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宁雪现代]孽 01-07（也许完） 202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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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子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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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0-03-06 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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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雪现代]孽 01-07（也许完） 2020.11.2

宁雪现代
各有伴侣破镜重圆的狗血故事。

1.

慕容宁曾教育侄儿：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隔天拎人去医院拔智齿，医生拿着牙龈刀，钠灯照出的光明晃晃让人受不了。他看见牙椅上的慕容胜雪闭了眼，闭前往他站的方向一望，眸光盈盈。

那颗牙很轻松地落了地，像断线风筝飞离线柄。牙医拿着冰冷的械具在慕容胜雪嘴里不轻不重地一弄，镊子夹着那颗牙出来，丢进瓷盅，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切断它与牙椅上那具身体千丝万缕的联系。

后来教给胜雪的道理延续到婚姻大事上。离家七八年，忽然便回国来办离婚手续。

慕容宁夹着烟，看胜雪签那份离婚协议。

室内灯光极亮，很像多年前他带胜雪去的那家牙科医院。有些事情忽然就模糊了，当年躺在牙椅上偏头看他的胜雪；和眼前拿着笔，一次也没有回头的胜雪，仿佛变成了两个人。

他有些烦躁地灭了烟，拉开门走出去。过了一会，侄儿的前妻走出来，穿着体面的套裙与西装，卷发长长落到腰际。

慕容宁其实已经记不清她的长相。她抬头跟他打招呼，他才想起些关于她的事。比如当初挑选她时煞费的苦心，家世、才貌、脾性......什么都要好，要胜雪满意......婚礼上她和胜雪站在一起，穿白婚纱的轮廓很美，望着胜雪的眼神像圣特雷莎望向她的上帝。

他确实记得教堂里的人都在欢呼。新郎亲吻新娘的时间很长，长到令每一个人都很满意。交换戒指后，他是第一个走上去对胜雪说话的人。他如常一般替胜雪整理头发，只是最后没有吻他的额头。他是挽着女伴做这些事的，他的手在胜雪的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他祝他们百年好合。

那时胜雪大概跟所有人一样在笑，笑容冰冷冷的。他身后的礼堂喧闹不休，零散的彩纸在半空中飞来飞去。他亲密地搂紧了刚刚亲吻过的新娘，微笑看着慕容宁和他臂弯里的女伴。他叫他宁叔，谢谢他的祝福。他对他们说：百年好合，你们也是。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不满意。

他走进签字的隔间，胜雪还坐在原地。他签过字的笔没有盖上笔帽，他很少忘记这样的事。慕容宁走过去，胜雪听见他的脚步声，问他人是不是都走了。

他说都走了。

胜雪这才转过身。他看着慕容宁，对他笑了一下。他的脸色白得吓人，眼睛跟从前一样亮，那么锐利。他一直没有说话，他们都没有说话。直到闻到慕容宁身上的烟味，他皱了一下眉。
慕容宁终于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摸索着他手心的纹路，沿着生命线往上，扣住他的手腕反复摩挲。

他觉得胜雪瘦了，比小时候更瘦。他用拇指和无名指圈住他的腕骨，一圈刚刚正好。他低头看着他的手腕，苍白的肤色，蓝色的血管，他低着头问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挺好。他想了一下这样说。他挣了一挣被慕容宁扣住的手，却挣脱不开。他有些疲惫地放弃了，自顾自地说了一些在德国工作上的事。他说那边空气质量挺好，说自己已经戒烟了，最后说到家庭生活，口气冷淡：“她想要个小孩，但我不想。所以到此为止了。”

慕容宁没有说话。他听见胜雪接着讲下去：“我想你大概很失望，宁叔。”

他回国以来第一次这样叫他，他忍不住笑起来。

失望吗？也许。他想，这段婚姻也没有留住他，这一次是德国，下一次是哪里？

大概很多年前他站在自己面前争辩的时候就该想到。可始终不甘心，舍不得放手。他把胜雪新交的男友带回祖屋，等着他匆忙赶回来。

他说你终于舍得回家了？

他说看来宁叔只剩下这样的手段。

他说你不该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他说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是我的自由。

胜雪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讥诮地笑了一声，额发遮住眼睛。他对慕容宁说：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人。

他看着他在家里来来回回地走动、抽烟、发脾气。他想那个被他放在卧室里的人到底哪一点值得胜雪喜欢？他们一直吵架，他对胜雪说不应该喜欢男人。卧室里的那个，之前夜店里找的那个，都不行。胜雪被他气笑了，抬高声音问他：那什么样的可以？宁叔你这样的吗？

他眯着眼睛盯着他，眼里仿佛有笑声。

他说可宁叔你不喜欢男人，所以你不行。

签完字从事务所走出来，风很大，吹得衬衫都起褶。胜雪站在风口哆嗦，很快被慕容宁塞到车里去了。他让司机送人回家，怕胜雪不安分、惹麻烦，于是弯下腰往车窗里看了看。车内人漫无目的地盯着车前镜，他一抬头，镜子上都是他的脸。

他敲了敲车窗，胜雪转过头来看他，眼神闪烁。他让胜雪乖一点，今晚一起吃饭。

他觉得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印象最深的可能是胜雪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开车去接胜雪放学，听他得意洋洋地跟自己说校队赢球的事。他们周六还有一场比赛，慕容宁问，要不要再教教你投三分？但胜雪对他的三分球已经不再崇拜。他皱眉说三分很简单，站在线后面，这么一投，就进了。说的时候手甚至挥了挥，做出投篮的姿态来。碰到慕容宁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

他后来把胜雪的手握住了，放进自己的口袋。他们开去一条街外的西餐厅吃饭，讲起最近集团子公司上市的计划，胜雪说他不感兴趣，这辈子也不会念金融。

这些事都是那辆车开远时忽然出现在慕容宁脑子里的。很像有什么人把他脑子里的拼图打碎了，碎片哗地散了一地。他本应该很乐意把过去的碎片拼一拼，此刻却只能无奈看一眼助理发来的短讯。

世上的事总是如此，不是A，就只能是B。

他回到公司，助理如释重负地赶上来。那个人还在办公室里，助理说：他怎么都不肯走。助理跟着慕容宁快步走进专用电梯，橙色的楼层指示灯不断跳跃。

十七层是慕容宁的办公室，谢绝闲杂人等。他一进门，那个纤弱的男孩已泫然欲泣地等在哪，他哭的样子很动人，拉着慕容宁的袖子轻声哀求：董事长，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他大概想说不要让我走、不要分手，或者不要离开我。

回心转意四字在情爱之上，却是最难求之事。

慕容宁自认待人公平，但也并非多情心软之辈。

他将男孩拉到身边，替他擦掉满脸的眼泪。他对他说，你不该再到这里来。

低头看人时也许会想起恩爱情浓的琐碎情事。曾与眼前人同吸过一支香烟。曾被人吻着喉结，叫他宁叔，宁叔......

记忆像潮水转瞬而过。水中的人的脸，或者这个，或者那个，并不分明。也许，只要不是那一个，那么是谁、发生过什么事，都不值得在意。

想到这里慕容宁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未接来电。他不再有过多表示，只让助理将人送下楼。

门关上的时候他想坐下来抽支烟，却从大衣里摸出了火柴盒。

那一瞬间他想胜雪说已经戒烟，果然是骗他的。

2.

他开始发现胜雪抽烟，是胜雪十五岁时候的事。

慕容烟雨带着下属回家里来吃饭，饭还没做好，人已经不见了。胜雪坐在花房的玻璃窗后看慕容烟雨打电话，听一会，拔掉一片兰花的叶子。他听到慕容烟雨风风火火在电话这边骂人，不断地说公司里的这个人怎么回事，那个人怎么回事，能力太差，事情做不好。

兰花的叶子在胜雪脚边落了一地，他悄悄地一句话也不说。后来慕容烟雨离开了，留下一个小孩，叫元劫七，是个缺心眼。他差一点点满二十岁。慕容宁在二楼的书房整理文件，他把元劫七叫上楼，对他说：你就留下来吃饭吧。元劫七听了开心得不得了，露出牙齿笑得没心没肺。他转头去花房，三两下把挂在门口假装上了锁的铁链扔开了。他笑嘻嘻地对胜雪说你在这里蹲多久了，难道腿一点也不麻？他说我站在大爷身后，一直看到你。你真是很有意思。

后来元劫七成了家里的常客。慕容烟雨有意把他交给慕容宁。他说我带不了这种小孩，一看就想揍他。慕容宁很无奈地同意了。他劝大哥歇一歇，小孩子的事不要操心太多。但又想到胜雪，胜雪的事算不算小孩的事？慕容烟雨听完对着太阳瞪了一眼，他说那个臭小子的事就更别提了。

于是元劫七总来家里蹭饭。往往是饭点前半个小时就来了，一来家里窜去胜雪的卧室，两个人关上门来打红警。他对胜雪说，这种RTS，还得哥哥带你。他自称哥哥，明明大不了几岁，却总左一句右一句，说个没完。他有时会叼着烟来，看到慕容宁在家，就把烟给扔了。遇上慕容宁不在，他嘬着烟去胜雪房里。离开时一开门，满是尼古丁的香气。

慕容宁一直怀疑是元劫七教会了胜雪抽烟。为此明里暗里整治他很多次。他想抽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那个人是胜雪，所以不行。

高一新开学他送胜雪去学校，两个人坐在车前座。行李被其他人送走了，后备箱里全是空的。出发前他帮胜雪把安全带系好，像把人捆在身边，一条带子从右肩拉到左腰。

一路上他们基本没说话，偶尔有两句，都是慕容宁说的。他叮嘱胜雪在学校要乖，要常给家里打电话，说完过了很久，才有一声回应。他转头看他，胜雪低着头专注摁手机，蓝发遮着眼睛，苍白的脸忽现忽隐。

他当时其实挺生气的，只是因为开车，握着方向盘忍了一路。临下车前胜雪先抬起头来看他，率先甜言蜜语，说寄宿生活一定会让他很想念十三叔。他忍不住笑了，是牙痒痒的那种。他真想掐着胜雪的下巴好好瞧瞧他，瞧瞧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有多少真心或是假意。但他又想，也许胜雪真的只是太了解他。

他又替他解安全带，从头到尾都出演一个保护过度的家长。打开车门的那刻他拉住了胜雪，从他口袋里摸出了半包大卫杜夫。烟盒是热的，有胜雪的体温。

他把烟盒放进怀里，对胜雪说好学生不应该带这个去学校。胜雪听了只是盯着他，也许想反抗，却装作冷漠地什么也没有说。于是他愉快地把门打开，把人弄出车厢。隔着挡风玻璃，他对胜雪作出一番警告，然后他们说再见。

慕容宁发动汽车，看了看后视镜，胜雪还站在那里。他看着慕容宁的车开远，身影在扬着烟尘的马路上变得很模糊。

在后来很多场景里，想起那天的胜雪，慕容宁都会觉得温柔。后视镜的漫天烟尘中，看着他离开的胜雪；消失在视野尽头的胜雪，看上去很温柔。那种温柔成就了一种虚幻的假象，像护身符一样保护着他，让他有能力继续和胜雪呆在一起。所有胜雪跟他吵架的时候，胜雪眯着眼睛敌视他的时候，慕容宁都想：我可以忍受你的性子和小脾气，接受你带给这个世界的所有充满可爱的恶意，我可以包容你一切的错误与不成熟，只要我想起那个还不满十六岁、站在后视镜后面，一直看着我的你。

他没有思考这样的容忍是否盲目，他保持沉默，直到一切都崩毁在那个星期五。

而后他终于意识到，他与胜雪之间的界限，已经在那一天被某些不可抗拒的糟糕力量所破坏，从而变得扭曲、异化、面目狰狞。

慕容宁回到家时，晚餐已经上桌。

有一种轻微的腥气弥散在空气里，像旧日里去过的海滩吹来的风。他看见有人把脚翘到了沙发椅背上，脚踝蹭着真丝的靠枕套，那件怎么也嫌大的睡裤松松垮垮地塌到他的腿弯，露出一截雪白的腿。

那瞬间他以为时间倒退了十年，电视中好像传来嘈闹的引擎声，很像母舰正在张开她的离子炮。他在走过去的时候才听清女主持人标准的英文念稿，她说柏林召开的信息会议于今天完美落幕。沙发上的人懒散地摁了关机键，遥控器从他的手中滚下来，砸到地板上。

慕容宁不动声色地站在沙发背后，把人拎起来时只用了一只手。

胜雪无奈地看着他。

他散着头发，光着脚。他比慕容宁略微矮了一点点，手长脚长，骨架板正。过去慕容烟雨总说他没个正形。坐没坐相；站，站不好。慕容宁在饭桌上解围说小孩子嘛......打个哈哈话题就过去了。

他也不记得胜雪是什么时候又端正又挺拔地长到了181。大概有赖于两人独处时他的异常严格。他会对胜雪说歪七扭八地躺着对脊柱不好。因而从沙发上拎人的事不止一次。他教育胜雪行止都要有分寸，比如脚不能翘到这里，背一定要挺直。

但现在被拎起来的那个胜雪抗议说：我已经三十二岁了，不是二十二岁，也不是十二岁。他说完一低头，慕容宁还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于是他笑一笑将胜雪的拖鞋踢过来让他穿好。他说：三十二了？我看你跟十二岁也没有分别。

他说完揉了揉胜雪的蓝发，第二下的时候胜雪偏头躲开了。厨房里的阿姨在叫他们：十三爷、少爷......她是帮佣很多年的老人，对他们都很有感情，她说：什么事饭桌上说不好呀，蟹都不鲜了。

她今天一早准备了海蟹，那股淡淡的咸涩腥气大概来源于此。

胜雪从前是很喜欢吃蟹的。

很多年前他带胜雪去海滩，那时胜雪说要是每天都能吃蟹就好了。

他用小剪刀将蟹钳都剪掉，蟹腿也剪下来。他问胜雪：去了德国，吃不到了？想不想啊？

有钱总是吃得到的。胜雪这么说。

他看胜雪用筷子攒蟹腿里的肉，攒来攒去不得其法。他叹口气把那只蟹腿从胜雪碗里拖了过来，放下剪刀帮他掰开一只蟹身。他把蟹黄都拨进胜雪碗里，他说：你呀......

你呀。

他的胜雪没有没有说话。胜雪瞌着眼皮，用筷子挑着碗里的东西，他的神情在慕容宁的眼里模糊得像雾里的花。阿姨最后端了一罐汤出来摆在桌子正中央，她喜气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偷偷出去了。临走前没忘拿一只塑料袋将堆起来的蟹壳收走，它们奇怪地挤压在一起，像红颜色的垃圾山。

3.

那时候说要去海滩，两个小孩都高兴得不得了。听说胜雪开心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结果摔到茶几边上，磕伤了膝盖。

那天是慕容烟雨忙里偷闲开的车，记得把两个小孩塞到后座，后备箱却没关好。给小孩们准备的挖沙堆泥的铲子、叉子、塑料水桶，随着飞驰的车叮叮当当地掉了一路。

慕容宁记得那天海面上起了很浓的雾，空气又湿又凉。他站在海砂中间向海平面望，那雾白得就像现在摆在他们中间的这罐鸽子汤。

那天他只晚去了十分钟，事情却成了另一个模样。

一切的起因大概是下车时慕容烟雨抱了冷秋颜一下，另一个人的嘴便翘到可以挂油瓶。慕容烟雨带着他们两个沿海岸走，一边一个，其实谁也没有牵着手。

后来慕容宁去的时候慕容烟雨的影子已经在遮阳伞旁模糊成了一个点。他低头去看，冷秋颜蜷着腿坐在地上看海。他觉得可爱，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他问冷秋颜胜雪呢？胜雪在哪里？冷秋颜慢慢地伸出手。

他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能看见卷啸的大海，翻滚的浪。雾气很湿沉，像胜雪早晨打翻的牛奶。他忽然注意到海与浪之间仿佛还夹杂着一个身影，那个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在海浪里反叛一切。

他反叛大海，反叛风浪，反叛膝盖上发红渗血的伤口；一如他反叛他的父亲，他的叔叔，以及任何爱他或者不爱他的人。

慕容宁说：你从小胆子就那么大，做事之前是不是从不想后果。

胜雪含着筷子对他笑了一下，他说这不都是跟宁叔学的。

什么都是跟你学的。

那几只螃蟹吃得差不多，最后半只的壳在慕容宁手上。胜雪偏着头看他，跟从前一模一样。明明馋得要死，却什么都不肯说。

他想这样也很好。忍不住抿嘴唇，却做出挑眉的姿态。他说：噢？是跟我学的啊？筷子一抖刮下半勺蟹黄。他看着胜雪的眼睛，莹润的瞳仁跟着自己那双沾了蟹黄的筷子尖转啊转。他又说：跟我学的？看见胜雪眨着眼睛装蒜。

他想我如何了解他，一猜他便要曲线救国。胜雪捋起袖子，露着半截白生生的胳膊，果不其然。他一边举汤勺，一边体贴问慕容宁：宁叔你喝不喝汤啊？

他瞧着胜雪笑，瞧他满目认真。他心想自家侄儿做起戏来总是那么好，大概委屈他当年没能念个艺术学校。于是他便只是抵了抵额头，说：喝，当然得喝。错过这一次，下次再喝到你替宁叔盛的汤又是什么时候？

那勺热汤由他眼睁睁瞧着浇进胜雪碗里。胜雪捏着碗沿将碗往他面前推。他一叹，只能无奈去截他的手。他说：不嫌烫啊？你呀。那双纤长的手被他握在手里，手的主人似乎在微微发抖。

他以为他是痛，有些心疼地替他吹了吹。他抬起头来，看见胜雪那张似乎比往常更苍白的脸，他说：我不痛，十三叔。

他说我不痛。

这一句让慕容宁想起许多年前风疾浪高的海滩，他站在岸边，来不及脱衣服，便猛地一头扎进水里。他奋力拨开浪流向胜雪游去，将他箍在怀里拖上了岸。

他狠狠把他甩在沙滩上，压下来身来用手肘扼住他的咽喉。他眯着眼睛逼视着浑身湿透的胜雪，任由坑洼不平的沙地硌伤他一身皮肉。那样的愤怒几乎是平生仅有，近乎失去理智，除了怒火，眼前一切一概都看不清。

他冷笑着对胜雪说：你就这么不怕死？他说：你就这么不怕死。他捏着他的颌骨，指尖收拢几乎捏碎他的骨头。一旁的冷秋颜默默看着他们，什么也没有讲。

那天的后续大概是他将胜雪背回了家。他跟大哥说：我带两个小孩到处转转。他一手牵着这个，背上背着那个。胜雪的膝盖屈起来，两条腿甩啊甩，血几乎蹭上他身上那件半干的衬衫。他背着胜雪一直往前走，托着他的腿弯，被他用两条胳膊紧紧缠住颈子。胜雪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痛，十三叔。真的不痛......

他隔着时间看他，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明。胜雪把烫得微微发红的手指从他的手里抽出来，苍白着脸，下压着眉头。胜雪偏过头不再看他，他便分不清讲话的是那时的胜雪，还是现在的胜雪。

胜雪说我不痛的，十三叔。我真的不痛。

可你又怎么会不痛。

他顿了一顿，将自己那只盛了蟹黄的碗换给胜雪，又替他将筷子横着放在碗沿上。胜雪不自觉地撅了一下嘴，小声咕哝着谢谢十三叔。他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下手。

仿佛再三在纠结。

而后他便问：十三叔的书房今晚能不能借我？

他说：你用就是了，什么时候还问我说借？

他看见胜雪笑了一下，眼里的神情却很奇异。他接着问：那么十三叔今晚要不要回别墅？

他听了只觉得哭笑不得，简直被胜雪打败，几乎想狠狠揉一揉他的头。他说：又在说什么疯话，宁叔今晚当然留下来陪你。

他说：难道这样不好？你又打了什么鬼主意？

胜雪啧了一声，说什么主意在宁叔心里不是鬼主意？

他说：好了好了，你乖一点。

他想，你就乖一点，好不好？

他说完这些话，他的胜雪从椅子上站起来。

胜雪像五线谱上的八分音符。

胜雪对他说：我打扰过宁叔一次了，不想打扰第二次。

胜雪说：宁叔身上这种须后水的味道很好闻，宁叔的情人品味很好。

他没有在意慕容宁的回答，径自光着脚往楼上走。木质的楼梯被踩出噼啪噼啪的脚步声，好像祖宅咯咯咯地对着每个人在笑。

他看着胜雪消失在楼梯拐角。他坐在原地，半晌无言。直到此刻他也一无所察。

他想，胜雪是什么时候闻到的？

他想，许多年前胜雪对他说：那我要找什么样的男人才可以？难道宁叔你这样的？但是宁叔，你不行。

他说宁叔你不喜欢男人，所以你不行。他说宁叔你不喜欢男人。不喜欢男人。你从来只跟女人做爱。你不行。那么到了现在，他想：你又为什么会说这个男人是我的情人。

他的心抖得飞快，灰白的屑从心肌表层落下来。一层一层，飘飘荡荡，过去那些将这颗心冻得坚硬无比，像盔甲一样保护着他的冰雪，都在此刻，一片一片被剥下来。

他一遍一遍问自己，第一次是什么，第二次又是什么？

他问自己：胜雪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究竟知道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起，你的心思也变得那么难猜？

4.

几天前的早晨他在办公室里接到电话，那一头的人用德语和他说早上好，他才明白原来七年都已经过去了。

那一刻他想，这七年里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不知道我们之间摊开地图手册，又能数出多少个时区。我不知道时差插足在我们之间的是五小时、六小时还是七小时。那么你那里现在凌晨几点，为什么又不肯好好睡觉？

他不想再批评胜雪，他想也许从前是我对你批评太多。胜雪在另一边轻轻地说要回来，他问他什么时候？胜雪说大概明天。

隔天下午他在咖啡馆里见到那个背影，胜雪趴在桌上摁手机，像小仓鼠一样低着头。他几乎是微笑着走过去，拍他的肩。胜雪好像有点被吓到，一下子抬起头来，毛毛躁躁地扯掉左耳的耳机。他忍了忍弯嘴唇的冲动，替他将另一只耳塞也取下来。他问胜雪：怎么，许久不见已经认不出宁叔？胜雪笑了，立刻收起了手机，专注看着他，眨眼睛的样子几乎像他十六岁时站在学校门口看慕容宁离开时那样乖。

他笑着说：十三叔......又怎么会？眼神里却有一丝很淡的嘲讽。

他告诉慕容宁：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十三叔已经认不出我，我也不会认不出十三叔。

他站在淋浴底下思虑辗转，热水像铁汁一样淋下来，毛孔成了铸针的模。年轻时也曾犯浑有过爆脾气，和人相搏时有刀砍下来，小臂一划伤口那么深。

可是从没有觉得痛，那些又算什么。

而直到水像针一样扎破皮肤的这一刻，才真真正正地觉得了。

原来还是会痛的。

他不无自嘲地想难道你还不明白？难道你没有感受过？

他关掉淋浴，裹上浴袍。推开门的瞬间，今天与胜雪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渐渐重合。

那时他想胜雪会高高兴兴地坐车回家来，高高兴兴地冲进他的房间。两条细致编好的蓝色发辫一甩一甩，生动地跳到他面前。胜雪会抬着下巴，有些别扭地说：我十八岁了，宁叔，你要送我什么礼物？

他想着想着就笑了，觉得什么样的礼物都可以，只要胜雪开口。

只要你开口，他想：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不满足？

后来忍不住开车去了学校。车停在校门口的树荫后面。他熟稔地穿过操场和跑道，从侧门进入校队一楼的活动区。

他推开更衣室的门，只推开了很小一条缝。那天的太阳光过分晴朗，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和握在门把上的那只手。

更衣室里，有两具年轻的身体在脏乱污浊的地板上亲密地滚在一起。

那天有太阳，也有风。

风吹胖了胜雪球裤的裤筒。

他大概被某个才经历了青春期的冲动男孩压在身下，微微屈起的小腿洁白如昔。慕容宁清晰地看到风如何掀开了胜雪雪白的裤角，空落落的裤管里摇曳着一抹柔软滑腻的皮肤。

他一怔，猝不及防想要退。

他的胜雪，平日里望着自己，风情得隔靴搔痒似有还无。只是人皮之外，有些东西，终是要对着旁人张牙舞爪旁逸斜出。他想，慕容宁，你还是太过自负。

曾经所有以为可以的，终也会变得不可以。他想过我可以忍受你的性子和小脾气，接受你带给这个世界的所有充满可爱的恶意，我可以包容你一切的错误与不成熟；但我做不到只是冷淡站在某个远处，冷冷看着你与其他人在一起。

那么时至今日，我又要怎样再承你眼尾飞来一瞥，听你痒痒叫我一声宁叔？

杂念如钩，他在沉默数秒后终转身离去，脚步声于空荡的走廊中细致可闻。他没有回家，转而去了从前二人一起去过的酒吧，在老板喋喋不休的闲话中点了一杯酒。

然后那个男孩就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扎着头发，跟胜雪大约一样年纪。他一屁股坐在慕容宁的身边，转过脸来对他笑。

他说：叔叔，能不能请我喝一杯酒？

从回忆里一脚踏出浴室，隔着那条回廊，书房里已亮起了一盏昏黄的光。

那光幽幽晃晃，像梦一样荒凉。有人枕在云里，似想要将这个永不醒来的梦，无尽地做下去。

他只是默默地望着，灯光流在身上，忽冷忽暖。他伫立许久，直到影子也被书房中漏出的光点融得零碎不堪。

他终于提起脚步向书房走去。

后来酒吧老板对他说：慕容大老板，你看起来其实很年轻。

他说：是吗？我侄儿已经十八岁了，今年刚上大学，跟你一样高。

酒吧老板说：我知道，我知道。上次你来这里找过他。你们慕容家的人，但凡见过一面，又有谁忘得了？

酒吧老板说：慕容大老板，我原本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有什么烦恼，其实是我将你看得太高。人生在世高低贵贱，泥地云霄，到头也无外普通凡人。七情六欲逃不开也戒不掉，总有些关窍，连着骨头通到心里。

他说：那孩子来我这时间不长，但真心实意爱慕你。我教他叫你一声叔叔，讨一杯酒喝。现在大抵证明他与你有缘，而我赌运不差。从前你来我这里光顾，总是生人勿近，冷冷清清，那孩子私底下曾对我讲怕，那日后却换了说法。他说原来你是个温柔的人，原来你也可以那样温柔。我想这大约就是一物降一物。慕容大老板，你又怎么想？

我怎样想？他在转动把手时再三而问，这又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第一次？

他终于推开书房的门，房间里烟气弥漫，灯光照穿苍白的渐层。

像云又像风。

他静静地走过去，烟灰落在胜雪的膝头。它们丝丝屑屑地凉，又丝丝屑屑被抖落在地。烟头上猩红涌动，他的胜雪偏着头，垂着眼皮看得很爱惜。

那刻他想世间之物千千万，要做哪样才值得你这样一瞥？

他看着火光渐渐熄灭，他没有再走。

满室书册纷乱。

他说：胜雪啊，你在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告诉宁叔。

你说你戒烟了，原来终究是骗我。

过去的每一件事你会都告诉我，但现在你不再对我说。

为什么？

他的胜雪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延展出乖戾的刀，灯光下刀锋荒凉而飘渺。

他只是说：没什么，一件不重要的东西。

他拿起身旁书桌上的那本书，手腕静静垂下。书封的字迹背着光，书页如夏花般绽开。

有一张笺飘飘荡荡地落下来。

他先慕容宁一步，伸手去捡。

而后他讲：其实这次回来，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放下。这些年我时时记起宁叔的好，终归惦念年轻时在宁叔身边的那些任性。宁叔你也年轻过，所以你该知道。谁没有年轻，可谁又能永远年轻。此时此刻在宁叔面前，我才知道所谓放下不过是我将自己估得太高。年轻时做不到的事，过去多少年也未必能做到。这点宁叔心知肚明，我心知肚明。

他望着他，终于变了神色。

入耳的每一个字都仿若处刑。

而胜雪如释重负。他似乎想笑。

他对慕容宁说：但从今天起，往后的每一天我都希望宁叔能过得幸福。

他将烟头丢开，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挺直了比慕容宁微微矮一点的身板，平视着慕容宁的眼睛。

他说：后天我就回柏林。

5.

他想，你要走，你又要走。这次是哪里？柏林。

我去过红海，去过苏伊士，坐船穿越地中海。每一次我想我会不会在某一艘轮渡上忽然看见你走上来，可遇到的人里从来没有你。那时我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原来是柏林。

他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抚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胜雪的五官在他的掌心里变得清晰。他轻抚过胜雪的脸，嗓音近乎柔情，他说：你要去哪，再对宁叔说一遍。

他说：胜雪，想清楚。你只有一次机会。

他从酒吧出来，身后欢欢喜喜地跟着那个男孩。他的车还停在学校，傍晚的树荫幽凉如恶鬼的口。他喝了酒，在十字路前便拦下车，他问那个男孩：你跟我回去？男孩眯起眼睛笑，他说：好呀，叔叔。

那一路他们话也很少，他看着车前镜想事情。手机握在手里被握得温了，私人号码，知道的无非几个人。他低下头去摁锁屏键，解锁又滑开，屏幕上是胜雪睡着的脸。

胜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的照片，要是知道了大概会不依不饶。那天他逃课来别墅找自己，说是来送生日礼物。一本新书从包里掏出来，胜雪说：生日礼物，宁叔你一定要看。他好气又好笑地把人逮住摁到沙发上，他说逃课你还那么多要求。胜雪说：那不一样。宁叔你不稍稍感动一下吗？他说：感动，臭小子。你不给宁叔找事，宁叔才最感动。

他猜胜雪逃课的目的并不单纯，自己大概只是做了他的挡箭牌。他推了工作盯人坐到六点，胜雪果然吵吵闹闹不安分起来。这事想起来难免气得胸口闷，只是少年人的甜言蜜语就像苹果醋一样勾人。他觉得一颗心都好似被这口醋给溶得软绵绵，胸口荡漾的全是苹果的酸甜气。最后还是要放人出去，只是警告胜雪：在外少惹麻烦，大哥的身体你不是不知道。胜雪心不在焉地嗯了六下，像蝴蝶一样飞出大门。

结果晚上他接到胜雪同学的电话，说胜雪喝醉了，要他来酒吧接人。他拿着外套便开车出去。进了酒吧灯红酒绿，他看见胜雪趴在吧台上，眯着眼睛只穿了一件衬衣。他走过去，胜雪的同学们放下酒瓶，都规规矩矩地叫他慕容叔叔。他们说：慕容叔叔，胜雪好像喝多了。他扫了他们一眼，大概表情过于严肃，说我替胜雪谢谢你们平时的照顾。

他绷着脸拿大衣将胜雪裹进怀里，抱着人向门外走。胜雪在他怀里小声叫宁叔，宁叔，我头痛。他忍不住叹气，伸手去摸怀中人的脸。微微一低头，嘴唇蹭上胜雪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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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让司机接自己回家，一路回大宅却不见一丝喜气。慕容烟雨也回来了，坐在书房里喝茶。他走进去叫大哥，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慕容烟雨便开口了。他说：十三弟，你如果是来替臭小子说话的就趁早省下吧！

他说：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慕容烟雨说：你去那臭小子房里看看。于是他去了，进门左手边摁开日光灯，蓝色的窗帘拉开一半。他看得清清楚楚，帮佣的声音忽远忽近，她说：十三爷，今天早上少爷带了朋友回来。走的时候，房间便空了。

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十八岁、二十五岁或者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胜雪在沉默，他便看着他的眼睛。慕容宁说：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还记不记得？你让那个女人对我讲，蜜月旅行，一个月。让她讲不要我去机场送你。然后你们走了，七年，我没有收到一个字。

他说：七年里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封邮件，我知道你去过欧洲很多地方旅行，却收不到任何一张盖过异国邮戳的明信片。无数个夜里我在梦里见到你，多想问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哪怕一次。

他说：那么这一次，如果不是为了这道离婚手续，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再出现在宁叔面前？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五指几乎掐住胜雪的脖子。他说：这一次你回来我没有同你算账，因为我想从此你会好好待在宁叔身边，那么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可是是不是因为这样，胜雪！你就真的以为宁叔不介意？

可怎么可以不介意，怎么可能不介意。你的那些男朋友、女朋友还有你的前妻，就算我都不介意，唯独这件事，我要怎么不介意？

他渐渐收拢手指，逼胜雪抬起头来看自己的眼睛，他说：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其实也许从来都只是我对你做得太好。你说你放不下宁叔，你说希望宁叔幸福。这些甜言蜜语和漂亮话，你哪一次不是这样做？只是胜雪，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纵容你。

他说到这里，再无可说。于是他低下头去，狠狠咬住胜雪的嘴唇。

6.

那双唇的温度很低，像从夏天的冷冻室里捞出的冰块。他将他衔在唇间，一分钟、十分钟或者一小时，冰块融化成水，可那水也还是那么凉。

唯一热的东西流下来，猩红得刺眼。他吮了一口，也许是疯了，他的舌头说胜雪的血是甜的。他记不清有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他咬破胜雪的唇，饱满的唇纹在这个截点断裂了，就像他们中间断开的七年。

这一刻他想我不要再理会任何事，让它们都滚开吧。他捧着胜雪的脸，狠狠吻着自己制造出的那个伤口。他在胜雪的唇上尝到了吗啡、安非他命以及世上一切成瘾物质的总和。他想任何人都会因此而死，但我不是任何人。他撬开他的牙关，吮住那条有些刻薄的舌头。胜雪在呜咽，他在挣扎，力道很轻。他扑在慕容宁的怀里，全身都在发抖。

没人说清这个吻持续了多长时间，它耗尽肺泡中的空气，把血变成铁锈，无节制的纠缠让舌头尝不出任何味道，慕容宁舔掉胜雪唇瓣上最后一缕血丝，抱着他不再说话。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他想说你懂了没有啊，你懂了还是不懂啊？你愿意吗？

吻你的时候像宇宙爆炸，彗星在我的脑子里放出礼花。

可一个字也没有。他只是用力搂着他。像制服一头倔强的山羊，总爱尥蹶子的小马。他搂着胜雪的腰，另一只手横过肩胛骨按住他的后脑勺。胜雪依旧在发抖，他的身体紧绷，几乎是麻木地顺从靠着慕容宁的肩膀。他闭着眼睛，睫毛在下眼睑歇下颤动的阴影，安静像即将受刑的死囚。他的嘴唇微微肿着，右手孤单握着那本不再重要的书册。他垂下眼皮，任慕容宁替他捋顺一头蓝发。

他在慕容宁吻他的发顶时终于开口了，他说没有用。

宁叔，没有用的。

胜雪好像有点累，眼睛里留着一滩蜻蜓点过的死水。他说宁叔，算了吧，我总是要走的。

今天不走明天也会走。不是后天，那就是更未来的某一天。你要怎么拦住我呢宁叔？把我锁起来？关在房间里？撕掉我的护照？还是给我一个吻？

说到吻字的时候胜雪才笑了。笑声飞了起来，像只被割断喉咙的黄鹂鸟。他说刚刚那个吻多好啊，宁叔，你从来都那么好，从来都知道什么才是我想要的。从小到大你总说你纵容我，谁又能说你吝啬？可难道我会不知道，你守分寸，其实比谁都还要牢。

胜雪说：我想要的东西，分寸之内的你都会给我；而那些你不愿给的东西，无论如何分毫我也拿不到。宁叔就是这样的人，这套处世之道，见识到的人又何止我一个？我想只要你愿意施舍一点温柔，那么人人都可以叫你一声宁叔。只要我乖乖听话不打破宁叔的分寸，那么我就会是宁叔最宠爱的慕容胜雪。或者我又怎么能打破？我又怎么打得破？这些年宁叔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不也就这样一笑而过了？到了今天这样千方百计也要留住我，所以才肯施舍一点甜头让我尝尝。是啊，我想要宁叔，这么多年没有哪一天不想。过去宁叔说我不该喜欢男人，那么我便陪宁叔演戏，装作不知道宁叔每天睡的都是男人；宁叔要我跟女人结婚，我签字了，你不想看慕容家门楣受辱。宁叔想要的我都做了，那么宁叔还要我如何呢！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他说到这里，手里那本攥了很久的书落到地上，书壳与地面“碰”地磕出一个凹角。搂在他腰间的那双手越来越紧，大力得像要把他揉进骨头。有一种近乎移位的痛苦从五脏六腑里升起来，胜雪抬起头，他轻轻说：现在宁叔是打算用这个拥抱杀死我了？

是，我真恨不得能用拥抱杀死你。他几乎气得笑起来，忍不住再次低头咬上那张薄情的嘴唇。他咬他的吗啡、他的安非他命、他的抗生素、他的尼古丁。他捏着胜雪的下巴逼他张开嘴，你在想这个，他狠狠地对他说：这些年来你就在想这个？

是啊，我在想这个，我就在想这个！不然我该想什么？胜雪终于崩溃了，他将扔在脚边的书册一脚踢飞，他对他大喊：不然我该想什么？想为什么宁叔要在我生日当天和别的男人上床？他极尽讽刺地笑起来，苍白的脚趾上泛起一层浓重的淤青，被硬质书角撞断的指甲壳陷进肉里。

鲜红的血从脚趾上溢出来，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像被剪碎的红绸带。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只是看着慕容宁。他说我知道，我知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我不该的！

从来就不该喜欢你的！

那笑声随着他的声音冷却下来，胜雪的眼神中有一丝很淡的雾。他说：可是宁叔纵容我啊，从来都是宁叔纵容我！宁叔纵容了这么多年，现在又有什么好介意的？我都已经不介意了，宁叔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胜雪眼里的雾气像冬天一样结了冰。灯光在稀薄的空气中变灰变沉默。

他好像隔了一个世纪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那天你在那里......

胜雪说：是，我在那里。我一直都在那里。

我一直都在那里。

那天球队里某个混蛋借着生日在我的啤酒里下药，我处理掉他出门看见你的车。我想你来接我了，可你去哪了？我想回别墅等你，找一找你要给我的生日礼物。可我没想到会找到那个。
胜雪说：我又怎么会想得到？

他想：我也是，我怎么会想得到，我又怎么会想到这个？

他想起结束后第二天收到男孩的短信，男孩跟他谈天的口吻像撒娇。男孩说，你把我当作了其他人对不对？我不介意的。男孩说，我跟那个人是不是很像？是哪里像呢？他比较好还是我比较好？男孩说，他也是叫你宁叔的对不对？以后我可不可以也这样叫？这样叫你的时候，你对我又会不会像对他一样温柔？

他坐在办公室里看完了短信，心好像掉进了冷藏箱。他很快平静，他回复那个人，他说：其实你们一点都不像。

他想到底怎样才会像？想想几乎都要笑出来。

到底怎么能有人可以和胜雪像？

他看着怀里垂着眼的胜雪，世上一切成瘾物质的总和，吻他就像服用止痛药。他控制不住地捧起胜雪的脸，他说：乖，不要再说了......他亲他的嘴唇，亲了他一下，又一下，又一下。他不住地吻着他，他对他说：乖，胜雪，闭眼睛。闭上眼睛，不要那样看着宁叔。是宁叔的错，都是宁叔的错......他想：*我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是如何爱你呢？

有眼泪滴下来，滴在他们的唇上，有点苦。他替胜雪抹开眼睫上的泪水，用手盖住胜雪的眼睛。

胜雪的声音在他的身下颤抖，他说：我恨你，宁叔。

他笑了。他说好，我知道。

他的拇指划过胜雪的脸颊，胜雪受伤的右脚已经不再流血了。他最后吻了一下他柔软的嘴唇。他说：乖，宁叔带你去医院。

TBC

[ 此帖被无子棠在2020-11-02 01:1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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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子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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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6)

1樓發表於: 2020-11-02 01:1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时隔太久我已无法保持前文的风格，也有点忘了前文到底写了什么，很别扭地快速地结尾了，是填完坑的迫切渴望在鞭笞我。

可能有点怪怪的，但没办法，填坑人只想完结质量先别要求了。希望大家就不要因为写得太烂而鞭打我了，要鞭打也鞭打得温柔一点吧。

7.

慕容宁坐在车里，方向盘压在肘下，往前看是挡风玻璃外一望无尽的黑，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在远处，一点点靠近。他靠在椅背上，点起烟，没有斜视，一切好像回到胜雪婚礼的前夜，他坐在车里，火光猩红明灭，停在他的指尖，暗涌着，像无尽的凶梦。路旁是数不清多少层高的公寓楼，数不清在夜色中冷若冰霜的玻璃窗，他不知道望着的那扇窗后面是不是胜雪，是不是他的胜雪，是不是他的胜雪也许还有那个未婚妻。他慢慢拄灭烟，车内一片寂静，只有烟头烫在玻璃缸底，发出火遇冷后的呲呲声音。再没有什么不放手的理由，再没有什么像今晚这样看着胜雪的理由，他想。于是发动引擎，调头离开，后视镜照出惨淡街景，很冷，像胜雪拒绝时的表情。

那时几乎像着魔一样地问：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得到的只是胜雪无所谓的眼神与冷淡琐碎的答语。胜雪说，明天就是婚礼。总不至于到了今时今日，宁叔还以为，我会反悔？他想到这些，低沉地笑出来，胸腔震得颤动，烟灰越过半开的车窗摔得粉碎。怎么会是胜雪呢？他半感讽刺地想，那天反悔的又怎么会是胜雪？他的胜雪在此时拉开车门坐进来，平静翘起那只伤腿，雪白的足晃在手刹旁的阴影中。

痛得厉害吗？

还好。胜雪转头看了他一眼，用一种带有审视意味的视线，他近乎戏谑地问：宁叔现在又在想什么？

你以为呢。他没有回答，汽车缓缓倒出车库，潮水一样的黑从车内漫过。没有人再开口，去往医院的高速仿佛变作一条正被穿越的盲聋隧道，进入后便变得盲聋，于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只有记忆中一声声的“宁叔啊”.....如一把拙钝的小刀，一点一点搅在心头。我在想什么呢？慕容宁恍惚想着，开得慢一点吧，错了那么久才留住和胜雪的这一刻，我的胜雪啊......前视镜里身边人脸上漏下脉脉光斑，是路灯、霓虹广告牌、夜间行驶的提示灯，如此错落不致，却仍能看清，侄儿精巧苍白的脸，似隠似现的泪痕，微肿柔软的唇，甚至脚趾上的伤口......都是我对他做的。

慕容宁踩下刹车，车缓缓停在路边，不远处路口的指示灯闪烁，红红绿绿，像城市夜晚的呼吸。他长久地凝视视线尽头的光点，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与身边人轻轻的呼吸，微妙重合。那曾在电话另一头才能听闻的呼吸声，远隔重洋时反复做过的梦......慕容宁想起那些曾与伴侣共度的夜晚，隔着一抹浑厚狰然的窗帘，屋内满室昏黄的灯光，他将那些男孩压在身下，听他们一遍一遍地叫宁叔，宁叔......那些由欲望构成的瞬间中，他不是没有感到过满足。

可是胜雪，可是胜雪啊......

他转过脸，看着胜雪冷淡的眉目，微微垂下的头。有车呼啸着从旁边的车道疾驰过去，将他们抛在身后，引擎声远远地传到这里，孤独得像是惨叫。他望着胜雪，不可自制地抓住他的手，如多年前一般，放入自己的口袋。

以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宁叔答应你。

再不会让你离开宁叔。

他微笑着看着抬起脸来的胜雪，胜雪的眼神中带着惊疑不定的脆弱。这脆弱让他感到疼痛，依旧到达某种致命的程度，却将是最后一次。

他想：宁叔要你啊，胜雪。

宁叔只要你。

夜色中，胜雪的表情晦暗不清，沉默不发一语，只有散开的蓝发被风吹乱翻飞，如回到旧时海滩上的他们同处的时间，苍蓝而弥漫雾气。他看着胜雪，光影静静流动，侄儿那双偶被照拂的蓝眼睛，泄露出不连贯的生疏温柔。

这就是我的胜雪啊。他情不自禁地想，伸手去敛他的乱发，触碰那没有躲闪的苍白的脸，光洁的额头，柔软的下眼睑。他的指节轻轻扫过胜雪的眼角，却在意料之外感受到浅尝辄止的潮——而这是我最不想要对你做的事。

他收回手，放弃亲吻胜雪的念头，如同放弃过去十数年对胜雪抱有的欲望。宁叔爱你。他轻声说，近似喃喃，在靠回椅背坐正时握住方向盘，汽车的轰鸣随油门踏板启动，仿佛勘误人生的正轨。

而这时胜雪的声音却在轰鸣声下浮现，一个低而轻的单字，他的胜雪倾身向前。

好。

胜雪这样说。

那么亲我一下吧。宁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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