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03 【网空】此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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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ingy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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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12-03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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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3 【网空】此生长

预警：这是一个第三人视角的百年之后的无聊傻白日常小故事。是第一人称叙述的。是一个戮世摩罗没怎么正面出现的网空文 ecH-JPm'

我第一次正式见到妖神将，是在葛藤披下的那座竹屋之中。

竹篱在坡下圈出了一片领地，葛藤缠绕，苍翠鲜活，篱外流溪涓涓，绿竹猗猗，风吹过时沙沙作响。在广漠荒凉的魔世，这里静谧雅致，尤显别具一格。

妖神将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半垂头不知在做什么，察觉到有人来便抬了头，见到了我，明显愣了一下，却马上恢复了常态。

透过魔世蓝月的冷芒，他的眼睛静若深渊，明明是极热烈抢眼的赤红，却比冰雪更为淡漠寒凉。

“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很沉，但语气很淡，听不出他的情绪。

我连忙垂头恭敬地回答，“是陛下命我来照拂妖神将。”

“照拂吾？”我听到半是疑问半是讶异的低语，随后响起了细微的衣料摩挲声，极缓。

他似乎站起身来了，我没敢抬头，规规矩矩地小声回答，“是。”

半天不见他出声，我猜不准他的心思，紧张的鼻尖直冒冷汗。等了许久仍不见回应，实在无计可施，我便小心翼翼地偷眼去看，却不想视线正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打了个哆嗦后退一步，他却还是那样淡漠的模样，不见喜怒，只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抓了抓头发，实在不明白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妖神将倒也没有过多为难我，又垂下头去忙自己的事情，淡淡说道，“叫那小子过来。”

我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小子，是我们修罗国度现今的帝尊。帝尊统御妖魔两界，唯有妖神将，敢这样出言不逊。

我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不敢怠慢，马上赶回王宫去，把妖神将的话原封不动的带给陛下。

陛下听了这话倒是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撇下手里一堆奏本直接带着我又跑出了王宫。

路上我看到人前老成持重的陛下此时一副欢欣雀跃好似胡闹孩童的模样，暗暗又抹了把汗。

细想想，这倒也不奇怪。

可以说，陛下是妖神将一手护持栽培出来的。

我常听人讲，陛下即位时年纪尚轻，能力不足。是由妖神将摄政，代行国君之权。

彼时妖魔两界刚刚一统，尚存暗流。先帝骤然亡故之后，凶岳复辟，妖族不稳。妖神将以雷霆之势剿灭反动势力，安稳朝纲，可谓面面俱到，无所不周。

而后在陛下能够独当一面时，妖神将毫不留恋的还政于他，自此退居幕后，深居简出，非重大祭礼甚少露面。

我也仅在一年一度阅兵大典上远远见过妖神将一眼。

因为大典尚未开始，我和几个新兵凑在一处插科打诨的聊天，说到高兴处大笑出声。他的目光淡淡扫来，停了一瞬。那双赤色琉璃一般的瞳仁里，不带任何锋芒，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时妖神将就已经不带兵很久了，但久经战场所磨砺出的杀伐之气，仍是教人心生畏惧。

他就站在那里，却像是站在万人之巅，俯瞰众生一般。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那一瞬间，我只感觉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顶，心脏狂跳，胀得像要炸开。

其实，我甚至不确定他看到我没有，因为那一眼实在太快，太淡然，淡然的，好像我们都不存在一样。

冷静下来之后，我踮着脚再去看那个方向，却发现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就是妖神将啊，我们修罗国度百年的不败传说。我心中遗憾，竟没能多看上几眼。

我没想到的是，大典结束后不久，我便被陛下传召进了王宫之中。而他的意思，是命我去照拂隐居在外的妖神将。

我懵了一瞬。好半天才在脑袋里把这句话消化完毕，这也就是说，我能够近距离接触只在传说之中听过的妖神将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找不着北，晕晕乎乎地就跑去了妖神将现今居住的葛藤坡。现在想想，招呼都没打一声就闯进妖神将的私人领地，他没当场打死我真的算是福大命大。



陛下进了竹舍时，卸掉了人前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围着妖神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活像个卖乖讨便宜的小孩子。

大致的意思是先抱怨了东边的凶岳疆朝难管，又控诉了策君整日不干正事跑去暗盟厮混，又远程指责了妖界那边的主事者不够稳重，什么大事小情都要来找他。

唠叨了一大堆，妖神将就坐在旁边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到关键处便微微点头，甚至还颇为细心的倒了杯水递过去，像是寻常可见的长辈。

他们聊了很久，最后话题才扯到我身上。

妖神将让陛下将我放回军营，说他独断专行，不顾虑我的想法便将我送到这深山荒地里，修罗国度的大好男儿，当征战疆场，怎能在此间荒废。

听到这里，其实我很想插嘴，我还真就想在这深山荒地里看着您老人家。但我仅存的理智告知我闭嘴，于是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陛下便又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讲。什么妖神将孤身在外，外人会笑话他苛待功臣，不敬老尊贤，还说妖神将常年不回他的信，也不和他交流，除非重大场合都请不动，他十分伤心等等。

其实陛下也是个百多岁的老魔了，但撒起娇来还是一流的。那一声声的师尊叫下来，终于把妖神将一张冰块似的脸叫得融化了。

哦，是了。陛下是先帝和妖神将共同教习的弟子。

听有些资历的老人儿讲，论起撒娇哄人的功夫，当年先帝在时，无人能出其右。看来，陛下不只武学谋略深得先帝真传，连撒娇的本领也学到了精髓。

妖神将最终无奈地道了一声，“好吧。”

我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松了口气，看来我能够留下来了。

陛下走的时候，眉开眼笑，满脸的轻松，虽然他整齐束起的头发被妖神将揉的蓬起凌乱，活像个炸了毛的扫帚。



妖神将在竹舍旁边又起了间小屋，说让我以后住在那里，闲时仍要去军营，不可懈怠，我满口答应下来。

说是来照顾妖神将的日常起居，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虽然妖神将没有明说，我却感觉得到他并不欢迎我进入他的竹舍，我也非常自觉的只在我的小屋内活动，扫地掸灰什么的倒也省了，乐得清闲。本身我就有些笨手笨脚，在新兵营也经常被嘲笑，自从我来了，反倒是他关照我更多。

妖神将的生活十分简单，他隐居在这里，除了陛下的信使，是没有人登门造访的。

他最常做的，也就是待在竹舍之中，沉默地擦一把剑。那把剑形制特殊，中间开口，花纹奇诡，冷锋沉重，不知终结过多少性命，通身煞气逼人。他在擦拭这把剑时低着头，红发从肩头滑落，如霜似雪的剑刃映着他血红的双瞳，总是令我产生一种他的神情十分温柔的错觉。

魔族腹中饥饿也同样要进食，葛藤坡不远的蔓棘岭上野物颇多，有一次我拎了两只野禽回来，打算给妖神将露一手，于是在篱外起了火堆。然而我到底应了那句乐极生悲，本来我的手艺就差，因为太紧张错估了火候，好好的食材烧成了焦炭。

那一刻我看到了妖神将的嘴角似乎抽搐了几下。随后他看了我很久，好像还叹了口气，

“吾来吧。”

他这样说。

我从不知道那个传说中喋血厮杀纵横疆场的妖神将还会下厨，他烤肉的样子十分熟稔，认真又专注。渐渐的香味弥漫开来，油脂滋滋作响，我馋得口水直流。

他将烤好的猎物递给我，我稍微客气了一下便狼吞虎咽起来，吃得正开心时我抬头看了看他，发现他正在出神，微仰着头，目光在火焰的跳动之下忽明忽暗。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无从分辨他眼中浓重的情绪到底该怎样形容，只是，看得人心头有些发堵，嘴里香喷喷的烤肉不知为何突然就味同嚼蜡。

时间一长，我发现妖神将每隔两个蓝月都要出门一趟，许久才回。他会带回一些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知趣的不多问，生怕他反感不悦。

能够近距离接触妖神将，已经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奢望。从前与我同营的人羡慕的牙根发痒，戳着我的头说不知道我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我只是嘿嘿的傻笑，毕竟连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走了什么运。





陛下在三月共升的那一天又召我去了王宫，因为正巧赶上妖界来使，我在内殿等了很久。

此处殿阁乃是先帝所用的御书房，当年先帝便是在此办公理事，因此装潢与魔世其他建筑不同，十分精细。

我看得入神，不小心碰倒了桌角的画筒，内里的画轴咕噜噜的滚出来，散了一地，我吓得一哆嗦，赶忙去收。

陛下也算会挑时候，等我收拾完毕之后他才过来。

侍卫通报时我的心仍怦怦直跳。

陛下走进来正捏着额角，满脸的不耐烦。

我赶忙退到一边，说声，“参见陛下。”

他见了我，眼中顿时一亮，指了指殿中的椅子让我坐下，我哪敢坐，连忙摆手推辞。

陛下倒也不勉强我，只笑了笑，一双浅金色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着。

我顿时如芒在背。

第一次进王宫时他也是这样打量我的，我仍然记得，那时他绕着我缓缓踱了一圈，一步一步，落步轻盈，却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冷汗都出了一层。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忽然听见他出声了，他问我，“妖神将如何？”

我低着头，转了转眼睛，小心地把这些日子以来的事和陛下复述了一遍。但多是些日常琐碎的小事，我又不常去妖神将屋中，也不知道更多。

陛下认真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问话，其余再不多说。

事实上，去葛藤坡的第一天我曾想过，是否是陛下对妖神将心有忌惮，所以才派我过去监视。但这许多日子下来，我便否定了那个想法，妖神将无心争位，陛下也不对他设防，这两个人的关系甚至比外界所传扬的还要牢固密切。

讲到最后实在说无可说，我就只能沉默，低着头等陛下说话。

他沉吟了很久，才说，“他还是经常会去海境寻鲛人泪吗？”

海境？鲛人泪？这是什么？我被问的云里雾里，不敢回答，只能低头盯着脚尖。

还没等我想到应该怎么说，陛下却贴心的自己想到了一个解释，“师尊一定不让你说吧。”说罢又笑了一声，“他就是这种性格。”

我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只是觉得他笑得很苦涩。

又是许久的沉默，陛下才继续说道，“一定要替朕照顾好师尊。”

我赶紧点头说是。其实我心里也在暗暗吐槽，我不给他添乱就已经是万幸了，谁照顾谁还不一定。

然而陛下的下一句话，就马上听的我心里一突。

他说，“他实在，太寂寞了。”

寂寞？我一愣。

不自觉地突然回想起一些事，有很多次，魔世凉溶溶的月色下，我看到妖神将手执酒壶坐在窗沿，慢慢将酒灌入口中，冷色的光芒笼罩在他发上，像是凝了一层霜华。

那，是寂寞吗？

心中慢慢揪紧，回去竹舍的一路上，心中都萦绕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

我回去时正赶上白月升起，象征着魔世的一天结束。

妖神将又是坐在窗下看着月亮饮酒，还是那样诸事无扰的淡漠神情。

我忽然愣住。

这个人，这个一身寥落，沉默寡言的人，就是传说中纵横疆场，无往不利的修罗之剑吗？

这样的念头闪过一瞬，马上又被我甩出脑海。

他不是，谁是呢。

也许是相处久了，妖神将对我还算友善，见我回来了，也扔了一壶酒给我。

我连忙接过来向他道谢，坐在屋外和他一同喝酒。

喝酒的间隙，我抬头扫了扫屋中，看到妖神将时常擦拭的那把剑正悬在墙壁上，白蓝双月的光芒笼着雪亮的剑身，越发的冰冷慑人。

酒劲很大，我喝得迷迷糊糊。

那把剑是什么来历，为何妖神将会每日擦拭，又为何，会露出那样柔软的神情？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借着醉酒问出声了，我只记得我闭上眼睛前，妖神将好像是看着那把剑笑了，但是他的眼睛，依然深得像是无底的深渊，内中藏着说不出的疲惫与沉重，仿佛整个人都浸在很浓重的悲伤里。

应该是错觉吧。

我枕着胳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角度入睡。

妖神将那般强悍的魔中霸者，怎么有那么沉重的悲伤。何况，妖神将也，从来没笑过。



隔了几日，陛下为奖赏我照拂妖神将有功，特意赐了我一柄重剑，宽刃长柄，明如秋霜，沉的我一只手差点拿不起来。

随剑而来的还有一身铠甲，黑银相间，形制特殊，看着就十分威风，只是比我大了一圈。

妖神将看我窘迫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告知我不必多加理会。

那一刻我好像在他眼中看到了些许无奈。

我抓抓头发，只剩冲他傻笑，说陛下赏赐，不敢不用。

“随你吧。”妖神将这样说，他从来是惜字如金。

后来他有教我习剑。只不过可能是我天赋欠佳，或者是那把剑太过沉重，我总是舞的不像样。

在我来到竹舍的第二个三月共升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十分振奋人心的消息。驻守在人世与魔世交界处的闼婆尊回来了。

我兴奋的直搓手，只盼也能见到她一面。

妖神将在屋中放下手中的绢布，向我看了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擦拭那柄剑，并表示他不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给他解释道，“那可是闼婆尊啊！咱们修罗国度除了你之外资历最老，声望最高的武将啊！”

妖神将虽然对我这没出息的样子嗤之以鼻，最后仍是让我拿着他的手令去王宫参加了闼婆尊的接风宴。

我问他难道不想见昔日的战友吗。

他只淡淡说道不必，又补了一句我不能理解的低语，“她也未必想要见到吾。”

就这样，我怀着满腔的疑问去参加了王宫内的接风宴。

宴上我见到了闼婆尊，她确实如传言中一般，姿容绝艳曼妙，只是眉宇间透出的威严和压迫，令人时刻不敢忘却这是一名在战场上厮杀的将领。

宴罢陛下传口谕命我留下去内殿，我依言去了，才发现闼婆尊也在。

我刚把礼行完，抬眼就见闼婆尊杏目圆睁，直盯着我看，满眼的惊讶。

随后她去看陛下，问道，“阿离，他……”

陛下只笑，说了一句我听不太懂的话，他说，“不可思议吧。”

我满心的问号，但也不敢问，规规矩矩地低着头。

陛下又命我坐，我还是推辞不敢，闼婆尊走过来拉着我一同坐下，开口问了一些我的事情，也问一些妖神将的事情。

被心目中的偶像拉着，如此殊荣令我一时有些发懵，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好半天也没说完一句话。

“没事，你慢慢讲，我慢慢听。”

闼婆尊看着我笑，她的声音本来就柔媚，放轻了之后更是好听。

我傻乎乎的笑着点头，说话也渐渐顺了起来。

她和陛下就在旁边一直听着，时不时跟我搭两句话。

一直到我离开王宫，都处在一种梦游似的发懵状态。我已经不记得我胡说了什么，只记得一件事。

闼婆尊真的好温柔啊。

我回去和妖神将这样说。妖神将沉默了很久，接着向我投过来一个看白痴一样的眼神。

我去到军营和昔日的同袍这样讲，也遭到了无情的嘲笑。

“你别是头壳坏了吧？”他们都这样笑我。

但闼婆尊人真的很好。她第二次从人世回来时，还给我带了人世的美食。虽然我不是很爱吃甜食，但仍是感动的热泪盈眶。





吃了人世的美食之后，我开始对那片我从未涉足的土地起了好奇心，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因为中原已经与魔世订立和平盟约，常有中原侠客旅者来魔世游历，我从他们口中听得不少中原历史上的奇闻轶事，越发的对中原有所向往。

在某一次不经意和妖神将透露之后，妖神将看了看我，复又低头，沉吟不语。

我立刻打了哆嗦，不敢再说。我至今还是不太敢看妖神将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冷了，一片荒漠，不见一丝温度，不像是活着的东西。

我以为去中原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没想到妖神将却在一个蓝月后，带我去了一趟人世。

那一刻我简直高兴快要疯了。踏上那片与魔世完全不同的领土，除却兴奋，更多的是对妖神将的感激。

能得这样的人关照，我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报。

妖神将对人世十分熟悉。

他说，今日是中原的上元佳节，街市不宵禁，十分热闹。

熙来攘往的人群，沿街叫卖的小贩，鳞次栉比的商铺，华灯满街，箫鼓喧哗，无一不让我倍感好奇和激动。

妖神将带我去吃了小吃，又买了些玩艺，还去了湖边看烟花。

那一团一簇的烟花绽放在夜空，斑斓的颜色灿烂辉煌，我去看身边的妖神将，他仍是平静而淡漠的，仿佛周遭的热闹喧哗均与他无干。

“妖神将，你经常来人世吗？”我向他问道。

他似乎沉默了一会，才道，“很久不曾来了。”

随后，他将手掩在胸前，那一个瞬间，烟花映亮了他赤红通透的双目，我第一次看到那双眼中流露出情绪的波动，比怀念更为沉重，比悲伤更浓烈。

烟花结束后，天空飘下了细细的白绒。

妖神将的红发赤如烈火，细碎的小小白花飘落夹杂在其间，意外的成了点缀。

“你看什么？”他问我。

“妖神将的头发，很好看。”我如实的傻笑着回答。

我似乎看到妖神将的脚步顿了顿，却不见他更多的反应。

他的步伐变快了，我抓了头发跟了上去，思索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然后我看到他停在了一处正在收拾的字画摊旁，我连忙住了脚抬眼看他，他的脸比平时更沉更冷，眼神……由于他覆了面具，此时正好又阴影打在他双眼上，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只顺着他的方向，看到他盯着一幅字，我正在想那有什么奇怪的，他却转身便走了。

虽然回去的一路上他不说话，我却明显感觉到，他十分的压抑，连落脚都变得重了。





回去之后妖神将仍如旧日一般生活，只是比起从前来，他好像更加寡言了。陛下信使来过几趟，不知回去传了什么信息，陛下很快召我过去问话。

我一五一十的复述那一日见到的情景，最后陛下问我妖神将到底看到了什么，我仔细想了想，回答道是一首诗。

我说也只记得一句最好记的，叫什么，咸阳草树八回秋。

陛下听了这话眼神微变，许久才出声，告知我三个蓝月后是先帝的祭礼，让我问问妖神将要不要出席。

先帝祭礼啊。我在心头默默复述了一下。

我听说，先帝走的那一天，十分仓促，令众人措手不及。明明他睡前还念叨着让贴身的侍卫准备好刀剑，明日去演武场检兵。可第二日侍女见他逾时未起，掀帘去唤，却发现他的身子已冷寂多时。他怀中抱着常罩在左眼上的银色眼罩，面容十分安宁。他们都说，先帝这一生受了太多的苦，临到头怕是老天难得开了眼，让他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我还听说，先帝死讯传出，妖魔两界皆大为震荡，前来吊唁者如过江之鲫。一片或白或黑的庄严肃穆色彩之中，一身红衣的妖神将分外醒目。他不跪，不祭，不言，只站在那里，对外界全无反应，僵硬如同雕像。

也是在那之后，妖神将仿佛失去了全部的情绪，将自己活成了国之公器。

我答应了陛下，起身告辞。





去军营时我遇见了闼婆尊，她暂接城外驻军的管辖，将原本的将领调去了中魔的边境。

我知道，她是为了参加先帝的祭礼。

她见到我很是开心，操练结束后拉着我进了营帐喝酒。

我敬了她几杯，她全都饮了。

酒至微醺，她对我讲，“快到先帝的祭礼了。”

我点点头，又给她添了一杯酒。

“先帝其实十分贪玩的。”喝着喝着，她就开始和我打开了话匣子，“九界之中，唯有海境他没有去过，他一直深以为憾。他曾说，听闻鲛人泪晶莹剔透，是奇瑰异宝，他早晚要多弄几串来挂在屋里当帘子用。”

“他嫌弃魔世土地贫瘠，不似中原山青林秀，说等空出时间来一定要改造一个世外桃源来当作休假的别苑。”

“他说逆神的花纹太繁琐了，先代帝尊怎么给他弄了这么一把剑，每次杀人沾上血都好难擦，将来不如转修术法，或者医术，不止免去烦恼，还能给我们疗伤。”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持续给她倒酒。

我倒，她便喝，越喝，说的就越多。

“他走的那天，我就在旁边，”她似乎真的喝得多了，脸和眼睛都红红的，连声音都开始不稳，嘶哑着，隐约带着几分颤抖，“他晚饭时候想多吃一碗莲子羹的，可我正好看见了，不让他吃。”

她眨眨眼，继续说道，“他当时身体已经很差了，医者都说他不能多吃甜食，可他偏偏爱吃。”

我不说话，只看着她。她也不恼，就自顾自的说着。

“他就那样看着我，撒娇说就再吃一口，我说什么也不让。最后磨得没办法了，才答应他第二天一早再让他吃。”

说到这闼婆尊突然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好久才哑着嗓子继续说道，“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再没说下去。

她喝得多了，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听到她迷迷糊糊的叫了声“帝尊”，我看到有水痕滑过她面颊妖诡的花纹。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不要紧呀，他怎么会怪你呢。”

然后她笑了，趴在桌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闼婆尊，真是个很温柔，也很寂寞的人啊。

我笑着饮下杯中的酒，这酒真的是好辣，辣的我眼睛发疼。





先帝的祭礼很快来临，我与妖神将却都没能出席。

因为妖界夜宁都复辟，欲借祭礼之时发难造反，妖神将听闻郁怒难当，亲自披甲出征。

那一日，我随在他身后，看到他赤红的衣衫被劲风扬起，宛如炽天烈焰。

陛下亲书讨伐檄文，署以本名，已彰决心。

我那时第一次知道陛下的名字：

如是参商·喻此离。

我看着陛下那双浅金的双目，看着他鬓边的银翼发饰，心中暗暗感叹，他也，实在孤独。

然后如同千万兵众那样，向我们的君王下跪明忠，山呼修罗国度万年无疆。





那一战其实并不难，夜宁都一脉灭亡已有百年，短时间内如何能成势，修罗国度国力强盛，又有妖神将这般战神所领导，哪有不胜之理。

妖神将带我与先锋部队冲杀在前，在妖界夜晚时遇到了伏击，对方出动的人马并不多，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但谁都不曾料到，那群妖族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东瀛的“幻毒烟”。

那毒烟能够令人产生幻觉，心有所欲，神志不坚，便会沉溺其中。

毒烟包围我们时无声无息，杀手潜入时也是无声无息，很多人在睡梦中便失去了性命。

我从迷梦中醒来。

眼前，血光漫天，耳边，惨叫不绝。

一道人影在月下卓然而立，披风于风中肆扬，高傲，威严，令人过目难忘。

是妖神将。

他手中握着一柄剑，短而锋利，通体幽碧，挥动时惨绿的魔火炽空燃起。

我不认得那柄剑，却感受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力量从短剑上迸发出来，与妖神将自身的力量相合，催生出更加庞大的魔能，所向披靡。

我心头震荡，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退化为虚幻的背景，眼前只有妖神将的身影。他手起剑落，杀得毫不留情。

修罗国度的战神，昔日的修罗之剑，至今仍是锐不可当，无坚不摧。

我合了合眼，将神志唤回，踢开了一具尸体，拿起他的兵器站到了妖神将身旁，我们一起从重重包围中杀了出去。

轰出包围圈时他看向了我，似乎想问我什么，然而张了张嘴，却又没能问出声。

我笑了笑，摇头，赶忙说我没事。

他扫了扫我手中的长剑，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用衣袖将短剑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转身离开了尸横遍野的战场。

我跟在他身后，揉了揉眼睛，湿漉漉的，真是被幻毒烟熏的十分难受。





妖神将在这一战似乎也受了影响，我们班师回朝后他便开始咳嗽，甚至开始出现昏睡的状况。

经陛下派出的探子后续的调查，妖界改良的幻毒烟已不只是令人看到幻觉那么简单，更会侵蚀精神。妖神将为破此局只身闯入敌军营帐，一个一个毁去毒烟的装置，吸入了太多太多的幻毒烟。

但他却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没有被陷入幻觉的人。

我大着胆子问了妖神将，他说，已经没什么能让他产生幻觉。

我望着他，心中震撼。妖神将有一颗无懈可击的心，强大，坚不可摧。

陛下遣了好几波医者来，均被妖神将拒之门外。

他仍坐在窗下擦拭着那柄花纹奇诡的重剑，淡然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劝他休息，或是接受治疗。他却只淡淡说道，“吾死了二十几次，不差这一次。”

早就听说妖神将身怀蜕变大法，乃是不死之躯。

虽是这样，但……

我叹了口气，也知道劝不住他。不敢多言，每日便多讲外界发生的事讲给他听。

我告诉他陛下又发了火，七公中的拂云公差点被他拔了胡子。也告诉他陛下将妖界的主事者请了过来，连灌了十好几坛的酒险些闹出妖命。

“混账小子，比他还顽劣，这么多年还不改。”他笑着骂了一声，然后咳嗽起来，我看到他袖上染了一抹红。

我知道妖神将口中的“他”是谁，也唯有提到他的时候，我才能从妖神将死灰一样沉重的双眼中看到一丝生气。

妖神将的身体不见好转，和我还说着话，居然就能睡着了，无奈之下我拿了一件我的披风，走进屋去，想着帮他挪到床上，睡得更舒服一些。

虽然已经来此很久，可我是第一次走进这间竹舍。

内中装饰家具都十分的简单，精细却不贵重，唯一奢华的，是内室的隔帘，乃是用大小一致，润泽通透的鲛人泪所制的珠帘。

华贵，不俗，美不胜收。

看着看着，好似就被珠子反射的光刺伤了眼，视线一片模糊，我试着揉了一下，揉出了几分水渍。

再转回去看妖神将，朦胧不清的视线中，妖神将一身红衣仍是十分明显，我正欲向他走过去，却意外的发现了一个更加模糊的影子，不知从何而来，缓缓坐在了他身边，而后慢慢趴在他背上，相依相偎，亲密无间。隐约的绿芒从他身上流泻而出，包裹住了妖神将。

我愕然，手中的披风倏忽坠地。

那个影子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在旁边，转过头来看着我。

那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吧，藻绿的发蓬乱散开，眉眼应是俊秀的，淡色的唇轻轻弯起。

我看到他依稀是将食指放在了唇边，对我做出了一个“嘘”的动作。

再眨眨眼，视线清晰过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见了。

只有妖神将，撑着额头浅眠。

我拿起掉落的披风，走过去，将披风抖开覆到他身上。

这个动作似乎惊扰到了他的好眠，他骤然从梦中惊醒，神情冷峻，警惕冰寒的眼神向我投了过来，只一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淡然。

“是你啊……”他没有看过，话语到这顿了顿，神情有些迟疑。

“一念生。”我缓缓的接口，笑着看他，“妖神将，我的名字是，几度奈何·一念生。”

妖神将似乎有片刻的怔忪，而后点了点头。

我还是笑着，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慢慢退出了竹舍。

我仰头看着天边白月坠下，笑着笑着，突然觉得眼角发酸。

我转过视线去看竹篱上缠绕的葛藤，心中泛起不明的疼痛。

葛藤坡，蔓棘岭。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我默默的念着，又长长的叹出了声。

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有些事情，我不想知道的太深。

可那些事情，我早已知道的过深。

从我碰倒了御书房的画筒，看到画卷之上那人的相貌的时候；从陛下赏赐我重剑衣甲的时候；从闼婆尊执着的给我带回甜品糕点的时候；或者更早的，我看清妖神将望向我时眼中有一瞬的诧异的时候，我就全都明白了。

非是陛下和闼婆尊不够清醒理智，只是，魔的寿命太过漫长，若是活得如妖神将一般清醒，实在过于残酷和疼痛。

谁都有想要逃避的时候，谁不曾有过自欺的软弱。

我想起了那一天，陛下问我妖神将到底看到了什么。

身为前锋营的将士，我怎会看不清那字画摊上的字。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那一天，也确实下了雪，雪花落满了妖神将肩头发梢，他挺拔的脊背微微弯曲，看起来格外的孤独。

我曾以为我能做到的，是尊从陛下的命令，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努力令妖神将展颜。

但直至今日我才发觉，其实妖神将并不需要我。他最珍视之物，也许从未远离于他。

与夜宁都一战，令修罗国度折损了不少兵将，边境需要增员。

我奏明了陛下，请调边关，陛下并没有多说什么，问了妖神将的意见之后，便同意了我的请求。

我于三月共升之时拜别了妖神将。

幽幽斑斓的光芒下，妖神将抬眼看了看我，微微点头。

他已有了好转，气色渐渐恢复，我猜想是可能是蜕变大法的原因。只是我不知道这对他而言，是幸还是不幸。从他的神色里，我也分辨不出他对这个结果是遗憾还是麻木。

我看了看从他衣襟中微微露出的那柄短刃，复又垂下头。

我唯一能确定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今后仍会像这许多年来一般，守在这里，守着这一片盛世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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