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11 【一渡微尘x凤舞迟】无情月 1F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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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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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9-11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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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11 【一渡微尘x凤舞迟】无情月 1F完结

参加活动的文章

*原剧向，一个凤舞进入虚尘之境的脑洞
*全文2.3w一发完，有私设

无情月

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

【零】

到处都是血。

他被笼罩在一望无际令人干呕的铁锈味中，举目都是鲜艳刺目的红，它们燃烧在无边无际的业火里，肆意蒸腾，蔓延在脚下、眼中，以及他发烫的手背上。

凤舞迟怀中抱着一把刀，血红的颜色，跟他掌心的血渍凝在一起，仿佛长在上头。他已经不记得走了多久，满脸都是湿漉漉的。水滴自下巴淌落入衣领，那里也是滚烫的，留下一连串火辣辣灼烧的痕迹，死死扼在咽喉处。有那么一瞬，少年觉得自己已经窒息了。

他难耐地低下头，发现怀中的利刃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苍老的头颅。那里的鲜血犹存余温，一滴泪正顺着满是皱纹的眼角流下来。

男孩张了张嘴巴，他像一把已经哑掉的籥，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是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要报仇，要杀掉他们，把那群人都杀尽——

他捂住脑袋，那些如附骨之疽一般的诅咒似乎无孔不入，整颗心像是浸泡在滚烫的熔岩之中，他快要被吞噬了。

同时，又有另外一道声音，如清泉渐渐涌入——我不会让任何污秽沾染上你，杀人这种事别习惯。

是谁？

它轻声慢语：浮生——

你是谁？

凤舞迟仔细去听。

浮生扰扰——

【壹】

凤舞迟猛然张开眼。

鲜血、烈火、被煎熬的苍穹地面都不见了，满眼只余下如水的月光，浅浅在夜色里流淌一圈，落在身边之人的眉梢眼角。凤舞正被他牢牢搂在怀中。他抱得很紧，仿佛睡前嫌弃男孩子多喝了两口烈酒，身上会有气味的是另外一个人，凤舞迟当时没好气地说那他先去沐浴再睡觉，又被勾着腰带捉回去，压倒在床榻之间。

其实也没那么暖和。他的体温总是偏凉的，像某种冷血动物，跟他抱在一起睡觉，好像自己才是被占了便宜的那一个。男孩子借着清冷的明月呆呆望着那如画眉目，手掌情不自禁隔着凉凉的里衣贴上那白皙的胸膛，清晰的律动正从那薄薄的皮肤底下传递出来，夹带着一丝不真实的余温。

趁他熟睡，男孩子不觉又靠得近了些，稍稍弓起身体，将脸颊和耳朵贴向那里，试图仔细听——

“凤舞。”

心脏怎么会说话呢？

宛若一只偷腥的小猫被抓了个正着，凤舞迟肩膀缩了缩，正要将人推开假装无事发生之际又被扶着颈子捞了回来。对方笑眼盈盈盯着他瞧，两片嘴唇间吐出的却是很轻的叹息：敢做还不敢当，我怎么不记得我家凤舞是这样的胆小鬼？

“谁是胆小鬼。”男孩子咕噜一声，自他怀中甫一抬头，正不偏不倚撞进那双脉脉含笑的眼瞳里，湛蓝的瞳孔犹如窗外那片多情月色，愈看愈是楚楚动人。原本准备在肚子里的一万句吐槽瞬间被涤荡了个干干净净，凤舞迟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堪堪问了一句，你醒了，一渡微尘？什么时候醒的？

“睡觉睡一半，被人用这么炽热又好奇的目光盯着研究，恐怕很难不醒来吧。”一渡微尘说着又伸手挠了挠男孩的下巴，柔软的触感令他指尖不自禁多停留了两刻，“更何况对方还是这么一只可爱的小朋友。”

想到方才的举动都被他尽收眼底，小朋友耳朵尖别别扭扭地红了。

他在床上懒懒翻了个身。

一阵清脆的响声伴随动作自他身上传来，悦耳响在寂寂将明的凌晨。

男孩的手腕、足踝上各锁着一双金色的腕饰，上头雕刻着繁复精美的纹路，依稀是凤凰涅槃的图案，又缀着几颗清脆的铃铛，稍一动作便泠泠作响，霎是怡人。鎏金的色彩衬得少年愈发肤色白皙，关节纤细，宛若一只被人豢养在笼中养尊处优的小鸟。

清越的响声令凤舞迟如梦方醒，脸上一热，马上老老实实躺着不动弹了。

果然停了，幸好。他紧紧闭着眼睛。

过了一会儿，叮当——

寂静中，铃声又微微响起，起先是细小的一声，继而是两声、三声，带着柔婉的韵律，缠缠绵绵连成一串。

男孩子有些羞恼地睁开一只眼睛，果然看到一渡微尘正靠在床头，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正牵着一根细细的金色链子，长长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来回拨弄，他平时就习惯吹曲，手指自然比寻常人来得灵活多了。

那金链的另一头正连在少年身上，凤舞迟腕上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欢快响个不停，涟漪般一圈圈扩散开来。

凤舞迟皱一皱眉，用力一拉——一渡微尘压根没有使劲，链子轻易便完全到了男孩手中。凤舞迟将它团成一团捏在手心里，耳根才总算清净了。

“吵死了。”

“咦，昨晚我看小朋友分明很喜欢的样子，愈听愈兴奋，怎么这时候又开始嫌弃了？”一渡微尘对他的任性冒犯毫不生气，反而轻轻笑着，眸色从容又无辜，我还想再听一会儿呢。

凤舞迟被他说到无言以对，干巴巴回敬道，你听了一晚上，还没够啊。说完又愣了愣，自觉失言，懊恼地去拽一渡微尘的衣领，死死盯着那逐渐加深的俊美笑意，大有把他压在身下大打出手的气势，一渡微尘你……

他的教养到底是太好了，不能像某些人那样厚脸皮，这些“大逆不道”最多只能停留在口头上。

再说……盯着一渡微尘那张又白净又漂亮的面孔，就有点不忍心下手——好吧，尽管早知道他心最黑了。

算了。凤舞迟从一渡微尘身上翻身下来重新躺好，厚着脸皮窝成一个舒服的姿势，背对着一渡微尘。

这个过程中令人遐思的金铃声又开始响个不停，凤舞迟假装听不见。

“好啦。”一渡微尘摸一摸少年的脊背，故意在腰窝处戳了两下，小朋友敏感地颤了颤，身体都软了半截。他的脑袋低垂着几乎贴到胸口，瓮声瓮气问了一句做什么。

一渡微尘自背后抱住他，指尖在少年腕处漫不经心拨弄着：凤舞昨夜不是一直嚷嚷着解开？

小朋友昨晚挣扎太过，后来竟然累得睡着了，一渡微尘怕惊扰他，只好这样相拥着入眠。

那实在是一枚精致的小东西，凤舞不知什么材质，只能勉强欣赏一下上头雕刻着的凹凸的纹理，除了稍微有一些沉，有些吵闹，还有总是在他手腕上勒出淡淡的印子，似乎也没什么毛病。

凤舞迟闭着眼皮“哦”一句。

一渡微尘拍一拍他，凤舞迟睡得晚醒得早，刚刚跟他说了一通话，这会儿困劲又上来了，懒乎乎不愿意挪窝，又不想轻易遂了一渡微尘的心愿，咕哝一句那就先别折腾我了，我不想动。

一渡微尘捏一捏凤舞迟的耳垂，又戳戳他的脸蛋，方法都试了一遍，哄着道，难不成小朋友要一直戴着呀。

凤舞迟想了想，不知怎么说了一句不用那么着急，反正也习惯了。

真的？

嗯。烦死了，别问了。

他难得这样乖顺，又大胆接受如此情趣，倒让一渡微尘接不上话了。上上下下打量着，生怕小朋友是生了病，摸一摸脉，也没发烧，莫不是昨夜被他吓坏了……

凤舞迟只低头望着自己的手。

干净纤细的一双手，指腹间却生着一层薄薄的茧子，不像是细皮嫩肉的公子哥的手。它像是经历过风雨的，掌心还有细小的疤痕尚未痊愈，也许是跟谁打斗留下的。这份沧桑粗糙和手腕上精致的鎏金装饰混合在一起，莫名生出一种古怪的违和感。

他不该如此，又宛若天生便该如此。

“凤舞？”

“一渡微尘，我做了一个梦。”凤舞迟缓缓翻了个身面对他，低声说，自朔月起，已经是第五回了。跟上次的场景一模一样，我握着一把长刀，刀身通红，像是一只血色的凤凰。我隐约觉得那把刀是属于我的，我拿着它，似乎要去做什么事，可能是，杀什么人……只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垂下眼睛，长睫都遮掩不住瞳中的落寞，迟缓地、一字一字说，还有人对我说话，他说，浮生……浮生扰……

眼前一暗，一只手慢慢覆在少年眼皮上。

凤舞迟的思绪断了。

他说，小朋友原来梦里都念着吾啊。

凤舞迟说，那不是——

“吾心甚慰。”

“……”见他无动于衷，凤舞迟以为一渡微尘又当自己说傻话了，惊魂未定道，你怎么还能这么泰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男孩子咬牙切齿，半是威胁道，万一我在梦中要杀的人就是你呢？

一渡微尘言笑晏晏，那也无妨。

“你真不正经……”

“只是一场梦而已。”他缓缓加重力道压在男孩子眼睛上，柔软的指腹贴着那颗骨碌碌乱转不怎么老实的眼球。那道声音如水一般点点将凤舞迟心头的焦虑不安化开，一渡微尘的声音很沉很静，凤舞迟阖着眼睛都仿佛能描摹出他此刻的温柔的模样，皎洁如上古的孤月，月色本多情。

“我不该让江湖险恶、人心算计沾染上你。我的凤舞不该习惯杀人，也不该染上污秽尘埃。”

一渡微尘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温温的呼吸在两人咫尺的距离之间凝成一团。

这句话似曾相识，凤舞迟又记不得曾在哪听过。

它伴着星辰夜色掠过耳畔，在初秋微微的凉风无声无息钻入身体，凤舞迟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冷颤，这反射性的惧意令他下意识伸出了手，像是害怕被丢下地握紧了什么东西，他只是想要寻找一丝温度。

凤舞迟捉到的不是兵刃，只有满手的柔软——那是一渡微尘的手。

虽然稍显冰凉，和他想要的并不一样，这却是他唯一能捉住的东西了。

凤舞迟说，知道了，因为你厌恶污秽嘛。

回应他的是一句轻如无物的简短叹息。

少年并不确定，但是心口缺角的酸涩似乎真的短暂被一渡微尘的话弭平了。

他乖乖被抱着，过了一刻，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是真的吗，一渡微尘？

他问得突然，更是毫无章法。

一渡微尘笃定地将男孩的手指握得更紧了一些，他似乎听到自己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

“当然啊，吾会一直陪伴在凤舞的身侧。”

【贰】

庭院里的花一夜之间开了好些，明明是寂寥的秋日时节，这里一草一木却明丽如春。

凤舞迟看到两条人影，在花木繁盛的庭院里。老者正负手而立，看着身边的孩童写字。小孩心不在焉，他念着花丛里飞舞的蝶，晴空下展翅的鹰，笔墨在宣纸上扭扭捏捏晕染成一团，最后总归勉强成文。

小孩挠挠浅金色的头发，差点在脑袋顶上挠出一个鸟窝来。他写得歪歪扭扭，不如岁管家家里的飞英妹妹，飞英妹妹刚开始写字就能横平竖直，总被夫子夸奖。可是写字多没意思呀，他每天可要忙太多了。

老者绕到小孩身边看了一眼，江湖。

这么潦草，父亲还能认得出来。

父亲问，为什么想写这两个字？

小孩说，不知道，就是很喜欢，很想去。父亲，江湖是什么？武林又是什么？

父亲摸一摸孩子的脑袋，顺手帮他把炸开的几绺毛抚顺了，那凤舞觉得江湖是什么？

小孩说，当然是打抱不平咯。喏，我前天去调解李伯和张叔吵架哦，他们一个月三十天，二十九天都不对付，好不容易才被我劝开。还有昨天，隔壁村庄的小黄狗走丢了，我绕了半个村头，花好大力气终于把它捉回来。不止这样哦，今天清晨，村头怀孕的姐姐想要吃蜜糖，又托我去买，摊主还多送了我一根糖葫芦呢。父亲，这就是江湖，对吧？

老者没说什么，只是慈爱地将小孩往怀里搂了搂，小孩窝在他身边，没事做就玩他长长的胡须。他隐约听父亲说，那是云栖古岳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江湖很危险，你要学会自保，对任何人都不可轻易相信。

懵懂无知的孩童拍一拍胸口，放心啦，父亲也说过，我是展翼翱翔的凤，到时候我会保护你啦。父亲，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对吧？

父亲只是笑一笑，将他拉得近了一些：你啊……无论是谁，为父希望，总会有人陪在凤舞的身边。

……凤舞？

那不是自己的名字吗？

老者和孩童的面容都逐渐变得陌生，凤舞迟闭一闭眼，那些景色又如孩子胡乱涂鸦在白纸上的墨迹，迅速辨认不出形状。他恍惚了一阵，以为是自己又打瞌睡发梦了，脑袋不受控地歪歪往下沉，连忙用手撑住，却忘了手中尚握着笔。结果便是一阵湿湿凉凉的触感，朱笔在脸上不知涂出了个什么形状。

他手腕上还戴着那串铃，清脆的响声令男孩子一惊，反射性以衣袖蹭了一下。

“哎呀，再蹭下去，我可认不出我的凤舞了。”

凤舞迟朝话音方向望去，一渡微尘正好整以暇坐在那儿。凤舞迟跟前都是各种问卷书本，他倒好，又闲又从容，跟前干干净净不说，上头还放着一盘香喷喷的桂花糕。

这会儿的一渡微尘没有在吃糕点，他只是怔怔盯着凤舞迟的脸瞧。房间里光线本就明明暗暗，一渡微尘又恰好端坐在一片阴影中——他将明亮有阳光的地方留给凤舞迟。外头一阵清风吹过，枝叶斑驳的光影投射进房间里、书桌上，细细碎碎爬了一渡微尘满身，仿佛将他切割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是不同的样子，每一片都不是完整的一渡微尘。

凤舞迟凝视他天空色的瞳孔，男孩子试图从里头探寻这家伙是不是又坏心眼在笑话他，被巧妙地躲开了。

凤舞迟嘘了一声：“做贼心虚。”

一渡微尘仿佛翘了翘唇角，他嫌糕点上有碎屑，只用两只手指捏起一块，在凤舞迟跟前晃了一晃，饿不饿？

这点小小的诱惑，自己当然……经受得起了！

男孩子很有骨气地别过脸，努力忽略那飘在鼻尖下热乎乎甜腻腻的香气：“不饿。”

“再不吃便凉了。”一渡微尘歪着脑袋，笑盈盈望着凤舞迟，秀丽的眉间浮现出苦恼的神色，只是这桂花糕太过酥软，油汪汪的，吃起来实在不雅，恐怕会弄脏我的衣衫啊。他甚至还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落落大方一气呵成，只是笑意狡黠，怎么都透出一股圈套的味道，“所以，可否麻烦我家小朋友，替我解决这小小的麻烦呢？”

“真啰嗦啊，吃个点心也这么繁琐。”

这番连哄带骗总算把鸟毛顺舒坦了，凤舞迟嘟囔着，方要伸手去接，一渡微尘又笑眯眯摇摇头，倏然伸出拇指，在男孩唇边蹭了一蹭：“你这里也沾到颜料了。为了防止意外……唉，还是让我为小朋友效劳吧。”

凤舞迟还未来得及回嘴，便被塞了一口糕点，甜甜软软的滋味立即在舌尖化开。他毕竟还是稚气的少年，喜欢这些甜滋滋又花花绿绿的东西，说好把文书多看两卷，结果看书未半而中道吃糕点，转眼消灭了小半碟。

“哎，哎哎，慢点，又没人和你抢。”一渡微尘淡淡弯起唇角，欣赏着男孩子并不雅观的吃相，只觉得可爱。过了一刻又徐徐探出指尖，凤舞迟以为他又要戳脸挠下巴的，连忙护住脑袋，结果下盘失守，只觉得腰间痒痒的，是一渡微尘在摸，他不自禁缩一缩身体扭动了一下，在铃铛的响动之下发出一阵细小的嗫嚅，太痒了！怎么戳我……哎，真烦人，又响……

“这不是凤舞主动提出，不要取下的吗？你难得主动，我也只是顺应小朋友的要求而已呀。”一渡微尘仿佛很冤枉的样子，又见凤舞抗拒，白皙纤长的手隔着两寸空气在男孩腰间随意描摹着，做了个丈量的动作：“只是凤舞吃得多，又长得快，说不准过两日又要壮实一号，不知道到时候想把这金铃再取下来，会不会要费一番别的功夫呢。”

这是开始嫌他腰粗了？凤舞迟呆呆望着一渡微尘，倒是真傻乎乎停下嘴巴，把半块点心放下来了。

一渡微尘逗他逗得颇得趣味，含笑说，我只是觉得男孩子在发育长身体，有一些变化是正常的。只是多吃也要多运动，不能总闷在家。糕点毕竟沉，光吃不动于身体无益啊。

凤舞迟说，也是，都两天没出庄门了，是该消化一下。他把文书一推，显然是玩心又上来了，咳嗽一声，又想起自己刚刚用朱笔洗脸的事，一把抓起房间里的镜子。

铜镜中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他的底子自然是清秀可人的，只是这会儿白白净净的脸蛋被深深的朱砂色画了足足两三道，这可不是一瞬能成的，可恶的一渡微尘，肯定在一边这样看自己的笑话很久了。赭红的颜色已经有些干涸，黏糊糊附着在少年皮肤上头，一条一条，看久了只觉得凄艳而狰狞，像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创疤，又像是两条至悲至痛的血泪。凤舞迟直愣愣瞧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眼前又浮现出一渡微尘方才那深邃沉默的模样，胸口不自觉发怵，倏然被大片大片的疼痛填满，直逼得他摇摇欲坠喘不过气来。

一双有力的手接住了他，少年一时软在他臂弯中，模模糊糊只闻到一阵清爽气味，独名为一渡微尘，这世间谁都不会再有。它淡淡熟悉地萦绕鼻尖，将凤舞迟团团裹住。

一渡微尘抱得那样熟练，仿佛已经重复了这个动作无数回，这是属于他俩之间天然的默契。

凤舞迟张了张口，反射性唤着，毫无意义，而他就是想唤他。

一渡微尘，一渡微尘？

那人刚刚还在桌子的另一头，怎么这一瞬又出现在自己身边？凤舞迟迟缓地想，一渡微尘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总在自己无措时出现在身侧。

……他就是父亲说的那个人吗？

记忆深处某跟神经被狠狠拉扯，他忽然头痛欲裂，再也无法想下去。

一渡微尘急切问道：“怎么了，凤舞？是不是身体不适？”

凤舞迟摇摇头，只是胸口堵，兴许……兴许是刚刚吃多了。你说得对，我不该成日闷在古云庄里，外头也有许多大事等着我做。

一渡微尘静静瞅着他，他的脸本身就白皙无暇，这会儿好像又更苍白了一些。他勉强笑了笑，摸一摸少年的头顶，好啊，那小朋友想要做什么大事？要不要帮忙？我亦可以作影子，映衬你唯一的光哦。

凤舞迟脱口而出，错了。

嗯？

他一愣，又摇摇头，飞快地自一渡微尘掌心闪开：总之，总之就是错了。一渡微尘，我想看看云栖古岳，再确认一些事。

“……好。”

【叁】

凤舞迟再大的事也不可能有多大，古云庄方才重建，百废待兴，急需人手，一时间各种琐事忙忙碌碌千头万绪，他一个小少年更不知从何做起。幸好这小半个月都有一渡微尘从旁帮衬，才不至于搞得焦头烂额，过于狼狈。凤舞迟将那些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写在纸上，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列出了长长一条，密密麻麻。

他现在的字虽然说不上有大家之范，总也端秀工整，再也不是稚童蒙昧的鬼画符了。

凤舞迟扫了几眼之后又忍不住仔细一件一件数过去，实在是太多了，两个人做不知道要做到猴年马月，他还不确定一渡微尘以后是不是会继续帮他。一渡微尘站在他身后，稍微躬起来一点腰，下巴若有似无贴在男孩肩头，凤舞迟穿着一件鲜红色的皮甲，触感又凉又硌，一渡微尘不太喜欢，便转而往柔软的脖颈方向蹭。像是木柴中一点星火忽然被微风撩拨而起，几乎是被他簇拥在怀抱中的少年很快便燃烧起来，身躯也僵硬滚烫得不正常。

一渡微尘笑一笑问怎么了，凤舞迟说你要看便看，怎么又动手动脚的。他说着说着耳根又开始发烧，仿佛蹭到了朱砂的颜色。一渡微尘只是几不可闻地，从喉间又发出几句愉快的声音，自男孩手中将长长一页纸抽了出来，他说既然待办的事情那么多，不妨随心而至，随意而行。一件一件来，总会慢慢解决。

凤舞迟见他说得有理，也跟着点头附和：我们想到一起去啦。

那自然，吾是凤舞，凤舞亦是吾啊。

少年似懂非懂，却仍是呛了他一句，胡言乱语。

一渡微尘短短笑了一声。

他摸一摸凤舞迟的脸颊。小男孩准备出行前，方才特意洗了一把脸，只是他那那会儿只顾着跟一渡微尘说话，颜料凝在脸上太久了，即便用了皂角，也不是那么容易完全洗净，白白嫩嫩的面颊上还能隐约瞧见红红的印子晕染开来。一渡微尘不禁有些可惜，多了这一层底色，到时候小凤舞若又害臊，他恐怕便没有那么容易瞧出来了。

手指在脸蛋上流连一圈，又抚摸至少年眉心，撩开额间细细的发辫。

他啊，方才也不知道是怎么走神打的瞌睡，怎么这里也点了一痕。

那染开的图案愈发衬得少年容颜清秀，温软可爱，一渡微尘瞅瞅凤舞迟手腕上露出的那一点金色镯子，又瞅一瞅小朋友的面庞——那一点宛若待嫁女子眉心的花钿，若是给他的凤舞再换上一套鲜丽的长裙，可不真成了谁家藏在金屋里的新娘子了。

一渡微尘瞧着趣味，眸光又渐渐转为黯淡。

凤舞迟见他若有所思，看起来不怎么愉悦，便问怎么了。

一渡微尘摇一摇头，拿起靠在墙边的浮生，“无事，走吧，陪小朋友做大事去。”

凤舞迟望着他手中浮生。一渡微尘还有一把浮生，而他身上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空落落的手心捏了一下，“奇怪……”他总觉得也许他也应该有一件什么东西，或许也是一根杖，或许还要有一把刀，就像梦中那样……刀？这样的念头令凤舞迟心中惊了一惊，他摇摇头，一渡微尘或许不喜欢自己拿着刀，他总说，自己不该沾染血腥，更不该杀人。

“怎么？”

凤舞迟沉默不言，一渡微尘深深的眸色又沉了一些，那浑浊成一团的蓝色令凤舞迟几乎无法认出他了。他总能轻易猜出凤舞迟在想些什么，“凤舞，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个梦？”

“不，不想了。”他糊涂了。云栖古岳一向太平无事，外头的武林也河清海晏，他要杀伐之气这么重的东西做什么？只是……凤舞迟摇一摇头，仰起脸望向一渡微尘略略蹙起的眉峰，他神色中的纠结和忧伤宛若一根锋利的毒刺，教男孩不再忍心说下去，凤舞迟轻轻道，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一把武器，或许我可以保护你，一渡微尘。

“你总有遇到危险的时候吧？我总是想，若是你一渡微尘，我定以凤华刹那护你周全，解你困境，守你之志，遂你之愿。只要是你，是你一渡微尘，凤舞迟定然一往无悔，绝无保留。毕竟你……你曾经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是我最重视最亲密之人，更是我最……最……”他声音低了低，轻轻咬着唇，清澈的眼神忽闪了一瞬，若伴月的颗颗繁星，一渡微尘看到他脖子渐渐泛起嫣红：我在苦境早就没有其他牵绊，好像这天下再广袤，江湖再辽远，也跟我没有关系。除却这方寸之地，再无处可去。

男孩子几乎是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凤舞迟只有你，一渡微尘。”

“一渡微尘，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为什么不说话？放心好了，吾凤舞迟可是很讲道义的，又不像你一身毛病，还是个大洁癖。若是有朝一日你染血躺在路边，我一定不辞辛苦不怕麻烦，也不嫌你脏，抱着你……”

“好好好，吾知道了。”一渡微尘眸中静静的沉水终于涌动出涟漪，扶着额头苦笑道，小朋友脑子里东西真多，还愈说愈离谱，可以不要再咒我了吗？

“哦，抱歉，我又忘了……”男孩子赧声抓一抓头发。

一渡微尘弯起眼，光说抱歉不显真心，今天办完事之后，凤舞可要陪我找个庙好好拜一拜，定要虔诚，替吾消灾解厄啊。

“好了，知道了知道了。”

凤舞迟见他又有得寸进尺的趋势，连连答应几句。转念想，确实是自己不好，也不好意思挣扎，任凭一渡微尘将他的手牵起来往外走。

他都多大的人了，还故意搞幼稚的一套，拽着凤舞迟一个劲摇晃着。随着男孩胳膊晃动，手腕上的铃铛又开始响，仿佛他听了心情就能好似的。

算了，一渡微尘喜欢就好。

【肆】

它有个名字，唤作如梦令。

传说有一个女子，她美貌非常却遇人不淑，深爱的丈夫很快就变了心。女子甚是害怕，便在一个深夜上山祈祷，跟山神哀求讨取一个挽回君心的法子。她在山间跪了一夜，不自觉睡着了，梦醒之时手腕上便多了一串金铃，回到家中，丈夫果然对她千依百顺，恩爱有加。女子大喜过望，以为真是受到了山神庇护怜惜，使她一偿宿愿。只是自那之后，她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逐渐病重下去，找了许多大夫诊治都收效甚微。直到一日，一个云游的道人路过村庄，跟那户人家讨碗水喝，见到病重的女子，便脱口而出，她是被邪祟缠身了。原来那日女子供奉的山神并非山神，而是山中魔鬼，它虽然遂了她的心愿，却也通过那串金铃不断贪食着她的精气，直到将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白骨。

那……那之后呢？

道士说有法子取下金铃，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却被女子断然拒绝了。也许她真是病糊涂了，也许是不肯轻信陌生人的话，也许是宁可生活在丈夫宠她怜她的迷梦之中穷其一生，哪怕以性命为赌，也不肯爱人变心离去。

……那倘若，倘若道士没有多言，让她幸福的死去呢？……能够被欺瞒一生，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哦？是吗？我倒不知道，我家凤舞如此多愁善感儿女情长。

……

那凤舞呢，你又会如何？

男孩沉默不答，只剩喘息的力气，或许正沉溺在一腔情欲里，无暇他顾。

他轻言细语，一边舔吻着小朋友的耳垂，一边一圈一圈将那串金灿灿的铃铛认真绕在凤舞迟的足踝上，腕子上。男孩子本正专注听他讲那些神神鬼鬼，被亲得迷糊又舒服，一时之间反抗都忘记了，任凭对方将他层层缠缚起来，上了锁。少年无意识将指尖穿过那脆弱的链条，怔然瞧着它美丽的模样，不知不觉又打成了死结，花了好些功夫才解开。

对方的眼睛细细眯着，一线湛蓝的瞳光自里头柔柔倾洒，凤舞迟却看向外头黑而模糊的天际——今天正是朔月，晴空之下也几乎窥不见蟾宫，那人的眼眸便成了少年眼中唯一的一轮。他情不自禁凑上去，赤裸的胸膛贴近那素色白衣，衣裳缀的流苏挂饰蹭过男孩的胸口，微微发痒，又微微发痛，在心上烙下一连串纹路。

他忘情亲吻在对方眼睛上，将身躯贴得更紧，忘记了天地，满耳都是细碎的铃音。

对方问，凤舞今晚怎么这样乖呀，倒让吾舍不得了。

少年在舌尖的追逐间短短哼了一声，那你还送我这么奇怪的东西……他自顾自叨念着，这个故事听起来很不吉祥的样子……

对方轻轻笑起来，温言细语道，这都是酒肆茶坊之间随意听来的，不过是怪力乱神的故事，还有许多版本呢。总之这小东西倒是真的变成了情人之间的誓约信物，但凡戴上，便昭示着对那人一心一意，永不变心。

男孩子咕哝，总觉得你又在诓我。

余下的话又消失在唇齿之间，他还想多说几句，脑子里又混混沌沌的，都被对方的温柔缠绵堵了回去。他真聪明，总是知道怎么令男孩顺从，怎么教他心软，不用发出什么命令，他就会变得乖乖的，比如隔日凤舞亦没有提出任何要求，那串小东西就自然挂上了少年的身，形影不离，仿佛它原本就是他的一部分，只是回归了一样。

它很小，又精致，若是好好藏在袖子里平日里便看不到，日常写字看书在古云庄内闲逛游荡亦不会造成障碍，反正凤舞迟庄内能碰到的人就只有一渡微尘……这么些天下来凤舞迟几乎都忘记它的存在了，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旖旎悱恻的声音悠悠荡荡，勾勒出他与一渡微尘之间的许多私密，明明没多少温言细语、海誓山盟，一渡微尘不爱说这些，却深刻得多。

他喜欢唤凤舞迟的名字，凤舞迟唤一句一渡微尘，他就会回应一声，不厌其烦。

那个时候一渡微尘的声音可比现在好听多了。

“凤舞……”

“……嘘，当心被人听到。”

整整大半晌，凤舞迟跟人打招呼都要小心翼翼。当他目光第五次掠过一渡微尘的脸时，对方终于忍不住了，浮生在男孩脸颊上戳了戳，强迫他目视前方：“我家凤舞怎么了，跟做贼似的，挺胸抬头才像个英雄嘛。”言罢目光又落在他攥在袖子里的拳头上，浮生又不客气地敲了一把，不要这么凶，仔细吓到人。

凤舞迟怎能不紧张，他可是戴着一串小铃铛，若是被熟人听去，岂不是笑掉大牙。

见凤舞迟紧张兮兮，一渡微尘笑道，放心，真的没人注意你。

“凤舞大哥哥——”

话音未落，一条小巧的身躯忽然闪身到两人跟前，小孩子仰着小脸，一脸兴奋地便要去拉凤舞迟的手，“大哥哥，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

凤舞迟望了一眼一渡微尘，你说什么来着？

一渡微尘咳嗽一声，摊一摊手掌，表示吾什么都没说。

凤舞迟小心将手腕抽出来，摸一摸小男孩的脑袋，“衡儿，好久不见了。”

“真的呢。”衡儿睁大眼睛，大哥哥和大哥哥的大哥哥怎么会来这里？

凤舞迟说，闲来无事，就四处走走。衡儿怎么一个人，你爹呢？

衡儿道，今天李伯盖房子，阿爹和张叔跟他关系好，都去帮忙了，所以没人陪我玩。大哥哥，你既然来了，就陪我玩嘛。

一渡微尘朝着男孩挑一挑眉，一边玩着浮生一边饶有兴味地看，并不发表意见。凤舞迟悄悄瞪他一眼，转头又安慰衡儿，这个恐怕不能，你爹跟李伯张叔既然都在忙，我当然也要去帮忙了，这样才显得是衡儿的好朋友嘛。他又从胸口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头是还未吃完的小半碟桂花糕，不知何时被他小心翼翼藏了起来，凤舞迟将它递到衡儿跟前，小孩子果然很快就被点心吸引，乖了许多。

凤舞迟哄他，自己去玩吧。

衡儿得了糕点，开开心心去了。

凤舞迟望着衡儿的背影发怔，只听身边一人悠悠调笑，我家凤舞也学会贤妻良母这一套，哄起孩子了？

凤舞迟没好气地嘀咕，你怎么又在胡说八道。走啦。

一渡微尘浮生朝某个方向一指，那边？

凤舞迟探手拨一拨，浮生换了个方向，是这边。

一渡微尘奇道，不是说要去给衡儿的爹帮忙？我记得李伯家是这个方向喔。

“哄他的啦。”凤舞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虽然欺骗衡儿的感情是不太好，但是他也用桂花糕补偿了。“至于李伯家的房子……今天就算去帮忙，十天半月也是盖不好的，反正他们马上就要……总而言之我是懒得花那个力气。”

一渡微尘故作惊讶：“不会吧？小朋友怎么会变成这样。不仅学坏了，净诓小孩子不说，还学懒了，吃得那么饱都不肯干活。”

男孩子对他这副调侃不以为意，声调不觉嘶哑了一些：“若论诓人，天底下恐怕没人是你的对手……”

少年的声线本就偏软，又压得这么小声，本该是温顺乖巧，柔情款款，事实上确实是这样，他甚至还带了三分撒娇的口吻。

其余的七分尝不出味道，它淡淡融化在飘着桂花糕香味的秋风里，很快消散无踪。

可是一渡微尘缄默了。望着凤舞迟，一向能言善道的他一时竟然被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堵得半晌哑口无言。

少年咬着唇垂下眼，忍耐了半天沉默，摇摇头又磕磕巴巴地：我……我只是看某人在旁边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显然比小孩子更需要我陪伴一些，动了恻隐之心罢了。不用谢，吾，凤舞迟，只是善解人意，宽宏大度，跟你是一渡微尘可没有半点关系。

一渡微尘摩挲着浮生，软软望着他轻柔道，吾也没说，凤舞是为了吾啊……

男孩子呆愣了一瞬，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什么叫做言多必失，这个人对自己就停不下算计，真可恶。

“一渡微尘你——”凤舞虽表面看上去凶巴巴恶狠狠，张牙舞爪随时都会咬人的姿态，一双眼睛却出卖了他——少年眼睛本就生得好看，眼珠大而明亮，时常一副水光盈盈的纯良模样。这会儿因为羞恼眼角泛着淡淡的粉，像是近来女子们之间流行的桃花妆，这么瞪着只觉得率真可爱，倒让一渡微尘心头更柔软了。凤舞迟还在自顾自地往前走，嘴巴里念念有词，一渡微尘说的是——看来今天的确流年不利，就该去寺庙里好好拜一拜。不过要消灾解难的不是一渡微尘，而是我才对！

【伍】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云栖古岳地域范围内总共就这么一座小寺庙，还是周围村庄人一起筹钱盖起来的，因为小，所以庙里的佛管得也特别宽——无论是求风调雨顺连年安泰，还是求无病无灾健康常健，或是金榜题名文曲星下凡，或都可以来捐一道香火祭拜一下。

一渡微尘问凤舞迟准不准，凤舞迟摸摸头发说自己也想不起来，他小时候本就被管得严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个朋友都没有。朱弦倒是去过一回，那一日正是凤舞的生辰，男孩子还被关在房门内读书，墙角堆着父亲送他的礼物，可是他一样也不喜欢。他咬着笔杆正难受，忽然看到朱弦自半敞开的窗户外头探进来一个脑袋，神神秘秘把一个平安符塞到凤舞迟手心里。朱弦说凤舞的生日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平时零用钱不多，买不起贵重的礼物，只能去北边的菩提寺求了一个平安符，保佑凤舞永远都平平安安。朱弦一边说一边笑，凤舞迟说，你怎么不给自己也求一个？朱弦歪歪脑袋，我从小就陪着凤舞，要照顾你保护你的呀，再说今天是凤舞的生辰啊。

“我在江湖走了那么久，还健健康康好好活着，既没缺胳膊也没少腿，想来它应该是灵验的吧。就是朱弦……”少年喃喃念叨几句，忽然便不爱说话了，只是低头望着不停步的脚尖。他自半月前醒来便已在古云庄，一渡微尘说，从前的事他可能会记忆模糊，但是不碍事，一渡微尘会一直陪着自己。凤舞迟摇摇头，他只知道自己这一路行来，失去了很多人，那些人都走了，偏偏只有他还好好活着，这平安符，这菩提寺，还真是灵验得过分……

头顶传来轻微的重量，凤舞迟探手去摸，竟然是一渡微尘的浮生。

“吾说过很多次，吾会陪在凤舞身边，以前如此，今后亦然，永生不变。”

凤舞迟原本想吐槽他，安慰人都没诚意，自己明明长着一双儒雅漂亮的手，还偏用冷冰冰的浮生敲打他。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又被对方那含情脉脉的神态蛊惑到，凤舞迟哽咽了一声，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就这样算了。一渡微尘轻轻牵了少年的手，走吧，无论是否真的有神明存在，我陪着凤舞走一遭，就当是散心啦。

“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说要来拜拜……”

一渡微尘只是笑。

山间的小路稍显湿滑，他们都是学武之人，这种程度的崎岖本该如履平地也不在话下，却都走得意外缓慢。一渡微尘将凤舞迟的手攥在手心里，又托小男孩替他保管好浮生，一阶一阶顺着草木掩映的小路往上而行。

未到庙门口便闻到一阵清甜扑鼻的花香，抬头望去，就连凤舞迟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高大的桂花树。星星点点黄色的小花一簇一簇，洒金一般自浓密的绿叶之间探出来，时而清风微拂，便又纷纷扬扬落下一些，沾上衣带就觉得全身都是香味。

桂花树上系着不少红绸，新旧长短高地不一，仔细看去上头都密密写着字，有些已经模糊，有些还依旧清晰可见。凤舞迟仰头呆呆望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朱弦的。一渡微尘略略扫了一眼，或是求财，或是求利，或是求名，人世间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不知道凤舞所求又是什么呢？

凤舞迟被他问得愣了一愣，那些东西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他所要的……

“我想要的东西，已经永远找不到了。如果有幸，也许未来……未来……”他清澈的目光落在那身翩然白衣上，谪仙般的身姿令男孩默默出神恍惚良久，之后他问，那你呢，一渡微尘？

“吾吗？”

他眼中那一汪深潭微微动荡，沉沉凝视眼前清瘦纯良的少年。

他方要说话，一个小沙弥正好从里头推门出去，肩头还挑着个扁担，大约是这里人烟稀少，终于见着个活人，上下打量一番之后念了一句佛偈，两位是有所求吗？山间风冷，不妨进来避一避吧。

里头只有寥寥几个香客，大多都是中秋月圆将至，在求亲人团圆平安，爱人长相厮守。听那几个年轻的香客说，若是情人之间有什么倾心相许的誓约，亦可以记在红绸之上挂在桂花树下，神佛得见，便会保佑恋人长相厮守，永不变心。那名香客还年少，约摸和凤舞迟差不多年岁，说着说着还竟然脸红起来，少年还未开口，倒是一渡微尘淡淡勾了勾唇角，委婉叹息道，只可惜我跟凤舞之间好像没有这么重要的约誓。

凤舞迟讶异望着他。

一渡微尘歪歪头，似乎还好好思索了一阵，困惑道，有吗？吾不记得了。不如凤舞现想一个，也是一样的。

“自以为是的一渡微尘，我何时说过想求缘。”

男孩子如梦初醒地，剜了一渡微尘一眼，跺着脚背过身去。一渡微尘眼见又把这小家伙逗炸毛了，也不着急，反正不是第一回，便要去哄，只是小朋友这回格外倔强，丢下他自顾自去捐香火许愿了。一渡微尘没有跟过去，无奈微笑着，站在大殿门口把玩起了浮生。

他实在没什么可以求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世间沉浮百年千年，于寻常人不过沧海一粟，生如蜉蝣，于此时此地的他，更应是白驹过隙，弹指一瞬。

那些美好对他而言亦是如此。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轮回，转生渡命，他不信神，不信佛，相信的只有自己。若非要说心愿，不过是涤荡这污浊的人世，真真实实活过一回——他温润的眼神掺了三分复杂的情愫，远远望着眼前的佛殿——也许他已经得到过了。

从大门口遥遥可见佛祖高大的金身，他视线缓缓挪动，瞥见一点鲜红的衣角，小朋友站在门边，鬼鬼祟祟不知在跟里面的和尚说什么，偶尔苦恼地摸一摸脑袋，想来是遇上什么麻烦，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笨拙得可爱——

既已拥有过，便无谓再奢求。

多久了？浮生在指尖又旋了一周，此刻小朋友终于出来了。

他怀里还抱着一把扫帚。

一渡微尘哭笑不得，问小朋友这是何意？

凤舞迟说，我……我没有求。

一渡微尘顿一顿，嗯？

凤舞迟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求，但是寺里的僧人跟我说，心诚则灵，若我为佛祖打扫一下这世间的遍地微尘，或许能有奇迹发生。总之，我还是扫地的时候再问问他吧……

你啊你啊。一渡微尘摇摇头，却也不拦着，叹了一句真是傻乎乎的小朋友。凤舞迟低头盯着那雪白的衣角道，一渡微尘，你不喜欢污秽，还是离我远一点吧。一渡微尘只是沉默，竟然没说什么叫人伤心的答案，他自袖子里取出那支随身的古籥，放至唇边。

日头已渐渐西落，正是万物转为寂静，倦鸟归巢的时候。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身外之音都在徐徐转淡，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只余下彼此。悠然悲伤的籥声，少年洒扫的沙沙声，纠缠着袖子里那铃铃作响的如梦令。

清幽的佛门之地，那象征欲望的铃音一遍一遍响彻心头，每响一瞬，古籥便涩然沉郁一分，到最后几乎低不可闻，只余涕零。凤舞迟低头望着地面，一渡微尘的方向，他感觉好像什么东西悄然之间碎成了千片万片，沉沉落下，就敲砸在一渡微尘眼前。

籥声钝了一下，吹籥人只觉得胸口沉重无比，手腕一松，那支籥不知不觉脱手而出，几乎要落在地上，摔作两截——

“一渡微尘？”

一只手及时伸出，稳稳将籥接在手心里。

男孩清亮的眸子里倒映出一张失神失态的脸，他无措了一刹，很快便又恢复了那坦然自若谈笑风生的模样，优雅将籥接了回去，款款说了句多谢凤舞。

男孩子只是忽然说，你的籥声真好听，我很喜欢。

一渡微尘笑，这句话小朋友以前夸过了哦。

凤舞迟又问，这支曲子有名字吗？

一渡微尘想一想，摇头道，无名，只是随感而发罢了。

它也许就跟天地间任何一种微不足道的声音一样，只存在于凤舞迟此刻的生命里，那短短的，惊鸿一瞥的一瞬间。

凤舞？

不如就叫它……“浮生扰”，好不好？

一渡微尘怔然一刻：以吾为名吗？

“嗯。”凤舞迟定定瞧着他，仿佛已经把他的模样刻印了几百回、几千回，怎么都看不够一样。他甚少这样不加掩饰魂不附体地盯着一渡微尘看，一双瞳眸宛若世间最亮的明镜，又如亘古不变的雪山里最清澄的湖水，纯粹得毫无杂念，似乎只要看着他便满心欢喜安然。

被他映照着，一渡微尘只觉得一阵心悸，好像他内心潜藏的、蛰伏在这具人类外貌下的异兽正被一点点照出狰狞的形状。他开始失控，心口没来由跳得极快。一渡微尘被两道截然相反的念头拉扯着，几乎要不堪重负主动回避时，恰好凤舞迟又缓缓阖上了眼睛。少年纤长的睫毛颤抖着，我希望以后每次听到这首曲子，都能想起“浮生扰”这个名字，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我想记得你，我必须记住你，一渡微尘。

他不像是在告诉一渡微尘，更像是告诉自己。

一渡微尘不记得自己回应了什么，一向冷静自持的他脑子里乱乱哄哄，耳朵里短暂的，倏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余下如梦令的声音，寂寥地一声、又一声，最后归于少年不染尘埃的诚挚一语。

——我必须记住你。

一渡微尘，一渡微尘，浮生扰一渡微尘。

那是他的名字。他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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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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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2-09-11 15:59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陆】

回到古云庄之后，凤舞迟便一直心不在焉。

夜已深了，男孩子还静坐在院子里的月光下，清清冷冷的月华很快铺了他满身，那张俊秀的面庞被映得苍白如纸。纤瘦的手背趁着男孩发呆之时贴上他的脸颊，继而是一声喟叹，这么沉默冰冷，真教人不习惯，可令我怀念起平时那个叽叽喳喳暖暖和和的凤舞了。

“冰冰冷冷的是你才对吧。”凤舞迟嘀咕着，反守为攻转而去摸一渡微尘的脸。果然还是平日里那不冷不热的温度，一渡微尘的笑容明明总那么春风化雨，身体却轻盈冰凉，乍然触及仿佛不是正常人。他不知是一渡微尘多次移躯的后遗症，亦或是……这个人的血本身就是冷的。

他让凤舞迟想起小的时候，冬日里满天飘雪的古云庄小院内，少年堆起的那个雪人。一样的洁白美丽，看起来纯洁无瑕，跟那个时候幼小的孩子一样，默默地、孤独地静静伫立在没有人烟的小庭院里。小小的男孩睁大眼睛注视着雪人，雪人湛蓝色的眼睛亦注视着他，小孩寂寞得狠了，忍不住探出双臂拥抱了它一下，红扑扑脸蛋贴上去，冰雪覆在唇上，两片嘴唇开始只能感受到冰凉，渐渐又变得湿润，好像那冷冷淡淡的雪人真的被他捂出了一些温度。

一渡微尘的嘴唇柔软而缠绵，他纠缠着咬住男孩的唇瓣，汲取着逐渐蒸腾的体温。

凤舞迟很快便呼吸紊乱，少年被一渡微尘抱着，在臂弯里高高托起，他不得不紧紧搂着对方的脖子。俯下身追寻那两片薄唇时，浅色的金发和纯白的雪发纠缠在一块儿，成了一个难分难解的结。男孩大口大口喘着气，仅仅是被举起这一点点的高度都令他产生头晕目眩的错觉，以为身在云端。迷迷糊糊之中，一条红色的绸带不经意自凤舞迟胸口的衣服里滑落出来，正好覆在一渡微尘眼睛上。

凤舞迟吃了一惊，方要去捡，又被一渡微尘抢先一步。男孩慌忙着要抢，剧烈的动作一时令他在手臂上失去平衡，差点跌落，幸好被一渡微尘牢牢抱稳，安然搁到了院落里那张小石桌上。一渡微尘一条胳膊将少年禁锢在那儿，另一手则不慌不忙好整以暇的，鲜红的绸带在他指尖绕了两圈，卷曲着的身躯被寸寸抖开，露出全貌。

凤舞迟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一渡微尘仔细看了看，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少年有些难堪地别过脸，一渡微尘这回意外地没有笑话他，只是望着凤舞迟的眼睛问，小朋友这不是有心愿吗？为何当时又不愿说？

凤舞迟哽了一下，几乎要陷落在他苍穹般深邃忧伤的眼睛里，轻轻道，“我……我的心愿，大概实现不了。”

“……”

他艰难道，“就算世间真的有心诚则灵，想来也是一种奢望，所以就算了……没有在寺庙里示人。万一到时候真的没有成真——不，它一定不可能成真，恐怕会玷污了菩提寺通灵的名声，我也……不敢教神明太过为难。”

一渡微尘的眸子眯成狭窄的一线，压低了声音：那我是不是还得夸小朋友一句，真是体贴？

凤舞迟辨不出他话中真意，讷讷说了一句不必了。

一渡微尘挺直身体，深深望着凤舞迟。

“既然凤舞的愿望神不知，佛不允，你既不信他们，那不如便交给吾，吾来替小朋友实现，如何？”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字。

音调分明轻柔婉转，犹胜仙音悦耳，落在凤舞迟耳中又化作万钧雷霆。一渡微尘稍微偏了偏脑袋，浮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意，带着三分凉薄的嘲讽和睥睨，那只手轻轻勾起男孩的下颌，将绸带绕在少年颈子上。

白皙的脖颈，鲜红的衣领，白皙的手指，鲜红的绸缎。

“好不好，凤舞？”

他沐浴在如雪的月色之下，更映得出尘飘逸，恍若月中谪仙。凤舞迟尚在惊诧中来不及回神，又被轻易蒙住双眼。男孩的长睫如柔软的小刺，不安分剌在一渡微尘掌心。

仙人在他耳边道，毕竟吾最爱的，便是逆天而行啊。

男孩弓着身体跪在石子小路旁边，小心翼翼放下最后一抔土，不敢盖得太严实，只轻轻以掌心压了几下。

他问，这便好了？

一渡微尘想了想说，应该是好了。

一株幼嫩的月桂树苗被扎根在庭院里，它还那样小，矮得只有少年小腿那么高，一渡微尘说这是他从山间下来的时候在崖边捡到的，它不知被谁拔出根系，丢在乱岩之中，勉强安身。但是小树的根茎毕竟幼嫩，若再来几场秋雨，山间涨水冲刷下来，恐怕活不长久。一渡微尘见它摇摇欲坠，才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没想到无巧不成书，正好可以拿来陪陪小朋友，替他还愿。

一渡微尘方才说，神佛不能够实现的愿望便交给他处理，结果只给了凤舞迟一棵小小的幼苗，男孩子叨念这哪来得及啊，月亮马上就要圆了，却还是万分珍爱地将它种在了古云庄的土地上，就在他俩房间窗口。一渡微尘出神瞅着，指尖在那稚嫩的新叶上拨拉了两下，道，来得及，若这是小朋友的心愿，我自然会扭转天时教它生长开花，到时候再亲自陪凤舞将红绸系在上头，可好啊？

“我……”凤舞迟想一渡微尘大概只是在哄他开心。

望月之日将近，这样一棵幼小的树苗又如何能够长成参天大树，开花结果？

凤舞迟弯下腰身，与一渡微尘并肩望着那鲜绿色的叶子，上头还挂着几颗水珠，它正害羞地低垂着头颅，仿佛正在沉睡。

幸好有你，一渡微尘。他说，只有你会为我做这一切。

一渡微尘避开少年的目光，沉声说，凤舞，你不该感激吾。

凤舞迟的声音逐渐变得遥远，湿漉漉的，像雨又像是雾，它生在多雨之秋，又不巧从适当的土壤之中被连根拔起，是你将它拾起带在身边，重寻土壤，才重获生机。

一渡微尘笑了一声，口吻却慢慢冰冷，凤舞别忘了，吾亦有自己的私心，对它好、留它在吾身侧，以便今后随自己心愿任意改造，更只想让它为吾开花而已。

凤舞迟奋力摇一摇头，不知要说服的是谁，可若没有你，它也许会死。

既然如此——一渡微尘徐徐靠近少年，一只手搭在他脆弱的后颈之上，他的语调、他的眼神、他的声音都在急剧降温，宛若冬日里的一把冰刺，直穿凤舞迟的心口。只有抱着他的那只手还那样多情脉脉，恋恋不舍。

凤舞迟分不出究竟哪一处才是一渡微尘的真心，他被重重一揽，猛然撞向一渡微尘胸前。这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男孩的手不由自主搭上一渡微尘的腰——那双手才抚摸过泥土，都没来得及洗干净，便在一渡微尘的刻意要求下不由分说地搂紧了那一袭白衣。

他的手几乎要嵌入男孩的身体。凤舞迟有些发痛，紧紧蹙着眉心。

他的耳朵贴在那个扑通通跳动的位置，耳膜几乎要被撕裂。

那道声音模糊而坚决地问道——

凤舞说，它究竟有没有后悔遇上吾呢？

【柒】

少年似乎噩梦发得愈发频繁，一连几日都睡得不不安稳，整夜整夜合不上眼。

大多时候，一渡微尘就把凤舞迟安置在床上，自己则在窗边默然吹籥，助他凝神。古老悠扬的声调和轻柔的月光混在一起，如涓涓细流落入男孩的梦境之中，反反复复都是那首无名之曲。

凤舞迟执拗地称呼它为“浮生扰”，一渡微尘便也不反对，能随一曲乐音入少年之梦，好像也不错。

今夜，杳杳浮生之曲却迎来了一场肃杀。

少女的剑气破空而来，刺穿夜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寒光。一渡微尘沉着冷对，手持古籥以气御身，白衣翩飞之间皆是张狂不羁之色，身段轻灵如风如幻，无可捉摸。少女纵得宗师亲传，但无奈两人根基天壤之别，竟然连他一片衣角都难以沾染，走不过十招便被震退数步之远。

“你并非吾之对手，吾不想横生枝节，退开。”

“我若言退，便对不起众人在天英灵，更对不起自己。”青玉剑身上倒映出一张倔强的脸，曲飞英咬一咬牙，竟是再一次奋不顾身迎面扑上。她知道自己并非谛祸的对手，此行更不是为了刺杀，而是要救出——

叮铃——

金铃轻晃，继而轰然一声巨响。这次与她相交的，是平分秋色的一掌。

古云庄院落里尘土飞扬，良久，剑气掌风逐渐消散，冷月无声映照下竟然是意外的一张脸。

“凤……凤舞迟？！”曲飞英惊讶出声，凤舞，真的是你，你果然在古云庄内！我总算找到你了！她说着便要去拉凤舞迟的衣裳，一只手方伸到半空，便被少年一个旋身迅速避开，一角披风在少女指间滑了一下，又逃脱了。

他秀丽的眉目一如往昔，只是此刻经过方才的交战，浮现出几缕陌生的冷漠，与庭院内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处，明明灭灭，竟生出一种诡异又凄艳的俊美。

凤舞迟在曲飞英惊诧的目光之下往后退了两步，护在一渡微尘身前。

“凤舞？”她皱眉望着昔日好友，眼底犹是不可置信：“凤舞，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飞英啊！”

“……”

“你怎会变得如此，还帮助六蚀玄曜？莫非之前的种种你都忘记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少女咬着牙，仍是不愿相信，执意便要往前再走。

“停步。”凤舞迟沉声说了一句。

少女摇摇头，无视警告执意往前走。忽见一道刀气扑面而来，撩动她的裙裾，正划在她眼前的青石路面上，横亘下一条深刻狰狞的痕迹。凤舞迟不知何时从哪里得来了刀，凤华刀身鲜红，尚未消散的刀气盘踞在他周身，若一只浴血涅槃的凤凰。

此刻那只凤凰却是冷的。

“吾说了，停步。”

凤舞迟望着曲飞英，眼底古井无波。曲飞英依旧不肯放弃，还要争辩，此刻男孩身后的一渡微尘忽然动了。少年犹豫着拦了一下，疑惑而警惕地瞅着他，不发一言。一渡微尘对凤舞迟投了一个宽慰的眼神，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将方才战斗中不小心乱掉的几绺细细理顺。他做得有条不紊，宛如新婚燕尔为妻子亲手绾发的丈夫，更对外人在场丝毫没有避讳之意。

凤舞迟手臂似乎僵了一瞬。那一刹，少女瞥见他手腕间那一闪而逝的金色光华，甚至又听到细微清脆的声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知道从前的凤舞从来不会戴这种东西，也不会任人摆布——他是会在学堂上反抗夫子的凤舞，是会翻墙跑出古云庄玩耍的凤舞，是庄主怎么教训都不改脾性不爱认错的凤舞。

那个凤舞就这么低着头，宛如一个精致的玩偶，温顺地站在那里，任凭一渡微尘亲昵。

他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双能在逆境之中燃起希望和不屈的眼睛，在那一刻彻底沉沦进一片阴影中。

一渡微尘仔细为男孩擦拭干净面上的灰尘，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才款步迈过那道刀痕，来到曲飞英跟前。

凤舞迟在他身后不远处，抱着凤华静静伫立，目光亦随着一渡微尘的移动而移动。

那一刻曲飞英只觉得很害怕。再次开口时，她声音都在发抖，你对凤舞做了什么？是不是也跟云栖古岳那些人一样……一渡微尘，不，谛祸，你……你简直是个疯子！

一渡微尘站在少女身前，高挑的身形在她跟前笼罩出一片阴影，更将他身后的凤舞迟严严实实遮挡住了，你是凤舞的朋友，吾不会杀你。飞英，你不该潜入古云庄，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少女怒声说，我当然要来！我要救我的朋友！

吾之人，岂容旁人染指。一渡微尘笑了笑，你看，凤舞需要你救吗？他在吾的身边，可是要多安全就有多安全啊。凤舞迟在这片虚尘之境，正可以避开六蚀裂世之乱，寰界肆虐之苦，他呆在他心心念念的古云庄，在吾为他打造的世外桃源里，不知道有多快活呢。

曲飞英瞪着他，一渡微尘，你真的疯了……简直不可理喻！

一渡微尘漂亮的笑容敛了敛，靠近了曲飞英一些。他低垂着眸子，身上无形之中释放的压力令少女连连后退，几乎要退到门口：“凤舞不需要你搭救他，他需要的只有吾……吾会救他。”

最后一句，低不可闻，掷地有声。

他的瞳孔在那一刻燃烧起来，宛如一把冰冷决绝的火焰。

“你……”

“去做你该为之事吧，带云栖古岳的人离开吾之境，不要辜负他人一番心意。”一渡微尘言罢，略偏过脸，身后的凤舞迟仿佛感觉到他一缕余光正凝在自己身上，亦毫不避讳地回望过去。

曲飞英不放心道，云栖古岳那些人……

一渡微尘果决道，吾会解除术法，令他们恢复正常。

“……好。”曲飞英知道对方已经做出了让步，她再坚持下去，不仅救不了那些人，自己也会赔上性命，到时候又要如何搭救好友呢。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转身离去。

少女单薄坚定的身躯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男孩子越过那道伶仃白衣怔怔注视了良久，眸光闪烁一下，又闪烁一下，最终没有说话。他将失而复得的凤华又往怀中紧了一紧，刚刚绽放过杀意的长刀此刻还未完全敛去锋芒，紧握之下残余的刀气竟然割破了凤舞迟的掌心。

他对锐利的痛感仿佛无知无闻。

血迹绽放，如花朵般盛开在他的脚下。

【捌】

凤舞迟仰头望去。

窗口那株月桂不知在何时悄悄拔高，不过短短几日，就已经超过了少年不少个头，头顶皆是繁密翠绿的叶子，绿叶掩映着小小的花苞，似乎已经有淡淡的香气传入鼻尖，只等一渡微尘陪着他将愿望系于月桂花间，便能有神佛见证，保佑美梦成真——或许，或许也不需要神佛认可，只要有他们两人，就足够了。

月影透过树梢，模模糊糊将凤舞迟整个人笼在内中，少年摊开手心，满手都是细碎的霜华，流银般铺泄了一地。几朵金色的桂花自上头零星飘落，躺在凤舞迟尚在淌血的掌心。

一条白绸此刻飞来，在他手上缠绕几圈，把那伤口包扎住了。

凤舞迟望着一渡微尘，他已经沉默太久了，一向听话礼貌的小朋友此刻连一句“多谢”都忘记说。

一渡微尘道，你的朋友既然已经离开，那么凤舞，将刀交吾吧。

凤舞迟下意识将凤华刹那抱得更紧了一些，过了一刻又默然松开手，欲乖乖将它交给一渡微尘。少年伸出手的刹那，只见一渡微尘眼神一凛，几乎是同一时间，凤华忽然又迸发出一阵强大的刀气。鲜红的光影擦着凤舞迟的皮肤掠过，只听到“当啷”一声，那条多日缠绕在少年手腕上的金铃发出一声轻响，被斩作两截，无声无息落入凤舞迟脚下的草地中。

“一渡微尘？”

“既然凤舞自己不愿意，看来也只有这种办法，才能还小朋友自由了。”他低语，你真是啊，连这种时候都要吾主动才好。

凤舞迟低着头，有些可惜地望着那串如梦令的残骸。他真是世界上最傻最天真的小朋友，对于一道已经不再禁锢他的枷锁还能露出这样怜悯不舍的神色。世上哪有那么多神鬼传说，什么女子，什么山神，什么永不变心，不过是他一时心动拿出来骗小朋友的把戏。

唯一真实的是，这场幻梦的的确确是为他的凤舞亲手定制，从头至尾精心策划，皆出自他之手。

“……”

“凤舞怎么这样看着吾？是不认得吾了吗？”

一渡微尘从容笑着，缓步走向凤舞迟身边。少年那把凤华尚抱在怀中，随着一渡微尘靠近，血红的刀尖正寸寸逼向他的心口，在白衣上割破一道痕迹。

他就着这样危险的姿势凑近少年耳边，吐出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滚烫。

——“……浮生扰扰……渡微尘。”

似曾相识的场景，勾起种种前尘。

少年的眼睛蓦然睁大，时光在这七个字吐出的瞬间开始急促倒流，过往幕幕潮水般涌现，回放在眼前。

——“江湖险恶，凤舞，你对任何人都要常存提防之心。”

——“凤舞，对不住……朱弦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了……”

——“若有一天当我们倒下，世道倾颓，便是你挺身而出之时，吾相信你。”

——“六蚀寰界之所以现世苦境，全赖六蚀天同，浮生扰——一渡微尘。而这一切，是因为你啊。”

他从来不觉得真相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仿佛天底下最致命的毒，无处可逃，亦无药可救。少年眼底盛满怒气，刀尖抵在胸口那一袭如雪纯净的白衣。他的手抖得厉害，利刃却始终无法再往前挺进一寸，男孩听到自己的声音：够了，够了一渡微尘。他摇摇头，一字一句自牙缝中挤出，或许我该称呼你……天同谛祸。

对方被刀抵着，却从容依旧，浮生漫不经心在指间旋绕一周，轻佻的眉眼落在怒上眉梢的少年眼中宛若利刺：“凤舞，乖孩子不该这样讲话。”他声音深沉如渊，却依旧柔软耐心，循循善诱，凤舞，如果要请求别人，需要换一个态度啊。

白润的手指自袖中取出一串金铃，又刻意晃了一晃，悦耳动听的声音回荡在虚尘寰界周遭，这烟尘还未散尽的杀伐之场。他将那一长串小东西挂在男孩子的刀身上，似乎在等着他的回复。

男孩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有那么一瞬，一渡微尘以为他就要哭了。毕竟小孩子刚入江湖的时候那么脆弱可欺，他“死”去的那段时间躲在少年意识里，总能看到他在寂静无人处抽鼻子抹眼泪，可怜巴巴。一渡微尘本想安慰几句，又想再逗弄一下，最后告诉自己小朋友长大需要经历风雨，且再让他难过一阵子。

更何况他的凤舞这么聪明，一定能很快成长。

他确实成长了，不再动不动就哭，被自己欺负成这个样子，还倔强地叫嚷着要杀掉他。

又或许他所有的眼泪，都在得知真相那一夜化作斑驳的血痕，为他流干净了。

过了一会儿，杀气终于从他眼底消散。少年从一团噼啪燃烧的烈火化为死水，冷漠地将手中的凤华刹那交给对方，再将铃铛缠绕上他的手腕。他放弃了所有的希望，好像灵魂都跟着被抽离了。

古云庄，父亲，朱弦，玉龙隐士岳云深……

这些人也许很快很快就会从他的记忆中被拔除，他能记得的，唯有天同谛祸……浮生扰一渡微尘这个名字。

那将成为他生命中的全部……虽然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是了。

少年的意识逐渐有些模糊，他抓住最后一丝理智说，你要信守承诺……既然带走我，那一定要如约放走那些被你囚禁在虚尘之境的云栖古岳之人。

“当然，凤舞。吾会告知一名凤舞信任之人，将他们带离。”这一段意识完全消散之前，他听到最后一句话，柔情似水，爱意绵绵。

“因为吾，从不骗你啊。”

【玖】

——浮生扰扰渡微尘。

“当吾念出‘浮生扰扰渡微尘’，你便回答。让吾明白，你已恢复凤舞迟。”

——浮生扰扰渡微尘。

“无论何时何地，你如何失去自我，当吾念出这句话，凤舞就一定要恢复清醒，可以吗？”

——浮生扰扰渡微尘。

——“百年渺渺……凤迟痕。”

随着轻喃一语，周围的景物在瞬间逐渐崩毁化逝。云栖古岳也好，古云庄也好，清幽小院也好，什么都没有了。只余下大片大片模糊灰败的天空，一轮无情的幽幽明月寂寂冷照，见证着月下情人相杀的一幕。

它压抑在少年不堪负荷的心口，几乎令他不能呼吸。

凤舞迟揪紧了那里的衣裳，凤华依旧执拗地抵在一渡微尘胸前。

一渡微尘只是面带微笑望着他，小朋友真的有长大，你看，他的手这回没有发抖。

“是吾利用了你。身为虚尘之境的主人，寰界内的任何东西——无论天时地貌，乃至人心，都可以由吾任意改造。吾让你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对吾的复仇之心。”

——“凤舞，这场美梦，你做得可还满意？”

刻意矫饰的言语，满含算计的深情。他愈是笑意盈盈，凤舞迟愈是惊心动魄。

“一渡微尘……”

“恨吾吗？凤舞。”他唇角微微翘着，白皙的指尖搭在凄艳的凤华上，试图将刀身拉近一寸，“既然如此，那就恨吧。”

“……”

“凤舞，你还要杀吾吗？”

“杀吧。”

“……”

死寂一阵，男孩再次开口了。

“百年渺渺凤迟痕……”凤舞迟阖着眼，再次睁开时，眼底被激怒的杀意和冲动已经消散。他一只手抵住额头，唇瓣动了动，眉心愈发坚定。

“我……很冷静，我一直做得到冷静，一渡微尘。”

一渡微尘沉默了。

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着凤华的手腕更紧更稳，清冽的眸子一瞬不瞬凝滞在一渡微尘那张脸上——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张脸，时时温柔，完美无缺，覆盖着一层模糊的面具，就连此刻试图激怒他的样子也是一样。

多么讽刺，有朝一日，自己竟然在依靠与仇人的誓约保持冷静，而这一刻，偏偏又是可以手刃他的那一刻。

“一渡微尘，回答吾。”少年的下唇被咬出血痕，泛着冷艳的殷红，“既然你自我迈入寰界的一开始就要算计我，为什么不干脆继续隐瞒下去，你是寰界之主，只要你想……凤舞迟一辈子都不可能逃离你的掌心。”

“……让凤……只在吾的掌中飞舞吗？”

确实是诱人的条件啊。一渡微尘喃喃重复了一遍，他的指尖又往里陷了一寸，逐渐有血珠自指缝间争先恐后涌出来，连同他胸口的那一小块衣襟也迅速被染红了。他沉寂脆弱的模样宛若一尊出现了裂痕的琉璃，眼底满是悲伤。这让少年眼前浮现出过往去祭封之境前，山洞里袒露心扉的那一夜，细密的裂纹爬上一渡微尘无瑕的脸，他告诉凤舞，这是他最后一次易躯。

那时候凤舞迟还不知道，他算计的对象，正是自己。

时至今日，少年心头涌上的，依旧是离别的恐惧。

“一渡微尘……你……”

“吾没事，凤舞。”他温柔注视着凤舞迟，抬起满是血迹的手掌，试图摸一摸男孩柔软的头发。对方不由自主配合地低下头，预想中熟悉的触摸并未来到，一渡微尘只是感叹一句继而抽回了手，“吾如此厌恶污秽，又怎能让它再沾染上小朋友。”他轻轻问，那么，吾的凤舞呢？

“为何不杀我？为何甘心佩上如梦令？自朔月到望月，为何在这孤寂的虚尘之境中陪我偌久——又为何……迟迟不肯清醒呢？”

“……”

“稚昧的少年啊，果然还是学不会对吾设防。”

一渡微尘指尖探入怀中，小心翼翼万分珍爱地取出一物。

鲜艳的绸缎沾染了心血，在一渡微尘掌心徐徐飘动。那是他原本约好与男孩一同系于月桂树上的秘密，是属于凤舞迟一个人的隐私，只因为少年遇上昔日好友，急于保护对方讨好自己，心神俱乱才被他趁着便利顺手牵羊。

红绸不过才取来几日，已被摩挲得有些褪色发旧，如今经由血泊浸染，艳丽更胜当初。上头皱皱巴巴都是折痕，尚残留着一线余温，是属于他，亦是属于凤舞迟。少年一直将它小心翼翼藏匿在最贴身的所在，回避着不肯教一渡微尘看到，为此甚至整夜假装噩梦缠身无法入眠，避开与他同床。

它再也不是一块空荡荡的死物。上头清晰写着几个字，一笔一划，皆是少年亲笔——

浮生扰扰渡微尘，百年渺渺凤迟痕。

这句话本不该存在于此刻凤舞迟的记忆里，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潜入了他们的梦中。

一渡微尘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是因为凤舞的功体精进，才会突破束缚恢复记忆；或许是他自凤舞进入寰界便急于求成，术法出现了纰漏；或许是少年的意识曾与他合二为一，才对此有了免疫——无论是何种——

他都做到了。他微微吊起眉眼，挑衅之中不无欣慰地注视着小朋友沉稳冷峻的面容。

男孩的容色只在方才看到那些字的一瞬稍微波动了一下，没有完全藏得严丝合缝……但是，已经做得很好了。

无声的对峙在无声的月色下持续了太久太久，久到少年的手腕都开始发痛。一渡微尘喘息了两句，咳嗽声忽然压抑不住，愈来愈急促地从他喉间冒出来。他垂眸捂住嘴巴压抑也无济于事，鲜血正不断从他唇边淌落——

“一渡微尘……”

“……哈。”轻描淡写，犹然自若。纵然身为寰界之主，逆改天时人心也需要足够的时间和耐性，他长久以来为男孩子维持着这一片结界，又任性地贪功冒进，如今术法骤然被抽去，难免反噬其身。

凤舞迟目光颤了颤，有一瞬慌神：为何……为何要留下这种破绽？这不像你，一渡微尘。

一渡微尘柔声道，因为吾之心，恰似凤舞之心啊。

他徐徐闭上眼。如果小朋友足够聪明，应该知道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杀了他。

利刃凌厉的白光晃了一晃，眨眼之间，再次睁开双眸，少年已将凤华刹那重新负于背上。

不杀吗？凤舞。

少年背对着他，已走出一段距离，轻柔一语恍如亘古叹息。

“……多谢你，一渡……微尘。”

多谢他陪他演了这出情深意浓的戏码，多谢他至少给了一个重建古云庄的梦境，更多谢一渡微尘……主动将这一切妄念斩落刀下，还他一个昔日的凤舞迟。否则天长日久，再经历一轮月圆月缺，人事兴替，凤舞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心甘情愿继续沉溺下去，在这个有一渡微尘的世界里。

毕竟那个人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致命了。

他是凤舞迟与这个苦境江湖的第一缕牵连，他这一生朝这大千世界迈出的第一步。第一段毫无保留的信任，第一腔一往无悔的付出，第一次痛彻心扉的爱，第一回刻骨铭心的恨，皆系于一人之身。

一渡微尘道，错失良机，或会未来含恨。

凤舞迟头也不回，但是无论如何，吾都不会后悔。

“……凤舞。”

“吾会杀你，终有一日。”

“……”

“不说再见了，一渡微尘。”少年的发梢在夜风中轻轻摆动，他的脊背挺得更直，显得整个人都长高了一圈。

一渡微尘缓缓后退了两步，靠在那棵被孤零零留下来，尚未开花的月桂树下头。世尘惊梦，一枕南柯，诸事散尽之后，好歹还有这株被他选中，又利用改造过的小东西还陪着他。它亦只能陪着他。

一渡微尘勉强支撑着身躯，湛蓝得宛若晴空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男孩子坚毅决然的背影。

他正背对着月亮渐行渐远。

月色轻柔，无声高悬于他头顶的苍穹中。渐渐地，一渡微尘似乎在夜色里嗅到了一丝咸咸湿湿的气味。

“……因为吾……也不想再让你感受悲伤。”

【拾】

长夜未央，光阴流转间银华如洗，比方才还要圆满、明亮。

他攥一攥手心。泛旧的盟誓余温未消，只是上头的字迹已在方才无休无止的纠缠中被折腾得模糊不清，氤氲成一团，无可辨识。

也无妨。

他从不信神佛，微尘与凤迟之约，从来无关神鬼，无关命运，只关风月。

……真是他心软又多情的小朋友啊。

半是浅笑半是叹息，一渡微尘呆在原地缓了一缓，慢慢抽出一点力气，独自将那条绸缎悬挂于将将开出小花的树梢上。

一簇鲜红衬着霜华明月，映在情人眼中。

他又恋恋不舍兀自站了一会儿。

余多情月色，为人留照，未过前汀。

全文完

[ 此帖被aqing在2024-01-30 16:3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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