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05 【意绮】一枝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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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6-05 1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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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5 【意绮】一枝风月

——是cp29本子《疏柳系舟》里的文，在这边屯一下~
——造谣一些渊薮时期的捅窗户纸文学（。

壹
卯时刚过，绮罗生便十分麻利地翻身下床，抄起衣箱上的双刀匆匆出了门。恰是晨昼之交，甫推门，凉气扑面而来，将残余的一点睡意激得无影无踪，他借着灰蒙蒙的天光扫了一眼，院内仍是漆黑一片，想来师兄们好梦正酣。于是绮罗生放轻了脚步，踮着脚飞快地溜出小院，直直向着后山空地去了。

来渊薮已数月有余，每日所做无非习武温书，和他从前同义父砍柴打猎的平淡生活并无不同，吃穿用度倒是比山居之时精细良多。师兄们年长他不少，平日里，对他这位十多岁的小师弟很是照顾。

一年前义父过世，绮罗生孤身跋涉许久才到达渊薮，在山脚徘徊不知如何攀登时，恰好被外出的律弹铗和一留衣捡到，问清缘由后便被捞回山上，正式成为了内七修一员。绮罗生清楚记得，一留衣教他基本的出刀收刀之式，只看他演练一次，便十分笃定他是天生学刀的好武骨。于一个尚在漫长武道之始徘徊的孩童而言，这样的肯定着实珍贵，绮罗生每日里练习愈发勤勉，只恨不得十二个时辰全用于习刀。律弹铗知道了他这般的练法，常私下同一留衣感慨，若他少时能得绮罗生一半的上心，此时说不定已是一位开山立派的宗师了。

先行气一轮，再以双刀、单刀刀路各演一遍出刀招式，而后配合步法腾转挪移，力求身形与刀势同样的轻盈灵敏……全神贯注走完一套刀法，绮罗生额前已是薄汗点点，可他仍嫌刀路滞涩，只随便用袖口在额上一擦，便又摆好架势练起第二遍。正当绮罗生渐入佳境时，耳边却传来陌生的声音：“何人在此？”

突如其来的一声惊得绮罗生身形一晃，脚步也随之踉跄好几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一道身影闪过眼前，随即自己便被稳稳扶住，绮罗生抬眸，便撞上了一双霜雪似的眼睛。

看他无事，那人收了手，再次问道：“你是何人？”

绮罗生早偷偷将他打量一遭，虽未见过面容，却通身不凡气度，他行刀时正对前院，因此此人只可能从后山到来，而后山又是七修之人闭关修炼之所……短短瞬间，他心思百转千回，不敢贸然倾吐猜测的答案，只好仰头回答：“我叫绮罗生……是新入门的七修刀修。”

这倒是十分意外，那人颇显冷淡的眼神中浮现几丝诧异，正当开口再行询问时，却听见一留衣比脚步先到达的喊声：“绮罗生！来吃早饭……嚯！意琦行！”

一留衣匆匆奔来，打破了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面面相觑的窘迫，绮罗生一口气尚未松缓，便被一留衣拍着肩膀，十分热情地向对方介绍：“来！这就是意琦行，我跟你说过的！武始通修、绝代剑宿是也。原想他出关后再正式引你二人相见，没想到今日却碰巧了！”一留衣曲起手肘捣捣意琦行胳臂，笑道，“真是没想到啊，你怎么提前出关了！这孩子是绮罗生，你闭关时我与律弹铗带回的刀修传人，天生适合学刀的好苗子。如今见面，都是自家兄弟了！”

今早的变数猝不及防，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见到七修之首，一留衣这样不加修饰地称赞他，却不知自己那套生涩刀法被对方看去多少……绮罗生面上微热，小声道：“绮罗生见过大师兄……”

意琦行闻之一顿，虽身为七修之首，但从前和一留衣等人修习时，因年岁相仿，都只以姓名称呼，未曾有过什么“师兄师弟”的叫法。如今，被新拜入门的“小师弟”这么一唤，反叫他生出些别扭来，颔首回应道：“既同为七修，便不必如此生分，我名意琦行。”

这是什么意思……绮罗生不大明白，只好小心尝试着回应：“是，意大师兄……？”

这听起来好似更奇怪了。意琦行难得生出些无措，面前白发紫眸的少年有些紧张地偷觑他神色，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全然不似习刀时的从容自然。心下无奈，意琦行估计再这么对视一会儿，绮罗生的衣角都要被他自己抠破了，正欲开口，却被一留衣抢了先。

“他年纪小，你别总是板着一张脸，”一留衣不轻不重在意琦行肩上敲了一把，随即又揉了揉绮罗生的头发，“吓着了？你直唤他‘意琦行’即可，自己兄弟，就不讲那些弯弯绕绕啦。”

心中虽仍有顾虑，但一留衣都这么说了，绮罗生也不再扭捏，当下便笑唤一声“意琦行”，一双眼盈盈瞧过来，似是等他一个回答。

瞧绮罗生态度转变自然，再不见半分畏怯，意琦行心内十分受用。少年人容颜秀丽，此时落落大方站立眼前，眸中含笑，令人不由心生喜爱，意琦行神色柔和不少，本想也学着一留衣揉一揉那雪绢似的长发，又觉如此举动稍显唐突，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七修兄弟，不拘形迹礼数，只求随心。”

“这就是了！”一留衣大笑，“自家人便当如此！快些去吃早饭吧，否则律弹铗等这半晌不见人影，定要抱怨个没完！”说罢，便将双臂一左一右搭在二人肩上，不由分说将人拉走了。

绮罗生到底年少，脚下走着眼睛也忍不住往旁边瞧，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师兄”仍是十分好奇，可惜他身量小，被一留衣的肩膀结结实实掩去大半视野，不得不努力扭头，还遮遮掩掩生怕被人发现。

意琦行一边走一边同一留衣说些武学上的进益，余光时不时瞥见旁边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果然是孩子心性，举手投足间带了点天真却不叫人生厌，有了这般少年人到来，渊薮上的生活也许会平添些久违的热闹。这样想着，意琦行稍一扭头，恰与绮罗生躲闪的视线撞了满怀。

被发现了……绮罗生赶紧若无其事转头将视线投向前方，心里却暗恼自己怎如此大意，却忍不住回想起方才那人眼中掩饰不住的笑意，莫名的，面上又隐有微热。这位看起来冷冰冰的大剑宿，好像也没有那么高不可及。况且一留衣也说了，只要他勤于修习，定能于立于刀道之巅。到那时再面对意琦行，他自然能心怀坦荡、再无顾忌地与他比肩而立……少年人脑中总有想不尽的好光景，那点尴尬来得快去的也快，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去寻那一桌热腾腾的早饭才是要紧。

贰
屋内四方桌上早已摆放好饭食，律弹铗见意琦行出关自是欢喜，风风火火跑去园中掐一把嫩绿的春韭，和鸡蛋一同炒了端来，非说要讨一个谐音的好彩头。这边盘子刚放下，一留衣便挟一大箸落在意琦行碗中：“兄弟祝你九转功成！”律弹铗立刻用筷子敲他手背，笑骂道：“你倒是会借花献佛！”意琦行不慌不忙挟了鸡蛋，手腕一转放在绮罗生面前。顶着三人同时望来的愕然目光，意琦行手上动作未停，同样往律弹铗、一留衣碗中也添了菜，再自然不过道：“既是九转功成，如此气运合该兄弟同享，绮罗生又初入刀道，当占头筹。”

“你好是偏心！”一留衣闻言大笑，也有模有样往绮罗生碗内堆一箸，挤眼道，“来，多吃点！个子也得和武艺一同见长！”

绮罗生还没来得及在心内细思被意琦行照拂的欣喜，面上明晃晃的笑意尚未褪尽，乍听一留衣如此打趣，上扬着的唇角顿时一僵。少年人面皮薄，在意琦行面前还没做出一副成熟老道的模样，便被毫不留情揭了身高的短，立刻不服气地哼道：“是啦！来日方长，后来居上，只怕到时你两样都要被我超过的！”

“果真好志气！”意琦行笑道，“此番气势，确是我七修刀道之人。”得了肯定，绮罗生又快活起来，眉眼含笑看了看意琦行，对着一留衣颇有些得意地眨眨眼睛。

见二人逐渐熟稔，一留衣自然高兴，面上却故作叹息：“你们一大一小好会说道，口舌之争我取胜看来无望。原本指望你意琦行出关后，能对绮罗生严加指导，如今看来，你倒是明晃晃偏心起来了！”

绮罗生心思细腻，知道一留衣是为他与意琦行之间生分渐消而快慰，于是笑眯眯道：“口舌失利不打紧，腹内空空才最是难忍。这炒蛋味美色鲜，你可要多吃些才是啊。”

这二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意琦行也毫无拦阻之意，一边慢悠悠喝粥，一边颇感兴趣似的听他二人斗嘴。一旁的律弹铗最终看不下去，屈起手指在他俩额头上不轻不重各敲一下：“你俩可真是精神丰沛，再不消停就把筷子还我，别糟蹋了我这一盘鸡蛋！”

至此，桌上才算重回平静，四人边用饭边闲聊，三言两语间一留衣又同意琦行商定，往后绮罗生的刀法便由意琦行指点。意琦行点头应下的态度太过自然，倒让绮罗生生出些紧张，不知自己的刀在这位绝代剑宿眼中，将会是什么模样。

没过几日，意琦行果然来寻他，要看他的刀法进益如何。功课考校来得猝不及防，绮罗生这样的年纪，正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强，倒也不怎么胆怯，把双刀往身后一系，一路小跑着去了。

今日天高云淡，正是春日里的好光景，教人只是望一望湛蓝高天，心下便一片寥朗。这番好天气，也许可以带绮罗生下山走走，毕竟少年人总是爱玩，长久待在一处总是要倦的……意琦行正思索着，视线中蓦然撞入一道雪白身影。

“跑这么急做什么？”意琦行有些好笑地看着面前微微喘气的少年，轻轻拍着他的背道，“发了汗又吹风，当心风寒。”

“因为想快些让你看到我的刀啊。”绮罗生眼神明亮亮地瞧过来，言语间一片坦荡，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刀的渴望。

听他这么说，意琦行很是愉悦，拂袖扫去面前空地尘土，自己退至一旁，道：“既是如此，便让我一观你刀中天地是何境况。”

不再多言，绮罗生收敛心神，眉眼一肃，转身翻掌间绽出两道雪白刀刃，衬得他清俊柔和的面容显出几分冷然。

初看几式，意琦行面上虽不露喜悦，但心下早已慨叹不已。绮罗生合该是天生的刀者，仅仅习刀数月，他对刀的体悟便远超寻常之人，无论是出刀的力度、角度，还是脚下步法变换，都是令人惊叹的熟练。有此天赋仍勤于修习，待来日功成，七修刀法一定会在他手中惊艳世人……

然而刀行过半，意琦行不由微微皱眉，从绮罗生臂肘肩背开合间觉察出一丝不对。眼下刀路，不似那日初见时洒脱流畅，倒有些过于追求一招一式的板正规矩，反而牵绊住刀者心境，使刀路失于自然。意琦行颇有不解，闭口不言继续观下，却在抬眼时和绮罗生偷偷瞥来的眸光迎在一处。

对上那探寻的目光，意琦行顿时了然。原来，今日刀主并非绮罗生。换言之，这场习刀是为了他意琦行生出的展演。

一瞬间分明，意琦行对绮罗生如此想法颇觉无奈，但也不至出言斥责。年纪小的少年人，心思敏感多变再常见不过，况且绮罗生本就聪慧，一点就通，结束后稍加提醒就是了。

念头打定，意琦行便将目光重新落在绮罗生身上。可他哪知，方才他片刻的思索，早已教绮罗生心内转过千百来回。他本就是冰雕雪琢似的冷冽眉眼，一双眼淡淡扫过来不加言语，落在绮罗生眼中便是攒了十分的不满。

于是，方才对上的一眼沉甸甸坠在心上，连绮罗生行刀的路数也给搅乱了，未加注意，足下一个趔趄，双刀脱手，下一秒，柔软干燥的衣袖拂过面颊，他跌入了一个满盈着浅淡松木香的怀抱。

意琦行将人扶稳，又将刀收起，轻咳一声：“初见时，因我贸然出声惊吓了你，今日我未出一语仍是如此，难道是我面目可惧吗？”

难得意琦行讲句玩笑话，可惜他整个人看起来不苟言笑惯了，效果不佳。绮罗生小心翼翼抬眸，有些惶恐地开口：“不……是我学艺不精，叫剑宿失望了。”

唉……意琦行几乎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少年的难过与失落简直要从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中溢出，明明是春光和煦的天气，绮罗生却如雨淋湿般蔫蔫地瑟缩在他面前，他哪里还能说什么重话。

肢体相触或许比言语更有效。意琦行伸出手，有点笨拙地在绮罗生头顶轻轻拍了拍：“你的刀法没有问题，方才出错也不是技巧有缺，莫要因此苛责自己。”

落在发上的掌心温热，力度轻柔到近乎是抚摸，好像在照拂柔弱的动物幼崽似的。虽然能感受到动作很不熟练，心中郁结纠缠的难堪情绪却被一点点拂去。顺着这样的安抚，绮罗生整个人慢慢平静下来。

看他情绪稍稳，意琦行努力将声音放得和缓：“那日初见不是说过么，你我皆为七修兄弟，平辈相交，直呼我名即可。我指点你刀法，也只是兄弟间切磋讨教，不用将‘剑宿’挂在口边。”

“是我一时激动，忘记了，”绮罗生打起精神，试图掩饰起自己方才失态的窘迫，攥起手指，下定决心道，“那……意琦行，你说，我的刀是出了什么问题？”

眼前少年眼眶虽仍有些湿润，但言辞中已能听出心境变化。意琦行毫不掩饰欣赏之意，微微笑道：“刀没问题，是你方才心有杂念罢了。”

“我、我只一心想着怎么出刀，怎么会心存杂念呢？”绮罗生不解，又低头喃喃，“我心里想着刀谱所写的招式变化，也努力做到一模一样了，究竟是哪里不对……”

意琦行摇摇头，“我初次见你使刀，动作开合间畅快自然，今日行刀却滞涩无比。”

这评价又将绮罗生心内好不容易压下的不安勾了出来，莫名地又有些委屈：“我今日想让你看到，在我手中最好的刀……难道这样想也是错吗？”

“你愿倾尽所学相示，一片纯然心性，我自是欢喜，”意琦行将刀置于手中，正色道，“今日的刀虽在你手中，可你每次出刀时，心思却未能专注于刀本身，而是想循刀谱臻于‘形’的完美，疏忽了心动、意动……”

意琦行虽比方才端肃不少，神色却未有不耐或是责备，很有耐心地慢慢同他讲。绮罗生听完，弄巧成拙的羞愧教他颊上发烫，小声道：“是我今日糊涂，反而让你看了笑话。”

“不必挂心，今日一观你之刀法，我便知一留衣、律弹铗所言非虚，”意琦行抽刀出鞘，“七修刀修之道，必定是由你来名扬天下。”

最后四字伴随着铿然声响，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绮罗生胸口堆叠，而刀被意琦行交付在自己掌中。他不由自主提起刀，对着眼前朗阔高天，一颗心跳动得愈发有力，好像浑身的血液都顺着血脉，流向了握紧刀柄的指尖。

“就是如此，”意琦行站在他背后，同样握住刀柄，与他手掌贴覆，“你的目光，要永远落在刀尖所指的方向。”

此刻，他们同持一把刀，手掌交叠在一处，连目光都落向同一方广阔天地，无所惧怕，神思澄明，似是能并肩行至漫长的武道尽头。蓦然间，绮罗生心意一动，手腕一翻，竟在地面划出一道深痕。

二人同时一愣，绮罗生率先回神，惊喜道：“意琦行你瞧！这是不是我的刀气？”

意琦行着实没想到，此番遭遇竟使绮罗生再有突破。看着少年含着期待与喜悦的双眸，他赞赏道：“正是，你果真进步神速，往后修习，便可不再拘泥于招式规整，该去琢磨如何用心去感受刀了。”

闻之，绮罗生更是欢喜，之前万般惶惶早被抛之脑后，立刻道：“那我现在重新行一遍刀路，劳你在旁指点，意琦行，你说好是不好？”

笑答曰，乐意之至。

叁
渊薮上的日子细水长流，时间久了，倒让绮罗生一点点觉出，看上去面容端肃、披霜覆雪的剑宿，实则是极好相处的人。

平日里指点他武学进益，意琦行绝不会硬邦邦干巴巴地说些好坏论断，总是同他商量着研究招式演变，吃穿用度自不用提，样样顺着他喜欢的挑选，一留衣看了都要同律弹铗一起倒吸凉气：“孩子溺爱好不了！”

话音未落，就会得到意琦行一记不满的瞪视：“绮罗生又不是不分轻重的顽童。”

一留衣尚未反驳，意琦行身后便探出一个白绒绒的脑袋：“是啦，承蒙厚爱，绮罗生自当加倍努力，不辱刀修声名。”

“嘿！当真是惯得你无法无天！”一留衣哭笑不得，遂一把薅过绮罗生，将他一捧雪白发丝揉得乱糟糟，仿佛脑袋上顶了朵蓬松的云，又不解气地在他颊上捏出个包子脸才罢休。

闹完，意琦行有些好笑地以指作梳，帮绮罗生顺着头发，律弹铗揣着手在一旁乐呵呵感叹：“兄弟感情真是不错。”
　　
夏日炎炎，好不容易捱到稍有凉风的傍晚，绮罗生实在坐不住，要寻一留衣同他下山，去附近的集市买些冰镇的瓜果。到了一留衣房中，绮罗生才发现桌上留下的字条，原来这棋痴又去和日炊烟手谈，不到晚上估计是回不来了。律弹铗也同样不见踪影，思索一瞬后，绮罗生当机立断，脚步不停拉上意琦行，要他陪同自己前往。

虽然不懂为什么绮罗生一定要此时下山，但想了想，“乘兴而行”“顺心而为”这样的解释倒也很能说通。于是意琦行二话不说，便携着绮罗生下了渊薮。

踩到地面，绮罗生才将头从意琦行肩上抬起，猛吸一大口空气：“好闷好闷，暑热天气真是难熬。”

看他额上隐有薄汗，意琦行摇头：“若是你不惧高，一路凭风而下，倒也十分凉爽。”

绮罗生“哎呀”一声，扯了他的袖子便往前走：“常言道‘人无完人’，大剑宿莫要揭我的短了。”

入伏天的蒸腾热气随着日头西沉，也消散了大半。江声起伏规律，水汽顺着丝丝凉风，将白日里的燥意逐渐抚平。江畔的晚集也三三两两开了张，各式吆喝叫卖不断，勾得人忍不住前去瞧上一瞧。

在渊薮久居，到了这人声鼎沸的市集，别有一股亲切闹热。绮罗生瞧见什么都觉得有趣，沿着各家铺子走走停停，他容貌秀美，说话也温和有礼，即便是没买什么，老板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同他作别。意琦行不多话，只在身侧跟着，偶尔同他低语几句。
逛过一个又一个摊铺，绮罗生最终停在卖折扇的摊位前，一番讨价还价后，很满意地摇开扇面，只露出一双微弯的双眸盯着他瞧。

离开高高兴兴掂着银钱道谢的老板，两人慢悠悠继续向前，意琦行看绮罗生并不摇扇，只将扇柄捏在掌心把玩摩挲，不由好奇：“怎么买了扇子，却只合在手中？”

听他一问，绮罗生将扇子“啪”一声轻敲在掌心，笑道：“此扇可不是用来扇风的。”他将扇柄塞到意琦行手里，眨眼道：“你一试便知分晓。”

意琦行依言握了，这才觉出其中妙处，竹骨触手柔润温凉，这样的天气捏在手中，不失为解暑的好法子。但持扇不摇还是超出了意琦行的认知，物件总归要实用些，他干脆“唰”一下摇开折扇，一股凉风便从身侧直直拂到绮罗生面上。

“哎呀，武道七修之首竟为我挽袖打扇，真教我无福消受。”嘴上说着惶恐，神色却很是舒适，绮罗生又毫不掩饰地向意琦行身边贴紧了些，十分安逸地享受起这丝丝凉气。

意琦行笑道：“既是如此，合该礼尚往来，下回便换你为我打扇罢。”

说笑几个来回，绮罗生看着意琦行手中折扇，叹了口气：“其实这竹扇尚不算好。我看书中曾写，白玉为柄做出的折扇，握在手中既不生热，又洁白如素雪丛云，实在漂亮。将来若有机缘得见，我也想买上一把。”

顺着绮罗生的描述，意琦行想了想那玉扇被他捏在手中的模样，点头应和：“不错，白玉温润柔和，与你该是十分相配。往后外出，我多加留意。”

这倒让绮罗生哽住了，这人真是直白，一把扇子罢了，哪有什么相不相配……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反倒教他不好意思起来。

轻咳一声，绮罗生将视线投向叫卖瓜果时蔬的铺子，拉着意琦行快走几步：“险些忘记正事，我就是馋这一口解暑的冰果才出门的，如今瞧见，我们快些买了回去吧。”

方才绮罗生正与他说笑，此时却话题转得生硬，脚下飞快，好似掩饰着什么。意琦行有些迷茫地被拉着袖子往前，不经意一瞥，却见绮罗生耳廓染着一抹薄红，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有点害羞了……

意琦行在脑内飞快地把方才对话过了一遍，确认了原因该是自己那句“十分相配”，可他说的即是心中所想。数年过去，曾经的少年人也已及冠，白衣雪发，双眸灵动含笑，往眼前一站，温雅和正的模样便使人心生喜爱，若手中多一把白玉折扇，更像是哪家贵胄的清俊公子……一番迅速考量后，意琦行万分笃定，错不在己，是绮罗生年纪轻轻，面皮太薄。既得结论，适才那“物件合该实用”的生活定则也失了效用，意琦行越发觉得，给绮罗生添置一把玉扇的事要提上日程，又不耽误习武，身上多些合眼的装饰有何不可？

绮罗生正在摊前挑挑拣拣，全然不知意琦行已经自顾自打定了主意。这市集是周围村野乡民所起，水果种类虽不算繁多，但胜在足够新鲜。两人捡了些在井水中镇着的蜜瓜脆李、葡萄甜杏，又叫老板捡了些碎冰，用整片荷叶一并裹好，拎起蔚为壮观的一大包，心满意足准备回返。

二人买了许多，也不着急立刻动身，只沿着江边慢走。意琦行拎着东西，绮罗生则捏着冰镇樱桃往口里送。村民淳朴，见他二人买了许多，硬是往绮罗生掌中饶一捧樱桃。老板一腔美意，绮罗生也不作扭捏，道了谢欣然受之。此时，冰凉凉甜滋滋的樱桃在口中绽出甘甜汁水，耳畔是江潮晚风，头顶一轮刚挂起的新月，身旁有并肩同行之人，让他几乎不知，是希望能永久停驻此时，还是希望来日天天都能遇上这样的好时候。

渐渐远离了喧嚷市集，不远处是一方小小的渡口，泊着两三只渔船，船头点一盏灯火，能看到舱内人影绰绰，想来应是渔家在忙碌。意琦行轻声道：“今日出来得晚，下次来早些，还能从船家手中买了河鲜，做些改换口味的新鲜吃食。”

绮罗生也点头相应，“是啊，下回我们提早，想来一留衣和律弹铗也该惦念河虾佐酒了。”一边说着，绮罗生微微侧身，拈一颗红润饱满的樱桃递到意琦行面前，“眼下没有鱼虾滋味，只好委屈你用这樱桃相抵了。”

本以为意琦行会伸手接住，哪料他再自然不过一低头，便从绮罗生指尖咬走了樱桃。双唇不可避免与指腹相贴，一触即分的动作，却让两人同时僵住。

怎么办他往日看起来那么严肃，眼下竟就着我的手指……虽然都是兄弟但这样好像也太过奇怪……绮罗生手指尚停在意琦行面前，脸已经红透了，整个人简直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意琦行也难得流露出尴尬茫然的情态，他年长绮罗生许多，行事自当沉稳自持。可方才先于思虑的一俯首，用“轻浮孟浪”来斥责尚嫌不够。怎会生出如此无法自控的行为？脑内念头纷杂，一会儿狠狠责骂自己失礼至极，一会儿忍不住咂摸清甜汁水浸在舌尖的滋味，一会儿又想那指腹上沾了碎冰融化后晶莹的水滴，让他想用口唇轻柔抿开……连意琦行自己都未发觉，他的耳根至颈侧，也泛起了一线绯红。

僵立原地好一会儿，两人终于从神游中各自找回点儿清明，正欲开口时对上目光，又慌乱着故作镇定别开了眼。

谁都无心去听溪水蛙鸣，也无心看流泻于地面的月影清光，两个姿势僵硬快要同手同脚的身影，就这么不知不觉走过了小石桥。

本以为要一路相对无言到返回渊薮，奈何变数陡生，夜风吹起绵绵长柳，恰有一枝不偏不倚缠在意琦行发上，将二人留在了原地。

真不知这细柳一叶是顽劣还是有心。绮罗生面上绷不住笑意，意琦行也哭笑不得，微微低下头，让绮罗生去取勾在发丝中的柳条。

小心将缠在指间的头发取放下，绮罗生一扬袖，凛冽刀气一闪而过，使坏的柳枝便跌在他掌心。盯着怀中柳枝，二人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这柳与你颇有缘分，怕是要留你在江边，做个逍遥自在的渔人呢。”绮罗生拿手指拨弄翠绿细叶，忍不住打趣。

意琦行也不拂他，只故意反问：“既与我有缘，怎么反被你收入怀中？”

绮罗生一挑眉，“只怕到了你手中，不出三日这缘分便要零落了。反正我也是同行人，你就行行好，将一道缘让渡予我吧。”

他这派振振有词的模样，落在意琦行眼里实在有趣，自是顺了他的意思。

得了意外之喜，绮罗生很是开怀，他原本就爱莳花弄草，柳枝柔韧，柳叶翠嫩，就着月影赏玩也别有意趣。正当他同意琦行讲着，要拿细颈窄口的白瓷瓶盛了水，将这枝缘分相系的垂柳养在案几上，脸颊鼻尖却突兀多了点水迹。

意琦行也皱起眉在面上一揩，刚一抬头耳边就滚过一声炸雷，随即，雨点便密密麻麻砸了下来。

暴雨不由分说落下，什么风雅心思此刻都被浇个干净。意琦行当机立断，一手将绮罗生揽在怀中，用宽袖遮在他头顶，另一只手并指以召，澡雪一声铮鸣，稳稳停在二人足底。于是，看起来衣袖翻飞、气度非凡、御剑而行的谪仙人，左手臂上挂着一包瓜果，右手袖底鼓囊囊藏着躲雨的绮罗生，着实是一等一的狼狈了。

那天，两人紧赶慢赶，终于在被彻底淋湿前赶回了渊薮，遭到屋中摇着大蒲扇烹茶的一留衣一通无情嘲笑，气得绮罗生揪下荷叶梗就要丢他，意琦行袖风一扫，那荷叶梗便在一留衣脑门正中留下个红印，律弹铗只好起身叹着气来安抚……

不论如何玩闹，桥上的不经意一触，被两人就此藏起，未再相提。那枝柳倒是意料之外养活下来，只不过最后被安放在意琦行内室桌上，手指轻点，便摇出莹莹一抹碧色，也不知是不是提醒，仍有一段结缘系在主人指尖。

肆
许多年之后，两人面对面偎在一起，手指缠着对方的发丝摩挲时，绮罗生挑眉看着意琦行笑说，莫不是当年戏语成真，长柳丝，千万结，才将你我二人缘牵于此？他全神贯注望着意琦行，烛火昏暗，更衬得眼神柔软多情，只想让人安静地被这样的眼睛注视着，相依相偎直到时间尽头。

意琦行一点点将粘在绮罗生眼角的凌乱鬓发拂去，忍不住用指节摩挲仍有红晕的侧颊，轻声道，那便长长久久地拴在一处，离别的念头也不许有。

听意琦行这么说，绮罗生心中欢喜，也将手掌贴在他面上，很亲昵地用指尖拨弄意琦行低垂的长睫，放软了声音应和，就此说定了，同去同归，绝不独行。

一阵江风吹过，船内一豆灯火明灭，两道影子也朦朦胧胧晃在一处，逐渐不甚分明了。
　　
武道漫漫，好像悟得几招几式的功夫，年月就飞快过去。有时，意琦行也会看绮罗生舞刀，那道轻灵敏健的雪白身影自腕间、掌中泼洒出漫天刀光，最后挽一道漂亮的刀花，足尖点地停在自己面前，滚了绒毛的大袖随动作落下，衬得青年身姿愈发挺拔清隽，好似一只白鸟收拢羽翼，静悄悄地栖在他身旁。

褪去纯稚，长大后的绮罗生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温文相貌，只在和兄弟众人玩笑时，才隐约窥见几分年少的影子。

一留衣总是感慨，刚来时还不到我胸口呢，如今么……他用手掌比划着，不等绮罗生开口，自己先笑开了，瞧瞧，都同我一般高了！

绮罗生将手中白玉折扇“唰”的一摇，笑眯眯回应，不仅如此，连刀法都要胜你一截呢。

一留衣一挑眉，哼道：“我一介戟修，与你论什么刀法！”偏又要将一旁路过的意琦行喊来，“评评理！瞧这白毛小狐狸，哪有当年半分可爱！”

意琦行毫不犹豫下定结论，一如往昔，未曾改变。

闻言，绮罗生一个闪身站到意琦行身侧，连连点头道，剑宿所言甚是。

一唱一和，十分无语。一留衣转身就走，还不忘冲两人翻出个白眼：“你们这一大一小，就互相惯着吧！”

绮罗生看了看手中玉扇，意琦行看了看气定神闲的绮罗生，两人对视一眼，非常默契地垂眸而笑。

这些年来，渊薮兄弟自是日夜相处，朝朝暮暮形影不离，他同意琦行待在一起的时间，又格外久长。

自那年意琦行出关后，绮罗生的刀法便由意琦行一肩担下。律弹铗专精奇门遁甲，演武路径自成一套，一留衣又是用长戟的，身法招数和短兵之类相去甚远，唯他二人刀剑相交，大有一方切磋琢磨的天地。时日久了，律弹铗也禁不住打趣，不如你们左手掌刀右手持剑，如此一来，我们渊薮上便多出“一狂一痴”了。

虽是玩笑，但并非全然逗乐，两人对各自刀式剑法早已了然，论武时，偶尔兵器相易，也能不经意时再得意外突破。

武场上酣然快意，到了平日起居，最受摆布者却是意琦行。原因无他，绝代剑宿只在剑中造诣万千，日常琐事上便败相尽显了。

吃喝饭食全是由一留衣包办，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真君子。开销用度则是律弹铗负责，用惯了袖箭暗器的手指把算盘拨得“唰啦”作响，然后睁大眼睛看向绮罗生，你这个月怎么又支出这许多银钱！

罪魁祸首十分没有诚意地赔罪，且口中念念有词，向三位兄弟如实作答——给一留衣买下几大坛上好烧酒，律弹铗屋内方桌因打磨暗器之故，桌面早已斑驳磨损，他预定了全套老榆木家具，不日可取，而意琦行院后一片翠竹，清风四起，竹声涌浪，静坐期间自有一脉沁凉通透，因此，必得有一套羊脂玉的薄胎莲瓣杯来配。

意琦行很是赞同，劳你费心。

律弹铗兴奋追问，那什么时候我们下山搬回来？

一留衣思考片刻，迅速同烧酒和解了，但转念一想，又大怒起来：怎么花在我身上的钱最少！

其余三人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转身就走，只余一留衣在原地念叨不停。

嘴上说着不满，但银钱扎扎实实扔出去，渊薮众人的生活质量还是有了显著提高。院落翻新一遍，按着四人习性及房屋错落各有布置，住的时日一久，便觉出十分的舒适称心。意琦行和绮罗生二人的小院恰好与后山相邻，绮罗生费了好大功夫，将后山一溪活水引到那方小竹林，寻了纹路巧妙的石料围出个浅浅的池子，又在旁安置一套低矮的石台石椅，铺上鱼尾灰压霜白颜色的织锦坐垫，别有一番雅致可爱的韵味。

于是，意琦行的小院成了渊薮众人休憩的宝地。或是对弈读书，或是围坐对饮，竹影婆娑，水声清透，日光斑驳落在身上，只熏得人浑身懒散，连坐起身都不肯了。

借着位置方便，绮罗生比一留衣、律弹铗二人来得更勤，到了晚上，也会拎一瓶雪脯酒、抱一张桐木琴来寻意琦行。两人坐在廊下，看月华一点点将竹叶衬出银白的流光。绮罗生取琴放于膝头，很随意地弹一些不成段落的弦音小调，一身雪白素色映着如水的月光，眉目低敛，神色安然。意琦行并不出声，只坐在他身旁，手中把玩着那把玉折扇，指节轻叩在扇骨上，若有若无地应和着琴音。偶一侧目，心有灵犀似的，便能得到绮罗生含笑的回望。于是整晚下来，两人也不自知，就这样无端端地看了许多次。

很久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若非心有所系，又哪能让每一道目光都有落脚呢。

难得三人同时有事，原本定好的秋日携游最终成了绮罗生一人闲逛。今年伏天走得格外晚，白露已过，风中犹带热意。在茶楼听了曲，饮了茶，绮罗生懒懒起身，打算随意走一走，便买些饭食回转渊薮。

楼下铺家店面不小，来来往往很是热闹，绮罗生漫无目的，索性也踏进店中。这家店卖些寻常的衣物装饰，但模样精巧，也有些用料考究的小物，反教绮罗生起了点认真挑拣的心思。

软布上垫着一把缠枝牡丹纹的疏齿玉梳，瞧着是用青玉雕镂，在梳背刻出枝叶繁复交错的牡丹，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颇有分量。此种纹样虽多为年轻女子所用，但终归是使用的物件，绮罗生也不拘这些，转身便唤了老板结付银钱。

老板开店久了，总喜欢同客人搭几句话，看绮罗生一派文雅公子的打扮，言谈举止间温和有礼，却独自而来挑了把雕花的梳子，便笑道：“公子眼光独到，出手也客气，莫不是买来送予心上人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绮罗生神色一僵，只匆匆将那玉梳揣进怀中离去。老板从柜面上收起银钱，止不住地纳闷，这看起来气派不凡的公子，面皮也忒薄了些。

快步走了一段路，绮罗生才驻足停步。怀中玉梳正熨帖地贴在心口，明明是青玉的材质，却让他整个人都混混热热，头脑都要发胀了。

这把梳握在手中，是给心上人梳发的吗？若是如此，他的心上人又是哪个？

绮罗生垂下眼，缓缓将手按在胸上，那颗心跳得很快，好似催促着他说出一个理所当然的名字。手上一点点使劲，直到胸口隐隐闷痛，伴随着延烧到全身的灼热，他第一眼看到这把玉梳时，头脑内浮现的画面终于避无可避，逐渐明晰起来。

应当是在内室的软榻上，他同一个人挨坐在一处。那人背对着他，散落满背浓密长发，而他正将软缎似的银白长发捧在手心，缠枝的牡丹纹样便从发间穿过，连着发尾轻飘飘搔在他的指尖。仿佛感知到他动作停止，那人缓缓地转过身，微翘的长睫下，一双云山蓝的眼眸专注地凝望着他。

……绮罗生喃喃道：“意琦行。”

“嗯？何事？”对面的声音充满疑惑。

可怜绮罗生回过神，甫一抬眼，他于臆想中为之梳发的人就站在眼前，吓得他“啊”地一抖，不可置信道：“意琦行！”

怎么突然这么大声……看绮罗生满脸惊讶，一手摁在胸口，意琦行不解道：“如何？我来时便看你一人站着出神，”说着想拉下他的手细细察看，“可是身体不适？”

意琦行手指刚搭上自己的手腕，隔着衣物，绮罗生觉得方才那股悸动又顺着骨血流遍全身，身体比语言更快，他侧身一躲，提高了声音反驳，“没有！”

这一躲未免刻意，两人都微微怔愣。片刻后，意琦行先出了声：“没事就好。”他抬步向前，故意放缓脚步，绮罗生不似往常般同他并肩，而是稍稍迟疑在原地停顿片刻，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快走两步跟上他。

果然有事。意琦行笃定心思，但绮罗生不愿主动开口，他也不发问，只是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往后几日要对绮罗生多加留心。

“事情结束后，我便来此寻你。谁料刚一来，就看见你一个人站在街角，”意琦行语气温和，全然无事般同他商量，“来的时候，江边停了十数只画舫，细问之后才知，是附近酒楼所设。将饭菜搁于小几，人坐在舱内，以江风水波佐餐，别有趣味。若你愿意，我们就在此用饭如何？”

绮罗生心绪杂乱，便随了意琦行安排。他情思懵懂，一朝窥破自己心意，反而慌乱无措起来。再看意琦行，明明无比熟悉的眉眼面容，却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恍然间，又教他回想起许多年来同意琦行朝暮相伴的时刻。

伍
他一路心不在焉，意琦行也不多言打扰，直到听见小二招揽客人的一声高呼，绮罗生才猛然回神。

二人登上画舫，小二口舌爽利连报出一串菜名，绮罗生心中烦闷，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胡乱指两三道了事，便转头直直盯着窗外江水发愣。

意琦行点过菜，看绮罗生仍是魂不守舍，终是叹了口气，将温热茶水塞到他手中，“夜风寒凉，莫要久久地对着窗了。”

一声唤，绮罗生才回了魂儿似的，将目光落在意琦行身上。略有歉意地笑笑，他低头抿一口茶，终于平复了些心情。

不一会儿，菜品便一道道摆上了桌。笋干煨的鸭汤，酱烧的河鱼，炙过的蛤蜊贝肉，鱼汤素面再并几碟新鲜时蔬，烹饪手法虽是简单，但靠水吃水，只使人尝一个“鲜”字。意琦行又斟了酒，放在绮罗生手边，“听说是酒家自酿，口感十分醇厚，左右闲来无事，浅尝一盏也无妨。”

绮罗生此时面对意琦行，全然不似以往轻松，每一次对上他的眼睛，脑中就不受控制地想象，那捧长发在指间流泻时柔滑冰凉的触感。心神不安，绮罗生喝得又快又急，一顿饭尚未用完，眼下颊中已现出绯红颜色，醉态十分明显。

意琦行坐在对面，看着绮罗生赌气较劲一般，不一会儿一小坛酒便见了底。绮罗生许久未曾如此失态，眼神又闪躲着不愿瞧他，只是半日不见，究竟发生何事？意琦行长叹，估计今晚得搀着一个醉鬼回去了。好在他只浅饮一杯，清醒得很，便摇着头给绮罗生换上新茶，又将食盒底层的两道小点取出。

尚未等他将碟子放下，一转头，就看见绮罗生从怀中掏出个什么，不轻不重“啪”一声响拍在桌上，一言不发，直直盯着他。

这是完全喝醉了……绮罗生向来很有分寸，不知今日到底有什么难事，教他烦闷如此。意琦行心下忖度，起身坐近了些，省得绮罗生动作起来不知轻重，反倒磕碰了自身。

像变回小孩子一样，明明有心事，却硬撑着不愿说。拿起桌上的物件，意琦行仔细一看，方知是一把梳子。

绮罗生好似有什么解不出的怨怼，抿紧双唇，睁大了眼睛瞪着他手中的玉梳。平日里温文雅正的青年，总是一脸笑同他说话，何曾现出过如此愁怨难诉的模样？喝多了酒，绮罗生此时眼下耳根一片酡红，眼神湿漉漉瞧过来，直教意琦行也跟着惶然不安。

“这把梳子怎么了？”意琦行将声音放得又低又轻，哄小孩一样发问，“以前未曾见你用过，是今日新买的？”

绮罗生点点头，动作很是用力，鬓边碎发也被他晃乱，贴在他隐见薄汗的额角。

意琦行仔细看看梳子，牡丹纹的，于是继续问，“既是你喜欢的纹样，收好就是了。那样用力拍在桌上，碎了还怎么用呢？”

谁料绮罗生不按常理出牌，一咬牙，伸手就去握意琦行垂在胸前的头发。一个醉鬼哪知道什么力度轻重，说是“握”，实则近乎于“拽”了。意琦行猝不及防，这一下揪得他生疼，却又怕绮罗生力度太大向前摔倒，赶紧伸手扶稳他双肩，也不知等下腾出手，是该先寻跌落在衣料中的梳子，还是先抢救自己被攥紧的头发。

不说外人，哪怕是一留衣和律弹铗，也不敢一言不合便拽意琦行的头发。奈何喝醉的绮罗生胆识过人，不仅死死攥着他的长发不松手，还要不依不饶，让他低头同自己对视。

“意琦行，”绮罗生神情认真，不顾两个人此时别扭古怪的姿势，开口问道，“我问你，意琦行，你……你让不让我给你梳头发？”

“……嗯？”试图跟随一个醉鬼的跳脱思路实属不智，意琦行决定先顺毛捋，“让，让你梳，可你总得先松手。”

得到承诺，绮罗生稍稍卸了劲，意琦行眼疾手快把自己的头发抽出来，又赶紧在绮罗生身后堆几个软枕。再一看，人没歪倒，正低着头撒气似的，用力来回翻弄着衣摆。

将压在外袍下的小梳子放在绮罗生手中，他很珍惜地当作宝物一样，紧紧贴在心口。意琦行着实无奈，如此醺酣，保不准明日要头疼一整天。

手忙脚乱好一阵，本以为绮罗生累了，总该听话吃些醒酒的东西，意琦行盛一盏赤豆汤，又挟了些蜜煎樱桃，低声问他要不要用一些。

听到他说话，绮罗生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了看碟中裹了蜜的樱桃，又看了看意琦行，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话未出口，耳尖却慢慢红了起来。

迎着绮罗生的目光，意琦行浑身像过了电似的一震，一瞬间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那样不假思索地轻轻俯首、从绮罗生指尖咬走那颗樱桃的时刻。

那玉质的小梳子早已被绮罗生攥得温热，在掌心挤压出深深的红印。意琦行目不转睛凝视着他，嘴唇微动，却最终没有出声，只是将目光落在他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意琦行就这样无声地、深深地凝视着他的手掌，那视线却仿佛带着异常滚烫的温度，叫他皮肤上的痕迹隐隐作痛，连心脏也备受煎熬。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很久，绮罗生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中浑身颤抖。但意琦行却长叹一声，将他微颤的手掌拉下，合在自己手心。紧绷太久的手指顺着轻柔力道溃不成军，意琦行的指腹冰凉凉的，贴着那一痕红印轻轻地揉。随着意琦行低头的动作，他散落在后背的长发也垂落下来，扫在绮罗生的手腕。

像是被一卷银缎层层包裹，又像是整个人跌入一大团软绵绵的云中，绮罗生有些恍惚地看着意琦行动作。那双手拢起一束他的头发，执着小梳子慢慢地梳，又将他凌乱的额发整理好。

看着绮罗生仍是愣愣的模样，意琦行微微叹气，拉过绮罗生的手，二人掌心相贴，绮罗生无意识回握，两个人指掌贴合，再无一丝缝隙。

感受着自己的手指被温热掌心覆盖，意琦行心中一动，好像是突然求证了什么，声音温柔和缓，似是希望这般的低语能小心翼翼触碰到绮罗生心底：“我已帮你梳发了，那么以后……你也要帮我吗？”

一直紧绷的意识此刻崩塌消解，从云层间跌落也不觉得害怕，反有种别样的安心。有人会稳稳接住他，于是气力松懈，绮罗生很满足地歪倒，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没等到回应，眼前人却歪歪斜斜一头栽进软枕里，还露出有点迷迷糊糊的笑容。意琦行急忙倾身，手刚伸出，就被绮罗生非常不讲理地一把捞进怀里，于是，两个人便结结实实陷在一处了。

江风从小窗缝隙挤入，将烛火搅得忽明忽暗。幢幢灯影投在绮罗生面上，那飞起一缕殷红颜色的眼尾和微翘的唇角无遮无拦，就这样映入意琦行眼中，无端生出一丝多情的味道。他们挨得极近，对方轻缓温热的吐息微微呼出，明明有些痒意，却是谁都不肯扭头。

外袍纷乱堆叠在身下，银白和雪色的发丝胡乱交错，被肩肘牢牢压住，绮罗生眨眨眼，“怎么办？都缠在一处了，要怎么梳开？”话是这么说，语气中却毫无担忧，倒是让意琦行听出些掩不住的欢欣。

“那就不管了，就这么缠着，”意琦行轻笑一声，拈起一束长发在指腹间缠绕搓弄着，“我是很甘愿的。”

这样直白的、近乎是情人间不足为外人道的低语，简直让他轻飘飘不知身在何处，是在浮沉规律的江水中漂荡，或是被漠漠迤逦的落花淹没。绮罗生将手摁在意琦行胸口，那颗心脏有力地、急切地在掌下跳动，再抬眼，意琦行玉石一般的皮肤上也渐渐泛起些浅淡红色。

“堂堂绝代剑宿，也有面热心跳的时候吗？”绮罗生从未见过意琦行此番模样，说着便用手背去蹭他侧脸。

将那只不老实的手掌拉下，意琦行屈起指节点在绮罗生眉心：“真是胡闹。”

二人指掌又牢牢贴在一起，绮罗生浅浅挪了下胳膊，如释重负般叹道：“……下午，我摸着那把梳子，心里想着的人是你。”

意琦行陡然用力，随即又急忙松开，略带歉意地揉一揉他的手指。绮罗生很受用这样亲昵的小动作，拿指尖去戳他手心，笑道：“人说，这梳子买来，原是为心上人的……”

此言一出，意琦行眼中的笑意愈发分明。绮罗生有些难为情地别开目光，转念一想，既然两人间话已说开，这般羞赧扭捏姿态反显得小家子气，复又抬眸，“在我心内，你总归是不同的……”他不禁轻笑，“哈，往后这千般风尘霜雪，便教我为你拂去吧。”

意琦行眼神柔和，与绮罗生十指相扣，万般珍重道：“君心同我心。”

得了承诺，绮罗生十分高兴，懒懒地晃一晃胳膊，轻推着意琦行要去端赤豆汤来喝。

坐起身，意琦行正欲动作，却忽然想起什么，微微挑眉看着一脸欢惬的绮罗生，慢慢开口：“酒醒了？”

被看出来了……绮罗生直起身子，小声哼道：“也不是，嗯……刚刚夜风吹进来，才隐约清醒了些。”

绮罗生理直气壮同他对视，顶着蹭乱的头发，面上仍有红热未褪，确实很有说服力。意琦行颇有些哭笑不得，转身将杯盏放在绮罗生面前：“既然已经清醒，就稍稍吃一些，省得回了渊薮仍觉腹内空空，到时，一留衣又要打趣你了。”

“他若是打趣我，那此次必定捎带上你，”绮罗生十分肯定地回应，“你我二人来吃这河鲜水物，一留衣知道，定然会说——”他拉长声音，“意琦行，你忒是偏心！”

这腔调活灵活现，意琦行也不禁失笑：“罢了，如此看来，真是我偏心太过。”

“是呀，小生万分惶恐、受宠若惊，”绮罗生从小碟中捏了颗蜜煎樱桃，笑意盈盈递到意琦行口边，“那么，便让我以此小点告罪一番吧。”

蜜糖浓稠的气味萦绕在鼻端，很多年前，那颗樱桃在唇齿间的滋味又从心底丝丝缕缕盘绕着，几乎教意琦行分不清，周边究竟是画舫暖烛，还是桥头柳下。

他半晌未动，绮罗生也不着急，只是固执地将手停在他面前。终于，意琦行垂眸咬走了这粒甜得过分的樱桃，唇舌开合间轻柔抿去指尖上的一点蜜汁，慢慢开口：“是我心有偏倚，自然与你无干。”

听来使人面赤耳热的话，意琦行偏这么坦然平静地讲出来，绮罗生顿时生出被反将一军的难为情。但又一想，反正各自偏心，两颗心恰好倚靠在一处，便是求之不得的安稳。念及此处，绮罗生摇摇头，“非也非也，”迎上意琦行略有疑问的眼神，他从善如流笑曰：“世间人物千千万万，我却独偏心眼前这一位。”

闻言，二人皆是一笑。意琦行伸出双手，绮罗生丝毫不作迟疑，倾身与他相拥，肩背的衣料被揉出许多褶皱也不松开。心跳声落在一处，一下一下，令人格外安定。稍一转眼，便看到意琦行薄红明显的颈侧，绮罗生也不拆穿，只将脸埋进他肩膀无声地笑。温热的呼吸透过衣物落在皮肤上，于是，那抹红色便悄悄从颈侧蔓延到耳廓了。

陆
清晨，一留衣起了个大早，正漫无目的四处闲逛，感受着晨间清甜空气，路过绮罗生院内，却看到意琦行从室内走出，绮罗生打着哈欠跟在后面。

这倒是奇了。三步并做两步，一留衣拦在二人面前，面有疑色道：“若我没记错，这是绮罗生的院子吧？”

意琦行神色自然，脚步不停：“昨日绮罗生醉酒。”

绮罗生轻咳一声，快步推着一留衣向前：“是啦是啦，你好生啰嗦，竟问这许多。”

我明明只说了一句！一留衣哭笑不得，尚未反驳，脑内十分敏锐捕捉到“醉酒”二字，登时反应过来，反手便要去戳绮罗生额头：“你们出去喝酒不带我！”

一路闹到饭桌旁，却见盘内端端正正放了四个红鸡蛋。意琦行绮罗生对视一眼，尴尬与疑虑并存。一留衣茫然而摸不着头脑，问道：“好端端的，吃什么红鸡蛋？”

律弹铗从一旁走来，重重咳了一声，神色颇为古怪，看得一留衣忍不住皱眉：“有话直说，这是你弄来的么？”

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律弹铗用力一点头，郑重其事道：“不错。其实今日，我是想告知兄弟们，”话未说完，他嘴角的笑意已经克制不住，“……我有心上人了，也许年内，便可永结同心。”

一室宁静，只有律弹铗非常贴心地挨个敲碎蛋壳，一个个摆在四人碗中：“我欢喜得很，思来想去，还是要有所庆祝。”

看着面前圆滚滚的鸡蛋，绮罗生终于开口，“嗯……如此美事，兄弟确实替你高兴，”他沉默片刻，忍不住道：“但这红鸡蛋，不是祈求子嗣时才吃吗？”

意琦行面上也难得现出一点微妙的无措：“而且，你我四人分食，是否不太合适？”

听得此言，律弹铗后知后觉一拍脑袋，“是我昏了头！但既然已经买来，不吃也是浪费。”说罢便咬下一大口。

真是好大一出笑话，但自家兄弟心有归处，总是令人快慰。于是，三人各自拍拍律弹铗肩膀，挨个道了“恭喜”，便如以往般同进早饭，顺带问些“佳人芳龄几何仙乡何处”，直把律弹铗闹出个大红脸，连连摆手告饶。

吃完收拾桌面，一留衣却一动不动坐在原地，绮罗生在他眼前摆摆手，奇道：“一留衣，你是在发什么呆？”

“啪”一下，一留衣猛一拍桌面，屋内三人目光都瞧了过来。只见一留衣连连摇头，“原来昨日，律弹铗是去见心上人，你又同意琦行出去喝酒，只留我一个孤家寡人，好不凄凉！”他故作不满，三人对视一眼，律弹铗好声好气问道：“那你说，要兄弟如何补偿？”

“哼哼，你觅得佳人，我可不敢耽误你的时间，”一留衣将目光转向意琦行和绮罗生，双手分别搭上二人肩膀，言辞恳切，“便劳烦你们替我沽一坛顶好的烈酒，我么，则留在渊薮……”他故意一停顿，又大笑出声：“我备上一桌好菜好饭，只等那好酒作陪。今晚，咱们便一同相庆，不醉不休！”

好事自有好景来配，天公作美，日头暖洋洋照在身上，头顶是朗空薄云，意琦行和绮罗生各拎一坛酒，沿着江边柳荫缓步而行。
两人并肩一处，手指时不时碰触着，绮罗生突然来了兴致，小孩子玩闹一般用小指去勾意琦行的手腕。

意琦行面不改色，也不转头，那样一定又遂了绮罗生心意少不得听他调笑。于是，他宽袖一翻，将那作乱的手指握在掌心，随即，落下的衣物便将两人交错的十指掩盖了去。

这下，轮到绮罗生哑然，但拉下手而已，也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用力回握，绮罗生觑望一眼，意琦行也于此时扭头，含笑望着他。

一路无言，衣袖下交叠的掌心却始终未曾分离。不知不觉，又走到熟悉的渡口，二人停下脚步，不远处，一艘小舟摇桨而来，船头的渔夫正摘了斗笠，以衣摆拭去头上汗水。

“我从前想过，待以后我刀道大成，七修刀修之名也响彻天下，我就什么都不顾，只管退隐，”绮罗生静静开口，“买一艘画舫，快意于江海沉浮，去做个‘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渔家，便是我心向往之的生活。”

意琦行不置可否，绮罗生似乎也不需他回应，自顾自道：“但转念一想，你畏水，且如同我惧高，这法子着实不可。”

“那，寻一处矮山，山上需得有一帘飞瀑，”意琦行很认真地看向他，“我们便隐居此处，有鸟声虫鸣，也有水声清越。空闲时，登高泛舟，皆无不可。时间那么长，万般山水风物，总能慢慢看遍的。”

他说得极为郑重，好像在心底念过千遍万遍，只等眼前人一个点头。

绮罗生长长呼出一口气，将意琦行手指紧紧扣在手心：“承此一诺，绮罗生必然如约。”

遥遥地，江面是漂来一叶竹筏，有年轻的女孩子正撑着竹竿，神情欣然地唱着歌。“折杨柳，折杨柳，双下俱徘徊，我与欢共取……”温柔绵软的小调流淌着，随着水面一点涟漪，轻快地远远去了。

两人对望一眼，皆是笑意满盈。绮罗生一扬手，一截柳枝应声而落。他手上灵活，未等意琦行看清，就将嫩柳轻轻巧巧系上他和意琦行的小指。

颇为得意的，绮罗生晃了晃手指，冲意琦行眨眼道：“瞧，兜兜转转，还是同我系在一起了。”

意琦行轻笑一声，也学着绮罗生的模样，去勾他的指节：“缘结于此，就再无分开的道理了。”

堤柳青青，天光温煦，何不接手而同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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