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08【赤隼】赎罪（更新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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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8-08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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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08【赤隼】赎罪（更新缓慢）

[sell=0,money]此文，鬼故事向！涉及人物大致有，红冕七元、黑海森狱三位太子以及彩绿险磡两位君主……

人物OOC严重，更新缓慢。介意者慎入……

[/sell]

[ 此帖被brokenwinds在2016-08-25 21:5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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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0)

1樓發表於: 2016-08-08 11:4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楔子·恐怖的风隼

　　这只风隼的出现就有点儿怪！

　　那天，鬼方赤命心血来潮，去天水封大闹了一通。房塌屋毁不说，还拖回来一个“人”。

　　就这样，他被锁在了鬼方赤命让人精心打造的戏台之上，不容反对也不容置疑。

　　这是一只漂亮的鸟，白脑袋，白肚子，灰嘴巴，绿胸脯，红脖，浅背，金尾，有点像原产于苦境和彩绿险勘的小五彩鹦鹉，但是小五彩鹦鹉只有二十公分，停在手指上刚刚好！而他却大得多，有点像火鸡，眼睛却是一种浅浅的蓝。

　　他盯着氐首赨梦，看了很久……

　　鬼方赤命从来不养宠物！但是红冕之塔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多了一只……！！

　　姑且就用他的名字来称呼吧！嗯，琴缺风隼！

　　巧合的是，名字里的“隼”字，所指代的也是鸟类的一种。是白天活动的小型猛禽，喜食大型昆虫、鸟和小型哺乳动物。

　　为了防止他飞走，鬼方赤命在回到红冕边城的当天，就找来了一根用红冕赤辛所打造的铁链，一头安上弹簧锁，将他的一只脚牢牢地锁在了戏台旁的石柱上。

　　又准备了一些玉米，稻谷，花生，小麻籽，葵花籽，油菜籽，还有各种水果……

　　如此，氐首赨梦便知，纵使自己的主上在战场如何的所向披靡身经百战，到了养鸟这回事儿上，短板就变得一览无遗。

　　琴缺风隼吃得很少，有时甚至对那些吃食嗤之以鼻。

　　没几日，他就像是生病了一般，整日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木质的台面上，阴冷地盯着氐首赨梦。那姿态一点也不优美，就像是一只猫头鹰。那浅灰色的嘴像个钩子，看上去特别的坚硬。一双蓝幽幽的眼睛四周有了一圈淡淡的黑。

　　赨梦分不出他是雄是雌，但是直觉告诉他，他和他一样，是个男的！

　　赨梦站在戏台之下，朝着他吹了吹口哨，想逗弄他。他却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没有一点反应。

　　于是赨梦上前，伸手摸了摸他左侧的羽毛，他敏感地朝右动了动。又伸手摸了摸他右侧的羽毛，他又敏感地朝右侧动了动。然后，依旧是那样定定地盯着他，蓝色的眼睛没有丝毫的变化。

　　赨梦深吸一口气，小心地抬起手，轻轻地戳了戳他的嘴。本以为他会用力狠狠一啄，却未曾想，他的嘴只是紧紧地闭着，然后很不耐烦地甩了甩头，似乎很不喜欢他这样做。

　　“……也许，这就是一只鹦鹉而已……”氐首赨梦在心里想。

　　自从有了琴缺风隼，鬼方赤命的生活就突然变得丰富起来。苦境四处征讨之余，全部的兴趣就堆在了逗弄这只“鹦鹉”上！

　　过去，琴缺风隼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可是到了这里，却一言不发。长日无聊，鬼方赤命想逗他说点什么，便一字一板地说：“你——！好——！”

　　他不语。

　　他又说：“再——见——！”

　　他还是不语。

　　也许，自己在他眼里是太陌生了？！想让他说话，估计得熟络起来。

　　这天晚上，鬼方赤命兴致勃勃地玩到了很晚才睡。躺在床上，灭了灯，他使劲伸了个懒腰，闭上了双眼。

　　梦就不知不觉的来了。

　　他又来到了那个挂着一串大蒜和各种古怪符箓的刑场。赑风隼拿着刀，口中念念有词……

　　接着，他就被扔进了海里，眼前出现了一些古怪的场景和人物，像戏台上的剧目一样在面前晃动着，扭曲着，变化着，怎么都看不清……

　　猛地睁开眼，鬼方赤命久久地怔忡，心如死灰。

　　接着，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不对头，四下看了看，在朦胧的月光中，他看见了一双眼睛。

　　他在寝室，琴缺风隼在戏台。但是他睡觉的时候，忘了锁门，隔着一条长廊，他还是能看到他。

　　琴缺风隼依然坐在那木质的台面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鬼方赤命。

　　他又红又白又绿。

　　鬼方赤命忽然就感到这只风隼有点儿恐怖！

　　他一直试图亲近他，但是他的眼神始终冷冰冰。如此，鬼方赤命便确定，他一点儿都不怕他，只是和他隔着某种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赯子虚澹传授了一些经验：

　　教鹦鹉说话，时间最好是清晨，因为所有的鸟都是在清晨鸣叫最活跃，而且，这时刻鹦鹉尚未饱食，学习的效果最好。

　　环境要安静，不能嘈杂，否则会分散鸟的注意力，不知道究竟该效仿哪个声音。

　　开始，要选择简单的词语，发音要清晰，不能含糊。要缓慢，不能急促。

　　他还告诉鬼方赤命，一句话教一周左右像鹦鹉这类善于学舌的鸟，就可以学会，巩固几天，再教第二句。半年时间，大约可以掌握很多语句。一些机灵的鹦鹉，还可以学会简单的歌谣。

　　于是，每天早晨，鬼方赤命就遣退所有侍从，关上门窗，直到一点杂音都听不到。然后，就开始对着琴缺风隼反复叨叨一些常用词语。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这只风隼一直怀揣秘密，守口如瓶。

　　鹦鹉学舌都是成语了，可为什么这只却是个例外？

　　但凡鸟类，都善于鸣叫！可他却叫都不叫一声。

　　鬼方赤命忽然就感到一阵心惊！因为自从被绑来这里，他就始终没听他叫过，也根本不知道他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样。

　　曾经，他偶尔听人家说，想让鸟而说话，需用剪刀把舌尖修剪成圆形。然而，赨梦却连声阻止说，那是八哥，琴缺风隼不用。

　　这天，鬼方赤命去白沙书院找碴儿。带着一肚子的郁闷将那伙满腹经纶的酸腐文人揍了个遍，心中却还是不解气。便将那莫名的战火顺道烧到了彩绿险勘！

　　就在他挥舞大刀，准备乱砍乱伐之际，燹王提着两只鹦鹉走了出来。

　　那是两个十分可爱的小家伙，和大头菜燹王一样，全身都是绿扑扑的。面对气势汹汹地鬼方赤命，它们却不合时宜的叽叽喳喳斗起嘴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于是，鬼方赤命心中的怒气便消去了大半！放下屠刀，君权神授招呼两人坐下来喝茶。

　　燹王一脸自豪的讲起了一年前的一件旧事。

　　某天半夜，一个小偷溜进了彩绿险勘行窃。当时燹王睡着了，一点也没有察觉。

　　在寂静的夜里，小偷刚刚蹑手蹑脚地爬进屋来，两只绿色的鹦鹉就突然说话了：“你是谁呀？”

　　吓得小偷转身就跑，从窗子跳了出去，还摔断了腿……

　　听到这里，鬼方赤命就像是吃了败仗的将军，一路的精神涣散。

　　他的琴缺风隼始终一言不发。

　　出门时，他定定地注视着鬼方赤命。进门时，他还是定定地注视着鬼方赤命。好像他在目送他离开之后，在这漫长的一天里，眼睛就没有转动过，直到鬼方赤命回到红冕边城……

　　如果他聒噪个不停，就像燹王的那两只鹦鹉一样，那么就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可是他始终不言不语，这让鬼方赤命根本无法摸清他的性格。

　　他感到越来越不安。有时，甚至会怀疑，是不是自己下手太重，让琴缺风隼变成了哑巴。

　　红冕边城地处沙漠。除了鲜艳的红，便是焦躁的黄，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生气。然而，琴缺风隼的到来，成了整个红冕大殿里，唯一花哨的东西，十分显眼。

　　可鬼方赤命却觉得，他的颜色太古怪了。红色太红，绿色太绿，白色太白，组合到一起，似乎有点不太吉利……

　　这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看到了明媚的阳光，无边无际的草地和美丽的花！还有，赑风隼……

　　他在追一只蝴蝶，那蝴蝶在花草上忽高忽低地飞……

　　鬼方赤命凝望着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赑风隼不是跟着他来的，而他也不是跟着赑风隼来的。他不知道为何他们两人会在这里相遇，可终究，还是遇到了！

　　赑风隼跃动的背影，在他的眼中渐渐凝成了一道影子。最后，他终于捉住了那只蝴蝶！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捏，便向着鬼方赤命的方向，缓步而来。

　　“蝴蝶！”他笑盈盈地伸出手，轻轻地递了过来。

　　鬼方赤命立刻便用手接住。然而那合在一起的四片薄翼，似乎有些不太对劲。手指的捻动间，清晰的感觉到，这是纸的。低头看去，便立刻确定了这一点。

　　纸蝴蝶在不停的挣扎！

　　惊诧的扫视四周，这铺天盖地的花草都好像是纸做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尽管它们的颜色很艳丽，却很干燥！

　　因为，纸花上当然不可能有露水。

　　扭头看向赑风隼！

　　他已经坐到了他身边，静静地朝前望着，感叹道：“这么美的花……”

　　鬼方赤命打了个冷颤，醒了。

　　他知道，这不是自然醒来，而是被什么声音弄醒的。

　　可是，寝室里无比安静，大门关着。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黑暗中终于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这么美的花！”

　　是琴缺风隼！

　　他不但会说话，而且说得极其清楚，那语调就像一个衰老的男人。只是，鬼方赤命没有想到他的声音竟会如此难听。

　　他没有感到惊喜，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爬起来，轻轻地下了床，无声地把寝室的门拉开了一条缝，朝他望去。

　　他依然稳固地坐在戏台的木质台面上，一动不动，鬼方赤命只能看到他模模糊糊的影像。

　　红冕大殿里挺豪华，各种高档器具应有尽有，就是没有花。可是，琴缺风隼却好像在黑暗中看到了满屋子的姹紫嫣红在热情地盛开……

　　他等待着，可是他再也没有说话，好像发现了门缝中那正在窥视的一只眼睛。

　　鬼方赤命感觉他一双蓝色的眼珠直直地盯了过来。

　　他和他在黑暗中对视着。

　　终于，大门无声地合上了。

　　躺在床上，鬼方赤命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又想起了梦中那无边无际的纸花，它们在热辣辣的阳光下，是那样的鲜艳……

　　深秋时节，天气越来越冷。

　　自从琴缺风隼在黑夜说出那一句无比诡谲的话，便再没有开过口。于是，鬼方赤命就越来越怀疑那天夜里完全是在做梦！

　　他是一个很敬业的人！

　　自从阎王打算“开天”，为此特地找上他和燹王之后，他就每天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地在苦境东征西讨。

　　这天晚上，又是很晚才到家。

　　半夜时，无中生有地下起雨来。

　　睡梦中，鬼方赤命迷迷糊糊听到有个嘶哑的嗓音说：“感冒。”

　　猛地睁开眼，竖耳聆听，寝室内外里一片死寂，再没有任何的声音。

　　于是，他又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次早，雨停了，但是天阴沉沉的。披衣起床，梳洗用膳。大殿之上，氐首赨梦早已静立在侧，等候着商议今日的行程。

　　临出门时，鬼方赤命给琴缺风隼换了些吃食和水。

　　小花碗里的米粒儿和水还有很多，可见他根本没吃多少。

　　他已经不指望他能像燹王的那两只鹦鹉一样巧舌如簧了。如今仍然供养，完全是因为他还是一个生灵，既然已经绑来此地，总不能让他饿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只有鬼方赤命自己心里清楚。

　　琴缺风隼愣愣地看着他左右忙碌，突然就打了个喷嚏，那样子跟其他人一样，很可爱。只是短短的一刻，他马上就端正了一下姿势，继续看着鬼方赤命。

　　得意于这个小小地意外，鬼方赤命便抬起眼仔细地观察他！

　　浅浅的蓝眼睛似乎有些萎靡，而且羽毛蓬松，鼻孔里也有了淡淡的清液。

　　路上，鬼方赤命向赯子虚澹请教。他给他详细地描述了一番琴缺风隼的状况。

　　赯子虚澹略一思索便说：“你的琴缺风隼一定是得了鼻炎。那是由于受了风寒而引起的一种上呼吸道疾病，就跟感冒似得。”

　　他建议鬼方赤命给他吃些桑叶和薄荷，另外要注意保暖。

　　正说着话呢，鬼方赤命就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震倒了路旁的一棵矮树。

　　看来埋伏袭击是行不通了，于是小树林内的战斗便提前打响……

　　这可是个实打实的体力活！比过去在怪贩妖市搬砖砌瓦和在平朔新月城带兵打仗可累多了。

　　更何况，苦境处处暗藏危险，一不留神就会被暗算丧命。

　　别指望那些个武林正道讲什么江湖道义。是人在危急关头，才不会有心去思索什么手段的光明正能保命就不错了！

　　这天，草草地结束战斗，鬼方赤命连招呼也懒得搭理，便回到红冕边城！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感到疲倦。

　　坐在戏台前，喝着热茶水。眼神里有着难掩的疲倦与落寞。

　　夜里，他就挺不住了……

　　好像从来没有发过这么重的感冒，全身酸痛，额头滚烫，吓得赨梦都险些六神无主。一通忙活，高烧总算退了下来。

　　鬼方赤命感觉稍好一些的时候便遣退众人，说是想要清净一会儿。

　　几盏油灯将暗红的寝室照得白不呲咧，让人感到冷清，凄惶与倦怠。

　　鬼方赤命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桌边那微微晃动的寂寞的烛火。忽然就想起了夜里那个嘶哑的声音：“感冒……”

　　卧床休憩的几日里，他没有去管戏台之上的琴缺风隼。更没有去理会那啰哩啰唆的阎王。就让他们在苦境闹腾去，此刻的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地休息一番。

　　这天，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回来，天已黑透。一进门，鬼方赤命就看到了琴缺风隼的眼睛。

　　走近几步，却发现他的鼻孔和眼角的清液已经变得有些黏糊，羽毛膨胀得厉害，呼吸也十分的急促。

　　打来清水，小心地将鼻孔和眼角的污物洗干净，喂他服了药，又在小花碗里加了些红糖。最后，找来棉被将他裹紧保温，那两只蓝色的眼睛在棉被的缝隙里死死地盯着他，让他感到有些抑郁。

　　鬼方赤命尽力避开目光，待得一切稳妥之后，便进了寝室躺下。

　　全身依旧酸痛。

　　睡到半夜，莫名地感到口渴，便爬起身来喝水。

　　睁开眼，却猛然听到有人在寂静的黑夜里说话。

　　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暗暗地对你好……”

　　“……”

　　“你为什么这样冷漠？”

　　“……”

　　“相信我，我一辈子都不会辜负你。”

　　这个声音在半夜里说过两次话，鬼方赤命是熟悉的，而现在，他忽然就意识到一个问题———这声音是发自琴缺风隼之口吗？

　　疑问和惊诧，一下便笼罩在头顶。

　　如果不是那琴缺风隼，那么，这个男人是谁？他在跟谁说话？

　　从他的话语中，可以感觉到，黑暗中，好像还有一个人，那个人一直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嘶哑的男人又说。

　　“……”

　　“难道你让我把心掏出来？”

　　这时候，另一个终于说话了，是赑风隼的声音！！！他带着些许的泪意说：“别说了！”

　　那不是琴缺风隼，他的琴缺风隼就是个哑巴！

　　在黑暗中，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两个人谈情说爱的声音！

　　可是，这里是红冕边城，戒备森严无人擅闯，这声音又是从哪里传来？

　　好像是一段对白，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鬼方赤命感到有些寒冷，便屏住呼吸往下听。

　　他指望听到他们提起一个现时的名词，那样的他就可以肯定这个声音不是来自过去；他还指望他们能说出一个地名，比如地段、街道、江河湖海或者苦境某地，那样的话他就能圈定他们的大概位置。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暗暗地对你好……”

　　“……”

　　“你为什么这样冷漠？”

　　“……”

　　“相信我，我一辈子都不会辜负你。”

　　……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嘶哑的男人又说。

　　“……”

　　“难道你让我把心掏出来？”

　　“别说了！”

　　对话并不往下发展，而是开始重复。

　　鬼方赤命依然僵直着身体等待。

　　他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这段对话重复了四遍。而赑风隼只有三个字，语速很快，一闪而过。而且他的声音很小，很轻，显得更遥远。

　　他开始觉得这声音是来自那个戏台。

　　他实在受不了了，爬起来，点亮灯，走过去，猛地拉开门。

　　琴缺风隼好像受到惊吓！他抖了一下，眼睛就直直地射了过来。

　　寝室的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那双眼睛蓝得发红，显得有些怪异。戏台上的另一些地方依然黑糊糊。

　　那声音消失了，一切又陷入了死寂。

　　恐惧，以某种形式在鬼方赤命的内心迅速地繁殖。

　　他已经搞不清，这一切到底与琴缺风隼有没有关系……

　　这天，他发现他腹部的毛开始脱落，裸露的肌肤犹如洁白的珍珠却微微的泛红，挺难看。于是他只好再向赯子虚澹咨询。

　　赯子虚澹问：“它啄不啄毛？！”

　　鬼方赤命说：“他整天坐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赯子虚澹说：“那它是得了脱羽症。”

　　鬼方赤命问：“什么原因？！”

　　赯子虚澹答：“缺乏蛋白质，羽毛主要的构成物质是蛋白质。你要给它吃鸡蛋和小米，还要给它吃昆虫和鱼虾。”

　　鬼方赤命感到郁闷：“我想扔了他！”

　　赯子虚澹急了，连忙说：“不要扔！说不准它值好些钱呢！”

　　赯子虚澹是个驯虫高手！在其他方面也是专家，可是他站在戏台前盯着琴缺风隼看了许久，却说不出是个什么品种。

　　鬼方赤命按照赯子虚澹说的做了。

　　但是几天后，琴缺风隼不但没有好转，病情反而加重了，头部、背部、尾部的毛，都开始往下掉。

　　鬼方赤命恶狠狠地揪着赯子虚澹，来到戏台前。

　　赯子虚澹挣脱开去，十分不满地说：“这属于营养缺乏病，不容易康复，一般得两三个月，甚至更长。你有点耐心好不好！”

　　一连许多天，鬼方赤命只要一躺下，就会想起那两人的对话。

　　只是，那声音再没有出现！就好像闪电下的影子，飘过去就不见了，抓不到一点把柄。

　　他开始经常在梦里梦见赑风隼。

　　在那片草地上，赑风隼抓到了一只白纸做的蝴蝶，递给他，然后就坐在他身旁，跟我一起看那无边无际的花。阳光好极了，一阵阵的微风吹过来，那些纸花一点都不摇动，像死尸一样僵硬，可是，它们是那样的妖艳……

　　他心中一直有着一个阴暗的秘密……

　　那便是他自始至终不曾忘却过赑风隼！这个人的音容笑貌和翩然身姿，是他心中一个晦涩难言的梦……

　　这天，彩绿险勘邀请喝茶。

　　席间，燹王没少抱怨，昔日的兄弟已然变质。同时也提醒赤王多加留神。

　　晚上，回到家中，又是很晚。洗漱完毕，来到戏台前看了又看。

　　琴缺风隼身上的毛又掉了不少，横七竖八地落在那一块块木板拼接而成的台面之上。那红色的毛，白色的毛，绿色的毛，就像秋天的落叶。他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恐怖……

　　鬼方赤命注视着他的眼睛！只见那浅蓝色的眸子里满是说不出的倦怠，却依然强撑着死死地盯着他。

　　鬼方赤命心想，他快死了，不过自己已经尽力了。

　　走进寝室，锁了门，上床躺下，心想着明天还有一摊子事，便默默祈祷噩梦不要再来。然而，现实却总是不肯轻易放过他。

　　飘飘忽忽地坐在一艘小船上，海面沉黑如墨，月光一片惨白。鬼方赤命不知道这船是去往何处，却总能在周围的迷雾中感到有一双蓝得发红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他。

　　划动双桨，慢慢悠悠地向前驶去。忽然就有一大群红色的鸟扑面而来，鹰爪利喙，恍若锋刃。

　　在梦中，鬼方赤命的眼睛一下就闭上了！于是，现实里他的眼睛就睁开了！

　　那纷乱如暴雨的鸟翅拍打声陡然消失，四周是一片黑暗和死寂。接着他就听到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杀死你！”

　　鬼方赤命吓了一跳，因为这声音就贴在他的耳朵上。

　　于是他慌忙伸出手，一下就摸到了一个毛烘烘的东西。

　　点亮油灯，只见琴缺风隼就站在枕边，那蓝得发红的眼睛正阴阴地盯着自己。鼻间甚至都能闻到那弥散在羽毛里的腥臊味。

　　千真万确，就是他在说话！

　　可是，他是怎么进来的呢？！鬼方赤命定定地与他对视着，肠胃一阵又一阵地发空，同时，大脑也在飞快地运转——需要搞清楚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他的脚上锁着链子，寝室的门也关得好好，他是怎么飞到了床上的？！

　　其次，既然他说话了，那么先前那古怪的两人对话也应该是他的杰作。

　　可是，他又是怎么模仿出那么逼真的赑风隼的声音？！

　　这一切都太诡谲了！

　　鬼方赤命伸手摸了又摸，他不但不跑，甚至连躲都没躲。

　　他抱起他，重新回到戏台之上，看了看那条锁链。果然，他没能把弹簧锁打开，却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把锁链与戏台的连接处给弄断了。

　　于是，鬼方赤命花了好大的劲儿，将锁链重新固定。然后避开琴缺风隼的双眼，快步回到了寝室。

　　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个阴森森的声音：“杀死你！”

　　鬼方赤命心想，这句话他一定是在枕边重复了许多遍，虽然自己已经睡着，但耳朵却还是把这句话完整接收了，然后送进大脑中枢，又编进了梦里……

　　从小到大，他有过很多次类似的经验。

　　可是，他为什么要说“杀死你”呢？对于这个习惯于征战沙场的人来说，这句话太不吉利了。

　　忽然，两个血淋淋的大字在鬼方赤命的脑子里蹦了出来：诅咒！

　　这一定是诅咒！！可是，是谁在诅咒他？谁要“杀死他”呢？！

　　鬼方赤命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赑风隼！

　　曾经，他砍掉了他的头，所以他现在要回来报仇！

　　“嗯，一定是这样！”鬼方赤命窝在被子里反复地想，这个恶毒的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化身为琴缺风隼，千方百计的回来报仇！

　　他在武力上技不如人，所以为了达到目的，并且不担谋杀之名，他的第一套方案是吓，直到把自己吓死。他的招儿还多呢，等着吧！

　　想到这里，鬼方赤命便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琴缺风隼弄走。这样赑风隼，阴谋就失败了一半。

　　怪贩妖市就是个不错的选择！那里什么稀罕的玩意儿都能用来交易。于是，他便打定了主意！！

　　明天一早就带着琴缺风隼去怪贩妖市！有人买他就卖，没人买他就送！总之，绝不能让他再留在红冕边城！！！

　　为了能够让他长出新的羽毛，鬼方赤命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

　　除了不断给他补充各种无机盐、微量元素和维生素，还天天清洗他的餐具，更换被褥，而且经常在戏台周围喷洒一些水，保持一定湿度，

　　可是，他的羽毛还在继续掉着，并且越来越少。他依然整日愣愣地看着鬼方赤命。

　　海风呼啸，去往怪贩妖市的黄金太艎不停地摇摇晃晃。鬼方赤命特地找来厚实的大氅将琴缺风隼裹紧，手中那条由红冕赤辛所打造的坚实锁链，被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旁人看不出何异样。

　　抵达血唇码头，步入死物孩集，鬼方赤命便拖着琴缺风隼，四处打听哪里有鸟市。

　　在乱糟糟的集市，两人转悠了大半个钟头，却毫无结果。于是，鬼方赤命便拉着琴缺风隼来到一处矮墙边坐下。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转头望向身边的琴缺风隼。

　　他的羽毛已经很少了，就像一个人得了斑秃病一样。

　　他好像已经病得十分严重了，不再看鬼方赤命，只病歪歪地打量着这个乱糟糟的世界，打量着行色匆匆的人群。

　　这时，有一个白胡子老头走了过来，他盯着坐在地上的琴缺风隼看了又看，忽然开口问：“您这是什么品种啊？！”

　　“我也不知道。”

　　“我在这儿待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过，这回算是开眼了！”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仔细查看：“这……羽毛都快掉光了……”

　　“我一直不知道怎么治！”

　　“他会说话吗？！”

　　“会！”

　　话刚说完，琴缺风隼忽然就抬头看了鬼方赤命一眼。

　　“您给演示演示！”

　　“……我试试！”

　　只见鬼方赤命蹲下身来，注视着那双蓝得发红的眼睛，低声说：“这么美的花。”

　　他盯着他，沉默不语。

　　鬼方赤命又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暗暗地对你好……”

　　他的眼睛里忽的就闪过一丝冷意。

　　鬼方赤命没招了，便恶狠狠地说：“杀死你！”

　　琴缺风隼终于不耐烦地将头转向了别处。

　　那个老头直起身，不屑地说：“这是什么呀！像个鸡！”然后起身就走。

　　鬼方赤命感到有些恼怒，然而他还是尽力压下了心中的不快，忙说：“大爷，这样吧，我一分钱不要，送给您。”

　　听到这句，琴缺风隼忽然就回过头来，那眼神，一下便使他想起了赑风隼临死之前的那最后一瞥。

　　白胡子老头盯着鬼方赤命看了好一会儿，便聪明地摇了摇头。

　　鬼方赤命不自然地笑了笑，问：“您为什么不要呢？！”

　　对方也笑了笑，说：“那您为什么要送人呢？！”

　　这下，可真的没招了。

　　静默的片刻，白胡子老头走回来几步，压低声音道：“我告诉您，我为什么不要——因为我觉得，它长相不吉利！您呐，还是赶紧把它扔了吧！”

　　说完，他就走了，再没有回头。

　　紧握锁链的手有些颤抖，鬼方赤命心中的那股无名火噌得一下就上来了：“不吉利！哈，不吉利是吧……”

　　于是，便猛地一拽锁链，拖起琴缺风隼就向着滴酉楼走去。

　　正值中午，楼内客满，陆淑还在唱歌，引得食客们连声叫好。鬼方赤命却径直绕到了后门。

　　散发着阵阵菜香和腐败气息的厨房正是热火朝天。掌勺的大厨一听是有人上门送货，便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一身肥膘满嘴流油的厨子一见琴缺风隼，眼珠子都直了！就像是一只饿狼几十年没见着猪肉一般。他盯着琴缺风隼来回转圈，口中啧啧称奇：“哟——！你看这细皮嫩肉的，可真是便宜了我这……嘿——！”说着，就要伸手去摸！

　　却被鬼方赤命拦在了半空之中：“先给钱，再动手也不迟！”

　　大厨顿时讪笑着，将那脏兮兮地胖手收了回来，然后往那绷得紧紧地围裙上抹了抹，然后一摊手道：“开个价儿吧！”那声音软绵绵的，听上去就像是一个馊败的包子。

　　鬼方赤命竭力压制着心中那翻腾不止的火焰，站在那四处都是黏糊糊的后厨大院里和一头肥猪讨价还价。

　　他说十，对方说一，他说八，对方说一，他说六，对方说一，他说四，对方说一，他说二，对方说：“成交！”

　　他真想给那人一耳光。

　　就这样，他和他的琴缺风隼又回到了那乱糟糟的大街上！

　　“五文钱！”鬼方赤命愤愤地想：“买屎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然而琴缺风隼的脚步却越来越慢，直到禁不住蹲在了地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地一家小吃铺，再也不肯挪动一步。

　　鬼方赤命这才觉得饥肠辘辘。想来两人一大早就跑去赶那最早一班的渡船，这都下午了，皆是水米未进。

　　于是，他便抱起琴缺风隼，来到小吃铺前，用仅有的几文钱，换了三个包子外加一袋核桃。

　　海风徐徐，夕阳西下。码头上，琴缺风隼紧挨着鬼方赤命身旁坐下，吃完了包子，便往嘴里塞着核桃，似乎很高兴。

　　“嗯，就让他自个儿在那儿磨磨牙也好……”心中虽有不满，却觉甚是可爱。只是转念一想，鬼方赤命便随口道：“就此放走你可好……就不回红冕边城了……”

　　“……”琴缺风隼放下手中的核桃，转脸看向鬼方赤命，下巴上却还粘着几点果仁儿碎屑。

　　须臾，他摇了摇头。

　　鬼方赤命却有些不明所以，便兀自摸索起钥匙来。

　　“该死！钥匙呢？！”方才惊觉，锁匙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

　　汽笛长鸣，渡船已到。

　　鬼方赤命便只得无奈地拉起琴缺风隼，向着黄金太艎停泊处走去。

　　不论如何，先回红冕边城再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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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樓發表於: 2016-08-08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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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脸

　　好不容易回到红冕边城，却正赶上雨云笼罩。

　　望着那高耸的云山，纵是脚步再快，却也赶不上那轰然山崩！冰寒的冷雨犹如奔泻的瀑布，让鬼方赤命与琴缺风隼皆是措手不及。戏台之前，强行灌下两碗火热姜汤，方才刻意避开那饱含怒意的目光，独自回到寝室。

　　夜间，毫无预兆地从梦中醒来，却听得死寂之中，有微弱呻吟，吱吱哇哇，远远传来。

　　摸黑点亮床边油灯，便迅疾披衣起身，向外走去。却见琴缺风隼棉被紧裹，倒卧戏台，双目紧闭，蜷成一团，不停哆嗦，口中还念念有词……

　　如此，心道不妙，伸手一探才知大事不好！

　　经过一夜救治，病情才得以控制。

　　望着那静卧于寝室床榻的琴缺风隼，鬼方赤命感到十分的疲惫，眼中却依旧弥漫着一重难以名状的关切。

　　以指轻探脉息，却在无意之中碰到了深锁的镣铐！

　　“……都磨红了……”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扯过红绸，将那坚实的铐环层层裹住。

　　“……唔……嗯……嗯嗯……”又是那吱吱哇哇的呻吟，却像是醉酒之后的胡乱呓语：“……扁囡嘞……匮魔幌岑？……”

　　“嗯？！”鬼方赤命感到一阵纳闷：“这是哪国言语？！”

　　“……补酱么崽叵叵胎……咩否气……”梦话如同沙漠一样缓缓地蔓延。鬼方赤命禁不住开始严密地聆听，就像从沙子里淘金一样，希望能筛选出哪怕一个他懂的词儿。

　　“噶囊发仄……镖喇亏儿咩肺撕莽弄咳……否气掐啊……”可他依旧是自顾自地说着，内容却是完全的莫名其妙。

　　如此，一连三天的昏睡中，除了偶尔莫名的咕咕叨叨，琴缺风隼倒也还算安静。醒来时，那浅浅的蓝眼睛迷迷糊糊却又懵懵懂懂地望向那呆坐床边一脸关切的鬼方赤命。

　　对视良久，丝毫不见先前那般的森然冷意。

　　只见他幽幽地开口道：“……有水吗……我想喝水……”

　　闻言，鬼方赤命先是陡然一惊，接着便连声道：“有！有有有！你等着啊……”说罢，一转头就朝着门外喊道：“来人呐——！拿壶水来——！”

　　只是片刻，氐首赨梦便提着一壶热茶走了进来。

　　刚刚倒上一杯，琴缺风隼便迫不及待地灌了下去，接着又要了一杯。

　　“唔……好苦！”很显然，他并不喜欢此种味道甚浓的苦丁茶。

　　“还要么？！”鬼方赤命提着茶壶问。

　　“……不……不必了……”说罢，便又将自己埋入被中，只露出一双蓝眼睛，警惕地望向鬼方赤命。

　　岂料，对方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你能……别盯着我么？！”琴缺风隼问。

　　“……嗯？！……嗯嗯嗯……好……”鬼方赤命不置可否，便站起身来，一脸颓唐向外而去。

　　“……你……能留在这里么？！”他又说。

　　“……嗯！？嗯！好……”鬼方赤命停下脚，又折了回来，嘴角便微微勾起一抹略显疲倦的笑容。

　　静默的一刻里，彼此之间，便只剩下了时浅时重的呼吸。鬼方赤命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有些沉，便窝在座椅中，拄着下颌，打起盹来……

　　“……你……”弱弱的声音忽然而起，打破了一室沉寂：“……能说个故事，给我听么？！”

　　“……嗯？！”在迷迷糊糊中被吵醒，睡眼惺忪的他却看到琴缺风隼从厚实的被褥中探出脑袋，白净的脸上满是期待。

　　“……说个故事吧……我睡不着……”

　　鬼方赤命不由得晃了晃脑袋！这都睡了三天了，现在能睡着才怪！可是，自己却很疲倦，脑子都不听使唤。本就不善言辞的他，现在讲故事，着实有些困难。

　　“……唔……”琴缺风隼见他不答话，便微微支起身体，将脸凑得更近，喉咙里轻轻传出一声鹰啼……

　　“……”鬼方赤命沉默地坚持。

　　“……”琴缺风隼蹙眉凝视！不一会儿，他的嘴便勾了起来，配上那凌厉的目光，活像一只发怒的隼！就只差脖子上竖起的羽毛和大张的双翼……

　　“……呼……”最终，鬼方赤命还是放弃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无奈地说：“好吧……让我想想……”

　　“嗯……哈哈……”琴缺风隼笑了起来，然后便飞快地缩回了被褥之中，眼中满是喜悦与期待……

　　思忖片刻，鬼方赤命便说起了他在平朔新月城为官时，带兵杀敌的奇闻异事。

　　在那简陋的描述里，他是勇猛无敌的将军，统帅十万大军，为平朔王攻城拔寨拓展疆域。说着说着，原本疲惫的倦容被兴奋和得意所取代，渐渐地便愈发不可收拾！

　　话题一路从沙场作战到军营生活，最后定格在了刑讯逼供和处置战俘上！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提起。原本便一脸凶相的鬼方赤命在描述那些残忍行径时，神情竟是轻松里带着些许得意，就仿佛那不过就是一些稀松平常的生活琐事事，和饿了就要吃饭，到点了便要上工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至正午，太阳正烈，他们在镇中的空地上架起了一口巨大的方鼎！然后往里倒满挨家挨户搜刮来的菜油，接着点燃柴火……”

　　“……”被窝里的琴缺风隼早已是冷汗涔涔！

　　“……你知道什么是‘鼎沸’么！那场面，只有亲眼看到，才能切实体会，真是壮观极了！！”边说边挥舞双手来回比划，脸上的陶醉藏都藏不住，仿佛眼前便是那口沸腾的大鼎……

　　“……大太阳底下，那滚滚的油花，金灿灿的，够烫！够味！然后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俘虏，排着队，和下水的鸭仔儿一样，一个一个地掉进去。扑通扑通，下饺子似得……不一会儿就熟了……浮在面儿上，还翻跟头呢……”

　　“……咯咯咯咯……”被窝里的琴缺风隼牙齿咬得格格响……

　　“哈哈哈哈哈！有趣吧……”鬼方赤命乐得合不拢嘴：“……诶！我再给你讲个‘人彘’的故事吧！”略一思索，不等琴缺风隼回答，鬼方赤命便兀自开了口：“嗯……在过去啊，听说平朔王有个小妾，非常的漂亮，还能歌善舞。可惜啊，有次王御驾亲征，离开了有三个多月。回来的时候听说，那个小妾被正主儿给宰了……”

　　“手段那叫一个残忍啊！先是拔了舌头，接着又弄聋了耳朵，然后是剜眼，割鼻，又剃了头发，剁了手脚。最后整个身子由下至上被串在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棍上！棍子被立在了庭院儿里，烈日炎炎，就那么晒着，一直哀嚎了三日三夜才断气儿……”

　　“……啊——！够了——！”一声尖叫，打断了鬼方赤命那得意洋洋地叙述。只见琴缺风隼飞快地扯过被角，将自己整个罩在了被子里抖个不停！

　　“……琴……琴缺你怎么了！”起身上前查看。却是整个蜷成一团，死活不肯露头。

　　“……呜……”被褥之中的声音十分的沉闷却饱含愤怒：“……鬼方赤命，你是个魔鬼！魔鬼！”

　　“……”闻言，愣又了愣，便想也没想地伸手去扯那裹得紧紧的被子：“琴缺！琴缺，快出来，这样不好！”

　　“……呜嗷——！”里面又传来了愤怒的嚎叫。

　　无奈，鬼方赤命只得将手从被褥与床榻的缝隙间塞了进去，想直接把人拽出来。不料，一阵刺痛尖锐骤然而至，疼得他打了个激灵！他的手指被硬物狠狠一啄！

　　“可恶……竟敢啄我！”缩回手来，轻轻地甩了甩，却依旧很疼……

　　正欲发怒，却又转念止住，最后只得无奈道：“……好了好了，明天我一定给你讲个十分精彩的……爱情故事，可好？！”

　　“……”半晌，被褥终于有了动静，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自缝隙间露了出来，冷冷地盯着鬼方赤命。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嗯？！好吗？！”鬼方赤命一边与他对望一边自嘲道：“唉……这可真是，辛苦奋斗十余年，信口胡诌回从前……”

　　“真的？！”似是不信，琴缺风隼又冷冷地问。

　　“嗯！”鬼方赤命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发誓？！”

　　“嗯！我保证！”说着便伸出三根手指，作发誓状。

　　“……”然而，那对视的依旧冰冷！半晌，才喃喃道：“……我累了，想睡了……”

　　说罢，便蜷在被中不再有动静。

　　鬼方赤命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听见被褥中传来琴缺风隼那均匀的呼吸，方才灭灯而去……

　　戏台之上，铺盖简素。他挠了挠头，便和衣而躺。

　　就当是打个地铺吧！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也就无所谓了。

　　一翻身，一裹被，满鼻都是那羽绒的绵软气息，是琴缺风隼的味道……

　　想着想着，那如雷的鼾声便响了起来。

　　这一夜，鬼方赤命十分疲倦，因而睡得分外踏实。健壮的体格，在入梦之后，便毫无顾忌地摆出一个大字，尽管手脚都露在了外面，他的脸却依旧十分舒适地深埋在那软软地被褥之中，不愿挪开……

　　寝室之内，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直到大门用力合上，一切又归于沉寂！琴缺风隼才“唰！”得一下，掀开了被子，大口喘息。

　　那双层的被褥里，弥漫的浓郁体味与阳光曝晒后的舒爽清香，还有隐约夹杂着另一种难以名状的古怪气味。捂得久了，便感到有些窒息！

　　在黑暗里坐起身来，他没有点灯，只就着那明亮的月光四下的打量。

　　这里是鬼方赤命的寝室。丝毫不见半点红冕之王的奢华排场，却更像是一个单身汉的卧室。一张大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便再无其他特异之处！简单朴素，一目了然。唯一算的上富丽堂皇的，便只有那一身万年不变恍若武生戏子的衣衫和那一顶花纹繁复的冠帽。

　　琴缺风隼光着脚下了床，偌大的穿衣镜前，映出一道白晃晃地模糊身影……

　　信手拾起那放置于桌案之上的冠帽，指尖却轻轻地抚上那苍白的脸孔。

　　“嗯？！这是……”琴缺风隼感到一丝疑惑！

　　窗外，月光清冷……

　　雪白的光芒映照在镶嵌于冠帽之后的苍白脸孔之上，柔和中带着一丝诡谲！伸手轻抚，却见那似笑非笑的脸孔在黑暗中微微睁开了双眼，用一种十分柔软的目光打量着四周……

　　须臾，琴缺风隼回头望了望门边，见毫无动静，便将那冠帽端至眼前仔细欣赏……

　　良久，又将它小心地戴在了自己的头上！

　　系上扣带，轻理鬓发，对镜自照，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种莫名的古怪感觉，却并未想要就此摘下。

　　正疑惑间，背后的脸孔却转动眼珠，嘴角含笑，口中渐次吐出一股淡淡地白烟……

　　第二日的清晨，鬼方赤命在一阵寒冷中苏醒。他裹紧里衣，起身一看，原来双层的被褥早就落到了戏台之下，皱皱巴巴浑似一块被狗啃过的冰坨！

　　“难道……昨夜里又做梦和人打斗了？！”边想边挠头，不觉鼻子微微发痒，随即便是一个大大的喷嚏。

　　“嘶……好冷……”寒颤之下，他跳起身来，披上外衣叼着腰带就往自己的寝室冲去。

　　温暖的被窝里，琴缺风隼抱着冠帽睡得正香。赑风隼的脸紧紧地挨着琴缺风隼，薄薄的眼皮之下一对碧蓝美目无意识地微微转动，仿佛也在经历着相同的梦境……

　　凑近细瞧，却见唇边一串晶莹，口中似有呓语喃喃，面颊微红，神情陶醉，一派惬意，让人甚是羡慕！

　　“啧……口水都要滴下来了……”鬼方赤命暗自蹙眉：“别玷污我的三贝！”

　　伸手欲夺回冠帽，却又半路停下……

　　“还是不要吵醒他为好……”原地踟躇，进退不得。

　　良久，有叩门之声细细传来——是氐首赨梦！

　　“主上！该用膳了……”

　　“好！”鬼方赤命把心一横，只略略正一正衣着与面容，便径自踱步而出！

　　没有戴冠帽的红冕之王，还是红冕之王！

　　只是，氐首赨梦有些疑惑，赯子虚澹觉得奇怪，赩翼苍鸆深感纳闷……

　　面对那一双双异样的略带询问的眼睛，没带冠帽的鬼方赤命自是心下不悦，然而面上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凶恶冷峻。

　　这一天，他和阎王扫荡白沙书院！

　　没带冠帽的鬼方赤命被阎王暗地耻笑；没带冠帽的鬼方赤命被大师傅拍了个正着；没带冠帽的鬼方赤命在半路遇到了风骚的君海棠；没带冠帽的鬼方赤命被纠缠了不说，还被蹭了一身的狐狸骚……

　　好不容易回到了红冕边城，没带冠帽的鬼方赤命也没能拿回他那顶威风八面，镶着翎子和美人面孔的冠帽！

　　因为，它现在正被琴缺风隼抱着在高塔之上四处溜达……

　　傍晚时分，当他捧着那顶冠帽再次回到寝室之时，鬼方赤命已经躺在床上了……

　　他脸色苍白，背靠枕头，双目微阖，看上去十分的困倦。

　　“……这个……还给你……”琴缺风隼见势不妙，语调便有些颤颤。上前几步，伸出手，将冠帽递了过去。

　　“……”鬼方赤命一言不发地接过冠帽，随意地端详了一番，便顺手搁在了床边的柜子上。碰得那白瓷的茶碗清脆一响。

　　许是知道闯祸了，伫立一旁的琴缺风隼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然而，鬼方赤命却是一脸的轻松：“……去！抓把椅子过来坐下！”他招呼道：“我来给你讲故事……”

　　琴缺风隼飞快地拎起门边的一把椅子，然后跑向床边。鬼方赤命却连声道：“……小心手腕上的链子，别给绊了……”

　　安静落座，故事便悄然开始……

　　这一次，果然没叫人失望！灭了枕边的油灯，望着黑漆漆的四周，琴缺风隼缩在戏台上的被褥中，静静地回想，仿佛又回到了故事之中……

　　那是一片烟雾缭绕的地域，以烟墨织城，水墨为境、艳绝当世！而在那奇异的云烟之都内，最为瑰丽的却是一位的少年！

　　“……他肤如白雪，骨为玉雕，青丝如银，眼若碧海……”

　　“他之美貌，使金玉无光，珠宝褪色……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所谓绝色，大抵便是如此……”

　　而最为夺目的，却是他右眼尾的一抹朱痕，洗不去也擦不净，形似泪珠，却殷红如血！如此，便使那妖冶绝伦的美色里无端端地平添了一抹凄艳……

　　琴缺风隼静默地注视着平静叙述地鬼方赤命，长久的沉默里却是暗潮汹涌。

　　“……世间之人若真有如此绝色，必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心里想着，便听得下文继续道：“……少年从小被城主所养，自幼不知血亲是谁！城主知他天生奇才，便为师又为父，授他剑术，严苛栽培，养他成人……”

　　“如此，倒真应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听到此处，琴缺风隼不禁喃喃道！

　　“确实如此！但是……”言及此处，鬼方赤命的眼底却不经意地闪过一丝忧虑：“嗯……我有些乏了，咱们明天再继续好么？！”

　　“……”听得兴起时，被生生截断，琴缺风隼双眉一簇，两片薄唇便似鹰喙般锋利钩起，模样甚是凶恶，却又不敢轻易飞扑上前，只在原地怒目瞪视，来回踱步，寻找时机！！

　　“风隼莫闹！明天，明天我一定多讲一些……”眼见猛禽真要行凶！不愿生事的红发莽汉不禁连连告饶：“别，别这样！小心我把你那两片小膀子给撅折了……”

　　“那可说好，明天我定要听个痛快！”言罢，抬手便将那椅子复了位！眨眼的功夫，人已消失门外……

　　空寂的寝室，再度恢复恢复宁静，唯有桌案之上的香炉燃烧时发出嘶嘶声响！鬼方赤命的目光自微开的镂空雕花木门缓缓落回那靠墙而立的木椅，眼底似有涟漪浮动。

　　“风隼……风隼……”口中喃喃，忽而长长地吐出两字：“三……贝……”

　　“三贝！三贝莫闹……快还我！”一前一后，两道身影，在斑驳的树影下相互追逐！

　　“哈！你要是能追上我，我就把……戏本还你！”美人白净面庞，笑靥如花：“哈哈哈哈，傻赤命！”

　　“三贝，三贝！”红发身影不经意地一扑，便将那纤瘦人儿按倒在地！两人便作势滚在了一起：“莫挣，莫打！当心我把你那小膀子给撅折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清脆的笑声，好似离开了记忆走进了现实……

　　倒吸一口冷气，赤红的眼皮猛地睁开，强壮的汉子骤然坐起！有冰冷的汗水，自下颌滴落，在花纹简素的被面上缓缓晕开……

　　深吸一口气，思忖许久，猛然下地！鬼方赤命一步一步走向寝室之外……

　　“……还真是……像呢……！”昏暗的光线里，死寂的戏台上，唯有熟睡者的呼吸，均匀而绵长！！鬼方赤命静静地盯着那张不时出现于脑海，令他从生前到死后魂牵梦绕难以忘却的脸！良久，似是想起什么，方开口喃喃道：“冤孽……冤孽呐……”

　　转身离去，却并未回到寝室，而是一路向下，又穿过无数回廊，进入一处十分隐秘用于存放各类奇珍异宝的库房之内！氐首赨梦早已等候在此……

　　“派人再仔细查查琴缺风隼的来历！赦天琴箕的话，总让本王不太放心……”

　　“主上……可是有所察觉？！”垂首静立的佩剑男子，一头红发与鬼方赤命竟是那般相像。

　　“容貌可以伪装，性情可以模仿，只那气韵与神态……不似当年的他，却更有一番独到的活泼与机敏……”言及此处，立于案前，正信手翻阅豫剧唱本《铡郭槐》的红冕之王，忽的双眉微蹙，眼底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神情。

　　“……若非琴箕所言，主上可是想把琴缺公子留在身边？！”沉默的片刻里，氐首赨梦斗胆进言！

　　“你就这么想让我娶妻纳妾？！”言罢，“砰”得一声！存放唱本的木盒，便被重重合上！惊得那朱漆桌案上的油灯，抖了又抖！

　　“赨梦一时失言，请主上责罚！”骤然下跪，再不敢仰面直视，氐首赨梦脸色煞白，背脊早已冷汗涔涔。

　　“起来吧！按我吩咐去做便可……至于那人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

　　“是！”

　　“还有……”说着，却又停了停，片刻，方继续道：“这两天，我要去一趟彩绿险磡！这里就交给你代为照看……”

　　“请主上放心，赨梦定会竭尽所能，不负期望！”

　　“……”

　　戏台之上，静默的黑暗里，琴缺风隼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水蓝色的眸子，依旧懵懂，嘴角却不经意地漾出一丝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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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16-08-08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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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眠

　　有风缓缓拂过脸颊，柔和却急促。身体亦变得很轻，恍若蒲公英的种子，迎风而动，漂飞而起……

　　睡梦里，好似又回到了那个蓝天与白云的梦境。

　　隼是属于天空的鸟儿。

　　“想要翅膀，就要放弃双臂，承受痛苦……”手腕像是被拉扯着，冰冷与炽热交叠，忽而紧促，忽而松弛,迷迷糊糊，无法触及……

　　“……”

　　翌日的清晨，窗外有鸟声阵阵！琴缺风隼缓缓醒来，早有侍从在外守候，见状便上前询问，可否服侍梳洗！

　　这亦是鬼方赤命的安排，虽是红冕死囚，可他却从未苛待……

　　东方发白，旭日未明。他轻手亲脚地离开戏台，来到了塔上一处较高的平台。有清风徐徐，吹动那新生的日渐丰满的羽翼……

　　纵身一跃，锁链已除！大张双翅，轻易便在云端振起道道强风！在火黄一色的天地间划出一道绚丽的绯红……

　　无垠的黄土上，是另一道疾驰烟尘奔腾于流沙间。狂风呼啸里，有布巾陡然掉落，一袭红发，如骤燃的焰火，泼洒而出，割裂了焦黄的烟土……

　　“那是……鬼方赤命吗？”云端之上，急速滑翔，乍见此人，不觉惊疑：“漏夜疾行，便装外出，所谓何事？！”

　　收羽骤降，欲跟随查探，却不料前方沙土骤然抖动，有连绵起伏伴随着阵阵地鸣，像是什么庞然巨物，正在沙土之下游弋潜行……

　　“沙漠蝠鱼吗？！”疑惑间，不觉收紧缰绳，放慢速度：“真是不巧！”

　　转眼，已有庞大如屋舍的鱼身自沙土中轰然跃出，带着无数晶莹的砂砾，在澄澈的骄阳下划出道道虹光……

　　这便是红冕边城独有的物种！他们的身躯扁平，体盘如菱，鱼鳍肥厚若双翼，口亦横宽若矩形，唇侧生有突出的头鳍，鱼尾细长如皮鞭。他们总是结伴而行，成群而栖，每逢夏至至与秋末，便会在海洋与沙漠之间的来回迁徙……

　　望着眼前那遮天蔽日不断跃起又坠落的沙石，如此庞大的队伍，不乏个把时辰，便不会完事儿……

　　“蝠鱼凶猛，常吞噬在沙漠中迷失的旅人……不可硬闯，不可纠缠！”心里想着，即刻便振翅跃上高空！

　　“呼哧呼哧……”漆黑如墨，两眼如火的彪悍黑马察觉背上的鬼方赤命有停下的意思，便突突地从鼻孔中哼出两股气焰，像是在嘲讽主子的无能！

　　“哼！”如此，便也不再迟疑，一抖腿，一扬鞭，红与黑的影，便再度飞驰起来！

　　黑色的大马身躯强健，四蹄如火，奔踏在浮动地沙石间，轻易便腾跃起来，驮着鬼方赤命，灵巧地穿梭于奔腾的蝠鱼之间，在它们宽阔的背脊间，如履平地！小心地避开那一张张利齿遍布的血盆大口……

　　“干得好！影魇……”从高空重新落回地面，鬼方赤命暗自赞许，却不料眼前又有鱼群，飞速而来！

　　“该死……”心道不好时，只听得一阵悠扬且诡异的笛音自远处而来！尘土飞扬间，有一身影，白发漠袍，端然而立！

　　很快，疾驰的鱼群，便开始纷纷调头，隐藏于沙石之中的其他鱼群，亦纷纷出土！一并朝着着笛声的方向奔游而去！随即，风沙之间的模糊身影便化虫而起！以笛声指引数股鱼群顺利合围，向着沙漠腹地一路疾行……

　　“多谢了，赯！”如此，便又是一抖缰绳，继续向着沙漠边境，一路而去……

　　尽头是一处无比陡峭的悬崖，而鬼方赤命却未有停止的意图，反而更是扬鞭提速！黑马从高高处一跃而下！在空中化出了漆黑的鱼尾和尖尖的羊角……

　　入海，又是一路疾驰！他们的目的地，是红冕边城以北的彩绿险磡！

　　经此一番险象环生的插曲，高空之中的琴缺风隼自是失了鬼方赤命的踪迹!只得在云端又逡巡了一番，便径直朝着着红冕以西，振翅而去……

　　于此同时，有几只跟随的蜻蜓悄然下落，向着远处群虫密集处奋力飞去。

　　彩绿险磡边境！鬼方赤命赤着脚，踏沙而行，用力拽着粗黑的羊角，把自己的坐骑，影魇拖上了岸……

　　这是一处分外隐秘的地域，隶属君权神授直辖，算是他在彩绿险磡的私人领地……

　　“哼哧哼哧……呜嗷——！”影魇因为不满鬼方赤命那拖拽羊角的粗鲁行为，口中不断发出愤怒地抗议！上岸之后，鱼尾便很快分化为两条粗壮的后腿！如此，看上去便与一头健壮的公羊并无二致！

　　“嘿，还真撂起蹶子来了！”浑身湿透的红脸汉子不见丝毫警惕，反而开口打趣道：“有本事来两声真的听听，公羊可不是这么叫唤的……”

　　“呜——！嗷——！”话未完，便被一声怒极的咆哮所打断！影魇奔踏起那健壮的四蹄，低下头，绷紧了脖身，朝着鬼方赤命便冲了过去！

　　“喂！玩真哒——！”却不料，那锋利的羊角竟是被赤红的大手抓个正着！一人一羊，便在沙滩上玩起了僵持！

　　“噗嗤噗嗤！”筋肉紧绷的身躯，暗暗发力，意图顶开那嚣张惯了的莽汉！

　　“小子，还挺来劲儿！”鬼方赤命却暗自叫好，斗意上涌，微提内元，两臂发力，竟是将那四蹄的公羊，整个提起！接着，便是腰腿紧绷，气贯长虹，一记流畅的后桥背摔！只听得“嘭！”地一声，宽阔厚实还绑着鞍子的羊背便重重地砸在了沙土之上！顷刻间便化为了一滩浓稠的黑水……

　　“好好放松下吧……两天后来这里等我……”说着，鬼方赤命便抬手，自那厚实的乌沉之中捡起马鞍与缰绳，一步一步朝着沙滩边缘的密林而去。

　　树木苍翠，藤蔓丛生，遮天蔽日，曲径通幽，在丛林深处，是一方小巧庭院，凭木而生，绿意盎然。

　　“君权神授见过赤王……”廊下摇椅前，有一碧衫王者，端然而立。

　　“不必多礼！你我同属六王，又是私下邀约，不必拘泥于礼数……唤我赤命便可。”缓缓走近，已有草木精怪悄然前来，接过马鞍，奉上茶点……

　　“……路途遥远，还请赤命稍作休憩，君权这便命人备上热水……”言罢，略一挥手，自土中树梢又飞出数只精怪，向着不远处的山泉一路而去。

　　“有劳神授费心……”

　　“……举手之劳而已！”言罢，苍白的面容露出一丝淡淡的喜色：“……今晚……不走了么……”

　　“嗯！”

　　洗手净面、沐浴更衣。几叠清雅素食与淡茶清香，又有龙涎余味恬淡袅袅。紧绷良久的心弦开始渐渐舒缓……

　　日影熹微，斜倚门边，望着廊下君权神授以手侍花的清俊身影，鬼方赤命的心中竟是无端端涌起一阵艳羡！思及旧日里与燹王的几番往来，这位行事作风总是不着边际的绿毛少年，真是没少让他感到头疼……

　　忽然，有振翅声噼啪而至，转眼一只色彩斑斓的鸟儿悄然落于绿影身侧！张口发声，竟是一连串嘈杂人声，好似是有人在大声抱怨又像是在极力呼喊！

　　“……”正欲开口，平静的目光，却悄然望了过来。

　　“……”点头示意，鬼方赤命便知趣地回到屋内。

　　房舍素雅，一应装饰皆是绿野之风！自然生长的木桌木椅，浅紫垂髫的藤萝风铃，还有那摆放于桌案之上的形态太各异的素烧陶盆……

　　不多时，君权神授便捧着一大碗种子走了进来，肩上还停着刚才那只色彩斑斓的雀鸟。

　　“你这鸟儿倒乖哈！”见此情景，鬼方赤命不禁笑出声来。

　　“从小便是我手把手养大的……”说着，便放下手中的瓷碗，信手托起那口正叼着半块苹果啃个不停的鸟儿，将他放到窗边一排高低错落的木架之上。

　　“没用鸟笼？！也不用拴链子？！”

　　“我养鸟儿，不喜欢用笼子……”他这样说着，抬手便将那桌案上罗列的素烧陶盆搬了过来：“……不自由的鸟儿叫起来和自由自在的不一样！”

　　“我驯服过野兽和烈马，就是没正经养过鸟！”鬼方赤命说着，也一同上前帮忙：“听说这类以叫声和花色为优的鸟儿，与鹰还不同，很难驯养。要想让它们自愿留下，可是得费些功夫？！”

　　“有些人喜欢用暴力或者武力去实现他们的控制，有些人却懂得使用更和平但同样有效的方式。同样是控制，前者时刻要提防着被控制者的反抗，而后者一旦真正控制住局面，往往可以一劳永逸了。”

　　鬼方赤命听了君权神授的话，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暗想，这位目光清澈的君子，除了在养鸟上采用了他所说的后一种方式，在生活中和事业上，是否也本着同样的原则？

　　直到这一刻，鬼方赤命才真正的下定了决心，他会采纳君权神授的建议，不管是在攻占苦境这件事上，还是在日后的两境的共处上，他都会对彩绿险磡对燹王，多加照顾！

　　于此同时在植被繁茂的碧绿圣殿……

　　“小君！快来，姑娘终于答应吾之求婚……”满头苍翠的绿发王者，兴高采烈，匆匆而来，一路大呼小叫：“诶，小君呢？”

　　“君权大人告假两天，因燹王不在，故留书一封，说是有急事要办……”临界法则犹豫着递上书信。深藏与圆镜之后的眼亦不时地打量着对方脸上的神色……

　　“急事！又是急事！上月也是如此，一消失就是好几天，连片叶子也找不见！！！”从逐渐阴郁到陡然火起，只是片刻之间！只瞧那葱郁发丝急速抖动，连带那满头的骷髅装饰也变得凶恶异常！刹那之间，一把扯下耳畔之上的追声花，用力掼在地上，接着又是大喝一声：“来人呐，随我去君权老家走一趟！”

　　“这……这可如何是好……”眼见燹王手握天斩杀气腾腾。灵界法则不得已只能在他离去之后，慌忙捡起那摔落在地的追声花，连声呼喊：“君权！君权!燹王……燹王他……”

　　“燹王他怎么了？”戴着面具的绿肤女子，手端晨露翩然而至：“怎么刚回来就又出去了……”

　　“没……没什么事！”如此，只得祈求众人能够相安无事……

　　木屋之内，鬼方赤命静静仰躺于乌木卧榻之上，呼吸均匀，已然是一副熟睡模样。周遭一片寂静，唯有流水叮咚，轻盈珠响，草木生长，细语如丝。

　　“结界已布，不会有人前来打扰……”抬手轻轻抚那赤红的额头，口中缓缓道：“安心的睡吧，我就在这里……”转眼又望向那床边周遭，那里整齐罗列有十数只素烧花盆！刚播下的种子已然萌发，正以眨眼可辨的速度飞快生长……

　　“食梦之草，以梦为食……”再度深深地凝望那难得一见的静谧睡颜，君权神授不禁暗自祈祷：“尽力地吸取吧，我的孩子们……但愿这次也能平安无事!”

　　“呼……呼……”渐渐地，鬼方赤命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有极浅的红雾自周身缓缓溢出……

　　“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遭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炽热得像是连呼吸都在燃烧！

　　风沙呼啸，拨开了烟云笼罩开笼罩，遥远的天地间，有轰鸣骤然炸响！顷刻间，天地震颤，沙石流动，一片巨大的山峦冲破坚石，自地底蓬勃而出……

　　巨大的暗影，遮蔽了天日。那是一片羽翼，张狂而肆意地直指天际！有熔岩耀眼如金箔，不断地流淌着与滴落，顷刻间便点燃了大片的沙石与尘土！无数的枯骨如蝼蚁一般，自底下涌出，般蜂拥而上！它们不停地在攀爬，又不断地从高处跌落，被熔岩炙烤，被利石割裂，粉身碎骨，却前赴后继！在痛苦中沉浮，在血浆里哀嚎……

　　这是一片苍凉的荒漠却宛若地狱！渐渐地，有无数血浆在炽热的虚空中不断汇聚，直至隐约可见一人形，静立面前……

　　“从现在起，你将会消失！而我，将继续你的人生……”空洞的声音，自脑海响起，尖锐如利器划过镜面！

　　“你……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让你自由……”

　　刹那之间，天地崩落！四周被黑暗所吞噬！而面前，却依旧是那模糊的鲜红身影……

　　……

　　“啊……”像是受到针刺，雪白的手掌急速收回。君权神授慌忙退开几步，再看那食梦草，却早已长成，偌大如雪花般的绿叶，肆意的舒展着，叶脉纹路犹如蛛网般庞杂，却殷红如血，正贪婪地吸收着日渐浓烈的腥红煞气……

　　有藏于暗处偷眼围观的精灵，纷纷抽身，逃于远处。就连屋子中央由木枝生成的桌椅板凳，也纷纷四散，缩回到了土层之下。窗边木架上的鸟儿，见势头不妙，早已退到了远处的大树之上……

　　眼见如此，君权神授的心中亦是安安发紧：这般情景，之前从未有过！！

　　睡梦里，好似有人声隐约，像是在呼唤某个名字！鬼方赤命缓缓睁开双眼，四周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自虚空中起身，双脚便触及到寒冷与坚硬。

　　声音犹在继续，细碎而模糊。像是某种指引，带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远处那唯一的一点光亮！

　　很快，他便看清了那是简陋屋舍下的五根蜡烛，四白一红，聚在一起，影影绰绰……

　　“……”疑惑之间，他并未发声，只是静静凝神，暗暗思虑。

　　“鬼魂亡灵，来聚四方，唯以朱血，神魂附命!”离得近了，那声音便清晰许多。

　　“鬼魂亡灵，来聚四方，唯以朱血，神魂附命!”

　　“……”像是某种咒语正被人齐声叨念，声音颤抖而虔诚……

　　他俯下身去，叹了口气，烛火便猛地一晃！继而是一道白光，晃过面庞，刺得他睁不开眼！

　　“嗯？是镜子？！这里怎么会这么大一面大镜子！”烛火依旧晃动，而那嗡嗡的叨念已然停止……

　　刹那之间，灯火骤暗！黑暗降临的刹那，是五张惊魂未定的脸出现在偌大的圆镜之内！

　　有慌乱的脚步与惊呼此起彼伏……

　　“救命啊——！来人呐——！”有稚嫩的嗓音带着哭腔，大声疾呼：“大皇兄——！大皇兄——！抓紧我的手——！”

　　黑暗之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出现在眼前……

　　“……我的腿……四弟你快走，别管我！”该死的，有冰冷的脚底，碰到了他的脸……

　　“大皇兄……啊！啊啊啊啊啊啊——！”

　　“……”

　　屋内赤红一片，乌木的床榻早已被血雾所湮没，不见半点轮廓。床边的食梦草，也纷纷木化，宛若树苗！粗壮的根茎撑破了花盆，争先恐后地扎入底下！陶器的碎裂声与木板的炸开音此起彼伏，有碧绿的草植已全部见红，艳如朱砂，依稀有老叶凋零枯落，却依旧在不遗余力地吸食生长……

　　红雾过处，花纹清晰的地面转眼便焦黑松脆！未及逃离的橱柜与妆台，也爬满了霉斑与虫蛀……

　　倾颓只在旦夕！

　　模糊的红影里，有嗡嗡虫声，渐渐而至！腐朽的地面上，是蟾蜍与蛇，四散游弋……

　　“这是……亵渎……”口中喃喃，身体微微后退！饶是几经起伏，已心如止水，却还是冷汗涔涔！索性的是，那些污秽之物并未敢近身，几步开外便自动地绕开他去。

　　“圣痕者！这里危险，还请速速离去！”满脸恶相的君权神授，自体内骤然而出！

　　“现在不行！你得绑我，食梦草怕是顶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床边的食梦草，已有数株因为吸食过量而承受不住焦枯发黑，最后竟自燃起来！

　　“好强的煞气……世间竟有活物能产生如此之强的凶煞之气！”君权神授开始释放咒术，意图抵挡住那不断蔓延的红雾。

　　“不！我想这不单单只是煞气，里面还混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一些可怕的东西……”苍白的面容依旧平静，而那字里行间却已带上了些许颤栗。

　　彩绿险磡的君权神授，乃圣痕之体与恶体合二为一！拥有强大的净化与再生之力！手托圣扉之晶，以灵力灵催动咒术，由恶体加以辅助，顷刻间便是绿光萌动，在周身形成一道环形屏障，驱散了蔓延而来的如血般的红雾！

　　许是此番举动惊扰了原先的平静！无数的赤红与四散的污物，在片刻的停滞后，便像是受到召唤般化为无数血蝇，飞扑而至……

　　绿色的光晕背层层包裹，隐约间忽有蹄声踢踏，踩踏着酥脆的地板缓缓而来！！沉重的呼哧声，每一下都像是有熔岩热浪喷涌而出，吹散了红雾，却模糊了视线！

　　那是一头全身漆黑却有着一双通红眼珠的公羊！犄角粗壮而锋利犹如镰刀，脸盘狭长而突出好似木楔！更诡异的却是那神情，正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两人！正迟疑间，只见他忽然后腿发力前脚腾空，如人类一般地站立起来……

　　“啊……”君权神授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而圣痕者只觉眸底一痛，便失去了知觉……

　　身体像是被浸没于沸腾的水中，沉重而疲软！连眼皮都难以动弹……

　　“你想要漂亮的衣服么？！”在一片焦糊的恶臭里，有声音这样问。

　　“……”

　　“温暖的床，果腹的食物……你想尝一尝米饭和糖果的味道么……”

　　“……”有呼吸声在瑟瑟颤抖

　　“你想要离开这里，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吗？！”

　　“是……我想要……！我想要吃饱穿暖，不再被奴役，被驱赶……”

　　“……”

　　“……告诉我，该怎么做……用什么来交换……”

　　“脱掉你的衣服……”

　　“等等！……我还没有名字……”

　　“没关系，我告诉你……”

　　“……”

　　“咔嚓！”一声脆响！惊得耳内一阵剧痛！双眼骤然睁开，只见那坚持的绿壁上，早已爬满了蝇虫！巨大的振翅犹如雷声轰鸣！一道一指来宽的尖锐裂痕是那般触目惊心！

　　“不好——！”圣痕者心里暗叫一声！便听得咔嚓咔嚓声不断，犹如镜面破碎，无数如蛛网般的裂纹以极快的速度向四周扩散……

　　“小君！”有呼喊声遥遥传来……

　　刹那之间，绿壁四散，有无数红枣般大小地飞蝇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啊——啊啊啊……”又是一声叫喊，近在咫尺！粗狂而沙哑，好似溺水者地呼喊……

　　瞬息之间，一切便静止于半空，顷刻便消散于无形，不留一丝痕迹。

　　“这……到底是？！”君权神授一脸疑惑，望向身边的圣痕者！

　　“呃啊啊啊啊啊……啊……”有压抑地挣扎不断传来。

　　“糟糕!先去看看赤命！”来不及多想，慌忙行至床边！

　　只见那赤红汉子，须发散乱，双眉紧蹙，浑身湿透，正在床榻之上不停挣扎！口中依稀还念念有词……

　　“君权！快帮我制住他……”说着，便用力抱起鬼方赤命……

　　恰在这时，一声巨响，轰然而至！震得屋外巨树晃动不止……

　　“君权神授——！”一记爆呵，是绿色王者，怒火中烧，提刀而至！屋外，早有士兵团团包围！

　　“燹王！”正欲行礼，却顾忌怀中之人昏迷不醒，便只得仰目而视。

　　“圣痕者……”一旁的君权神授亦是左右为难！

　　“你……太让我失望！”眉眼之间，有心痛与愤怒交织。片刻，毅然举起天斩，直指怀中之人。

　　“燹王不可！”焦急与担忧，在那银色的双眸间，来回震颤。

　　“你让开！”眼见如此，先前的惊怒转瞬化为蓬勃杀气，直欲噬人：“哼！什么六王情谊！我今天，非杀了他不可！”

　　“不可啊——！”

　　“君权——！”

　　“啊——！”

　　“……”风云骤起，电光火石，却未有殷红飞溅！碧光森冷刃尖在触及君权神授那绿色胸膛的刹那，停滞不前。

　　“怎会！？”杀意被惊愕所取代，转瞬又化为了疑惑！拔不出又刺不入的悠长尖刀就这样，不见外力地的定格在了虚空之中！

　　“呜呜呜呜呜……”一阵低缓而颤动地吼叫，宛若野兽发怒时的警告，在寂静的屋内缓缓响起。

　　那个昏迷着的人，一直瘫软于圣痕者怀中的人，忽然就抬起了脑袋……

　　赤红的长发直直地垂落着，掩去了大半的面容！燹王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掩藏于头发之后的双眼，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而且，不止一双……

　　“鬼方……赤命!”彼此相对，早已不是首度交锋！燹王自知对此人是有所了解，然而如今这般，却还是头一回切实的感受到，那种异样的难以名状的阴冷与不安！

　　一旁的圣痕者亦有觉察，慌忙想要抽身。放开的刹那，手腕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扣住！

　　“别……动……”模糊地吐出两字，鬼方赤命用力地支撑起身体，缓缓地仰起头颅。艳红的发丝紧贴在湿冷的脸上，蜿蜒扭曲，好似流淌的鲜血，是那样狰狞可怖！

　　“无耻之尤！”面对此景，杀意再涌！收手另出招，朝着三人便冲杀而去！

　　“小心——！”君权神授再度飞身相拦。竟是挨了狠狠一拳。重伤倒地，呕血不止！

　　“燹王——！”圣痕者心急，却因手腕被扣，动弹不得！

　　眼见极招上手，顷刻而至！却不料，一声凄哑叫喊，自鬼方赤命喉间响起。伴随而至地便是一阵蓬勃内力倾斜而出！转眼，便将那收手不及的燹王震飞至屋外草丛之中！

　　许是燹王曾下过命令！屋外的士兵见势不妙，便欲提刀闯入！眼下，君权神授亦是受伤不轻，心急如焚的圣痕者只得，先召回恶体！又喝令道：“在彩绿险磡之主没有下达诏书之前，我依旧是这里的代王！你们若敢向前一步，便是谋反，则休怪本王无情！”

　　半晌，便远远听到一句：“都给我退下！”是燹王！他被人扶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深深地喘息片刻，便又道：“守住这里！一只鸟都不许放走！”如此，危机便算是暂时瓦解……

　　“没……事……”沙哑地声音，低得好似蚊虫：“他们……进不来……”说完，便又瘫软下来。

　　“赤命……赤命你怎么了？”重回本元，圣痕者又回复到原本的君权神授模样！他用力地将鬼方赤命放回在床上。

　　“……”错身之际，耳畔却隐约听得一句话，令原本稍安的心，又再度惊悸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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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0)

4樓發表於: 2016-08-09 23:2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第三章晨

　　红冕边城的清晨总是很忙碌而喧闹。有负责运送时令鲜蔬与果粮肉蛋的马车天不亮就会在侧门外排队等候。寅时钟声一响，便有侍从前来引领入内。

　　卸车、清点、结算，一通忙活之后，车夫与工人们便可入偏厅领上一份热粥小菜，馒头包子，算是早餐。工钱按月结算，报酬不算丰厚却也足够养活家人。逢年过节时候，还能有份赏钱。如此，便也也不枉这一厢早起赶路的艰辛与劳苦。

　　“今早收成不错呀！”照例又是每月一次的视察，氐首赨梦早早地便来了。

　　“见过赨梦大人！”院内忙碌，众人见是他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附身叩拜。

　　“你们忙你们的！甭在意我便是……”轻轻一摆手，便转身找来一位侍从！低声吩咐几句，不过片刻，那人便转身而去。快步小跑进了偏厅，从一众正在喝粥吃菜的运货郎中，拽出一人。

　　“韩师傅，好久不见！”院后僻静，氐首赨梦轻声道：“码头这一厢可算安好？！”

　　“幸得主上庇佑，这段时日，生意可是顺当多了！”那人本在偏厅与人谈笑，模样甚是张狂！如今却恭谨谦卑，没了半丝气性。

　　“那便好。”微一点头，却又道：“念你为红冕效力已久，主上体恤，准备为您谋划一份好的差事……这样，您与您的家人也能早日团聚！”

　　“谢……谢主隆恩！”慌忙下跪，背脊却已冷汗涔涔：“主上与赨梦大人的恩情，韩某来日……不，来生，就是做牛做马，也定会报答！”

　　“好了，下去准备吧……随时恭候佳音！”

　　“是！”

　　“……”

　　回到前院，正遇上两名管事指挥工人搬运刚送来的新鲜海产。

　　“这鱼真不错呐！”上前一瞧，随手便提起一条掂了掂分量，不禁啧啧称赞！

　　“昨儿个刚收了网……这些可是上品鲑鱼……！！！”话未完，却是一道红影兜头而下，以迅雷不急掩耳的速度，从筐中逮起一尾转瞬便消失在了高塔上层。

　　“琴缺风隼你……”

　　“呵！好俊的一只鹰！”年轻鱼贩摇着斗笠道：“这是赤王新得的宠……”

　　“……”闻声，氐首赨梦的脸瞬时一变！只听得腰间铃声一振！周遭的一切也在顷刻间静止！

　　“……”一时院内寂静，无人敢再出声。

　　“！”而年轻鱼贩并不知发生何事，两眼依旧茫然！有年长管事慌忙上前跪下，赔笑道：“……这人刚来，不懂规矩！我明日再多送几筐鱼，以示赔罪……还请赨梦大人莫要介意……”说着，便拽着年轻后生一起跪下，连连磕头。

　　“……”氐首赨梦睨一眼地上两人，收起手，叹口气，缓缓道：“红冕边城地处沙漠，气候恶劣土地贫瘠！诸位在此，若非生活所迫，想来谁也不愿做这苦差，日日往返于码头高塔，劳心劳神不说，还要时刻警醒，生怕行差踏错，顷刻便丢了性命！”

　　“……”闻言，院内众人亦是纷纷下跪，低头静默！

　　“如此，我在门户上宽松，已是想着众人能多口饭吃，多有钱拿，多添家用！只是，此地乃红冕之塔——！戒律森严！主上向来不喜有人在背后议论塔内诸事！故定下规矩，凡有触犯者，皆以拔舌论处，且相关人等，流放边境永不入城！”自打边城建立之时，氐首赨梦向来以宽厚待人，从未有过疾言厉色。众人见此情景，亦是明白，此番真是动了怒气！不禁连连磕头请罪！

　　“求赨梦大人开恩！求赨梦大人开恩！”

　　“求……求大人开恩，求大人开恩呐！！”如此，那年轻后生算是彻底吓破了胆。

　　“……”而那年长管事，却是不发一言。只顾磕头如捣蒜，周身却早已颤抖如筛糠。

　　“……”片刻的凝滞，静默不语。良久方缓缓道：“念是初犯，故不作深究！犯事者逐出商队，另谋他路。罚鱼艺店管事一月工钱，以作警示！还望诸位在人事上多加留心，莫再在此类小事上，坏了规矩！”言罢，拂袖而去。只余下院内一地惊魂未定！

　　“……”

　　“你……你个败家玩意儿！”半晌，有痛呼声响起：“让你现眼，让你口松……”

　　“爹……孩儿知错了……知错了……”

　　“……”很快，这些便淹没在了早间忙碌的身影里，消失不见……

　　高塔上层，某处砖石瓦檐上，有水珠伴着细沙缓缓滴落。碎冰融化，混着淡淡的鱼腥。琴缺风隼用那锋利的鸟喙很快便切开了鲑鱼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啄食着内里的鲜肉。

　　此鱼鳞小刺少，肉色橙红，质感细嫩，味道鲜美，口感最是爽滑，生食最佳。然而鬼方赤命却总爱将它们煮熟来吃。这让琴缺风隼颇为不满。

　　大风又起，裹挟着细碎的沙砾，呼啸而过！干涩粗糙，宛若磨砂纸屑，似要将那新长的羽毛生生扯去。于是，不得不叼起鱼尾，向着砖石的凹陷处挪了又挪……

　　时至正午，白云蔽日！

　　“算算时间，主上也该回来了……”眼见戏台边，有侍从奉上的食物未曾动过。氐首赨梦不禁心生忧虑：“……别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事才好……”

　　微一咬牙，便转身吩咐道：“去！速请赯子虚澹过来一趟！”

　　“是！”即刻便有侍从应声而出……

　　碧绿圣殿，满眼肃杀。

　　在众人屏息静默地注视下，君权神授一五一十阐述着来龙去脉，却颇为巧妙地略去了红冕之王私下来访的目的，只以赯子虚澹有要事耽搁为由，加以搪塞。如此，燹王与众人便只听得大概，又顾忌鬼方赤命在场，故不便详问。

　　“闹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有辱彩绿险磡颜面！”然而，燹王终究是动了怒：“咳咳咳！咳咳……”一时气急上涌，内息不顺。

　　“君权神授愿领责罚！还请燹王保重御体！”

　　“哼！”冷冷一声，再不回顾：“想来君权你也为本王忧心劳神多年！本王念你一路扶持忠心耿耿！故对此事不再追究！即日起，除去君权神授去彩绿险磡代王之职，赏黄金千两，告老还乡！”

　　“是！神授……谢过燹王隆恩！”盈盈拜倒，不再多言。

　　“扑通扑通扑通！”有无数双膝落地之声，骤然响起：“燹王！不可啊——！求燹王收回成命！彩绿险磡不可一日无君！”

　　“求燹王收回成命！！”众人齐声高喊：“彩绿险磡不可一日无君！”声音响彻碧绿圣殿……

　　“你……你们！！！反了，真是反了！！”见此剧变，骤然起身，燹王气急败坏，大声吼叫：“你们一个个……”忽然气血上涌，身形发软，落回王座，呕血不止。

　　“燹王……”眼见如此，众人不敢再言！唯有君权神授疾步上前，想要疗伤。

　　“你滚开——！”却被反手一搡，推倒在地！

　　“……”心绪稍稳，调息微顺！直视君权，目光里却是森然杀意悄悄涌现！

　　“燹王，你太过分了！”一声断喝，箭步上前，赤红身影抬手便将跌坐在地的君权神授扶了起来！

　　“你敢指责我！”骤然起身，大步而至！

　　“哼！我不但指责你，我还要将君权神授带回红冕边城！”字字生响，犹如惊雷！

　　“你……你敢！”众人哗然，燹王亦是瞠目结舌！

　　“既已告老还乡，便不再是彩绿险磡代王！如此，本王便是看上了彩绿险磡一位平民！”言及此处，微一甩袖！看一眼立于身侧的君权神授,又义正言辞继续道：“还请燹王念及两境盟约与六王情谊，忍痛割爱！”最后四字，更像是一记重锤！轰然砸响！震得众人，面面相觑！目光直望向大殿中央的彩绿险磡之主！

　　“你……你——！”四目相对，杀气蓬勃！骤然喝令，不留余地：“来人呐，把这两人给我抓起来！我今天一定要办了他们！”言罢，便又是天斩上手，绿境变色，似有尘默神昏隐隐浮动。

　　“放肆——！”一记沉声，却是赤王发威：“燹王今日若行王者之争，赤命他日定会大军压境！届时战火燎原，尸山焦土！还望彩绿险磡之主，考虑清楚！”

　　“……”静默的片刻里，一个是急飐飐林间龙，是一个是威凛凛山中虎，两者四目相对，互不退让，僵持不下！

　　“滚！”终于，碧绿王者还是败下阵来！他浑身颤抖，双目喷火，字字切齿：“带上你要的人……立刻给我滚！再不许踏足彩绿险磡半步！”

　　“燹王……”清澈的声音细若蚊蝇，银色的眸底满是惊诧与不信：“……”

　　“赤命多谢燹王成全！”言罢，转身便拉过呆愣原地的君权神授小声道：“……走！先跟我走！”

　　走出碧绿圣殿，鬼方赤命随手便招出了隐匿于树下的黑色影魇。之后，便带着君权神授一路出了密林，来到了边境沙滩之上。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知道，你在红冕边城无法生存！刚才那只是怕他会一气之下，起了杀念！”他这样道，语气里全然不见了殿上的轻狂与傲慢！

　　“神授谢过赤王好意！我想，燹王他只是一起气急，方才出此恶言，还请赤王多多谅解！”君权神授缓缓道。

　　“无妨，小事而已，谁都会有气急败坏的时候，请神授勿要挂心。”轻轻一摆手，稍见轻松的脸上，又浮现起一抹忧色：“只是，身在其位，又是在那样的情境之下……难免有失神智！”

　　“请赤王放心！日后，神授会自请去彩绿圣地，守护圣树。再不过问政事！”他淡淡道：“燹王，他是一位贤主！我想，他会明白的……”

　　“此事起因终究在我！若非有心维护，你又何苦落难至此！”言罢，不由屈膝下跪：“赤命在此感念神授恩德！来日定会竭力报答！”

　　“莫要行此大礼！你我如今身份有别，君权受之有愧！”君权神授慌忙俯身相劝，用力扶住鬼方赤命：“现下，赯子虚澹无辜波及！只怕来日……燹王问起……我已身处禁地，无从维护！”

　　“还请神授放心，此事我定会安排周全！”

　　“那便有劳赤王费心！”

　　“嗯……”

　　“……”

　　黄昏降临之时，空寂冷清的绿之晨内，只余燹王一人独自枯坐，两眼发直目光怔怔，似是思索，又像发呆。

　　“君权神授……见过燹王……”盈盈下拜，恭谨谦卑，不过半日，清冷犹在，却已不复往日里的孤高与桀骜。

　　“回来了……过来坐吧！”他并未感到任何的意外，声音里却是说不出的沙哑与干涩！

　　“是……”犹如往常那般，来到木质圆桌对面，静静落座。四目相对，却赫然发现，那人看他的双眼竟是有些微微泛红，像是不久之前刚刚哭过！张口欲言，却是如鲠在喉，出不得半个字。

　　“我知道你会回来！他要带你走，不过是借口罢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停了停复又道：“早前，他便和我说过，那张椅子坐久了，人就会变！我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信口胡诌！就在刚才，我信了……”言罢，他缓缓地抬起手，在眼前轻轻地晃了晃：“不是因为，你与他的私情，而是……君权我……我……”说到这里，他终是无法继续，用手捂住脸，看上去十分的痛苦……

　　“王……别说了……”君权神授缓缓起身，来到燹王身边，如往常一样，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小心安抚：“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碧绿的发丝与暗褐的颜色相互交叠，微微颤动。半晌，忽而缓缓地吐出一句：“去彩绿圣地吧，守护圣扉之树……非诏不得外出！”声音哽咽却透着股股寒意。

　　“是！神授会遵照燹王旨意，尽心守护生命之树！”言罢，放开燹王，举双手奉上圣扉之晶。接着便郑重行礼，下拜叩首！礼毕，方才起身告退。

　　绿之晨的甬道很长，藤蔓环绕，郁郁葱葱。有夕阳的余晖零零落落，映得那身影是这般萧索……

　　“……”燹王双眉紧蹙，神情复杂地注视他一步步远离，许久都未发一言！直到那身影就要消失于转角，方才大声喊住：“君权！”

　　“？！”转身回眸，是疑惑里夹杂着点点期许。

　　“……”片刻的沉默，四目相对！绿色双眼里有光芒一闪，终究是渐渐暗淡，只听得他沉声道：“以后，莫要再与红冕之人有所往来！”

　　“是！”微微颔首，回应道：“谨遵燹王教诲！”言罢，便依旧不紧不慢地消失在了甬道之外……

　　夜色已深，独自仰躺在寝宫床榻之上，周遭安静如斯，唯有桌旁一盏落花时计流水叮咚，为这寂寥的夜更添一重凄清。

　　“小君……小君……我想喝茶……”迷糊中，喃喃自语。

　　“……”良久，外间却未有一丝回应。

　　“小君！”又是一声呼喊！刹那之间却是想起什么，遂骤然起身，改口道：“来人——！”

　　片刻，只见南风法则匆匆而来，静候外间，轻声问：“燹王有何吩咐……”

　　“……”刚欲吩咐，却又没了饮茶的心思，便摆手道：“没……没事了！退下吧！”

　　“是！”言罢，便微一颔首，退步而出！

　　“慢着！”却又被叫住！

　　“燹王，还有何吩咐？！”

　　“……现下外间何人值夜？！”

　　“新任代王并未选出！君权神授便委托我等照顾燹王饮食起居……”言及此处，不由停住，踟蹰不敢继续。

　　“好……你先下去吧……”却是燹王已有遣退之意。

　　“是……”言罢，便合门，快步而出。

　　“……”复又躺下。

　　一切又重归空寂。孤身一人的燹王蜷缩于床榻中心，方才觉得这宫殿竟是这般空旷而冷清。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而已，为何连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片刻，伸手自枕下掏出那枚君权神授常年握于手中的圣扉之晶拢于怀中，好似有掌心余温尚存，瞬时便觉温暖异常，连那凄惶的心也安定不少。

　　只是，内伤未愈，胸口微痛！而比之更令他感到惊心的却是那微微仰起的赤红头颅，在凌乱发丝之下，通红的不见一丝杂色的双眼！是那般的胆寒而惊悸！令当时的他，竟是连最基本的防御也忘了……

　　如今再度回想，依旧深感战栗。遂口中喃喃，轻唤“神授！”，颤抖不止。

　　破败的屋舍前，君权神授孤身一人故地重游。此刻，他的心亦是突突直跳，背脊发凉，冷汗涔涔。忆起昨日种种，鬼方赤命的模糊低语，着实令他心头一颤！

　　“……奇迹之子……被赋予使命与希望的诞生！……你之名，燹王……”那分明是先王与他最为隐秘的对话！而那声音亦是他在那时，曾有过的嗓音……

　　想到这里，君权神授不禁遍体生寒，额角发憷：“鬼方赤命，你的身上到底隐潜藏了多少隐秘……？！”

　　终于，在倒塌崩落的灰烬里，有几枚残存的碎片，在月光下闪烁着熠熠红光，在漆黑的缝隙中好似几点星火尚未燃尽！！

　　“这是……食梦草燃尽后剩下的……”自口袋里取出绢帕，小心拾起，至于眼前细细观察：“莫非……梦也能被记录？！”

　　于是，便小心地将它们尽数拾来，仔细包好，方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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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okenwi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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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0)

5樓發表於: 2016-08-12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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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夜

　　
　　傍晚时分鬼方赤命骑着影魇，涉海而归。

　　待得踏上陆地，早已是余晖渐尽，夜幕初降！红冕边城之内家家户户闭门落窗，店铺商贩停工歇业。唯有街市转角处的零星旅店与小道暗巷里的几家娼馆还亮着橘灯……

　　偶有迷失之人，来不及落脚，便丢下包袱朝着灯火明亮处加速急奔，形若逃命……

　　转眼，浓稠的黑便如泼墨般沉降下来，吞噬了夕阳最后一丝光亮！夜真的来了，刹那之间红冕之塔灯火骤亮！巨大的明灯犹如利剑劈开夜空，在无尽的荒漠间，宛若灯塔……

　　鬼方赤命神情凝重，此地离城尚远，却已然能感受到，黑暗空气里涌动着的冰冷与不安。他深吸一口气，再次举头远眺那荒漠间耸着立的摇曳灯火。不觉蹙起眉头，手一发力，猛拽缰绳，命令影魇即刻掉头，向着另一处海岸跋涉而去……

　　魔婆之泪！那终日涌动着赤红海水的地方，每一道浪花里都裹挟着无尽血泪的海岸……。

　　若无必要，鬼方赤命是万不愿踏上此地，返回红冕之塔的。

　　黑暗幽邃的密道，冰冷潮湿的海风，昔日赑风隼的殒命之地，如今却唯有一株鹤望兰迎风而立，摇曳生姿。

　　一路缓行，沉浸于黑暗，他的神情阴郁莫测，锋利的金瞳形若满月，有绿光点点，鬼祟莫名，令人心生恐惧。连一向对他不屑的影魇，也乖顺地敛起锋芒，化作豹猫，垂首跟随……

　　密道幽邃，四通八达，是红冕之塔亦是其原址的禁地，更是心中一道深深的伤！

　　无需灯火，只伸手便熟练地摸到墙上一横突起的把手！用力扳动，墙壁边顺势翻转开合！步出，竟是赤王寝殿，原先的衣柜，也已移动至旁侧……

　　“影魇别闹！快下来，帮我把赨梦叫来……我有事找他！”刚一走出暗道，漆黑的豹猫见着柔软的床铺，便跃了上去，四仰八叉地在上边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全然不顾，那原是红冕之王的卧榻。

　　“唔呜呜……嗷唔——！”结实的后臀被那赤红的大手用力一拍！便只得悻悻下地，走向门边，忽而又回头“喵嗷”数声，似是不满。

　　“好好好！待会儿，我就让人给你备上软垫与枕头……”鬼方赤命看上去有些疲倦：“快去吧……我等着……”

　　“唔嗷——！”豹猫的脚步轻而无声，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环视四周，一切如常，单调且简素。衣柜，桌椅，香炉与床……

　　鬼方赤命轻轻地爬上床榻，屈膝而伏，前胸低垂，双臂前伸，五指微张，头脸轻仰！远远看去，整个身躯以一种不可思议地弧度弯曲着！很快又舒展开来。他就那样蜷躺着，眼皮不知不觉，微微合起，渐渐地整个人便松弛了下来……

　　“赨梦拜见主上……”氐首赨梦缓步而入，静立门边等候召唤。却半晌却未有动静。

　　内室烛火熠熠，无风而动。微明微暗间，帐幔之上蜷卧的暗影，忽然闻声坐起，晃晃悠悠步出帐幔，走向门边，好似睡眼朦胧，依旧未醒……

　　“主上……？！”朱漆雕花木门兀自开启。氐首赨梦缓步而入，却十分警惕，不敢多行，不敢出声。却在闻得那均匀的呼吸之后，方才安心不少。

　　“……”屋门虚掩，黑色的身影，便悄然而走，来到桌案前缓步落座，伸手随意地翻阅那许久都不曾读完的书本。

　　“春末夏至，季节交替！还请主上多多保重身体……”轻声低语，未敢近前！却是有风忽起漾动帐幔，摇曳不止！

　　“赨梦……赨梦是你么？！”转眼，黑影消失，却是熟悉人声，轻缓响起：“我这是……在做梦么？”只见床榻上，有身影模糊，悉悉索索。

　　“主上……赨梦……拜见主上……”一时唐突，氐首赨梦只觉自己贸然入内，着实失礼，不觉语塞，慌忙下跪：“一时失礼，望主上恕罪！”

　　“无妨！起来吧……我确实找你有事……”

　　“是……但凭主上吩咐！”

　　“……”

　　待得事毕，离开赤王寝殿，已是夜过三更！

　　氐首赨梦独自行走于悠长甬道之上，心若波涛，却依旧端然自若，不见半点慌乱与失落。有侍从与守卫静立值夜，双目炯炯。相遇时无不侧目行礼，动作一致，好似机械木偶。

　　“这次的牧虫之行，我希望你与赯一同前往彩绿险磡！”

　　“主上……何故有此安排？！还望主上明示！”背脊微微发凉，连同指尖亦微微发颤。相伴良久，这还是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得如此匪夷所思之语。

　　“……我是怕赯会遇到危险！有你陪同，会安心不少！”

　　“……”刹那之间，心头一跳！目之所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担忧！瞬时一切皆已明了：“请主上放心！赨梦定会护得赯子虚澹周全！”

　　“……此去是有一月有余！若是心有挂念，我会让峨城跟随！届时，两境虽远，亦如咫尺……”

　　“自打得您相救之日起，赨梦便从未远离主上身边如此之久！”心头微酸，方端然而跪：“赨梦不求别的，只担心我与赯皆不在您身边，会有小人趁虚而入！还请主上速召回赩翼等人，以作打算……”

　　“放心，你的顾虑，我自有安排！”

　　“是……”

　　“……”

　　沐浴更衣，浅斟微啜。鬼方赤命手持酒杯，缓步行至露台边，一把推开那雕花彩绘的玻璃门。瞬时便有冷风裹挟着细微的水汽，涌进屋内……

　　遥远的天际，微微泛红，似有雷声滚动，沉闷而闭塞。那是彩绿险磡的方向，此刻正是大雨倾盆……

　　有激烈的劲风拨乱了潮湿的红发，也扯脱了松弛的衣带！艳红的寝衣，翻飞而起，宛若抖动的夜火，虚虚实实，捉摸不定。

　　忽而，一道飞影，骤然落于围栏，鹰隼般的目光，直钩钩瞪视而来。

　　“我以为你已经逃走……没想到，竟还在此！”

　　“……大仇未报！为何要逃！”

　　“哼！哈哈哈哈哈！赤命就在这里，你想复仇，放马过来便是！”

　　“哼！看招！”

　　“你！”

　　噼啪几声响！是酒杯跌落，重物倒地夹杂着绸布撕裂的轻盈脆响……

　　“你……放开！”琴缺风隼赤身裸体地蜷躺于乌木雕花大床之上，他的双手被一根艳红如血的腰带缠住、反绑，动弹不得。

　　“……”逆光而立的身形，同样不着片缕，却沉默得像个影子。唯有一双金瞳雪亮如满月，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你……你要做什么！别过来……”油灯抖动，时明时暗！模糊的身影，被拉得悠长，恍若赤黑的蛇，漫过地面，游上床榻，直至触及那月白的肌体。冻得他起了一层栗子。

　　“你在害怕……？！你害怕什么？！”暗红的双膝已跨上床面。在那柔软的被褥上，压出两道印痕：“你连死都不怕……还会害怕这个？！”

　　“你滚！滚开……你这个疯子！别碰我……”看着那黑影一点点靠近，俯身，有湿冷的发丝略过手臂和肩头，腥咸而炙热的气息不停地扑上脸颊……

　　“哼哈哈哈哈哈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没这么舒服的地方可以躺……”笑声突兀而尖锐，宛若铁钉割过玻璃，粗糙且刺耳。宽大的手掌抚上额角，指尖拨过发迹，停滞于头顶，深入，直抵头皮……

　　“你……你要做什么？！”全身骤然发紧，指尖炽热，带来的却是从未有颤栗与冰凉！

　　“……还真是年轻呐！”而他依旧慢条斯理：“瞧这身子……又光滑又柔软！就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双手却好似毒蛇，游走于满是冷汗的身躯，细细品味着恐惧与惊悚。

　　“不！禽兽——！呜呜呜呜……”喉咙被轻轻扼住，纵有万千恶毒，也无从倾吐。

　　“禽兽？！是有多久没人敢用这样的言辞来戳指于我……”他缓缓地叹了口气，仿佛那突然出口的咒骂，令他感到惊喜：“……你与他……还真是像呐！”

　　“呜呜呜呜……”头皮忽然紧缩，像是有人在用火烧冰锥，阵阵锤击。

　　“说……你到底是谁？！赑风隼！？琴缺风隼！？还是别的什么？！”他终是没再继续方才的戏弄！敛起了轻狂与放肆，又恢复了红冕之王应有的肃杀与阴森，开始了这场私密的审问。

　　“……啊……放开！！放开我——！咳咳咳……”喉头的钳制松弛开来，一连串疾呼便倾泻而出。

　　“说！你究竟有何目的！”指尖徐徐用力，光滑的颅骨在头皮之下，发出了细微响动。

　　“不——！我不说——！啊啊啊啊……”疼痛，犹如沸水烧灼！五内剧焚！

　　“呵！说不说随你！我至少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你生不如死……”

　　“啊……啊啊啊啊……啊——！”身躯不由自主地紧绷如弯弓，他只觉自己的身体像是有无数地虫蚁在啃噬，酸麻痛痒，深入骨髓！

　　“……”

　　“我……我是琴缺风隼……继承赑风隼的遗志……啊啊啊啊……为他报仇！啊啊啊……饶……饶了我……啊啊啊啊啊……”疼痛依旧剧烈，像是要爆裂！脑内沸腾无数，前尘往事如麻绳般翻搅于一处。而身躯却像是落进了无底的冰窟，愈是下坠，便愈是寒冷……

　　“……！”微一用力，那瘫软的身躯便被扯起！雪白的银发早已被冷汗沁湿，变得又滑又黏。而那白净的面容，也泛起了死尸般的灰，半点没了先前的粉嫩与生机。

　　“……月有……圆缺时，情义……无离合，从此兄弟称，不违……生死盟……”断断续续的呓语，细若蚊蝇。不过片刻，便再无坚持，刹那已昏死过去。

　　“哼！”指尖一松。那潮湿的一团，便如草绳般坠落，瘫倒于床榻不省人事……

　　“……嘤嘤……呜……”许是那沉重的磕碰，令他醒转！瞬时又绝望地缩成一团，微微抽搐……

　　有乌云散去，有月光透过窗棂，徐徐洒入。在那纤柔的身躯上勾勒出一道耀眼的白！就像是溺水的人，一半浸透于黑暗，一半漂浮于水面！起起伏伏，无从着落！

　　“……”他沉默着，冷眼以对！

　　“……”他蜷缩着，虚弱惊恐。片刻，有点点星光，轻轻滑落。宛若流星又似萤火……

　　“……何故以卵击石……当真不要命了吗？！”

　　“……你……你欠我的，永远欠我……只要你在，我就会……一次一次……找你……”断断续续地话语，抖索着，絮絮叨叨。

　　“赑风隼！”咬牙吐出这盘旋于胸中许久的三个字。却已然凝元提气，抬手只待一击！

　　“……杀了我吧……”他喃喃道，浅蓝的双眸，渐渐变成了空洞的灰白！他依旧是那般蜷缩，许久，终是闭上双眼，再不言语。

　　“……罢了……”凝视良久，鬼方赤命终是收起手！扯过一旁的被褥，轻轻将他盖住。随后，便披上外衫，步出寝殿。

　　“如此，怕是真留不住了吧！”黑暗的库房里，鬼方赤命信手打开一方镂刻精致的漆盒，霎时桌案之上，红光熠熠，晶莹生辉。

　　“据查所得，此人原先乃怪贩妖市的无名琴师。近些年才声名鹊起！以一曲《战龙七段律》最为拿手！前段时间曾参与弦琴无上宴……”立于暗处的一袭鬼魅身影，嗓音独特，令人发憷：“至于旁的，便再无其他……”

　　“只怕是……再无可查吧？！”

　　“主上英明！属下只觉，此人来历，像是被人刻意抹杀！多方寻查，皆是清清白白无可挑剔。”停了停再言道：“除了与你我同出妖市之外，便再无共通之处。”

　　“同出妖市、又是以《斩龙》拿手！出现得还是那么突兀又棘手……真像是摆明了要引起咱们的注意……”言语间，指腹触上那残旧的、断裂如碎片的红色晶石头饰！口中不禁喃喃自语：“三贝啊三贝，这么多年……你终是回来找我复仇了吗……？！”

　　“主上可有何打算？！”

　　“随他去吧！拘留在此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只需多加提防便可！”停了停他又道：“另外，此次牧虫之行，我会让赨梦与你一同前往……”

　　“赯不知何意……还请主上明示！”异样的声音里，透出了些许警惕！

　　“你不必紧张，如常前去即可！只是……”他停了停，缓口道：“若是燹王召见，务必带上赨梦，寸步不可相离！详细情形，之后赨梦会一一告知于你……”

　　“……赯明白了！”

　　“……”

　　离开库房，重回寝殿。天色已然微明，夜幕渐渐散尽，闪耀了一夜的灯火也已熄灭！有侍从换班的脚步，迅速而杂沓！在塔内各层此起彼伏……

　　屋内依旧寂静，唯有细沙流动的声音在昭示着时光的飞逝。

　　撩开帐帘，床榻之上，身影依旧蜷卧，却比先前更加紧蹙。微微颤抖间，有呻吟呓语，断断续续，像是被困于噩梦，十分痛苦。

　　“……太冷么？！”见状，鬼方赤命转身便从柜中扯出一条毯子，覆盖其上。

　　“唔……啊啊啊啊……呜……”许是有所察觉，纤瘦的身影，猛地一抖，却瑟缩更紧。挪动间，发丝游移，苍白的脸颊却是通红一片……

　　“嗯？！”感觉不妙，即刻伸手查探！却是额头滚烫！！不由地大叫出声：“来人——！宣御医——！”

　　“……”

　　潮湿冰冷的感觉洗净了无边的混沌与烧灼！有脚步杂沓、话语模糊、水声叮咚、杯碗茶盏，不绝于耳……

　　“我……这是什么地方……”喉咙干涩的发不出一个音节。微睁的双眼，悄悄打量四周……

　　“……琴缺公子受了风寒，再加上惊惧过度，才会高热不退……无碍的……”有陌生的话语遥遥传来。

　　“哦！是这样……那便有劳先生了……”这个声音却十分熟悉！刹那，是彻骨的冰寒自心底蔓延……

　　“……公子体虚，膳食上还需多加注意……”又有零碎的叮嘱断断续续……

　　“……”只是琴缺风隼已无暇再听，忆起昨夜种种，此刻的他只想尽快离去。奈何周身却软得没有一丝气力……

　　“公子醒了！”有侍从绞了湿巾欲要更换，发现他已苏醒，便即刻前去禀报……

　　“无事便都下去吧！”脚步声近，遣退了屋内的侍从。

　　“……”琴缺风隼的心瞬时便高高提起！这并非畏惧，只是对危险渐近的本能反应。

　　“醒了？！”有红色的手掌徐徐探入，撩开帐帘！于是，那张宛若罗刹的赤色凶脸便再度映入眼帘！

　　“……”见他伸手而来，琴缺风隼竭力躲闪，却是无从避开，额头再次被捂了个严实！

　　“恩！好多了……之前可真是吓我一跳！”言语轻松而平和，全然不似昨夜那般杀气腾腾！

　　“……”然而，他却不想与之对话，只是持续保持缄默。

　　“……我已命人将戏台上的物什搬到了这里！以后，你留宿此处，不必再去戏台安寝……”

　　“！！！”犹是心惊，却仍是不发一言！只暗暗揣测：鬼方赤命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

　　午后，氐首赨梦带着侍从前来伺候洗浴，琴缺风隼便被搀扶着去了暖阁。趁这空隙，众人即刻便收拾出了寝殿外间。备上地龙炭火，食宿器皿，又抬来桌椅长案，香炉笔墨，如此，只是留人值夜的小间看上去倒有了几分厢房模样！

　　待得整理完了寝殿里间，众人速速退去。只余氐首赨梦静候于此，想来是有话要交代……

　　怎料苦等许久，始终不见琴缺风隼却等来了鬼方赤命！

　　“拜见主上……”起身行礼，心中自是诧异。

　　“怎么！？琴缺还没回来？！”

　　“方才由侍从带去沐浴，现下……怕是也该完了……”微一思量，心下惴惴。

　　“哦？！我去瞧瞧……别是有什么不好……”言罢，两人匆匆前去。

　　未至门边，却已听得暖阁之内，有吵闹声不断！

　　“放开！别碰我！”

　　“公子还是安分一些的好！”有女子之声，尖利刺耳！

　　“滚——！”扑通、哗啦！哐啷——！像是有人被踹倒在地，还打翻了水盆！

　　“……”

　　“哼！反了……”又是那女声，带着愤怒，大声道：“……你不过是红冕边城的阶下囚！下贱的东西！还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不成！咱们称一声‘公子’不过是看赨梦大人的面儿上，可别给脸不要脸！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再拖延下去，误了时辰，谁都别想好！”接着便是脚步声杂沓！

　　“走开！”又是一阵噼啪声作响。

　　“啪——！”有人被甩了耳光：“你给我老实点儿！”

　　“嗤啦——！嘶嘶……嗤嗤……”是锦帛被撕裂的声音！

　　“……”很快人声便弱了，唯听得水声不断……

　　“主上……”闻得这些，氐首赨梦的脸色早就白了！他偷眼瞧着身旁的鬼方赤命！背脊上早已冷汗涔涔。不由得双膝一软，颤声道：“是属下管教下人不力……”

　　“哈！”然而，鬼方赤命却笑了，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自己便悄无声息地进了暖阁……

　　屋内灯火微暗，有铜盆布巾屏风衣衫横七竖八倒落在地，十分凌乱。里间，是几名侍从在一锦衣侍女的命令下，正抓着衣全身赤裸的琴缺风隼往水里按，更有人手持板刷几欲施暴……

　　“快，涮干净就拖出来！别磨磨蹭蹭……”那人原是嚣张惯了，却不料回身望见一赤色身影静立门边，不由得惊骇异常，即刻便跌坐在地：“赤……赤王……”

　　“噗通——！”一声巨响，施暴的手瞬时便停了，软倒的身体沿着偌大的木桶缓缓滑落，白皙的皮肉上几道红印触目惊心。

　　“拖出去……水刑！”冷冷一声，不容置疑！言罢，便立即解下外衣，盖在了琴缺风隼身上。

　　“赤王……饶命啊……”有人哀呼求饶！

　　“剁手拔舌后溺杀！”而他只顾扶起那柔弱的身子，头也不抬地继续下令。

　　“啊啊啊啊啊——！”有人当场昏厥。随后便被前来的侍卫一同拖走。

　　暖阁瞬时便安静了下来，唯有水滴之声细碎零落，而氐首赨梦却依旧跪在原地，不乏一言。

　　“……赨梦，你先下去吧！这里有我便可……”鬼方赤命望一眼门边，缓声道。

　　“是……”颤声回应，微一欠身，便径直退下。

　　再看琴缺风隼，只是沉默不言，弓身瑟瑟，脸颊微肿，神情黯然，像是有着极大的委屈。

　　“没事了……莫怕！我在这儿，没人会欺负你……”他柔声安抚：“来，先把身子洗了，换件干净衣服……我带你回去休息……”

　　“……不……不要……”像是受到惊吓，他连连后退躲避。

　　“那……”唯一思量，旋即了然：“我在外头你……有需要唤声便是……”

　　“嗯……”

　　“……”缓步而去，掩上屋门。

　　很快，便有侍从又抬了干净的热水，前来换上。煮了金银花的热水，气味芬芳。一室氤氲里，琴缺风隼并未解衣沐浴，却抬手搬来椅子，踮着脚打开了高墙之上的气窗。然后，解下衣衫，便站了上去。

　　高塔之上寒风呼啸。银色的长发被风吹起，不断地撩拨背脊与脸颊！那微肿的指印，火辣且迟钝，却还是打痛了心绪。片刻，雪白的玉臂缓缓展开，是绯红的羽毛迅速延展。转眼，赤裸的肌体便被多彩与绚丽所掩盖！璀璨与夺目驱散了一室的氤氲与朦胧……

　　一只生着人面的大鸟，迎风而立，光芒闪耀！

　　“……要走我不拦你！只是，怎么也得先养好身子才行！”欲振翅，却是背后冷冷一声，直直而来：“就你现在这样，估计城还没出，就会从天上掉下来……”

　　“……”回望的刹那，只觉是厉鬼降临，全身发软，险些跌落窗台……

　　“下来吧……我让人炖了你最爱吃的鱼！不管如何，先把肚子填饱再说！”他缓步而近，试探着伸出手：“你若不愿留在此处，我让人去外边找一间小屋与你暂住也未尝不可……”

　　“不……不必……”迟疑片刻。终是轻轻跃下窗台！仍凭鬼方赤命将他接个正着。旋即又低头不语。

　　“……这……”指尖触及脸颊痛处，饶是心疼不由缓缓道：“待会儿拿鸡蛋揉揉……不会有事的！”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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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16-08-18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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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妖

　
　　待得沐浴完毕，重回寝殿，已是日过正午，骄阳似火。

　　琴缺风隼任由自己被鬼方赤命扛在肩头，走了一路。期间有无数侍从转身回避，有无数侍女下跪行礼。如此，众人便皆知这位曾经的阶下之囚，很快就会飞上枝头，成为红冕之王的爱物……

　　由正门而入，穿过几处门廊，便至寝殿外间。此时已是收拾妥当，炭火齐备，文墨书香。鬼方赤命便俯下身，轻轻地将他搁在了柔软的被褥之上。

　　“……稍微坐会儿，我这就命人把午膳端到这儿来……”他微微活动了一下脖颈，转眼便要吩咐。

　　“不……不必如此麻烦！还是去偏厅用吧。”琴缺风隼慌忙接口：“有劳……赤王带路……”

　　“嗯……听你的……”他微笑。

　　缓缓起身，相伴而出。此时的琴缺风隼，衣着素雅。满头银丝只用一根玉簪挽髻，还是极普通的式样！除此，便再未见其他饰物。这般看去，整个人便显得格外单薄，惹人怜惜。

　　忆及故人倩影，再瞧眼前之人。鬼方赤命不禁微微蹙眉：真是太不像话了！但转念又想，此番境遇终究是自己暴行所致，便不觉微感愧疚。遂暗自记下，用膳之后，必得叫上赨梦，去珍宝房一趟！

　　刚入偏厅，便是饭香扑鼻！！有上好的鱼汤与草药同煮，鲜香里混着淡淡清甜，十分美味！同时又有清蒸花蟹与肉食相配，满满一桌，色泽丰富！不由引人食指大动。

　　鬼方赤命用膳从来不喜侍从在旁布菜伺候！因此，这顿饭便成了两人相对同食，气氛便有些轻松……

　　“你总看我干什么？！”说话间，拆蟹的手便停了下来。金色的眸子，缓缓抬起，直视而来。

　　“我……”甫开口，却一转念：“你不也在看我吗！！到底是谁偷看谁……”暗自嘀咕，白净的脸上，有了些许绯红！许是想缓解这种尴尬，琴缺风隼一抬手，便灌了一大勺鱼汤！喝得急了，便有些呛！遂咳咳不止……

　　“你慢些……又没人跟你抢……”说着便起身，捉人端来茶水绢帕，小心轻抚。

　　“咳咳……多谢赤王……”微微缓过，又瞥见桌边花蟹，不由叮咛道：“蟹寒，凉了吃伤胃……”

　　“是是是……我总剥不好……”说这话时，鬼方赤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的肤色本就异于常人，却也觉不出脸红，唯有那般神情，腼腆如孩童：“哈……我吃东西的样子些吓人……这么多年，也就赨梦不觉讨厌……”像是自言自语。

　　“……”微一凝滞，心头略过方才，偷眼凝视其钢牙啃蟹时的模样，不由头皮发紧。正欲低头扒饭。却听得一声低吟，干脆而低沉。

　　“怎么了？！”放下碗筷，抬眼望去，却是对坐赤王，正低头吮吸手指……

　　“唔……扎了一下……无碍的！”指尖离开唇齿的刹那，琴缺风隼不由微微蹙眉，胃里一阵紧缩。瞬时没了继续用膳的胃口，便轻声道：“鄙人手拙，若不嫌弃，便由琴缺来擘蟹与赤王享用，可好？！”

　　“求之不得！那便有劳琴缺公子了！”

　　“多谢赤王赏识！”言罢，便瞧琴缺风隼缓缓起身，将座位挪近些许，端过那碟花蟹，又命侍从取来银剪细勺，以沸水熨过，便开始小心侍弄。

　　花蟹乃海中之物，与河蟹不同，个大且肉多。梭子形的硬壳里藏着丰富的膏脂与蟹黄，反倒是那螯钳与蟹腿细长且空洞，没有多少蟹肉可食。然而，琴缺风隼却解得仔细，银剪与细勺相互交替，不见半点疏漏，很快便拆出一小碗至纯蟹粉！接着，便淋上几滴香麻油香醋与蒜末葱花，双手奉与鬼方赤命。

　　“请赤王慢用……”

　　“嗯？！哦！！！”静观良久，许是有些痴了，半晌方才回神：“多谢琴缺公子！”

　　趁着鬼方赤命低头进食的时刻，琴缺风隼便轻声唤来侍从伺候浣手。染了蟹腥的手，不易洗净。需用菊花瓣揉擦，再以凉茶水浸泡方能去味……

　　再看鬼方赤命，一盘蟹粉就着白饭囫囵吞枣！如此，虽是大快朵颐，却是食不知味，想来着实可惜。

　　午后，余热未消。琴缺风隼不觉困乏，便抱着几本诗词，由侍婢陪同沿着台阶缓步而下，径直去往塔心花园……

　　那原是一处空地，自平朔新月城时便已修葺园林作枯山水于此。如今却是绿植环绕，曲径通幽，又建有凉亭水榭，溪流潺潺，郁郁葱葱，鸟语花香。虽比不得皇家园林的奢华气派，却犹是一片浑然天成。

　　缓步其间，有金丝竹镶玉竹在石子道边生长茂盛，亭亭矗立宛若绿墙迷宫。往里更是淡竹若林，遮天蔽日！分割了如火的艳阳，化作无数斑斓零落，煞是惬意。而那迷宫的最深处，亦是高塔的核心里，却生着一株无比巨大形若火焰的粗藤古树……

　　伫步仰望，心中激荡。然而浮于表面的，却仍是一如往常的静若止水……

　　“公子可知此为何树？！”转身欲走，却听得侍婢绛雪娇俏发问。

　　“……还请姑娘指点……”口中如此！心下却是突突不已！他又怎会不知，此树由来！！

　　“奴婢亦是不知！但看赨梦大人与赤王皆是十分爱护此树，定是极为珍贵之物！”侍婢绛雪如是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片园林，亦是为着这树才修建的！那时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又是去城外请人，又是大兴土木，险些连这高塔的根基也给动了……”

　　“站着也累，随我去那边的亭子里坐坐吧！”她口中没完，琴缺风隼却已不愿再听，只淡淡一句，便兀自转身。

　　凉亭宽敞，石板之下是流水潺潺，带去不少暑意。

　　“公子慢些落座！”放下书本笔墨与香炉。却听得那娇俏之声再度响起：“石凳寒凉，久坐伤身！”言毕，取出一方布巾折了又折，便铺个严实：“这下好了！既不会热，也不怕凉！”

　　“多谢姑娘细心。”

　　香烟袅袅，气味清凉，驱虫避蚊，提神醒脑。日光之下，执一卷书，有苦茶相伴甚是惬意。片刻，又有侍从端来了一碟清凉解暑的点心和两枚热乎乎的熟鸡蛋！如此，边看书，便揉脸，消磨上个把时辰，也不觉得闷。倒是那活泼机灵的侍婢，很快便撑不住了，却又不敢出言打扰！只得咬牙干坐。琴缺风隼见她苦恼，便索性打发了她去别处活动，倒也落个自在！

　　“赨梦——！赨梦——！”渐渐地，有喊声远远传来：“赯——！”

　　“！”闻言，起身回望，只见一红发男子，锦衣闪耀，由远而近，恍若焰火！

　　“嗯？！你是谁啊？！怎么会在这里！！”来到近前，四目相接，眼中甚是不解！

　　“这位是琴缺公子……刚来不久……”有侍从跟随而来，悄悄递上话去：“就快是赤王的人了……”

　　“我乃琴缺风隼……望赩翼大人安好！”微微施了一礼，并未作过多言语。

　　“嗯？哼！”原本兴奋尚存，微带好奇的目光，转瞬就变得冷峻而疏远！只听他没好气的问：“赤命呢？他在哪儿？！我有事找他！”

　　“赩翼大人……这可怎么是好……”眼见情势不对，侍从早已有些慌神：“您可慢着点……就当奴才刚是胡诌……”

　　“你走开，这儿没你的事！”挥手喝退，转身而去，眼中已见愤懑鄙夷。

　　“……”而琴缺风隼却也敛起了方才的淡然与谦卑，朝那背影狠狠一剜！眼角眉梢里的轻蔑与不可一世，竟是判若两人。

　　“赤命他正和赨梦在珍宝轩里忙活呢……”来者是赯子虚澹！擦身而过的刹那，模糊的面容，神情难辨。但从那深深的空洞里，仍是能察觉出有淡淡的不屑与敌意时起时伏。

　　“是吗！”闻言，话锋骤然一变，赩翼苍鸆警惕地瞥了一眼，抬手便扯过赯子虚澹的衣角，把他拽到一边，低声道：“赯你告诉我，那是怎么回事？！”言语间，字字直戳凉亭而来……

　　“随他们去吧……”他心里想着，便又兀自坐下，气定神闲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方才的一切，只作过眼云烟，照旧不紧不慢地翻着书页……

　　很快，两人就离开了塔心花园，向着往珍宝轩而去！琴缺风隼定定地望着两人的背影，只冷冷道：“红冕七元……我定要你们不得好死！”

　　黄昏时分，暑气渐消。立于高处露台之上，远远便能听见有城内钟声此起彼伏！

　　“公子，此处风大！黑夜将至，还是尽快回到屋里为好……”侍婢绛雪慌忙取过一件大氅为琴缺风隼披上。

　　“绛雪，平日里每到这时，就会有鸣钟么？”放眼望去，只听那钟声一过，街道之上立刻便冷寂下来，唯有三两旅人步履匆匆，很快便消失于旅店暗巷，不见踪影……

　　“啊……哦！公子不是本城居民，怕是不知道吧……”绛雪有些诧异，转念便也明白过来，遂轻声道：“在红冕边城，夜里可不要随处乱走的好……”

　　“哦？！可是有什么禁忌！？”心下疑惑，却也不禁感叹：这么多年，想不到此地变化竟是如此之大……

　　“绛雪亦是未曾经历……”她这样说，神情却变得有些畏惧：“不过，据那些守夜的侍卫所说，日落之后街上会有……”

　　“你在这儿呐……”话未完，背后却是沉闷一声，冷冷打断：“晚膳已好，哪儿也找不见你……有人说你上了露台，就来看看……”

　　“现下也正准备回去……”说着，便转身走向鬼方赤命。

　　离去之时，又转头望一眼露台。却已有侍从上前关闭通往露台的雕花栅门，另有人提着黑色箱笼快步上前，着手更换门边垂吊的两盏油灯……

　　“敢问赤王，这是作甚？！”琴缺风隼试探着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寻常事务罢了，侍从们日日皆是如此……”随意回应，便伸手引路，与之并肩同行，一路前往正殿偏厅。

　　屋内热闹，很少有的一同用膳。

　　略一环视，红冕七元除了赮毕钵罗、赦天琴箕不在之外，竟是连久居怪贩妖市的赪手奎章也出现在了饭桌之上！但更令人意外的，却是静静端坐于赩翼苍鸆身边的那人……

　　“拜见主上……”众人见鬼方赤命到来，不觉起身行礼。

　　“不必拘礼，都坐吧！”说话间，抬手示意,琴缺风隼坐到身旁的次位之上!

　　“……”静默落座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而来，令琴缺风隼微感气滞。

　　却听鬼方赤命又沉声道：“琴缺风隼初来乍到，你们大家要好好照应！吃饭吧……”

　　“哼……”话未完，赩翼苍鸆便没好气地蹙了蹙眉。

　　“赩翼……别这样……”身旁的氐首赨梦小声提醒。

　　“……”另一旁的玄同，也轻拉衣袖。

　　“……”赯子虚澹则默不作声，只故低头将跑出衣袖的两条蜈蚣又赶了回去。

　　“！”而赪手奎章只是冷漠微笑，不发一言。

　　如此这般，琴缺风隼只得抱定一念：宴饮之时需得处处留心，时刻警醒，轻易不能多说一句话，多动一记筷！万不能让人抓到错处，有迹可循！

　　圆桌之上食色丰富，羹汤点心，粥饭凉菜，皆是平日里所不常见到的膳食。开席不久，更有侍从奉上了新制的马奶子！用以替代寻常酒水，以助开胃消食，甚是不错！

　　因这只是红冕家宴，留在偏厅随侍的仆从侍婢便无需很多。只在桌旁站了四人，时刻留意斟酒添水，更换骨碟，传膳端盘，便已足够。

　　鬼方赤命用膳的顺序，一向喜欢先动上几筷肉食，再饮一碗汤……

　　于是，赨梦见手边有一道上好蜜汁烤火腿。金灿灿的腿肉片成数块，洒了丁香，有调了蜂蜜与胡椒，烤的鲜香脆嫩，甚是可口。便用银筷夹了一碟，递到赤王身前放下。

　　“蜜汁火腿！说到肉食再没比这更可口的了！”说着便执起银筷，尝了一口：“火腿肉紧，又是腌渍熏烤，入味甚佳！再加上这蜜汁也是风味独到！”只是，这鲜味都到了前头，后来的菜色再好，也是食之无味了！”

　　“属下糊涂，只惦记着主上素日喜好，未觉现下情状，实在有失时宜……”赨梦有些惴惴。

　　“你也是好意，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太过在意！”言罢，便伸手轻轻扶了扶氐首赨梦的臂膀。又缓声道：“佳肴丰富，大家请尽情享用，不必拘礼！”言罢，便伸手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亦纷纷附和，举杯同饮。至此，这场宴席才算是正式开始……

　　与鬼方赤命的随意进食，畅谈饮宴不同，琴缺风隼却是正襟危坐，循规蹈矩，勺不碰碗，筷不指人，细嚼慢咽，气定神闲……

　　举杯三巡，抬眼望去，觥筹交错间，有细密私语此起彼伏。目光相接时，亦有礼数相当的问候示意不乏其间。如此看来，气氛甚是融洽，可琴缺风隼深知此类宴饮，从来就不是品味佳肴饮酒作乐如此简单！

　　“美酒佳宴，怎可无好曲相伴！”终于，赪手奎章率先发难：“久闻琴缺公子乃一代琴师！不知可否为我等奏上一曲，以作助兴！”

　　“怎可如此……”氐首赨梦闻言，不禁连声制止：“琴缺公子乃红冕边城贵客，怎能与乐师舞伎相较！”言罢不禁偷眼望向鬼方赤命。幸得两人尚在进食，面色如常，好似并未听得之前所言。

　　“诶……好戏开始了！”赩翼苍鸆凑到玄同身边低声耳语。却发现，他的目光竟是一动不动地驻足于琴缺风隼，对那所言，竟是充耳不闻。

　　“哼……”如此，不觉有些郁闷，便也低头自顾盘中，再不多言。

　　“哦？！贵客？前不久方听说，是囚犯……”此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漏。

　　“下人口误罢了……代狩岂可当真！”清冷的声音缓缓响起，是那样的气定神闲，处变不惊：“赤王您说……是不是？！”转首望向鬼方赤命，眼神里的桀骜不驯竟是那般似曾相识！

　　“呵……琴缺风隼乃是我鬼方赤命带到此地的贵客！哪有让客人款待主人的道理……”说着便轻轻揽了揽琴缺风隼的肩膀。

　　“哎哟——！”忽然一声响，众人闻声侧目，却见赩翼苍鸆抬手轻揉下颌，咋舌道：“真是硌死我了！”

　　“哼，都多大的人了，吃饭也不省心！”鬼方赤命收回手，低声道！

　　“谁知道这骨头长这么硬！磕得人浑身不爽快……”说着，赩翼苍鸆便从清汤中挑出一块细碎鸟骨！

　　“！”眼见此景，琴缺风隼不禁心头一愣！再看一眼那汤，犹是深知关窍，不禁双眉微蹙，却是片刻又迅速地恢复如常。

　　“哈，我还以为你牙掉了呢！”赯子虚澹的不经意地自面上拂过，随即便笑言道：“这汤里的玩意儿你一向吃不来，还是别勉强的好！”

　　“哎呀，定是做事儿的人不用心！好好一碗汤，被根骨头给搅合了，真是败兴！”赪手奎章喃喃道！

　　“咳咳……嗯！”氐首赨梦低头不语，脸色却微微有些发白。只在桌下，用力拉住了赯子虚澹的手。

　　“来人，把汤端出去！制汤者杖三十，收监发落……”鬼方赤命冷声道：“既然都不想吃，那便撤了吧……”

　　“……”如此，众人再不多言，整个偏厅便静的可怕。

　　“低着头干什么！都吃饱了么？！”鬼方赤命缓缓道：“吃饱的就先散了吧！没吃饱的可以留下继续慢用！”

　　“……”一时间，无人敢动！

　　“赨梦，我还没尽兴，就劳烦你留一下，再陪我坐会儿……”

　　“嗯……赤命，那我和玄同就先走了……”赩翼苍鸆便拽着玄同站起身来，略施一礼，便退了出去。

　　“赤王，那我也先退下了……”说着，赪手奎章也站了起来……

　　“……”赯子虚澹默不作声，定定望向赨梦。

　　“……赯你也先回去吧……”氐首赨梦点头示意。

　　“你吃饱了么？”鬼方赤命转头询问琴缺风隼！

　　“吃饱了，但是，想陪你再坐会儿……”他这样说，便依旧正襟危坐，嘴角含笑！

　　桌面上，有数道热菜羹汤尚未动筷，更有侍从抬了一壶杏仁川贝瘦肉汤，用暖火温着放到桌旁，犹是香气四溢。

　　于是，氐首赨梦便悄然转首，唤来随侍换上干净碗碟，又看向琴缺风隼，微笑道：“圆桌宽大，未免主上臂长莫及！不知可否劳烦琴缺公子挪动挪动，与我一同协助一二……”

　　“赨梦说笑了，琴缺公子尚在病中，怎可如此劳动。”

　　“只是布菜而已，怎么就累着我了呢……”说着，便含笑望向鬼方赤命，又看了看一旁的氐首赨梦：“只求赤王与赨梦大人别嫌我手拙就好！”言罢，方缓缓起身，执过一副崭新的碗筷，便来到了氐首赨梦的对面。

　　宽大的圆桌，各色菜肴，多数是按在坐之人的喜好分布，另有羹汤点心与大份菜食，安置中央，方便取食！如此，只需一观，便可大略摸出各人口味与进食习惯。琴缺风隼兀自心中暗记，却未留神，那边氐首赨梦已经舀了一碗熬得尚好的红薯粳米粥来，拿银勺轻轻搅着，递到鬼方赤命跟前……

　　“红薯清粥，如此寡味，本王没胃口……”冷冷一语，微见厌色。

　　“此粥所熬之米，乃彩绿险磡所赠！粒粒饱满晶莹剔透，吃上去口感微甜，柔软却有嚼劲，文火熬制可入口即化。”氐首赨梦并不气馁，笑吟吟继续道：“赨梦看赤王方才酒水肉食进了不少，红薯清粥最是益气生津、宽肠养胃，还请主上进一些吧。”

　　“嗯……如此一说，是有几分道理！本王便尝尝吧！”说着便吃了两口，倒也暖胃。琴缺风隼见状，便顺势在赯子虚澹处挑了不少清淡素食。很快，一碗粥便见了底。

　　“嗯，此粥甚是不错！只是口味着实太过清淡，若是再来碗汤，就更好了……”言罢，不禁看向琴缺风隼：“不如就劳烦琴缺公子，盛碗汤吧……”

　　“是！”说着目光微一打量，见手边一道鲜香牛杂，煮得极是可口。雪白的汤汁浮着些许红油与葱花，又有肥嫩牛肉与各色牛杂浮动其间。思及此人向来口重又素爱荤腥，不由得舀了满满一碗，递于赤王。

　　“哦！是牛杂汤呐……”鬼方赤命一见此汤，似是十分高兴：“多少年了，就是忘不了这个味道！记得还是在怪贩妖市的时候，在庸流萍寓有一条小街……那里的牛杂汤，每天天不亮就开始熬着！整条街都能闻见那股子牛肉香……”说着说着，那稍见欣喜的神色，渐渐就变得黯淡起来：“唉，记得当初，我与他……总是他喝汤，把牛肉和牛杂碎都让给我……”

　　“过往之事，还请赤王，切莫太过介怀……”眼见此景，琴缺风隼心知不妙，慌忙劝慰。双眼却不禁偷偷看向氐首赨梦！只见他早已不动声色地盛来一碗银鱼豆腐羹，双手奉上恭谨柔声道：“银鱼味鲜，又有豆腐入味……主上尝一尝吧。”言罢，遂悄然抬眼，看向琴缺风隼，目光却沉静如海，令人难测。

　　“罢了罢了……只是一碗汤而已，怎地就多愁善感起来！”说着便拿起青花瓷勺，轻轻搅动那煮的及稠的银鱼豆腐羹，口中缓缓道：“此鱼肉质细腻，洁白鲜嫩，无鳞无刺，无骨无肠，不腥且营养丰富，烹制羹汤最是适宜……”言罢，方抿了两口，确实鲜美。

　　“……”如此，氐首赨梦便放下心来。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得外间忽来一阵瓷器碎裂之音，着实刺耳！

　　“赨梦，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鬼方赤命轻轻放下碗勺，稍显轻松的神色，又恢复了如常的冷峻肃杀。

　　“是！”言罢，便搁下手中的碗筷，疾步走向外间。

　　“……”片刻的静默，一时无话。琴缺风隼昵一眼鬼方赤命，不觉冷声道：“不知赤王还想吃些啥？！”

　　“嗯，倒也差不多了！盛碗杏仁瘦肉汤吧……”

　　“是……”应声之间，微一颔首便翩然转身……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长久驻足。紧紧地追随那轻盈的步履。只瞧那素纱浮动间，有雪白的臂腕一闪，十指微移间，便是银勺轻舞，水汽浮动！须臾，纤腰微落，长衫合体，轻易便勾勒出那优雅的弧线……

　　片刻，长袖轻拂，水声玲珑，平静的面容上，是一片浅笑，顾盼生辉……

　　一时间，恍若失神！朦胧氤氲里，是那熟悉的侧脸若隐若现……

　　“赤王……赤王？！”神思迷离间，有清冷的声音浅浅呼唤。

　　“嗯？！啊……”骤然回神，却是佳人在侧，手捧汤碗，置于眼前！

　　杏仁清甜，瘦肉酥香，一碗清汤，却不及那牛杂辛辣，咸鲜入味。

　　“赤命！一会儿啊，汤归我，肉给你……可记得，必须吃光！”油腻腻的矮桌前，白净的少年，一手托腮，一手执筷。雪亮的双眸直盯着那滚滚的热汤锅放光。

　　“嗯！我保证一片不剩！”

　　“嘿……你等着，我去拿些葱椒来……”少年正要起身。

　　“不是说，你不能吃么？！”

　　“给你拿的！”说着，他便笑了起来！雪白的脸庞，舒展若莲开，转眼便隐匿在了汤锅的热气里……

　　这样的饮宴最终是在氐首赨梦返回的脚步里落下了帷幕。琴缺风隼在侍女绛雪陪同下，去往暖阁梳洗。而氐首赨梦则招呼着一干侍从收拾圆桌。将那没动筷的菜肴与点心以及几样羹汤全部收进食盒，又将那剩下的一些食物，分装收好。全部送进了小厨房……

　　“主上可是在为琴缺公子的事感到苦恼？！”忙活半晌，转眼却见鬼方赤命端坐一旁，只手扶额，双眉紧锁，不觉微感忧虑，遂上前询问。

　　“没事……只是忆起往昔，未免有些惆怅罢了！”淡淡回应，示意身旁坐下。又想起方才，不觉询问道：“对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可是侍婢们不当心，又打破杯碗了？！”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主上的耳朵！”赨梦轻笑：“……给赩翼的礼物有些多了，新来的侍从手脚不稳，真是可惜了那一把琉璃玉壶。无端端地少了半个耳朵……”

　　“啊……是这样啊？！”鬼方赤命闻言，不禁轻笑：“摔得厉害么？或许让苏老板来瞧瞧能给修好……”言罢又转念一想，对着赨梦道：“明后天找个时间让他来一趟吧！也是时候，把那些坏了的杯盘碗碟找出来修一修了……”

　　“还是主上想得周到……明天我让人整理下，后天就让赯去一趟吧。想来苏老板这时候也该回城了！”

　　说话间，再看那圆桌，已然整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两位侍从在用皂角水用力地擦洗。

　　“走吧，去你那里坐坐！”言罢，鬼方赤命便站起身来，伸手拉过氐首赨梦。

　　“好……”如此，两人便携手而去。

　　回到寝室里，早已有侍从点起油灯。侍婢绛雪见琴缺风隼一路神色落寞，欲开口劝慰，却被一叠声的遣出了室外。如此屋内便静得可怕，只余窗外的风声鸦啼，时起时伏……

　　用凉水扑面，紧绷的神经便稍感缓和。遂抬手拾起本书，静心翻阅。没过多久，便听得珠帘声响，竟是鬼方赤命手提食盒，缓步而入！

　　“知道你这顿饭吃得不好，我命人送来些点心，全是素的……也不知……合不合口味……”说着，便在桌前缓缓打开：“不管如何，先垫一垫吧。半夜饿起来，可就不好了……”

　　转眼，桌上便多出了一小碗绉纱馄饨和五个豆腐皮包子，外加一壶酒。

　　“这是……？！”放下书，缓步而至。伸手拿起那小巧的细颈青花酒壶，搁在鼻前闻了又闻。一股沁人的甜味伴着醇香弥散而来……

　　“这是蜂蜜酒！”鬼方赤命显得有些得意：“……比马奶子甜些！知道你吃不惯烈的，就特地弄了些！睡前来点，入梦快……”

　　“……有劳赤王费心……”闻言不禁嘴角凝笑……

　　然而这一夜，终究是寝卧难安，多梦滞涨……

　　睡梦里，宴席上的丝丝屡屡，对坐时的点点滴滴。皆如毒蛇怪藤般缠绕而来，逼得琴缺风隼喘不过气！转眼，却又是红云笼罩，滚烫炽热无孔不入！魔婆之泪的血雨腥风，那提刀的身影，无数的尸骸，铺天盖地，将他吞没，骨肉皆熔，无法尖叫……

　　拼命挣扎间，幡然醒转，冷汗涔涔，沁湿衣衫！喘息着睁开眼，一片漆黑中，却是有两点绿光近在咫尺！！霎时胸腹痉挛，不敢妄动。凝神再定睛，不由失声惊叫，却在刹那之间被捂个正着！

　　“唔——！呜呜……唔哦……”他拼命挣扎，手脚并用，却始终推动不得分毫……

　　“嘘——！别动……”那声音极为熟悉，低沉深邃间却冷得可怕……

　　“……”如此，只得放缓气息，沉下心来。不由转惊为怒，愤然瞪视！

　　“你若不喊，我便放手……”微微凑近，沉声耳语。鼻间几乎可以嗅见，那欲盖弥彰之下的腥腐的气味……

　　“嗯……嗯……”他点点头。

　　“……”他便照做了。

　　“咳咳……夜半来此……你究竟是……”轻抚胸口，强自起身，方浑然惊觉，周身依旧完好。转念一想，随即便知！不由冷语相向，怒然沉声：“怎么!前脚安排我进来，后脚就忍不住了？！”

　　“我只是想看看你……”

　　“你觉得这话，谁会相信！”圆瞪的美目里满是愤怒与仇恨！

　　“你就这么厌恶我……？！”

　　“哈……哈哈哈！难道我应该爱慕你吗？！”他凑近，吐气如兰间满是血腥与杀戮！

　　“……三贝！”他蹙眉，似是厌恶透了彼此间的唇枪舌剑！

　　“赑风隼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了他的，难道你忘了吗！”片刻的沉默，却字字切齿：“在你面前的，是琴缺风隼——！”

　　“是么！”沉声之间，他亦冻结！只提气凝神，便一把扼住那雪白脖颈，将人重重按于床榻！

　　“……呃呃呃……”粉红的蔻丹牢牢握住手腕！眼中的怨毒如欲噬人：“你……不得……好死……”话未完，却是一道寒光快若利箭！

　　“！”鬼方赤命终是没能料到，眼前之人还会有这一手！躲闪不及间，那冷硬锋利的碎瓷片，便直直地插在了太阳穴上……

　　“啊……”噼啪一声响！心头一阵凉：“你……你……！！！”惊骇之下，早已舌尖僵硬，字不成句：“怪……怪物……”

　　“……”而他依旧沉默！只头脸微偏，发丝稍落，却无半分伤痕！抬手捉住那依旧紧握瓷片的手。微一用力，掌心舒展，朱红一痕，有无数碎片粉末，零零落落，再没了先前的锋利与坚硬……

　　“！”不容半分失神！胸腹与腰际便传来一阵撕扯！转瞬便是那粗糙与炽热，抚上胸膛……

　　“……”黑暗里，金色的眸子依旧绿光莹莹。却少了几分森冷，更多的是一种懵懂与期待！令琴缺风隼深感不解……

　　“禽……禽兽……啊……”来不及多想，掌心的硬茧便蹭过娇弱的乳尖！如电流过体，激得他全身一震！呻吟出口的刹那，圆睁的怒目，几乎就要沁出血来！十根手指依旧不停地抓挠，而那粗壮的手腕却如花岗岩般，豪无半点破处……

　　“如今，是我为王，你为奴！我想要你怎样，你就得怎样！”说着，便一把扯去那仅存的片缕！刹那之间，腕处微痒，却听得一声惨叫，短促而凄厉。

　　“啊——！啊啊啊……呜……”十根指甲，是新染了蔻丹的浅粉色，甚是漂亮。如今却七零八落，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指尖不由地一松，又是一阵颤栗！抬起手，竟有几片碎裂残存皮肉，雪白殷红，触目惊心……

　　“呼呼……呼呼……”喘息粗重，身躯痉挛，瑟缩之间似有啜泣嘤嘤传来，再听却又像是一种扭曲的笑……

　　“三贝……三贝……？！”指尖轻抚背脊。触及的却仍是剧烈的颤抖与湿冷的滑腻……

　　“……”

　　窗外，有更漏之声，遥遥传来，恍若风吟。已是三更……

　　“……”床榻之上，一片凌乱！琴缺风隼双臂紧抱，背部弓起，缩于床角！竭力将那受伤的双手拢于胸前！银色的长发胡乱垂下，掩住了头脸，不见容色，却有呼吸好似啜泣，时断时续。

　　“三贝……让我为你疗伤……”如此，鬼方赤命亦是哽咽，边说边扯来了被褥，欲要覆上那冰冷的身躯……

　　“……”他未曾出声！半晌，却是身躯微缓，一点一点挪动而来……

　　“……”如此，遂伸手将那残破殷红拢于掌心，只饱提内元，竭力疗愈！

　　许久，彼此间谁也没有出声，而那银发凌乱之下的冰冷双眼却未有片刻松懈……

　　“！”渐渐地，伤口愈合，剧痛不在！收息的刹那，却是一触即发。只见那雪白身躯，骤然提气，瞬时便化翼而起，照着那赤色的喉头，便扑了过去！

　　“你——！”一记沉吟！金色的眼眸里，那抬起的下肢，钩爪锋利，森森如刀！病体带伤，终是不敌那凌厉拳脚。不过一击便生擒在地，又一次地动弹不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声声鸟啼，尖锐刺耳。

　　“给我老实点！”翻手便扯来一条锁链，三两下就套上鸟爪，扣紧、落锁、收短、固定！如此，便再挣扎不得！只匍匐于地，扑腾不止！

　　“咕……咕……”怨毒的目光，依旧锋利！

　　“好生待着吧！”他却只冷哼一声！丢下一句，起身便走，再不回顾……

　　片刻，又是吱呀一声。偌大的寝室便一分为二，再不见那斗室内只言片语和细碎动静……

　　月色清冷，霜白如雪。赤红的双脚，轻踏金砖，宽阔的身影落在地面是那般悠长而孤寂……

　　“三贝……”伸手抱起那双眸微阖的脸红色的身躯微见颤动：“三贝啊三贝，你为何不看我……”

　　“……”死一般寂静里却未有一丝一毫的回应！

　　“三贝……三贝你看，今天的月亮又大有圆……像不像街尾卷饼店烙的皮儿……”屈膝而坐，背靠窗棂。忽而微抬双臂，低声道：“你总爱站在高处……”

　　“……”

　　“你睡着么了……你为什么不看我……”有一点殷红，滴落眼梢。顺着脸颊滑落一抹凄艳……

　　“……”

　　“三贝……三贝你告诉我……那个人，他是不是你……”伸手拂去那抹艳痕，转眼却又神色如常！只轻轻将其放回原处，便披衣而起，步出寝室！

　　屋外，是一片萧索，唯有盘旋于高塔之外的粗嘎嘶鸣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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