境的一句老话吗，画上眼睛，龙就要活了。”他这么说着，金眸忽然一转，又道：“要不，汝替这条龙画上眼睛吧，如何？”

邪之子皱了皱眉，不答反问：“那你自己为什么不画？”

龙宿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这嘛，因为龙活了，就要飞走了，吾还不想让它飞走。”他说着便将宣笔递给了邪之子，谑笑道：“不过如果汝愿意为它点睛的话，吾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邪之子有些犹疑地接过笔，笔尖在宣纸上方起起落落，就是下不去笔。他踌躇了很久，终于还是放下了笔，垂眸轻声道：“吾亦不想它飞走。”

龙宿听了却笑了:“这嘛，也说不准，”他眯了眯眼，一半戏耍，一半认真道：“东方的龙没有形态，可以幻化成任何东西。说不定，如果汝为它点了睛，它就会愿意化作西方的恶龙，撒旦的化身，永远留在汝身边。龙会愿意留在王者的身边，因为王者能理解龙的存在，也需要龙的支持。”

邪之子摇了摇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并不蠢，看得清如今的形势，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像他的父亲西蒙那样力挽狂澜，孤独地坐在嗜血者王座上，无论他怎么伪装，终究不过是个孩童而已，不能真真正正地体会王者的孤傲。于是，他仔细地看着龙宿，道：“不，就让这条龙维持这样就很好。”

龙宿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马上又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地平线上——天边已经开始反起了鱼肚白，黎明将至。

苦境众生的黎明，便是嗜血族的末日。

他回过头，又将视线落到邪之子那张与西蒙一模一样的脸上，眼眸弯了弯，带了些唏嘘地叹道：“嗯，这样就很好。”

幕二剑子•祈愿

连通火宅佛狱的血暗沉渊开启，正式打开了六境神劫的序幕，各方势力都开始觊觎苦境肥沃的土壤，欲分一杯羹。最先发动进攻的，便是火宅佛狱。两境之战的结果就是死了不少人，有无辜的平民，也有为苦境出力的正道人士，有留下姓名被人收埋的，但更多的是连骨埋何方都不清楚的。

在佛狱大军溃败后，苦境的中原正道难得有了喘息的空间。自灭境双身侵攻苦境，剑子便应素还真的邀请再次入了世，随后他不顾功体未复，一路奋战在最前线，更是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以不同的形式离去。这一路走来，就连他这般通透的性子也不禁感到唏嘘。好不容易获得了短暂的休整时机，剑子便陪同素还真来到苦境某处的河边，为因这战乱而丧命的人们放河灯。他们选了个僻静的树林，来到林外河边，将莲花状的河灯一盏接着一盏地放入河中，看着橘黄色的河灯在河风中忽明忽暗，如同点点星光般在昏暗的河流中飘然远去。

这苦境死去的人太多了，而能放的河灯却太少了。

据说，每一盏河灯燃着的，都是一条逝去的亡魂，要在此最后一刻燃尽此生残存的灵魂之光，才能顺着河流渡到彼岸，洗尽尘缘。

末了，剑子挑了一盏淡紫色的昙花灯，置于手中捧了很久，终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点燃了灯芯，在素还真诧异的目光下将河灯轻轻放到了水面上，再一拂袖，将河灯送得更远了。

有些人死了，却永远地活在了人的心里。

而有些人虽然还活着，却是再也难见着了。如此，生离和死别又有何区别？

前不久，四魌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枫岫已经死在了佛狱的死牢中，最后被送往慈光之塔厚葬了。算算时间，他知道那个时候早已回归佛狱的拂樱正带兵攻打略城，大概是没机会送枫岫最后一程了，只是，就算有那个机会，那人也保不定会去。无由来的，他又想起了枫岫死前与他的一次碰面，那个人提及拂樱时已是一脸的淡然，即便有那么一丝情绪，也会在下一瞬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实话说，枫岫和拂樱之间的感情他确实有些不太能理解。虽然他与那两人相识相处的时间不长，却已足够察觉两人间那种旁人难以插足的独一无二的羁绊。然而，事到临头，他们却能真真切切地将相遇和离别当成一个转身，至此生死各安天命，再不相干。他纵然修道多年，自认顺势洒脱，只是人世一遭，却是发现，若一生中，真是遇到了那样的羁绊，又怎能轻易放手和看破呢？难怪有人说他们的友情并未破裂，只是未曾坚强。

他能理解两人的坚持，却看不透他们间若有似无的感情，而他更不明白的，是他心中那个还活着却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的人。

告别了素还真后，剑子心中抑郁难舒，便独自一人又入了密林，在林中漫无目的地徘徊。他一步一步远离了河上送葬的河灯，踏入昏暗的林木深处。

一阵又一阵的林风在树木的枝叶间穿梭，不知从何时起隐隐掺了些熟悉而飘忽的歌声。林中枝叶哗啦啦作响，风在树木中呼啸着穿梭，歌声混在其中，若隐若现，时有时无，让人有些难辨真伪。

剑子静心聆听了一会，很快就辨认了出来。声音是熟悉的声音，调子是他曾听过的曲调。那是很久以前一位小友曾经学过的招魂之曲。

他顺着歌声穿过树林来到了附近一处小小的浅塘水域，长草和芦苇在水边随风摇曳，淡绿色的点点萤光细细密密地附在长草上，长风一吹就飘满了整片天空水域，很快又散开了去。长草丛中有熟悉的身影一边随性地唱着歌，一边蹲在草丛间似是在找些什么，一双标志性的猫耳在头顶上一动一动煞是可爱——果不其然是他想象中的人。

剑子看着那人的身影，听着那人的歌声，不由得皱了皱眉。他以为，过了这么多年，当年那个对着大海哭得声嘶力竭，对他说了很多励志话语的年轻人，如今应该已是完全看开了才对，却没想到又回到了原点。然而他转念又想，年轻人的心性本就如此，没经过什么历练，伤心难过后总会有一瞬的坚强，自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要放开过去，努力走下去，然而，等冷却下来，却发现其实并不是那么简单一回事。

或许，能轻言放下过去，才是没长大的象征。

“阿九。”

他拨开长草，缓步走了过去，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那人咋一听到背后声响，吓得猛地跳了起来，一脸防备地转过身，看到是剑子才安了下心。他怀里抱了一大束嫩绿色的小草——是一种很不起眼的矮草，在这一带混入长草丛中，不仔细找的话很容易就会被漏过，他的右手还拿着一株，刚刚找到还没来得及归入草束中，那小草细嫩的长梗顶端，嫩绿色的三片叶子如花朵一样绽放，在风中左右摇摆着。

阿九看到是剑子，一双铜铃大的猫眼瞪得更大了，他有些惊喜又惊讶地问道：“剑子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剑子听后眼光黯淡了一些，却马上就被他长白的睫毛掩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即便已经是青年模样却依旧褪不了少年稚嫩天真的友人，浅笑道：“刚刚和素还真在附近放完河灯。”他顿了顿，又幽幽补上一句：“苦境最近不太平。”

苦境近期的战事阿九是知晓的，只是知道得不多。当年慕少艾死后，他便离开了落日烟。他去雪地里取了武器星疾剑，本是打算就此步入江湖，最后却还是选择了隐居世外。他的心中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事，不能就此步入江湖。他记得上一回见到剑子的时候，剑子已经退隐了，恰巧他们在一个镇子里揭了寻人的告示，那人便盘算着要择日前往儒门天下“讨账”。他听闻剑子和素还真在一块，又听剑子那么说了一句，便问：“剑子先生这是又踏入江湖了吗？”

剑子听了无由来苦笑了一声，若这苦境太平，他亦是不愿意涉足江湖的。他想呆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与一个人日日品茶闲聊，煮酒论心，偶尔出外访一访友人，论一论道，无需为人情俗世烦心。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然而，阿九却不知剑子的苦恼，听了便有些欣羡道：“真好，阿九也想仗剑走江湖的，何等快意。可是朱痕不喜欢我习武入江湖，少艾也想我远离江湖的纷争。” 朱痕染迹曾说过习武不是害人就是害己，而慕少艾便是因为学了一身武艺，才最终是害了自己。而他也曾对自己承诺过，不会辜负慕少艾活命的心意，要放下过去，好好活下去，当一个好医生。尘封的过往被佛心解开后，他意外找回了过往的记忆和武者的本能，当年，他本以为离开了落日烟便能找回过去的自己，然而找到的却只有和慕少艾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不愿意接受过往的经历和记忆，只愿意继续做慕少艾身边那个天真顽皮的小阿九，怀念着，被束缚着。

所以，不是不想入江湖，而是不能入江湖。一字之差，便是天地之别。只是，为了他人而下的决心，终究非是出于本心，难以持续，他武者的本能让他仍是打从心里向往这个苦境的江湖的。

剑子亦不明白阿九的苦恼，听了却是有些吃惊。当年遇到阿九时，他察觉到阿九气息有所改变，也曾想提议阿九入江湖闯荡一下，毕竟多遇些人和事，亲自闻一闻苦境江湖的醍醐味，便能更好地成长，才不会老往死胡同里钻。然而，当时的少年却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这个乖巧伶俐的少年，这个决意要长大的少年，决定顺着亲人的心意过他的一生。

就在剑子暗自惊讶的时候，阿九的感叹声突然传入耳中。阿九叹道：“要是入了这江湖，阿九就会遇到很多很多人，那样，那样，那样，”阿九连着说了好几个“那样”，声调一个赛过一个，最后他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声音就那么直直地沉了下去：“那样阿九就不会只记挂着少艾了。”

他明明已经有了觉悟，决定不再去想已经过去无法挽回的事情，然而，当宣誓的激情过后，一切都恢复平静，他的内心仍是抵挡不住对一个人浓浓的思念。无论过了多久，只要他仍是视慕少艾为唯一亲人的阿九，就无法彻底将慕少艾放下。

夜幕下的小塘安静了下来，剑子和阿九都不再说话，只剩下夜风拨动长草时发出的响动，还有流萤漫天飞舞的虫鸣声。

过了很久，剑子才叹了口气道：“阿九，你还是不明白。”他摇了摇头，突然有些懊悔自己的疏忽，当年他心有挂碍，没能及时察觉这个看着已经豁然开朗有所觉悟的少年心中隐藏的执拗，知道此时此刻才看懂几分。于是他避开阿九探究的眼神，抬起头看向琼宇之上与流萤混在一块的漫天星辰。和苍穹之上亘古恒存的星子不同，流萤米粒之光，转眼即逝。他悠悠道：“确实，江湖之大，你总会遇到能与你同道的人，然而，那终不过是同道之人而已，末了便散了。而你想遇到的那个人，说不定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一个。”说完，他闭了闭眼，压下涌入眼底的心绪，才重新看向阿九，语重心长道：“而去了的，无论你如何呼唤思念，便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你明白我说什么吗？”最后一句，他几乎已经是在喃喃自语了，也不知道问的是谁，更不知道是在希望谁明白了。

然而，阿九却聪慧地听懂了剑子的话。他其实一直都懂，他真的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于是，他那水灵的大猫眼一下就填满了悲痛的情绪。他抱着草束的手臂往胸口的位置靠了靠，让那些小草更加靠近他那颗跳动的心脏——那心脏是慕少艾费劲心力给他换来的。于是，他皱紧眉头，努力压抑着几近喷薄出来的哀恸，咬着牙道：“剑子先生，阿九知道，阿九知道的，阿九什么都知道，少艾是不会回来了，当年就知道了……”情绪宣泄过后，他低下头，轻声道：“学招魂曲的时候，张九告诉我，只要我用心地唱，用心地想念，把我的心意唱出来，我心中那个人总会听到回应的。”他抬起头看着剑子时，眼眸中已经荡了些水光，在月色下波光粼粼。他有些语无伦次道：“但是，但是，他没有告诉我，有很多时候，无论我怎么传达我的心意，回不来的就是回不来了，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知道了，发现了，”他抱着草束，摸着自己的心口，压抑道：“所以我告诉我自己，少艾就在这里，会一直都在，可是我知道其实并不是的，我不过是自欺欺人，我以为我可以很坚强的面对，真的，阿九已经很努力了……”

剑子见状，皱起眉头，再开口时隐隐带了些责备的语气：“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既然知道，那你还……”

有些人，有些事，既然已经挽回不了，那便不提，不说，忘了就好，假装忘了就好，日子还是得照常过下去的。

然而，阿九却敛起神情坚定道：“但是，阿九想要记着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对吗？”他说话的时候仍是带着执拗，认真分辨却能发现其中并没有执迷的感觉，“阿九不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就只是不想忘掉少艾而已，招魂什么的，也不会再做了，我知道那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我只是想，想到少艾的时候，就想唱上一曲，告诉少艾，我还念着他，而且会一直努力活下去的，我还不想忘了他。”

说着，阿九低下头，抬手逗了逗怀中小草的三片叶子，轻轻笑道：“阿九已经不是孩子了，少艾的心意阿九明白的。可是，阿九还是想要把心中的思念和心意说出来的，”他这么表达着自己的意愿，感觉还是有些孩子气的一厢情愿，一双猫眼闪着亮光，仿佛把整片星河都映入了眼中：“万一，我是说，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少艾听到了呢？要是阿九没说，岂不就错过了？”

剑子听着阿九述说，眼神动了动，竟有些分不清阿九的是执迷还是坚强。他忽然觉得，说不定，没有长大的其实并不是阿九。人活着，无论看开了还是没看开，怎么可能没有一丝念想，只要哭过笑过，就会留下痕迹。

阿九见剑子一言不发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是在为苦境的战事烦心，便低下头把怀中的三叶草分了分，递了一把给剑子，说：“听说这种片三叶的小草能给人带来幸运，分你一点，希望你这次也能平平安安退隐归来。”

剑子一愣，便再压抑不住眼中的悲痛。他接过阿九递来的草束，紧紧地握在手里，轻轻说了声谢谢。

只是，若是没了人在等待，他平安退隐又有什么意义呢？

幕三龙宿•光

儒门天下的西风亭是整个龙门道内风景最美的所在。西风亭的春光是明媚的，染着鲜活的色彩，桃花在枝头烂漫活泼地绽放，小鸟在花枝间跳跃穿梭，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连吹过的风都带了些艳阳的暖意，夹杂着清淡幽雅的花香。

自从重新统领儒门天下后，闲暇之时，他最喜欢就是呆在西风亭。比起嗜血族据地那融于黑与白之间的血色界线，他更喜欢苦境明丽缤纷的色彩，那是人活着的证明。

其实这般鲜活的色彩非是要在儒门天下才能享有。当年他接受素还真的提议退隐后，回去疏楼西风也好，流连龙烟宛也罢，又或是移居三分春色，还是前往他在苦境的其他产业，只要他愿意，就能远离苦境纷争，安静休闲地享受他喜爱的颜色。然而，他却选择了再度一统儒门天下。

他可以义正言辞地与谈无欲说，他看不惯隶属下流门派以承继儒门自居，终日明争暗斗，败坏入门之风，更不愿泱泱大国之儒门教系沦落成九流门派，才应旧部之邀重新站出来统领儒门。实际上，他当初决意退隐，并非临时起意，又怎可能没将儒门天下考虑在内，既然最后决定撒手，便是有了淡看儒门兴亡的觉悟，哪会是这般轻易就被请了回来。

他只是不愿承认，他重新统领儒门，不过是想告诉一个人，他回来了，他重新掌握了权力势力，再次回到了儒教顶峰的位置，若为敌，他是需要注意之人，若为友，那人要真遇了困难，他可以提供别人所不能给的助力，只要那人莫忘了拉他下水对付邓王爷时的承诺。

只是，西风亭的桃花都不知道开谢多少回了，他等的人却一直没来，就那么消失在苦境，去得无影无踪了。倒是另一个人来了，一看就知道是被他那满腹黑水的师兄拖下水的，为的是夜重生之事。

不得不说，论纵横捭阖，谈无欲比素还真高段，是天生的谈判好手。素还真擅长以话术谋略与人陈析厉害，迫使对方重新权衡利弊，再做选择，然而，那样的谈判手段讲究的是自己手上筹码的多少。而谈无欲与人谈条件，却能直指人心，洞悉谈判对象心中所诉所求，即便手上的筹码不多，也能为己方挣得可期的余地。等价交换固然重要，但合作，有时候端看的是合作的对象和人心。

谈无欲对龙宿说：“影，可以极端、可以率性，很多事情不能光明磊落就能达成，光明是一种指标，但易受评论、讹诈、压力、猜忌所限，手段、计谋、诡辩，皆是暗影能率性而为，由恶的形象引导善的结果，这是被标上光的人，想做也做不到的事情。”

言下之意便是指，素还真做不到的事情，剑子做不到的事情，他谈无欲和龙宿却能做到，而且不仅能做到，还是必须的。若无黑暗，又何来光之耀眼。

短短几句话就说到了龙宿的心坎上。撇去决裂后的事情不谈，一开始，他与剑子最大的分歧便是在于对付嗜血者和叶口月人所采取的手段。他从不否认自己想从中获利，却也能光明正大地表示他在最开始时并没有要与正道为敌的打算。他曾有襄助之意，可正道却不屑他的手段和别有用心，而傲笑红尘之事不过是为打击他而提供了一个有用的借口罢了。

于是，当下即使谈无欲没有任何筹码与他谈判，他却依然给了他一个得到他襄助的机会，只要时机来临的话。

#

穆仙凤到西风亭向龙宿回报儒门消息时，正午刚过，阳光最是明媚耀眼。彼时，龙宿正在西风亭赏画——是一幅很久以前画下的腾龙图。

他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在亭内的圆桌上铺开，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就这么跃然纸上，活灵活现得差点就要从画卷中直飞冲天了。可惜的是，这条龙没有眼睛，终是失了神韵，飞不出画卷的束缚。

穆仙凤报告完没听到龙宿说话，便抬起头，这才发现龙宿正看着画卷发呆。她将视线投向桌上的画卷上，一眼便认出了自家主人的手笔。然而，她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仍是安静地候着。

过了一会，龙宿才开口问道：“凤儿，汝觉得这龙如何？”

穆仙凤中规中矩地回答道：“画工精细，集合了自古各家所述龙的形象和特点。”说着，她停下斟酌了一下用词，才继续道：“只是自古各家对龙的形象争论不休，难以有最优之说。凤儿觉得，这龙好不好，传不传神，并非在于这些众口难调的形象特征，而是在于眼睛，那是龙的神韵所在。”

龙宿听了满意地笑了：“哈，不愧是吾的凤儿。没错，龙的形象再完美皆是虚，只有这眼里的神韵才是龙存在的意义。”

穆仙凤听了颇有些不解，便疑惑道：“那主人为什么不给这条龙添上眼睛，让它拥有属于自己的生命？”

龙宿却是笑了：“这龙要是有了生命，便是要离开的。”

穆仙凤问：“离开了会去哪里呢？”

龙宿不答反问：“凤儿，汝知道为什么龙会附于帝王之身吗？”

穆仙凤想了好一会，才尝试着道：“因为帝王乃九五之尊，受万人敬仰，与龙的神圣最为匹配。”

龙宿听了摇了摇头。他负着手，缓步走到凉亭边缘，抬首看向湛蓝如洗的天空，空荡荡的连一片云都没有，只有太阳高挂普照万物，忽而叹了口气道：“因为龙也是会寂寞的啊。”感叹完，他一回头便看到了穆仙凤疑惑的眼神，于是就笑着解释道：“汝看，一个人站在了众人的顶端，受众人膜拜，就算他还是个人，却又不再为人所容，天地之大，无处不是他的归所，又无处是他的归所，孑然一身，不是和龙有些像吗，出身于最平凡的动物，却又不再是平凡的动物。汝说，它是什么？”

穆仙凤有些不赞同道：“高处不胜寒，那也并非只有帝王才有的苦恼。”

龙宿却感慨道：“可是帝王却是回不去了，他被永永远远钉在了那个位置上，人们再也看不到他，只能看到他坐着的那张椅子。”

穆仙凤似懂非懂地问道：“所以主人不想为这龙点睛？”

龙宿叹息道：“吾尚未找到能为此龙点睛的人。”

这回穆仙凤却是听懂了，便道：“凤儿见主人与月才子相谈甚欢，以为主人十分欣赏他。”

龙宿却问：“那凤儿说说谈无欲为什么来龙门道找吾？”

穆仙凤想了想，回答道：“夜重生与魔界联手，主人身负嗜血者之能，是夜重生的克星，而儒门天下也能是对付夜重生甚至魔界的助力…….”她还没说完，就恍然大悟地住了嘴。

龙宿没有做任何注释，只是将目光投向不知何方的远方，突然喃喃地问了一句：

“凤儿，在汝眼里，吾是谁？”

幕四剑子•希冀

好不容易苦境的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佛狱的大军被击溃，退回了佛狱。

然而，并非佛狱退兵了，苦境就安全了。佛狱之王咒世主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放出了被封印的佛狱异数魔王子，佛狱还算不上气数已尽，更别说还有其他对苦境虎视眈眈的各方势力了。如今中原为对抗佛狱已是元气大伤，这些原本观战的势力便逐渐有了蠢动的苗头。

不久前，集境、死国、中原、死国、佛狱以及末世圣传的代表齐聚琉璃仙境，展开了一场平和的所谓枭皇论战，但说白了不过是通过对谈来观望彼此立场和实力，谈判破裂本就是必然之事。面对各方霸强，刚刚因对抗佛狱而战力耗损的中原一方明显处于弱势。等各方势力代表散去后，剑子与素还真留在原地相顾无言。他们心中都明了，这会一散，下次见面大概就是生死之决的战场了，区别不过是看到底哪一方先攻来。

自佛狱开启后，剑子频频不顾伤势冲锋奋战，不久前才又在佛狱公侯的夹击下勉强脱身，完全没机会攒到充分的喘息时间。他的脸上仍是一副淡定得令人心安的表情，心下却明白这个时候自己已是强弩之末，若再遇到强敌，他指不定就在劫难逃了，而且，他遭遇强敌的可能性几乎是必然的。于是，饶是他心思向来沉稳，亦不禁开始浮动，明知在这关键时刻离开琉璃仙境有失稳妥，却仍是忍不住辞别了素还真。

他并没有回到豁然之境提前安排后事，而是来到了龙宿的龙烟宛。当初龙宿在莫汗走廊使用嗜血王权老化身亡，最后便是被草草地葬在了这个苦境的温泉胜地，还是他亲手将那人的躯体抱入了棺木，亲手替他挖了坟。时到如今，他仍记得龙宿下葬时的那场大雨，下得萧瑟冰凉，泼水般地浇去了他身上仅存的一丝暖意，洗去了他衣衫上残存的龙宿躺在他怀里的最后一点气息，连同他的心都浇了个透凉。

他曾经很喜欢雨。

从前宫灯帏还在的日子，潇潇细雨总能带来他与龙宿的相聚，或是品茶煮酒，或是讨论时事，或是琴箫合鸣，总之，他与龙宿聚在一块总能做很多事情，怎么都不会感到无聊。可是后来，宫灯帏没了，疏楼西风丢空了，龙宿在他身边，却让他感觉越来越远。在疏楼西风决裂又和好后的这些年里，他总会忍不住抱了一丝念想，一旦无所事事，就止不住思绪万分，心想，说不定，说不定哪一天，他能与龙宿回到在宫灯帏赏雨的那段心无芥蒂的美好时光。却不料想，这一场雨，却将他有关龙宿的最后一点念想都带走了。

他当时有些心死如灰地想，大概，这就是离别了吧。

然而，当他见到枫岫，聊起龙宿时，仍是忍不住自欺欺人道，等事情结束后，他会去找到龙宿，上穷碧落下黄泉，总有一个地方是他能找到龙宿的。

当时他并不知道，如果一个人故意躲了起来，那无论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再找到那个人的。就如同当年魔界乱世，他离了残林隐匿了行迹，故意避开了儒门的追踪，龙宿便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他一样。后来若不是他主动现身，就算龙宿的寻人告示贴满了整个苦境，也不过是徒劳无功。如今想来，当年他应该更早些寻去儒门天下，如果他知道他与龙宿的时间只有那么短暂的话。

只是，他确确实实也是恨透了这个人，这个人怎能比他更狠，一朝诈死避世，就连让他贴寻人告示的机会都没给。

就算他愿意将告示贴满整个公开亭，乃至于整个苦境，这世上又有哪个死人会揭榜寻来。

#

进了龙烟宛，剑子沿着蜿蜒的山道，走到了本应埋葬着龙宿的后山庭院。在知道龙宿还活着后，穆仙凤马上就离开了龙烟宛，大抵是回到了三分春色等待吧，又或者，早就被已经苏醒的龙宿带到了一处更隐蔽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躲了起来。

如今，原本整洁华丽的庭院因为没人打扫，蓬草已经沿着地砖的缝隙挤了出来，还有些不知名的野草杂草，乱无章法地混在了一起，而花坛中原本盛放的名花少了穆仙凤的细心护理，皆已凋零，只剩下略微泛黄的叶子仍挂在枝头。

整个庭院看上去颇有些年久失修的萧瑟感。

庭院里的一切还维持着原样，当初他与佛剑为龙宿立的墓碑仍在，墓碑后被佛剑用佛碟炸开的大坑也还在，被挖出来地空棺椁歪歪斜斜地躺在坟墓边上，连被掀起的棺盖野仍竖立在地面上维持着原样，只是上面的字条已经不见了。

当时自香楼主口中得知龙宿有可能还活着的消息后，他便难耐不住心中翻涌的激动，放了一切，拉着佛剑第一时间就跑到了龙烟宛确认。开棺一看，果不其然，龙宿的尸身已经不见了。他不禁欣喜若狂，自以为上天待自己不薄。苦境中原正道每日每夜的生死离别都在上演，比吃饭睡觉还要频繁，但终是落不到他的身上，他就知道，龙宿总归是有法子的。只是，直截了当地表露心思终不符他的性子，于是他欲盖弥彰地拉着佛剑胡说了一通，最后才提议和佛剑一同以佛道圣光将龙宿召唤回来。

他心里偷着乐，心想，龙宿就算要因早前笑封君还有香楼主的事情与他置气，也不至于不给佛剑面子。

然而，龙宿却一直都没有出现。就算他与佛剑几次面临生死之境，龙宿都没有现过一丝半点儿的行迹，仿佛是真的死了一样。

这个时候，他这才明白，这才是真正的离别。

他默然地走到石碑前，自袖袋抽出了一方白丝巾，仔细地擦拭着墓碑龙宿名字上的尘土。龙宿既然还活着，这碑早就应该没有什么意义了，然而，他却宁愿自己从来都不知道龙宿还活着的消息，那样他就能一直无知无觉地四处寻找，假装着龙宿其实还是很想和他在一起的，只是再也做不到了而已。

擦拭完，他放开丝巾，任其随着山风远走。过了好一会，他自怀中掏出了一张纸卷，摆在手上铺开。已经有些泛黄甚至沾了些血迹的纸卷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剑子仙迹你连死人都不放过”几个大字，字迹扭曲歪斜，丑得丝毫没有那人凡事讲求华丽的风格，他大概可以想象得到那人躺在棺木里留言时的状态。

说不定，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呢。

剑子无声地苦笑着，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缓缓地顺着那扭扭曲曲的字迹，摩挲着粗糙的纸面，却像是描摹着那人精致的眉眼，一下又一下，他从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就这么抚摸着，“啪”的一声，一滴眼泪毫无预警就落到了纸面上。

他似毫无知觉，只是蠕动着双唇，喃喃自语着：“龙宿，我老是来找你，真的没别的，就只是因为你是龙宿啊。”

因为你是龙宿，我是剑子，我们注定脱不了生死纠缠，这世间，除了你，我还能找谁？

萧瑟无人的庭院中，他双手捧着纸卷，缓缓地蹲了下来，安静地将脸埋入了纸卷中。

大战在即，生死未卜，此时此刻，他真的十分想再见这个人一面，仅一眼就好。

忽然，庭院中刮起了大风，持续了很久，吹得院内的残草乱飞，有不少甚至缠到了剑子的鬓发头发上。过了很久，风停了，剑子的情绪也平复了下来。他自纸卷中抬起脸，伸手将嵌在鬓发上的小草取了下来，放置到手中看了看。

嫩绿色的小草，看着和不久前阿九给他的那种长着三片叶子的小草有点像，只是这一株小草却只有两片叶子。

不期然地，阿九的话自脑海中冒了出来，他猛地站起来，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手执拂尘在空中匆匆划了几圈，几道清圣的道门真气转瞬就冲天而去了。

说不定，说不定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那人会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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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剑子整理好心绪，便离开龙烟宛，回到了琉璃仙境。他还没来得及和素还真多说两句，集境的精锐就已经攻了过来。

他掩护众人逃跑，惨遭集境之人的极招波及，在陷入昏迷之际，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也许，也许，真的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呢。

幕五龙宿•剑子•点睛

龙宿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以前在等，现在也在等。

以前，他在等那人明白，如今，他仅仅只是等那人出现。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等的人依旧是没有现身。他重掌儒门天下时，那人没出现；他借造化之钥和夜重生之事重现江湖时，那人没出现；他把保命之刀交出来托教母楚君仪去找时，那人没有出现；楚君仪死后，他大张旗鼓地在苦境张贴寻人告示时，那人还是跟人间蒸发了一样，连个响动都没有。

夜重生给他造成了那么多麻烦，终是死了。眼见苦境已经没什么事值得他关注了，而他也对苦境的你死我活不再感兴趣，失望之下，他便隐了龙门道不再涉足苦境江湖了。

然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千呼万唤皆不见的剑子却找来了西风亭。

剑子找上门的时候龙宿正一手执着宣笔，一手摸着下巴，双眸盯着桌案上的腾龙图十分苦恼。退隐后，他时不时会拿出这张画来看看。他想，他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个人能替这条龙添上眼睛了，既然如此，还不如他自己补上，可怎么看都又觉得不知道怎么下手。

恰好这个时候剑子就不经通告直接入了西风亭。

他察觉到有熟悉的气息落入庭院，不消看就知道来人是谁了。他有些随意地抬眸瞟了来人一眼，又忍不住定睛仔细地打量一下那人的状态。那人如今看着已恢复了过往的仙姿，一身轻盈繁复的白纱道袍在满园的风花中飘荡，眉宇间惯有的愁云已散尽，看着无事一身轻的样子，完全不复早些时日打滚江湖时的狼狈和沉重。到底有多久了，他没再见过剑子这般仙风道骨、不染尘埃的模样了，让他都不禁有些怀念起来了。

这样的剑子却让他不由得有些警惕。

如今魔界潜藏，苦境仍旧风波不断，这人指不定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好不容易养好了伤，大抵觉得又可以出门送死了，只是临去前不忘拉个垫背的。就在龙宿有些懊恼自己退隐前忘了把早前贴出去的告示回收，给这人留下了找上门拖他下水的借口时，剑子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了他面前。然后，果不其然，那人自怀中取出了一幅画卷，在他面前展开。

是一张很残旧、几经风霜的寻人告示，告示上画着的人与拿着画卷的人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连额前三撇刘海飘起来的仙气都出落得一模一样。

剑子高高翘起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声音轻快道：“龙宿，你这样在苦境到处张贴我的画像，我的脸面可丢大了，你说你这回要怎么补偿我？”

果然。龙宿垂了垂眸，心内有些失望，便懒得再看剑子一脸小人得志的神情。他低下头，继续琢磨桌上的腾龙图，随口问了一句：“那好友想要什么补偿？”说完，他便将全副心神投入到了画卷中，也不期待能从那人口中听到什么好听的话，不过就是打算拉他入卷入苦境风波的漂亮话而已。

然而，过了很久都没有声音传来。

龙宿有些疑惑，便抬起头，不期然就对上了剑子注视着他的神情，温柔而专注。他并没有忽略剑子眼眸里，浓浓的笑意中透了些难以明了的情愫和哀凉。剑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和煦的日风牵引着他满头的银丝华发，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在期待什么，却就是不敢往前半步。

他感觉奇怪莫名，便隔着桌子倾身凑近剑子，想把他脸上的神情看得更仔细一点，猛不防便在剑子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霎时间，难解的思绪自四面八方涌入心头。忽然，他回忆起了很久以前邪之子曾经的问话。

邪之子问，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是嗜血者了，却还想要回到人类的世界。

难为嗜血者，又非人之躯，他自是明白。

只是他想，他不过就是疏楼龙宿而已。

这般想着，他心念蓦然一动，便再顾不上礼节，直接就拉过剑子的手，将他拉扯到身边，又把手上的宣笔塞到他手里，眉眼弯了不少，掩不住都是笑意。他柔声道：“好友来得正好，不如就替吾给这幅腾龙图点睛吧。”

剑子一怔，神情马上就柔和了下来。他笑意盈盈地执起笔，干净利落就在画中龙的眼睛之处落了笔。

点完睛的一刹那，一条紫金色的巨龙风一般地自画卷中飞出，直冲天际。

幕终

淡紫色的帷帐，浓郁香甜的龙涎香气，悠然熟悉的七弦琴声，还有在桌边安静抚琴的华贵身姿。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到了宫灯帏外，细雨敲打着竹林的声音，仿佛又回到了淡黄色的三角亭下，紫衣人安静抚琴等待的静好时光。

他无力地躺在床上，视线有些朦胧，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清晰：“我好像做了个梦。”

那弹琴之人听了，回过身，笑道：“巧了，吾亦做了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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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19-07-11 14:4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哦哦哦(￣∇￣)
劍龍呀劍龍～

每次看到糾結的兩人就覺得心酸╮(╯▽╰)╭還不如拉上佛劍開個車直接了當（喂）
PS對應到最新劇集宮燈幃再現，特別開心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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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3)

2樓發表於: 2019-07-16 18:4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幕終的描述非常優美，非常秀逸的短篇>///<
我想龍宿是個情緒敏感細膩的人，
而劍子與之對待的方式不是儒門龍首、不是嗜血者、不是三教頂峰，
僅僅只是好友疏樓龍宿，憑著這點便可讓他無怨無悔生死與共，
因為他從來就只是那個只想和好友共飲逍遙一世悠然的疏樓龍宿。
(奈何好友個個都心繫中原拖他下水)

順便幫少艾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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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琅琊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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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5.12 【剑龙】点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