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林中,素还真策马疾驰,蹄间溅起一地枯叶断枝,天幕间垂落泠泠沫沫的细雪,翻覆腾飞出几点暮秋残存的余香。行至此地,便知晓离琉璃仙境不远,他闲暇时喜好抱琴前来,邀约三两好友,不问世事、不顾尘俗;席地落座,是温酒煮茶、吟诗奏曲,赢得半日清朗——但这赋闲是时节性的,初春前来,新叶未全,只瞧得一片寒冬肆虐过的痕迹;溽夏翩至,浓翠重绿,却无半点特色,逊于馥香月桂。唯有深秋染红,独见满目熊熊烈火,应和天边遥遥晚霞,涨起丹枫芦江清风。而此刻已入凉薄,余剩萧瑟寂寥,失了兴味。 =1n>vUW+J
风逐渐肆意起来,素还真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呼出一口白晕。再行数里,总算瞥到几盏灯火,在浓墨般的黑夜散着熹微片羽,心下不禁欢喜,冻僵的躯体也温热几分。里头的人似是耳闻动静,推开细小门缝,探出头来,原是屈世途,远远喊道:“素还真,你可总算回来了。” dQA J`9B
素还真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他,一头摘着手套,道:“三更半夜,好友仍候着素某,真真令人——”语锋一转,对上屈世途埋怨的神色,似笑非笑:“想必不是好友自愿为之,而是另有他事。”两人漫步马厩,屈世途卸下马鞍,挑眉道:“若是寻常,我早早入睡,谁管你留不留灯?” URR|Q!D
素还真道:“这才是好友的个性,不如让素某猜猜——是有人上门拜访,而此人与素某交情匪浅,你亦同样熟络;且无他事相求,只作知交相会,否则方在门厅,素某便能得见身影。”屈世途把提灯往他手中一塞,打个呵欠:“素贤人智谋过人,权在意料之中。为你留门,是想知会你一声,叶小钗傍晚来的,应是奔波劳累,连晚饭也没用,便早早歇息了。我乏了,你自个儿去见见他罢。”大袖一拢,摇摇摆摆地往厢房步去。 =fBJQK2sk
素还真失笑,言谢的字句卡在喉舌半道,又想:这琉璃仙境客房数十近百,好友你还未告知我是在哪一间,莫不是要我一房一房地寻? z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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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提灯挂在门外,甫一进屋,涌来一团温热的暖气,包裹住淌雪的身躯,分外舒适。素还真心中一动,匆匆把狐裘扔在红木椅上,便快步走向里屋。撩开门前布帘,不出所料,一人蜷在他的梨花床榻上,剑眉星目,阖眼浅眠;床脚烧着一笼木炭,供暖源自于此。叶小钗侧身陷在软枕之中,露出半张残缺右脸,狰狞旧疤旁又添了几道新伤;他浣洗过的长发披在肩头,里衣蹭开,漏了一节脆弱脖颈。他替叶小钗拉上被褥,轻手轻脚地在药箱里摸了盒金疮药,正要旋开,床上的人却翻了个身,刚叠上的被单又悉数落了下去。叶小钗睁开茫然的双眼,鼻间轻咛,眼珠子迟钝地转了两下,慢慢地聚焦在素还真的脸上,如皎月腾升一般,渐渐真挚地亮了起来。 ]@ETQ8QN
素还真张了张唇,一向伶牙俐齿舌灿莲花,此时却哑然无言,捉不住一星半点的字句。两人掐指算来已逾五个月头未见,彼此在江湖奔走,出一份属于自己的薄力。因此相见难,邀月对酌更难,如此温存恰似奢望。两人凝视片刻,不约而同移开视线,素还真低头浅笑,倒觉话头顺了不少:“不好好珍惜自个儿,是知晓有人会为此痛心吗?” cJ:BEe
叶小钗疑惑地看他,反应过来,面颊赧红,摸了摸脸上的伤口,轻轻道:不过是小磕小碰,不必挂碍。 ) !ZA.sx
素还真也不勉强,收起药膏,伸手将他敞开的领口掩了掩,道:“既已受了轻伤,莫再新添冬寒。”叶小钗坐起身来,皮肤被热气熏得微红,他将耳畔的发丝撩到耳后,握住素还真的手腕,犹豫片刻,凑过去在他的下巴落下一吻。 \{?v|%n=/i
亲吻戛然而止,却足以动情暖心。素还真回敬了他一个吻,这次落在他湿润的嘴唇上,他向叶小钗摊开手,含着笑意:“小钗有兴致同素某共赏月景么?” _a*Wk
叶小钗将手放进他的掌心,赤脚下了床榻。两人十指相扣,一前一后,如谪仙相依,缓缓行走在琉璃仙境的长廊间。虽身着薄衣,但并不感到严寒,两侧莲塘四散轻盈白雾,均携暑意,似置身于暖房之中。叶小钗瞧得新奇,见池塘锦鲤摆尾游弋,又不免心生忧虑,道:这池水状若沸腾,池中鱼儿岂不是如临煮锅,不会被煮熟么……素还真回过头讶然地看着他,尔后止不住地大笑,摇头道:“你把素某想得好生残忍——这池子里的一尾一鱼都与我真气相通,与寻常游鱼不同,怎会惧怕这点温度?”叶小钗知晓自己惹了误会,脸红耳热,撇过脸躲避素还真促狭的目光。后者也不作弄他,仍是牵着他的手在前方引路。两人行至湖中三角亭,檐头垂挂两盏六角宫灯,陈铺淡淡昏黄,照亮了澄澈水面。素还真挥袂拂袖,圆桌上登时现出一副紫砂茶具、一碗漂浮油花的素面,弯着眼角,盈盈道:“听屈世途说你还未用过晚餐,素某初次下厨,手艺不精,献丑了。” KUH&_yCRB
叶小钗在他身侧坐下,取了筷子,缠了两圈面条,递送素还真嘴边,道:你乘夜赶来,想必鞍马劳顿,应当自己先尝。素还真怔然,就着他的手吃了下去,回过神道:“路遇客栈,草草用过一顿,何必处处念我?”叶小钗低头吃面,双颊粉红,不知是热气熏蒸亦是意赧情羞,道:不念着你,叫我念着别人去么。 O0b8wpFf
素还真不再说话,胸口像饮了一盏热酒,轻轻地发烫。指尖悄运真气,将壶中的生水烧开,注入碧螺春中,腾起一股清新茶香。见叶小钗一直捞着长发,生怕掉入面汤,素还真道:“多年来未见你束发,是不欢喜吗?”便捞了他的发,执在手中慢慢把玩。叶小钗抬眸,继续对付碗中汤面,含糊道:儿时早离双亲,寄人篱下,未得机会。素还真动作一滞,指尖慢慢地捋下来,轻声道:“素某替你束一回。”遂运气取来玉梳,顺着发尾将发丝撩开,在脑后盘起发髻,四下找不着发簪,又犯起了难。叶小钗早已吃完素面,坐在石凳扑哧一笑:何必如此。 3 ;.{O%bX
便推开他的手,任由一头发丝如瀑坠落,生了一场寂静的雪崩。亭外不知何时飘落起片片鹅白,恍然远离尘寰俗世,豁然身处云外之中。素还真沉吟半晌,低声道:“只是想同你结发。”叶小钗偏过头静静地看他,倏然伸手取了他一节垂下的鬓发,与自己的发尾粗糙地绑在一起,道:既有心,结发何难。 ? dSrY
素还真握住他的手,抚摸着他掌心常年的剑茧,直至心口捂热,道:“古人言‘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素某遇你之时早已头白,也可言‘此生早已共白首,明朝亦要同淋雪’。” 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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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视一笑,天地间只余一场落雪,两盏温茶,满屋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