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1.28 【雁默】羽国巡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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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11-28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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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8 【雁默】羽国巡礼（完结）

（1）

覆舟虚怀之乱，俏如来假借阴阳学宗七闰传薪之术，乔装黓龙君“还阳”十九日，夺回天师云杖，驱逐逍遥游。如今俏如来等人离开，道域暂归平静，百废待兴。

　　战事之后，阴阳学宗的浪漂萍闲暇下来，每日在明昭晞饮酒，回想他亲自参与的十九还阳密谋，只觉层层诡谲，至今仍有困惑。

　　墨家在他眼里诡计多端，唱这一出戏时，墨家钜子与那鳞族师相常常交换眼神，似乎还有别的算计。

　　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呢？

　　逍遥游死后，浪漂萍在星宗山下的木屋里见了颢天玄宿一次。战后的颢天玄宿十分虚弱，浪飘萍在临走前提到自己的困惑，颢天玄宿听了，反问道：“你认为黓龙君这个戏码，是必须的吗？”

　　他问得不错，如果还有其他手段，为何非要复活黓龙君呢。这正是浪飘萍最大的困惑。

　　“墨家有墨家的算计，但这与道域已无关了，”颢天玄宿摇头，顿了顿，又道，“算算时日，黓龙君再现道域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其他九界了，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上门找你。”

　　“什么人？”浪飘萍惊得酒壶都掉了。

　　“俏如来一直等，却没等来的那个人。”颢天玄宿淡淡说道，压低帽檐，萧然离去。

　　-

颢天玄宿的话一直梗在浪飘萍心里，他既不愿被墨家算计，却也好奇那个人是谁。如此过了数月，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夜晚，果然有人找上了他。

雨水落在明昭晞的江水中，溅起一圈圈涟漪。江边的竹编鱼篓都被打湿了。上官鸿信乘舟而来，拎着一只大木箱。道域正值夏季，他走入竹屋中，却感到些许寒冷。

“吾名高鸿离。”他对屋中饮酒的男人自我介绍道，他来自遥远的东北高地，为求问七闰传薪之术而来。

七闰传薪之术，是俏如来假意复活策天凤时的诱敌之饵。但这种学宗术法，却自有其渊远历史，也因此才能骗过逍遥游。

俏如来引诱他来，必有企图。上官鸿信淡淡地想。但那又如何呢，他终究会来。

　他不回避毁灭，因为他早已死了。但能毁灭他的从来不是俏如来的算计，而是他自己。

屋内一灯如豆，浪飘萍喝了很多酒，却犹然清醒。他说道：“七闰传薪是阴阳学宗流传下来的术法，外人都说它能令死人复活，其实倒不如说是将死人的魂魄固定在某种物体上，可以是肉体，也可以是其他东西。”

“但人死得久了，其实就很难再召回魂魄。所以这种术法，对濒死之人稳固魂体使用，或者对不想活的人强行禁锢，才是它真正的用途。”

“人死得久了，就无法召回么？”上官鸿信拢了拢衣领。这样的动作也自有一种清贵仪态。

“倒也未必，但我没试过。若是提供的物件与那人生前关系万分紧密，或许也有一些机会，”浪飘萍又喝了一口酒，“但说到底，死人真的能复活吗，这或许只是有些活人疯狂的想法。”

　　“先生没有想唤回的人么？”高鸿离的目光幽暗深邃，仿佛无尽深渊。

　　浪飘萍闭上了眼，耳边是无休无止的雨声。他轻轻道：“……我希望他安息。”

　　高鸿离没有回答，这场夜雨似乎勾起了很多人的回忆。氤氲的酒气中，浪飘萍睁开眼，问：“你认识俏如来吗？”

高鸿离听到这个名字，竟无声微笑起来。

“俏如来是黓龙君的徒弟，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浪飘萍问。

　　高鸿离没有回答，站起身，在他面前打开了木箱。

　　-

　　七日之后，上官鸿信如来时一般，提着大木箱，乘舟离开了道域。

　　他去了黑水城，见了废苍生。废苍生正在打铁，看见他就停下了，蹙眉打量许久。很多年前废苍生与雁王见过，当时雁王犹年少，毕恭毕敬地跟在策天凤身边，跑来黑水城找他打秋风。

　　物是人非了。

　　“你来做什么？”废苍生对他师父尚且没好脸色，对他更不客气，何况他在地门之乱时推波助澜，所以上官鸿信对废苍生的态度也不感意外。

“请你修好他。”上官鸿信一把掀开木箱的顶盖，登时一股怪异的香料气息四下漫开。废苍生捂住鼻子，瞧了眼木箱，脸色大变。木箱里陈着一具断头尸体，苍白却未腐，头部尤其完好，让他足以辨认身份。

　　“你挖了他的坟？”废苍生不知是怒是惊，有些破了声。

上官鸿信不置一语，似乎这个答案显而易见，没有必要再废唇舌。废苍生似是陷入回忆，默苍离的头被俏如来割下来挂在城门示众，后来被帝鬼取下和尸身一起安葬。魔族的丧葬有保存尸身不腐的习俗，或许是下葬时处理过默苍离的尸体，才能让他经过多年仍未腐烂。

“这算报应吗？”废苍生冷笑道，“一个徒弟割了他的头，另一个徒弟挖了他的坟。”

　　“在他体内安置机括，让他身体能活动。把头也缝回去。”上官鸿信吩咐。

　　“这个顾人怨的终于死了，你还想把他弄起来？我凭什么帮你？”废苍生冷哼一声。

　　“想要多少断云石？”上官鸿信问。

　　“你以为给我断云石我就会帮你……”

　　“这是鲁缺在羽国时的住址，还有一些他在羽国的朋友，”上官鸿信递给废苍生一封笺，“你不想了解爱子离开身边后的生活吗？”

　　“上官鸿信……”废苍生控制着情绪，咬牙道。

　　“我会在黑水城等五天。”上官鸿信负手道。

　　-

屋内亮着灯，废苍生默然端详台子上摆放的尸骸，却不知在和谁说话。

“我虽然讨厌你，但废字流与墨家仍是战友。你这副惨状，就算罪有应得，我也笑不出。我可以接下雁王的委托，但那是因为俏如来，不是因为你。”

　　这是默苍离两个徒弟之间的较量。

　　废苍生用金属机括来代替失效的关节，在心脏上植入了起搏装置，用金属将断开的颈椎固定，让这副残破不堪的身体求死不得。

　　五天之后，废苍生用轮椅推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上简单穿了件单衣，干枯的长发披散着，毫无血色的面颊深陷，细瘦的手指末梢呈现半腐朽的紫黑色。

　　“只要发出口令，他就能动，他只听从你的声音。但他的肉体衰败是大夫的事，活动过度的话肉体会损坏得更严重。说话的能力也需要练习。”废苍生说明了一番。

上官鸿信不知听到了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轮椅上的人。

——到底谁是活人，谁是死人。

　　那一年策天凤带着他的徒儿来黑水城，天蒙蒙亮上官鸿信就管废苍生借了壶煮黑水茶，一边摇扇旺火一边解释说策天凤最喜欢喝黑水茶。废苍生说你搞错了，这厮最讨厌喝黑水茶，因为这种茶很苦，他还喝吐过一次。

　　“那师尊喜欢什么？”少年上官鸿信满脸错愕，双唇微颤。

　　“谁知道！谁能搞懂他想什么！”废苍生不耐烦地挥挥手。

　　上官鸿信又感到了那种遍布全身的寒冷，他推着轮椅，离开了黑水城。

（2）

　　俏如来没有开棺，上官鸿信心道。他为了复活默苍离取尸骨时检查了坟墓，并未见到近期动土的痕迹。俏如来在道域大张旗鼓地打着黓龙君旗号行事，目的是要将自己引去。如果自己要复活默苍离，最好的方法就是用遗骨。那么俏如来能做手脚的地方，就是废苍生这一步。

　　世上能完成他这个委托的铸造师屈指可数，或者说除了废苍生并无第二个人选。

俏如来会让废苍生做什么手脚，又会将机关安置在何处呢？上官鸿信推着轮椅，低头望着默苍离低垂的头。从黑水城一路向北，风中渐渐夹杂了雪的湿寒气息，他打了个寒战，不知策天凤是否觉得冷。上官鸿信伸手覆上他的手指，冷得像冰一样。上官鸿信脱下外袍，裹在了默苍离身上。

在北苗最偏僻的一隅药庐前，他停下了脚步。一路上听闻了仙岛进军中原苗疆的消息，俏如来显然无暇分身。但上官鸿信更无暇顾及他。或许这也正是俏如来的目的之一。

　　上官鸿信将默苍离拦腰抱起。药庐中有人听到动静，推门出来，见到他先是一怔，低头看到他怀中的人，立刻让开了一条路。

　　庐内熬药的苦味氤氲，鸩罂粟坐在床边紧着眉头探脉，瞥了眼对着冻僵的手指呵气的上官鸿信。

　　“心脏靠机械在搏动，通过这个装置控制关节的机括，让身体可以动起来，但其实人早就死了。”鸩罂粟叹道，“本以为你带来一名重患，这才让你进来，没料到你带来的是个死人。

　　“有灵魂，有躯体。你看看他的眼睛，你说他死了？”上官鸿信不以为然。

　　鸩罂粟注视默苍离的双眼。这是一双沉静深邃的眼眸，如同大海一般，拥有包罗万象的兼爱和最平静的漠然。

　　“他就是……你的老师？”鸩罂粟道，“你想对他做什么？”

　　上官鸿信站起身，将默苍离身上披着的他的外袍拢好，负手道：“复仇。”

　　他的声音轻柔，但鸩罂粟听了却全身一抖。

　　“他一心想死，那就让他活下去，”上官鸿信道，“鸩罂粟，医好他的肉体，鸩氏先人的罪便一笔勾销。”

　　“你真的要这样对他？”鸩罂粟蹙眉道。

　　“我和他之间，总该有个落幕了。”上官鸿信道。

　　-

　　鸩罂粟潜伏在阎王归途多年，也经历了数代亡命水的改良。他从中提取成分修复默苍离枯萎的肌肉和失能的内脏，使他体内再生出血液，能像人类一般新陈代谢。但改良的亡命水即使再有效用，也无法医治死去的心脏与头脑，所幸这两点已被废苍生的机械起搏装置和阴阳学宗的术法攻克。

上官鸿信再进入药庐时，默苍离正靠坐在窗前看雪。

苗北的雪一下起来便绵绵不绝，上官鸿信掸去衣上的雪花，在火盆前烤了片刻，才走到默苍离身后。他低头看了看默苍离躺乱的散发，取出梳子为他梳拢。多年前在羽国时他也曾这样为他梳头，那一头青丝如绸缎般从指缝滑落的触感，仍遗留在他的记忆深处。

默苍离一贯硬气，连口舌都锐利，印象中唯有那一握青丝是他最柔软之处。

“利用遗骸施术，可以不受十九日的限制，更有可能召回你的魂魄。这是阴阳学宗的人的说法，”上官鸿信放下梳子，提了火盆上的铜水壶，用滚水沏了一杯黑茶，端到默苍离面前，“我曾经以为你最喜欢喝黑水茶，因为每次泡这种茶你都会多喝一些。直到废苍生说破，我才知道其实你最讨厌喝这个。”

　　“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原来我从不知道。”

　　“下雪天凉，把茶喝了吧。”上官鸿信喑哑道。经过鸩罂粟的医治，默苍离逐渐像活人一样也可以进食了。

　　他的话仿佛开启了机关一般，默苍离转头望着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握住茶杯，旋而将滚烫的茶一饮而尽。

上官鸿信面无表情，瞳孔却骤然一缩。他不动声色地抢过茶杯，用力握紧的手心被残留的炙热灼痛了。

阴阳学宗的人倒是说过，还魂的默苍离会听从他的指令动作。

“张开嘴。”上官鸿信道。

默苍离神色淡然，垂下眼睫，又徐徐张开口。

上官鸿信取了烛火，细细查看他的口中有没有烫伤。默苍离的舌头向来被说成是“淬了毒”，但这样看来也不过是寻常柔软的。

烛光晃过的咽喉深处，似乎有什么异物。

上官鸿信明白了什么，把烛台放在一旁，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低声道：“嘴巴再张大些，策天凤。”

随即他的另一只手伸入默苍离的口中，拇指压住了他柔软的舌，食指和中指却探向咽喉隐窝处。

默苍离皱了皱眉头，反呕了几下，喉结不断颤抖，发出一声低吟，却也没有咬他。微凉的急促鼻息拂到上官鸿信的手背上，须臾他两指勾出了一枚金属材质的小物件。

上官鸿信借着烛光观察手中沾了几缕血丝的小物件，辨认出这是追踪器之类的东西。默苍离流下生理性的眼泪，神色漠然地望着他。

上官鸿信随手捞起火盆旁蜷着取暖的猫，将追踪器系在它的颈上。小猫受了惊，炸着毛窜出屋子没了踪影。他取出手帕，替默苍离拭去脸上的泪水。

“我的话不必都听，不然我死了，你以后怎么活？”上官鸿信阖上了窗，挡住外面肆虐的风雪。

默苍离没有回答，微微眯起眼，不知在想什么。

-

俏如来在中原忙着对付仙岛侵略。他与御兵韬方拟定了下一步策略，就感到怀中的仪器震了震。

俏如来掏出一只司南模样的仪器，观察了上面不断窜动的行动轨迹。

“看来已经被他发现了。”俏如来语气中并无惊诧之意。

“行动轨迹混乱，一直在山林乱窜，看来是被雁王安在了某种野兽身上，算是对你示威了，”御兵韬道，“最后的地点还在苗疆。”

“只有追踪器终究还是不够，要对付雁王，前任钜子是最好的兵器。” 御兵韬又试探道。

俏如来的目光遥远，轻轻道：“死人是无法战胜的。”

“那就让他‘活’过来。”御兵韬冷然道。

俏如来并未接话，只是道：“这下就难以再追踪他了，我们更要提防。在他插手仙岛之事前，尽快解决这场危机吧。”

（3）

俏如来不可能只有追踪器这一手，倘若墨家钜子只有这种手段，不知已经死几百次了。上官鸿信端详着默苍离娴静的面容，心中揣度他的师弟会将真正的杀招藏在何处。

离开了鸩罂粟的药庐，他带着默苍离一路向北，地势逐渐高耸。翩地重游，过去居住过的小院围墙多处坍圮，唯有墙内紫藤萝开得繁盛。

上官鸿信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他们住在这里时，夏天坐在紫藤萝下乘凉，小妹会端来在井里冰透的西瓜，比鹏会在小院里满头大汗地练武。冥医摇着蒲扇摆弄他的艾灸，策天凤安静地读一卷记载羽国风土人情的地方志。那时他的世界只有这一方天空，心中只怀着守护百姓的朴素初衷。后来他的世界大了，他的羽翼丰满，很多事却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假如当初没有离开这里，是不是一切都能维持原本的安宁。

不，不可能的。从策天凤找到他开始，命运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

他满怀少年的热忱，对这位衣着朴素，性情沉静却足智多谋的先生倾诉着自己匡世济难的宏愿与忧国忧民的衷肠，不知不觉窗外天亮破晓。那先生丝毫未在意时辰，只是神色专注地倾听着，不时鼓励他说下去。

他的那些理想，有些他甚至感到不切实际，但在后来的时光中，却在这位先生的帮助下一一实现了。他平定内乱，爱民如子，登上帝位，成为了一代明君。

话本的故事常常在这里就结束了，然而人生却还在继续。

上官鸿信推着轮椅，默然立在这一树绚烂的紫藤萝下。夕阳斜沉，晚风吹拂，紫花纷落，默苍离慢慢抬起枯瘦苍白的手，接住了一朵落英。

上官鸿信看着这场景，心头蓦地涌上一股酸楚。仿佛荒芜死寂的大地之上，满天星斗突然坠落。压抑情绪已是本能，然而身在此地，他终究不能无动于衷。

“你也会怀念吗，那时的日子……”他喑哑道。

-
屋子久无人住，上官鸿信只将床榻扫净，脱下外袍盖在躺在里侧的默苍离身上，权当薄被。

他睡在外侧，辗转翻身，难以成眠。这些年他很少失眠，甚至连梦都不做。然而在此地，他却难得咀嚼了失眠的滋味。

他枕肘闭目，放平了呼吸不再动弹，安下心等待天亮。

那扰人的寒意又慢慢爬上身体，他甚至有种冻僵的感觉。

时间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身后的默苍离动了动，随即他本能地感到对方支起了身体，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盯在他后颈的冷静目光。

终于要动手了么，上官鸿信心道，在他毫无防备之时，他的师尊将扼住他的脖子，亲手来解决自己不慎遗留人世的余孽。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平静极了。

衣衫窸窣，身后那人似乎刻意不发出声音，一双手慢慢地接近了他的脖颈。上官鸿信恍惚想起，他曾问杏花君，默苍离为什么会收自己为徒。杏花君说，雁王你有仁心，有决断，聪慧而且善武，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他又想起那烽火连天的夜晚，羽国一株血红的琉璃树下，默苍离背负墨狂，头也不回转身离去的背影。

最信任的最敬爱的人，最无情地背离抛弃。他在羽国帝座上徒然抱守着策天凤种给他的信念，一点点枯萎腐烂。而多年之后，那人的消息遥遥传来，说是又收了徒弟。没过多久，便是他的死讯。

他们之间难道应该这样结束吗，然而他又能期待什么样的结局呢？

染着体温的外袍披在了自己的肩膀，身后那人用没多少力气的手掖了掖，又轻轻盖上他的双足。上官鸿信睁开了眼，连呼吸的节奏都不敢改变。

身后又响起窸窣声，那人似是重新卧倒睡下了。

千万般酸楚一股脑涌上心头，如利刃在心窝翻搅，从内部瓦解着他坚硬的外壳。心底的余烬在这翻搅下飘出零散的火星，宛如死灰复燃般映亮黑暗的深渊。

-
再次往北走去，一座巍峨雄关矗立在绛红色的火烧云中。这日似乎是边城通商赶集的日子，时已晌午，几个推着独轮车，挑着杂货的小贩聚在茶铺外边吃干粮边闲谈。

“要是雁王还在就好了……”一人说道。

“是啊，雁王在位时生意好做得多，哪像现在这样萧条啦！”另一人附和。

“就是说啊，现在交得税多，鹭王修行宫还要出壮丁，边城做点小买卖还有马匪抢劫……”有人跟着抱怨。

上官鸿信坐在茶铺里，将白瓷壶中的茶水倒进杯子，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才递给默苍离：“喝吧，慢一点。”

默苍离支着头，慢悠悠地拿起茶杯啜饮。

“你不说话，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上官鸿信道。

几个羽国官兵打扮的人走了上来，一脚将一名小贩踢翻，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议尊上？”

“我们没有……没有……”被踢到的小贩跪地求饶，其他人逃跑不得，也连忙跪下求饶。

这动静让默苍离竟也侧过了头，注视着这一群人。

“妄议尊上是死罪！带走！”那群官兵推搡着几名小贩。

“议论王上的是雀三！不是我！要抓就抓他！我什么都没说！”第一个说话的小贩大叫道。

“鸦老二你！你说了！你也说了！你说雁王比较好！”雀三急切道。

“你胡说！我没说！都是你说的！”鸦老二尖叫道。

相互推诿，相互陷害，这就是他曾发誓守护的苍生。为了这份守护，他已失去了一切。上官鸿信早已看惯了这些，甚至已无任何情绪，只是感到一丝疲倦。他对默苍离道：“我们走吧。”

默苍离却未动，只是抬起眼，目光悲悯却又锐利。

“太愚蠢了。”他冷冷地说。
-

（4）

这些官兵并非鹭王麾下，雁王早已看清。只是他行尸走肉多年，无意介入羽国后续的纷争。

更让他关心的是，默苍离开口说话了。

默苍离的声音很有特质，被他骂过一次就会终生难忘。

“你说什么？”那些官兵注意到他们，为首的一人手作鹰爪，抓向默苍离细弱的脖颈。他的手只抓到一半就被什么洞穿了，先看到了一个血窟窿，随后才感到撕心裂肺的剧痛。

“啊啊啊啊！”那官兵抱住手倒地惨叫。

“碰到他，就会死。”上官鸿信好心告诫。

正在这时，关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与厮杀，一队马匪挥刀抢掠，无数百姓如惊兽般逃窜。

关城守卫已围上，守卫长官却竟被为首的马匪一刀砍下脑袋，军心大乱。

上官鸿信皱了皱眉，身影腾挪，手中断云石化为长矛，将最前的马匪一枪挑下，随后飞身踏过马背，断云石再化宝剑，一剑砍落随后的一名马匪。宝剑变长戟，砍向身旁马腿，整个马匪帮人仰马翻，彼此践踏。

剩余的关城守卫已冲上来围住马匪，双方厮杀，马匪们只能负隅抵抗，渐渐落了下风。上官鸿信揽过默苍离，纵身跃马而去。

-

马匪并非真正的马匪，他们太过训练有素，阵列齐整，而且寻常马匪也不敢光天化日入城抢掠，他们更像是在宣告什么，上官鸿信心如明镜。关城有人在加深百姓与鹭王的矛盾，而这队马匪正是鹭王反击的手段。

“出动王师总要有些理由。”上官鸿信道。霓霞关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令人窒息。”默苍离深吸了口气。

“你认为鹭王可以利用仙岛大军对付霓霞关的叛党？”上官鸿信明白默苍离的意思，“但我已将羽国王骨送到中原，他们到不了羽国，中原的战场就足以耗尽仙岛战力……”

“墨家钜子，你的爱徒俏如来，应当有这个能力吧。”上官鸿信微笑。

“我做不到的事，他的确能做到。”默苍离淡淡道。

上官鸿信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垂下长睫，敛起目光。

“你也能做到。”默苍离望着他。

“我做不到！”上官鸿信突然被激怒，抓住默苍离的肩膀低吼，将他推到墙上，“我不是你要找的人，我永远做不到！”

他的平静宛如湖面冰层被击碎，痛苦在眼底流动。

默苍离脆弱的肩胛发出“咔嚓”的声音，他吃痛地抿紧了双唇。上官鸿信将他抱住，轻按他的肩，确认骨头还是完好的，整个人松懈下来，出了一层冷汗。

该恨他却不能恨他，应杀他却不能杀他，于是只能恨自己，只能杀死自己而已。执念让人变成吞噬一切的深渊，最后黑暗连这份执念都吞噬，只剩下一片虚无。

本以为心已经死透，但在他面前，却连死灰中都要挣扎着生出枝芽。

“就只有今晚也好……”上官鸿信紧紧拥抱着默苍离，将头枕在他单薄的胸膛，脸埋进他的怀中。

就只有今晚，不问恩怨，不管苍生，策天凤只是上官鸿信的师尊。

他的师尊，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会冲进战场舍身背他出来，会在他生病时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三年来一点一滴谆谆教诲，朝夕相伴，他们曾经那样亲密。

然而自己不忍杀的人，却死在别人的手上，至死未再相见。而杀他的人，却延续着他的信念，如果俏如来死去，策天凤就仿佛真的彻底离去一般。

“不准死……”上官鸿信压抑着自己的声音。

默苍离静静地听他说，轻轻抚摸他的背，回想着他少年时温和开朗的模样。

鸿儿。他嘴唇无声动了动，却终化为一声叹息。

-
羽国有一株血色琉璃树，那树已经枯萎了，唯有枝杈悬挂的残破琉璃串随风作响。

上官鸿信驻足聆听，风动琉璃，声声锥心刺骨。他转过头，望着同样侧耳聆听的默苍离。

风中的他那样端庄隽美，沉静得如同深海，惊涛骇浪都沉寂在他的万顷胸怀中。

千言万语尽诉清脆的琉璃声里。

上官鸿信拂袖一挥，断云石化为一柄墨狂，落在两人中间。

“该结束了。”上官鸿信神色冰冷，与此前一夜判若两人。

“七闰传薪，这具身体将禁锢你的灵魂，就算你把自己的头再割下来，也不会死去，”上官鸿信平静地说，“我知道你很想死，但我偏要你活着。活着，就是你欠我的。”

“策天凤，亲手杀了我。”上官鸿信下了指令。

默苍离听到这句话，手指动了动，须臾迈开脚步，提起墨狂，朝上官鸿信走来。

这才是了结，这才是归宿。

提起墨狂一视同仁，这才是你。

剑尖抵在心口，随后是剧烈的心痛，上官鸿信眼前一下子模糊了，只觉脚下漾开一片血红的湖泊，四周天空也陡然变色。

他想起了，墨家钜子不会只留一手的。

（5）

上官鸿信伫立在一片血海之中。

血海深处，琉璃树汲取着血液，变得鲜红刺目。树下有一人被血海中伸出的无数只手抓住四肢，紧紧拉扯，一头青丝垂入了血水中。

忽然之间，琉璃声大作，仿佛有人在撕心裂肺地质问：你为什么牺牲我！

半空中闪电般落下一柄剑，径直贯穿了默苍离的右肩。他的身体剧烈一颤，又前伏了几分，面容几乎贴在了水面，口中呕出鲜血，不断淌落入血海中。

血海沸腾，几只手一齐伸出，按住了他的头，将他的脸压入水中。

默苍离因窒息而挣扎，然而重重禁锢之下，他只能不断转动脖子，试图喘上一口气。

随着琉璃声再起，又一柄剑从天而降，刺穿了他的背心。他一下子扑入血水中，半晌未再挣扎。不知过了多久，他起手拔下右肩的剑，斩断身上拉扯的数只手臂，一点点扶起身体，任由背心的剑随着动作越刺越深。

他伏在水面，大口地呕血，间歇地喘息。

“不是想死么，又为何这么狼狈地苟延残喘？”上官鸿信在他面前蹲下来，抬起他的下颏。

默苍离掀起眼帘，平静地凝视他。

“对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上官鸿信问道，“这是你的灵魂深处吗，俏如来最后留的一手，就是利用学宗的隐藏术法让我落入这个世界？看来不只废字流，连阴阳学宗的纵横家都开始帮墨家钜子了。”

“当年策天凤没有杀你，你知道原因吗？”默苍离本是伶牙俐齿，如今语气却也气若游丝。

“因为我比你想象中更强。”上官鸿信哂了一声。

“过分的自信反而会暴露内心的迷惑……你终究不明白……”他话说了一半，一双手陡然从血海中钻出，扼住了默苍离细瘦的脖颈。他连气息都发不出，面容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起来。

“为什么不杀我？”上官鸿信反问。

默苍离徒然张了张嘴，胸腔中却只能发出濒死的微弱震鸣。

“为什么！”

“想明白……然后……”默苍离喑哑至极地发出几声气音。

这细微的声音淹没在琉璃声中，又一柄巨剑垂直他的头颅坠下。这一次又不知是谁来讨命，上官鸿信知晓这一剑落下默苍离一定会死。他本能地扑上去阻挡那夺命之剑，这一瞬间默苍离单膝跪起，用最后的力气将他撞开。

“回去……”

血海翻腾，他的身体彻底沉没。上官鸿信想无动于衷，却无法控制灵魂深处的悲鸣。

“师尊！”

-
“师尊！”

上官鸿信的眼珠滚动，眼角无声落下一道泪痕。七闰传薪的阵法之中，默苍离的铜镜猝然碎裂。

俏如来对浪飘萍道：“当年师尊临终前用七闰传薪之术，将自己的一缕魂魄禁锢在铜镜上，现在铜镜碎了，代表他最后一缕魂魄也消散了。”云棋水镜也是当年阴阳学宗七雅之一，知晓七闰传薪之法。

“我为你施七闰传薪之术救雁王，换取黓龙君彻底魂飞魄散，交易完成了。”浪飘萍喝了口酒。

“多谢。”俏如来收起墨狂，微微躬身拜谢。

上官鸿信彻底醒来时，感到手脚冰冷，即使盖着厚厚的被子也无法御寒，他知晓这是失血过多导致。记忆慢慢复苏，他想起了得知墨狂被仙岛抢走，他来到中原将墨狂抢回，发觉上面有俏如来暗中安置的追踪器，于是取下绑在小猫身上，好心地替他的师弟提高一些任务难度。

拿到墨狂，他本欲去道域，结果又听说中苗大败，俏如来遭仙岛围剿。他救出俏如来，半途被埋伏，受了重伤。

屋内火盆烧得很旺，耳边传来淋漓水声。俏如来拧了拧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灯影中俏如来的侧脸，让他想起了当年翩地一战他身负重伤，意识朦胧中醒了几次，每次都能看到的策天凤。

“我不是救你，”上官鸿信道，“所以你没欠我，你可以杀我。”

“我明白，你是想守护师尊留在世上的信念。”俏如来道。

“不是守护，只是……”上官鸿信咳嗽起来，没有说下去。

“师兄……你见到他了吗？”俏如来突然问。

这样的称呼刺到了上官鸿信，但他却意外地没有感到愤怒。

“你想留下师尊在世上的信念，我……想留下他的感情，”俏如来声音有些颤抖，“有时间的话，给我讲讲师尊生前的事吧……”

你认为他的感情在我身上么，上官鸿信无声地笑了：“策天凤没有让你杀我吗？”

俏如来望着他，打开一个包袱，捧出里面破碎的铜镜：“师尊从未这样说过，他临死前只说‘把这面铜镜还给雁王’。”

上官鸿信接过铜镜，破碎的铜镜映出了一片血海。他想看清楚血海深处，不断用手指擦拭，指尖被割得鲜血淋漓也全然未觉。

俏如来看着雁王和铜镜，拿起了沉甸甸的墨狂，静静地走出房间。

“你一视同仁地舍得……却也一视同仁的不舍。”俏如来望着明月，不知对何人而说。他背上了墨狂，重新踏上钜子之途。

（完）

Lof 懷素見
微博見字如晤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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