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08 【谪月】连雨不知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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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初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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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90)

樓主發表於: 2024-06-08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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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8 【谪月】连雨不知春去

ooc,ooc,ooc。
原作向，但有私设。

上

雺墙之下青烟弥漫晨昏难辨，寒风过境扬起一地尘沙，前路冥冥，是为道消魔长之势。
月无缺甫将梦丹青安顿好便马不停蹄前来探路，沿途暗中埋下风雷，不期然与心魔会面。他看剑风云眉目依旧，即便心知是假犹然短暂流连，思及前路该为之事却不能与之共赴幽冥。
破除背后人的暗中做手，月无缺迅速离开，他于蒙昧视线中奔走，突觉身遭环境一变。面前浓雾稠密异常，以他目力也只依稀见到模糊人影，月无缺心中警惕，左手暗引雷劲。
那阵雾气却似寻常，随来人踏出逐渐稀薄，即便心中已有准备，月无缺依然在看清来者面容时心神一震，随即愤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也不给对方“蛊惑”自身的机会，玉枢灵手悍然而去。
对方见他攻势抬手便挡，极招相接，系出同源的恒山风雷贯，月无缺一时错愕，对方已先一步收敛余劲，而后道：“冷静了吗？”

剑谪仙对此时境遇颇为不解。
他刚出关便接到家中传讯，信说父母为他添一胞弟，可择日回去探看。闭关百年体悟天地运行大道，虽有所得却不算功成，他整个人似仍处宇宙星河之间，玄妙异常。
这封信来得时机凑巧。
剑谪仙原先命格亲缘淡泊，少时离家求道迄今近三百寒暑，与家人聚少离多。心性如此，求仙问道之路扶摇直上，游历时便罕有敌手，但他此次闭关察觉机难。
有情众生，无情天道，若要维护世间至道，是否当舍弃有情之身，投诸清风明月天始恒常，与法则具化为一？
时人传言兵解以入道，旨在脱去肉身束缚，剑谪仙情缘疏浅，本来无不可舍弃，但他想起年轻时纵横江湖，见过恃强凌弱者，与豺狼虎豹何异？真要区分，猛兽暴起是为求生，而人之为恶则为私欲，若为无情天道，一切善恶是非失去重量，不过法则下一句弱肉强食。
他心思底定，然而处身玄玄一时难以挣脱，倏尔想起信中内容，便似有机缘牵引，他自天庭宇宙之间走出见到错愕的一人，以及让人惊诧的一掌。

月无缺心中激荡，面上却不露分毫。他曾花费数百年时间寻找剑谪仙无果，独自一人揣着不解的怨恨守在原地，唯恐那人回返找不见自己。
然而剑风云的出现揭露一切真实，他已撕开沉疴旧疾一如剖开自己的心，一再告诫自身前缘已了，如今需尽己所能守护剩下的人，他要走剑谪仙未走完的路。
却没有想过会再见到这个人，不是谁的意识之境，不是被分割的部分仙元，甚至不是他所熟悉的清癯玉立谪仙人，反而脸颊丰盈双目清朗，乌发束在脑后——在最久远的记忆里方留存的，仍是青年形象的剑谪仙。
月无缺一时无言，比起“剑谪仙的后手”这种宽慰自我的说法，还是别的什么脏东西冒充对方可能得多。然而先前对掌分明是恒山正宗，自幼由剑谪仙亲身教导的自己不可能错认，现下却只敢盯着人不放，平素的好口才用不出来，唯恐一张嘴梦便会醒。

所幸无论如何，剑谪仙不令月无缺难堪，即便此刻他心中的疑问只多不少。
他抬头仰望星空，只见浓雾层层遮掩视野，隐有魔气交织其中。剑谪仙心中有了猜想，手掐法诀正神清目，再去查探便见北斗星群三星闪耀非常，其余或隐或暗，皆有迹可循。
但属于自己的命星早已陨落，此时只闪烁虚幻的微光，仿佛旧日的投射，围绕在天璇身旁。
他再看面前之人，淡金长发，眉目清湛若画，即便风尘仆仆也不掩殊色，让他想到久未见面的母亲，心下有了判断。
“未曾想第一次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吾之——小弟。”

月无缺心中痛骂自己。
过去几甲子江湖无晓客最擅怼天怼地，尤其与剑谪仙相关更是口不容情。真有人跟他同仇敌忾起来，却又立马调转风向让人怀疑先前话说难听的究竟是谁？
不过是剑谪仙之好坏，哪里轮得到他人评说？
最后他却连怨恨的资格都失去，捧着被剖开的伤口看见里头汩汩活血，像是彻底醒过来、活下去。如今他已少提及最爱最恨的兄长，动静举止之间却越来越肖似那个人。
月无缺痛恨自己此刻的表现，习惯去拿神醉遮掩，惊觉不知何时起烟袋被收于匣中，反而觉月天锋被随身携带。
无缺公子逍遥快活的日子早已远去，他居然连开口再叫一声“兄长”的勇气都失去了吗？

心绪起伏间，仍是青年形貌的剑谪仙朝他踏步而来，脚步凝实有力，并非轻浮幻觉。
而后一只手抚上月无缺额角，替他拨正一缕散乱的鬓发，月无缺心神一松，那只手落到他的肩膀轻拍两下，仿佛仍是少年时。他眼眶一热几乎落泪，剑谪仙恰好转身观察周围的环境，才叫他没彻底丢了面子。
“奇特的环境，能压抑功法影响心智，且幅员甚广，不似单纯的术法施为。”
“戾祸那个垃圾搞出来的烂东西，人走在里面就出不去，还会隔绝与他方联系。”
“戾祸。”剑谪仙口中咀嚼这个名字，月无缺心中一凛。这位年轻兄长的来历仍未厘清，他似乎不适宜在此刻透露过多讯息。
剑谪仙像看穿他所想，“吾来自你已过去的时间。”他看起来比如今的月无缺更加年轻，充盈的血肉还未被责任掏空，却已隐隐可见未来谪仙人的影子。
而且他说的是“第一次”，月无缺后觉这个关键。
剑谪仙先笑了，冲淡原先萦绕在他身周似有若无的疏离感。
“吾来此地以前，刚刚得知小弟降生的消息。”

人的诞生对个体来说是如此重大独立的事件，单是提起已足够亲密。
何况他们一母同胞，何况不久以后双亲意外离世，剑谪仙亲手将自己的幼弟抚育成人。
月无缺只感觉口舌发涩，面对一切尚不知情的兄长，他心中有一千一万种愧疚，但哪一种都不能跟他说清。
这个剑谪仙将会遇见过往的自己吗？他们真的走在同一条路上吗？如果他在此刻将未来一切和盘托出，是否许多遗憾都将被填平？
青年剑谪仙的身影虚虚实实，似是再一次看穿月无缺所想，手指向天空。
“虚实交叠，我只是自过去抵达的一点残照。”谪仙人语声轻缓，音色比后来更清澈透亮些，蕴含其中不可忽视的笃定、悲悯却无不同。他在告诫月无缺一切有其法，时间、空间，难以拨弄，不可轻忽。
月无缺却觉得好笑，人之生死亦如草木荣枯，却并非所有人遵循规律。普通人生年满百已是难得，修士多出成百上千的寿元稀松平常，他见过太多自酆都回转之人，却无一人是剑谪仙。
上天下地，再寻不到一个剑谪仙。

还未经历一切的人被眼泪慑住心神，眼见它无预兆从湛蓝的双目中奔涌而出，居然不忍心它就此跌落尘泥而伸手去接。
人的眼泪若有温度，坠落的瞬间也该冷却，但剑谪仙感觉掌心灼热，几乎不能承受。
陌生的情愫开始蔓延至周身，在他还未见过襁褓中的幼弟之时，已先为多年之后压抑深刻的思念裹挟，那一瞬间群星移动的速度纵慢，流风漫卷的进程放缓，天地阆然清寂，他只听到月无缺的心跳声。
与任何人都不同，玉碎冰摧，其声清冽。
月无缺捂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终于喊出口“兄长”。

要说些什么？月无缺不知道。剑谪仙虚虚实实的身影言明某些限制，剑谪仙在他出生前的许多事他也不知。他们拥有天地间最为紧密的血脉联系，但横亘在中间的岁月如此漫长。
月无缺以前不以为意，因为剑谪仙总是陪着他的，只要有了空闲，他可以占据兄长所有时间，旁人都做不到。
所以剑谪仙和谁救苦救难和谁绿水青山，月无缺都说不上在意。比起兄长的安危，那些都是可被凌越的差距，当他逐渐长大，约定行遍江湖路斩不平江湖无晓的时候，月无缺以为自己赶上了。
即使剑谪仙总是有许多事要做，即使从强者不群的论点出发他组织一群人的行为愚蠢至极，但月无缺永远是他台面下的底牌，吵闹着绝不入局，却永远守着他、等着他。
直到突如其来的别离，剑谪仙三魂七魄不够分，将自己拆得七零八落，这里一点残魄那儿一片魂识，月无缺竟不知道如何拼凑出一个完整，他连据说是谪仙陨落的南域都不敢涉足半步，自然拿不回一点残骸。
未曾确认便不能认证死亡，任说书人渲染得如何地暗天昏仙人折翼，月无缺兀自恨下去。
那恨意支撑了他大半人生，却不能讲给最初的剑谪仙听。

“此地凶险，可有同伴在外接应？”剑谪仙仿佛未察身边人的出神问道。
月无缺不好说他习惯独自历险，越是危境越不愿他人同往，于是顾左右而言他，“此番前来只为查探，并无深入的打算。”
剑谪仙沉吟一声，“你身上有交手过的痕迹。”
想来是之前同“剑风云”交锋遗留，月无缺面上闪过一瞬沉痛，“吾必设法及早破除此墙，否则贻患无穷。”
“可有对策？”
“兄长已有所得？”
剑谪仙摇摇头，“吾非此中人，难解此间事。然吾观天璇星盛，显示破局关键在你。”
月无缺嘟囔了一句“神棍”，剑谪仙停下脚步。玉枢丹桂不察间迎头撞上去，倒是什么礼仪姿容丢了干净，一句“剑谪仙你”抵在舌尖，又被生生咽了回去。
剑谪仙并非有意，看月无缺夸张地揉着额头只觉可爱可怜。他已从甫见面的对掌中察觉小弟身体有恙、真气有亏，更沉重的伤痛他视之如常，偏偏为这点磕碰抱怨撒娇。
盘桓在剑谪仙心底物外超脱之气渐散，化为暖流重新活络在心房。
月无缺看剑谪仙突然没了动作也不说话，正要上前，先感觉到剑谪仙的变化。

青年剑谪仙的异样并未瞒过月无缺，他们相伴过足够长的岁月，跨越一个人从婴儿到成人的所有界限。月无缺前半人生中的所有节点都有剑谪仙的参与，像是血渗进了骨交融在一起，便再也分不出你的还是我的了。
月无缺认出了剑谪仙，同时发现这位兄长的身上有他未曾见过的气质，即便年岁更轻，却远比未来的恒山剑谪仙更淡漠无情，对世间事拥有平等的关爱以及，舍弃。
大约与山火不介意焚毁森林造成多少涂炭生灵、洪水肆虐村庄不顾念让多少良田毁灭淹没生机等同。天灾非以人的意志转移，却与日升月落、潮汐星轨无实质不同，自然之理而已。
来自过去的剑谪仙便似浑然融于其中，物我两忘间，物非物我非我，不过合乎天理的一道规则，一种顺其自然的天道而已。
听起来与未来的剑谪仙所守护的东西并无差别，但月无缺本能体味到其中不同，尤其自他从噩梦醒转，渐渐将自己活成对方以后，对其中细微却本质的差别了然。
青年剑谪仙少了人情。
但这点情又逐渐恢复充盈起来，因为我吗？月无缺心中酸涩，剑谪仙对自己豁尽一切的回护早不需要任何证明，没想到过去偌久仍一再应验。
在他一无所知的岁月间，剑谪仙曾与他重逢，即便只是无甚意义地同行一路。何况未来剑谪仙将会有更长时间苦恼幼弟的顽劣，对眼前人而言，一切仍未开始，他们还会有许多可能。
念及此，月无缺长舒一口气，分不清心底是欣慰，亦或怅然。

月无缺的沉默释放一些讯息，剑谪仙观他面色不辨喜怒，思及此时的自己早已身死，也不知要如何安慰。
小弟真实性情如何，剑谪仙尚不得而知，照面至今月无缺展现了强大的实力与魄力，足堪领导众人抗衡邪恶，但他有时流露出的孩童般的任意随性令剑谪仙在意。
月华一样美好纯粹，却不得不藏于影后，故作坚强。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月无缺猛然抬头，这般措辞几乎叫他生起微弱的希冀，不知是否光河流转遗落了些许沙砾，让旧时的人不经意捡拾未来片语只言。可青年剑谪仙的担忧如此纯粹，未被任何愧悔不堪洗磨，如何能是与他经历过一切的那个人了？
月无缺眼底的微光泯灭，他咂摸嘴想要饮酒，手边空荡，许多话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说恨，不过是逃避现实的空壳；说悔，他们都已竭尽所能；说怨，眼前人仍未真正与他相遇；说难，剑谪仙的亲弟何曾惧怕过。
月无缺故作洒脱走在剑谪仙前头，挥挥手意态风流，“玉人行走江湖拂衣来去，每隔十里便有红粉香车美酒佳肴，知己至交遍布天下，邪魔外道闻声而逃，世上还未有玉人不能如愿之事。”
剑谪仙似是轻笑了一声，月无缺忍住回头去看的冲动，便听闻他问：“是吗？”
心口玉环一震，月无缺疑心是机关出了故障，明明想说“当然”，却被身后贴近的体温定在当场。剑谪仙的右肩几乎抵住了他的左肩，还顺势拍了拍，“很辛苦吧。”
月无缺周身一悸，除去少年时，他们兄弟鲜少再有这样亲密的接触了，剑谪仙修为愈深情绪也愈是难寻，月无缺赌气任性，不肯先开口讨要兄长的关切。自他成年以后，除了几次醉酒，月无缺再难得兄长的怀抱，不想在失去一切后，居然失而复得。
感觉眼眶又是一热，月无缺再不肯丢脸，转身紧紧抱住还年纪轻轻的兄长，脸埋进他肩窝，说话的时候瓮声瓮气，“才不会！”
剑谪仙的胸腔便又是一番忍笑后的起伏。

月无缺心想，够了。
他最后一次跟剑谪仙在剑风云的意识之间相遇时不欢而散，他没问到想要的答案，剑谪仙没听到他再叫一声“兄长”。
当真相一点点被揭破，记忆的锁匙觑准了孔缝，渐渐朝他显出部分陈旧，月无缺逡巡其中，不能跟任何人说明。
这样一次跨越时空的会面已经是天可怜见，天地灾劫未解，容不得他继续沉湎。
剑谪仙似有所感，先一步拉开两人距离。他的身形虚实变换得更加频繁，周边阴邪雾气侵扰，几步距离竟让他的面容看不分明。
月无缺一时恐慌，再度失去的错觉攫取心脏，忍不住迈步上前。
剑谪仙朝他摇头，他头顶命星业已熄灭，原先模糊的环境逐渐显露真实。这一点机缘耗尽，他强留不下，月无缺强留不得。

“吾曾对天地万象怀抱疑惑。”剑谪仙突然说，“天体星辰何以不坠，日行一日几里，月亮为何圆缺，人世兴衰何替，江湖纷乱何休？山川见证青史有载，一切围绕某种规律进行，往复循环周而复始，为道。”
月无缺只是安静听。
“吾为问道入执而不自知，险些被虚无吞噬，牵连吾与现世的正是你降生的消息。”剑谪仙抬手，隔空抚摸月无缺的额头，“小弟，气数若尽，便尽。过去未来，我只望你平安。”
月无缺死死盯住剑谪仙所在的方位，眼见对方的身形如白雾消散，在近乎透明时突然说，“剑谪仙，你知道思念是什么吗？”

谪仙无言，只在回到故乡后亲自为幼弟取了名号。
他想起不久前所见的那个人，风姿特秀犹玉山倒，命主天璇丹桂形意，见面时左手雷电引而不发，凛然傲气。他不愿意在那人身上看见一切颓唐、缺憾的痕迹，而该是永世完满团圆。
“无缺。”剑谪仙怀抱着襁褓中的幼弟对双亲说，“玉枢丹桂，月无缺。”

下

在梦境之中，剑谪仙远比现实更难接近，他像一阵随时经过的风，像季节轮换时恒山飘落的叶，月无缺总在想要伸手抓住的时候骤然醒转，然后再难成眠。
许多年里他都是这样过，看着剑谪仙模糊的面目与离去的背影，一遍遍在梦中追问对方的消息。当失望累积幽怨生起，月无缺为一切谜团做了自以为“合理”的注解。
他不向任何与之相关的人探寻——玉人凭什么要从别人嘴里才能知道那个蠢人的消息？我才是识你最深，我才是你的亲弟，我才是天上地下与你关系最为密切之人。
何况世上庸人何其多也，几百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翻来覆去不嫌腻，几面之缘的姑射女神传得煞有介事，仿佛玉人竟不知何时多出一位家嫂。
流言蜚语无据，所谓葬身南域自也是无稽之谈，能为如他，超然如他，说是羽化登仙还有几分可信，怎会不明不白落了黄泉？
月无缺自然也不往传言中仙人陨落的地方寻，他道一切都是剑谪仙算计，定是想要引玉人入彀，为那无聊的天下大计苍生福祉，玉人才不上当！
恒山剑谪仙就是这样的心狠之人，窥视天机只为公义，手足私情罔顾，不打招呼将玉人当作封印邪祟的容器，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曾好言相劝了？若曾留片语只言了？若还能亲身再见了？
如果你活着回来……月无缺无数次在心底说，我就原谅你，我什么都原谅你。
兄长！

及至如今，月无缺凝视剑谪仙留下来的玉清龙剑，心底不喜也不悲。
斯人已远——他半生愤恨不曾见剑谪仙最后一面的遗憾也在不久前补完，即使那是未知一切的兄长，即使他不得不在其面前表演兄友弟恭。
他如何敢将一切和盘托出了？说是天道不允，但他无法无天惯了，尤其在剑谪仙面前。如今却不得不隐忍、克制，努力扮演好世人眼中弟弟的形象，他生怕剑谪仙提早尽知一切而生嫌隙，又怕他如同当年一样故作不知。
兄弟友爱本属平常，月无缺可以此蒙骗天下人，唯独骗不了自己。
对他而言，人之初最先修习的一课便是等待，等一朵花开，等一片云来，等一阵恒山的风送来兄长的消息。
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东西曾令月无缺真心厌恶，那便是剑谪仙的道与大义，令他舍生忘死轻贱自身，死后数百年尤然无悔，一身仙元魂魄兀自不肯安歇，依然恪守当初承诺。
月无缺却无法责怪他太多，剑谪仙的大道为公之下若还剩多少私心，恐怕尽归了月无缺本人。以至于最情缠入骨反复难耐之时，他也只在心底埋怨，若非曾被这样毫无保留爱过，谁甘愿一定趟这浑水，渡这情劫？
红尘醉卧，云间独步，结三两好友，谱几首新曲，兴来仗剑，兴尽赏花，白云悠悠，不载离愁，也能过一生，只是……
只是若那一轮高天孤月曾照万古寒夜，却有一束光永远只为一人停留……那么繁星万千，唯他璀璨，孤舟无依，唯他是岸，倦鸟知返，唯他是青山。

月无缺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一场清醒梦，时间是他独自去取天火的前一晚。
剑谪仙与玉龙隐士的谈话本不欲他听见，他不过心血来潮过来恒山，便得知这样一桩计划。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月无缺在暗处握紧拳头，看见剑谪仙如山岳笔直的背影，似乎不会为任何际遇低头，仿佛他们不是在谈论关于剑谪仙的生死，而只是路边的一粒石头。
剑谪仙的脾气可比石头更硬！怒火之外，月无缺心中骤然涌起浓浓的无力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兄长教导犹在耳畔，他做不出阻止的事来，又能哄骗谁去承担这种代价。
我呢？这个答案出现的瞬间即被月无缺采纳，他想，兄长若死，我的心怕被剜去一大半，可如果是我，他甚至不会有太多时间怀念。是了，五巅之战仍待施为，诸多神秘还暗中潜藏，剑谪仙再难过，也会有忙不完的事情分散注意，天长地久，总会有相忘的一日。
生死交界，月无缺开始庆幸剑谪仙终究是剑谪仙。他并非真的超然毫不在意生死，但若兄长的命被标注价格，他的心即刻有了方向。
所以离别前的那个夜晚，他带了酒到恒山。他知道今日的剑谪仙定会因心怀愧疚而格外好说话，那便放纵放肆一些何妨了？
他终归是要死的。
他们终归是要分别的。
他始终还是不甘心。

旧梦往日只到这里，以剑谪仙望向月无缺的一眼结束。
他曾试图寻求梦丹青的帮助，探究那个夜晚是否发生过什么，为何禁制解除记忆恢复后，这一场梦依然有始无终，仿佛固执地守着一扇禁忌之门，唯恐被任何人窥见。
可那段过往终究过于私人，于他自己，亦或剑谪仙。
今次却与以往有所不同。
月无缺记得自己那一晚并没有饮太多酒，他有胆大包天的计划将要实施，怎么可能真的醉到不省人事？多年以后再看这幕，他有些迟来的赧然。
剑谪仙离开他的时间太久，已经长于他们相处的岁月。月无缺曾经习惯身后有所倚仗，但恒山已非昔日恒山，他该成为众人的支撑。
梦中的自己却有还算年轻的心脏活跃在胸膛，砰砰砰砰，不知是酒精在血管鼓噪，还是血液奔涌如暗潮轰鸣。月无缺已听不见风声，剑谪仙踏云而来的足音却依然清晰，他起身去迎，计算踉踉跄跄的步伐，效仿某条枯死的河道边生长的歪脖子柳树。
月无缺当然不会摔倒，剑谪仙却必然会扶。一切如他预料，剑谪仙会引他入座，自己则在对面。他的兄长会摇着仙羽宿一同自己讲一些闲话、打算，多是没什么危险不会被小弟厉声喝止“不准”的琐事。
然后了？他会阻止剑谪仙的絮叨，借着醉意起身，愚蠢地左脚绊右脚，兄长会来扶他，他会重重摔在剑谪仙怀中，两个人交叠倒地。再然后，然后……

“无缺，无缺？”
意识被唤回肉躯，月无缺一阵恍惚。剑谪仙正坐在石桌另一边，隔着短短距离，谪仙人脸上的神情被月华一览无余。
鼻翼两边有浅浅纹路，双颊的肉比年轻时清减很多，只有双眸一如昔日，凌厉果决又清逸出尘。月无缺都不太记得剑谪仙是何时换了形貌，而在后世传扬的故事中，他似乎生下来就做此相，没有过青涩笨拙的时候。
月无缺喉头一哽，明明知道一切都已过去，如今只是重温旧梦而已，何必太过当真？但他实在没有将预设的情节演下去的欲望，只想好好同兄长说话。
说明明是我先赢过你，凭什么最终留下的是我；说你死便死了，凭什么私自决定我的记忆；说后世的靖玄客前赴后继，恒山精神从未断绝；说你的传人肖似你一样愚蠢，才会信什么以命换命。
月无缺走到剑谪仙跟前蹲下来，把头放到剑谪仙的膝盖上。少时他常这样做，他能在剑谪仙身边躺一整天，直到无聊的公务又将兄长从他身边夺走。
他们何时不再如此亲密？是在他大一些有了风花雪月的怀想，能分辨出世俗人伦之见的时候。
这一刻，月无缺后知后觉自己也是庸人一个，为了他人的眼光蹉跎恁多年华，直到以为自己即将失去才肯放手一搏，却没想过命运以截然相反的形式馈赠。
他与剑谪仙确乎分别，却是他独自守在空荡的人间。

“好狠的心肠啊，兄长。”
月无缺的脸颊靠近剑谪仙的大腿，头上珠钗和外袍的金丝硌得脸疼，何况他早已不是身量只到兄长腰身的小儿。
剑谪仙没察觉小弟的动作有何不妥，他还在意月无缺含糊不清的嘟囔，像是在发泄对长兄的不满，于是低下头询问。
月无缺正要抬头起身，剑谪仙的鬓发随他的动作倾泻而下，如切断的月光直直滑过身下人的鼻梁。月无缺一怔，似是更醉了，双颊飞速弥漫烟粉。
剑谪仙问他，“什么？”
“我说，”月无缺醉得越发厉害，浑身都烧了起来，向来睿智凌厉的蓝眼睛蒙上水光，他紧张地拽住剑谪仙的衣领，近乎失态地问，“你想知道这酒的滋味吗？”
不待回答，他十指攥紧狠狠一拉，便把谪仙人拖下了凡尘。
他该知晓，可那一刻孤注一掷令他闭上了眼睛所以他不知道，剑谪仙冷静地顺从了他的力道。
滚滚红尘从来不独有君，这是剑谪仙能被轻易抓住的全部理由。

兄弟亲吻有悖伦理，剑谪仙的目光清醒又直接，仿佛他能包容月无缺一切任性，在他们即将挥别的前夕。
月无缺厌恶他的自制，反衬得自己的沉沦如此可笑，似乎再怎么挣扎也脱不出血脉亲缘的泥淖，他最是骄傲珍惜的出身堵死了一切可能。
剑谪仙此刻看他和小时候有什么区别了？幼年时他向剑谪仙分享自己啃过一半的糖葫芦，糖衣被他舔得融化，山楂球咬得乱糟糟，实在是好没卖相的食物，只有小朋友才觉得珍贵。剑谪仙却好好谢过他，然后叼走被他吃了一半的果子，笑说“的确很甜”。
该如何划分亲密，唇齿相依前他们已交换过唾液，追本溯源他们曾置身同一个子宫。究竟要如何才能圆满，怎么才算交融，是不是死了把灵魂揉进同一个身体，双魂激荡间忘却你我那才算完？
月无缺骤然惊觉，他原是在梦中。
梦境之外，现实之间，剑谪仙的意识分散在任何需要他的地方，灵魂早不复完整。
月无缺潸然泪下，长久压抑的悲痛瞬间灭顶，他坐在剑谪仙的腿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知道思念是什么吗？”

剑谪仙闭上眼睛，头一次在月无缺慑人的目光下回避了注视。心内山呼海啸，往事尘翻浪卷，他被逼问一个回答。
许多年以前，有人问他同样的问题，在相见之末、相识以前。
回归的瞬间，满月清晖泼了剑谪仙满身，逐渐消散的丹桂香气提醒他先前境遇非是遐想。他抬头观视星空，属于他的命星光华夺目气运极盛，衬得周边星子暗淡，而与他关联的另一新星，正闪烁微弱的温润光芒。
不知多少年后，他的命星陨落，天璇星正当其时。
可终有残缺，所以小弟周身萦绕似有若无的落寞。或是为他，他已离去太久，或是为别的谁，小弟终究没留住想要留的人。剑谪仙后知后觉遗憾，当他从双亲手中接过小弟，玉琢一样的小人在他接手的瞬间缓缓睁眼，蓝水晶一样的双瞳盛满他的剪影，然后挥舞着拳头咯咯笑起来。
穷究天人，他亦无法解释这种血缘牵绊，只唯恐给得不够好、不够多。
眼前，月无缺的目光同他印象中的那个重合，剑谪仙终于懂了。
他看见明月在湛蓝的眼波里圆了又缺，破碎又重归完整，他听到远古的潮汐，在他们相似的血脉间击撞奔流，轰隆隆嘲笑他的一叶障目。
剑谪仙明白了当年月无缺未说出口的话，又清醒知道不论自己此刻如何抉择，怀中人终会面临一模一样的失去，他将在很多年后终归平静，又重新遇到曾经的自己。
剑谪仙睁开了眼，令人不安又被强行抑制的狂乱之气从他身上湮灭，他注视月无缺的眼睛。
“你真的醉了吗？”
没等回答，他伸手除去月无缺的发冠，于是淡金色的日光铺陈在恒山的夜晚，流淌于剑谪仙的右手手掌之中。
他亲吻他的月亮。

充盈的瞬间，月无缺的眼穿过泪光看见剑谪仙的发，透过银白见到纷乱的树影。
恒山月高挂天悬，恒山的树屹立千年万年。
当剑谪仙与月无缺俱归尘土，山月仍在，古木参云，人死而朽，信念永恒。
月无缺小腿勾住剑谪仙的腰将他拉拢更近，双手圈住他的脖颈，不住呢喃“剑谪仙剑谪仙剑谪仙”……情极而忘情，他忘却他在梦里，不记得一切已然过去，全身心投入这一场欢愉，仿佛再没有明天。
剑谪仙倾身吻去他眼角的泪水，月无缺的眼睫像蝴蝶的尾翼一样震颤，又自觉太过昭然的情动落了下风。他的兄长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除了眉峰微微攒起，表情隐忍乃至平静。
月无缺骤然起身咬住剑谪仙的喉结，感受到唇舌下的躯干出乎本能的僵硬后，他沿着自己咬出的印子舔舐。于是仙人故作的清淡失了原味，本来规律的和弦骤然改弦易辙，剑谪仙在他耳畔沉沉叹了一口气，状似无奈，接着雷电破空，风卷残云，红烟破尽，灵台一轻。
未有过的圆满如同走失的榫卯稳稳咬合，月无缺在动荡的树影里看天上月。月亮是否在千万年前便已死去？词文里的圆缺只是天体运行之道，对于月亮本身来说，它只是一具永恒悬挂的尸体。
而我们不过是被自然的造物远远注目，便生出那么多离愁别绪。
圆月哪知重聚，缺月何叹别离，古人今人后来人的穿凿附会吟赏风月，它不懂得。
真好。不必铭记，不必清醒，不必梦过后茫茫然失去。
剑谪仙将他的月亮揽在怀里，一遍遍抚摸他背脊倾泻的长发。赤诚以对，肌肤相亲，他们彼此交换体温，仿佛从来如此，从他们的来处，以至于归途。
偌大的恒山静默无言，悄无声息间分崩离析。
梦将醒的时候月无缺才有了神魂抽离之感，他感觉自己飞到半空，看过去的自己在兄长怀里不安睡去，剑谪仙还在抚摸他的背脊，在他耳边轻轻说话。
他听不见，但可以看到，“无缺，我在。”
恒山的树瞬间碎裂成无数光点，无边的云路立刻消失无踪，天上的月隐遁了行迹，回归真实，他的世界重新构建秩序。
彻底清醒的前一秒，月无缺忍不住朝过去伸出手，梦境中心的剑谪仙突然抬起头。
隔着时光洪流，他们遥遥相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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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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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5)

1樓發表於: 2024-06-08 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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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时光洪流，遥遥对望，借着明月，诉说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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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qt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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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2樓發表於: 2024-06-08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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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细腻的心思，好真实的感伤！
正是如此立体的玉枢丹桂才把本是背景板活在记忆的剑谪仙拉入了人世间。
月无缺与剑谪仙行的是两种仙道，一者游戏红尘，逍遥似仙，一者代天执道，清冷若仙，偏偏二人是兄弟，骨肉至亲，从此仙道，正道，不过是兄弟同道！
一场机缘不过是揭露谪月情感纠葛一角流露出的感情却让人念念不忘！

高山流水遇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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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ssica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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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4-06-09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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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月感情非常细腻又非常纠结，哪怕哥哥很宠弟弟，但跨过那条线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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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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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4-06-09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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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错位的相遇，改变不了悲剧的到了，太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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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初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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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4-06-13 0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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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2樓(qqtgw) 的帖子

的确，剑谪仙一开始真的就像游戏里的高阶NPC，戏份太少了，没啥人味儿。
月无缺出场后立刻丰满了他作为“一个人”的部分，再看剧情，就只觉得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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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ssica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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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24-06-15 1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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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分离了，谪月依然这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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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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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24-06-20 2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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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缺在心底說只要你回來我就什麼都原諒你的時候我真的......狂抽衛生紙，好像可以聽到他得不到回聲的吶喊

以及老師頭尾相銜的設定太精妙了，失去一切的月無缺再見年輕的兄長，仍然年輕的劍謫仙初遇素未謀面的小弟，既像救贖也像解答。不願見到月無缺再有遺憾是因為對方未來將要遭遇的頹唐和痛楚已經隱約昭示了吧😭回到起點為仍然懵懂的嬰孩取名無缺真的好令人心痛，已然看見終結卻仍希冀未來......完全就是屬於劍謫仙那種克制的溫柔我看得瘋狂流淚
在下半看到「唇齿相依前他们已交换过唾液，追本溯源他们曾置身同一个子宫。」這段時我開始無聲尖叫滾動爬行，老師的描寫是神..神......精準描述了那種骨科的醍醐味，那種被血緣綑綁的愛欲......特別特別喜歡最後兩人的遙遙相望，好像呼應起首的過去與未來相遇，在相通的心意裡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離🥺
再次表白老師為謫月寫了這麼美麗的故事

[ 此帖被惘問在2024-06-21 00:14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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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初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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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樓發表於: 2024-06-22 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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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7樓(惘問) 的帖子

哇感谢回复！
一直比较喜欢时空梗，有一种交错的、永远无法企及的遗憾美，这种设定下的首尾相接别有宿命的味道，算是个人喜好，很开心你能从结构上给予肯定！
下篇比较符合cp意味，你中意的这句我也喜欢，当时写出来就肯定嗯只有骨科同好才能明白磕点！果然如此。
遥遥相望的结尾也是写着写着突然蹦出来的，觉得断在这里特别合适，本来预设的一点梦醒后的段落直接掐了。
很开心你能喜欢它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