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3.01 【千竞】北苗旧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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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3-01 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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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1 【千竞】北苗旧草

六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火烧不到苗北这方苦寒之地，竞日表面也就当作不知，他仍是安心地在王府中教授苍狼念书，千雪回来了便逗弄他。
竞日一边读着《羽国志异》，一边感叹道：“墨家巨子果真棘手，当年那局棋可是令小王至今念念不忘。”夙在一旁不予回应，他没那样灵巧的心思，也不明白智者们都在想什么。
现在墨家巨子早就抛弃了神弈子这个名字，转而换成万军无兵策天凤前往羽国拨弄风云了。至于他的真实名姓和来历注定是个谜题了。不过看他容貌，应当是中原出身，更具体的就无从得知了。
墨家在羽国下的这步棋颇为精妙，不愧是巨子，面对少女无暇的心意也无动于衷，便是以冷血著称的神蛊温皇也顾念着三杰情义和养育的小丫头，他则不会因任何人破坏自己的筹划。
而千雪那双清澈的眼眸也不复明朗，蒙上了无法言说的欲望，竞日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只要不影响棋局的进行，他所求为何都不要紧，毕竟没有什么是贵为狼主得不到的。
除非他求的是王位，那个无数人前仆后继的座位。
但千雪素来志在江湖，对苍狼也相当宠爱，应是不会生出夺嫡之意，那么他想要的是什么?天下无双的名声还是名动江湖的美人?可惜这些孤鸣家不能给他，只能自己去争取。
孩子长大了呀，竞日突然意识到原来千雪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早就不是少年郎了，再纯粹的人随着时间也不复天真。
仇恨像酒，时日愈长便愈发浓烈，可爱不是，爱是糖，放的久便化做了一摊糖水。
阻挡爱的从来不是世俗中的名分，而是血海深仇，亲人的血汇做大海，淹没了竞日孤鸣，他没有挣扎，任由自己被仇恨吞噬。
千雪孤鸣则立于岸旁，血漫到他的脚趾，前方是白骨堆积的山脉，骨头在黑暗中莹莹发亮，发出素白的光，似是无边无际的雪原。
所以他们默契地选择了逃避了自己的心，白骨鲜血也不能阻挡少年奔向爱的决心，但踟蹰犹疑却会杀死爱，为何凤凰非梧桐不栖?因为只有梧桐树张开怀抱包容了凤凰。
在竞日孤鸣的计划中，孤鸣家的男儿会一个个被杀死，就像当年兄长做的那样，而后他登上王座，号令苗疆，念出那句北龙归心号苍穹，那首写就多年也无法示人的诗歌。
不知是多少次阅读《羽国志异》，竞日为墨家巨子精妙的布局拍案叫绝，可信鸽尖锐的鸣叫打断了平静的阅读时光，他放下书，将鸽子唤到身边来，取出了信件。
“九脉峰有变，藏镜人面容暴露，苗王已下达了通缉。”是探子送来的情报，竞日孤鸣自然不会困守牢笼，他布置了一张相当广大的情报网，用以探听九界。
当年罗天纵与史丰州相争，而今是史艳文与藏镜人互为宿敌，可这种敌对关系随着两人身份的暴露毁于一旦，他们是兄弟，一母同胞的兄弟，却因命运捉弄而天各一方。
读完了这封简短的信，竞日孤鸣面色不改，探子的效率极高，现在藏镜人应还滞留在苗疆。
在茫茫苗疆寻到一个人并不容易，可藏镜人却不同，他形貌特殊，常年佩戴面罩斗笠，因而没废太多功夫就找到了他。
第一次走进千雪提了很多次的北竞王府，藏镜人并无欣赏这座华美府邸的心思，他隐藏多年的秘密以最惨烈的方式暴露在中苗之间，他到底是中原人还是苗疆人?或者说，他这么多年究竟算什么？
但竞日孤鸣还是令他吃了一惊，纵然知道他与千雪年岁相仿，可一想到面容苍老的苗王要唤眼前俊美的青年王叔，他便想笑。
“将军且安心住下，你既是千雪好友，便由小王看顾一二。”竞日孤鸣淡然一笑，他没有刻意强调千雪要叫自己王叔的事实，因为藏镜人较他年长许多，和武人玩弄言辞也无甚意思。
藏镜人挤出一个笑容，面对这位北竞王，他还是有些紧张，那双含了蜜的眼睛好似能看穿一切，智者果真令人讨厌。
不过竞日孤鸣也没有与藏镜人为难的意思，他照常做自己的事情，写字看书，服药下棋。
北竞王府的棋盘由金丝楠打造，竞日孤鸣雍容的面在阳光下也泛着金色，他眉头紧蹙，这局棋白子看似胶着，实则生路尽断，只待黑子再落下一子，便可认输了。
汗珠滴在了棋盘，如碧海生澜，藏镜人虽是武人，可他统率军队数十年之久，对棋道也有所涉猎，他指向天元处，“王爷何不试着绝路逢生?”
一子落下，局势再度反转，竞日笑道:“将军久经沙场，棋艺不凡，小王叹服。”藏镜人神色黯然，“王爷谬赞了。”
为苗疆征战了半生，到而今落得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下场，可叹，也可笑，杀死无数中原儿郎，可惜，也可怜。他这一生啊，尽是虚妄，面容不属于他，名字亦不属于他。
不知为何，与竞日一处总能令人感到安宁，虽说同是智者，可他与温皇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似是秋日朗月，高悬于空，看不透，得不到，无怪千雪如此挂心。
而后一声靠北啦打破了宁静，千雪大步赶到竞日身边，揽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多谢王叔啦。”
竞日轻笑，任由侄子揽着，“举手之劳罢了，往日你闯祸，那次不是小王收场?”千雪立即讨饶:“王叔，在兄弟面前，给我留个面子吧，以后我一定不乱跑，安心读书。”
“这话你说了多少次了，小千雪，敢问你自己信吗?”竞日眉眼弯弯，千雪却是更加殷勤，“王叔，你什么时候同我计较过？”藏镜人则冷眼旁观，他是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狼主居然是被驯服的家犬！
况且他平生少亲缘，养父早早离世，亲父亦是仙去多年，唯有一个兄长偏偏是相争几十年的宿敌。
对史艳文，藏镜人的情感极为复杂，他承认他是个强大的敌手，可要那个白衣人做他的兄长，倒还不如杀了他算了。
此后事态急转直下，墨家从千载黑暗中走出，显露了可怖的实力，化名孤鸿寄语默苍离的巨子再度现身，这一次，他的目标是中原，或者说，他意在天下。
中苗纷争多年，恩怨情仇足以写十本《羽国志异》，要放下芥蒂共同对抗即将到来的大敌，在苗王颢穹孤鸣执政期间，注定不可能实现，除非，换一个王。
蛰伏的蝉破茧而出，竞日孤鸣脱下了用以伪装的厚重外衣，他从来不是金丝雀，而是等待机会的狼。
孤鸣家的人都是狼，平日表现的再无害也不能放下戒心，这是与狼相交的准则。
从三步棋杀温皇而始，这局布置了三十年的棋局缓缓展开，竞日孤鸣高高在上地看着狼狈不堪的千雪孤鸣，嗤笑道:“千雪，小王的小千雪，你可真是个孝顺的好侄儿，小王在诸多晚辈中最喜爱的就是你和苍狼了。”
他说的是实话，可落在千雪孤鸣耳中便犹如魔族的低语，他第一次看到竞日孤鸣的真实面目，仍是俊美无匹，却不是雍容的桂花，而是荼靡，春日的最后一丛花。
“竞日孤鸣！”千雪奋力大吼，扯动了腹部的伤口，痛的他倒吸几口凉气，藏镜人面沉如冰，他亦是被迷惑了，未曾看出内里的谋划。
事已至此，只能拼死一搏闯出条生路来，可千雪心如死灰，他说：”藏仔，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啦！“藏镜人不听他的，大喊：“闭嘴！”竞日孤鸣笑吟吟地，好似重伤的不是与他一同长大的侄儿，发生的一切也和他无关。
凭借强横的体魄，藏镜人拖着重伤的身体背负心存死志的好友纵身跃入了地下暗河，生死不知。
地面的竞日孤鸣笑了，甚至笑弯了腰，似是一株凄艳的花朵，美艳无双，花期却极为短暂。就如蝉在地下不见天日十数年，破土而出后只能有一月生命。
梦终是应验了，千雪说出了那句话，听到这句话，竞日孤鸣反而感到了解脱，他既选择了落子，就做好了被憎恨的准备，无论他是否能活着从地狱归来，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
为了一个不会再相见的人伤心是很愚蠢的行为，竞日孤鸣在簇拥下登上了父亲曾经的位置，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满朝文武，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应对魔世入侵的事宜，好似演练了无数次才达到如今的完美。
欲望被搁置太久的后果便是放纵，竞日此前极少饮酒，现在他的玉杯中盛放的不再是桂花蜜，而是酒，辛辣的酒液入腹，他的面色益发惨白。
而后竞日孤鸣便体会到了过度饮酒的害处，墨家巨子那张利口在几十年岁月的淬炼下更加锋利，他一开口，无论是弟子还是对手，都感到了浓浓的窒闷。
默苍离容色平静，眉眼浅淡，与他对峙的竞日孤鸣却是面色凝重，论智谋，天下几位智者可称平分秋色，较武艺，定是任缥缈夺魁，可要是比话术，九算一齐上，也说不过巨子一人。
”别再思考了。“默苍离冷漠地下了论断，竞日孤鸣揩去汗水，决定用武力解决问题。
历任墨家巨子皆不擅武艺，大约是身负止戈流传承，因而便疏于武功，不过他们身边大多带了位医者，也算是弥补一二。
轮回劫擅以力打力，竞日孤鸣以一敌三也不落下风，这是他第一次战斗，血脉中涌上的战意令他兴奋，可智者的本能告诉他，不能恋战。
于是竞日离开了，他要做的是苗王，而非黑白郎君那般追求刺激的武夫。
智者几近倾巢而出，神蛊峰上避世的温皇，墨家巨子，还有西剑流军师赤羽信之介，九算中的几位亦显露出真实身份，中苗变成了智者们手中的棋盘，黑白交错间便是苍生哀嚎。
苗王宫中来了一个美人，是素有交趾第一美人之称的姚明月，她手执长鞭，看也不看侍立一旁的妹妹姚金池，而是娇笑着对王位上的男人盈盈一拜，光彩照人。
”奴家参见苗王。“女暴君声音娇柔，她很擅长讨好男人，特别是强大的男人，而男子一旦暴露出软弱的一面，便会被她无情地舍弃，就如她的丈夫藏镜人。
紫衫佳人千娇百媚，可惜无人敢上前采摘这朵剧毒的花，她对待亲生女儿忆无心尚且绝情，更何况他人？
是以竞日孤鸣只是布下任务便挥退了女暴君，并命姚金池去送一送姐姐。
”姚金池，我真是小看你了，勾引姐夫还不算，现在都要做上苗王后了。“女暴君面露嘲讽，她从前不喜欢妹妹，而今已经讨厌她了，姚金池低着头，辩解道：”姐姐，我没有，我从未对姐夫有过不轨之心！“
女暴君也不在乎，她掐着妹妹的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缓缓说道：”你的千雪王爷生死不明，不担心吗？姚金池，你怎么这么贱啊？“
责骂男人多是说他软弱、无能，对女人的责备就是下贱，姚金池面色涨红，她无法和已经发狂的姐姐交流，而对千雪孤鸣的爱，她只是默默藏在心里，因为她知道，那人心上的人从来不是她。
中原不成，便寻魔世，竞日孤鸣放下酒杯，孤身去往了鬼寂贪魔殿。
离开前，他问道：“金池，你照料孤王有多少年了？”姚金池俯身答道：“自奴婢来苗北王府，约有二十年了。”
闻言，竞日淡然一笑，“那你与千雪相识也有二十年了。”姚金池惶恐不已，她知道自己的心思瞒不过去，可被这么直白地点出来还是令她心生惊惧。
待姚金池抬眸，竞日孤鸣的身影已然远去，原来已经那么多年了啊，孩子在长大，少年郎则老去了。
魔世的新主君被称为戮世摩罗，从前，他叫做史仗义，法号小空，可他的父兄抛弃了他，因而他也抛却了家人。
可惜他并不是个好的合作对象，年轻的君主打扮相当魔世，一头深绿的发张扬至极，走动时身上的银链便随之摇晃，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他懒洋洋地靠在骨质的椅背上，策君公子开明则喋喋不休，竞日孤鸣心中微叹，看来他统御的苗疆注定要孤立无援了，和魔世联手本就是与虎谋皮，不成也罢。
“你们这些智者啊，都那么惹人厌烦。”戮世摩罗慢悠悠地开了口，策君当即反对，两人你来我往，竞日孤鸣索性告辞了，他自放好棋盘的那一刻便想好了后果。
无非是乱臣贼子四字罢了。
今夜原是满月，被驱逐的王子跪在撼天阙座下，鬼面遮挡了他年轻俊美的容貌，也掩盖了他的泪水，苗北的月金黄灿烂，可今天的月素白如雪，当年一同过节的家人也不见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祖王叔对自己的关爱难道都是假的吗？苍狼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要夺回父亲的位置。
经年的牢狱生活让撼天阙性情大变，他暴躁易怒，时不时就对苍狼拳打脚踢，这是希妲的孩子，却不是他的孩子，被养的懦弱又文气，半分苗疆男儿的风采都没有，北竞王可真是好手段。
所以他愤怒，愤怒于当年的背叛，可最令他愤怒的是命运不公，凭什么苍狼是颢穹孤鸣的儿子？凭什么北竞王养大了他？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再多的质问也无人可回答，直到夙的出现，他割去舌头，不能言语，面对昔年好友、主君，他面露犹疑，随即便做出了决定，他选择孙王子，无论他是什么模样。
观战的竞日孤鸣与夙相伴三十年，自是看明了他的念头，不过他也不在意，今日，所有人都要死。
撼天阙还在痛斥夙的背离，失去舌头的人无法辩解，只能用行动表露自己的心意，而苍狼紧紧盯着竞日孤鸣，仿佛要冒出寒火。
“祖王叔，这么多年你对我和千雪王叔的关心爱护都是装出来的，对吗？”苍狼扯下鬼面，他消瘦许多，眉眼的迷茫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毅。
“没错。”竞日孤鸣音色还带着微微的沙哑，咳了三十年，终究伤了嗓子，就算除去伪装也再不能恢复幼时的清亮。
苍狼带了哭腔，“祖王叔，那你是以什么心情和我们相处的呢？”竞日孤鸣依旧平静，他笑着道：“当然是恶心，和杀父仇人的后辈一同生活令孤王作呕。小苍狼，你天真的孤王不忍说下去了。”
还能说什么呢？厌恶、杀意、仇怨，以及提防。
他忽然想到了那年的中秋，桂花蜜滋味香甜，苗北王府的糕饼也是全苗疆最精细味美的，可祖王叔好像不开心，父王也并未展露笑颜，现在苍狼明白了，原来大家都是骗子。
从一开始，他就活在巨大的骗局中，无人清白，亦无人逃脱。
七
战局分出了结果，任是武艺再高超，也是双拳难敌四手，撼天阙败了，他再一次败在苗王手中，就在此时，夙动了。
“战兵卫，你既愿陪着孤王的大侄儿赴死，孤王自不能相劝。”竞日孤鸣眼眸一冷，他对夙还是有些情义的，但他自己要死，他也不介意多杀一个人。
撼天阙仰天长笑，手中刀已经断了口，他好似回到了祖苗王尚在的好时光中，那时的他英武善战，身旁有夙这个可托付后背的兄弟，还有美丽的未婚妻，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岁月。
无穷无尽身穿皮毛的士兵赶到战场，撼天阙哼了一声，继续挥刀厮杀，战士合该死于沙场，能得如此终局，他不后悔，况且，他还见到了苍狼。
饶是以撼天阙的英勇，也无力对抗数万苗疆战士，他走投无路了。
“喝！”撼天阙大喝一声，将毕生功力尽数传给苍狼，他释怀地笑了，“苍狼，你如果是我的孩子就好了。”说罢，他便孤身挡住了又一轮攻击。
爱与恨都是相当奇妙的东西，爱意总是中途溃散，可恨偏偏至死不休。
在恨意的推动下，孤鸣家到了今日，苍狼终于得到允许可以摘下鬼面，而后他看到的便是撼天阙和夙的尸身，他们在最后一刻放下了所有的爱恨，就像几十年前那样，揽着彼此的肩走向死亡。
最终决战在苗王宫的后花园展开了，这座花园同苗王宫一齐伫立于此百年，至今仍是花木繁茂，亭台楼阁因先王后的喜好而多了些中原风格，极类江南。
满身风霜的苍狼大步走了过来，没有任何迟疑，他一路走来失去了太多太多，也承载了许多人的希望，他必须成功，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竞日孤鸣则好整以暇，怜悯地看向宠溺多年的侄孙，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了。
初出茅庐的苍狼虽得了撼天阙功力，却并不能运用自如，他抬掌欲施展虚空灭，竞日孤鸣笑着，以轮回劫轻易化解。
“小王见过了俏如来，他拜入墨家门下，颇有进益，与他相比，你纯良地像只兔子。”竞日孤鸣俯视着跌落的苍狼，眉眼含笑。
很小的时候，竞日孤鸣便意识到了笑的作用，他只要笑一笑，父王就会答应他的过分要求，比如用胡子编成麻花。
八岁后他更是将笑颜定在了面上，就算心中恨意难耐，他也要笑，而今则是习惯了。
苍狼怒吼一声，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他确然是狼，这场争斗不只是王位的归属，还是一场狼王之争，年轻的狼风华正茂，力量正值巅峰，他现在要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位置。
“我不会再听你任何一句话。”苍狼踉跄地站了起来，他明悟了对付智者的法子:不要让他们开口。
面对竞日孤鸣，苍狼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晚风微寒，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狼王爪没入竞日孤鸣腹部的那一刻，苍狼面露讶异，他没想到会如此轻易，但受伤的人却是笑了，与从前点到为止的浅笑不同，他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端详着苍狼满是血迹的俊脸，竞日孤鸣笑笑，他像从前做过的无数次那般轻柔地抚摸苍狼的头，轻声道:“小苍狼，睡吧，就当做是一场噩梦。待你醒来，你的父王会回来，千雪王叔也会回来，只有祖王叔不会回来了。”
他声音轻柔，如温暖的襁褓，在蛊惑下，苍狼的眼渐渐闭合，他这些日子身上添了数道伤口，风餐露宿的生活更是让金尊玉贵的小王子疲惫不堪。
而后竞日孤鸣做出了同撼天阙一样的选择，他将轮回劫的功力全数传给苍狼，或许在这个少年身上，能重现太祖宝典合一纵横天下的风采。
“叛逆竞日孤鸣伏诛，贺苗王苍越孤鸣登基。”竞日孤鸣说出这句话时分外轻松，他认输了，若是拼死一击，苍狼断无存活可能，但他累了，不想争了。
姚金池匆匆赶到，竞日却已敛了衣裳遮住渗血的伤处，他没有去看服侍自己二十年的女官，只是问道:“金池，这花园还能恢复吗？”
花园只要精心饲育，过些年便可恢复如初，可人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归来，苗王后没有走出庭院，凋零在苗疆无尽的风雪中，竞日孤鸣走了出去，却是以放弃一切为代价。
今夜的月和当年之月并无不同，月从未改变，变的是观赏之人的心境。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竞日孤鸣拢了拢外衣，步履蹒跚地走向笼外，那是他不曾体会过的人生。
当年的旧事落幕了。
苗疆鏖战不休，佛国中最神秘的一门却是一派平和景象，千雪孤鸣叼着草秆，手上牵了个紫衣裳的小姑娘去拜访好友，他步履轻快，嘻嘻哈哈地说道：“七巧，和藏仔不要客气。”
小姑娘点点头，“爹，我们就这么走了娘会不会生气？”千雪毫不在意道：“你说银娥哦，没事，她不管我们啦。”
嘴上虽说不怕，可千雪仍是感到颈后传来凉意，好像每次做错事，都有个人会一边教训他一边咳嗽，但他记不得那个人了，脑中只浮现出模模糊糊的影子，那人应当有素白的面，长眉入鬓，生的漂亮极了。
可他想不起那人是谁，而且这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实，女儿活泼可爱，妻子贤惠泼辣，这个家很好，好到了不像他能拥有的。
去到藏镜人处，皱着眉的男人见到小姑娘面容柔和下来，千雪见状劝道：“藏仔呀，你也老大不小了，大家都成了婚，就你不愿意。”
“老婆，老婆，我这辈子都不会娶老婆！”藏镜人给七巧递了块饴糖，小姑娘脆生生地道了谢，他放软了声音：“有女儿就够了。”千雪惊奇道：“不娶妻，哪里会有女儿哦？藏仔，你脑子里想了什么啊。”
但藏镜人很是坚决，“我要女儿，不要老婆。”他应是有个女儿的，那是个可爱的姑娘，可他一想到妻子就控制不住怒火，所以他不娶妻，就是这么简单。
小姑娘自己玩去了，在地门，孩子可随意跑动也不必担心危险，大家都平和且友好，男人们启开酒坛，唱着不成曲调的歌谣，女人则聚在一起，为家人制作衣裳鞋帽。
这里太好了，日子虽清贫，可每个人面上都带着笑容。
饮足了酒，千雪便带着女儿回到家中，妻子银娥已经做好了饭菜，都是些家常小菜，味道却不差，可当夜晚来临该休息时，两人都犹豫了，他们分明是夫妻，但就是不想睡在一起。
哄睡了七巧，千雪便抱着被褥铺到了院中，银娥也不问为什么，好似本该如此。
地门的月是莹白色的，千雪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去想，可月亮就该是金黄的，像块糕饼，香喷喷的，和那个人特别像。
“我在干什么呀？”千雪打了自己一巴掌，成日不思如何让妻女的日子变好，反而想着一个没有面容的影子，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其实千雪也不明白，他曾问过藏镜人，得到了银娥是个好女子，可不能对不起她的回答，后来他又去找了独眼龙，粗犷的刀客答道：“或许你不是爱他，而是愧疚，也可能是恨意。”
如果不爱他，便是恨他么？千雪如坠雾中，看不分明。
今日地门来了个头戴僧帽的青年，他面容秀美，一头白发披散着，唯独美中不足的是面上狰狞的纹路，还散发着丝丝缕缕的魔气，见到藏镜人，他惊喜地唤道：“叔父，原来您也在这里。”
千雪戳戳好友，“藏仔，你认识他吗？”藏镜人板着脸冷声道：“小子，速速离去，我还可饶你一条性命。”可青年全然不惧，他转过头面向千雪，“狼主，苗疆叛乱已经肃清，叛逆竞日孤鸣伏诛，现在的苗王是您的侄儿。”
侄子?叛逆?千雪一头雾水，可竞日孤鸣这个名字被唤出的时候，他的心如被针刺，密密麻麻地疼。
青年身后还有一个戴兜帽的剑客，他继续向前走着，脚上的草鞋磨破也浑不在意。
自那以后地门的平静便被打破了，白衣剑客的到来更是让藏镜人彻底压不住火气，他直言道:“看到他那张脸，我的手就痒。”
一直以来，藏镜人都是诚实地喜欢好看的人，他讨厌史艳文，但也承认他生的俊朗，揍了任缥缈，他也要说剑客容貌清俊，所以他娶了姚明月，即便日后成了怨侣。
真相缓慢浮出水面，对抗地门的战争即将结束，可墨家的装置还需要一个智者的力量方可启动，俏如来心忧不已。
一个杏色的身影忽地出现了，他在做完自己的事后便离去了，俏如来呆呆地看着他，他笑了，将手指放在唇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对千雪和苍狼说起我来过的事情。”竞日孤鸣面色素白，方才他也消耗颇多，自失去功体，他的身子便不如常人了，且他现下远在深山，多有不便。
俏如来默然不语，随后还是应了，长辈关爱晚辈天经地义，可史家做不到。
有竞日孤鸣和千雪孤鸣在，苍狼比他幸运得多，俏如来垂眸，他既做出了抛弃小空的决定，便不能奢望原谅，担负起史家人的天命，就不能叫苦。
见俏如来答应，竞日孤鸣也不停留，他低咳了起来，缓缓走向远方。他自认没有墨家巨子的一视同仁，对待自己养大的孩子，他终是无法绝情，罢了。
神蛊峰上，温皇瘫软在躺椅，他身旁还有个衣着破旧的老人，面容虽是平平无奇，可气度极是不凡。
“北竞王。”温皇率先开口了，他语调慵懒:“那三步棋可是相当精彩，温皇至今记忆犹新啊。”老人答道:“现在我已经不是王爷了，杀你是苗王的命令，与我无关。”
凤蝶端来了茶水，温皇浅饮一口，继续说道:“那我便叫你单夸了，单先生，值得吗？”单夸轻声道：“世间的事情哪有那么多值不值得，小王不是墨家巨子，没必要将所有东西都放在天平上衡量价值。”
纵是再不愿承认，墨家巨子这一局也胜过了他们，默苍离将自己化作棋子，下了最后一局，甚至头颅都做了送给魔世的礼物。
“那千雪呢？”温皇放弃了试探，单夸还是无动于衷，“他是我的侄子，就算他不愿认我，他也仍是我的侄子。”
“仅此而已么。”温皇眼眸一凌，白衣剑客呼之欲出，若是道理讲不清楚，那么就用剑来说一说道理，可单夸依旧平静，他淡然道：“温皇先生为友人冲冠一怒，小王倾佩。”
单夸对挑衅、试探皆是以淡漠回应，他现在了无牵挂，大不了便是一条命罢了。
秋风瑟瑟，卷起了落叶漫天，单夸寻常的面孔现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温皇先生，有诗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老了，以后的天地就交由年轻人去闯荡吧，我这把老骨头该让地方了。“
说着，单夸将一颗百年老参放在了书案上，让温皇封口，总要给出些好处。
“北竞王此言有理，你是我们这些人中最年轻的，现在都要隐退了，我也避世去了。”温皇方才的凌厉一扫而空，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拾起书盖在面上遮光，单夸则拿起背篓，慢慢走下山去。
大概这就是最后一次来苗疆了，单夸凝望走过的山水，经过孤雪千峰时，他停了下来。
千丈玉龙上埋葬着他的父亲、兄长，而今还多了个侄子，若是想与家人团聚，来王陵要比去王宫方便多了，恢弘的宫殿如今只有苗王苍越孤鸣一人了。
“父王，我来看你了。”单夸撕下面具，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容，他也不讲究什么架子了，直接盘膝坐了下来，从背篓中取出一坛酒，洒在陵墓前的雪地，被雪掩盖的白草得以重见天日。
秋日的孤雪千峰较苗北的冬天还要寒冷数倍，竞日细致地拭去祖苗王陵墓上凝结的霜雪，繁复的苗文撰写了主人一生的功绩。
深深地望了陵墓许久，竞日嘴唇颤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着道:“父王，我走了。”
将酒留下后，竞日便转身离去，时至今日，他已是无话可说。
父亲为他取名竞日，可人如何与太阳相较?夸父追逐太阳，倒在中途，手中桃木杖化作邓林，他亦是奔跑了三十年，而今卸下万事，方觉胸中块垒尽散。
为了复仇，他骗了自己三十年，竞日忽然想笑，杀死的是亲人，伤害的是亲人，离开的还是亲人，这样的结果倒是合了孤鸣之意。
这场梦结束了，孤鸾舞镜终悲鸣而死，竞日不再寻求什么，他的生命已然结束，走在路上的是采参客单夸。从此山高路远，日日闻飞鸟，聆泉水，富贵闲人没能做上，而今做个山野闲人也不错。
一路向南，便来到了妃陵，竞日在母亲狭小的墓碑上摆了一丛花，是金秋的丹桂。从前喜妃和中原来的厨娘学会了桂花糕，便常常做来吃，身上也沾了桂花馥郁的香气。
再走，便出了苗疆，竞日戴好面具，拄着手杖步入了山林，繁星点点，辉光撒在清澈的溪流上，波光粼粼，宛如织锦。
明日遥星公子会前来拜访，药材需提前备好，单夸动作稍显生疏，可他神色自若，从容地整理好物什后，便吹灭油灯，屋内霎时暗了下来。
山中无岁月，单夸白日采参寻药，夜里读书听蝉，过的好不惬意。
可自地门归来的千雪就不那么愉快了，失忆的那段日子，做了多少丢脸的事情且不提，仅是想起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是竞日孤鸣，他便想死。
那人做了叛逆，还念着他做什么？千雪朝墙壁锤了一拳，心中暗骂自己真是贱。
新苗王也叹了口气，若不是竞日心软，他和千雪王叔都活不下来，可是事情已然走了这一步，想回头已经晚了。就算那人归来，他们还能毫无芥蒂地继续做家人么？
人非木石，曾经的好不是假的，后来的恨也不是假的，有的人不见心头挂念，见了反而要痛苦。
发了一通火，千雪索性上了神蛊峰，温皇书案上摆了个精致的木盒，而他本人正在研读《羽国志异》，见了雁王后，他对没能与默苍离成局更为遗憾，千金易求，宿敌难得。
一声熟悉的靠北啦打断了温皇思绪，他并未起身，而是吩咐凤蝶倒茶来，紫衣姑娘鄙夷地瞥了主人一眼，还是下去沏了茶水。
“温仔，你成日使唤凤蝶，当真黑心。“千雪端起茶咕咚咕咚灌了两口，他不大喜欢这种苦涩的饮品，什么都不如饮酒啊，下了肚便火烧火燎地痛，心头的痛也不算什么了。
温皇笑道：”在还珠楼做事总比嫁给东瀛来的那小子强。”千雪哇了一嗓，“你还没放弃将凤蝶嫁给俏如来的念头呀，两个孩子都无意，我还想让苍狼娶了凤蝶呢，可他之前和霜姑娘的事情也是一团乱麻。”
“苗王也可以。”温皇猛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千雪，你看苗王是你的侄子，凤蝶是你的义女，多合适，天作之合也不过如此。”
义女凤蝶的婚事温皇一直不满意，比起剑无极这个东瀛来的毛头小子，他更喜欢俏如来做自己的女婿，可女儿不懂老父亲的苦心，仍是和那个臭小子纠缠不休。
千雪劝道：“儿大不由爷，凤蝶喜欢就好啦，有我们在，她还能受欺负不成？”温皇眸中杀意隐现，无双剑阵阵嗡鸣，剑无极三个字堵在他心上好几年，提起来他便想杀了那个夺走女儿的混账。
最终温皇还是躺了回去，饶是智珠在握的智者，也无法算明情爱之事，倒不如三尺青锋快意。
“罢了。”温皇拿起书，眼眸眯了起来，千雪却注意到了桌上的木盒，百年老参药香清苦，这种味道他曾闻过很多次。
可是那个人没病，价值连城的药材都用给了一个无病的人，何其讽刺，又何其悲哀。
打开木盒，一株人参静静地躺在细腻的毛皮上，千雪认了出来，这是他猎给那人的狼皮，历经多年，毛皮滋润如初，可人却是再不相见。
他忽然哭了，在记事后第一次哭泣，千雪孤鸣觉得自己好像个笑话，用心治疗的病人无病，全心依赖的长辈实则满腹算计，一心倾慕的人到如今生死不见。
说到底，他还是放不下竞日孤鸣，可放不下也要放，死缠烂打是少年郎的特权，他年过而立，身负重任，没有那股子不顾一切的勇气了。
“好友，你无法原谅他，他自然也不能原谅你的父兄，这件事本就是无解死局。”温皇慢悠悠地开了口，千雪擦干眼泪，闷声道：“我知晓的。”
八
苗疆新王即位，万象更新，但天下仍是战火连绵，千雪奔波于九界各处，忙碌大约真的能忘忧，他很少再想起那个人，可心上的刺还在，刻骨的痛还在，说不出口的话也还在。
愈是无法开口，想说的话便愈是多，可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千雪向来豪爽，可如今他也成了自己曾讨厌的那种优柔寡断的人。
化名天地不容客的藏镜人对此很是恼怒，他原本就对北竞王颇有微词，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更是将之视作敌人，可千雪还是一副死样子，提起那个名字就像死了妻子的鳏夫。
阎王鬼途之事影响甚广，千雪孤鸣也不可避免地牵扯其中，自那人离开，他便不再行医了，可山中采参客的出现还是令他方寸大乱。
参客衣着简朴，面容亦是朴素，见到千雪，他眸中闪过一丝胆怯，可他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单夸，叛逆竞日孤鸣早就伏诛了，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因此他大方地同千雪打了招呼，“草民单小楼，见过狼主。”说罢，单夸便离开了。
“靠！”千雪眼圈微红，锤了面前的古树一拳，叶片纷纷掉落，惊起满树飞鸟。
凭什么啊？千雪仰头问天，那人为何如此平静，当年布局杀自己时他便是古井无波的模样，现在还是这样，他永远高高在上，好似神明为信徒赐下恩赏。
还有单小楼算什么名字，遥星公子名唤别小楼，他如此光明正大地借用是看不起自己吧。
千雪越想越气，干脆去了埋霜小楼，招待他的是旻月才女李剑诗，女子一曲高山流水，琴音悠远辽阔，闻之便觉心胸开阔，可听者仍皱着眉宇，神色晦暗。
“你知道单小楼吗？”待琴音停下，千雪单刀直入地问了采参客的事情，旻月阖眸，轻声道：“狼主心中明白，又何必来问我，单先生想见您，您便可见到他，他若是不想，山高水长，再无相逢。”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采参客就是竞日孤鸣，他离开苗疆后并未陷入痛苦，而是自得其乐，过上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那么自己按捺数十年的东西算什么？千雪孤鸣也不知自己对竞日孤鸣怀揣的是什么心思，他的学识来自他，他的欲望属于他，他的一切都是由那人一点点塑造而成。
墨家有一门传承名为铸心，这个步骤是弑师血继的序章，必须亲手杀死自己的授业恩师，方算大功告成，千雪抱住头，觉得除非自己和竞日死掉一个，这场孽缘才能结束。
祸害遗千年，竞日会长长久久地活着，至于自己，江湖险恶，谁知道还能活几日。
可能是千雪的祈求应验了，没过多久，他便再次见到了单夸。那人低低地咳着，单薄的身形似是秋日的落叶。他走过去，冷声道：“你现在没必要装病了。”
“狼主怎会来此荒山野林？”单夸转过头，还是那张平庸的面容，他好似在笑，千雪见了更加恼火，他性子直，对上智者宛如山路般九曲十八弯的心机实在无能为力。
就算身份被拆穿，竞日还是认真地扮演着采参客单夸，他直起身子，将千雪带到山居小屋中，“狼主，山中清苦，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小屋中仅有一张床，一副桌椅，药材分门别类摆在架子上，香气略带苦涩，比之穷奢极欲的北竞王府不知差了多少。
“你离开苗疆后过得便是这样的日子吗？”千雪大为不解，在他的印象中，竞日是金玉养成的身子，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如此清贫的日子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但竞日没有回答，他斟了盏茶给千雪，笑吟吟地说道:“狼主远道而来，只有清茶相待，莫要介意。”
现在的竞日比以往还要平静，他的眼中没有任何人，只是按自己的节奏处理药物，人参炮制繁琐，他也未有不耐，千雪反而心烦意乱，一掌将木桌拍了个粉碎。
见桌椅毁坏，竞日也没表现出恼怒，他打开笼屉，经过蒸制的人参色泽鲜红，香气醇厚，千雪忍不住评价道:“此参饱满、完整，药效应是极佳。”
话说出来，千雪便后悔了，他学医的初衷就是治好王叔的痼疾，可他的病人是个骗子。
“狼主慧眼识珠，这是今年最好的一批。”竞日小心翼翼地将炮制好的人参装好，递给了千雪，“狼主行医济世，草民敬佩。”
天色沉了下来，晚霞自山间升起，绚丽地好似舞女的彩衣，千雪知道竞日是在送客，但他就是不走，总归那人失去了功体，还能强行驱逐不成，话不说明白，他绝不会走。
竞日轻叹:“千雪，你还想知晓些什么我不清楚，看我过的如何你现在也已经知道了，没必要陪着我一个闲人浪费时间。”千雪提着袋子，心神飞转，“我就是看你过的清苦，觉得开心而已。”
“开心就好。”竞日莞尔一笑，开始做晚饭，山间饮食多是野菜粗粮，他也不擅厨艺，便只是熬了两碗薄粥，上面撒了些青青绿绿的菜叶。
桌子不能用了，竞日便蹲在门槛上，即便是如此不雅的动作，他做来依旧如行云流水般从容，千雪则端着粥不知所措，平日奔波时再粗粝的干粮也不是没吃过，可他就是觉得，那个人不能吃这样的饭菜。
那他该是怎样的呢？膏梁锦绣，养尊处优，在华美的府邸中饮茶赏花，对弈读书，而不是在山间吃苦。
薄粥无甚滋味，不是千雪喜欢的餐食，他索性如饮酒般一饮而尽，竞日吃的很慢，纵然只是在吃粥，他也好似身处宫宴，气度闲雅，从容地夹起贵重的山珍海味细细品尝。
从前在北竞王府，竞日常年进补，将一头孤鸣家罕见的墨发养的光润如绸缎，身子倒是一如既往地消瘦。
吃过薄粥，日头便已落尽，竞日点燃油灯，微弱的火苗无法照亮黑夜，却可看清彼此，千雪如狼一般的蓝眼睛锁定了他狡猾的猎物。
“竞日，你到底想做什么？”千雪目光灼灼，竞日掩唇笑道:“小千雪，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采药制药，听鸟观水，闲时访友，无甚可喜，无甚可忧。”
用单夸的面容做出竞日孤鸣的表情很是违和，可千雪孤鸣再惊悚的场面都见过了，此刻的景象还算不上什么。
默然良久后，千雪说道:“北竞王府还给你留着呢，花园已经修复了，金池也在等你回去，苍狼说他不怨你了……”竞日不愿再听下去，打断了他，“那你呢，你可还怨恨我?千雪，莫要哄骗我，告诉我实言。”
“我不知道。”千雪分外坦诚，竞日闻言笑笑，这样的答案他并不意外。
今天是朔日，新月似弓，竞日吹灭灯盏，躺到了床榻上，他现在身子远不如从前，没精力和千雪对峙，倒不如早早休息，明天还有客人到访。
被褥单薄，衣衫也旧了，竞日缩紧身子，希求留住秋夜不多的温度，千雪见状脱下了外衣，盖在了发抖的人身上。
“算计我的时候那么精明，现在怎么过成这样了?”千雪有些责怪，竞日拉紧了衣裳笑道:“小千雪，智者也不能算到所有么，若是默苍离看到弟子如今的表现，一定会考虑换个徒弟。”
墨家现任巨子最近表露出来的智慧着实不够看，但他有个中原第一人的父亲，史家的存在无疑成了俏如来最大的依仗。
可惜默苍离死了，不然便能听到他鞭辟入里的分析了。竞日其实不讨厌那位巨子，毕竟聪明人之间总会惺惺相惜，只是他的利嘴实在让人承受不住。
千雪气的跺了跺脚，还是认命地躺了下来，修习星辰变的武者肌肤温热，竞日立即贴了上来，双手拥住热源，眯着眼说道：“有小千雪在，今夜好过多了。”
“别装可怜！”千雪能感受到那双柔软的手停在自己身上，少时他曾因触碰到寒玉而心猿意马，现在依旧没有长进，他还是脸红了。
这人最擅装可怜，不能再被骗了，千雪闭上眼，决定明天一早就走，顺便将药材搜刮干净。
可千雪终是没能走成，他醒来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碎掉的桌椅，决定给竞日修好屋子再离开，那人失却了功体，一个人在山里蛮不容易的，还是帮帮他吧。
于是一大早千雪就提着笑藏刀进山砍树了，竞日调笑道：“狼主不必亲身劳作，给草民些财帛就好了，再者树木刚采伐需阴干才能使用，没个三年可不成。”
“那你就等三年再用！”千雪也不回头，他已经想象出那人会做出怎样的表情了，不看也罢，看了反倒生气。
但竞日面上并没有嘲讽之意，他眸色哀伤，三年，和三十年相比算得了什么？
辰时遥星公子如约而至，别小楼看到空空如也的屋子吃了一惊，竞日拍拍床，“遥星公子若是不嫌，就坐到这来吧。”
未待别小楼应答，笑藏刀就飞了过来，钉在竞日身前，千雪大吼道：“不许让别人上你的床！”
“啊？”别小楼面露茫然之色，竞日却笑道：“草民与遥星公子乃至交好友，况且我们皆是男子，便是同榻而眠也无妨，狼主何必大惊小怪。”
别小楼连忙说道：”原来狼主也在，别某这便告辞了。“说罢，他就要逃走，苗疆王室的恩怨他可不想参与，但竞日笑眯眯地喊住了他，”遥星公子何必着急离去，这吊儿醉可是等候公子多时了。“
吊儿醉酒香馥郁，别小楼脚步一顿，可千雪张牙舞爪，愤愤说道：”你有好酒不拿出来，便用稀粥清茶招待我？“竞日回道：”这酒是为遥星公子预备的，红参才是给你的。“
闹到最后，变成了三个人蹲在院子里喝酒，竞日本想说不如坐在床上，但千雪一点就炸，因而几人只好蹲着。
饮过酒，别小楼便匆匆告辞了，竞日为他带了几坛上好的吊儿醉，看的千雪牙酸。
”小千雪，遥星公子乃正人君子，你此前也与他相识，今日为何如此？“竞日歪着头，不解地看向生闷气的千雪，然后得到了年纪那么大已经不适合装可爱的回答。
虽然恼怒，千雪还是没有像往常那样一拳挥过去，这人身子骨脆，打坏了怎么办。
哼了一声后，千雪继续修整木材，竞日则在今天的清粥中加了点肉，相伴多年，他对这个侄子的喜好了如指掌，饮酒、吃肉，还有交朋友。
第一次蹲在门槛上吃饭千雪还有些不好意思，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竞日慢慢地吃自己的素粥，忽然问道：”千雪，你什么时候回去?“
“你叫我回去干嘛？”千雪心生警惕，与智者相处并不容易，他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别有深意，竞日却是笑道：“没什么，快中秋了，狼主还是回去和苗王一同过节为好，和草民在一起总归不成样子。”
中秋......千雪叹了口气，都说一家团圆，可他回苗疆便要抛下竞日，留在山里就不能陪着苍狼，而他们的亲人大多沉睡在雪山之上。
之后竞日再未提过中秋，他照常做自己的事，千雪也不提回苗疆，两人就那么相持着，直到出乎意料的客人来访。
元邪皇之祸造成的破坏已基本修复，唯独雪山银燕至今下落不明，为此他的父亲和叔父不得不四处寻觅，找来找去，就看到了一个采参客在埋头挖参，藏镜人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北竞王。
幸好史艳文在，他上前行了一礼，问道:“不知先生可曾看过一个年轻人，身穿白衣……”他详细描述了雪山银燕的形貌，竞日摇摇头，他的确没见过那个年轻人。
既然没有儿子的行踪，史艳文便打算离开，藏镜人冷哼一声，也随在兄长身后，可竞日却是笑吟吟地开口了:“千雪也在。”
一石激起千层浪，藏镜人彻底动怒了，他大吼：“不应该啊！“便要出掌袭向竞日，史艳文急忙制止，”兄台，兄台不可啊。“
怒潮袭天已是箭在弦上，可始作俑者慢吞吞地离开了，藏镜人要追上去，史艳文轻轻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留在山居的千雪在整理药材，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只是道：”今天的粥能不能多加点肉?“
“千雪！”藏镜人这下真的拉不住了，上去就提起了好友的衣领，大喝：“苗疆还能缺了你狼主的肉吃？”千雪讪笑，“山里清苦么，话说藏仔你怎么来了？”
史艳文答道：“我和天地不容客兄台是为寻小儿行踪而来，不曾想路遇单夸先生。”
看着千雪无辜的神色，藏镜人无话可说，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兄弟这么放不下，被耍了一次也就算了，还要凑上去继续任劳任怨，现下吃口肉都艰难。
”千雪，你还有什么看不破的？“藏镜人泄了气，千雪垂下眸子，低声道：”我是做不成勘破红尘的大师了，藏仔，我放不下他，三十多年了，我自出生便看着他，就算死也忘不掉啦。“
“温仔也做过许多过分的事情，可你还是没有和他绝交，我也做不到。”千雪抬起头，他已经认栽了，只要那人在，他便逃不走。
桌椅迟迟未能做好，史艳文便只好随竞日坐在树桩上，他此前和这位北竞王无甚交情，也不知说什么，寒暄过后就不再开口了。
藏镜人气呼呼的，看千雪的模样是吃了秤砣死也不回头了，他重重哼了一声，拉起史艳文就走。
“兄台，艳文还没有告辞呢。”史艳文轻轻笑了，藏镜人也不说话，他身边的人除开千雪大多生了副黑心肝，史君子美名遍天下，实则以戏弄他为乐，温皇更是恶劣，可是没办法。
新月渐渐圆满，千雪放下木架，吹开粘在身上的木屑，轻声说道：“你就打算一辈子都在这里了吗？”竞日抬眸，没有去看他，而是望向明月，“江南有一首小词，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苍狼都二十多岁了，你还不老么？”千雪寻了个借口，他们都不年轻了，当年的恩怨也该放下了。

竞日收回目光，笑盈盈地注视着千雪，“原来你早就嫌弃小王啦。”

以往面对竞日的调笑千雪总是急忙解释，但今夜他只是淡然说道：“我就比你小几岁，你老了，我也不是少年人了。”

“既然竞日孤鸣伏诛，我也不叫你王叔了。竞日，我这些日子想了想，我还是没办法放下你，报父母之仇无错。”

纵然千雪粗心不愿思考，却也不是不分是非之人，他的父亲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竞日所为不过是报复罢了。

“我也做不到问心无愧，千雪，你说自己不想活了的时候我便后悔了。”竞日垂眸，慢慢说道：“当年老巨子对我说，再冷情的人也无法抗拒不带任何利益的好，他说对了。”

千雪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在了竞日身上，笑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不如去江南吧，我上次去那里没能好好游览便有事耽搁了。”

“那苍狼怎么办？”

“他已经长大了，可以处理自己的事情啦。”千雪拉起竞日，一同步入山居，温暖的烛火燃起，照亮了两人含笑的眉眼。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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