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27 【靜青（靜濤君x青陽子）】皎若雲間月（一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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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9-05-27 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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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27 【靜青（靜濤君x青陽子）】皎若雲間月（一發完）

　　本家的老先生凌晨去世了，接到电话的静涛君不得不请假回乡。
　　回乡路途颇远，时间紧迫静涛君没能买到机票，只好搭乘了最近的一趟火车。路程有四五个小时，静涛君明明是从睡梦中被硬拽起来的，此刻却是毫无睡意。他靠着车窗，从手机里随便翻出来一本电子书，本是想要打发时间的，却是一行字也没能看进去。
　　他离开那里太久了，将近有二十年没回去过，若不是那通电话，可能到他老死他才会遵循族规落叶归根。关于那个地方静涛君并没有太多好回忆，他向来不愿回想，但关于本家的那点记忆他却是记得清楚。
　　所谓“本家”是间传承了百千年的老宅，静涛君只在那里待过一周。去世的那位老先生二十年前痛失独子，只剩一个年幼的尚且看不出灵力资质的孙女在身边。那时老先生看着就已经是一副风中残烛随时要驾鹤西去的模样，为免后继无人族里便商量出了从各个世家中推选后继人的对策。静涛君是候选之一——不过是不被看好的旁支的旁支，单纯召来凑数的那种。
　　当时静涛君不过十二三岁，父母皆是灵力稀薄的边缘人，他本人对所谓的灵力资质也是一窍不通。他与十多个候选人一齐在那间古朴的老宅里住了一周，最后一晚才一一被老先生召见。
　　静涛君不知道在他之前的人是去看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他只知道到他在那里看到了令他魂牵梦萦的光景——虽说这些最后被判定为他的幻觉。
　　天亮不久火车便到了站，静涛君从车站出来，除了陌生再生不出别的情绪来。大概是考虑到静涛君离乡太久，本家那边虽是忙着丧事却也指派了人过来接应。接应人是个面有刀疤的粗犷汉子，静涛君不熟悉他，听他自我介绍是叫欧阳铁血。
　　“其他人都忙不过来，只好我过来了。”欧阳铁血说着打开了车子后备箱，朝静涛君空荡荡的双手看了眼，讶异道：“你行李托运了？”
　　只是过来吊唁罢了，还要准备行李吗？静涛君觉得奇怪，但也只是摇了摇头。
　　“哦，那你是准备在这边新买吧？”欧阳铁血恍然大悟道，“也对，等你继承了本家，东西都是要换的。”
　　静涛君轻轻皱眉，问：“继承本家？”
　　“月影没和你说吗？”欧阳铁血轻轻推了静涛君一把，说：“先上车，路上说。”
　　静涛君莫名想笑。当初他是因资质差被淘汰逐出的，现在过去了二十年反而要让他这个被说哗众取众的边缘旁支来继承了？
　　“具体的我不太清楚，老先生临终前指明了要你。遗嘱我们几个亲近的都有看过，葬礼之后应该会再正式宣读一次。”
　　静涛君知道问欧阳铁血也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开口问他，干脆趁着去本家的这一个多小时车程补眠。
　　他做了梦。在梦里，他依旧是那个十多岁的孩子，他被几个大人带领着走进了那位才失去独子的老先生房里。
　　房间很暗，静涛君几乎看不清老人的模样，但他知道他必定是哀伤的。静涛君出于本能想要宽慰几句，但话未出口便被打断了。
　　老先生一言不发地起身，用一枚精巧的钥匙打开了身后的门。那是一间书房，或者说是仓库，放满各种书画器物，一眼望不到头。老先生示意静涛君进去，他便跟在老先生身后走了进去，一直走到一幅画前。
　　“你看见了什么？”老先生用他沙哑粗砺的声音问道。
　　静涛君盯着面前的画，画上有山有水，还有一尾于云间游动的赤龙。是真的游动，从画的一角游到另一角，似是耽于玩乐，似是企图脱困。静涛君的注意力全被那条龙吸引了，回道：“我看到了一条红色的龙，它一直在动，想要出来。”
　　老先生愣了下，沉默地继续看了那幅画良久，终于说：“出去吧。”
　　这之后静涛君便再没机会踏入那个房间过，他们说他资质浅劣，又说他妄图哗众取宠来继任家主。总之，恶言恶语层出不穷。静涛君生在旁支，身边都是些灵力稀薄与普通人无异的人，他本就无意来做这个继承人，如此一来更是下定决心要远离。这一离开便是近二十年，那尾赤色的龙时常出现在他梦里，明明过去了许久，却清晰得恍若昨日。
　　真的是幻觉吗？
　　静涛君不止一次自问。可他得不到答案，于是似是躲避这个问题一样跟着父母远离了这个令人不快的地方。
　　尽管路途风景变化了许多，但那传承千百年的老宅还是未变，就连灵堂似乎也与二十年前一样。他遇见了昔月影，也就是去世的老先生的孙女，虽然两人只相差了十岁，但按辈分昔月影该叫他叔叔。不过几年前昔月影大学实习时进了他所在的公司，跟着他工作了一段时间，比起“叔叔”，昔月影更愿意叫他一声师父。
　　她比上次见面瘦了许多，但看着还算精神，毕竟老先生早就年岁高了，逝世得并不算太突然。早有了心理准备，自然要比毫无准备要强。
　　“师父。”昔月影低低叫了声。
　　“节哀。”静涛君并不太能感同身受，去世的老先生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曾经说过两句话的陌生老人罢了。但他还是宽慰道：“有事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我会尽力帮你。”
　　昔月影轻轻叹了口气，用额头抵住了静涛君的肩膀，不过几秒便又站直了身体，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欧阳铁血似乎已经和你提起继承的事了？”
　　静涛君点了下头，说：“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我没这个打算。”
　　“我想也是……”昔月影轻轻笑了声，“不过，既然遗嘱写明要让你继承，这之后你可以自行处理。”
　　宣读遗嘱已经是第三天的事，静涛君与一群他不曾熟悉的男男女女坐在古朴的大厅，听完那条内容简短又不可思议的遗嘱。
　　“从没听过他……”
　　“该不是你们悄悄作假了吧！”
　　“为什么要选他，我记得他当初就被直接排除候选了吧？”
　　……
　　静涛君轻轻按住了额头，想要放弃继承权的话还未出口，便听见几声敲击瓷器的脆响，嘈杂声顿时歇了下去。坐在最末的一个白衣白发男人轻轻开口，说：“这确实是老先生的意思。”
　　他说着朝静涛君看过来，嘴角微微上勾，眼神却是平淡到冷漠。静涛君认识他，那是问奈何，当初把他从家里带到这里的人，亦是死去的老先生的好友。过去了二十年，他看起来并没有衰老多少，给人一种他是个不老不死的怪物的错觉。
　　“我无意继承。”静涛君说。
　　才静下去的声音再次喧闹起来，无非是指责静涛君不识趣的，他充耳不闻，只等他们吵出来个结果。
　　“我师——静涛君想要继承与否都是他的自由！”昔月影忍不住出声。
　　那些人于是又换了个靶子，开始说这个本该是继承人的女孩资质平平，没大没小云云。
　　静涛君伸手拉了昔月影一把，低声说：“不用维护我，你先出去吧。”
　　昔月影当然不愿意走，在她看来现在能够站在静涛君这边的也只有她一个而已，她不出声，静涛君不是更孤立无援。
　　静涛君原本没想过如此直接了当地当面推辞的，但是看到问奈何出现在这里，他不自禁就说了出来。静涛君朝问奈何那边看过去，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和他眼神对上后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朝他走来。
　　大厅又一次陷入了沉寂，似乎都在等着问奈何再说出什么来。
　　“还是先考虑下吧。”问奈何说着弯腰将一个纯白的信封放在了静涛君面前，又直起身对着其他人说：“这是老先生的遗愿，你们这副样子不是叫他心寒吗？”
　　他说得情真意切，脸上却是没太多表情，话说完也无意在此停留径直走了出去。
　　那个信封很重，里头放着的是一枚钥匙，静涛君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老先生房间那个仓库的钥匙。当初静涛君只觉得这钥匙铸得精巧，现在才发现原是把石头材质的钥匙。这东西会放在问奈何手里似乎不难理解，但是问奈何就这么交给他，像是笃定了他一定会接受。
　　静涛君不喜欢问奈何那副一切尽在意料的样子，好像不论他如何抉择都处于那人的算计之中。纠结许久，傍晚时分静涛君还是带着那枚钥匙去了记忆中的那间屋子。
　　房门没关，里面亮着灯，静涛君走近了就看见正在收拾相册的昔月影。
　　“啊，师父。”昔月影轻笑着叫了声。
　　“嗯。”静涛君应了声，“我过来看看……”
　　“是要看那个仓库是吗？”昔月影问。
　　静涛君点了点头，拿出那把钥匙开门，一边问道：“一起吗？”
　　“好啊。”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百多步，终于看到了静涛君记忆之中的那幅画。那条艳色的赤龙仍在，不知是不是静涛君的错觉，它看着竟是面有哀色，似乎也在为老先生伤恸。
　　“你看到了什么？”静涛君轻声问道。
　　“山水，云雾。”昔月影轻轻眯了下眼，“一抹灰影。”
　　“是吗？”静涛君忍不住伸手去碰那尾龙，指尖距离画纸尚有些距离，那龙却似被惊动，瞪圆了双眼看向静涛君。
　　“我爷爷也问过我。他听了之后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很失望。那时候我还不清楚缘由，直到他病重，我回来照料他。”昔月影长长呼了口气，继续道：“他一直在后悔，病糊涂了一直在说你和画的事。他说你看见了龙，他知道你没说谎……但人有私心。他为了这私心后悔了二十年，希望你能够原谅他。”
　　“我没怪过老先生。”静涛君轻轻开口，他的手指触碰到了画纸之上，那龙不躲不避，任他在画得细致的鳞片上抚摸。
　　所谓的私心也不难理解。那时老先生才失去了儿子，昔月影又年幼，族里人就逼着要选继任……静涛君确实能理解，换做是他或许也会这么做。
　　“但是想将本家交给你并不是为了弥补……”
　　“我清楚。”静涛君低声道。老先生会选择让他来继任很大可能是因为知道他和昔月影的关系，知道有他在，昔月影应是无碍。老先生对他或许真有几分歉意，但是后悔？静涛君不自禁轻笑了声。
　　“怎么了？”昔月影疑惑。
　　“没事。”静涛君将手收回，对着昔月影说：“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昔月影笑了笑：“认真来讲，现在你才是主人。”
　　这仓库应是施过术法，四处皆是纤尘不染，静涛君于是后退两步盘腿坐下。他与画中那尾龙四目相对，似是被魇住了般挪不开眼。
　　“……我该怎么做才让你出来？”静涛君轻声问。
　　仓库内很静，静涛君却听到了风声，像是他亦步入了云端之上，微风卷过他的脚腕，拂过他的发丝，缠裹住他。
　　低微的男声传入了静涛君的耳中：“你我不是初回见面了。”
　　静涛君失笑，问：“你还记得我？”
　　“人类皮相我不在意，我记得你身上的气息，这才是不会变更的。”
　　“上次你并未和我说话。”
　　“是你没听见。”
　　静涛君微微垂眸，这龙所说应该不假，就是此刻他听到的声音亦是轻微得似远处传来。他不禁想，若是那时的他也能听见，这尾龙会与他说些什么。
　　“我叫静涛君。”
　　“你不该如此轻易将名字告知我。”龙说。
　　名字是极重要的。它是父母长辈的期盼，是血脉的传承，是牵绊人一生的无形丝线。灵力上乘者可从人的名讳窥看到人的一生，甚至前尘后世，只不过他们皆不能看到自己的，仿佛这便是洞察人生的代价。若是想要害人，名字亦能成为利器，实在不该如此轻易地说出来。
　　静涛君轻笑，说：“我愿意告诉你。”
　　赤色的龙在画上游了一圈，名字他亦是有的，可是许多年不为人所见，不为人所听，他自己都快要忘却了。
　　“青阳子。”沉默许久他才说道。
　　“青阳子……”静涛君细细品味着这三个字在舌尖滑过带来的震颤，他几乎有种感觉，他曾念过这名字千次、万次，在白日、在夜间、在飘渺无望的梦中。
　　“我可以叫你青阳吗？”静涛君问。
　　“随便你。一个称呼罢了。”方才暗示过名字如何重要的龙此刻倒是满不在乎了。
　　“你可以从画中出来吗？”
　　“不能。”青阳子道，“你之灵力太过离散，还不够格与我缔结契约。”
　　“你与老先生有过契约吗？”静涛君脱口问道。
　　“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青阳子从云间飞入了河流中，赤红的龙身在水中荡漾，似一抹薄纱。
　　“就算他能看到，也不一定会想要放我出来。千百年了，你不是第一个能够看见我与我交谈的人，却是第一个头次见面就想助我脱离桎梏的人。”青阳子轻笑，压低了声音问：“你不怕我是祸世魔物？”
　　能收在这个隐秘库房里的怎么说也不该是妖邪之物，可是静涛君心中升起要将青阳子放出来的念头时并未如此考量过。
　　“就算是又如何，我只是想要这么做。”
　　“该说你是不知者无畏吗？”
　　“现在我对你也并非是一无所知……以后，会知道得更多。”
　　静涛君过了太久普通人的生活，论灵力掌控他或许还比不上昔月影。他看着在水中休憩的龙，低声道：“我会再来。”
　　静涛君从那间属于家主的房间出来，月亮已从东方升起，跃在东边厢房的屋顶，那也是他那时在这里住过的地方。他站在台阶上，手中捏着那把染不上体温的钥匙叹息般呼了口气。
　　他终究还是走在问奈何算计的路上，心甘情愿。
　　静涛君接任本家家主的仪式上问奈何没有来，静涛君并不觉得奇怪，从以前开始问奈何就是这种难以捉摸的人，更何况他的目的已然达到了，又何必再来此处浪费时间。
　　主持仪式的是位年轻人，看起来和静涛君年纪相仿，名叫别惜楼。静涛君见过他，二十年前他亦是候选之一。
　　“听说你答应继任，我还好奇了下。从你当初的态度来看，你似乎更想一直当个普通人。”别惜楼说着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支笔，蘸了清水在祭坛中间的石台上画下一个符阵。清水落在石上，莫名泛起浅淡的红光，静涛君还未真正修行术法，却也认出那复杂的符阵实际上是一个“启”字。
　　“二十年，足够改变太多了。”
　　“其中应当不包括你。”
　　静涛君没去否认这一句，别惜楼落下最后一笔，那看起来是个整体的石台缓慢从中间裂开，露出放在里头的一卷竹简。
　　“在上面写下你的名字，仪式便成了。”
　　静涛君伸手展开书简，上头写下了许多人的名字，年代虽久，字迹却是依旧清晰可辨。他的指尖按在末尾的空白处，在上面留下了“静涛君”三字。不知是不是错觉，静涛君只觉肩头一重，仿佛落下了无形的压力。
　　别惜楼轻轻挑眉，似是惊讶静涛君的灵力比他预想之中要强盛几分，而后才后退半步朝静涛君躬身行了一礼，道：“家主。”
　　“继续叫我静涛君就好。”静涛君说着不自觉按了下额头，以缓解头晕目眩的感觉。
　　“是灵力耗损的原因，这两日你需要好好休息下。”别惜楼微笑，轻轻吐字：“静涛君。”
　　老先生那间房现在正式成了静涛君的住处，他在傍晚打开了库门，将那幅画从仓库深处拿到了卧房。
　　“你灵力耗损许多，身上也沾染了别的气息。”青阳子似乎是回忆了下，说：“有点熟悉。”
　　“应该是别惜楼。”静涛君举着画卷，问：“你觉得挂在哪个方向比较好？”
　　“都好。”画中的龙盘旋一圈，落在山间，化成了一抹红影，仔细去看是个身着红衣的红发道者，不过距离太远看不太清五官。
　　“你口中那个别惜楼很聪慧，他能感觉到我。”
　　“是吗？”静涛君随口应了句，不经意地问：“与青阳你见过的人你都会一一记在心上吗？”
　　“也不是都记得，总归有些印象。”那抹红影坐在了山腰一块向外突出的峭壁上，膝上多了一张琴。
　　悠扬的琴音缓缓传出，夹杂在风声与流水声之中，有些不真切。
　　“今夜有雨。”青阳子说。
　　果然不久就下了雨，静涛君半睡半醒间恍惚觉得窗边站了个人。
　　与青阳子定下契约似乎比起继任家主的仪式更简单些，他只需割开手指在画上写下他的名字。鲜红的血迹快速地渗进画里，不留半点痕迹。
　　静涛君觉得头疼，这比一月前的仪式耗损更多，他的身体从未如此沉重过，叫他甚至有些抬不起手，他晃了晃，站立不稳地朝旁侧倒去，落在一双臂弯中。
　　成功了。
　　他这么想着，如释重负般昏睡过去。
　　这一睡便是两天，静涛君醒来时已是午后，他坐起身先去看了眼那幅画。山水间已没有那条龙了，但未合的窗前站了个人。
　　“青阳？”静涛君不确定地叫道。
　　站在窗边的人回过头来，朝他笑了下，又收敛神情，说：“你太勉强自己了。”
　　静涛君笑着躺下去，身体的沉重感有所减轻，但他还是想睡。不过未能如愿，昔月影敲门进来，见他醒了愣了下，然后才欣喜地叫了声：“师父。”
　　“我躺下多久了？”静涛君问。
　　“你都睡了两天了。别惜楼说你是灵力损耗过多，你做了什么？”
　　静涛君朝青阳子看了眼，他刚才未能察觉，要是昔月影能看见他，不至于对他视若无睹。
　　失败了？可是不对，静涛君清楚记得自己昏迷前有碰到过青阳子的身体。
　　“师父？你在看什么？”昔月影不解地问。
　　“没什么……”静涛君想要挤出一个微笑，却是失败了，只好抿了下嘴唇。
　　“你在那幅画里看见了什么？”
　　昔月影眨了眨眼，侧过头去看画。“和以前相比，并未有什么变化……”
　　昔月影本想再问一次静涛君做了什么，但她似乎隐隐意识到了，于是说：“我去叫别惜楼他们。”
　　“不用。”静涛君轻轻说，“很抱歉这两天让你们担心了。”
　　青阳子不用再困在画里了，但是自由也很有限，只有静涛君能看见他、听见他、触碰他，相对的，他也接触不到静涛君以外的事物。
　　“是我失误了吗？”静涛君问。
　　“本就是如此。”青阳子回道，“不用在意。你若是不放我出来，我或许便在那幅画里头待到彻底消失了，现下起码我还能借由你感知这个世界。”
　　“彻底消失？”
　　“就像人有生死病死，我只是器物蕴化出的灵，自然也逃脱不了此种自然规律。”青阳子说道，他神色平淡，好像对所谓的生死并不在意。
　　“至少在你身死之前，我都无碍。相较于人，器灵的时间是很长久的。”
　　静涛君于是垂眸笑了声，他已经睡不着了，于是干脆起床。
　　正是阳光最盛的时候，日光从窗口投下来一小片，青阳子半边身子处于光下，没有影子。
　　“你一直待在这里吗？”静涛君忍不住问。
　　青阳子耸了下肩：“反正我一个人也无处可去。”
　　“那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这话问出来静涛君便觉有些失言，青阳子一直处于画中，也不知道有没有看过外面的景致，就算有，沧海桑田时过境迁，那些风景也许已留在了过去。
　　“山山水水我在画中早看腻了，现在最想体会一下睡梦的滋味。”青阳子笑着说，“这两日我看你睡得昏沉，脑子却是没歇着，在做梦吗？”
　　做梦了吗？静涛君自问。似乎是有，贯彻于他梦中的是一抹红影，此刻他醒了，那模糊飘渺的红色身影已经变得清晰起来。
　　“你没有做过梦吗？”
　　“器灵并不需要睡觉。”
　　静涛君想起青阳子几次伏在浅滩小憩，似乎确实没有睡着过。
　　“要现在睡吗？”
　　“时候尚早。”青阳子抬手指了指静涛君放在床头的一本书，“能给我读读吗？”
　　那是本从库房里拿出来的志异书，写的是画中女妖的故事。静涛君拿出来后才看了几页，关于后面的发展也没猜想过。古文拗口，静涛君读得很慢，时不时抬眼朝青阳子瞥上一瞥。
　　青阳子虚浮在木椅上，神情认真，不像是在听一个不知真假的奇幻故事，倒像是在听什么醒世名言。静涛君觉得甚是趣味，不免嫌弃这本随手拿出来打发时间的志异太过短了，寥寥几十页，很快就将见底。
　　故事不长，也不算曲折，说的是画中女妖本嫁人为妻，生活美满，但周边时常有命案发生，后来丈夫因缘际会遇上一名道者，点破是女妖杀人食心以永葆青春，丈夫于是回家与妻子当面对质。
　　故事到此处戛然而止——这书竟还是个残本。
　　“为何不往下读了？”青阳子问。
　　“后面的丢失了。”静涛君将书放回床头，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笑着说：“不如我们来猜猜，后面的结局如何？”
　　“若你找不到它的后续，我们猜了也不知道对错。”
　　“权当是打发时间。”
　　青阳子似是被打动，垂眸想了片刻，说：“丈夫既然没有带那道者一同归家，定是对妻子仍有情谊，或许是劝说妻子收手，二人就此携手同老。”
　　静涛君点了点头，说：“倒是个美满结局。”
　　“静涛你的猜测呢？”
　　“我猜……要是女妖足够爱她的丈夫，又为何想要永葆青春？或许，结局并不美满。即便她的丈夫不怪罪她，那些人命也不可能就此一笔勾销。”
　　“或许她另有隐情。”
　　静涛君笑了笑，并不反驳。
　　天黑得比较晚，静涛君于是在那个过于宽阔的仓库里找了几个小时。没能找到剩余的残本，倒是又找到了些别的。他靠着坚实的木架坐下，膝上放了把他从某个架子上找出来的古琴。
　　青阳子触碰不到，而静涛君对于音乐的造诣也只是小学吹过竖笛，还是两只老虎那类的曲子。他试着拨了下琴弦，传出一声沉闷滞涩的声响。
　　“你得找人来修一下。”青阳子建议道。
　　静涛君应了声，手指勾着琴弦又弹了声，依旧奇怪。他忍不住笑起来，侧头看着青阳子，轻声问：“青阳，你会教我吗？”
　　“我未曾教过别人。”
　　“那么你我皆是第一次，也挺教人期待不是吗？”
　　白日里阳光大好，晚上也是月色皎洁。静涛君与青阳子从仓库出来时，月色从窗外斜照进来，铺了小半个大厅，青阳子于月下经过，落下一个飘渺的影子。这是与白日里不同的。
　　静涛君垂眸看着那抹灰色的影，抱紧怀里的琴，迈步轻轻去踩，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冷不防青阳子突然停步转身，他差点收势不及撞进人怀里。
　　“青阳，怎么了？”静涛君问。
　　“你很开心？”
　　“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气息略有些不同。”青阳子微微垂眸靠近静涛君，月光落在他的眼睫上，像是镀了霜。静涛君呼吸一乱，听见青阳子继续说：“此刻似乎又变了，很轻微。”
　　“人的情绪都是这样反复多变。”静涛君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你说想要尝试睡梦的滋味，是要怎么做？”
　　“这样。”青阳子说着抬手搭上了静涛君的手背，“这样接触到你的话能够体会到一点凡人所说的梦境，也能碰到别的东西。”
　　青阳子很快就将手收了回去，显得他的体温有些不真实。静涛君忍不住问他：“具体到什么地步？”
　　“一点虚无缥缈的感觉罢了，若真的完全窥看到你的梦境，那不是太失礼了。”
　　静涛君嘴角上勾，说：“若青阳你想看，我也不介意。”
　　青阳子笑着转身，朗声道：“非礼勿视。”
　　明月开始偏西时静涛君躺上了床，青阳子占了另外半边，他握着静涛君的手腕，不太真切地感受到了床铺的存在。静涛君的呼吸很轻，渐渐放缓，然后青阳子便感应到了模模糊糊的梦境。
　　是重重迷雾，什么也看不清。青阳子却是觉得新奇，他无意去窥探迷雾之下又是何种光景，只是享受着这种朦胧的感觉，好像他亦循着静涛君的呼吸一同进入了梦境，睡得昏沉。
　　修琴的先生隔日下午才来，考量了那把琴的状况，说是要过两天才能送回。
　　静涛君又在仓库里寻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残本，正好别惜楼过来和他商议事情，他便顺口提起了那本志异书。
　　“这倒是不曾听过。”别惜楼将手里的折扇一合，轻轻敲打着手心，继续说：“那里毕竟不是随意出入的地方，如果不是早有残缺，剩余的部分应该仍在。”
　　“看来还得再继续找找。”
　　“静涛君，有些事强求不来。”别惜楼微微一笑，若有所指一般。
　　青阳子是个君子，他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便不会在静涛君与别人商讨时旁听。他也说过，别惜楼能够感应到他的存在，静涛君便不自觉将别惜楼的话联想到青阳子身上。
　　“你似乎意有所指？”
　　别惜楼将折扇展开，压低了声音说：“家主你整日在那之中搜寻，真的只是为了几页故事话本的书纸吗？”
　　静涛君抬眼看着别惜楼，在现在的本家之中，论术法应是别惜楼独占鳌头，他也无意再遮掩，坦然问道：“我希望找到方法为他塑一个实体，你可有了解？”
　　别惜楼似是早预料了静涛君的问题，摇了摇头，语气之中颇为遗憾：“器物化出的灵，会随着时间消磨，待到再无人可觉的时候……便是消陨之时。你又何必如此费心，顺其自然吧。”
　　“相信静涛君定然不是这世上第一个动这个念头的人……”
　　“可别惜楼也不是知晓方法的人。”别惜楼低头行了一礼，“你是家主，我不会对你隐瞒。若是有解，我自然会告知你，至于其中要付出何种代价，取舍在你而不在我。”
　　他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静涛君，你能看见那画中之龙是你与他有缘，在此之后不该是你考虑的事。”
　　静涛君若有所感，问道：“在我之前，是不是已经很久没人能看见了？”
　　“据记载的话，近两百年吧。”
　　古琴送回时已是周六傍晚，比预计的还要晚了一天。晚饭后静涛君抱着琴坐在卧房的窗口边，手指随意拨弄了几下，只觉声音确实比之前悦耳。他又不禁想到，这把看起来有几百年历史的木琴之中是否也蕴化了一个器灵？还活着吗？还是不为人所见，渐渐消弭了？
　　“你有心事？”青阳子问。
　　“我对弹琴一窍不通，当然神昏意乱。”他笑着看着青阳子，等着他依言过来教他抚琴。
　　青阳子的掌心贴合了他的手背，手指按着他的手指压在琴弦上，款款奏出一个音。
　　“听说有种琴，无弦，只在月下化出琴弦的影子，非是有缘人是碰不到琴弦的。”
　　青阳子轻笑了声，问：“这是静涛你从书上看来的，还是信口编的？”
　　“你看透我了。”静涛君也跟着笑起来，他几乎被青阳子圈在怀里，这一笑，后背便抵住了对方胸口。
　　青阳子的体温依旧不真切，说不上冷热，亦没有心跳，谈不上活着。静涛君心里涌起丝丝酸涩不甘，被青阳子捉着的手反去握紧他的。
　　“青阳你既然能借由我感知梦境触碰物件，抚琴应该也是可行的。”
　　“那得你一直与我一手交握，只余单手……实不方便。”
　　静涛君握着青阳子的手紧了紧，今夜的月色依旧皎洁，柔柔地洒进来，在青阳子身后映出一圈他白日里没有的影子。两人的影子重叠着，亲密无间难解难分。静涛君脑中突然窜出某个文人含蓄的情话，脱口道：“今夜月色真美。”
　　“确实。”青阳子赞同道，“只是静涛你并未看着天上的月，而是看着地下的影。”
　　“因为我本就不是在说月亮。”静涛君笑了笑，抑制不住地侧头吻上青阳子淡色的唇。
　　青阳子怔了怔，却没推开静涛君，他默许了这个吻，合上眼任由静涛君抿含他的下唇，纠缠他的舌尖。他后知后觉到，静涛君方才那句话，或许是句情话？
　　静涛君的吻从唇间游移到了脖颈，双手探进了青阳子的外袍里，触碰着不太有实感的体温。
　　“静涛……？”青阳子迟疑道。
　　静涛君于是抬眼看他，俊美的五官于月下格外柔和，透蓝的双眼似两泊清泉，从中荡漾出似月的温柔来。
　　“青阳……”他低声唤道，似痴迷似蛊惑，膝行一步倾身过来将青阳子环在双臂间。
　　月色太清皎，让青阳子有些无措，他侧过脸，一手手背抵在了额角，一手抓住了静涛君的衣襟，似要推拒，手指却是扣紧了。
　　静涛君轻笑出声，深入衣袍内的手将青阳子的衣带松解，抚摸他全无汗液的腰腹。这种触感不似触碰活物，却也非是死物，分外奇妙。静涛君纤长的手指抚过青阳子毫无心跳起伏的胸口，又往下扣住对方的腰。他侵入这具难辨生死的躯体，在月色之中与青阳子唇舌交缠，两人朦胧的影子几乎融入一体，难分彼此。　

常年冷逆，北極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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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28)

1樓發表於: 2019-05-27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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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不久传来了问奈何病逝的消息，许是他特意交代过，众人得知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所以，他是死在了春天，所谓的不老不死的怪物的传言也就此不攻自破。
　　“虽然已经两个月了，但我们还是应该去吊祭才对。”昔月影说。
　　问奈何特意隐藏死讯大概就是不想有人打扰，静涛君虽然如此考虑，却还是开口说：“的确。”
　　于是静涛君见到了问奈何的养子，是个与问奈何毫无相同点的年轻人，很难想象问奈何那样的人会养育出这样毫无心机的孩子。
　　“你就是静涛君？”他问，得到了肯定答复后便交给静涛君一个信封，也没再多说什么。他似乎只是留了躯壳在此处，心神早已远去。
　　问奈何的死仿佛打开了静涛君的某个开关，他从未如此畏惧死亡。他快要三十三岁，人生已经过了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甚至更多。他若是身死，身为器灵的青阳子还会遇上下一个能够感知他存在的人吗？
　　这种不确定的不安笼罩着静涛君，让他在晨起梳发时因偶尔看错的白发心惊不已。
　　“我需要找一个继任者。”静涛君说。
　　昔月影条件反射地问道：“师父你身体不适吗？”
　　“那是想要出去休假吗？”欧阳铁血问。
　　静涛君轻笑：“不过未雨绸缪，毕竟我……”
　　别惜楼默默扇了扇折扇，了然道：“我会联系。”
　　许是千百年来众人愈渐不甚在意所谓的资质血统，后代族人的灵力愈趋稀薄，至夏末也未能找到一个可感应、看到青阳子的人。别惜楼翻阅名册，淡淡道：“或许旁支中会有合适人选。”
　　静涛君喝了口茶，青阳子正在卧房里抚琴，曲子很悠扬动听——可惜只传入他耳畔。
　　“或许……”他开口，茶杯放在矮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可以有一个后代。”
　　别惜楼多少察觉到了静涛君对他只能感应却未能亲眼所见的那个器灵抱持着何种情愫，此刻听到静涛君这么说不禁一怔，一时不知如何接口，只缓缓合上名册。
　　静涛君表情冷淡，声音更是如水般平静：“找一个资质好的女性，共同繁育后代。父母双方皆是灵力上乘的话，子嗣资质不会太差。”
　　“……我竟然不知道你现在是在认真，还是在开玩笑。”
　　静涛君嘴角上勾：“当然是认真的。”
　　问奈何留给他的信很短，寥寥数字，他记得清楚，上面写着：「你与我，向来是同一类人。」
　　于是静涛君在他人生的第三十三年，开始了与其他普通人一样的相亲事宜。他无意欺瞒，坦荡告知对方他所需要的并非是一段婚姻，而是一个资质非凡的孩子，是通过医疗手段或是其他方式，他也无所谓。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比他稍小几岁的姑娘，化了浅淡的妆，脸上的表情很清楚地显露出这场相亲并非出于她自愿。
　　“我家里是想借此攀附本家，你是想要借腹生子，真是场利益分明的买卖。”她嘲讽道。
　　“全凭自愿，我不会强迫谁。”静涛君回她。
　　她于是笑了，语气中的讥讽又掺杂了几分怜悯：“那我也明说了，没人会甘愿牺牲自己的幸福成全你的自私。静涛君，另寻他法吧。”
　　静涛君垂眸，冷淡道：“这亦是方法之一。”
　　静涛君外出的时间变多，青阳子虽然无法与其他人交流，却还是偶然从旁人的交谈中得知了静涛君是去做了什么。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静涛君这么做的原因，心里涌起莫名的滋味，五味杂陈无可分辨。他狠狠抓紧静涛君的衣襟，嗅闻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别样的混合了花香调香水味的灵力气息。
　　“你头脑发昏了吗？”
　　“当然没有。”静涛君抓着青阳子的手，将他的手指一一拉开。
　　“想要流着自己血脉的子嗣是许多人的希望，静涛君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也想要妻儿美满的生活。”
　　“你分明不是如此想！”青阳子突然将手抵在静涛君心口，施下一个咒，静涛君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心脏被紧紧捏住的感觉。
　　“你说你想要背叛我与他人终老，我便信你。”
　　静涛君轻轻勾唇，开口道：“我非是变心了……”
　　他咽下一口从喉间涌起的腥血，继续道：“我只是从未对青阳你抱有情爱，一时意乱情迷罢了，还望你也勿要再当真了。”
　　“住口，你想要碎心而亡吗！”青阳子呵道，手腕扭转将才施下的咒又收了回来，上前一步想要查看静涛君的状况，却被人侧身避过。
　　“我字字发自真心，青阳你多虑了。”静涛君话音未落便转身出门。这宅子太大了，他却有种无处可去之感，恍恍惚惚走到了当初他小住过一周的厢房走廊。他失力般跪坐在地，喉间全是血液的锈味。热液一滴滴落在他手背，起初他以为是汗，待到他看不清眼下的石砖时才意识到是他哭了。
　　静涛君极少哭，他甚至记不起他上一次是因为什么落泪。心中并非悲苦，青阳子对他的在意似乎有些超脱预计。一个小小的咒语罢了，为什么要用那种表情慌乱地收回？静涛君捂住心口，那处只残余了一点点痛感，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酸胀。
　　太柔软了。静涛君不自禁地想要用这个词来形容青阳子。他任由眼泪涌出，双手捂着脸不自觉笑起来，显得有些疯魔。
　　遇到别惜楼时静涛君还坐在廊上，他只是眼角微红，看起来并不失态。自别惜楼几年前留在本家做事后，年少时短住的房间便成了他真正的卧房。从静涛君往这边走，到静涛君最后靠着木栏坐下，他都有看见。
　　他看着静涛君，犹豫地开口：“你看起来不太好。”
　　“受符咒反噬。”静涛君回应得冷淡。
　　“其实……”
　　在老先生还未完全老糊涂前，他曾考虑过由别惜楼继任，虽然后来作罢，但临终前交给了别惜楼一本年代久远的笔记，其中记载了数种禁术。
　　“取舍在你而不在我。”
　　静涛君将那本笔记接过去时，别惜楼突然有种感觉——静涛君早就知道禁术的存在。他看着静涛君，企图从那张向来冷静自持的脸上看出什么来，却终究毫无所获。
　　“多谢。”静涛君说。
　　所谓禁术都是极易反噬的，施术人也需有足够能为，否则术法未成人便已经受反噬而亡了。静涛君一字一字看着，心情平静得不可思议。
　　所谓塑造人身的术法需要取施术人一半的血液，这等数量无异取人性命，所幸并非是要一次取出，也不难解决。再来是半数的灵力修为，这对别人来说或许为难，对静涛君来说倒是更显容易些。再之后可能的反噬静涛君倒是无心再去仔细看了。
　　自那日后，静涛君刻意回避了青阳子，他将画挂回了库房中，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钻研那道禁术。青阳子其实也能来找他，却是终究没出现。那日的话是真是假，两人都是心知肚明，无需解释，便好像由此失去了打破僵局的契机。直到静涛君再次进入那间库房。
　　他带了血袋，那些血才从冷藏库里拿出来，透着些许寒气。青阳子先注意到的却是静涛君的身体，他本就是偏瘦的身材，此刻看着更是面色苍白，有种形销骨立的意味。
　　“你做了什么？”青阳子质问，他心下已有了猜测，却还是想要从静涛君嘴里得到确切的答案。
　　静涛君微笑道：“应为之事。”
　　青阳子这才发觉那些血，他分明不能呼吸却有种胸口一滞的感觉。想要指责，无可指责；想要怜惜，无从怜惜；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叫他难受极了。
　　“你不该如此……”
　　“为你，我甘愿的。”静涛君眷恋地抚摸青阳子的侧脸，细细品味非生非死的奇妙触感，这或许就是最后了。他轻轻开口：“其实也不必这样让青阳你看到……只是，我的私心。”
　　他故意的。他对青阳子的付出，他对青阳子的算计，他都想要一一列举排开，仿佛有什么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那以血造身的禁术符阵复杂得不可思议，静涛君虽是早铭刻于心，落笔时却是极慎重小心，直到最后一笔落成，才终于轻轻舒了口气。他与青阳子站在阵法中间，双掌紧贴着，他能感觉到随着他念出咒语催动阵法，灵力不断从掌心逸出流进青阳子身体。与他相贴的手掌温度愈趋真切温热起来，终于血液涌进胸腔，带出一声沉闷的心跳。
　　静涛君心脏狂跳，这一刻他仿佛已等了二十年，又好像是等了数千年。
　　他像是快要渴死的人突然寻获一汪清泉，倾身抱住拥有呼吸心跳的青阳子，既贪婪又小心去触碰、吮吸，妄图就此独占。未干的血液沾上了青阳子的面颊，又被他的手指抹开，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密闭的库房内刮起了风，卷起二人的衣袍，青阳子焰色的发于半空扬起，显得分外狂态。他掐紧静涛君削瘦的下颔，在那苍白的唇上落下极富掌控欲的一吻，沉声问道：“那日我曾问你，若我是祸世魔物你要如何，静涛你的答案未变吗？”
　　“……自然。”静涛君应声，“不如说，这正是我所求。”
　　“我名吞日驭龙主，若是你想，继续唤我青阳也无不可。”
　　静涛君嘴角上勾，低声叫道：“青阳。”
　　青阳子的体温略高于静涛君，让他有种灼热感，他却是舍不得放开，贪念这般热度一样拥紧对方，感受着从对方胸腔中震荡出的跳动。这种真切的触感令他指尖发颤，为了确定这确实不是梦境一样将青阳子越搂越紧。
　　沉寂许久的本家在老先生逝世后又一次热闹起来，家主之位在短短半年内再次易主，继任之人更是从未听闻。起初反对声层叠不穷，但不过三五日光景，便不再有人有异议了。
　　不敢，不可。
　　静涛君拿着绢布擦琴，不意被琴弦割破了手指，他似是被这疼痛唤醒，稍稍回过神。
　　“师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昔月影焦急地问，她前几日出门了一趟，甫一回来只觉天旋地转物是人非。
　　静涛君看着从指间冒出的血滴，低声道：“如你所见，现下本家归青、驭龙主所控，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昔月影不解，还要再问，静涛君却先于她开口：“别惜楼去了哪里？”
　　“好像是去安抚受袭的世家了。”
　　“等他回来，告诉他我有重要的事要与他商谈。”静涛君看向失措的昔月影，又安抚道：“我会处理好，你不需担心。”
　　静涛君总是可靠的，昔月影不由得定下心神，依言去联络别惜楼。
　　虽说现在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静涛君不过是驭龙主手中任意操纵的傀儡，但实际上驭龙主并未限制他的自由，他似乎毫不怀疑静涛君的忠诚。
　　与别惜楼的会面在日落前。
　　“那个驭龙主并不是器灵这么简单是吗？”别惜楼开门见山地问。
　　静涛君轻轻一点头，缓缓道：“你知道为什么当初问奈何要将我带过来吗？”
　　静涛君自嘲是旁支中的旁支其实不假，他与本家的血缘远得族谱上都快要挂不上名。但问奈何却找到了他，跟他说起了关于本家的故事。
　　在久远之前，本家所在之地名叫圣龙口，当时的家主名叫青阳子，真身是尾赤龙，后来因故入魔被封印入画。
　　起初问奈何也只当是个不辨真假的传说，直到他真的看到了那幅画。他算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却是欠缺点缘分。他能够感应到青阳子的存在，甚至聆听到只言片语，可是终究无法交流。
　　于是他找上了静涛君。
　　十二三岁的孩子，有着超过同龄人的聪慧早熟，只是并不容易控制。
　　“所以当初少主……”别惜楼有些难以开口。
　　静涛君并未回应他这个问题，继续说道：“要让一个旁支的小孩来继任自然颇费功夫，也不可做得太过明显。”
　　所以那时问奈何虽然将静涛君带过来，但在静涛君受人非议时并未施以援手，而是袖手旁观。
　　问奈何能够等，静涛君自然也能。他等了十年，二十年，在接到那个电话时终于重回故地。
　　“我第一次见到青阳子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忘记他。”
　　问奈何所说的属于青阳子的过去与辉煌在他脑子里变得鲜活起来，好似他亲眼见过一般。
　　“于是我发下誓愿，我定要还他自由，助他拿回应有的一切。”
　　别惜楼后知后觉到，原来这二十年确实未能改变静涛君，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未曾更改过，否则也不会只因为一通电话就回来参加葬礼。那与昔月影的相遇相识也全是偶然吗？如此一想，便事事都有蹊跷，原本深信不疑的此刻都充满了异样。
　　“老先生的遗书有假？”别惜楼不禁问道。
　　“或许吧，其中定是问奈何出力不少。”静涛君无所谓道。
　　“众人都以为你们积怨已久，自二十年前那场筛选后再无联络。”
　　“我们确实没有联络。”静涛君轻笑，“我也确实厌恶问奈何。”
　　“关于禁术，是问奈何向你透露的？”
　　“这不难猜。”
　　老先生身边的人里有才能也有头脑又受信任的确实不难猜。只是为了让别惜楼将术法交出来，确实绕了很大一圈。
　　“你之前全是做戏……你清楚我要是知道画中之人非是器灵而是封印在内的魔物，我绝不会将术法交给你。”别惜楼扇了下他许久未摇动的折扇，这才发觉他手腕有些僵硬。
　　“青阳不是魔物。”
　　“他现下所作所为与魔物何异？”
　　静涛君垂眸，换了个话题：“我知道你在借由安抚去联系众人商议将他再次封印。”不等别惜楼承认或是否认，他便继续说道：“我有方法让他恢复原有的模样。”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你又一个骗局。”
　　“你只能信我，依众人现下能为封印不了他的。”静涛君轻轻摩挲着指腹上的琴弦割出的新伤，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
　　“人生难免犯错，可怕的不是脱离常轨，而是没有能力拨回正轨。”静涛君顿了顿，说：“那个阵法，我仔细研究后稍作了更易。他现在与我血脉互联，我能牵制他。”
　　“换言之是他离不开你。静涛君，你果然算计颇深。”
　　“赞谬了。”
　　别惜楼轻哼一声，问：“既然尽众人之力无法将他封印，你又想用什么方法？”
　　静涛君在自己眉心轻轻点了点，并未开口，别惜楼却已了解他的“方法”，不可置信道：“……你真有这个自信？你想过后果吗？若有万一——”
　　“不会有万一。”静涛君略过了前一个问题，“不过是死后不入轮回徘徊人世，静涛君付得起这个代价。”他说着笑起来，起身准备出去，与别惜楼擦肩时说道：“取舍从来在我，你不需多虑。”
　　静涛君回去住处时月亮已经升起，明晃晃的挂在天际。若是之前，青阳子大概会在月下抚琴，弹奏几首随性编出的曲子。可他今日只是坐在大厅中央，如霜月色铺洒了半个房间，堪堪抚摸到他搭在膝上的双手，让他骨节分明的两手平添了些许柔和。
　　“青阳是在等我？”静涛君问。
　　“他们答应了？”
　　“没道理拒绝。”静涛君在青阳子身前跪坐下来。
　　“你似乎从未疑惑过我之身份。”
　　“我早知青阳你不是器物所化的灵，但你先前如此告知我自然有你的理由，我又何必多问。”
　　“是不必问，还是你看透了？”
　　静涛君轻轻笑了声，反问：“青阳，这个问题于你来说重要吗？”
　　青阳子便也笑起来，他近日总是燥怒不定，像这样平静的时候反而少。
　　“我已死在久远的过去了。”他突然说。
　　“那现在在我面前的又是谁？”
　　“或许是世人所说的执念？”青阳子轻轻搭上静涛君的手背，一如那晚，不同的是其中的感触。
　　“是你的执念，也是我的。”
　　“不用拿这种话试探我。”静涛君扣住青阳子的手，被划伤的指腹蹭过对方骨节，泛起轻微的痒痛。
　　“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不然你再给我下一次咒？”
　　说起那个咒，青阳子不禁皱起眉将手抽了回来。
　　“所谓规则禁忌对于全然不在乎的人来说形同虚设，我又何必白费力气。”
　　青阳子说话严肃，静涛君却从中体会到“赌气”的意味，心中不禁涌起酸胀充盈之感。
　　三日后祭坛再开，为了所谓的掌权的仪式。青阳子，或者说是驭龙主拾阶而上，到最后一阶时却突然止步，但还是收势不及被卷进了早布好的阵法。这阵法虽是布设得隐蔽，其中的灵力于他来说却是不值一提，要突破也只需几秒钟，却不想他才一动念，心便猛然一紧，身体似是背负了山石般沉重，不由得单膝跪下去。
　　“静涛君……”
　　静涛君就站在祭台边，闻声朝他看了过来，抬手舔了口从手腕伤口涌出的血，沾染血色的手指在眉心轻点，从中生生剥离出一丝魂魄，浅淡的蓝色，与血截然不同。这丝魂魄丝线般飘动，飞向被困在最后一阶石阶上的青阳子。
　　青阳子表情空白了一瞬，脱口道：“你骗我。”
　　“是你不该信我，青阳。”静涛君轻笑道。
　　那丝魂魄在青阳子周身缠绕收紧，青阳子却是不敢妄动，连呼吸都不自主地放轻。
　　太柔软了。静涛君不自禁又一次这么想，在此之前，他还未曾想过有一日他也会成为某人的软肋。
　　“你答应我的。”
　　“诚然，静涛君并不总是能够履行承诺。”
　　那缕魂魄钻入了青阳子的肺腑间，在他心脏收紧，极缓极慢地将某些东西囚困在内。青阳子像是被抽空力气，几乎撑持不住自己。这不是原本的计划，他应是与他之恶念一起消弭，而不是为一缕脆弱如蛛丝的魂魄束缚。
　　“不该是这样……你……”青阳子艰难开口，那缕魂魄已经融进了他的心口，此时想要蛮力剥离也难以成功了。
　　静涛君缓步走过来，步入那个已经困不住青阳子的符阵在他身旁坐下。
　　“这样的结局与我而言是最好的。”静涛君说着靠上了青阳子的肩，柔声道：“你就当是成全静涛君的自私。”
　　“我成全你，谁又来成全我？”青阳子难得带了颤音，不知道是身体不适还是气恼无处发泄。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
　　“我明知道你在意我。”静涛君把话接了下去，“这感觉真不错。”
　　青阳子冷哼：“不错。”他已经回复力气，也终究没去推开靠在他身上的静涛君。
　　他以前也不是没遇上缺魂少魄的人，可那些都是天生的，静涛君会如何他无法预测，也……有些不敢去想。
　　“青阳，我将我极重要的东西交予你了，你可要……”静涛君尾音低落下去，青阳子一惊，侧头去看却发现静涛君只是因为失血昏迷。他松了口气，忍不住在静涛君手上狠掐了下泄愤。
　　静涛君被他掐醒，幽幽地将眼睛睁开一道缝，交代道：“打电话叫月影他们过来……不然……我就要因幸福而亡了。”
　　青阳子气他此时还能开玩笑胡扯，却也依言从他摸出来手机给昔月影打电话，可惜恢复自由身才几天的老古董并不十分熟练使用手机，电话是打给了欧阳铁血。好在昔月影和别惜楼他们以防万一早等在了周边，及时赶到现场把失血过多的静涛君送去了医院，顺便扶起来跪坐久了腿麻的青阳子。
　　静涛君大概是心愿已成特别放松，在医院一睡许多天，终于在某个阴雨的下午醒了过来。因为天色阴暗分不出是早是晚，他条件反射和坐在旁边冷眼看着他的青阳子说了声“早”。
　　青阳子嘴角抽了抽，也不知道是在忍住笑意还是把话憋回去，表情十分怪异。静涛君眨了眨眼，又直挺挺躺了回去。
　　“你怎么了？”青阳子顿时焦急问道。
　　静涛君轻轻摇头：“只是觉得我可能是在做梦，我再躺躺。”话是这么说了，却又朝青阳子勾手，作出一副要与人耳语的样子，待青阳子靠近仰头便亲。也不知究竟是亲了哪儿，总之是心满意足地又躺下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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