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01 【意绮】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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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05)

樓主發表於: 2016-08-01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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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1 【意绮】花犯

参本文。

清水少女风。

摘要：绮罗生生了一场大病，并传染给了意琦行。

关键词：绝症，感染，单相思。

==========

【楔子】

这个梦朦胧模糊似江上烟月，摇曳荡漾如一叶风帆。

起初是纸门翠竹。门上竹影婆娑，他坐在廊下擦刀，动作缱绻温柔如爱抚情人，艳刀冽光出鞘，倏然如星，银白的刃上映出一双眼，是在日日镜中得见的。刀锋微转，映出另一个人背剑携酒而来，步伐踩得深一脚浅一脚，已是带了五分醉意的身影。

刀是艳刀。那个人贺他新得了宝刀，自山巅上飘然而下，一番识鉴。是很久不见了吧，饮酒乃至欢甚，得见那个人酡然醉态。夜色深了，门外中庭月色清新秀逸，万籁俱寂时，可以听到竹叶簌簌落下的声响，露水滴滴坠落的清音，睁开眼便是竹枝映在纸门上，随风轻曳，浅灰色的剪影。

在梦境中的面孔虽始终看不清晰，但是心里总是明白的，大概就是那个人吧。似乎不用去特别想那个人的容貌，那高髻广袖的身影便自然而然浮现心间了。

大约就是在那时，中宵酒醒，于混沌朦胧的黑甜乡中忽然得见一枕明月清辉时，那一点清明冷静又无可奈何地欣喜心酸的觉悟，油然而起，弱小温柔，毋庸置疑。

顷刻间，水月镜花，寸寸碎裂。

几十年的光景，千山一箭，随后便是红月下的尸山血海……

梦境至此，并无新意了。

绮罗生睁开双眼。

明月光辉依旧，清冷冷地透窗而入，在榻前方寸之地随玉阳江的微波而晃漾。

他现在是奇花八部的兽花，而再非武道七修的刀修。

前尘如是，过往不谏，并不值得片刻留恋，也容不下他的悔意。

格外浓烈的牡丹花香气充溢舟中，绮罗生坐起身，在枕侧第三次发现了正当时令，如刚被采撷而下的的牡丹花花瓣。

嫣红的花瓣饱满鲜润，有一些粘在他的发丝上，伸手拈下去，觉得喉间微微作堵，好像他在梦中吞下了一整朵花。

大约是大梦刚觉时的一点胡思乱想。绮罗生这么想着，直至在唇角边，也拈下了一瓣牡丹。

而方才的梦境已如朝云一般尽散无觅处了。

【1】

这日策梦侯托着水烟管，听欢如梦入内禀告，说是兽花来访时，颇有些纳罕。

他认识绮罗生也有不短的时日了，也早就摸清楚绮罗生与人相交，总是有限的不远不近。冷淡尚不至于，只是一派温柔举止下，藏着的是淡淡的疏离——似乎只有别人上船找他的，他并不会主动拜访别人。故此，策梦侯见绮罗生出现在梦花境的身影，既惊且讶，眉宇间的轻浮派头收敛得仔仔细细，残余一两分倜傥，倒是十足的清贵风致。

“好友登门，蓬荜生辉矣！”

绮罗生淡笑：“是吾贸然来访，扰了梦花之主的软枕高卧，一日清欢。”

袅袅浮烟从策梦侯双唇间呼出：“好友尽可唤吾‘无我’。如此生分，倒是令吾意不自适了。”

欢如梦在一旁侍立，简直为策梦侯难得一见的亲昵热情而微感醋意，又为绮罗生随后讲明的来意而若有所思。

梦中餐英？

非也非也。

策梦侯放下水烟管，催动灵力。梦花之主惯能操纵花草，满苑鲜花如有精魂，簌簌作响，连袅袅的烟气也为之无声扭曲。

绮罗生微觉不适，喉间堵塞之感愈发明显，渐至难以忍耐，竟咳嗽出声。

牡丹花香骤然大盛。

策梦侯急收了灵力。欢如梦见绮罗生指间满捧花瓣，溢出手掌，坠落至地，片片艳红似血，不由惊声道：“吐花之症？”

【2】

吐花症，乃是最近刚在苦境小规模传播的一种病症。病者并无其他异状，只是间断性不由自主地吐出各色花朵——桃李，绣球，木槿，芍药，别的什么花，完整的小朵，或是新鲜饱满的花瓣，不一而足。随着时日渐长，不少人便这么日益羸瘁，缠绵病榻，直至死去。

有一家姐妹同饮共食，同床共枕。一人得病，另一人却毫无病状；那病人躺在床上休息，邻家的姑娘就来探问了一次，转眼也倒在了病床上。

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终，传播得毫无规律。

亦无药可医。

绮罗生咳嗽声渐止。一开始是觉得喉间压迫感随着花瓣的吐出而稍微好一些的，可随后源源不断的花瓣——场面离奇的诡异与艳丽，好像背后的兽花向他的体内扎根，让他的身体变成了个香气四溢的牡丹园一样——不可控制的呛咳。这一阵毫无仪态的发作让他有些虚弱，无关体力流失，当他再想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又是一片花瓣打着旋落在了地面上。

策梦侯竟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排除了蛊毒的可能性，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犹疑的神色。

绮罗生不再说话，匆匆告辞而去。

【3】

绮罗生静坐画舫中。

策梦侯临别之前自言他将竭尽所能找出此病疗法，神色看着颇为恳切。绮罗生心中感念梦花之主的情谊，却并不想令对方为了自己而身涉险境，也得这稀奇古怪的病。

被火烫了那么一次的人，便连灯烛都避得远远的；曾因相信别人而酿下大错的人，便似乎失去那般信赖别人的能力了。然而，绮罗生现在纵然不爱与人亲近来往，却并不代表心肠也冷了下去，对别人的好意漠不关心。

可是策梦侯心意甚坚，在寄给绮罗生的书信中便殷殷交代，若是好友能记起曾与谁有过交往，及时告诉他，或可因此找到传染的缘由；此种病症虽然难解，却也有病愈的先例，勿要担忧过甚；策梦侯虽不才，在岐黄之道上也算略有见解，必会找到治愈的法子，以馈好友。

是一片情真意切的友人好意。绮罗生将方才咳落在衣襟上的花瓣弹落，心头微暖。为防传染，他已早早回了画舫，无边江水中一叶扁舟，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没有贸然烦扰的闲杂人等，主人琴诗自娱，不与俗世接——若能如此远离江湖，由平淡生而至安然死，倒也不算什么太坏的事。

然而世事永远是不遂人愿的多。恰在此时，船头微微一震，颇有段时间不曾听闻的诗号响起，绮罗生一怔，顿时苦笑起来。

不是闲杂人等，也不算贸然烦扰。但是像这般理直气壮地不请自来的，除了那个人，天下还有谁呢？

这么个想法轻轻掠过脑际，绮罗生心下登时微骇。全身气血流动如故，而喉间滞涩的感觉骤然一重，比策梦侯以灵力催花时有过之而不及。若非他这几日一直着意克制，只怕已经呛咳出声。

便是这么微微一顿的功夫，意琦行长袖轻拂，画舫的帘幕瞬间因风扬起，许久不见的人危坐其中。

【4】

几乎是同时，帘幕倏然一颤，重新垂下，画舫之内，白衣沽酒的面目一霎清晰后便重归影影绰绰。

意琦行愕然，室内的绮罗生已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方才一弹指的手势。

【5】

世上无论多么粗枝大叶的人，在面对自己在意的人时，总会陡然生出七巧玲珑心。农夫也好，农妇也罢，平时再愚笨粗蠢，也不会缺了对在意的人嘘寒问暖体贴入微的心意。何况绮罗生素来明于心而慧于情，那便是说，有时竟是温柔过头，宁可自伤而不肯令对方有一丝损害了。他与意琦行朝夕相处的时日虽已如流波逝去，情谊却并非滚滚流水，而是江心明月，纵然人隔两地，清辉月色却各洒心头，不会褪色也不会忘却。

意琦行看着孤高又固执，其实若是能投其所好，却并不难相处，甚至可以说，他对欣赏之人的热情反而超出常人之上，因此理论上讲，并不难顺毛——然而至今成功的大约只有绮罗生和一留衣。而剑宿对绮罗生的关注，有时甚至会让一留衣都大叫不公平，是诚可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也。

意琦行常在雪竞之时过船一晤，虽总不能从绮罗生那里得到令他满意的回复，却从无如这次一般，盛怒拂袖而去的时刻。

绮罗生自然知道是惹他生气了，可心中虽有憾意，却并不后悔。

在他痊愈之前，还是离意琦行远一点，才是保全对方的万全之法吧？

不解释，乃是因为解释也必定无用——意琦行若是听了他解释，知道他生了这怪病，会有所忌讳，乖乖避开么？必然不会，反而更会长留船上，照顾病人了。

那绮罗生倒宁愿含糊其辞。

策梦侯曾说此病是为传染之症，并非无源发作。绮罗生有意减少与外界的交往，因而此刻排查起病源起来颇为省事，屈指一番，无非寥寥数人；再想想约了最近见面却逾期不见人影的——绮罗生想他大概还是要上岸一趟。

【6】

星狼弓住的草屋，扣柴扉而不闻人声。

绮罗生扬声道：“好友星狼弓可在？”

一片安静。

绮罗生瞥见门缝间棕色衣角一闪而过，心里有了点底，继续道：“不知好友最近身体如何？”

门里又安静了一分——若说方才是无人的寂静，此刻的静就是有人屏着呼吸在门缝听了。

果然。

绮罗生轻声问：“什么花？”

话语未落地，门骤然打开，棕色衣服的少年将绮罗生做贼一般一把拉进房内，小心翼翼看看外面，紧紧关上门，才苦着脸道：

“你也……？”

就说了两个字，细小如星的白色花朵便雨点一样落在地上，看上去又滑稽又古怪。绮罗生捡起来瞧了瞧，是石头花，别称满天星。

难兄难弟无过于此。星狼弓发现自己做梦吐花后吓了一跳，去药铺抓了两剂杀虫药，灌了几天苦汤也是毫无效果，只好在外沉默寡言，回家闭门不出。男子汉说话吐花，真是成何体统，丢人至极，如今总算遇着一个病友，同病相怜，星狼弓抓着大吐苦水，又是连连抱歉前些日子他教绮罗生弓箭，没想到却害得绮罗生也得了这病，恨不得把少说的话全找补回来，满地都是白色的小花，一时蔚为大观。

忽然又有人敲门，是个少女的嗓音，活泼娇嫩，就是听起来语气不太好：“卷毛的，你出不出来？！”

星狼弓脸色大变，瞬间成了个锯嘴葫芦，拉着绮罗生重新装起不在家来。

绮罗生看着好笑，扇子一指门外，眼神无声询问。

星狼弓只管拼命摆手。

少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炷香后狠踹了一下门，恨恨一句：“以后别想再看到我！”遂翩然远走。星狼弓贴着门缝看她背着药筐逐渐远去的背影，目光惨痛，活似那一脚踹在了他脸上。

绮罗生不由揶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友这是……？”

人走了，星狼弓也失了方才的健谈心情，垂头丧气蔫得好像一朵脱水花。

少女是住在附近的采药女。星狼弓自打在绮罗生那里受了挫后心情颇低落了一段时间，直到邂逅佳人，重整旗鼓，才自觉人生焕发第二春。

岂料造化弄人，芳名黄裳的少女上山采药一月有余，期间星狼弓不知遇到了什么人，被传染了这怪病，吐起了花。

黄姑娘是见不成了，还要装不在家。黄裳并不笨，早发觉星狼弓闭门不出只是不肯见她，气得很，每天踹门泄愤，只怕这破门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满地白花堆积，星狼弓坐在其间，神色颇为悲壮：

“她再怨我，我也不能见她，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保护心上人——”

绮罗生忍不住拿扇子挡脸——若是星狼弓此番豪言壮语不伴随着一朵朵落地的娇柔满天星，大约还是颇可一观的。

星狼弓被朋友笑得恼羞成怒：“等你娶个老婆，自然知晓其中滋味！”

绮罗生想说何必男女恋情能体谅到这般心境，就算是……心中一动，忽觉触及了什么关键，不再多言。

【7】

意琦行先前一怒而去，自是因为绮罗生待他的冷漠疏离。

朝暮相处的时日如流水，而绮罗生如水上之舟，竟似渐欲逐波而去。为证刀道而下山的那个绮罗生奋发踔厉，容色如玉而风神似刀，意琦行虽在山上清修，偶一下山，若能听到江湖传说的边边角角，提到那个人又去挑战了谁，又赢了谁，虽面上不显，也不多言多问，每每心中暗暗揣度着他在武道上的进境，便生出十分喜悦。见面次数不多，能见他神气完足的模样，便觉心安。

孰料一场大变，江湖不见刀客身影。再度相遇时，绮罗生眉目依旧，神情中却颇添风霜郁色，再不似意琦行曾朝暮相处的那个青涩稚嫩却无忧无虑的人了。刀入了鞘，绮罗生住在了船上，任意漂流，琴茶自娱，看似悠闲，竟似是在进行着某种自我放逐。

意琦行对此颇感陌生。屡劝绮罗生回叫唤渊薮也正是为此——无论如何，绮罗生本色不应没有刀——绮罗生一律淡淡应之，不多言，不多谈，意琦行便也耐着性子和他兜磨。总归兄弟旧情尚在，或有一天绮罗生便能回心转意也未可知。

却不知那日绮罗生不肯露面，茶水懒奉，连言辞也是挑最简单最打发人的来说。是终于不耐这拉锯，变相逐客，还是……

绮罗生并非那等冷情人，意琦行也不愿往绝情处想。是以不过十日，他便再下山去寻那画舫了。

这一寻人，意琦行原本消得差不多的怒火再度腾腾腾往上冒，而且一发不可收更有燎原之势。

绮罗生竟正被一群宵小围攻，看着竟还像是下风。

【8】

江湖事多有不可解、不能辩之处，绮罗生先前的旧债如是，眼下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新仇更是如此——起因为何，只怕连这群只敢恃着人多的武林三脚猫都说不清了，只是现在乒乒乓乓打得热闹，眼下又有个对付这白衣书生大好机会。

先前这默默无言的小白脸对他们的宣战不屑一顾，被拦截了，手中一把扇子舞得倒漂亮，就是不肯出武器——定然是瞧不起他们！被一把扇子打翻固然丢脸，可若是能趁这书生忽然吐了血正虚弱不堪的时候把他杀了，这脸可不是找回来了吗？

血不是血，是牡丹花瓣。吐花时的气血滞涩之感日日加重，平时尤可，无非说话不方便些，到了动武时刻却是个大麻烦。

绮罗生不动刀，此刻只凭招式对战，又因疾病在身，动作也有迟缓。既失力又失巧，不免些微左支右绌，衣袖上也被割了几个口子。

而这些外部攻击还不算太大威胁——至少对此刻的绮罗生而言便是如此。最坏的是身影闪避之间无暇调息，气血滞涩而勉力运行，连带着吐花的症状愈发严重。急速涌出的花瓣堆叠得太多太急，大约划伤了食道口腔，舌尖满溢了血腥味。牡丹花瓣娇艳绝伦，一时恍惚，连绮罗生自己都不知道吐出的是血还是花，打斗之间花瓣落地，衣襟处独有些落不下的，那就是点点的血迹。花瓣永无止境一般从身体涌出，榨取绞干着每一丝体力，飘飘之间阻碍视线，满眼看去尽是血红，血红之外便是喊打喊杀的身影，像极了曾经的纷纶噩梦。

绮罗生不愿出刀。

围攻之人见此情景更是大喜，招呼得更是不留余力。

而意琦行正于此刻寻至。

绮罗生方才看久了鲜红，一时半会儿见意琦行的剑光与银发只觉偏色得厉害，眨了两下眼缓神的功夫已经被意琦行背起。他呛咳尚未止歇，鲜红花瓣和着血涌出，尽数落在意琦行道袍的衣襟袖口。意琦行振袖而起，花瓣有落在他后脖手上的，绮罗生一惊之下想替他拂去，意琦行颇有误会，冷喝一声“不要乱动”，语气听着大为恼火。绮罗生无暇分辨，只好束手，急切之间呛咳不止，一路之上皆是艳红。体力流失既剧，竟至昏迷。

【9】

梦境复至。

这次却并无廊下翠竹，清凉风起。

牡丹怒放，百媚千娇，本是美景。绮罗生徜徉期间，俯仰吟诵，心境澄明，自觉如此布衣幽居，终此一生，未必不为美事。

然而尚缺了什么……

是了，是缺了刀。

在梦中想到什么，自然便能拿到什么。刀从扇间抽出，明亮如一泓秋水。

只是在拿起这刀的同时，满目艳花，尽化作鲜红海潮。

有人御剑而至，将落在这片海中。

已经能看清那个人的发髻广袖了。眉目渐渐清晰，依然是十分熟悉的模样。而足底血腥，已渐渐漫上那个人的衣衫。

但梦境中竟无法阻拦！

绮罗生一惊而寤，见床榻一侧烛火如豆，摇曳不休。意琦行侧身坐在榻旁，指尖拈着一片牡丹花瓣，对着烛光似是已打量许久，见绮罗生醒了，便端过一碗温水。不放心绮罗生能端住碗，意琦行动作虽然不太熟练，却也顺顺当当把一碗水喂了下去。

方才打斗中划破的衣服挂在一旁，身上单衣干爽洁净，大约是换过了，不可谓不周到。

就是服侍的人脸色不太好看，脸板得死紧，盈盈烛火都未能让其柔和半分。

绮罗生方才一番发作，简直把心肺都咳了出来，喉咙口火烧火燎一般地疼。一碗温水下去，才算恢复了泰半的语言能力，开口便是调戏：“劳动剑宿大驾，照顾吾这个病人，真是受宠若惊。”又是一堆花瓣滚落，也不在意了，直接拂去——反正情节更严重的肢体接触都做完了，现在再搞隔离，为时已晚。

意琦行用一声“哼”代表他听到了，接过碗放在一旁，并不开口。

绮罗生暗暗发笑：意琦行现在心中必然矛盾得很：是先问这病是怎么回事，还是照顾病号，少说点狠话，亦或是是先痛斥一顿自己居然沦落到被一群三脚猫围炉？是趁机开口劝他早些回叫唤渊薮养病呢，还是想一想留下来在船上多住几天，就近照顾的措辞？这么多情绪判然相异而且彼此抵触的话挤挨在心里，难怪大剑宿脸色纠结成这样，看着便是一剂药——五味俱全，难以言喻。

没想到意琦行开口第一句却仍旧超乎绮罗生的预料。

“若非今日，兄弟此病是否便会一直瞒下去？”

绮罗生微微一怔，意琦行话头意外迅捷：“不必隐瞒，不需多说，点头或摇头。”

绮罗生顿了顿，终究还是点头。

在他知道这并非蛊毒，而是可以传染的病症后，若非要去找病源而上岸看了下星狼弓，他是宁愿在船上不见任何人的——还有点私心是尤其是不能见意琦行。既是不愿传染，也是为了万一有不测，不会让剑宿知道半点，为他伤心。

意琦行并不意外得到这样的答复，神色也并无怒意，又沉默了片刻，似是怅然，道：“吾记得昔日在叫唤渊薮时，兄弟便是这样……进了江湖依然如此。这病是被吾意外撞破了，其他事又是如何呢？”

绮罗生也是沉默。在山上习武时虽有苦处——他至今仍然惧高——却有师兄弟们护着，感情深厚，一点不会吃亏，便是隐忍，其实也无甚值得忍的。下了山，江湖之险恶，人心之诡谲，浊浪一触衣裳而尽染，从此不复无暇白衣……这些，他不说，意琦行虽然从不多问，可总是会从偶尔下山听到的些许流言，或是看绮罗生自己的变化而猜到些许的吧？不知而不问，或许是无知所致；猜了却依旧不多问，除非无条件信任，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尤其不可说，不能说。

罪业既重，何须他人共负？

大约是动武时着实伤及经脉，吐花症愈发严重，没过多久，绮罗生又是一阵呛咳。意琦行尝试着以气行经脉帮忙调理，没料到情况反而愈发危笃，不可收拾。

金石汤药不能医治，意琦行难得一见的手足无措。

绮罗生不敢再多看他烛火下凝视自己的眼神，一阵咳缓了，方道：“吾似是想到一个疗方。”

“是何？”

“剑宿能否先回叫唤渊薮几日？”

意琦行不再说话，将剑解了下来，重新坐回床榻边。

“吾岂敢哄骗伟哉剑宿——只是吾方才忽然想起，这病症发作时间似有巧妙，在吾独自一人，心中空空时便会平缓一些。若是吾想到他人，心绪波荡，便更易发作。”

绮罗生想这并非虚言，只是这个“他人”特指意琦行罢了。但如果那样讲，才更会令剑宿起疑，以为他是在故意哄骗吧。

意琦行将信将疑，绮罗生继续道：“花发经脉，血气游走则催发生长。若是能静修一段时日，想来有利痊愈。”

似是也有两分道理……

“剑宿盛情照顾，绮罗生心领。但病症如此……待吾好转，必与剑宿一饮雪脯酒为贺。”

这个约定方让意琦行面色稍霁。

“此约不可废。”

“必践此约。”

“若是兄弟负约，阴曹地府，意琦行也不会放你成行。”

“哈，吾记下了。”

【10】

星狼弓的猝然来访，着实出乎绮罗生的意外。

喜气洋洋的褐衣少年一出现，先扔了绮罗生一脸药草包。

“……好友可是病愈了？”

星狼弓露齿一笑，红光满面，果然不再吐石头花：“黄裳答应和我交往了！——绮罗生，现在好了没？”

绮罗生摇头，星狼弓大奇：“黄裳扔了我这几个草药包，然后我就全好了……绮罗生，你竟然没好，奇事，奇事！”

“若是能被几个草药包扔好，才更是奇事一桩。好友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又见意中人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此事，星狼弓眉开眼笑，口中不吐花了，换做心花朵朵开。

原来星狼弓家的柴门受不了黄姑娘天天造访，某天终于轰然倒塌。黄裳直达房内，蒙着被子装死的星狼弓见逃无可逃，许久不见心上人，又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索性一掀被子，吐着满天星咳着告白了。

黄裳大约是一时娇羞，扔了星狼弓一脸草药包。

然后星狼弓就好得不能再好，喉间小花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才叫双喜临门。

绮罗生竟然没有好，星狼弓实在想不通——他挠挠头，忽然醒悟：“只有黄裳扔的草药包才有用！”

“……”

此刻的星狼弓自然觉得意中人随手扔一包草药都是扁鹊再生华佗转世，绮罗生却想到了另一个方面——因其太过奇诡，以至于之前并不敢多想，现在看来，却有五分可能。

送走了手舞足蹈已经说到了什么时候请绮罗生来喝喜酒的星狼弓，他立即给策梦侯写了一封信。

回信来得略慢，三天之后。绮罗生看完信，微微叹了口气——果然，正是如此。

【11】

那么下一个问题便是……

意琦行会被传染吗？

【12】

意琦行在旬日之后造访，依然是理直气壮地不请自来，搴帘而入，径坐在绮罗生面前。

“吾来看兄弟能否履行雪脯之约。”

并不见异常。

绮罗生只觉意料之中，石头落入心底，虽有苦涩，却也平静：

“哈，让剑宿失望了。”

“如何？”

“此病只可抑制，无法根治。”

既然剑宿并未被传染，那何必说出来，让两人从此友情也一朝断绝？

意琦行神色却并不见变化。

“当真？”

“然也。”

“如此，也好。”

绮罗生心中忽然一跳。

“兄弟何出此言？”

便见对面高髻道袍之人，从袖间拈出一瓣白梅。

完全不当时令的梅花，清芬袭人。意琦行一松手，玉一般的花瓣飘落，正落在绮罗生方才吐出的牡丹花瓣上。

“今晨吾在枕畔发现此花。”

“……”

他凝视着对面绮罗生溢满震愕之色的面庞，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问道：

“兄弟，你神色有异——此病，当真无药可医？”

【尾声】

灯烛燃至半夜，两人俱是只着单衣，长发披散，纠结一处。

吐花之症得来奇异，心悦某人，碰触了其他感染者吐出的花便会被传染；解法更是奇特：只需两情相悦，此病自然得解。岂料初初告白，心绪激荡之下，两人便不免违礼，过后一对面，绮罗生只觉得脸庞滚烫。

幸亏意琦行皮肤颜色偏白，比他更容易显脸红害羞。绮罗生这么多看几眼，也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好害羞了。

“剑宿方才曾说‘如此，也好’，病既然无法根治，又好在何处？”

明知故问，便是如此。意琦行踌躇一下，并不加矫饰：“若兄弟一直不能痊愈，那吾意琦行与你同病，这便是好事。”

“若是最后竟同赴黄泉了呢？兄弟依然觉得是好事？”

“亦不坏。”

银发与白发纠结，散落在枕侧，绮罗生拂过，笑叹道：“结发共枕席，黄泉共为友。剑宿，吾等有前句便可，何必后句？”

若他某日昔年罪业重新缠身，他并不希望意琦行与他同行。

“前句甚好，后句亦佳。”意琦行执过银白交杂的发结，端详一下，指尖一道剑气，将它齐齐截断，郑重放在枕边。

“是是是，”绮罗生不想就此事多争辩，胡乱转移话题，感慨道：“兄弟我幸亏得了剑宿这良药，这次总算从黄泉口路过，是吾应该感谢大剑宿啊。”

“彼此彼此，”意琦行心情甚好，一本正经道：“非但是良药，而且不苦口，吾亦应该感谢兄弟。”

半夜江船，风清月朗。如此良夜，既是彼此的良药，何不再来根治一回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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