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盗天下很爱念“报君皇帝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道男儿到死心如铁”这样的诗句,仿佛为了知己君上慷慨赴死才能达成生命中的圆满:人生当如绝不回头的流星,在坠地毁灭的一瞬间爆发所有的能量。安临儿十分不以为然,为了家园他当然可以拼命,但没必要以把命搭进去为目标。况且出身在君主不闻不问的庸流萍寓,对皇帝他实在没有报效之心。正逢下学,他提了两坛酒到银角书房。几支毛笔随意地搁在一边,盗天下枕着双臂,又在吟咏那些旧诗。反复念到的死字,像寄托了许多意气,又十分轻飘飘。安临儿听了,说不明白的不舒服。他讲兄弟,你总说你要闲游天下,你就是太闲才总想找死。 IE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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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下揭开酒盖头,口气与酒气一样冲:“贤兄此言谬矣!闲游天下固然是我的心愿,但我经营书房,教化乡民,何至于那般空虚。” mE{QTZ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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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临儿答不上来,无语地碰坛饮酒。烈酒烧过喉咙,辣得两个人直呵气,似乎真的有再讲几句话,又像有叹息声被包络在里头。酒液在酒坛中荡,他心中泛起愁绪:“咱们从前的邻居发了水痘,随我去看看吧。”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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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下很快就喝得上脸,他夸张地摆摆手:“到底是兄弟心怀天下爱操烦。我不是大夫,看也无济于事,还是守着我的书房找些事忙。” i Pr(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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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消极又负气的语气,安临儿又气又无奈。他起了身,转又劝这位打小就一起玩闹的兄弟:“虽然我读书不如你多,但也知道几个词。治国是治,治病也是治。既然都是治,应该有相通的地方。” :ln|n6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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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临儿这番话,盗天下好像察觉到一些趣味。但醉酒的脑子也不容他细想,反正他们一早就走不一样的路,就算约定终点相会,路程也没有可供参考之处。醒来时月在中天,他揉了揉脸,只记得安临儿来与他饮酒,没喝完又离开,自己还要找一项药方。他重新将酒蒙好,埋在后院的树下,留到以后相聚。再启封的时候,西风满怀,草枯鹘落,安临儿已死,染疫的尸身烧得几乎只剩一副骸骨。盗天下将那半坛酒泼入火中,烈火像被折磨一般,扭曲地窜得老高,像不甘又尖厉的质问。他不禁退开半步,手中的酒坛被吼落在地,碎成大片,被火淬炼出锋利的边缘。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他不应该怕,他早就准备好去死。到他死的时候,他会嘱咐饮风月泼了他的半坛酒,也算是在地下成全二人先前的酒局。 "]p&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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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下认为自己早就死了。火烧代宗祠,他看见摇动招魂幡的黑白无常。火烧秋赦之地,他已经走上黄泉路。只要龙戬下令,他就会成为真正的死人。不管是怒极处死,还是含泪赐死,这一切都能达成最经典的话本君臣情:微命书生与微服王上因酒相识,各自傲气各自不服。书生挑衅权威,王上直陈心愿,书生心悦诚服。王朝危难关口,书生行事极端,声名与性命统统抛却,天下人的误解与唾弃都是身后事,只消千秋万代的太平、主上一人的理解与怀念就足够他含笑九泉。死社稷亦死君上是盗天下的设想,但他漏算了龙戬的宽仁。他本来可以干脆地留书一封畏罪自裁,但出于复杂的私心,他跪在龙戬床榻边,等候龙戬发落,等到了苟命的结果。主上回握住他的手,天旋地转,原来他还眷恋活人的体温、期待主上的倚仗,那一刻盗天下的私心变得更复杂。 Z/:yYS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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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他把报应想得太简单。 !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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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把火被抛出时,亦向内杵进了盗天下自己的心里。他强迫自己盯着火焰越烧越旺、越烧越远,扑倒干枯的草木,席卷染疫的妇孺。活人临死的惨状刻印成一册厚重的血债,于是他每踏出一步,都脚尖灼痛,热气扑面,怨愤的火咬住他的衣角狰狞地爬上来。他听见安临儿咬牙切齿的“盗天下我恨”,听见他教过的稚童惴惴不安的“师父我怕”,他知道自己被困火中。这是他应得的。据说人被烧死前都会失去知觉,所以他还活着、还未死,就是来长久地承受业火焚身之苦。即便如此,即便难以支撑,他还是人前手段强硬的风流书生。只是在人后,他会扑到书架跟前,大口呼吸书页的味道,但字灵的喃喃细语压不住幽深的幻听,更挡不住逼人的灼热。他趴在书架上,勉力摸到安临儿那坛酒的碎瓦片,握在手中,随即瘫倒在地。血从指缝中渗出来,手掌血管的舒张分外明显,分去了怨火对他的掌控,他似乎真的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他想血债血偿也是天经地义,让他一力承担就好。“让我承担……让我承担……”他痛得絮语出声,然后一个念头砸进脑子:谣百脉就是为他所累,一力承担是他一厢情愿,谣百脉已经为他所累。像有一块黑布迅疾地飞来,闷熄了心火,甚至连黑烟也捂在里面。血还在流,他辨不清自己满手究竟是谁的血。如果他盗天下能消失在冬天。如果他能代替谣百脉,消失在冬天。 60%f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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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会先和龙戬作别。 ]Z\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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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戬的挽留真挚又执拗,直率坦陈的情总是难以拒绝。盗天下讲不出打击龙戬的实话,只能应一些自强积极的句子,佐以很是坚决的语气。类似励志的话在书里太常见,揉碎了说给龙戬听还分外好用。盗天下明白,那不过是空洞的保证。昔年安临儿数落他总将死讲得轻飘飘的,原来活也可以这样轻飘飘地讲出。当死志蒙上心头,活便变成一个遥远的概念。此长彼消,向来如此。“被需要”一向是甚为美好的,多少人的困顿、苦苦求索的生命价值便在于此,为什么被龙戬需要的感觉却如此天崩地坼。像有一只匕首钉穿心脏,在回避龙戬的目光时,他瞥见前胸刺出的半截利刃,它是被火淬红还是挂满了血。血能解,死能解,他还亏欠龙戬的信任与托付,如何才能一死。盗天下想起了自己那半坛酒。 KL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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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意沉沉,典校苑里弥漫着一股浓烈酒气,是纯粹的辣。龙戬鲜少试这样的酒。对自恃身份的皇族而言,饮酒是雅兴,品酒是趣味。这样仗着刺激的辣味冲昏头脑的饮料,就失了酒本身的意蕴。他想不到自己哪位臣属有这种偏好,更以为办公的地方喝酒十分不妥。循着酒味找过去,他走到一间没有掌灯的书房,隔着窗纸,里面闪烁着点点奇特的荧光,屏住呼吸,能听见细微但清亮的哔剥声——他已知道里面是谁。他的手按在门上,手指抚过门格,收回又贴上,到底决心推开。门吱呀一响,像起调的哀转长啸,跟着就是内中人的吟叹:“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癫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一丘黄土,千古青山。”龙戬听了,有如置身于没有尽头的荒地,惟有萧萧的风,一伸手,只能摸到一片空旷的无力与苍凉,比他在深海时还要倍加寂寥。他感到一股强烈的责任,去让盗天下振作,是留住他为妖市效力也好,是缚住他陪伴自己也罢。盗天下早与他两心同,他绝不放任他独自伤心,所以非常坚定地走进去。穿过书架,他就看见萤火虫似的字灵束手无策地环绕着盗天下:平日里讲究气度的书生仪态全无,素来挺直的身躯歪歪折折地陷在宽椅中。四肢像被抽干了气力,各自软塌塌地挂在椅子上。龙戬更加担心,快步地走到近前,踩到一项硬物也顾不上,只走到盗天下身边查看,低声探问:“盗天下?” {_.(,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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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下像没察觉到来人,手指自顾自地爬上椅背,向后探,又摸不准,推了一下才抓住酒坛,颤颤悠悠地举高。酒液淅沥沥地落下,像一场小雨寥落地打在他的脸上。酒气也被溅得更加浓烈,刺激得龙戬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取过酒坛放到一边,盗天下浑然不解,只顺势拉住了他的衣袖,两个人贴得又近几分,龙戬另一手撑在椅子上,算是拉开了距离。四目相对,盗天下的眼神迷离又彷徨,如同也困在青山迷宫里。他与盗天下之间虽然只隔了一丛树,实际却已相隔甚远,他只能贴着那丛树走,一直听见盗天下的声音,才不致太孤单。 "38<14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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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下?”龙戬又问。 N#-.[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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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下没作声,眼神中迷惑渐浓,像一只经年离索四处飘摇的游魂,连自己的名字都陌生。他只被勾住那一霎,随后就飞走,撩弄起龙戬冠帽缚绳底端挠得他下巴痒痒的流苏。 Y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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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下。”龙戬有些丧气,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fd*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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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下大抵分辨出声音的来源,便顺着流苏向上摸,指腹摩擦过缚绳上的金线,捏住紧紧箍着龙戬下颔的绳结。龙戬如被折扇抵住下巴,无名的火轻缎似的向上烧。纵火者毫不在乎,只专注地搓弄,挠得绳子只剩最后的活结。然后他的手指钻进绳子与脸颊的缝隙间,像拨开乱发一样将它缓缓挑开,撩开了轻薄的面纱似的。他仍未回应龙戬的注视,仿佛当他是尊雕像,无知地越界,抚摸他柔软的头发。 KgD$P(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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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天下!”龙戬几乎喊出来。 {P?Dk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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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惊醒一般,盗天下猛地一颤。龙戬的发簪给他拂落,头发幕帘似的垂散下来,将他与盗天下隔在一道,气息也辗转地融在一起。上位者如同浸在盛满酒气的面盆中,辛辣而直白的酒气漫进鼻腔,直要漫进脑子里。他本能地抗拒这种感觉,虽然他不够严正高明,既不会觉得自己被臣下挑衅或者冒犯,也不知道自己在抵触失控与展露脆弱。他只想得到披头散发绝不是蚁裳顾命的礼节体面,更何况这般示于人前。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这处被酒气搅和得迷迷糊糊的所在,扔下一句“你醉了!”就要逃走,终于在这时盗天下回应他:“我没有。”哑哑的,像远方传来的凄迷笛声。在只有萧瑟的风的荒原上,龙戬终于捉住一缕遥远而纤细的笛声。 rttKj{7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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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好气又好笑,强迫盗天下盯着自己。这就像往深潭中投了块石头,几圈涟漪之后,水面就回归到原本不见底的寂静。“我是谁。盗天下,”龙戬揪住盗天下的衣领,想摇出任何波澜似的,“我是谁。”这个问题很傻,他心中滋长出酸涩的凉意。蚁裳顾命,深海主宰,转了一圈又孤零零地回到原地,他又是谁。 /#:*h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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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醉酒书生嘴唇翕翕张张,吐出了他轻飘飘的答案。 MU] F'6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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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龙戬简直怀疑自己听错。 'CqAjl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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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生避开龙戬的目光,拨开龙戬垂落的头发,掖在耳后,抚摸画中山水似的抚上龙戬的眉眼。“美人,你是美人……”呢喃着重复了几遍,他才接着吟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吟至尽处,他仰头在龙戬嘴唇上擦过流水似的一吻。 Q2)5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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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短暂,像落叶蹭过了手背,在回味的时候会疑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留下的真实也很虚谬:像有酒液被渡进嘴里,但比料想中的绵长温柔。龙戬脸上烧烧的,身上暖暖的。先前捉住的一缕笛声似乎膨胀出实体,握住了他的手,一股暖流平缓地流过他全身。在漫无边际的昏暗荒野上,他总算不再是茕然一身。于是为了巩固连结的存在似的,他提起那坛酒,就要痛饮一大口。盗天下却夺了过去,声音低低的:“你实在不懂。” r:0RvW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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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戬顿感错愕,亦夹杂着过去现在重合的欣喜与感怀。酒坛盖住了盗天下的大半张脸,他摇晃了几下,连一丝酒气也荡不出来,咕哝的声音闷在土陶内壁:“半坛酒,都被你浪费了……” BBX/&d8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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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买十坛,百坛。”龙戬抢过话头,“盗天下,等尘埃落定,我们来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盗天下?”酒坛一歪,露出一对沉眠的眼睛,垂下的睫毛与阖上的眼睑,仿佛将百事都拦在外边,四周的字灵也黯淡下来。龙戬几不可闻地短叹一声,将好些话咽了回去,又好像什么也没咽。他轻手轻脚地把空坛放回原处,捡起来蚁王的冠帽,拍了拍灰,还摸到盗天下的折扇,就放在他的胸前,仍给他显出一副风流书生的体面。 =w_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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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校苑外头云已散去,孤月高悬,月光淋了龙戬满身,他散乱的发梢几乎在滴落冰凉的露水。妖市经年不见太阳,夜里凉气沉在地面,便是龙戬也感到有些冷。他不禁蜷紧了拳头,手指只碰到自己的手心。 k8}'@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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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多各说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