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12.12 【缜砚】治谁（长篇/8.23更新至196、197章/古代玄幻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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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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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60樓發表於: 2022-08-03 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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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

眼看乌云密布狂风乱作，又是要下大雨的天气。砚寒清被安置在山上某个小房间里，房内有一条大通铺，宽敞干净。那两个壮汉说，晚上有些兄弟们就在这里休息。

再扯了一会话。谈天中有意无意问起这龙虎山副帮主的事。大头说他来这里好像有三年了，很擅长带领山上的兄弟。

聊到后边，大头看天色几乎与夜晚相同了，便急忙赶他去洗干净头上身上的泥巴，还送了一套衣服让他换好，说他出来便带他去见大当家的。

砚寒清洗干净回来，却发现屋内没人了，只好在通铺坐下擦头发。

他见到跟三少爷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认为那便是今世的西北都统，就不管不顾地上了山。方才洗澡时忽然苦恼稍后怎么回客栈，又怎么和京公子解释，若回不去了，下一步该如何接近龙虎山的副帮主。

尽管脑中各种疑惑思绪交织，他也没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后悔。至少现在，算是有进一步突破了。

在这一世，和那一世的时间是一样地流动着。他在这一世游荡了十几天，那一世也同样流失了十几天。

砚寒清忽然站起身，看窗外垂坠沉默的乌云。若再犹豫，等会下了大雨便不好行动。他看了看桌面，总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半晌才惊醒，方才他在浴场沐浴时忘了把悬命藏在身边带回来。

远山传来沉闷雷响。砚寒清奔去门边，才刚跨过门槛，便和一旁忽然出现的人撞上。他不是弱不禁风的身子，撞上人不碍事。可他余光辨出是何人，迅疾退到一边，看起来像被人撞出去一般。

对方显然也是以为自己撞倒人了，伸手来拉住砚寒清的手臂让他站稳。

砚寒清吞咽一下，抬起眼看人。

是……

三少爷……

不，是锋王，是西北都统……

龙虎山副帮主身上还是那身黑衣，面对砚寒清站着，比他高了一头，看人时视线稍垂，让人觉得冷傲。他今世应是已经三十好几，与三少爷所经历的人生大为不同，自然性格也不同。

不知是不是错觉，砚寒清以为这一世副帮主身量更高。大抵是他从小身体健全，又早早习武锻炼的原因。

跟京公子相处时就明白不能把他当作二少爷那样对待。有了这个教训，砚寒清此刻也不敢用对三少爷的态度来对眼前冷面的锋王。

砚寒清拱手客气道：“副帮主。”

副帮主开口，语气并不客气：“我听他们说，你是西北来的难民？”

砚寒清点点头，手垂在身侧。

“可我看你，”副帮主顿了顿，沉声道：不像是难民？”

那透着怀疑的语气，让砚寒清既心虚又紧张又愧疚。

本来对着这张脸撒谎就已经让他良心不安。砚寒清垂下眼，一言不发。

这沉默在对方眼里是故作神秘。

眼下突然“啪”的一声，铿锵有力。砚寒清吓了一跳，以为是天边的雷劈过来。待定睛一看，才看清地上躺着的是悬命。

悬命没了布条包裹，赤裸裸地展示着剑鞘的花纹和剑柄上被人常年使用的痕迹。

意识到这悬命方才是被谁扔出来的。砚寒清忽然耳鸣，四肢发冷。他想立即弯腰去捡，却犹疑，想起昨夜京公子的癫狂，又想到这悬命极有可能是锋王的剑。他若是捡了，该如何解释？

“是你的吗？”副帮主斩钉截铁地问，“我在浴场拾得。”

砚寒清抬起头，视死如归道：“是在下的。”他大着胆子瞧副帮主，果不其然瞥见他微变的脸色。

“是你的？”副帮主低喃道。

“是在下的。”砚寒清重复了一次，低头去捡剑，突然见有鞋尖踩在剑鞘上。他怔了怔，面露不解地抬头看副帮主。

副帮主冷哼一声，悬命被他踢了起来，剑柄落进他掌中。剑一出鞘，四周空气变得寒冷。

细雨扑打沾湿他的侧脸。

剑刃一提，瞬息已抵在砚寒清颈间。

砚寒清呼吸一滞，喉结上下滚动。昨夜被京公子划的伤口未好，他方才洗澡不敢解掉纱布。现在剑抵着那处，令他伤口传出异样的感觉。

若眼前人真是北冥缜。砚寒清想，那他和京公子真是亲兄弟，皆爱拿剑试人。

他知道他眼里的敌意是认真的，所以这剑很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今世他与副帮主毫不相干，无情分可言。所以砚寒清能如何为自己求情？

“你怎么不躲？”

龙虎山副帮主瞧眼前青年双眼低垂，一副顺从等死的模样，他的眉头不禁轻蹙。

一声闷雷后，砚寒清忽然低声道：“……副帮主，您认识这剑吗？”

剑收了，副帮主没了试探的兴趣。他看看剑身，开口道：“你想听我回答什么？”

听到副帮主隐约透着戏谑的语气。砚寒清怔了怔，心想自己在对方看来是与他素昧平生的，立刻问太深的问题不合适，不妨还是按下试探的心，先老实让步。

“……抱歉，副帮主，这剑一开始并不属于我。”

若副帮主就是北冥缜，也有一把和悬命一模一样的剑，那么他现在提着剑发难的事就很合理。

“你为何上山？你并不是西北的难民，对这山也没兴趣。”副帮主转身把剑归鞘，“而且你刻意隐藏了气息和武力。到底有何目的？”

这直白的逼问令砚寒清感觉自己被眼前之人一览无余了。

虽然收了剑。此刻副帮主的审问比方才的剑刃还有威圧感。砚寒清忍不住紧闭一下眼睛又睁开，抬眼看向对方。

副帮主双眸直直地望他，眼神疏离，唇线稍垂，神情比外头的雨还凛冽。砚寒清在这本该绷紧神经的时刻，莫名想起三少爷常常灼热的视线。现在眼前人有和三少爷相同的面容，用那双眼睛透出冰冷的眼神刺着他，倒是令他不习惯了。

砚寒清几乎要在这落了下风的对视中转移视线。

“我是为了你上山。”

既然他在龙虎山副帮主眼里已经是一个谜，那何妨不让这个谜更扑朔迷离。

果然，那张冷酷的脸在听到这句话后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为了我？”虽然疑惑，但副帮主眼里的疏离半分不减，甚至还多了些警惕。

砚寒清神色谦卑，他微微鞠了一躬，双膝微屈，膝盖即将要落地时被对面人撑住身子大力拉起来。

“你做什么？”副帮主不解地低喊道。

“在下……是想感谢……您于我……是救命恩人。”砚寒清没跪成功，也不坚持，顺着副帮主的手臂站直了，垂下手，暗自抓紧了衣袍。

话一出，砚寒清在他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表情——疑惑之上加了不解，不解之后是费力回忆的模样。

砚寒清不忍对人撒谎，可还是要通过谎言来表现自己的诚意。

“我何时救过你？”

按下说谎的罪恶感，砚寒清无声地笑笑，拱手道：“是您不记得了。”

副帮主打量他的视线毫无遮掩，“也许你说的是真的，”他向后靠着桌子，视线直白，“你看起来不像是第一次见我。”

“这……为何能看出来？”砚寒清忍不住顺着话问。

“表情。”

砚寒清心下微讶，脸皮燥热，很快讪笑道：“恩公的模样，我是时时记着。”他起初不敢绝对地确定眼前人便是西北都统，最不济，这张如假包换的脸，也可能带来他想要的答案。

然而现在副帮主见了悬命后，反常的反应，以及被他三言两语弄得不解的模样。都让砚寒清想更进一步。

副帮主沉声问：“阁下名字？”

“石燕。”

副帮主嘴巴微动，无声地重复他的名字，侧过身望门窗外已经飘落的雨：“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曾经的西北都统。”话音刚落，砚寒清便知道自己心急了。可他在这里耽搁了许多时日，如今既已有突破，在确保不会节外生枝的情况下，他自然也要把握机会，直来直去。

他察言观色，见副帮主抿紧了嘴唇，视线忽然变得更锋利。

砚寒清心中摇摇欲坠的巨石稍稳。那张脸越不从容，就说明他这份心急越不是坏事。

“那你认错人了。”副帮主拢紧了袖子，神色平静道：“你说的西北都统，改朝换代前已经葬身沙场。”

砚寒清想笑他若否认自己的身份，为何方才还露出破绽。他走到桌边拿起悬命，轻声道：“这剑……是那位锋王的。副帮主说自己不是西北都统，那为何对这剑反应如此大？”

那将人一览无余的视线又转过来对着他了。

“我并非是对这剑反应大，”副帮主冷笑一声，“而是对你。”

砚寒清怔了怔，笑道：“对我？”

“因为难民并不会带着这样的剑，而你携带在身边，藏到现在，若非我发现，谁能想到你另有目的？”

砚寒清见他逼近自己，强忍着后退的欲望，吞咽一下便开口道：“我是另有目的……方才已经说过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上山，是因为想追随您。”

“你骗过了别人而上山，现在还在继续骗我。”话音刚落，砚寒清手腕一紧，他低头看见一只布着几条可怖疤痕的手正钳着他的手腕。

“我没救过你，我确信。”

砚寒清摇摇头，感知到对方的威压，垂眼道：“俗话说，贵人多忘事……我确信您只是忘了。”他边说话，手腕边顺从被副帮主抬起来。

“既是为了救命恩人，那一开始为何伪装成难民？”副帮主不等他辩解，逐渐收紧手指，握得对方腕骨发出响声，“你内力深厚滔天，应是世间难寻的高手。一开始你若挑明自己是为了恩人上山，我现在还不用怀疑你。”

砚寒清想挣开那紧钳的手指，他微微抬起下巴，望向对方的脸时，双眉也忍不住紧蹙了。

他方才还想笑对方露破绽，殊不知自己一开始也有破绽。

这么看来，在对彼此的怀疑程度和对自己的疏忽之上，他们真是平分秋色。

145.

雨下了一会，没过多久乌云散去，四处都变得静谧。西北风凛冽干燥，周围所有水汽都消失了。仿佛这雨未出现过。唯一能印证它存在的，是更清新的泥土味和草叶味。

砚寒清站在山脚下，愣愣地看着山上的阶梯。

副帮主仍是不信他，还把他“请”下了山。

副帮主起初是与他激烈交手，让他败退。后来见砚寒清一路灵活躲避，是打算赖着不走的模样，他便握紧悬命，说再不离开便把这剑折断。

砚寒清急忙妥协，顺从地说自己会离开。

他下山时灰溜溜的，心底却庆幸稍后可以回去和京公子见面了。他始终直觉京公子对他想成的事一定有用。

反正他今日已经试探过副帮主一阵。

尽管他不熟悉今世的北冥缜。可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总会遗留过去的身份痕迹。他的言行举止皆有军人的影子，一丝不苟，热爱用武力压制他人。从他人口中听说他擅长带领山上的部众，更像是将军的作风。

难怪京公子如此关注龙虎山。他定是也对龙虎山副帮主与自己的兄弟有同一张脸的事疑惑不已。

砚寒清在回客栈之前，在熟食店买了点荤菜和一些素食。他想起今早京公子的嘱托。自己走得急，没办法叮嘱小二准备饭菜。眼下也快到晚饭时间了，他干脆直接买了带回客栈，让小二紧急加工，快快送上房间。

回到客栈房内，果然看见京公子坐在茶几边，一脸阴郁的模样。

砚寒清轻咳了几声。京公子很快抬起头，不悦道：“你去哪了？”

“义诊。”

砚寒清把布袋里买的枣子放在几上。“公子，先吃点吧。晚饭等会送上来。”

京公子睨了一眼，轻哼一声拿起两三个往嘴里塞，很快呸呸几下：“……怎么这么涩！”

砚寒清讪笑几声，给他挑几个皮红的。“买的时候没看清楚，公子吃这几个。”

“行，”京公子眉头舒缓了不少，他看了看砚寒清，“你今早好像不是这套衣服？”

砚寒清看看自己身上大头给的粗布衣，平静道：“刚才下雨淋湿了，我在路边买了一套换的。”

小二很快把饭菜端上来了。京公子转移了注意力，酒足饭饱后才又盯着给他忙活分药草的砚寒清。“你的剑呢？”

砚寒清怔了怔，想起下山时想拿回悬命而副帮主却说剑必须留下的事。

“副帮主……您说我不下山就将其折断。我现在离开了，剑是否可以物归原主了？”

“你并不是这把剑的主人。”副帮主握着悬命，树影下只隐约透出他的面部轮廓。

“我不是剑的主人，难道副帮主才是？”

副帮主转过身往山上走，声音从上至下传来：“剑的使用痕迹与你手掌的大小不同，你使剑时握的地方也不对。使用痕迹在剑柄中段，而你握得更靠近上端。”

砚寒清认为他真是难相与的性子，眼睁睁看他不由分说拿走了悬命，好像是认命了。但心底却以为把悬命留在副帮主身边，说不定以后再见的机会更多。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去，一天的时光过得飞快。砚寒清数着过去了多少天，不自觉叹了口气。

“你别光叹气，”京公子撂下筷子，提高声调问：“剑呢？”

“公子还想与我切磋？”砚寒清倒了半碗的药汤，放在桌上。

京公子端起来一饮而尽，苦味使他的脸皱成一团，他很快拿起一块枣嚼了起来。

“我想借你那把剑用用。”

砚寒清有些哭笑不得。

没想到三少爷一念之差让他带着悬命走，能让这一世的两个人都对悬命如此在意，给他也带来许多突破口。

“剑不见了……”砚寒清重重叹了口气，“我今日……带着悬命上街义诊，谁知半路被抢走了。”

“怎么可能！”京公子站起身来，眉头紧蹙，“你怎么能把剑弄丢！”

砚寒清料想到他的反应，低声道：“公子想借那剑做什么事？我看您多使的是掌法，应该不常使剑。”

“我借来自然是有用的！”京公子离开软凳，在房内来回走了一圈，视线梭巡在房中，咬牙道：“真不见了？”

“我何必骗公子？”

京公子重重垂了一下一旁的木柜。青瓷瓶子摇晃着，从柜子边倒落。

砚寒清伸手接住，冷汗浮了一层。他把瓷瓶放回原处，听见京公子道：“你这身手，还有谁能抢走你的剑？”

“不知……我模糊看见一个背影，”砚寒清托着下巴，沉思道：“有雪白色的长发……身材高大。”他边说话，边注视京公子一下苍白一下红紫的神色。

“那人长什么样？！”

“公子，我方才说过只模糊见到了背影。”砚寒清无奈地笑笑，“但我听旁人说，那好像是……龙虎山的人。”他的眼珠子转了一下，凝视着京公子的侧脸。

反正眼下事态已经很混乱，他不介意更乱。

京公子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残羹仿佛跳起来又回到盘中。

“好哇！”京公子的脸色变得铁青了，往前走了几步，夺门而出。砚寒清紧跟其后，问道：“公子，您去哪？”

“我去找回剑！”京公子嘴快说了一句，又停下脚步，扯住砚寒清的衣袖，“你跟着我做什么！”

“您好意去帮我找剑，我岂有坐享其成的道理？”砚寒清笑了笑，伸手把京公子的手指都掰开，“公子，多一个人，也是一份力量。”

京公子犹疑地望他一眼，不知为何转瞬间就放松了神色，得意笑道：“好啊。那你就同我一起去龙虎山吧。”

146.

京公子的嚣张气焰到了龙虎山山脚就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

他停在边缘的一棵树下，于暗处道：“石大夫，你先上山探路。我在后面。”

砚寒清猜他是认为自己已经被拒绝上山多次，贸然上前可能又会被拦住，便点点头，看了眼黄昏下寂静的山，举步上前。登了几级阶梯都没见人影。

京公子远远跟在他身后，足音轻巧。龙虎山笼罩在暮色之下，砚寒清正要继续攀登，隐约瞥见高处有火光。火光逐渐往下，砚寒清迅速回头，想提醒京公子，身后却空空如也。

“石兄弟！”高呼下砚寒清很快回头，看见来人是今日和他聊天的大头。

大头很快从上方阶梯跃下来，拿灯笼凑近砚寒清的脸。“是石兄弟吗？”

砚寒清点点头，感受到灯笼火光的热度，忍不住后退。“大头，你还记得我。”

大头托着下巴端详他，“一眼看不出来啊，我还怕自己认错了，你这脸洗一洗真是一表人才！这衣服你穿着都感觉不一样了。”

砚寒清讶异于他夜色下也出色的视力，站直了身子不好意思笑道：“大头兄弟过奖了。”看到大头伸手迎他上山，砚寒清心中纳闷，自己已经被副帮主赶下了山，山上的人见到他也应该是不欢迎的。可现在为何……

“我今天下午说要带你去见帮主来着，中途我有事走开了，实在抱歉。”大头拍拍他的肩膀，“不过你下山干嘛去了？”

砚寒清看大头自然轻松的神态，猜测副帮主是没把赶他下山的消息告知众人了。

“我下山去……周围走了走，这里风景不错。”

“风景不错吗？我待久不觉得稀奇了……你真是外地来的。”

俩人一路说着闲话，砚寒清凝神注意后方，都没听见京公子的足音，心中不由疑惑，涌现出似有若无的紧张。

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一座堂屋前，砚寒清看了看半敞的房门，再看看大头。

“我带你见帮主。”

“这么突然？！”砚寒清讪笑着，有了退却之意，因为他没想那么远。

可大头已经将他拉进房内。

堂中的墙壁挂满了各式武器。有一个男人站在茶几边，听到动静回过了头。

砚寒清认出那是早晨拒绝北冥华上山的人，看来真是帮主。

帮主双眸凝视他片刻，开口时声音低沉浑厚：“你是丰弟留下来的人吧。”

砚寒清愣了愣，重复了一遍：“丰……弟……？”

“是副帮主，”大头低头道，“帮主，从今天起石头就入了龙虎山了。”

“好，”帮主笑笑，走至砚寒清身前，“丰弟从未主动要过谁，人都已经满了，你还被留下来，想来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砚寒清摇摇头，正要拱手说话。帮主按住他微抬的双拳，“我第一眼看你，觉得文弱，靠近了却感觉你大有乾坤。在这边选一样趁手的武器，跟我切磋切磋？”帮主指了指一旁的墙面。

看着墙上挂着流星锤、弯月刀、双链鞭、砍骨刀等武器，砚寒清已经两眼一黑。

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果然会武之士都爱切磋。

帮主既然已经开口让他选武器，也许是已经看出他会武的事情。砚寒清悄悄警惕起眼前的人，看帮主面相，大抵年过不惑，见识多，自然洞察力非凡。

“我看你很为难？”帮主笑了笑，松开手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石燕。”

“石燕……”帮主眯眼笑着，“是坚强的名字。想好选什么了吗？”

“在下……只是略懂些三脚猫功夫，恐怕会扫了帮主兴致。”砚寒清苍白地笑着。

帮主声音变沉：“还是说，你上山的意愿并不坚定？”

砚寒清犹豫片刻，指了指弯月刀。帮主帮他取下来，递给他。砚寒清拿在手里，并没有拿着剑或者刀时那般心胸立刻涌出招法的熟悉感。眼下那半分武根也不擅长弯月刀，倒顺了他的意。

帮主取下双链鞭，掌心握住的是兽皮包的手柄，手柄尾部垂着两根带小刺的银制链子。鞭子若只有一根还好操纵，两根便增加了难度。但若能自如把控，这鞭子杀伤力不容小觑。

砚寒清感受到帮主那股莫名的认真劲，便警惕地望着他，提防随时的出招。

大头本来听说帮主邀请石燕切磋就已经惊诧不已，现下看帮主起了战意，便识趣地退出门外。

帮主抬一下手，鞭子在地板上噼啪了两声，是两根鞭子相继发出的声响。

“石弟先请。”

砚寒清想自己在对方看来是晚辈，所以对方让自己一步。便拱手低头道谢。谁知耳边忽然传来不小风声，砚寒清立刻抬刀应对，弯月刀与银链相击，他迅速动了手腕，想用刀身弧度勾了银链，却转念想起自己要藏拙就不应认真拆招。便放慢了一步，让银链顺势将弯月刀缠住了，而他则装作一副无力应对的模样，无能地扯扯刀柄。

帮主沉哼一声，转身把双链撒开，松开了弯月刀，银链直接朝砚寒清刺了过去。

砚寒清忍不住后退几步避开，最后一步脚跟到抵到了房门，他侧身一挪，银链的尾巴落在门板上，门板霎时四分五裂地倒了。屋外黑沉沉的夜色涌进来。

“大头！”砚寒清想起刚才等在门外的大头，不由担忧地喊了一声。但银链如蛇一般转向他，他向后退出门槛，边避开鞭子边分心去看四周，大头不见了。他再看看门板底下，肩上猛然一痛，是一根银链扎了过来。砚寒清的弯月刀迎过去，让第二根银链缠上刀身，他一使力，将帮主扯近了，另一边抬起掌要朝他胸口拍去。

一山之主必然没那么容易对付，他看出砚寒清的意图，挥动拿鞭的那只手反施了力要将砚寒清扯向自己这边。砚寒清沉下气，顺从地靠过去，等待即将到来的皮开肉绽之苦。

帮主却停了下来，很快笑出声。

砚寒清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对方放过了，便躬身作惊恐状：“多谢帮主手下留情。”

“难怪丰弟留你。”帮主似笑非笑道。

“你跟他很像。”

砚寒清怔了怔，不明所以地望着帮主。

“他刚进来时也跟你一样，隐藏自己的实力，神神秘秘。我至今都认为他没有完全展示自己。”帮主收敛了笑意，俯下身扶起人。

砚寒清依旧绷着身子，将信将疑地跟着帮主往屋内走。

帮主把银链和弯月刀都挂了回去。“你已经是山上的一份子了。”

砚寒清犹疑地望了眼四周，大头一开始郑重带着他来，他以为还需要什么入帮仪式。

对了，大头……

他迅速回到崩坏的门板旁，移开门板看到底下空空如也。疑惑之余也松了口气。

帮主站在堂内，笑道：“大头早就走了。”

砚寒清点点头，直起身子，问帮主：“帮主，之后可还有什么仪式？”

“刚才便是仪式，”帮主看了看银链上的血，“无论是谁，要想进我龙虎山，多少都是要留下点血的。”

砚寒清看了看自己的左肩，这下才感受到疼痛。

“好了，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帮主抬起手，见他仍站在门边，便继续道：“门我会让人来修。”

砚寒清低声道：“多谢帮主，在下告退。”

事情忽然向着无法收场的方向去了，砚寒清不知道自己今夜得到帮主的肯定成功入了龙虎山。那位副帮主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他在山中小径走了许久，虽已经是枯叶簌簌的秋季，林子顶部多是粗壮枝干，仍是遮挡了月光，太暗令他一时找不到方向，更不知道从见到大头起就消失的京公子在何方。面前有一条岔路，月光一视同，仁延伸到前方不同的尽头。

他眨了一下眼，凭直觉选左边那条，沿路记下周边的凋零的植物和石块。走了一会，隐约听到路尽头的打闹声。砚寒清听出那是京公子的声音，生怕他跟山上的谁起了争执，便迅速冲过去。一心往声音的方向直去，他都不管脚下是路还是草。拨开高到人半腰的树丛，他以为是拨云见月了，谁知眼前正好扑来一个黑色的影子。

像一只鸟跌跌撞撞落了下来。砚寒清伸出手臂接住，并不是什么轻盈的小鸟。他被一个巨大身影扑倒了，那人的脊背撞到他的胸膛。砚寒清仰躺在地，呼吸一滞，疼得一时回不过神来。

“石大夫？”京公子的声音在远处响起。砚寒清猛地睁眼，扶着怀中的人坐起，借着月光看清那张侧苍白的脸。他晃神一瞬，挣扎着扶那人起身，颤声道：“副……副帮主。”

副帮主跟他站起来，额头冷汗被月照得发亮，他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嘴角流出血来。砚寒清愣了愣，看向站在对面的京公子。瞬息之间他仿佛猜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京公子轻哼一声，拍了拍手掌，往他们这边走来。

砚寒清看清京公子眼里的冷意，揽在副帮主肩膀的手不自觉收紧了。副帮主侧头看他一眼，眼底也是寒光，还伸出手臂要抵开他的维护。

砚寒清抱得更紧，扯着他后退。京公子眉头紧蹙，低喊道：“石燕，你帮着他作什么？！”他边说，边运起掌风。周围的枯叶都因此颤动起来，月光大片撒下，林间的三人拖出模糊长影。

面对京公子的步步紧逼，砚寒清警惕地把人挪到自己身后。方才他碰到副帮主的手臂时都能感受到他身体的不支。京公子方才应该花了很大力气打了副帮主一掌。

这是做什么？

若眼前是北冥华，旁边是北冥缜。砚寒清疑惑，兄弟相见竟不是执手泪眼，而是互相残杀？

147.

“你到底是谁！”桌子被重重拍了一下。砚寒清心惊胆战地观察那桌面，以为在那一掌之下要四分五裂了。

他方才在剑拔弩张的二人中间周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总算把副帮主劝得愿意回自己房内，也劝得京公子同意放人一马。

但京公子跟着进了副帮主的院里，又大摇大摆在屋内坐下，怒视着一切。半晌还是沉不住气，提出自己的质疑。

“你希望我是谁？”副帮主冷冷开口。

砚寒清正替副帮主把脉顺气，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忍不住开口道：“你别说话了。”

副帮主垂下眼，转头盯着他。

砚寒清读懂他眼神里的疑虑，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知道副帮主是跟京公子一样疑惑他为什么要帮着他，看起来像是站在他这边一般。

京公子在疑惑明明是眼前这位青年带他上山。

而副帮主在疑惑明明是自己赶他下山了。

但砚寒清觉得自己哪边都不站，他只是不忍心看到兄弟二人这样对抗彼此。

“你叫什么名字？！”京公子站起身来。

副帮主眉头一皱，同样想起身，肩膀却被死死按着，他转头更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位青年。

砚寒清松开按在他肩上的手，讪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止是京公子好奇，砚寒清也想知道。

副帮主面露不快，闭了一下眼再睁开。“你们到底是谁？为何对我的身份这么好奇。”

京公子气得身子发抖，“你装什么！你不就是……！”砚寒清眼睁睁看见他双目赤红了，极怒又极悲。

少了砚寒清的压制，副帮主站起身来，沉声道：“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若只是想知道我的名字，我大可告诉你。我姓丰，单名元。”他说完拂袖走到门边。

京公子怔怔望着他的背影，捏紧了拳头。

砚寒清随时盯着京公子提防他再发难。

“方才在外边交手时你喊我什么？”丰元转头疑惑地望着京公子，眉头皱紧，

京公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抬手揪住丰元的衣领。砚寒清见状冲过来想分开二人。

“走开！”京公子朝砚寒清大喊一声，之后又转头咬牙切齿道：“你明明就是……缜弟！”

砚寒清听到这一声质疑，惊愣地停下脚步。他是没想到京公子能这么直接。但这也说明，京公子绝对就是二皇子北冥华。

丰元双眸直视气得脸都变形的北冥华，仿佛他的话对他来说不痛不痒，他的神色仅展现出被抓住衣领的不适。“你真的认错人了。”

砚寒清虽然在北冥华的怒吼里看见了希望，但也在丰元淡然的神色中犹疑了。真的会有人做戏时能做到不露出一丝破绽？

丰元本人绝对是北冥缜。砚寒清刚才几乎也想上前逼问丰元。

可丰元那副模样，让砚寒清看不出他是成心否认自己就是北冥缜。反让他忍不住猜测，莫非丰元……不，三皇子……是得了离魂症？

像那一世的李云那般凭空失去了多年的记忆。

但李云至少还记得自己最初的身份……

这一夜的闹剧最后以北冥华大发慈悲地收手才得以收场。副帮主理了理衣领，想对他们下逐客令。砚寒清抢先说明自己已经被帮主收下了。

然后他得以在丰元那张和三少爷相比除了成熟了些其他毫无二致的脸上看见了错愣意外的神色，带着不甘和质疑，最后却是认命的模样。看来丰元作为副帮主，对帮主还是十分服从的。

“你……你居然成功上山了？”北冥华眼里的妒火快喷射出来了。

砚寒清心知他还是不愿放过丰元。“得到帮主的认同便可。”

北冥华咬紧了下唇，视线本来灼着那坐在茶桌边的丰元，现在专注于砚寒清身上了。“你怎么上山的？不对，你到底……你今晚是故意上山的？！”他压低了声音质问。

砚寒清不知道北冥华这是反应过来什么了，只好装傻道：“我……稀里糊涂入了帮。其实一开始是副帮主让我留下来的。”他抬高了声音，悄悄看丰元的脸色。

“这么说，那个人有权收人？”京公子也抬高声音，紧紧盯着丰元。

“人现在已经满了，”丰元侧头看他们，“而且我后悔答应让他上山了。”

“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砚寒清无奈地笑笑。

丰元抚了一下胸口，“这位公子武力不凡，何必委屈来这山上？”

北冥华仿佛被丰元眼里的陌生感刺痛了，他捏紧拳头道：“我就是想入帮，不行吗？”

“丰公子让我下山，是怀疑我上山意图，但我现在既然已经进来了，我可以慢慢证明自己是无辜的。”

丰元脸色阴沉地望着砚寒清，半晌才开口：“你无须向我证明。若你心思坦荡，今后为帮尽心尽力便是了，”他说着，视线转向北冥华，继续道：“但这位兄弟，还是尽早离开最好。”

北冥华忽然冷笑了，眼神透露出些许得意，“你越不收我，我就越认为你是不想我留下来，发现你有什么秘密。”

丰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神平静道：“我刚被你一掌所伤，任何常人都做不到立刻接受刚伤害自己的人。”

北冥华自知理亏了，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拂袖往门外走。砚寒清担忧地跟上，听见身后丰元的声音。

“也很晚了，你们就住在那间空房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丰元站在门边，指了指一旁的房间。

砚寒清转头对上丰元的视线，霎时感受到他的这份安排绝不是出于什么贴心，而是认为把人安排自己隔壁，他可以随时看着。

那便顺了他的意。

这一世发生什么事砚寒清都不稀奇了。

比如在这间空房里。他和北冥华睡在一张通铺上。

这房间应该以前是作为通铺房供多人休息，现在看来好像许久没用过了。砚寒清打扫这床铺还拎了几桶水擦坏了几张抹布才弄干净的。

当他和北冥华各自和衣躺下时，漏了一边窗纸的窗户还透进不少月光，吹进来许多凉风。

砚寒清听见北冥华不断翻身的动静，犹豫了半天，才伸手按住他让他停下来。

他试探性地问：“京公子……今日您的反常……可是因为副帮主像您的哪位故人？”

北冥华躺平了，双眸望着天花板，冷声道：“是……”

他大概是跌入了什么难以自拔的心境，眼神都是幽怨的。砚寒清在这么暗的屋子里自然看不清，但猜也能猜到。

“是……您之前提到的死去的胞弟吗？”砚寒清还怕自己问得过于直接。但发现北冥华听到他这句话，仿佛被什么东西刺到，整个人都干瘪了。

深夜实在过于静谧，人在这种环境里，常常没有清醒时那么机警。北冥华毫无遮掩地开口：“我死去的胞弟，不止一位……”

砚寒清心底一咯噔，侧过身正对北冥华。

“我在……在家里……排第二……我大哥不在了，我的三弟……四弟……都不在了。”北冥华的语气接近哽咽。

砚寒清开始为自己掀开别人伤口而愧疚。

“刚才那个人……跟我三弟长得一模一样。”北冥华也侧过头，看向一旁静静听他倾诉的青年。这个青年跟他相见的那一天到现在一直低眉顺眼的，人也不坏，他要什么，青年就给什么，十分受得了他的脾气。北冥华想想，自己憋在心口的苦若能一吐为快，对身心有益。也期望能用自己的悲惨换得青年同情，让已经成功入帮的青年能顺手拉自己一把。

“然后呢？”砚寒清忍不住伸手去擦北冥华眼角的泪光。

“可我三弟……五年前就在战争里死了……”

砚寒清为他的话语发怔了。将士战死沙场，是普遍的结果。听到的那一刻，心还是忍不住闷痛一瞬。可想到方才那位叫丰元的青年极可能是北冥缜，他又草草收起了忧伤。

所以，若北冥华所言为真。三少爷今世并不是因为他拒绝医治而去世的？但他的修错对象……是谁。

砚寒清愈发觉得自己离真相还差一步，心跳剧烈，四肢发寒。他忍不住追问：“那……您的四弟？”

北冥华泪眼婆娑道：“四弟……十年前病死的。”

砚寒清脑中轰隆一声。没想到，困扰自己许久的修错对象到底是谁，他要治谁，这样的问题，在北冥华的哭诉里得到解决了。他一下子得到了答案，算是把握了观星君和天帝给他的机会，却茫然得没有什么念头，眼前一切皆失真。

他只能轻轻抓住北冥华的手臂，从那富有生机的臂膀上得到一些真实感。“……是什么病？这么严重，竟然让人殒命。”

“我也不知道……没有任何人能治……有一个被称为神医的人还拒绝医治……”北冥华说着，五指成拳重重捶在床板上。

砚寒清帮他顺顺气，心底为自己当年的拒绝而歉疚。

可他当时已经感染黑疫，就算同意医治，自己也不能出山。他歉疚不已，但也不能后悔。他若出山，沿路上必定会传染更多无辜的民众。

砚寒清隐隐叹了口气。

可想到，自己若是如仙人所说的那般，不管不顾地去救那患了怪病的皇子，或许天下会迎来明君。而不是现在，天下易了昏庸之主，百兴俱废。

他到底选择哪条路，才是最好的？

“若他真的是我三弟……我定会恨他……这么多年为何不来找我。为何……要装作陌生人……”

砚寒清忍不住失笑。若真的会恨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何还要揭开呢。

他听见北冥华沉闷的哭声，认为自己无论去想当初要选择什么，眼下也木已成舟。

[ 此帖被宋皎在2022-08-08 11:5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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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樓發表於: 2022-08-03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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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

雨季并未给这片大地带来一丝凉快。夏季的炎热被雨水浇过，蒸腾出更灼人的暑气。

北冥缜站在屋檐下，黑色的帷帽也替他挡住了烈日。大抵时暑气太足了，在街上来往的人群十分稀少。他盯着以前彭坤常出没的地方，那是一棵老榕树，底下砌了石坛。平日那神道在都是石坛边坐下，摆好茶和招牌，等人来让他算命测运。

但北冥缜在这里接连等了三日，都没见到那老道的身影。

他身侧的屋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位小小的孩童，约摸是垂髫年纪，正揉着刚睡醒的眼睛，对上门口大人投过来的视线，愣了愣。

北冥缜走过去问他：“小娃，你前几日见过那棵树下坐着一位穿灰袍的大伯吗？”

小孩睁大眼睛细瞧眼前的大人，半晌才回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北冥缜顿了一下，看看小孩天真的面孔，回道：“北冥缜。”

小孩点点头，很快跑回院子里。北冥缜等在门外许久，隔墙听见院子里欢快的脚步声。小孩跑回门边，手里拿着一个闭合的折扇。“哥哥，有伯伯让我把这个给你。”

北冥缜一言不发地接过折扇，展开来，瞥见上面只是一幅的山水画，是街巷随处小摊上能买到的，上面也没有印章或是题字。折扇收好了，北冥缜看看守在门口的小孩，过去俯身道：“多谢。”

孩童的欲望比大人外露。北冥缜注意到小娃一直专注盯着对街的饮子店。

申时，四周仍是让人无精打采的灼热。有不少过路的，想乘凉的聚在饮子店周边。店铺支着遮阳的棚子，里头多售果味的浆水。小娃半期待半犹豫地等在长凳边，看着老板娘收下铜板，笑吟吟端出两碗东西。高大的青年接过来，走到他身边。

小孩按捺不住心底雀跃，收下橙黄色的浆水抿了一口。“咦……哥哥，为什么这浆水不够凉。”

北冥缜盯着自己眼底那碗淋了翠色汁水的冰山，低声道：“小娃要少吃凉的。”

……

暑热之下青年难得掀起刘海作出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但他坐在马车前，仍潇洒地赶着马飞快路过一旁摆着冰饮的摊子。

年幼的北冥家三少爷正抵在窗边，视线流连在逐渐远去的店铺，他看了看与砚寒清坐在一起的少年。“三冬似乎尝过那些渴水、浆水。”

三冬转过头看少年：“我还吃过冰酥……沙沙的口感，凉丝丝的，很解暑。”

“你可别勾着少爷了。”砚寒清勒紧了马缰，恰好让马蹄驻足在北冥府后门。他回头看到三少爷出神的模样，笑道：“小娃要少吃凉的。少爷本身肠胃也脆弱。”

三冬恍然道：“嗯，少爷往常连绿豆汤都不能多喝。”

“我……我不是小娃了。”

砚寒清无奈地笑笑，伸出手臂给少年。少年便搭过来，牢牢抱了个满怀。

木轮椅等在后门，砚寒清跨过门槛，把怀里的少年稳稳放进轮椅里。松手时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少爷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何时能健康些。我也想像三冬那样。”少年声音很小，仿佛这份羡慕是不能见天日的。砚寒清听到他的小心思，忍不住笑道：“会有好的那一日。”

然后那天下午，少年睡了个午觉。再醒来，就看到桌上摆了一碗浆果色的东西。他从床上挪至轮椅，把自己推到桌边。靠近了才问道一股清新之气。不是他想象的冰酥，是沙瓤的西瓜。被雕成了小山丘。

“醒了？”少年抬起头，看见站在门边微笑的青年。

“少爷此刻就假装那是冰酥，以后我再请你吃真正的。”

少年拿起瓷勺，西瓜的沙和甜让刚午睡醒来的倦意消散。屋外的蝉鸣和暑气不再恼人，朝他走来的青年，如冲破沉闷的一股清风。

在之后每个砚寒清缺席的夏天里，他都克制，再克制，直到后来以为承诺不会再被兑现，他都没有去吃真正的冰酥。

隐峰附近这座小镇，由于四面环山，已经比其他地方凉快许多。饮子店的凉棚下，小娃正认命地喝着浆水。北冥缜勺了一下碗中再犹豫便要化成甜水的冰酥。

他多年的坚持，期待了很久，没想到自己会破了戒。在一个十分寻常的下午，寻常地吃到了冰酥。等不及青年兑现承诺，他自己先提前尝过，才知道自己早就不期待那是什么味道。他只是期待为他实现承诺的人。

他还记得之前自己怀揣散掉的手钏珠子，与砚寒清一同来到这镇上。赶集日熙熙攘攘，夏初的饮子店客人稀少。砚寒清看了一眼饮子店鲜艳的招牌，说再过阵子，等更热了，便要请他吃当年承诺的冰酥。

可那天还生龙活虎的砚寒清，在见过彭道长后，瞬间变了个人。

北冥缜仔细想着那天的细节，盯着桌上紧合的折扇。

扇子上的画面是虚假的，在这世间没有一样的山水。黄昏时，小镇的暑气快速消散了。北冥缜走出镇外，思索着往日见过彭道长的所有地点。

白马载着主人疾驰几千里，日子如它踏过的所有路，穿过便消失。北冥缜来到远近闻名的瀑布边，搜寻多时未见到想要的身影。正待要离开，他亲眼见到飞流直下的水帘停止在半空，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被热风吹动的树叶定在原地。

万籁俱静之下，除了他自己的气息，便只能听到东边传来一阵平稳的脚步声。

“好久不见。”彭坤道长依旧是衣摆飘逸，悠然自得的模样。他看见眼前面无表情的青年，笑道：“并不算久，我们上次见面。是一个月前。”

“那天回去后，砚寒清失了魂。请问这与道长有关吗？”北冥缜单刀直入。

“你倒是沉稳，难道不惊诧周围异常的静止？”道长似笑非笑道。

北冥缜看了看四周，“我猜你神通广大，这是把戏。”

道长笑了几声，停在某棵树边，距离北冥缜有十丈远。“这阵子你如愿以偿，既惩罚了恶毒贪官，也查明当年的黑疫源头。诸事皆了，所以总算想起来找我兴师问罪？”

“算不上诸事皆了，”北冥缜沉声道，“这一路我还要多谢彭道长偶尔的点拨。”

“你如此信我，就不怕我害了你。”

“若道长要害我，当年我还在母亲怀中时，你便应该见死不救。何必还将我的命运坦明，还安慰我母亲。”

彭坤双眼定定望着眼前的青年，“你知道自己的命数。还能坚毅地走下去，所以我才一直关注你。”

北冥缜的视线不偏不倚，“恐怕在下受道长照顾的原因，不单是这份面对命运微不足道的挣扎。”

彭坤点点头，“好，那我便回答你一开始的问句。”

“不错，当日砚寒清失了魂，有我的原因。”

北冥缜眉头一皱，气息变得缓慢。

“你到底还是年轻，”彭道长忽然岔开了话题，“你若是不会控制自己的心绪，轻易让人看清楚心思。总有一日会吃亏。”

“在道长面前，我就算再遮掩也会被看得一清二楚。”北冥缜的眉头没有舒缓，神色逐渐显露不耐。

“那日我也使了此刻的‘把戏’。让周围一切都停了。然后，把你过去所有的苦难都展示给他。”

答案来得猝不及防。北冥缜怔了一瞬，手掌握紧了腰间的佩剑。眼神里的怨恨弥漫开来。

“为何要给先生看？”事已至此，再问原因仿佛是徒劳。

但若他能借着原因离自己的神祗更近。他愿意看到什么被揭开后，那些惨烈的真相。

“因为他想知道。”

北冥缜松开了紧握的手指，不甘地望着眼前一身灰袍的老道。

“先生想知道，道长便给他看。你们明明是初次见面，道长为何做到如此？”

“你是真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还是，你相思病犯了，需要借用跟我交谈的机会，来怀念砚寒清？”

北冥缜面露难堪，抿紧了嘴唇，半晌后开口道：“先生……何时才回来？”

道长笑而不语，挥动了衣袖。四周一切瞬间恢复原样，瀑布直流而下冲刷山石的巨响、蝉鸣、风声都让人觉得刺耳。北冥缜依旧立在原处，神色晦明。

“你是认为，我会知道砚寒清去哪了，也知道他何时回来吗？”

北冥缜不置可否，眼神逐渐变冷。“我不知道道长和先生是何关系。但我希望先生能安好。”

道长在树边寻了块石墩坐下，笑吟吟望着他。“你今日收到我送你的折扇了？”

北冥缜从袖中拿出折扇，展开递到身前。“是这把吗？”

“你定是以为伞上有什么线索，所以这几日在想着去哪能找到我。”

北冥缜的视线离开那把毫无内涵的扇子，抬眼看远处的人。“所以，这把扇子到底有何意义？”

道长收敛了笑意，沉声道：“我是想劝告你，天热了，不要寻不痛快。你的情，终究会阻挠砚寒清做正事。”

北冥缜身子一僵，用力捏紧折扇，扇骨顷刻被掰断。

“是我太严厉了。抱歉。”道长站起来，背过身往林中走，“我如你所愿现身，还想提醒你，你自己的正事也别忘了。”

“趁现在，好好享受你的命运。我在此好意提醒，你身上的灾难会有消失的时候，但那也意味着，你将会失去珍贵之物。”

“先别急着发狂……届时你失去的，不会是谁，而是你命途里十分难得的东西。”

北冥缜被一股力量迫定在了原地，只能咬牙切齿地喊道：“凭什么我只能失去？难道不能做什么挽留吗？”

“有得必有失，你只是一介凡躯。”彭坤的身影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彻底消失。

北冥缜眼前蒙了一层雾，他奋力挣扎，不知是身上那股仿佛能搅弄天地的怨气能让神力失效，还是道长大发慈悲解了法术，使他得以从桎梏里逃脱，恢复了自由的行动。

他恨那些故意摆弄他情绪的言语，迅速冲进暗林声嘶力竭地问：“到那时……砚寒清在哪？”

“我方才说了，你不会失去任何人。你若信我，就别再执着。后会有期。”树林间再也没有别人的气息，只剩树叶的沙沙声。

149.

听说龙虎山原本是个匪帮，因为几年前换了新主，帮内才大换血，大改作风。

这事还是砚寒清和帮内兄弟们闲聊之时得知的。

也偶然知道，副帮主近几个月不再像以前那样放集中训练兄弟们的体能，而是让帮众多往西北走动。调查当地灾民情况，顺便送一些衣物和粥。

“再过两个月，就到冬天了。”大头鞭打马臀，老马加快了脚程向前。砚寒清抓紧了肩上的药箱袋子。他们今天要去的是前几日就已经去过的村庄，那里许多灾民害了风寒。今日他们一众人过去不仅是送衣服被子，还主要是派砚寒清这位大夫去治病的。

好在村民们患病的程度还不够深，砚寒清给众人熬了些药。帮里兄弟们也坐好施粥运粮的工作，当下情况比无人问津好太多，也比砚寒清之前见过路上病死饿死的灾民们还有希望。

有小孩靠在枯树边，一旁好像是他的祖父，细瘦干枯的手指，仿佛外层只剩一层皮。却还是牢牢握着小孩的手。砚寒清站起身，远远看见小孩正浑身发抖，脸色通红。他接过一旁兄弟手里正分发的厚衣服，朝那枯树走去。

秋风凄怆，猎猎作响。龙虎山帮众们此刻做的事情，本应由各地州府负责，但赈灾粮款都被贪官污吏扣在了半路。加上边关战事在接近年尾时也很紧张，缺粮草兵马，值此关头，上头也不巡查不问询。这些角落地方便无人问津。

“谢谢你，好心人……”那老伯还拼着一口气呜咽着。砚寒清把厚袍在他们身上拢紧了，伸手搭小孩的脉，再探他额温，心底一根线绷得十分紧。

小孩才四岁左右，现下已经神志不明，正闭着眼，气息难以接续。

“老伯，这孩子发热多久了？”

“大概三日了……咳咳。”老伯无力地望孩子一眼，“我腿废了，嗓子也叫不了。这几日找不到人医治……”

砚寒清怔了一瞬。三日……他前五日刚离开这村，若他晚点离开，再多待几日，这孩子是否还能有更多希望。

“前天下了场雨，孩子应该是淋雨，受寒……”老伯徐徐说着，“孩子可怜，病了一直喊娘……”

砚寒清脸色苍白地把小孩抱起来，拿湿帕替小孩擦脸，擦脖子和背，又喂他喝些驱邪风的药。

可惜是无力回天。接连多日的饥饿和寒凉让年幼的身体难以坚持下去。做了各种补救，砚寒清也还是只能眼睁睁看怀里瘦小的孩童咽了气。

“把他给我吧。”老伯无力地笑着，“对他来说，也是解脱了。”

就算有了心理准备，砚寒清心底还仿佛倒灌秋风。他梗着脖子，低头把孩子送回老人瘦骨嶙峋的手臂中。

“谢谢你啊，大夫。孩子走之前有人这么抱着照顾他，他应该满足了。”老人神色不显得悲伤，说话都是平静的。只是那双无力的手臂在尽量收拢，把小孩紧抱住。

砚寒清没说什么，很快站起身往人群中走回去。他因为医治这孩童花了不少时间，心中知道无力回天还要坚持，其实已经耽误了其他正病着的人。

“砚弟，你总算来了。快看看这一家子……”

砚寒清在心底自责，在村里各个病人间周转。晚上回到龙虎山里，却还是被副帮主说了一顿。“赈灾救人量力而行，你行医多年，难道看不出谁还有救，谁已经没救了。”

因为从第一天起就对砚寒清抱着怀疑的态度，副帮主索性把他安排在自己的院子里，方便随时看管。所以砚寒清每日回到院内都要跟副帮主打照面。

砚寒清被当头这么说了，心底也没有什么抵触想法。他只觉得自己今日确实不够冷静，因为恻隐之心也差点害更多人贻误病情。

但他当下就是作出了那样的举动，任何一条生命，他都认为不该轻易流失。

这种想法或许会被嘲笑天真且不现实。砚寒清想起自己生前行医的数年，和近日在西北村庄里游诊，易子而食，遍地曝尸的画面历历在目。

新朝统治者和官吏们的毫无作为，比他生前所见的那一个时代更甚，仿佛连做个样子都不屑了。让人体会到一种遍地窟窿都补不上而国之将亡的深意。

丰元坐在堂内的椅子上，见眼前青年立于原地沉默不语。口中的严厉言语一时吐露不出。

“你这几日四处替人治病，辛苦了，”丰元站起身来，走向砚寒清身边，“我们找了几位郎中，明日可以随帮众们去其他村治病。”

砚寒清肩膀一重，侧头看见肩上是丰元的手背。

“你明日先休息吧，我听他们说你今天一刻没停过。”

丰元已经三十好几。砚寒清猜他大概是看自己比他年轻，所以总爱对他说些道理。

丰元虽然一开始对他有疑心，但砚寒清在这里待了十几日后，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他的疑心已经在逐渐瓦解。

“好，”砚寒清视线稍抬去看丰元的脸。即使朝夕相处了一段时间，他也还是会在每一次跟丰元对视时恍惚一瞬。因为他跟三少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年长的印记。

他总不由想起那一世，三少爷是否会想念他，想念到什么程度。

砚寒清谢了副帮主给的休息日，拱手告辞，随之退后到门边，转身时瞥见门边的角落有一堆东西。他留心匆匆看了一眼，很快离开了屋子。

好像是一些丧葬用品，很多叠纸钱。

砚寒清对丰元的一举一动是十分关注。因为他始终认为丰元就是北冥缜，但这几日为了争取信任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然而丰元整个人都滴水不漏，砚寒清无从下手。他甚至为了弄清丰元身份，混去龙虎山管人的那个院子里。那里的书房，有几本厚厚的书记了山上每个人的来处。砚寒清被帮主认可的第二日就被拉去记录家乡祖籍，才知道有这些书。

他那时也只能查到丰元来自一座叫涯角村的村庄，年龄三十七。除此之外的其他资料，砚寒清只是快速看一眼，觉得没有能跟三皇子北冥缜搭得上的地方。

二皇子北冥华自他入帮的那晚吐露心声后就再没出现过。砚寒清隔天起来，身边已经没人了。

这也是个悬念。

砚寒清叹了口气，走回自己房间里洗漱和衣躺好。副帮主安排他住下来后，便把这屋子修缮了一遍，四处已经没那么破了。窗外的月光斜斜照进屋内，在地上留下一层霜。

彭坤道长叫他自己慢慢体会这一世为何三少爷会成为受罪者，如今他见到了丰元，彭坤道长却始终不出现给予点拨。

那种命不由己的荒谬感渐渐爬到他肩上，眼前一切也变得虚实不定。

砚寒清做了个梦，梦见三少爷在密林中茫然奔走，肩上的箭伤已经好了，却是一副失意的模样。四周绿植繁密，不似这一世的萧瑟秋景。三少爷一直在林中找不到出口，所以就在他梦里走了一夜。

醒来后窗外熹光乍泄，一切都还是朦胧的。砚寒清一夜没翻过身，半边身子都麻了，便用另一边还正常活动的手臂撑在床沿，慢慢坐起来。

微渺光线里，他在窗缝后看了看外边绵延的山峦，一重接一重。凉风吹来，像清晨里秋天的一呼一吸。正打算关上窗，他见到院内迅速闪过一个身影。

砚寒清刹那精神了不少，起身走到门边，循着刚才那身影离开的方向走去。他放轻脚步至无声，隔一段距离跟着那身影。天光越过几座稍矮的山峰，逐渐照亮四周，他才总算确定眼前就是丰元。

丰元不骑马也没驾车，下了山就一直迅疾往西南方向奔去。砚寒清跟着他走了快一个时辰，不知徒步走过多少里。见他总算放慢脚步，在某个村庄口折了方向，往村旁边的几处矮坡走。

之后砚寒清远远瞧见丰元在一个半人高的土堆边开始烧东西。他想起昨天在他房内见到的那些纸钱，明白了。

丰元今天一大早出门，赶来这荒村野岭，是来悼念哪位逝世之人。

砚寒清躲在远处，见他开口说了话，不过听不清内容。

他不仅跟着丰元哀悼完亡人，还跟着丰元回到刚才的村口，跟在他后方一起进了村。村民们早早就开了家门，烟囱冒出很多热气，大家都在烧水做早饭。偶尔能听见鸡鸭的叫声。

为使自己看起来不像是跟踪人的，砚寒清走得比较慢，一副过路人的模样，同时随意地看远方搭在山头的灿日。余光则瞥见丰元拐进了某座土屋。

土屋院外有高高的围墙和一扇供二人进出的栅木门。丰元进去了之后，又进了里头的土屋。

砚寒清只好等在围墙外，想听见里头的动静。

他面前的道路时不时路过一些赶着牛的少年、挑担的农人或是提着桶的女人。砚寒清蹲下身来，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扎眼。

可这村子大小正好，村里人日日打照面，互相认识，也许早就看出他这个外来者，所以过路时都总投来好奇的目光。砚寒清在那些打量的目光里逐渐感到有些不自在。

再这么待着也听不见里头的动静。砚寒清索性站起身，打算先离开这里，到村外等。但是刚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木门开了。

砚寒清身子一僵，打算迅速往前不要引起身后人的注意。然而他听见木门开启之后，那出来的脚步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他松了口气，心惊胆战地回过头确认。

霎时对上一张满是沟壑的面容，砚寒清惊了一瞬，浑身冷汗尽出。

老人拍了拍砚寒清的肩膀，和蔼笑道：“小伙子……你怎么了？我听他们说你等在我家门口好久了。”

意识到眼前的老伯就是身旁这座土屋院子的主人。砚寒清怔了怔，笑道：“谢谢老伯，我只是路过……随处歇脚。”一大早哪来的过路人，他心里忍不住发虚。

“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渴了饿了？我家有吃喝的。来吧。”老人虽年事已高，力气却不小，扯着砚寒清的手臂，扶住他直往家里拉。

砚寒清心中一惊，方才他的确听见丰元的脚步声远去的声音，但也不敢百分百确认自己这么进来了会不会打扰谁。被拉着进到院子后，看到院子里只有老人几件衣物晾着，屋檐下都是晒干的各种谷物。倒是没见其他人。砚寒清松了口气，再次感激地向老人道谢。

老伯给他倒了一碗黄色的米粥。砚寒清双手接过，张口欲言，却见老人笑道：“可不要再跟我道谢了。”

砚寒清点头，稍抬头喝下米粥。他跟着丰元来这里，确实是肚子空空，现在喝下暖胃的粥，浑身的紧绷都松了些。

“老伯，好甜的米粥。”砚寒清感慨着，不由想到之前去过的许多饥荒之地。这村庄还算富足，村民们勤劳壮实，大家看起来并不困苦。

他心中有事，与老伯攀谈时想到不如旁敲侧击丰元的身份。左思右想，他状似无意问道：“老伯，请问这村庄是何名？”

“涯角村。”老伯随意一答，砚寒清心底咯噔一声，想起丰元记录在册的故乡。

老伯正坐在马扎上，双手拿着两条手柄，在用滚轮碾压什么。砚寒清闻到些药草的味道，站起身看清那滚轮下的东西，是干草磨成的药粉。

“老伯，您这是要给自己用的吗？”

老头叹了口气，“最近秋风冷，我的腿总疼。”

“在下略懂医术，您若不介意，可否让我看看？”砚寒清蹲在老人腿边，见他笑着点头，便伸手去按他的腿，过了一会，便道：“您的腿是积寒已久造成的。这药粉可是郎中开给您的？”

老头双肘搭在瘦硬膝盖上，叹气道：“是……不过我拿药粉来泡了好一阵，感觉效果不大。”

“光是这一种药还不够。”砚寒清站起身来，“还需要其他一些药促进。药物泡足加上针灸，您的腿才会有更明显的改善。”

老伯愣愣看着他，半晌笑道：“哎，我真是好运。碰上热心人了。”

“您客气了，”砚寒清不好意思地笑道，“村里有卖药材的地方吗？”

老伯摇摇头，“只有出了涯角村，往西南再走五里，到镇上才有药材铺。”

左右今天他没事做，砚寒清想自己出门去采买药材了。可他正认真写好药单，却恍然想起自己的目的。看了看等在院子里的老人，他收好单子，走过去问：“老伯……您一个人住吗？”

“平常我一个人住。”老人看了看周围，示意砚寒清。

“我刚才看见有人在您这出入……”砚寒清笑了笑，怕自己目的性太强冒犯了老人。

“哦！那是我儿子。”老伯拍了拍裤腿，把马扎收到一边。

砚寒清直愣愣望着半开的院门，难以置信笑道：“可是……那位比较高大的……”

“我儿又高又壮。刚出去的，你看到了？”老伯笑得两眼成线。“他等会回来，你们打个招呼。我看你比他小，你可以叫他大哥。”

木门恰好在此刻吱呀一声。砚寒清悚然望向前方，猝不及防远远对上丰元的双眼。

“回来啦？”老伯走过去迎接。丰元手臂托着几颗菜，眼神从一开始的诧愕迅速化作冰冷的怀疑。

以为人已经走了，却没想到只是暂时走开。砚寒清的笑容僵硬无比，在那锋利的目光下嗫嚅着，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他只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在丰元那里建立起的信任在此刻又瓦解了。

150.

日头向上，斜挂着在墙檐投下阴影。黄土蓝天下的静谧，在丰元和砚寒清剑拔弩张的对视中变了味。

“老伯，药方写好了，我去镇上买药吧。”砚寒清拿出怀中的药单，大踏步走向门口。正打算溜走。却被丰元从侧方抓住了手臂。

老伯笑道：“阿元，我遇到好心人了。这小伙刚才帮我看了腿。”

“爹，我给这位先生带路去镇上吧。”丰元淡淡说道。

砚寒清察觉到手臂间紧钳的力度，像无声的威胁。他偏头强颜笑道：“那在下就多谢了。”他想说老伯指了方向，自己去便是了。看丰元可怕的眼神，砚寒清料想到稍后狂风骤雨般的拷问，但眼下再逃避以后也得对峙，不如坦荡应下了。

出村的路上偶尔路过几户人家，村民们都很热情地和丰元打招呼。

“回来啦！”

“刚才大瓜说在菜田见到你，果然是真的！”

砚寒清没敢说什么，全程直视前方丰元笔直的肩背，听他熟络地与村民们对话。

甚至还有人问起丰元身边跟着的是谁。丰元只说是外边来的游医。

听他这样模糊的回答，砚寒清又在揣测一些事。

出村后便是寂静的大路，二人默默走了大概半里，丰元忽然停下脚步。

砚寒清自知审判时刻的到来，慢下步子走到他身边，饱含歉意道：“对……”

“你放过我吧。”

砚寒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愕望着丰元。

丰元转过身正对他，眼神并不似方才撞见他在院里那样锋利，反而带着某种悲哀的情绪。

“副帮主，此话何意？”砚寒清愣愣说着，道歉的话忘到九天云霄之外，心底歉疚却愈发浓重。

“你对我投注了多少视线，这些天我都看在眼里。”丰元眉头紧蹙，“初见你便说我是锋王，我已经说过我不是，你当时不肯信。如今来到我的家乡，是否肯信了？”

砚寒清顿了顿，摇摇头。

丰元见他仍执着，冷声继续道：“你仅是为了救命恩人，便进龙虎帮？更何况我并非你要找的人。”

问题又绕到了最初。砚寒清确信那点渺小的信任感是灰飞烟灭了。

“你就是北冥缜。”

砚寒清极少直呼这名字，开口时觉得别扭。但与语气不同的是，他的眼神格外坚定。

捕捉到副帮主眼神的动摇，砚寒清乘胜追击道：“若您觉得自己不是……那定是……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他自己直白说出这些话时，忍不住站在对方的立场，认为对方定是觉得自己的坚持真是怪异荒谬。

副帮主什么也没说，拂袖便往前继续走，加快了脚步，在山路小径时而左拐时而右拐，仿佛想甩掉什么。

砚寒清若即若离跟在后方，满怀心事，一路都忘了看周围的环境。

镇上的药材铺离镇门口不远，秋季染了风寒的人不少，铺门口都有专门卖驱寒汤的，一时人来人往。砚寒清照着药方去叫药童拿药，等一切都买好了，走到门边便被丰元抓住手腕拉着往镇外走。

砚寒清小心护着那些药包，配合他的步速跟着冲到镇外的枯林。待一切人烟都甩在身后，他们停在荒郊野岭中。丰元松开手，接过他手上的药包，问：“这些药怎么用？”

“大包的泡足，一日一次。小包的熬煮，一日两次。”砚寒清边揉手腕边说道。

“这些药草多少钱？”

“不记得了。”砚寒清迅速答他。

丰元看他一眼，平静道：“之后在帮费里补给你。”

如此周到，不让他白花一点银两。砚寒清有些无奈，笑道：“副帮主不必客气。”

丰元往前几步，转身指了某处相反的方向，道：“从这里直走两里，再从向北绕过一座老山，之后向西北大概五里，便回到龙虎山了。就此别过吧。”

道别的态度十分干脆。砚寒清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仍跟着丰元走了几步。转瞬便见他从腰间抽出软剑刺过来。

“别跟着我了。”

砚寒清进退失措，惶然望着丰元。

“我不知道你原本是谁……安的什么心思，”丰元的视线侧着望他，冰冷至极，“但我们不是一路人，你也别纠缠。”

砚寒清脸色惨白。昨天丰元还能好声好气劝他多休息，此刻却仿佛不认识他了。从他的话里，还听得出丰元从根本上质疑了他的身份。

“您……您别误会……我没什么坏心思。”砚寒清梗着脖子，强笑道：“我不会害你。只是……想跟着你。”他让出巨大一步，把心底所想说出来。

他来这一世，不就是为了见到前世的三少爷吗。

可他话一说出口，又觉得这些话太蠢。有时候直白的话反而显得假了。可再直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若说自己是为了看清他为何是受罪者，这理由谁听了都觉得荒唐。

论言语直白的把控，果然还是三少爷最擅长。

砚寒清垂下头，一副伤神的模样。

丰元冷声道：“你是好是坏与我无干。也不要再用你的顽固想法揣测别人。你若再擅自跟着，轻的是把你逐出帮外，重的，别怪这剑不长眼。”

砚寒清垂着眼看剑刃，明明是温热的午间阳光，照在刃上却变寒了。他没抬头看丰元的神色，不似平常那般紧盯着他想找什么破绽。他终究还是不忍看三少爷那张如此冷淡疏离的面孔，光是听他的驳斥，就足以令他心揪一段时间。

他知道丰元跟三少爷根本不是一个人。

可难免触景生情。

“对不住……我今早跟着你直到涯角村。我是好奇，你到底跟丰元有什么关系，为何你的祖籍是涯角村，你又与那老伯有什么关系。”

“我跟丰元有什么关系？”丰元哂笑道，“我就是丰元。我是谁，从哪里来，你今日不是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丰元的剑刃又向前一寸，已经刺破砚寒清的衣袍。“我的耐心有限，没空配合你。”

砚寒清攥紧手指，死而无怨道：“既然副帮主不肯认……那能否把悬命还我。”在他心里，悬命毕竟是他从那一世带过来的，总有些执念在上面，电光火石间便想到了。

“悬命？”丰元的语气有些变化。

砚寒清心中一动，抬头看丰元的神色。见他愕然，望着他的眼神情绪十分复杂，又是那副揣测他身份的模样。“悬命，是我那把被你没收的剑。”

“今晚还给你。”丰元睨他一眼，继续冷声道：“原谅我的无礼……但我不是第一次被人错认是锋王，这给我带来很多麻烦。我不得不防着。”语气似是恨极了什么。

砚寒清道：“我跟那些人不同，对你我没有二心。”

大概是听他诚恳，丰元不免顿了顿，却还是凛声道：“还有，你的名字根本不叫石燕。若你是因为锋王于你有救命之恩才上山，那你的心思大可不必放在我身上。”

他为何知道石燕不是自己的本名？砚寒清愣愣抬头，“我……”他想辩自己是石燕，声音却堵在喉间出不去，心知这未尝不是骗人。用谎言换取真心，哪有这个道理。

眼见当下形势是不可收拾了，而那剑再进一寸就刺进他心口，砚寒清只能嗫嚅着回道：“我是谁，真正目的为何……副帮主若能让我待在你身旁，久了便知道答案了。总之我并没有害你的心思。”

话音刚落，砚寒清都自知自己这番话毫无说服力。但他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心神便不宁，话语也错乱了。

“你……”丰元眨一下眼，视线收回，淡然道：“不管你是谁，别调查我，也别再踏进涯角村。伤害我重要的人，我会让你看到后果。”他的语气，并不是被冒犯的不适，更像是对眼前的人毫不在意。

砚寒清欲言又止，想继续跟上，却见丰元几步跃走了，身影越来越小，快得他都跟不上。

他最后还是停下脚步。只是想到若丰元是离魂症，失了关于锋王的记忆，他草率再刺激他也不行。他进了帮内不仅时常试探他，今天还跟着他到家乡，这在对方看来绝对是不寻常的行为。

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明白。今日他这番表现显然是让人家关上心门了。

丰元不是当年十几岁的三少爷，他年岁较长，有自己的判断力和坚持。砚寒清知道这样的人是很难接近的，偏偏自己跟着打扰到他的“父亲”，擅自闯进他的个人领域，行将踏错，让人对他失去信任。

砚寒清沮丧地转过身，按着方才丰元指的方向，若有所思走了几个时辰。到龙虎山脚下时，他看了看身后的枯林。日子过去许久了，那里黄叶遍地，已经比初次来这里的时候萧瑟。

大头拿着一个盒子正往副帮主院内走，瞥见一缕幽魂从一条路飘上来了，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拍拍胸口道：“石头……你可吓人。”

砚寒清抬起头，脸色苍白。大头担心地瞧他，拍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我没事……”砚寒清勉强笑笑，低头看到他手中的盒子，盒子用封条封着，写了几行蝇头小字，他右眼皮一跳，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哦。刚才山下有人送来这盒子，说是要副帮主亲自打开。”大头对盒子没什么好奇心，把盒子递过来。“石头，你跟副帮主一个院。你方便的话拿去放厅中吧。”

砚寒清捧着这盒子回到大厅，正堂有茶几木椅。他把盒子放在几上，自己则默默坐在一旁，在苦恼怎么挽回当前局面。

151.

砚寒清不知自己何时趴在茶几上睡着了，再醒来时是被秋风吹得大堂的门啪一声合上巨响吵醒的。他坐起身，恰好跟回来的丰元打上照面。

屋外一片灰暗，已经是黄昏的末尾。丰元像一个忽然出现的黑影，比白天还有威压。

还好自己前一刻醒了，砚寒清浑身发毛，有些后怕。他白天已经惹人家不快，晚上还赖在大堂里……

“副帮主，这里有个盒子，是下午有人送上山，要您亲自打开的。我……我先告辞了。”砚寒清边说话，边点亮桌台的烛灯。他只打算快速汇报完这件事便离开大堂，不敢再明确冒犯丰元的个人之事。连正眼也没望着人，起身快速往门外走。

“慢着。”丰元站在盒子旁边，对上转身看过来的砚寒清。“白天说了要将剑归还给你。你先在这里等着吧。”

砚寒清点了点头，站在原地看丰元。

丰元并没有马上去找剑给他，而是先看看手旁边的盒子，然后撕开了封条。

见丰元没有回避，砚寒清就隔着五六步距离大大方方瞧那盒子。平常也有不少人送东西上山，有时候送给帮主，有时候送给副帮主。砚寒清猜这盒子里大概也是拜托办事的报酬或者值钱的珍宝。

只点了一盏烛台，屋内光线暗淡。砚寒清看不清盒子里的东西，只好看丰元。见他眉头皱了一下，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纸。

丰元看了一眼，把盒子放低，转头看砚寒清。

砚寒清见他眼神不对，便往前几步，走到他身边。低头去看盒子里的东西，一段约三寸的深色的断发。砚寒清凑近仔细再看，是深紫色的。他恍惚明白了什么，不由站直身子问道：“副帮主……这是什么意思？”

丰元把纸拿给他看。

上面用狂放的字体写：六指山山洞

除了这五个字，再无别的。

砚寒清又看那断发一眼，怔住了，那应该是……北冥华的发丝……？

因为深紫色的头发并不多见。砚寒清想伸手去拿那些头发，中途被丰元抓住了手腕。“不要乱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的不祥意味让砚寒清心如乱麻。他心想，莫非是京王北冥华被谁抓住了……这是一封威胁信？或者是……求助信？

但对方指明要亲启盒子的人……竟是副帮主。砚寒清愣愣抬头看丰元。一个猜测出现了——或许还有别的人怀疑丰元的身份，或者是知道丰元的身份。若丰元就是北冥缜，那掳走北冥华，威胁他出现。这计划十分合理。

想到这里，砚寒清按下紧张的心绪，竟还能分心去瞧丰元的脸色。

若丰元是北冥缜，还有北冥缜的记忆，看到这段头发，一定会担心焦急，露出破绽。

“副帮主，这盒子是送上来给您的。为何？”

可丰元还是那副木然的脸，甚至轻轻睨他一眼。“我也不知道这是何意，但如果盒子里有什么机关，你碰了头发会有危险。”

砚寒清挣开丰元的钳制，用手托住盒子一边，沉声道：“这是……！是那日和我一同上山的京公子的头发。他可能陷入危险了。”

丰元看他一眼，“你既然与他相识，你去救他便是了。”说完，他松开手，让盒子留在砚寒清手中，自己则转身往里屋走去。

砚寒清看他淡然的态度，心中苦涩逐渐蔓延。看来丰元是真的没有锋王的记忆了。面对自己二哥可能有危险的情况，还能置身事外。

“拿去。”丰元把悬命扔过来。砚寒清伸手牢牢接住，看了一眼悬命，心神稍定，问道：“六指山在何处？”

“离这里有十几里，有些远。”

“是远了。”砚寒清把盒子放回桌上，虚虚握着悬命。“唉……有些麻烦。罢了。”

“你不打算去救人？”丰元问道。

“说不定他没陷入危险呢。其实我与那位京公子也才几面之缘，并不熟络。”砚寒清肩膀松垮下去，悠悠打了个呵欠。“副帮主，我先告辞了。”

“龙虎山不收无情无义之辈。”丰元皱眉，似是看不懂眼前之人了。

砚寒清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何来无情无义，不如少管闲事，多管自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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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因为网络问题不能常常上36雨所以更新比较慢……所以一般实时更新在lofter，欢迎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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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樓發表於: 2022-08-09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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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

深夜里马蹄声疾驰着往一个方向冲去。六指山在龙虎山东南侧，距离很远。砚寒清抓紧马缰，心底在盘算何时才能到地方。他打算跑得差不多了便下马走过去，这样动静小一些。

他在丰元面前装潇洒，其实心底对北冥华的安危还是关切。也好奇到底是何方势力敢用前朝的京王来威胁丰元。

四周没有人家，只有月光和满地黄土砂砾。砚寒清怕自己走错路，下山前让大头给他画好路线图。

可他忘了夜里这么暗的环境，实在是太难看清图纸。只能凭着最初看地图的记忆，路过许多山和无数条河。

他还是不肯信丰元是失忆了。没什么依据，只是直觉令他抵抗这个事实。

砚寒清不甘地苦笑。若丰元没有失忆，刻意隐瞒身份，是否有很大的苦衷？

他在这赶路的时刻竟然分心想到之前北冥华说的，锋王明明应该已经战死沙场。

满腹心事地疾驰几个时辰，四周比白日时寒冷了。快到地图上指的六指山前的无名河。砚寒清扯直了马缰，迅速落地往前走。万籁俱静之下，他的脚步声也刻意放轻。尽管穿了从大头那里讨来的夜行衣，砚寒清还是不敢泄露气息。

怕北冥华真的有什么麻烦，若这里有埋伏……

他虽然有那半分武根，却对自己的武略和胆量都没有把握。

走了一会，总算借着云层洒下的月光看到六指山。暗夜中六座高峰耸着，最底下几乎没什么树木，只有半人高的杂草堆。砚寒清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他捏紧了悬命的剑柄，一步步踏近山脚，仿佛听见了什么异样的声音，便靠在山脚某处，用背贴近嶙峋山壁。

屏息片刻，他借武根的神力听见山壁里头有铿锵声。

砚寒清站直身子绕着山脚走，想起了盒子里那张纸写着六指山山洞。

山洞大概在他向东走八百步后就到了。砚寒清感觉声音越来越清晰，但山洞的入口很狭小，只能容纳一人出入。出口还被杂草拢得很隐蔽。

砚寒清在周围找了一根树枝，把袖子拉长套住手去推开那些杂草，等到能挤进洞里的时候，他便松开手。

山洞里更黑，甚至还放大了他的气息声。四周潮湿阴冷，砚寒清不敢伸手碰到任何地方，只拿那树枝到处探路。

不知过了多久，幽暗的领域让人愈发胸闷气短。砚寒清循着声音那些突兀的刺响摸索过去，终于听清了。是许多人用武器交战的声音，约摸十人左右。还夹杂着隐约骂声。

“按住他啊！”

“废物！”

模糊听见这些粗喊声。砚寒清心中一惊，迅疾冲了过去。洞内的狭道越往里走越开阔，砚寒清快走到洞墙边缘，那些厮杀声仿佛贴在他背后，他只要再拐个弯便能看见交战场。

心悬到了嗓子眼，喉间吞咽一下，他悄悄探出头去看情势。

山洞内别有洞天，一重一重的层次，每一层点燃了几个火把，所以内部还算明亮。砚寒清惊觉这山洞不只有一个入口，因为他所站之处再往前，像一处断崖。

断崖之下，大概三十尺的深度，是广阔的洼地。那些人便是在这里交战。

砚寒清粗略算了算，一共十余人。多数人在围攻一人。

可是那一人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北冥华。那人穿着黑衣，从头到脚都遮蔽严实。

然而对立的十余人同样穿着暗黑色的夜行衣，每个人都狂躁无比，出招毫不讲章法，却并非是致命的招数。

砚寒清疑惑，既然大家都穿黑衣，这样混战在一起，久了如何能分得清敌友？

不不，现在重点是，北冥华在何处？

他分神间，忘了绷紧浑身。手也不自觉扶在洞壁上。等回过神来，砚寒清察觉自己手边有些痒，他悚然地望向掌边，模糊瞥见两只红色的瞳孔。

砚寒清吓得后退几步，感受到那不明之物朝他冲了过来。

惊恐间，砚寒清爬起身往它相反的方向冲去，无奈到了断崖边缘，一下便被洼地的一员发现。

“谁！”

呼喝声四起。砚寒清同时看清了那不明之物是什么，原来仅是一只硕大的蝙蝠。虚惊一场，却暴露了自身，他回头看底下的战况，心一横便跃进洼地里。

几名黑衣人霎时停下武器，都警惕地对着他。

悬命出鞘，砚寒清提剑中气十足问道：“京王在何处？”

“那是……锋王的佩剑！”离砚寒清最近的人叫了一声。其余人纷纷凝神望过来。被围攻的那人闻言动作一顿，却被对方抓了时机，大刀挥过逼得人皮开肉绽。

空气中透着血腥气。砚寒清后怕地看了那被砍中的黑衣人一眼，故作镇定沉声道：“我问京王在何处。”

“只要锋王肯用自己交换京王，他自然安稳无虞。”

听那些人的言语，砚寒清低头看一眼悬命，这些人似乎是因为悬命而把他看成锋王了？

夜行衣竟有这样弄拙成巧的效用？

黑衣人里面有沉不住气的了，拿弓弩放出冷箭。砚寒清翻身避开，之后迅速挥剑刺向人群里。同时在心中猜测这些黑衣人是否有头领，或者有背后指使之人。

这些人配合得当，围攻的对象变成了砚寒清。

砚寒清看见之前被围攻的人捂着胸口，几步踏上洼地边缘，朝着某个洞口冲了出去。

分神一瞬，砚寒清的肩膀被某种暗器擦过，他想起之前帮主那给他肩上刮下不少皮肉的双链。既然无人肯说出京王的下落，那不如直接把这些人压制，再一一盘问。

半分武根的威力难以言喻。砚寒清只要不分神，专注心中源源不断涌出的身法招式。片刻之间打趴了四五人，还剩下几个忌惮着不肯靠近，但手中隐约有动作。

砚寒清越专注，越能清楚感受到周围人的武器暗器走势。仿佛多长了耳朵和眼睛，感官灵敏无比。任那些人放出如何花式各样的暗器，他都一一避开或者反击回去。山洞内一时都是惨叫声。

不多时，十余人都缩在了角落。个个没了方才张牙舞爪的威势。

砚寒清抓住抖得最厉害的人，把他从地上提起来，那人嗫嚅着求他：“殿下……饶了我。”

“京王到底在哪里？”砚寒清不抱希望地问道。心中没了一开始的紧张。经过这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他仿佛察觉了什么。

“蠢货！”高处忽然传来怒喝。在洞内来回响荡，一声蠢货由此变成了无数声蠢货。多到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被骂了。

包括砚寒清。

砚寒清错愣地松手，抬头望着声音的来处。

有一人正拿着火把，怒极气极地往下看，又喝道：“我不如把你们都烧死在这里！”他们马上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哀嚎着：“殿下……！”

“京公子？！”砚寒清也有些怒了，眼睁睁看那人放好火把，纵身往下跃到他身前的不远处。

北冥华大踏步走来，一边头发凌乱稍短，冲过来贴近砚寒清，一把扯下他夜行衣自带的面罩，恶狠狠瞪着他道：“怎么是你！”

四周跪着的黑衣人面面相觑，也怔住了。

反复回想今夜的一切。砚寒清气极反笑，冷声道：“我以为你遇到危险了。”

北冥华抓住他的衣领，骂道：“所以为什么不是他来救我！”

砚寒清总算真正明白了。

这是一场北冥华自导自演的闹剧。只是为了引丰元出来承认自己就是锋王？

闹剧太简单，砚寒清没花多少时间便猜透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前人。

只是觉得荒唐，还有一种无奈的怒气，无处可去的荒谬感。

消耗了他人的担忧和紧张。若丰元还有北冥缜的记忆，他该有多担心焦急？

猛地想到什么。砚寒清怔怔望向那些黑衣人，问道：“你们一开始围攻的人是谁？”

京王反应过来了，冷声道：“回话！”

“是！是……是谁啊？那才是真正的锋王吧。”黑衣人尴尬地看了一眼砚寒清。

“蠢货，这都能认错？……那个人肯定也不是！”京王踹了那人一脚。

砚寒清却霎时有天旋地转的眩晕感，未等其他人有反应，起身便踏着洼地边凸出之处，两三下跃到更高层。血腥气微乎其微，他拔下壁上一个火把，往地上照，地面上赫然有一道血迹通往另一个洞口。

拿着火把往那洞口冲了出去，砚寒清心中有些茫然，却也只能跟着血的方向走。

然而尽头是另一个洞口，他走出了六指山外。

一种寂寥感袭击了他。

砚寒清无奈地苦笑，想着或许那人谁都不是。

不可能是北冥缜。

丰元明明这么冷淡地把装有北冥华断发的盒子放下了。

四周还是冷冷的寒气。这处洞口并不是他方才进去的。杂草都比较低矮。火把快灭了，砚寒清低头，模糊看见地上逶迤的红色。他蹲下身用手指去沾了点，鼻尖嗅到果然是血腥味。

砚寒清放下心中莫须有的想法，跟着血迹一步步走，走了很久。月亮都已经隐匿，天边要迎接新一轮日出。

清晨的冷气，越来越淡的血迹让他心中的希望忽明忽灭。

最后，血迹不见了。四面八方的路都没有血迹，仿佛有人在此凭空消失。

砚寒清鼻尖莫名泛酸，想到手中紧握的悬命，身子重重抵在一边的枯树，胸膛因为长时间的疾走而剧烈起伏。

他想到这一世和那一世独自一人命不由己的茫然，只觉得很疲惫。

脸颊边忽然有温热的液体坠落。砚寒清仓惶地站直身子，想笑自己怎么轻易就落泪了。他慌忙抬手去拭，看见指尖一片鲜红，霎时怔住。

又有一两滴从高处落了下来。砚寒清屏住气息，抬头，看见枯树枝头站着一人。

黑色的夜行衣在熹光乍现时失去了隐蔽作用。砚寒清方才专注于看地上的血迹，竟然没注意这棵树上还有人。尽管那人周身是肃杀之气，但灵魂深处的直觉让他几乎要喜极而泣。

砚寒清模糊看到那人胸口的鲜血，退后几步，哑声道：“我不会伤害你……你下来，我给你包扎。”

那人顿了顿，跃下来了。身形却只稳当了一瞬，往前倒，倒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砚寒清扶住人，慢慢在地上坐好，伸手去扯他的衣服，咬下几缕布去给他从前胸到后背扎好止血。

“你……你到底是谁？”还是十分冷淡的声音，此刻只是虚弱些。

砚寒清颤声道：“我是谁……不重要。你先别动，别伤着自己。”他边说话边抬头看人。看见对方的脸蒙得死紧。

可那双眼睛，他一眼便认出了。

砚寒清莫名想揶揄些话缓解当下诡异的气氛，“副帮主，你不是说不会来救京公子？”

黑衣人顿了顿，认命地扯下遮挡脸的面布。还是疑惑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为什么……能认出我？”

“我当然认得你。”砚寒清熟络地扎着布条，无声笑笑，“化成灰都认得。”话音刚落，他察觉自己这句话对于对方来说可能无法理解。便想补充些什么，却被抓住手。

“等等，”砚寒清的手定着，“等我打好结。”

手腕的钳制逐渐松开了。砚寒清快速打好结，坐回原处，犹豫一会，抬眼看丰元的脸。

丰元被他灼热的眼神瞧得不自在。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砚寒清仓惶地笑笑，扶他靠着树背，自己则站起身来，朝远处山峦看去，“因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理当涌泉相报。”

“不，我见过很多献殷勤的人。”丰元视线一动不动望着眼前青年的背影。

砚寒清背对着他，苦涩地笑笑，一时不作言语。

丰元轻咳一声后，低声道：“你对我的好……是与别人不同的。仿佛你已经对我好了很久……我不知道该如何说那份感觉。”

砚寒清脸有些发热。是为自己不懂得分寸而羞愧。

但此刻他心胸莫名开阔了。

他转过身，对上丰元的视线。

砚寒清知道眼前之人一定是北冥缜。他跟那一世的三少爷一样，对上别人的视线不仅不偏开，还愈发坚定。还有……如果丰元不是北冥缜，为何见他不打算去救北冥华，自己便出马了？虽然砚寒清不知道丰元是用什么方法比他更快到达六指山。

但这些理由，都比不过他的直觉来得充分。

“副帮主……”他蹲下身，靠近丰元身侧，压低声音道：“你其实就是锋王，是吗？”

丰元一时只是侧着头看他，半晌开口道：“你不是石燕。”

砚寒清立刻想到用真心换真心的道理。他艰难地点头，犹豫片刻，才开口道：“我真名……叫砚寒清。”

说出真名后，砚寒清背后忽然冒了冷汗。万一……不知道当年他拒绝替皇子诊治的事，有没有传进锋王耳朵里。

可……砚寒清几年前便已经死了。

他何以畏惧？

砚寒清鼓起勇气看眼前之人，看见丰元目光灼灼，他苍白的脸在初升的日光下失去平时锋利的锐气。

“砚寒清。”丰元开口重复一遍他的名字，仔细品味念这名字给他带来的感觉。

这一世太久没人叫他真名。砚寒清恍惚觉得陌生了。可他来不及有其他念头，颈间一紧，身子被扯着往前。

砚寒清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脸。

丰元偏头在他耳边冷声道：“我不想跟你周旋了……我是谁，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砚寒清。”

153.

黑得见不到尽头的密林。少年在中间骑着马，一手拿着沉重的方天画戟。感知周围有无数杀气涌现。不多时路旁的树丛冲出来几人，个个都是截杀的姿势。

少年往脚踏上一踢，借力跃下马。画戟挥来劈去，他使的是最需要力量的招法，挥动的幅度大，平常人如此收回戟身会十分吃力。戟在他手中却是稳当握着，自如得仿佛与他的手掌是一体的。

那几人趴在地上，几个大人对少年毫无反击之力。

少年站直身板立在原地，一时松懈心神，瞬息背后冷不防抵上锋利之物。

“缜儿。”

少年惊得肩膀僵直，回过头行礼。

“父王。”

周围陪练的士兵对着面前的颀伟人物跪拜。

“你分神了。若此刻是在战场上，你估计已经没命。”北冥封宇手里拿着一根羽箭，在北冥缜回过头时，箭尖正好对着他胸口。

父亲好不容易来演武场见他一面。

玉扳指在北冥封宇的拇指上发着温润的光。少年暗自揪紧了衣角，低垂着的眼透露惭愧。

“罢了。”北冥封宇收回箭，转身留给少年一个背影。沉声道：“练五个时辰，你也累了。状态不好便回去休息。”

“是，父王。”

父亲对儿子的温情，北冥缜在明白这是寻常人家该有的之后，便对此生渴望之心。可他对这份温情的来源茫然无知，只当自己比不了别的兄弟们，不懂得如何讨父亲欢心。同样自知资质驽钝，达不到父亲的期望。

这些自暴自弃的想法并没有妨碍他贯彻勤能补拙的原则。

心神易散，便练专注。功力不足，便夯基础。人在重复的摔打中磨炼皮肉，使感觉钝化。最终他便可在任何不甘和苦难前屹立不倒。

朷元初年，西北军队因为都城传来新王登基的消息人心涣散，不过多久便被人趁虚而入从内部使之分崩瓦解。之后再中了他人的局，锋王万名亲军被坑杀，包括锋王自己。

北冥缜在即将被杀死的瞬间想起因病逝去的北冥封宇。鼻尖猛地发酸，叹自己还是犯了走神的错误，让人直指要害。

以为自己下了黄泉便能见到父亲。可他又恐惧自己无能地死了，在地府里北冥封宇不肯认他。

他太累了，这次失神跟年少时练五个时辰的松懈不同。他练了二十年，头一次疲惫得挺不直腰。失去意识前一刻，他被叛军的无数刀枪围着，身旁是血流成河的亲军。

面朝黄土的时候他闻到土腥气和血腥气，忽然对父亲的态度不再畏惧。

因为下了错误军令害亲军全军覆没，他觉得自己下了地府也不配堕入轮回道，大抵是碰不上北冥封宇。

“我是你父亲。”

青年醒来后，神识中一片空茫，一切笼罩着迷雾，包括他自己。他低头，看见身上干净的麻布衣，布衣下到处是包好的伤口。

一位老人坐在他跟前，干瘦如枯灯。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我是你的父亲，丰元……”

他是谁，要做什么，在哪里。都是老人耐心地告诉他。丰元感觉迷雾仿佛散开了，以为眼前已经清明。

在涯角村生活了三年，直到某次丰元上镇子替父亲送东西给别人，在街上被游历至此的江湖人乱剑指着喊道：这不是前朝的锋王吗？

怎么还活着？

抓住他是不是能大赚一笔？

锋王二字如一个咒语，令他头痛欲裂，也轻易唤醒他尘封的记忆。

那日他想起自己是谁，便抢了某个人的剑，听那些人耀武扬威地说在朝中有人，心中恶意顿生，痛杀为快。

北冥缜披着血跌跌撞撞回到涯角村，站在院门后看老人忙进忙出。面前的假父亲，居然陪他这个假儿子过了三年。过往的温馨回忆荒唐得令他哑然失笑。

丰元是锋王手下的兵长。为人老实忠厚，常年出征在外，七过家门而不入。父亲丰庆思念儿子过度，在村民口中得知新王登基，下令坑杀不服从新朝的兵，他托着瘸腿跋山涉水到边疆。漫天黄土在新军离去的马蹄下纷飞。丰庆哆嗦着爬过遍野的尸体，在一位即将咽气的旧朝士兵口中，听说自己的儿子替锋王挡下致命一击。

一把长枪贯穿丰元的胸膛，将他钉在地上，他已经没了生命迹象，身子僵直发硬冰冷。而他背后挡着的锋王被同一把长枪穿透，好在枪身偏了些，仅穿透腹部。

丰庆颤巍巍拿手去探锋王鼻息。锋王命硬，虽然失去了意识，却还有一线生机。

没了一个儿子，就再捡一个。

丰庆乐观了大半辈子，连这时也不许自己过度忧伤。

老天大抵是可怜他一生没有亲近儿子的机会。竟如他所愿，让锋王一时失了魂魄。

“我是你的父亲。”丰庆在青年醒来的茫然眼神里抓住先机，“丰元。”

蓝天下是一地缭乱枯叶，秋风席卷着叶子扑打到北冥缜背后。他扶着院门，趁老人进了屋子里，把带血的衣服脱下扔了。他走进井边，迅速打水洗去身上血迹。

“回来了？”丰庆笑着走出来，手里扛着竹篮。北冥缜看见那篮里装了酒和饭菜，一些纸钱和香。

北冥缜站定，问他：“去给我哥扫墓？”丰庆总说他有个死去的哥哥，每年秋天都要他一起去祭拜。

丰庆撇嘴道：“你这孩子，忘了今天是他的忌日？换套衣服一起出去。”

“好。”北冥缜一步并作两步走回屋内，看着周围一切熟悉的摆设。汹涌而来的人生的错位感令他头脑钝痛。

自己是谁？

是北冥缜……

在哪里？

距离当年西北军营不过三十里的涯角村……

要做什么？

一雪前耻……

杀了那位下令坑杀西北亲军的昏君。生杀大权在昏君手里成了玩弄权势的工具。

过往的血腥气涌上北冥缜的喉咙，他记起那些死不瞑目的士兵，想到最后一刻挺身而出的丰元。

他分明是该死了。欠了这么多条命，他要为这滔天的罪孽赎罪。

不，他还不能死……必须要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必须要把属于北冥的江山夺回来。

154.

要收回属于北冥的……

……

北冥缜眼前又出现迷雾，胸前的裂缝让他流失太多生机。摇摇欲坠的神智连带着他的身体都缺乏行动力。有人把他背在身后，慢慢走在深秋清冷的雾气里。他睁开眼，模糊瞥见脸侧褐色的发丝。

没人背过他。这样稳当的背，小心翼翼像怕他再次受伤。

在他找回一切记忆后，如今已经是第七年，今年是他给自己的最后期限，离杀昏君，夺回一切还剩三月。各地起义军都在造势。而北冥缜作为地下首领，仅有少数人知道他的存在。

旧朝西北亲军全军覆没对于他来说仿佛弹尽粮绝，但新朝朝内也有前朝留下来的部分守旧派。新军即位后政事不力，天下又被黑疫笼罩，尽显无能。守旧派虽已经积蓄不满，却忌惮新君派的势力，所以多年来一直按兵不动。

新朝新君派和守旧派分庭抗礼，这是北冥缜弹尽粮绝后的一线生机。

七年前和丰庆去祭奠丰元后，北冥缜便离开了涯角村。

之后七年，他多处筹备，暗处收集对新朝不满的能人志士，将其收入地下军。中途如何掩去自己的行踪，如何易容避人耳目，又怎么面对朝中新君那一派势力的围追堵截，怎么联络朝中旧臣。往事惊心动魄。

他努力到如今，等到边境有战乱，而朝中局势也动荡的时刻。箭在弦上，只等待发出。

当年新君撑起那点仁慈心，惺惺作态表明不会对旧朝的赶尽杀绝，便只是把北冥的二皇子贬为庶人。

然而在某地偏安一隅的北冥华，今年不知从何处得知他还活着的消息，风风火火找了过来。

若是以前，北冥缜会为这种血浓于水的兄弟情落泪。而如今，他只把自己看作死士。任何柔情会催人断肠，他暂且不需要这些容易让人分神的东西。

青年背着他走了很久。一路枯树的枝桠留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北冥缜睡了几次，最后一次睡着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处十分黑暗的地方。空中凝滞着陈旧的香灰味，四周寂静。

他花了一些力气想坐起身，胸前的疼痛让神智清醒不少。等双眼适应黑暗，手边抵到一块壁，摸索了一下。北冥缜察觉到这里之所以黯淡无光，是因为他在一个箱子里。

北冥缜抬手去碰了碰顶盖，还需要花些力气才能推开。箱子打开一条缝隙，他再高抬，外头忽然传来巨响，仿佛本来有什么重物搭在顶盖，打开盖子那重物便滑落在地上了。

就算彻底把顶盖退开。北冥缜完全坐起身，发现这里也仍是昏暗的。扶着边缘站起来，离开了箱子。他回头看，的确是一方棺材，正好容得下他。

棺材外漆有所剥落，积淀许多年的陈旧。北冥缜转过身，面前是从屋顶绵延至半空的垂帐。底部刚好到他膝盖。掀开垂帐，帐面抖落不少尘埃，外头稍亮些，却也是黄昏的光景。

他身处一座荒废的庙宇，举目望去，就看见灰暗的众神像静静伫立在高台。供桌上放着盘子和杯子，里面都是灰尘。

北冥缜正凝神望着那些神像，余光瞥见门外晃过人影，一时警惕地靠在角落。

来人走路几乎无声，步履平稳如钟。北冥缜想起了什么，身子稍微放松。门被推开，一张俊秀的脸探进来。

青年望见北冥缜站得好好的，便笑道：“你醒了。”

北冥缜望着面前温和的笑容，五指无意识攥紧。

一开始他以为砚寒清只是北冥华身旁的人，所以那天夜里才帮助北冥华上山。可后来处处维护他，体贴得超过，根本不像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北冥缜一直忽视这种诡异的呵护感，直到昨夜受伤被他救了，才不得不正视起来。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对他是这副态度。仿佛已经认识他很久，目的性又很强。若是害他，机会多如牛毛。若是想追随他展开大业，却是一副对当朝世事不熟悉的模样。

砚寒清垂眼看见北冥缜紧捏的拳头，后退一步道：“副帮主，我真的不会伤害你……你先换套衣服，吃点东西。然后上药。”他视线越过北冥缜身后，看见大开的棺材，歉疚道：“抱歉副帮主，我要去街上买东西，所以不得已才把你藏进棺材里。这样比较安全……就算这里许久没人来了，”

北冥缜接过他递来的衣物，除了衣袍外，还有遮蔽面容的帷帽。他抬起眼，望向正举步走去众神像跟前的青年。

这个人或许还知道他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行踪。

砚寒清把两个馒头放在供桌上朝神简单拜了拜。他也拿不准这神庙对神来说是否还有用，而眼下微小不值得一提的贡品，拜完后还得回收。他对神有敬畏，但不是很多。

拜完神，砚寒清收好馒头转过身。正好瞥见北冥缜全身衣物尽除，只余亵裤，正抖开衣服要换上。他不由得愣一下，迅速转回身，视线漫无目的地在神像脸上摇摆。

北冥缜察觉青年突兀的反应，视线紧盯着他的背影。慢悠悠换好全身衣服，北冥缜忽然开口道：“我穿好了。”

砚寒清一副如获大赦的模样，转头拿着馒头走来。“副帮主，先吃点东西吧。我还买了水囊。”

北冥缜在军中待久了，跟兄弟们同被而眠，在野外洗浴坦诚以待都是常事，男人之间从不拘小节。他现在看青年这样异常的反应，只觉得新奇。也莫名有些想法。

馒头底下有油纸，所以在贡品盘里没有蹭到灰。

北冥缜瞥了一眼那些神像，他从不信这些东西。

“谢了。”北冥缜接过馒头，吃几口再喝点水，之后找了个蒲团坐下，扯开胸前衣袍道：“上药吧。”

这点伤对于军人来说并不严重，北冥缜自己都能给自己治好。可他当下只想让青年过来，再靠近些，露出什么马脚。他好再猜他到底接近自己是什么目的。

北冥缜的伤口从胸口中央延伸到左腹。砚寒清走过来蹲在他跟前，替他解开包扎的布条，细细用清水擦拭过伤口边缘，打开刚买的伤药瓶，把药粉在可怖的伤痕上铺好。整个过程北冥缜都安静坐着，没有痛呼。而砚寒清也默默行动，一言不发。

药粉上好了，砚寒清转过身在包袱里扯来干净的伤用布条，仔细替他从前方包裹到后方。“抬手。”

北冥缜依言抬起双臂，让青年矮下身把双臂穿过他身侧，缠绕好几层，在背后打好结。一切总算完毕。

砚寒清收回手，察觉到方才靠得那么近锋王都毫无警惕，便猜他是否对自己没那么深的防备心了。他心神稍微松懈，坐回原处，看北冥缜仍静静坐着，便下意识伸手去帮他把垂落的衣领拉好，套回颈边，再抚平衣领，动作轻且柔。

砚寒清感受到北冥缜缓慢的气息声，无意抬起眼，便与他探究的眼神撞上，霎时愣住，很快收回视线。

北冥缜将他一举一动看在眼里，心中荒唐念头顿起，便一把抓住青年正欲收回的手腕。

砚寒清无奈笑道：“副帮主，怎么了？”他有些担忧北冥缜又要发难或者说什么多疑的话，让他不知如何回答。

“我之前跟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北冥缜沉声道。

砚寒清顿了顿，回想着什么，反问道：“副帮主说的是哪句话？”

北冥缜眉头轻蹙，冷声道：“我是谁。”

砚寒清恍然大悟，点头道：“我记得……但您放心吧，我也答应副帮主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他边说着，边试图挣开锋王的钳制。

坦白说，北冥缜盘腿坐在蒲团上，而砚寒清就蹲在他身前，距离近得过分。

锋王虽然和三少爷长得一模一样，可终究不是一个人。砚寒清为自己心底的忸怩怪异，便忍不住起抵触之心。

“别挣扎。”北冥缜不仅制止他，还将人扯得自己更近，鼻尖都要抵在一块。

砚寒清吓了一跳，整张脸热意上升。下意识后退，却因为蹲了太久腿麻险些仰倒。好在北冥缜动作快，将他扶住了。

“副帮主，您又怎么了……在下……！”砚寒清张惶失措地偏过头，想说自己又有哪里惹到他了。

北冥缜盯着他红透的耳廓，冷声道：“我问你。”

砚寒清心想他果然又要问些什么或者试探什么了，当下便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你是断袖吗？”

砚寒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站起身，终于顺势挣脱锋王的手掌，自由的时候却是手足无措了。“副帮主……您这话是？！”

北冥缜徐徐起身，自己又亲手整理了身上的衣袍，视线不偏不倚地望向慌张的青年。

“你是不是？如实回答我。”

砚寒清已是面红颈赤，犹豫着对上锋王的目光，郑重点了头。

坦荡承认后他看见北冥缜脸上写着“果然如此”，瞬间猜测之心顿起，比如方才北冥缜为何紧抓着他不放？是又要试探什么？

锋王探究的眼神，方才过火的距离……砚寒清想到可能的答案，仿佛一下子跌入火坑，火烧遍全身让他化成焦炭。

他懊恼地回想自己方才何处失了分寸，想了半天一时不知所以，只能先辩道：“我……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副帮主……你大可放心。”话虽如此，砚寒清懊悔这份坦白会不会让当下气氛更尴尬。

“是吗？”北冥缜的神情从惊愕变作冷静，他收回继续试探的想法。想到过去二十年的行军生涯，营中男子众多，曾有耐不住的，找人互相安慰，被他撞见了，没人承认自己是断袖。他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就好。”北冥缜淡淡道，没有自作多情的尴尬，只有新的茫然。他低下头去拾帷帽。

既然青年并非是对自己有爱慕之情才无微不至，温柔相待。究竟是何原因。

砚寒清看锋王眼中又开始布着寒光，心下一怵。他低头捡好包袱，讪笑道：“副帮主，您能走动的话，我们便启程回山吧。”

155.

北冥缜有了明确的疑心，之后的试探便是变本加厉。

砚寒清自知理亏。因为他必须要跟在锋王身边，弄清楚他因何成为受罪者。然而又无法说出个让锋王信服的理由来让他对自己掏心掏肺。他心底想知道他的过去，想知道他为何如今要用丰元这个身份，想知道他要干什么，为何不与兄长相认。这些问题压着他，锋王的眼神也鞭挞他。

那天回去龙虎山后，他每天都费尽心思讨好人，可锋王防御力太高，实在是油盐不进。

砚寒清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根据如今的局势想想，他一定是饱经风霜，看透了人生。

“你那日实在不该来救我。”这天锋王刚回来，手中握着厚厚的卷轴。正站在廊下，冷冷看向在院子里弯腰晒药草的人。

砚寒清闻言站直身子，转头苦笑道：“您说得对……我不去救您。您大概也能自保。”他现在是百依百顺的状态，一个不字都不敢说。

锋王只留下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便回到房内了。

砚寒清后来听大头抱怨之前强行要上山的那位贵公子又来作威作福。

是北冥华反应过来什么，又追到龙虎山这边了。

也是，那夜北冥缜也穿了夜行衣，比他先一步去六指山救人才被围攻。而砚寒清后来吸引了火力，让北冥缜得以离开。

最后砚寒清听了黑衣人的话，忽然离开山洞去追人，北冥华一开始没想太多，后面难免会起疑。

“抱歉，副帮主。”午后，砚寒清手中正端着糕点，站在他房门外。“我想跟您说件事。”门内长久没有回音，砚寒清猜他可能在午睡，转身想走。

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房门打开的声音。

回过头，看见锋王衣冠整齐，显然不是刚起床的模样。

“进来吧。”

“好。”砚寒清欣喜地走过去，这是自之前北冥华拍北冥缜一掌后第二次进入他的房内。当时夜里没注意太多，现在他才看清屋内摆设都比较少，墙上连挂画都没有。看起来像北冥缜并不打算长住，只是用作休息的一个地方。

也的确如此，日子在一天天过去。砚寒清经常看见锋王乔装打扮出门，一出就是好几天才归来。

“你要说什么事？”锋王正襟危坐，伸手端起茶喝了一口。

“我想跟您道个歉……是我那天赶去找你，才让京公子起疑心了，他现在又想上山找您……”砚寒清现在跟锋王一条心。锋王既然不肯与兄弟相认，那他也不会劝说什么。

“你的道歉我收下了。”锋王眼神难得没那么清冷，狭长双眸微抬，视线掠过他的脸。

“除了道歉的话……我还会补偿您。”砚寒清紧张地笑着，生怕面前人露出不屑的神情。北冥缜那张脸对他来说杀伤力太大，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某种情绪，虽然至今锋王还未曾对他笑过，展现的尽是些冷漠，怀疑，轻蔑的神色。

他有时候会不着边际地想，自己是不是对锋王太不尊重了。因为思念三少爷，便借锋王这张脸缓解苦楚。他明明总提醒自己，锋王和三少爷不是一个人。

“怎么补偿？”北冥缜抬起眼，不是想象中的冷漠，甚至还伸手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示意他坐下来。

砚寒清吞咽一下，坐过去，笑道：“我会去和京公子解释清楚，给他个说法，让他不再执着上山找您。”他边说着，边抬高点心盘送到北冥缜眼前。

这阵子砚寒清大概还是摸清了些北冥缜的偏好。比如他伸手不打笑脸人，比如他偶尔会吃些果子点心，比如要是态度非常热情他一般不会拒绝。

北冥缜果然选了一块酥饼。“你做得到吗，该不会顺势把我的身份告知他。”他问完，咬了一口酥饼，芝麻香气四溢。

“不会的。”砚寒清听他没说不必，就知道有希望。“我保证……副帮主若不信我，之后再验收也不迟。”他有些志得意满，因为对北冥缜补偿之余又可以卖一个人情。

北冥缜点点头，把最后一块塞进嘴里。吃完喝了口茶垫一下，身旁递来一块手帕。

砚寒清执着地把手帕给他，指了指嘴角。

北冥缜接过手帕看了一眼，草草擦一下嘴巴和手。“你很会照顾人。”

“副帮主不用还我，这是新的手帕，留着用吧。”砚寒清笑着，把点心盘放回桌子上。

北冥缜点点头，把手帕放在一边。“我等会即刻要去跟帮主议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向他解释？”

“我现在便下山等他。”砚寒清站起身，二话不说往门外走。

北冥缜看了一眼桌上的帕巾，起身无声跟着青年出去。他对北冥华放弃执着没什么希望。他二哥从小性格倔强，认定了什么轻易不放手。他只是想听听，砚寒清到底会和北冥华说什么。

到龙虎山山脚需要走一刻钟的路，秋雨后的山路湿滑。砚寒清走得小心翼翼。

北冥缜若即若离跟着，隐去脚步声。双眸紧盯着青年远处若隐若现的背影。枯叶紧贴着地面，脚印碾压过后，几乎要和泥土融为一体。

北冥华一人站在山脚下，正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整个人散发着浓黑的怨气。见山上下来一人，还是熟面孔，心底的焦躁总算缓解些许。

“京公子。”砚寒清拱手道。

“竟然是你？石燕。”北冥华眉头一挑，朝他走近。

北冥缜停下脚步，藏在山腰的几块巨石后，尽管离得远，但他耳聪目明，刚好能听见山下的二人说话的声音。

砚寒清和北冥华是什么关系，砚寒清到底是什么立场，也许他即将就能得知了。

太阳接近山巅，将将西斜。凉风刮起人的衣角。砚寒清在山脚找块石墩坐下，重重叹了口气。北冥华在一旁看他垂头丧气，十分不解问道：“你怎么了，专程下山给我哭丧？”

砚寒清抬起眼望他：“公子……您实话告诉我。那天为何要做戏？”

没想到砚寒清如此开门见山，北冥华一时失语。本想搪塞些什么，心底却想到那日这青年十分担心地来六指山寻自己，还为了他打了那些黑衣人一顿。

虽然那些黑衣人是他的手下，回去后养了好几天伤。让他头疼不已。

但毕竟青年与他非亲非故却还来伸出援手。北冥华还是有些动容的。但他当下说不出感激之言，只撇嘴问道：“你……我才要问你。你那天来救我干什么？”

“因为……担心你。”砚寒清的眼神很真诚，北冥华愣了愣，脸热道：“你真是自来熟……那么爱多管闲事？”

砚寒清又叹了口气，徐徐说道：“之前跟公子一起在龙虎山上休息的那一夜……”他边说，边看看山脚周围，确认没人后才继续道：“我听您说起您的过往……说起您已经不在人世的兄弟们。听着揪心，也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知不觉，就把您当作好友了。好友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理。”

北冥华紧抿一下唇，在他身侧坐下，五指捏紧道：“你怎么知道我那天有难……是那个人告诉你的吗？”

砚寒清侧过身看他，点点头。“是我偶然看见副帮主打开盒子和纸条，才知道你出事了。”

“呸呸！不吉利！我哪有出事。是假的。”

砚寒清犹豫着按住北冥华的肩膀，笑道：“可我当时不知道是假的……所以关心则乱。”

北冥华嘴唇颤了颤，半晌才道：“那他当时什么反应？”

砚寒清摇了摇头，叹气道：“我知道您是想试探副帮主到底是不是你的三弟……可那天，副帮主没什么反应。反而说既然我与你相识，该是我去救你。”在北冥华哀伤发怒前，砚寒清迅疾捏紧他的肩膀，继续道：“公子不必再试探了……副帮主并不是你想找的人。”

北冥华胸脯因为失望和愤怒而快速起伏，冷声道：“那他还能是谁？”

“是丰元。”砚寒清苦笑道：“我这半个月跟在他身边，还偶然去了他的家乡。他有父亲，村民们也都说他从小就是在村里生活长大的。”

北冥华眉头一动，紧蹙着，眼神逐渐灰暗。

用谎言让他人失望伤心，砚寒清的心难免因为万分愧疚而揪紧，却接着这份愧疚，颠倒黑白道：“我从小跟兄弟不亲近，不知道兄弟情深该是什么样的。但我已经把京公子当好友……所以也想为您的事出一份力，我也想知道。副帮主到底是不是您的兄弟。但目前看来，他不是。只是与你兄弟长得像。”

北冥华脸色阴沉，沉默半天才道：“也是……他早死了，这么多年了。”

砚寒清不放心他情绪转变那么快，便担忧地拍拍他的后背。“节哀吧……公子还有什么疑虑。我都可以帮你弄清楚。但不要再为一己揣测浪费时间了。”

“浪费时间……哈哈。”北冥华苦笑着，脸都皱成一团，“我的时间花都花不完，浪费又怎么样呢？”

听他莫名的低喃，砚寒清知道他此刻心情悲极，当下喉头不禁涌上酸涩，五指指尖嵌入手掌，轻声道：“是……这么多年了。您是该放下了。”

北冥华手指揪紧了衣袍，不甘道：“你说你跟着去他的家乡了？在哪。”

砚寒清知道北冥华不会轻易接受他一己之词，犹豫着，问道：“公子……您这是何必？”

北冥华的脸上不再是任性的神色，只剩隐忍的恳求：“你告诉我在哪……就当是最后一次，我要亲自去一趟。如果真不是他，我绝不会再来。”

看得出他对兄弟的思念，砚寒清的心被罪恶感绞紧，对不住的言语堵在喉间，半天下来。他只能慌乱地说出一个村名。是极其偏原的村庄，地方在国界东北，与此地相隔几千万里。那里是他生前游医时去过的，当年因为黑疫，村内只剩五户人家存活。如今，也不知道那村子还在不在了。

这只是缓兵之计，北冥华去查了，发现自己被骗也许会更加愤怒悲伤。但至少能拖个十天半月的时间。

但他直觉不能说出涯角村这个答案。

“陌村……”北冥华喃喃重复着，叹了口气。仿佛想起什么，紧紧抓住砚寒清的手臂。

砚寒清眼皮一跳，生怕自己哪里露了马脚，便问道：“怎么了，公子？”

“你说把我当做好友了是吧。”

“当然。”

“那你告诉我……你当初为何上了龙虎山……你那把剑又是怎么回事？”

这几日，他绞尽脑汁去想该用什么理由说服锋王让他相信自己。在脑中梭巡一下，砚寒清很快答道：“我……那把剑，其实……是仿造的。”

北冥华眉头一跳，问道：“仿谁的？”

砚寒清没有直接回答，叹气道：“我上龙虎山……也是与京公子您一样……将副帮主错认成锋王了。”

“你……你的意思是，你仿的就是我三弟那把剑？”

“没错。”砚寒清脸上的笑容快僵硬了，觉得自己这张嘴说起谎来真是层出不穷，“我崇拜他，敬仰他……想追随他。他是我心中的英雄……可惜，副帮主并不是锋王。”

北冥华忽然站起身，目光犀利地望着他：“你……既然知道锋王的存在。想必也清楚我的身份了？”

砚寒清总算从石墩上起来了，朝他深深鞠躬。“自是清楚的……何况那夜在六指山山洞内，我听见那些人喊您殿下。”

北冥华冷笑道：“你藏得够深啊……所以，你一开始也是因为知道我的身份，才接近我的吗？”

“冤枉，”砚寒清苦笑道：“那夜是店小二来找我为您治疗黑疫后遗症的……并非是在下主动上门。”

事情过去半个月了，北冥华不想再追究什么。但他看青年的眼神明显复杂了很多。“既然你发现他不是我三弟，那你还要留在龙虎山吗？”

“暂时留下。”砚寒清淡淡道：“山上伙食和住所都不错……我四处游医累了。如今在这里住着，偶尔去附近出诊，比以前居无定所好一些。”

北冥华沉默片刻后，转身十分干脆地离开。“今日，谢谢你了。”他总算把感谢的话说出口，手指却捏得死紧。

砚寒清站在原地看北冥华隐进枯林深处的背影，余晖打在他松垮的肩上，十分萧索。

他今日这一通谎言成功搪塞了北冥华，心却被惭愧灼着。

砚寒清落寞地低下头，他这样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才应该成为受罪者。

他在山脚呆站了半天，直到落日彻底藏在山后，才动了动脚往山上回去。

然而走了几步到山腰，余光瞥见山石后面的人影。砚寒清怔住了，脚步被某种可怖的重量压住停滞。

北冥缜正抱着手臂，神色晦暗地望他。“你真是满口谎言。”

砚寒清没想到自己卑劣的一面被锋王瞧去了，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勉强牵动起笑容：“副帮主……是何时在这里听着的？”

“一开始我就跟着你。”北冥缜与他相反，诚实得令他面红。

砚寒清难以置信道：“可你刚才不是说……要去和帮主议事吗？”他真是得意忘形了，竟没想到北冥缜会多疑到这地步。

“若我不那么讲，怎么能听见你如此精彩的劝说？”北冥缜转过身往山上走，“真是满口胡言。”

“但……至少是有用的，不是吗？”砚寒清皮笑肉不笑，羞愧地跟在后方。内心更忐忑，自己那样用言语作弄他二哥，很可能招致反感。那么他离北冥缜又会远很多距离。

而北冥缜看起来脸色比白天还要冷，一言不发，像是不屑与他交流的模样。

砚寒清心底泛酸，提着心一步步跟上。

二人披着余晖回到院子里。北冥缜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脸色比秋景还破败的青年。

砚寒清感受到他的视线，想着应该要如往常一样报以笑容，此刻却极难笑出来。

若是那样恶劣骗了别人，事后被人看穿了还能笑出来。脸皮到底是有多厚才能做到。

北冥缜朝他走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做得很好。”

砚寒清惊愣地抬头看他，问道：“什么？”

“你为了我那样骗人。”北冥缜眼底的情绪让人看不懂。“看你此刻难受的模样，应该是花了很大力气。”他与青年相处的日子里，逐渐会看他的脸色。

青年那双眼睛藏不住情绪。北冥缜只要沉下心观察，便可知道他什么表情是假的，什么是真的。比如此时，青年几欲哭出来的模样，大抵是真的。

青年脸皮很薄。北冥缜往常摆个脸色，他都面露不安。而今天青年那样梗着脖子骗北冥华，层层紧密的谎言网，织得草率却漂亮。

他在巨石后亲眼瞥见青年在北冥华离开后露出痛苦的模样，心知这场谎言对他来说应是实属不易。

北冥缜虽然知道谎言有时候是必要的，但他痛恨别人骗自己。所以在他看来，撒谎是恶劣的事。

一个人如果愿意为另一个人做坏事，这绝对是不容小觑的。

“所以说你做得很好……”北冥缜抓紧他的肩膀，低声道：“我觉得你有点过火。”

砚寒清嘴角僵硬，知道自己被这样形容是应该的。他必须要抓紧时间，抓住机会，才不枉回前世一趟。什么脸面，什么感受，都不得不放在一旁。

他不安地凝神抬眼，忽然愣在原地，一时忘了该说什么做什么。因为眼前的锋王是第一次朝他露出类似于笑容的表情，虽然那笑容并非是喜悦的，反而是阴冷的。

北冥缜似笑非笑道：“你刚才跟他说崇拜我，敬仰我。可是真的？”

砚寒清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事，便用力地点头。

北冥缜想起那把叫悬命的剑，与他早就埋在沙场的佩剑一模一样。除了名字不同。

因为崇拜他而打造了同样的剑。这样的原因倒容易让人理解了。

北冥缜微微偏头，看向院内干枯的花草树木，冷声道：“你不该敬仰我。我并不是什么大英雄。但姑且信你一回。你如今已经会为了我骗人……之后还会为我做什么？”

试探这么多天，他几乎要觉得青年对他的顺从达到毫无底线的地步了。尽管还没有完全信任青年，但这份疯狂实在过于真实。

北冥缜仿佛从他身上，感受到与自己这么多年为了复仇不顾一切的疯狂相似的情绪。

“做什么都可以……”砚寒清抓住这表忠心的机会，讪笑道：“副帮主一定有什么事要做吧……如果用得上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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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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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63樓發表於: 2022-08-22 1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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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

北冥缜让他坐在堂内等自己一会。稍后他和帮主议事完毕便回来和他说事。

砚寒清坐在椅子上，心跳得很快。被人抓包的羞愧感仍然萦绕着他，更不用提之后没皮没脸地在锋王面前表忠心。

茶几上的糕点，是他一大早特意去镇上花大价钱买的，现在还剩两块，茶壶内还有茶。左右也没有去伙房用晚饭的胃口。砚寒清拿块酥饼填了肚子，再喝下几口茶。等胃里稍微充实后，他起身在堂内走动了一会。

走动时，脑子没闲着，脑中又浮现京王离去的身影。

虽然当时北冥华露出了悲伤的神色，但砚寒清以为他该要质问为何那夜他从六指山追了出去，到底是追谁。

种种细节回想起来，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像他想的那样简单。砚寒清担忧自己并没有把人骗成功。

大概过去一炷香的时间了，锋王还未回来。

八仙桌上有一份卷轴。因为比较大，所以突兀显眼。砚寒清看了看那份卷轴，思忖一番，自己用谎言欺骗北冥华已经十分恶劣，再偷看他的物品，是不是没救了。

他撇下犹豫，不肯放过一丝可以了解锋王的机会。

手拿起卷轴，他想，或许只是些山水画，或者墨宝。砚寒清看了看大敞的门，走过去关好。回到桌边徐徐展开卷轴。一共五卷，叠在一起。每一卷都是路线图。路线图背后是用毛笔勾勒出来的简易地形。

砚寒清心突突直跳，把五张图翻过一边，发现这些路线虽然起点不同，但有四张图终点是一样的，都指向东南角的一处，并未写清地名。而第五张，方向直指都城太虚。

又看了一遍把那些图熟烂于心，砚寒清迅速卷好地图，放回原来的位置。

砚寒清不知道这对锋王来说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可重要的东西为何能随手放在八仙桌上。

副帮主的堂屋平常无人能随意进入，这或许就是理由。

屋外响起极轻的脚步声。砚寒清立刻回到座位上，擦了擦额间冷汗。

门被推开了。北冥缜看了看门口，问道：“为何关门？”

“我……觉得冷。”砚寒清轻笑着起身，“副帮主要和我说什么？”

北冥缜仍站在门槛外，一身黑衣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明日你与我一同下山，帮主下了个任务。护送振远镖局的马车回都城。”

龙虎帮什么活都接，山上多是武夫，护送任务是最常见的。但要用到副帮主来护送，想必是非常重要的任务。

砚寒清点点头，说没问题。

“没事了，”北冥缜看了看茶几上的茶点，“你还没吃过晚饭吧，跟我去伙房。”

砚寒清犹豫了一下，肚子里的糕点还没消化。

锋王是第一次主动邀请他做什么，他怎么舍得错过这机会。

他跟在锋王身后，抬头看他的背影。大抵是银白色的头发太抢眼了，北冥缜总把头发高高束好，然后用黑色的发冠拢住，加上平时出门总戴箬笠便不惹眼，反而利落。

莫名想起曾经替三少爷束发，丝绸一般光滑，透着日光的发丝，在他掌心里，一点点推上去，束成马尾。

低头走神间，没注意到前方人停下脚步。砚寒清实打实地撞在他肩背，像撞上一堵墙，头昏脑涨。

北冥缜回头，伸手扶住身后的人，见他神色恍惚，一副发懵的模样，忍不住说道：“我有时候觉得你不像个高手。”

“我的确不是，”砚寒清摸了摸鼻子，无奈道：“抱歉，刚才没看路。” 他边说边抬眼，对上北冥缜直视下来的目光。

又是如此近的距离。北冥缜的面容在黑暗中不清不楚，砚寒清却想象得出那是什么模样。他心口发闷，对另一世的北冥缜，思念变成思恋，思恋再变成苦思。

感情真是会让人脚步迟滞。砚寒清想，他在前世驻留近一个多月，三少爷在那边，又在经历什么事呢。

北冥缜松开手，转身推伙房的门。

桌上还有大头给他们留下的一盘馒头，两碗米粥，一碟咸菜。今年闹旱灾蝗灾，各地歉收，粮食紧缺。砚寒清把咸菜推到锋王手边，自己拿起馒头吃了一口，想起前阵子去各地支援时见到的灾民。

那一世在三少爷身边，吃到太多美味的菜肴瓜果。回忆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锋王坐在他对面，只拿馒头吃着，打开一旁的水囊，灌了几口后抬袖擦唇边。砚寒清怔了怔，笑道：“副帮主，那是酒吗？”

北冥缜点点头，把水囊递给他。

砚寒清摇摇头，垂眼看还剩半个的馒头，低声道：“只是看见用水袋装酒，就想起一个人。”

北冥缜又喝了口酒，沉默一会，问他：“心上人？”问句刚说出口，他看见青年逐渐变红的脸色，心下起了异样感，仿佛像白天见到星星那样稀奇的感觉。

在他的生涯里，极少见到他人陷入情思的混沌模样。

“是。”砚寒清坦坦荡荡承认，因为心虚，不好意思直视眼前人。

他罪恶滔天。偶尔看着锋王就会更想念三少爷。这样的心思对锋王，对三少爷都是十分失礼的。

“他在哪？”

砚寒清很意外锋王会问起这个问题，愣了半天，含糊道：“在……很远的地方。”

北冥缜点点头，咬了一口馒头，没再继续问下去。

砚寒清看他冷落了那叠咸菜，便问：“干吃馒头不会没什么滋味吗？”

“馒头嚼久了，会有甜味。”锋王认真地回答他。

砚寒清笑容僵了一下，恍惚想起三少爷混乱的味觉，顿时眼眶微热。他迅速低下头，咬了一口馒头，的确细细体会便是甜的。

可是再继续嚼下去，喉头便泛起酸楚。

若他能成功把受罪者的命格给改了，让三少爷恢复味觉，那真是美事。

可他真的做得到吗？

彭坤道长虽然曾说，他一定能做得到。

但他迫切地想提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事。无论是要上刀山还是下火海，他都愿意。反正如今他对死，甚至都已经没有那么恐惧。

毕竟他死了两次。而且现下，总有仙人不愿让他死。

砚寒清忍不住悄悄抬眼看对面的人，心中猛然涌现复杂的情感。

他到底把前世的北冥缜当作什么了？是三少爷今后能消除灾难尽享安乐的垫脚石？他的私心，对于锋王来说，真是罪恶。因此，砚寒清认为自己对锋王百依百顺殷勤有加都是应该的。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北冥缜察觉到对面的视线，双眸抬起望着对方。

“没事。”砚寒清愣了愣，收回视线，起身把自己和锋王的空盘子都收好，拿去洗干净放在石台里。

“今晚好好休息。明早正寅时出发。”锋王收走水袋，头也不回地走出伙房。

157.

翌日大清早。秋天白昼来得迟，四周还是黑魆魆的。山脚下的镖车人马举着灯，在等人。

砚寒清顶着两个黑眼圈跟在锋王身后，因为一夜睡眠不佳，浑身都有些乏，到山脚慢悠悠骑上马。

几辆车的车板上堆了不少干草，北冥缜走到其中一辆车边推开草，把一个长条的盒子放在底下的大箱子里，之后便上了另一匹马，到前方与镖头并排走。

因为天色昏暗，车马都走得慢。走了几个时辰，砚寒清困得快把整个上身靠在马背上。中途忽然听见啪的一声，砚寒清激灵地醒了，身下的马忽然飞快往前跑。整个车队也加快了速度，东升的旭日，红光散了出来。

跑了一会，砚寒清才发觉身侧跟他一起并排在马上行进的是锋王。

北冥缜同样顶着黑眼圈，眼神却还是犀利的。天刚放亮时，他回头看见昏昏欲睡的青年。心下不满，便放慢速度直到自己的马与他并排。再伸手猛地抽青年身下的马臀。

看见青年在忽然疯跑的马身上惊醒的模样。北冥缜心底总算舒服了些。

他心下不满的另一个原因，是青年给自己带来了太多困惑。

就算亲耳听见砚寒清是如何用谎言逼退了北冥华。看见他对自己极好极体贴。北冥缜也很难理解砚寒清这份莫名其妙的“忠心”。

他昨晚在睡前除了想接下来的计划，也一直在想，砚寒清到底是谁，为什么，自己在他面前，总是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情感。那份体贴，是真切的，可有时又让他觉得，仿佛这份体贴并非属于他。

军旅生涯令他养成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的习惯，然而昨夜却只能在混乱的思绪中十分费力地睡去。

睡着后，甚至还梦见他睡前思考的对象。

青年脸上是惯常温和的笑容，梦里比现实更体贴，那双笑眼望着他的时候，里面满载的情意快溢出来。

惊醒后锋王出了一身冷汗，心中觉得真是荒谬至极。

“副帮主，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砚寒清侧头担心地望着他。

“你先看看自己吧。”北冥缜压低笠帽，努力忽视他的视线，鞭子重重一抽让马痛得直往前跑，很快便把青年甩在身后。

砚寒清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的背影，疑惑为何昨晚还能和他对坐吃晚饭的人，今天又忽然冷酷了起来。

到了正午，车队走到了河谷里，四周地势险峻。听说前面有塌方，似乎要改道。北冥缜提出自己先去前方探路，让砚寒清先和镖队待在一起。

车队靠在山壁边歇息。砚寒清下马跟镖队那些壮汉们走近。他们都很敬重龙虎山副帮主，对副帮主身边的人，自然也敬一分。

砚寒清不好意思地笑笑，与他们攀谈起来。其中一位晒得黝黑的兄弟把干粮分给他，同时来酒袋。“先生，您在山上是什么职务？”

“谢谢，我不擅长喝酒。”砚寒清把酒袋推回去，笑道：“我在山上只是普通的帮众。”

“谦虚了兄弟，你普通帮众怎么会跟副帮主一起出任务呢。”大家都爽朗地笑起来。

砚寒清无奈地笑笑，反问他们在镖局里又是什么职务，壮汉们面面相觑，相继回答他。

如此闲谈半天，大家酒饱饭足，都在原地小憩起来。

砚寒清无聊地靠在一块枯木边，拿出腰间的剑看了一眼。早上出门前，锋王让他把悬命收好，不要再轻易示人。砚寒清配合地放下，然后收到锋王递过来的剑。

很古朴，甚至刀刃都有些钝了。

锋王说能防身便好。

“谁！”忽然有人叫了一声。砚寒清回过神，警惕地站起身。有几位兄弟瞪着山顶，砚寒清跟着望去。山上果然黑压压跳下来一群人，每个人都提着锃亮的砍刀。

那些人二话不说便举刀劈人。来不及想这些人是山贼还是什么，砚寒清抽剑跃过去，配合镖师刺退几人。

而镖头则一人抵抗三人，招式逐渐抵不住攻势。砚寒清见这边没那么多人纠缠了，便回身去支援镖头，剑身直刺那三人中身法最灵巧的一位。

黑衣人往侧方退去，借力一踩地上的石墩，挥刀砍过来。砚寒清矮下身避开，剑在手中，挥斥所有攻势。

镖头得到解救了，感激地看一眼砚寒清，然而视线抵达镖车那边，霎时喊了一声：“快保护车内的东西！”

对方人数众多，招式快准狠，镖师们个个都负了伤。

砚寒清最后踹一脚黑衣人的胸口，奔去镖车那边，正好看见有人从大箱子里掏出长盒。

认出那是北冥缜早上放进去的。砚寒清心下一紧，冲上去抢夺盒子，剑法快得那人闪避不及，只好抬高了手将盒子抛向一边。

砚寒清迅疾上前伸手接住，然而不知何处冒出一把刀，毫不讲理劈向他背后，霎时疼得他屈膝倒下。

盒子被另一名黑衣人接住，那人轻功卓绝，足尖点地便两三下上了山壁，身影隐在山后。

砚寒清不甘心地抬头，咬咬牙同样踩在一块岩石借力上到那座山。上山前他还担心万一对方在山上还有更多势力。

然而山头没人，只有那拿了盒子奔逃的身影，在往山的另一边跑。

乌云密布在天空，正午的日光被遮得严严实实。北冥缜骑着马回到了河谷，远远看见一地狼藉，有不少黑衣碎片，还有几个倒在地上，血液横流。北冥缜眉头紧蹙，下了马问那些聚集在镖车旁的镖师们：“他们来得这么快？”

镖头叹了口气，笑道：“对方派的人不简单，好在你身旁那位公子功夫不错。我们这边都没重伤。”

旁边的镖师犹豫道：“对了，副帮主，那公子追盒子去了。怎么这么久都没回来？”

北冥缜闻言定了神，视线在人群中梭巡，果然没见着砚寒清。“我没让他追盒子。”

镖头错愕地望了望山头，道：“可是……我见那公子负了伤还拼命去追。我以为这也是副帮主为了效果安排的一环。”

北冥缜霎时捏紧腰间的剑，沉下气问道：“往山上哪里去了，你们看见了吗？”

“这……我们都没上去。不过那公子是从这跃上山了没错。”镖师说着，惊愕地看见北冥缜拔腿也跃上山。

镖头摆摆手，吸引镖师们的注意力，低声音道：“龙虎山的任务结束了，我们继续送这车东西。”

这是一座通向另外河谷地的山，地势不算陡。方向接近西南，所以树木还挂着不少叶子。锋王沉默地在山周围找人，心中涌现莫名的情绪。

他没把今日计划告诉砚寒清，也没想过砚寒清会做什么意外之举。

因为他以为今日无论什么时候，自己身侧都会带上他。

然而方才去看塌方情况前，他被夜间的梦境困扰，一时不想与青年单独相处，所以提出自己离开。

没想到，因这一念之差，竟可能让他的计划受到干扰。

山的另一边通向太多条路，河谷的方向静得仿佛从来没人涉足。北冥缜走了半天，顶头的黑云突然降下滂沱大雨。

好像这个秋天下了这场雨便没机会再下一般，雨势轰烈得让人看不清前路。

北冥缜脸色阴沉堪比天上的乌云。雨前本来还能依靠地面枯草的异常来看是否有人经过，现在雨水一浇，什么痕迹都没了。

每到一个岔路，他就推演若有人逃跑会下意识选哪个方向。然而走了好几条路，都是荒无人烟的死寂。

只有森冷的雨丝如针落下来。

北冥缜扶好笠帽帽檐，雨水顺着他袖口落进里衣。今早出门时他把笠帽递青年，他没收下，只说戴着压头。

走到雨都变小了，北冥缜最后再试试一个方向，这次没了巨大雨声的干扰，他边走边忍不住喊：“石燕！”

青年说自己的真名叫砚寒清。但看青年承诺帮他保守秘密，北冥缜平日便配合地叫他的假名。

不知道过了多久，边走边找度过了半天，北冥缜忽然失笑，他没来由地想，或许青年已经回去原来的山壁下，自己何必还要再找。

青年的武功扎实，招法又灵巧，没人能伤着他。北冥缜反而担心他把抢了画轴的人伤了，那样他的计划可能失败。

这么想着，北冥缜低下头打算往回走。却在渐息的雨势中，看见地面的泥水混了不少红色。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混合了泥土味。

顺着血色的源头找去，看见有人面朝下躺在草丛中。深蓝色的衣服被雨水浇湿，加上暮色昏暗，不定睛瞧，真看不出来。

看清血水的来源是青年背后的刀伤。北冥缜心下一沉，蹲下去把人翻过身。青年褐色的发丝黏在脸上，脸色和嘴唇都苍白如纸。

“石燕……！”北冥缜晃晃他的肩膀，颤着手去探他的气息，绷紧的心弦几乎快断裂。

气息十分微弱，看脸色，像是中毒了。北冥缜仔细观察，肩上腿上都有割伤的痕迹。

北冥缜瞥见他一手紧紧抱着的长盒，抽出来打开，里面空空如也。他当下松了一口气，却忽然怔住，迅速低下头去把青年扶起来。

雨逐渐停了，四周恢复静悄悄。北冥缜把青年背在身后，飞快往原来的山壁走。一刻也不敢耽搁，到了原处便背着人上了马。

马跑得急，且雨天后路面湿滑，路途颠簸。北冥缜一手紧紧攥着青年的手臂，中途有好几次快松开了。他便干脆让马停下，脱下外袍扭成带把青年的手腕捆住，正好牢牢环住自己的腰。

笠帽戴到了青年头上，北冥缜的束发垂下去，随着冷风摇曳。

银白色的发丝在眼前一晃而过，砚寒清神智恍惚，脸侧贴着那些湿润的发丝，迷失的神思令他看见了许久不见的人。

想来不算许久，才一个月左右。然而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三十多日，得是过了多少年。

砚寒清半梦半醒，恍惚感觉到自己离开了宽厚的脊背，进到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昏迷前的阴冷、泥巴味换成另一种气息。

睡了一阵，背后一直传来刺痛感。砚寒清迷糊睁开眼，分不清自己在何处。周围有一盏昏黄的烛火。而他的肩膀枕在谁的手臂上，再睁眼，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在暖光下，仿佛在对他笑。

“先生。”

这声沉沉的呼唤让砚寒清心下一震，这些天的思念和迷茫呼之欲出，撕扯他的心。生怕眼前是虚假的，他艰难伸出手，环住三少爷的肩背，下巴靠在他耳侧，痛苦地低喃道：“少爷……我该怎么办。”

三少爷并未给他回答，只是侧过头与他贴住脸。毛绒绒的鬓角蹭在一起，擦起了热度。砚寒清霎时觉得身上没有一处疼痛疲惫了，忍不住笑着。

下一刻，屋外响起天雷。砚寒清彻底醒了，他的确在谁的怀里，手臂搭在谁的肩上。

但人不是三少爷。

锋王正在床边仔细给砚寒清背后的伤口上药。刚才他要给人脱衣服，砚寒清忽然低喊着少爷便环抱住他的脖子。北冥缜本来身子一僵要把人推开。

但青年的上衣刚好脱了一半，这样的姿势上药仿佛更稳。所以他将错就错抱着人，从身侧伸长手臂给青年背后一点点擦伤口，又一点点上药粉。药粉是砚寒清先前给他治胸前刀伤剩的。

为了让砚寒清弓着背，北冥缜甚至抱紧了人往自己这边抬高。他胸前的伤还没好，砚寒清的胸膛压住他正痊愈发痒之处，他不自觉咬着下唇忍耐。

一切本该顺利，中途青年却忽然转醒，身子一动便中断他上药的动作。药粉撒了不少出去。

砚寒清仓惶逃离锋王臂间，手撑在床沿，来不及顾上背后是怎么的剧痛，他颤声道：“对……对不起，副帮主！”自我厌恶的情绪如潮涌至。

砚寒清望着锋王欲言又止的神情，感觉自己是要疯了……

看着那张脸解决苦思已经够恶劣……如今做梦竟然还把人搂怀里？！

158.

“对不起。”

砚寒清听见这声道歉，愣愣望向锋王。

“是我唐突了，刚才是为了方便上药……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北冥缜手里提着一件衣袍递向前，偏头看向别处，“失礼了。”

砚寒清茫然地接过衣服，低头看自己光溜着上身，才反应过来，锋王这是在为什么道歉。

难道他以为……自己刚才拉开距离，是因为……看来锋王是想起他断袖的事，继而将他看成什么守身如玉之人了。

明明是他不分梦境虚实，强行把人拥入怀里。怎么轮到对方道歉了。

“不……没什么，我不在意这些的。我才真是抱歉，我做梦时不安分。”砚寒清苦笑道。

北冥缜视线停在床尾的柱子上，脸皮升起一股诡异的热意，心中惭愧和懊恼交织在一处。

过往每一场训练，无论停滞不前还是进步退步，每一场战役，无论输赢成败。北冥缜都习惯反思自己哪里错了，哪里不够好。日久天长，养成凡事反思的习惯。

今夜把砚寒清一路救回来，北冥缜就在反思。

青年先前说他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信。后来说他崇拜敬仰他，他差点相信。

差点相信，是差了哪一点。

北冥缜始终觉得，青年的一举一动并非是出于报恩、或者因为崇敬而追随的热切。他偶尔会撞见青年来不及收回去的眼神，无数次包含着怜悯急切或者无奈酸涩的情绪。

也许青年那份忠心是真切的。北冥缜想，若自己在山壁下折返了，若没人上山去找砚寒清，伤口不断流血，他也许早死在那雨中的泥地里。若青年对他有恶劣心思，若至今的体贴和忠心都是假的，那何必要付出自己一条命。

北冥缜双眸定定望向抱着衣服发懵的人，沉声问：“你今日，为何要拼命去寻那盒子？”

砚寒清惊愕地想起什么，脸色惨白道：“对了，副帮主。我……我只抢到了盒子……里面的东西还是被拿走了。”他颤着声音，但是看锋王的脸色，并非是冰冷的，听他语气也非兴师问罪。

“没事，”北冥缜低声道：“本来就是要让他们拿走的。”他忽然对答案明了了。为什么拼命，因为青年以为那盒子对他来说是重要之物。

砚寒清一下子听不明白，想起今天看见黑衣人掳走那盒子心中是如何觉得大事不妙，便无措地笑了一下，追问道：“为什么？”

锋王静静望着他，反问：“你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砚寒清抓住机会，问道：“副帮主在做什么？”

“你想知道吗？”北冥缜瞧见青年微变的神色，心想他果然对一切茫然。

“我想知道。”砚寒清抓住他的衣角，近乎一种企求的姿态，“您告诉我吧。”他在前世转生后求三少爷别故作神秘，如今一样在求锋王能坦诚告诉他什么。

然而他要用什么立场来倾听锋王的秘密？

砚寒清怔了一瞬，心想长盒卷轴的事或许是因为锋王在谋划什么。让黑衣人掳走长盒，本来是水到渠成的计划，他去追，反而差点弄巧成拙，还要让北冥缜受累背着他回来。他边想着，眉头止不住地耷拉下去，便套着衣袍要穿上。

北冥缜制止道：“先别穿，药还没上完。”

砚寒清心中情绪十分复杂，现下锋王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他背过身对着北冥缜，后知后觉感受到伤口的刺痛。有温热的手指借力抵在没受伤的皮肤上，砚寒清咬着牙，低头看眼前烛光抵达不到的阴影处。

这不是龙虎山客房的床，是锋王的。

一直以来对他疑心重重、今早对他十分冷酷、连正眼都不愿看他的人。这时候竟然在细心帮他疗伤。

砚寒清反应过来，心不由得猛跳几下。

他是否，又有靠近一步的机会了。

希望有了，然而一时之间，砚寒清却不敢像之前一般过于殷勤。因为他发现，越靠近越危险。想起自己方才把人抱住的荒唐之举，羞愧感已经将他千刀万剐。

对不起锋王，更对不起三少爷。

有时候他以为锋王不是三少爷，是两个不同的人。然而有时候他也会漫无边际地想，就这两世来说，锋王是因，三少爷是果，他们两个是不可分割的。

尽管有如此的猜测，他也不愿用自己收不住的情思去困扰锋王。

在砚寒清想着要克制什么的时候，肩上无声落下衣袍，一双手拢在他肩旁。北冥缜稍沉的声音在他身后道：“先披着吧，等肩背上的药粉都融好在伤口再动。”

砚寒清无声地点头，想起自己今日是如何昏迷的。

黑衣人拿着盒子跑走的路上，前方又出现接应的人。他好不容易上前制服了拿盒子的那位，黑衣人却迅速开启了盒子把卷轴扔到远处。远方接应者拿了卷轴往林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剩下的黑衣人一番打斗，砚寒清最后占了上风，压制住黑衣人，本想抓了盘问，不知从何处飞来两三枚暗器。

暗器应该有毒，刺中了他。他坚持不过多久便倒下了，昏迷前感受到黑衣人提着刀站起来，举刀要落在他身上。那一刻濒死的心情，有恐惧，更有无奈——没想到自己就在此处失败的无奈。

但他终究还是没死。许是黑衣人良心发现，没有赶尽杀绝。

“你转过身来。”

砚寒清下意识挪动身子坐正，一只手忽然握住他的脚踝。他怔了怔，看见北冥缜把他的裤腿轻轻推了上去，细细给他踝上的伤上药。

踝边紧握的手如铁炙，砚寒清躬身道：“我……我自己来就好。”然而他一弯腰就扯动背后伤口，立刻疼得皱眉。

“好好坐着吧。”锋王抬眼看他，问：“你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反应起来之前自己是因为中了毒才昏迷，砚寒清马上给自己搭了脉。脉象平稳，没有异象。他不由松了口气。

“你醒之前，我喂你吃了解毒的药。”北冥缜见他沉默不语，想起方才是如何给一个意识全无的人喂药。只能拿手撬开他的嘴，一点点往里面倒，然而还是漏了不少药汤出来。

砚寒清低头看自己身上，嗫嚅道：“我这身衣服……”

北冥缜垂目把药粉瓶关好，“你倒在泥地里，回来我帮你换了。”

砚寒清怔了怔，脸迅速滚烫起来。一部分是因为自己受伤后无法自理还要人无微不至照顾的难堪，另一部分是觉得羞赧。

在这个人面前，自己真的很难撇下羞耻心。

“谢谢……谢谢副帮主。”感受到锋王的照顾，砚寒清心底涌现惘然。

“不必言谢，”北冥缜站直身子，望着床上神色不安的青年。“也算是还了你这阵子对我的照顾。”

砚寒清疑惑地抬眼看他，听见他继续道：“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你对我的好，我都有记着。”

北冥缜把药瓶放在一旁的匣子里。听到青年下床的声音。“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副帮主……我，我先回房。”

失血引起的眩晕令砚寒清走路都不稳，走在门槛前，他忽然止住了一瘸一拐的脚步，回想今日自己的举动，忍不住开口道：“抱歉，我今天差点坏事了。”

“你也不算是坏了事，”北冥缜沉声道，“你那样认真地追捕他们，也会让他们更加重视那卷轴。”

砚寒清无声地笑笑，也不知锋王这话是为了安慰他，还是的确如此。

“下次别为什么事拼上命。”

砚寒清笑容凝固在嘴角，很快垂下眼看门槛另一边湿润的石板地。

“如果是为了我，我不值得你这样。”北冥缜隔着拱门的窗花看青年沉默的侧脸。“好好休息吧。”

砚寒清咬紧下唇，喉头又开始泛酸。他挪动步子走回客房，进了门便在茶桌边坐下。木制的椅子因为秋雨带来的冷气而泛寒。他激灵了一下，拢紧身上的衣袍。

药粉大概都已经渗透好了。砚寒清慢慢穿好衣服，望向半敞的窗户外漆黑的夜色，双眼逐渐泛红。也许是伤口的疼痛和今世的茫然侵扰着他，他心底出现类似口渴就想喝水、饥饿就想觅食的情绪——感到孤寂了就想念人。

锋王让他在客房里养伤了三天，这三天砚寒清都被禁止下山。

第四天上午，砚寒清正在客房内看大头送来的武侠话本，门突然被主动推开。他看着来人一身浅色衣裳，忍不住站起身来。

太像了，有一瞬间和三少爷的模样重合。

锋王走进来，视线凝在青年脸上。年轻清秀的面容，没了之前窘迫的疲惫感，更多是无聊倦怠。

“你看起来比前几天好多了。”

砚寒清拱手无奈笑道：“多亏副帮主照顾……”

“休息了这么久，你该觉得闷了。”北冥缜看了看挂在床头的悬命，“穿厚些，然后拿上那把剑，跟我出去一趟。”

砚寒清虽然不知道锋王这又是要做什么，要去哪。但既然能下山了，也能跟着锋王，他心下按捺不住欣喜。

拿好悬命，徐徐跟着北冥缜下了龙虎山。山脚停着两匹马。

“这是，又有什么护送任务吗？”砚寒清的伤已经不疼了，痂结得比较牢，心想自己动武也无妨。

“跟着我就是了。”锋王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砚寒清点点头，因为又坐又躺了三天，抬腿上马的姿势有些生涩。突然腿下方托来一只手把他扶上马。砚寒清怔了一下，很快在马鞍上坐好，视线飞快往下，瞥见锋王飘逸的银色发丝。

他之前没注意过。其实这天生银色的头发跟因年岁而长的白头发细看是不一样的。锋王竟已经长了不少白发。白发比他本来的发色更白。

北冥缜望着路的前方，道：“我们去涯角村。”

想到涯角村有多远，砚寒清感到茫然，猜想要去涯角村做什么，更茫然。

“不要让马走得太快，”锋王跃上马背，信马由缰，“路上若伤口痛就告诉我。”

砚寒清同样驱马慢慢往前，听了他的叮嘱下意识笑道：“告诉您就不疼了吗？”

“告诉我的话，就不让你骑马了。”

砚寒清愣道：“不骑马的话，走路去涯角村有些远。”

“我背你去。”

锋王冷不防一句，听内容似玩笑，看神色却似认真。砚寒清吓得不轻，苍白着脸笑道：“副帮主倒也不必如此周全。在下双腿还能行走。”

他这么说，谁还敢说疼。

“我常常驮着十钧重的铁砣训练，”锋王侧头看他一眼，“你比那东西轻很多。”

砚寒清算是听出来他在说玩笑话，但没让他笑出来，更多的感受是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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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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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樓發表於: 2022-08-22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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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

黄叶铺地，碧云满天。天气有真正转冷的迹象，马往前走的时候，虽然慢，风刮过耳侧，久了让人觉得头痛。

马儿快走了四个时辰，还有一里地就到涯角村。北冥缜忽然下了马，牵着马走路。砚寒清也随之，手中牵着缰绳。慢慢往前走。

走了一会，从一个坡走下去的地势，能隐约瞧见远处村民们的矮房，形状各异的田地。与上一次来时不同，砚寒清感觉到四周都有些冷清。像下雨时那样，人人都躲在家里避雨。外边便没人了。

可今天是个大晴天。

砚寒清牵着马走过一片片田野，跟着锋王走到丰庆家门口。一路上每户人家都紧闭房门，静谧的烟囱伫立在屋顶，四周没有任何狗鸡鸭鹅的动静。不知为何，砚寒清背后起了森冷之意。

锋王打开房门后让他进院子里。砚寒清进来了，重重一怔。院子里没了晾晒的衣物或者谷物，一切都是荒凉的。而屋里屋外都没人，一切都空荡荡，只余些桌椅板凳。棉被铺盖没了，一个空空的炕留着。

“老伯他去哪了？”砚寒清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一切，联想到方才寂静的一路，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北冥缜在他身后淡淡道：“他们都离开了涯角村。”

“因何离开？”整村搬迁绝对不是小事，砚寒清望向窗外飞过的雁群，仿佛能听见他们翅膀扇动的声响，在他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能动的东西。

“因为这里不能待了。”

“为何？”

“要打仗了。”

砚寒清一时失去了言语能力，脑中迅速想着什么。中途北冥缜如何拉他离开村里，又如何走上另一条路。他都是浑浑噩噩的。

周围是熟悉的景象，砚寒清好不容易回过神，举目望去，枯林深处有一座矮矮的土包。他记起那日北冥缜在坟堆旁吊唁的模样。

没想到北冥缜会带他来到那坟墓前。

两匹马被拴在树干边，黑亮的眼睛望着地面枯草。

坟墓没有立碑，土堆很硬，周围长了不少杂草。前阵子在坟前烧的纸钱线香现今只剩灰黑残渣。锋王在土堆的一侧蹲下，找一块地把野草拔了之后徒手挖起来。

砚寒清愣了愣，走近去看，想开口说什么，却总觉得此刻该安静。北冥缜默默挖了一会，不少土被扔到一边。底下总算出现一块板，北冥缜再继续挖，把那块板掀起来。

砚寒清看他并非是想挖开这坟墓，才暗暗松了口气。然而下一刻，见到锋王从底板下拿出了什么，他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是一把剑，像悬命。

不，应该是，悬命像那把剑。

砚寒清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探腰间的悬命，手指颤抖着。那把剑三少爷在梦境里见过，又依据此剑打造了悬命。

锋王拿衣角擦了擦剑鞘上的灰，抽出剑刃。

砚寒清瞥见那剑泛着寒光，没有任何锈迹。

“这把剑，是我曾经携带用来护身的。”北冥缜视线从剑上移到青年的脸，“我还有一把更常用的刀，叫河山命。”

砚寒清仔细回想一番，没见过锋王用刀，便问：“那河山命如今在何处。”

“在都城，曾经的锋王府内。”北冥缜无畏地笑着，“七年前我亲自去那里埋下了河山命。”

砚寒清心头发冷，不解地望着他。

北冥缜却没继续话题，只把手中的剑递过来。“这剑送给你。”

砚寒清重重一怔，没伸手接，只惊道：“为何？”

北冥缜收了手转身去看着无名坟墓。“这里面就是丰元。”

又一个答案扑面而至。砚寒清被砸得难以言语。

之后，锋王就在他眼前徐徐说起过去曾经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在一个俗常的秋日的正午，砚寒清没想到，自己轻易就得到他过去那么多年的回忆。北冥缜说他如何在十五岁那年就入了军队，十八岁当上总兵，十九都指挥使，二十二当上西北地最高军职都统。之后戍守边疆多年，度过许多苍凉孤寂或浴血厮杀的日子，为国为民都值得。

若非有贼人反叛，密谋多年的暗线布满了各处。在北冥封宇病逝驾崩、太子和四皇子相继薨了，二皇子被俘虏，国内局势动荡的时刻。锋王理应提前率军回都城接管军务政务，然而内忧的同时又有紧迫外患，敌军军队一直逼往边境，企图趁国乱和叛军分一杯羹。

后来是他下了错误军令，致使亲军覆灭。

北冥缜说起往事时，长吁一口气。这么多年他仍是放不下，无法原谅自己，说话间已经双目赤红。

砚寒清是在北冥王朝倾倒前三年病死的。而北冥缜，在王朝覆灭当年被杀死。

不同的是，砚寒清是真的死了。而北冥缜，被丰庆救起来，用丰元的名字延续了生命。

砚寒清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心口一层层递进发闷，这种闷痛感，在锋王说出后话时达到顶峰。

“你昨夜说想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做什么，”北冥缜把剑刃收回鞘内，“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我要杀昏君，”北冥缜目光飘远，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平常事，“然后夺回山河。到那时，我再亲自去锋王府挖地三尺把河山命找出来。”

除了震惊锋王的言语，还猜想为何锋王忽然真诚吐露心声。砚寒清已经面无人色，手中攥紧了悬命，心已经随着对方的言语一尺一尺高悬起来。

“这把剑，我没起名字。”北冥缜把反手抓住了剑鞘末端，“对我来说也没有再用的意义。所以我打算送给你。”

砚寒清被什么钉在了原地，也同样被什么缄了口。他双眼通红，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说话时语气不痛不痒，表情却尽显苦寂之人。

北冥缜一步步走近砚寒清，把他紧抓在悬命上面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然后塞进那把剑，再把他的手指都握紧，不让他松开半分。

“不……”砚寒清颤声道：“我不能收下。”

北冥缜看青年惶恐的脸色，哑然失笑道：“你既然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便应该醒来了。”

砚寒清惊愕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话中真意。

“你大概是和丰元的父亲一样，”锋王难得笑了，笑容却苦涩，哑着声继续道：“把我看成了谁。”

砚寒清心底轰然作响，如无数雷声塞进了胸口。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锋王，惊愕他是何时察觉了，又黯然，他既然察觉了，怎么还能忍耐至今。

“不……你就是你。我没看成谁！”砚寒清颤声道，却见锋王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是……锋王就是三少爷的前世。其实是一个人。

何来把他看成了谁。

一直以来的别扭，不肯承认。都是因为他根本就把锋王和三少爷割裂开了。眼前之人，是此前没和他有过任何交集的北冥缜。而那一世的三少爷，因为他曾路过他的人生，才建立起羁绊。

砚寒清知道，他不该对素昧平生的锋王投注一丝感情。可他骤然清楚锋王的过去，有什么揭开了之后，心中本来就存有的怜悯尽数释放。

忽然无法说服自己，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尤其是，砚寒清还想起，观星君说是因为他拒绝医治皇子，致使未来失去一位明君。

虽然直到如今他都觉得那是什么荒谬言语……他何德何能做了一个选择却改变历史？

但如果他去治了，这天下是不是有更多希望。锋王，也许不会像如今这样，整个人被国仇家恨占据了。

北冥缜眼见青年神色黯然，便抬眼望着远处的黄土坡。“我已经对你道明我的生平……包括我想做的事。按照有来有往的原则，你是否能说自己是谁了？接近我的目的又是为何。”

砚寒清回过神来，哑然失笑。是，他是应该坦诚了。可是该死的天机无法泄露。

“我……是为了你才来龙虎山的。”砚寒清一字一句艰难吐露，“如你所见，我就是一名普通的游医。”

“拿着与我相似的佩剑，对我照护有加，还险些为我丧命……”北冥缜沉声说着惊人之语，“你到底，把我看做什么？”

砚寒清浑身一震，喃道：“我把你看作锋王，曾经的西北都统，北冥缜。”

北冥缜胸中堵着一口气，低声道：“不，不够。只是知道我的身份，你何至于此。”

砚寒清鼻子一酸，低头哑声道：“我……”他现在脑中已经变成一团浆糊，感觉自己任何一举一动一言一句都被对方窥探掌握。被掌握的后果，他难以想象。

“你那夜梦中喊了声少爷。”

短短一句，拉着他回到那晚的窘迫，砚寒清诧愕地抬头，欲言又止，没想到锋王到现在还能提起。

“丰庆把我当作丰元，”北冥缜伸手去握住砚寒清的肩膀，“你是不是……同样把我看成了谁？是你口中那位少爷……也许是你的心上人。”他从青年忽然圆睁的双眼中，明白了什么。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忍不住蹙眉。

“你……”砚寒清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笨嘴拙舌。他带着清楚的目的来，本应对什么都心知肚明。但锋王冰冷的目光和让人喘不过气的逼问，让他难以正常言语。

“只有这么想，你的体贴关照才变得真正合理。”北冥缜阴沉地笑了声。

砚寒清还未回话，眼前一暗，猛然被锋王拉进怀里，胸膛相互碰撞在一块，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汹涌而至。他心跳快得几乎失真，怕被这个莽撞用力的怀抱冲击倒下，甚至伸手拢在锋王背后。

北冥缜微微侧头，在他耳边低语：“你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青年胸腔内剧烈的跃动太过明显，他完全能感受到。

察觉这亲密之举又是锋王的试探，砚寒清回过神张皇地用力推开身前之人。谁知力度没把控好，那半分武根以为他要施什么掌法，竟凭空涌现内力将锋王拍远好几步距离。

听见北冥缜在远处闷哼一声，看见他捂着胸口低头皱眉的模样，砚寒清慌张地上前，陡然听他低喝一声：“不要过来了。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为什么做那些事了……我的疑惑全部都解决。而你想知道的也都已经明白。趁现在战事还未蔓延，找个安稳之地避难吧。我们就此分道扬镳。”

锋王的脸色就像第一天见面质疑他那晚般冷若冰霜，叫人如坠冰窟。

砚寒清嗫嚅半天，欲哭无泪道：“不是……不是要打仗了吗！我可以医治人……我为什么不能跟在你身边？”他心头被某种东西重重击溃了，此刻全然不管自己是什么表情，或者是什么语气。只希望锋王别驱逐他。

“你是很好的人……你很仁慈，很善良，性格温和，待人有礼……以后你要医治谁，都是你的自由……但此刻你将感情投在错误的对象了。”北冥缜捏紧了拳头，全然忽视自己同样剧烈的心跳。他以为是因为情绪波动才那样，然而直到自己决绝地骑马离开，一路上心底的轰鸣都难将息。

这一刻他恍然察觉到什么，仿佛放弃了稀世珍宝，错过了人间少有的美景，心怅然撕裂。

他不想再看到青年那张温和笑脸，不想被如水的视线包裹着，不想看他朝自己伸出手，不想听他问候，不想……不想再好奇一个他不知道是谁的人，能被那样的青年珍视热爱。

前路后路都风沙滚滚。锋王皱紧眉眼，抽打着鞭子驰骋往前，他极力收敛心绪，只希望自己专注于未来之事。

而砚寒清怔在原地许久，久到周围一切风沙静止都没发觉。

莹润的光华自半空显现。砚寒清透过模糊的视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彭道长。”砚寒清草草收起悲苦心绪，凛神望着那道人。

“你看见了，也知道了？”彭坤似笑非笑望着方才锋王离去的方向。

“知道了，又如何？”砚寒清双眼忍不住湿润，却一瞬间想起什么，低哑道：“难道！……他之所以成为受罪者，是因为杀昏君？”

“正确来说，是动了已变换后的龙脉，天下易主是常事。撑不过考验的王朝，天帝会酌情调整龙脉。若有人谋反，便是违背天意。”彭坤淡淡道，“加上北冥缜作为失利将军，背负太多亡魂……”

“……太荒唐！”砚寒清难以置信，心中怒意滔天，眼神充满了怨气。

为什么，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竟是违背天意？而一时的错误背负人命，就要用三世的罪孽和永不轮回作为代价？

“其实，最大原因是，北冥缜已经毁了龙脉，后来却没能续上龙脉。”

砚寒清仓惶地望着道长，“这是何意？”

“他当年成功杀了新君，可新君的父亲侥幸活下来，在当时使用太上王的权利，以谋逆罪赐他凌迟之刑。”彭坤看着眼前青年濒临崩溃的神色，继续用没感情的语气道：“也就是说，他拯救苍生的大事没做到底。又是一个罪。”

“不可能……”人在崩溃之时就会否定一切。砚寒清一直喃了几句不可能，双颊落下清泪。“为什么？！为什么啊？……凌迟……？”

都已经让北冥缜死前受了这等极刑，因何在他死后还要给他扣上受罪者的命格？

浑身血液倒流。砚寒清深刻地痛恨起上天，痛恨神仙，痛恨天帝，恨得牙根都在作响。

这难道就是天意弄人？天意……到底算什么。

“你若是不信，往生门就在此。过去就能看见当年锋王在刑场上是什么模样。”

砚寒清一步也不敢迈出，只在撕裂的心绪中抬起眼，神色冰冷地望着彭坤。“你……你到底为……为什么要……要折磨我？！”他的声音哽咽得说不成完整一句话，仿佛受凌迟之刑的是他，身上每一寸皮肉和骨头都被剔了下来。

“我不是折磨你，这些都是事实。”彭坤走近他，沉声道：“我想让你更坚定，别忘了最初的目的——改变北冥缜受罪者的命格。”

迅速想到最直接的办法。砚寒清用力地抹干净脸颊，冷静道：“我去杀昏君……这样够不够他避开命格？”

“够了，”彭坤笑容如沐春风，轻声道：“果然，我之前便说过，你一定会答应我。”

砚寒清被重重打击后也强撑着站直身子，看眼前仙风道骨之人弯弯的笑眼，那张笑脸充满了让他恐惧的阴影。然而他已经一步步走到如今，再无回头之路。

“我还说过你一定做得到。”彭坤笑容不减，“请你相信自己。等昏君死了，之后看北冥缜自己的造化。你尽可以回到那一世了。”

160.

周围一切景象都处于凝滞的状态，道人打造的时空缝隙中央仍伫立着往生门的形状。

砚寒清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心底一丝丝渗着寒意。他总是被摆布的一方，仿佛只有不得不认命。他惊惧门后是什么光景，也惊惧彭坤又做什么突然之举强行让他进往生门。

彭坤见青年沉默不语，便徐徐道：“由你来了结这件事，你也不必担心受罪者的命格是否会降在自己身上。”

“我不在意这个，”砚寒清凄然笑道：“反正我也是非人的东西，受不受罪，三年的寿命，有何可惧？”

彭坤看青年无惧任何事的模样，心下动了念头，转身道：“一个人若什么都不怕，也容易走向极端，办不成事。”

砚寒清心生不满，眼神阴晦地望着道人：“我怕的是什么，道长难道不明白？”

彭坤感受到青年沉重的怨气，类似于赎罪者的黑气，却是无形无力不足以为惧的。“你只怕情这一字——”

砚寒清听他还有后话，一时没做言语。

“其实前世与那一世是不同的世界，却共用同一个时间。”彭坤娓娓道来。

砚寒清恍惚想起，在那一世的史书上没有前世的历史，生活习惯风土人情各异，与前世的地理格局更不同。对他来说，更大的感受是医术方面，许多病还未如今世这般这样有完善的解法。

“严格来讲，你在看着北冥缜的过去。你所心系的北冥家三少爷，跟方才的锋王，是一个人，一个灵魂。”

砚寒清怔怔垂下眼，想起这阵子内心无数次的挣扎。

“所以你若对锋王动情，也是情有可原的。”

惊异于彭坤对自己的审视，砚寒清背后起了丝丝寒意。“你时刻都在监视我？”他已经忍住不用窥伺这样露骨的词，眼底仍是暴露厌恶情绪。

瞥见这样的情绪，彭坤反而笑了笑，走近青年身侧，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时刻看着你，我做不到如此神通广大。方才我感应到你已经接近受罪者的真相，便立刻赶来。谁知恰好看见你们二人……”

砚寒清的脸迅速滚烫起来，抬手紧按住道人的手臂，手背青筋突出。“够了……！”他实在不愿意听一个心狠之人这样堂而皇之地剖析他的感情。

彭坤不愿放过此刻脸色忽青忽白的人，火上浇油道：“你们看彼此的眼神……”

“你……！”出声打断他的言语，砚寒清下意识肩膀一动，挣开彭坤的手掌，低喊道：“彭道长就如此爱嘲弄在下？”他的底线总是轻易被彭坤踩着，明知自己的感情被被利用，却只能束手无策。

“抱歉，”彭坤收起笑意，平静道：“我所说的话，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你坚定一些。你既然已经明确目标，便去做。”他顿了顿，用意味深长地眼神望着砚寒清：“只需要做你该做的事，切忌贪多。今世很多事已成定局。”

砚寒清紧攥着手指，五指用力得发麻。“三少爷……他如何了？”他的卑劣在此人面前已经懒得掩饰。既然掩饰也无用，那心中所挂念的，就自暴自弃般问出。

以前支撑他走下去的无非是一程又一程游医之路上的见闻和每个患者的痊愈。而如今，除了这些他能主动去争取的事，撑着他的，还有一些被动感受的情绪。

情是害人不浅的东西，仍是有那么多人束手就戮。砚寒清此刻像鱼离开了水很久，干涸无力。

“我方才已经说过，三少爷跟如今的锋王是一个人。他过得如何，你方才也看见了。”

留下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彭坤便神隐了。周围一切光景迅速恢复生机。风沙依旧裹挟枯枝散叶四处纷飞，方才立在前方的往生门随之消失。

砚寒清双足无力地往前几步，直到抬臂撑住栓着马儿的树。

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重重打向树干。身体上没感到疲惫，只有一些不甘、愁怨的心绪，从左胸口开始蔓延，直逼脑袋，让他太阳穴绷紧了疼。

彭坤……！

朷元十年，十一月。

各地起义军拉旗起义，全国三股势力，分别从东南、西北、西南出发。风头最盛的，是这几年颇得民心的鳍鳞会。其次，是前朝锋王带领重组的定洋军。最后是后起之秀，行事低调的朗月派。若非这次起义，基本无人知道此派存在。

锋王用了假卷轴分散敌军注意力，实际路线却都直指都城，多在陆地进攻。鳍鳞会则是沿着江河行进，几乎占领所有水路。而朗月派走的路子比较诡谲，因多年秘密渗透各大商铺，用大量资金支持商业运作，正打算里应外合一步步掐断王城物资。

新朝军队在各路镇压起义，与三股势力抗衡，都城城门严格封闭。下面各州州府也出力和起义军对抗。

三股势力中，有人押鳍鳞会先成功攻下太虚，因其韬光养晦多年，基础牢固。也有人押定洋军，因为据说前朝锋王在新朝内部有守旧派老臣的支持，夺城更稳。

看样子失去民心的新朝是强弩之末，三股势力应该一攻再攻前往都城，举力夺城。

然而战事持续了半月有余，四处隐隐流传着三股势力中有某位重要人物身患重病，在进攻王城的半路上昏迷的事。但具体是谁，除了内部人，都不清楚。也有人觉得是谣言，毕竟若是大人物出了事，那攻取王城的势力总会削弱，可战事进行到现在感觉哪一方都四平八稳的。

这事情并没有传播得太广。大多是在医界传开，毕竟这些人对疾病比较敏感。战事中除了要在各处医治伤兵和无辜受难的民众，还要被新朝军队抓去都城提供医治服务。

医界除了讨论这重要人物病重的不确定消息，还有讨论这阵子前被抓去都城的医者中，竟有一位十三年前早该死于黑疫如今却好端端活着的医师，名为砚寒清。

“不可能，”景气堂内一位年过耳顺的老医者捋捋胡子，缓缓抬起眼皮，“砚寒清是我同僚的弟子，当年他病死在自己屋里，还是我学生去收尸的。”

景气堂位处西南边陲的滇州，远离都城，在州府包围管控下，如今还算是安稳。

“收尸时郭先生在场吗？”

“你问的什么问题呢？老先生自然是不在。”

闲谈中有按捺不住的人，问那老先生：“令郎不是在宫内太医令任职？砚寒清就在都城，此人是否还活着，不如让其修书一封告知。”

旁人揶揄道：“你对这事怎么这么有兴趣？”

“既然有消息传出来便不是空穴来风，”那人一本正经道：“若那砚寒清还活着，岂不是医学奇迹？若只是谣言，能有人与那病死的砚寒清同名同姓同业，也算是稀罕。”

听闻厅内七嘴八舌，每人眉飞色舞辩得面红耳赤，郭老先生放下茶杯，忍不住叩桌斥道：“天冷了，外头风寒病盛行，你们还有闲情聊莫须有的事，都出诊去。”

161.

雨水，乍暖还寒时节。无名的山，在山脚依稀能瞥见雾气飘逸缭绕山巅。清晨，山周散逸金光，到处都是生机蓬勃的景象。

然而午砗磲极目望着山腰那栋若隐若现的木屋，心底就涌现无数悲凉。他在李家庄得知砚寒清已经半月没出诊的消息，沿路走来询问本地人，人人都说未见他再出过山。

“愣着干什么呢？”郭茂然拍了拍午砗磲的肩膀，不耐烦道：“再犹豫就正午了，会错过最好的下葬时间。”

听他所言，午砗磲气息有些不稳，沉声道：“茂然兄……万一……砚寒清没事呢。”

“你说什么，没看见他之前严重成什么样了吗？”郭茂然边说，边领着两位从头到尾穿得严实的家仆迈步往山上走。春雨使得到处都泥泞潮湿。午砗磲默默跟在后方，直到抵达半山腰，老旧的木屋完全展现在眼前，他才加快了脚步超过郭茂然。

这座木屋笼罩着一种孤寂的氛围，与周围翠绿的树木和婉转的鸟鸣所体现出来的生机格格不入。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去年夏天，砚寒清让他来做客，那一天谈笑言欢，喝酒喝茶吃果子。轻松又畅快。

午砗磲沉下气，走到木门前，余光瞥见郭茂然停在他身后五步距离。

举起的手犹豫了片刻，才用力敲了敲门。

“砚寒清。”

叩叩——

“砚寒清……在家吗？”

“鬼才会给你开门。”郭茂然抱着手臂叹了口气，拢紧脸上的面罩，闷声道：“知道你们两个关系好，你一时无法接受。但人死不能复生，快进去吧。”

午砗磲捏紧了拳头，推开门。

屋内是潮湿阴冷的，的确是不像有活人的地方。

如果可能，是砚寒清根本不在这里就好了。

然而午砗磲转头，视线越过敞开的内门，一眼便看见躺在卧榻上的人。疫病已经侵袭整具躯体。所幸近日比较冷，所以那具已经没了活力的身体并没有多不堪入目。

只是，皮肤已经全是焦黑，原本清俊的面容荡然无存。

“砚……”名字堵在喉间出不去，午砗磲鼻子酸涩剧痛，眼泪顷刻夺眶而出。他想起这几年和砚寒清相识相知，在游医的路上互相扶持，度过多少欢笑自在或者平静祥和的时刻。

他无法接受疫病轻易就夺走了这位温和善良的青年，没走几步便趴在榻边哽声哭了出来。

郭茂然站在远处，闻着一屋子的药味，想象出其中大概也混了尸体的腐臭味，他不忍直视，道：“午兄……先别悲伤。当务之急是赶紧收尸。”

“对，对……入土为安。”午砗磲怕自己眼泪烫着砚寒清，拿起一旁的铺盖给盖上。

那张不复当初的脸很快掩在被单下。

午砗磲颤着手去把砚寒清的身体抱起来，僵硬，没有任何体温，像一樽冰冷的雕像，仿佛冬天仍然留在他身体。

郭家的两位家仆搭了把手，把没了生机的尸体粗鲁地放在担架上，很快抬了出去。

午砗磲强忍悲苦惋惜的心绪，跟着要出去，回头看见郭茂然还在屋内翻东西，疑惑道：“郭兄，您是要收拾砚寒清的遗物吗？”

郭茂然手中顿了顿，笑道：“家父让我暂时收好他的遗物，将来看情况是保存在他师父医馆里。”

午砗磲点点头。砚寒清还未近而立便去了，未成家，也未听说他有什么亲戚，他师父也早去了。午砗磲想找个人跟他一起体会悲痛都举目茫然，泪水汹涌着模糊视线，他颤声道：“我也来收拾吧。”

“我看这屋子里东西也不多。”郭茂然淡淡道：“你快去给砚寒清收拾后事吧。别过了正午。”

怕耽误好时候，午砗磲站直身子，很快魂不守舍转身出去。两位家仆在山上寻寻觅觅，找到一处朝南之地。

“好，就在这……朝南，是他的故乡。”午砗磲抬袖擦擦泪水，拿好铲子跟家仆们一点点挖出土坑。山上泥土都定型了，就算是湿润的春季，土也非常难挖。挖了半天，午砗磲浑然未知不擅体力活的自己，由于挖得太用力又不懂正当使用工具，手骨都脱臼了。

焦黑的躯体入了土，一点点再盖上土，变成土丘。

之后每一年，午砗磲都会好好去那土丘前扫墓。他总以为，除了自己，是不会有人挂念这青年了。若自己不去打理，过了很多年，砚寒清住在杂草丛生的无人之地，会很凄惨。

从第一天土丘成型时心底的难以置信，到后来十几年，午砗磲逐渐接受了事实——砚寒清是真的不在人世了。

砚寒清离去的第十三年，于太医令任职的午砗磲听闻新君收了一位奇医名为砚寒清，心中一惊，暗叹真巧。

后来见到那奇医的真容，他第一反应是悲痛伤怀，第二反应才是惊愕恐惧。

造化弄人，偏偏引新太医熟悉事务的人，就是午砗磲。

午砗磲为这名青年介绍了宫内的设施，介绍太医令每个职位的日常事务，介绍令内每座屋邸的用处。他的语气里满是心不在焉，视线时不时凝在青年脸上，心底忍不住惊叹，为何会有这样和砚寒清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虽然已经过了十几年，午砗磲已经不敢确认自己记忆中砚寒清的面容到底是何模样。

然而看见青年这张脸，他的记忆逐渐被唤醒了。过往一切黯淡的画面仿佛鲜明起来。青年有整齐的浓眉，有神的杏眼，挺立的鼻梁，嘴唇是淡色的。轻笑时跟砚寒清一样，就算眼里已经收了笑意，为了礼节，唇角也还维持微微上扬的状态。

声音一样低沉醇厚，说话时语气也一样温和平静。

“多谢午大人的介绍，我对周围有了不少了解。”砚寒清微笑着，拱手作揖。

连这副有礼的姿态都是一模一样。午砗磲怔怔望着青年，眼眶发红，鼻子泛酸。

砚寒清身旁跟着新君最信任的近侍，叫金乾。金乾看了午砗磲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午大人脸色不佳，是否身上有何处不适？”

砚寒清定定望着午砗磲，轻声道：“其实我和午大夫是旧识，午大夫也许是触景生情了。”

午砗磲闻言露出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金乾了然地笑笑，“那故人再见也需要时间叙叙旧。砚大夫在这边继续走走，记得戌时跟陛下的约定。老奴这便告退了。”

等金乾走了，天井下只剩二人默默对立。琉璃瓦和朱红墙都静，秋风无言掠过他们脊背，在他们二人间隙穿梭。

太医令的御医如今多数拨去前线，或者都在堂前当值。内庭此刻静悄悄。

良久，还是疑惑最深的人忍不住打破寂静局面。

“你……你真的是砚寒清？”午砗磲的眼神极其复杂，不似刚才那般想看不敢看对方的脸。现在是正视着，带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愤懑。

青年眉眼染上哀色，褪去从容，望着他欲言又止。

“你不是……病死了吗？”午砗磲仓惶地笑道，“我亲自葬下你的。”

“我是死了，”砚寒清笑得苦涩，垂下眼道，“可我又活过来了。”

午砗磲手脚阵阵发寒，不知是怕的，还是恨的。也许二者都有，怕眼前是鬼，恨眼前之人不早点来找他，让他年年去那土丘前上香烧纸。

砚寒清走近他身前，压低了声音道：“你应该已经听说新君招我进来的原因。”

招这奇医进来的前一天，太医令高层几位御医被新君找去议事。金乾在厅内简单说明，这位奇医名有起死回生之术，更有长生不老的药方。

之后便让砚寒清出来，在座的各位老医者有几个人见过生前活跃于治疫前线的砚寒清，不由瞠目结舌，背后发寒。

反应最为剧烈的，还是那西南神医郭老先生的儿子郭茂然。他凭借创制黑疫病解方的功绩一举登上了金殿，又因为人圆滑处事，医术精湛，被新君看好，如今地位颇高，都已经能和老御医们同堂议事。

砚寒清当时看见那郭茂然，轻笑道：“郭兄，许久不见了。”

郭茂然头一次如此失态，惊愣地站起身来，手脚皆不知如何动作。

“看来在下起死复生真是让郭兄缓不过神来。”砚寒清转头和金乾笑道：“不如金大人让各位神医来替在下摸骨？看我如今应是几岁。”

金乾点点头，请其中一位最会摸骨的老御医过来。

那医生白着一张脸，心中想起十几年前他听说医神唯一的徒弟砚寒清，因染上黑疫病死。唯一一次见砚寒清是去拜见医神的时候，看他当时才十七岁，少年看起来乖却又机灵。

医神爱徒病死不是一件小事，很快传遍医界。他听闻砚寒清死讯，当时还扼腕医神衣钵从此断了。如今听说此青年就是砚寒清，饶是活了几十年，他也忍不住心底发冷。但既然金殿有人下令，他也只能蹒跚着走过去，握住青年的手腕。

是温热的，是人，不是鬼。老医生缓缓吐出一口闷气，然而当他一寸寸摸着骨头，估摸出骨龄时，那吐出的气仿佛又被自己吸回了，哽在喉间，嗡嗡直冲脑袋。

“骨龄是……约摸二十五到二十八岁上下。”

可是按过去年岁算……

其他老医生听闻半信半疑，都涌过来摸青年的骨，最终都不得不认了这结果。

“在下如今已经三十八岁，年近不惑。”青年轻笑着，不动声色地松开手。老医生仍呆愣在原地，惊魂未定地望着青年，迟疑地问：“年轻人，你……你还记得我吗？”

“晚辈还记得您，韩先生。”砚寒清微微鞠躬，笑道：“当年您来恩师院中做客，给我带了两本自己抄录的典籍，一本主药，一本主医，我看了大有收获。隔了这么多年，才有机会在此感谢您，至今那两本书还保存在我曾经常住的木屋里……如果那屋子里的东西还在原处……”

老医生看青年的眼神望向别处，不由得顺着视线望去，就瞥见郭老先生的儿子正失魂落魄坐在椅子里，额角满是冷汗。

两股视线正对着自己，郭茂然觉得背后发毛，很快回过神讪笑道：“砚兄……真是没想到你还活着！”他起身，极力稳定身形。

“可是，我当年和砗磲兄……”

“原来当时郭兄也一起替我处理后事了？”砚寒清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眼神却无半分惊讶，又笑道：“那当年郭兄可有在我屋里收拾出韩老先生的抄本？”

金乾默默在一旁看着堂内各人的反应，良久，总算出声干预：“砚先生，今日太医们一诊，您果然是神人……躲过死亡，又躲过时间。”他忍不住笑道：“陛下叫您这几日有空先去太医令报道，过几日便召您进殿。”

午砗磲在那天看见郭茂然回来后脸色惨白，便问他怎么回事，然而郭茂然仿佛中了什么失魂术，进了屋便躺床昏迷去了。

他给郭茂然把了脉，感觉缓而时止。是受了惊吓的虚浮脉象。

而今他望着眼前死而复生的青年，总算明白了什么。可他心底没那么深切的恐惧，更多是悲伤和困惑。

若砚寒清死而复生了，这些年他到底去了哪里。

而如今这个乱世，他又何必回来，还偏偏来到这个权力漩涡中心。

“砗磲，我问你，”砚寒清抬起眼，低声道：“当年你替我收尸的时候，郭茂然在哪。”

午砗磲吸了吸酸痛的鼻子，尽管看着砚寒清的脸还是觉得玄幻诡异，但还是依言凝神回忆起那一天。

更多感受是记得那天砚寒清的身体是多么无力，他心底是有多难受悲痛，至于郭茂然……似乎没有和他一起在土丘前痛哭。

“他……他好像是在屋子里替你收拾遗物了。”午砗磲呢喃道，看眼前活生生的人，又改口：“他替你收拾你的个人物品。”

眼前人却不在意什么说法，只快速问道：“我的遗物后来去了哪。”

“后来……都存在你师父的医馆内。”

那天彭坤消失后，砚寒清并未颓丧多久。只打算从此不再执着见锋王，专心自己的弑君计划。为此他要做一些准备。

砚寒清来到都城前，曾仔细乔装，隐秘回到自己的山中小屋，发现屋内空空如也。他沉思一段时间，猜测自己身后之物大概被保存在哪个地方了，便凭着直觉千里迢迢回了自己师父已经关闭多年的医馆。

他没猜错，在馆内的确看到不少自己的个人物品。

唯独差了一样重要的。

“郭茂然收拾的那堆遗物里，你有没有看见一本黑疫解方笔记？”

午砗磲费力回忆，困惑地摇摇头。

砚寒清肩膀一僵，攥紧了手指，心底的轻蔑和不解悉数暴露在眼神里。

他回到今世，买过解黑疫的解药。因为他当时出于兴趣，想了解同僚们是如何研究出药方的，又是研究出来什么药方。

仔细探究后，他发现这解药的药方跟自己生前做的笔记几乎九成是一样的。彼时他未曾细想，只认为是哪位同僚读了自己的笔记由此借鉴制作出解药。

此刻砚寒清却止不住冷笑，心想真是荒唐，他死前好意留在枕下的黑疫解方，竟做了他人升官发财之路的嫁衣。

且听午砗磲的回答，那郭茂然从一开始就是有心的。

联想郭茂然是因何进了金殿进了太医令高层，砚寒清郁愤得几乎要失控。

黑疫曾使得全国上下瘫痪，当时需要救急解除危机。砚寒清其实不是很在意这解药的功劳在谁身上，而是打从心底憎恶，他在多少心甘情愿给他试验的病人身上试验后才写成的笔记，包含他日夜的心血，累积许多病患的血泪，这样的笔记，竟被人拿去谋求利益。

难怪郭茂然当日在堂内见到他，第一眼十分不善，之后便是惶恐惊惧。那天还勉强笑着说，以后有什么需要都能找他，无论是什么，为了往日的同僚情谊，他一定尽力办到。

那天郭茂然假模假样地客气，看向他的眼神里却极尽厌恶恐惧，仿佛在可惜他居然还活着。

细想其中因果，砚寒清神色极度阴沉，五指掐得掌心发痛都不自知。

“砚寒清，你怎么了？”午砗磲双眼仍是通红，却流不下什么眼泪，只是久了觉得眼睛酸涩。他不由抬起手要揉眼睛，却被砚寒清牢牢抓住手腕。

砚寒清面色稍缓，低头扶好他，趁机用极小的声音说道：“你跟我来。”

他是厌恨他人这样私自偷了他的东西去享福。

可这股恨意，与其发泄出来让谁都不好过，不如好好利用。

[ 此帖被宋皎在2022-08-24 17:40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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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樓發表於: 2022-08-22 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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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一步一步穿过每根柱子多少都掉了漆的回廊，午砗磲望着前方人笔直的肩膀，伸手掠过他袖口，迟疑着，终于还是握住他的手臂。

隔着衣袍能感受到那手臂是温暖的，让他原本干燥的手心冒出湿润。

“到了，”午砗磲犹豫道，“我官职不高，住得偏僻……安静。”

“正好。”砚寒清轻笑，伸手主动推开房门。

就算触碰到有温度的体温，午砗磲仍感觉，当年僵直冰冷的身体触感仿佛在怀里。他穿过内门，习惯性去盥洗盆里洗了洗手，低头时瞥见自己的倒影，还是觉得荒唐，仿佛在做梦。

他与砚寒清年纪相仿，从医奔波多年，兢兢业业至今，已经是长了不少白发。

午砗磲拿帕巾擦了擦手，说道：“砚寒清，你等等我。”说完他迅速去打了盆水，让砚寒清也洗洗手。

砚寒清无奈地笑。“你还是老习惯。”午砗磲从外边回来必定会洗手，这样爱干净的习惯是好的，尤其是对于医者来说。砚寒清却没这么讲究，除非是像吃饭、处理药材等需要手部洁净才能做的事，其他时刻他都不在意手上如何。

砚寒清洗了洗手，接过午砗磲递来的帕巾，抬眼对上他凝望的眼神。

“你为何进了太医令？”突然的问句惊到站在原地发愣的人。

砚寒清把帕巾叠好，起身要收拾水盆。

“这话……该是我问你。”午砗磲低声道，伸手去抢盆，“我来吧。”

砚寒清没与他争，静静等在原处。直到午砗磲拿着空盆子回来放好了，转过身来看他。他才作出一副期待他回答的模样。

“我……我是被郭茂然扯进来的，”午砗磲垂眼道：“当年他因为作出黑疫解方，立下大功被陛下召进殿内。没过几年，我便被他推举也召进来了。”

“你医术不差，入宫后为何只是在太医丞？”砚寒清在思索郭茂然举荐午砗磲来宫里是何意。

没回答问题，午砗磲只苦笑几声，平静道：“砚寒清，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我明明和你说过要在外面自由自在一辈子。最终却还是自作自受困在这里。”

“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砚寒清没追问什么。他对过往的怀念，回到前世至今，已经悄无声息渗透进生活每个角落。可是再如何怀念，他都明白往事不可追。

包括如今面对昔年好友，人是物非，砚寒清也尽量控制自己不要增添伤怀情绪。

午砗磲低喃道：“可……”

“无论那个理由是关乎宏大志向，还是一己私欲，都不会改变我对你的看法，”砚寒清视线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那里一只鸟禽也没有，只剩云雾灰白断层，“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友。”

午砗磲双眼潮润，沉默笑了良久，眼角的纹路都被灌湿。他望着眼前年轻依旧的面容，逐渐体会到好友一切如昨的脾性，心中的惊惧疑惑渐退，逐渐觉得新涌的情绪悲哀难解。迎着窗户看他周身仿佛有层温润的光芒，午砗磲垂下眼。

与其相信砚寒清死而复生，午砗磲更愿意相信好友是病逝后羽化登仙又下凡了。

午砗磲低哑道：“你看起来没变……但有些地方还是变了。”

“你也是。”砚寒清无奈地笑笑。午砗磲让他坐在椅子里，倒了杯茶。

“你呢……”午砗磲转头看他，“你为什么进宫？”

“我是被抓来的。”

“别说笑了，”午砗磲低头叹道，“你不想做的事……谁都按不住你。前朝……”他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压低声音，“前朝有人请你进宫，甚至派人抓你，你不还是很会躲。”

“果然骗不了你。”砚寒清笑容收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从前在午砗磲面前吐露过太多不屑于朝政的话，如今这样直接进宫，好友会怀疑是当然的。

实在抱歉，如今连好友也得欺骗。若前面的话骗不了人，便换另一个骗法。

砚寒清眼神黯淡，歉疚吞进喉咙，堂而皇之说道：“说来话长，我是为了战乱前能找个安全之地待着。”

“这里安全？”午砗磲低声道：“如今这是众矢之的，万一都城被攻下了，宫里就成为最危险的地方。”

砚寒清从他眼里看到了惶恐，但没找到一丝对这王城的惋惜。

“坦白说，你支持新君吗？”

听见耳边细若游丝的低语，午砗磲睁圆了双眼，囫囵道：“我不关心这些……能有口饭吃有地方住就行了。”

砚寒清眉头微蹙，坐正身子，良久才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午砗磲想起了什么，忽然有些惊惶，抓紧了砚寒清的手臂：“我听说那京王如今虽然贬为庶人，在地方也是权大势大的，你既然还活着，会不会被前朝的人针对……”

砚寒清怔了怔，轻拍他的手背，笑道：“你倒提醒了我。”

而午砗磲仿佛沉浸在什么回忆里，苍白着一张脸。“当年你病死后，北冥那边还派人来抄你的屋子……甚至想挖坟鞭尸。”

回来至今都没去那木屋看过。砚寒清心底咯噔一响，追问：“我的坟在哪？”

“在……从木屋出门后朝南走，靠近一株松树……不好说。”午砗磲说着说着，忽然背后发寒，惊恐地看向砚寒清，“你……你既然是因为吃了起死回生的药活过来，那是从坟里爬出来的吗？可我年年替你扫墓，土丘是年年一个样……不对，当时你的皮肤都病坏了……可如今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午砗磲今日已经被震惊的事刺激得暂缓思考，迟钝的脑袋在此刻才记起要深究细节，喃喃一顿后自己都把自己吓到了。

他看着眼前皮肤光滑白皙的人，恐惧和失真感重现心底。

砚寒清一把抓住他的手，勉强笑道：“我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要总吓自己。”边说，他心底的惭愧边不断涌现。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突然出现让好友受惊。

至于他到底是不是从坟里爬出来的，这问题很难回答。回答是的话，在年年去坟前吊唁的好友面前不真实。回答不是的话，他现在又为何在此。

他总不能说自己是蛇蜕皮，那坟里只是自己无用的躯壳。

他态度紧迫神情恳切地问午砗磲：“那我有被挖出来鞭尸吗？”虽然他对此没什么兴趣。

“没有，”午砗磲思绪被岔开了，甚至来不及想这问题是否有点诡异，怕是世间没人问过这样的问题。他只是又陷入另一种思绪，低声道：“太巧了……当时，我还偶尔会去你的木屋看看。所以恰好碰见北冥的人对坟堆下手……不过他们没得逞。”

“是你拦住他们？”

午砗磲迅速摇头：“对方都是打手，我哪打得过……是……”他顿了顿，砚寒清马上追问：“是谁？”

午砗磲叹了口气，带着抱怨的神色看他，说道：“你没跟我说过……你有个表妹吧。”

砚寒清重重一愣，噤了声。回到前世，他偶尔脑中会飞速掠过缥缈回忆，却很快抛在脑后。譬如一些陈年旧事，久未想起的所谓的“亲戚”。

他生前便与家族断绝关系，死后更不必顾虑。

但表妹不一样。

表妹从军，听说好似在锋王手下做事，而且还是亲近锋王的得力干将。

砚寒清惊愕地垂下眼，想起锋王提及自己亲军覆灭的事，后知后觉心沉下去，恍如跌进无底洞，一直坠落。

“我想想，她叫误芭蕉，”午砗磲继续道：“真是女侠……三两下把那些前来闹事的人打退了。不知道她后来做了什么，再也没人敢上山打坟堆的主意了。”

砚寒清本想故作镇定，声音却止不住发颤，问道：“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是，你死后的第二年？”

那便是新君篡位的前两年……！

午砗磲见他紧捏茶杯，指骨绷得泛白，眼眶却通红。不由得慌乱了，轻拍他肩膀问：“你……你怎么了？”

不，吉人自有天相……或许表妹没事。他何必为没下定论的事情痛心？

砚寒清轻叹口气，又在寻找一些理由企图稳定心绪，然而越找便越心慌。多种情绪冲击之下，思考的脚步一再退却。

午砗磲见他方才还从容，此刻却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心一软，不想再提前事，只能转而问道：“对了……你刚才拉我走，是要跟我说什么事呢？”

……

戌时，砚寒清准时被请去了金殿。

一路上富丽堂皇，地面铺着柔软的丝绒毯，室内早早燃起了银骨炭。温暖的气氛却令砚寒清心下生寒。他跟着侍官进到殿内，模糊瞥见金阶上一左一右坐着二人。

新君微抬手腕，轻拍王座扶手上的鳌头，笑意盈盈道：“砚先生，久仰大名。”

砚寒清估计自己的名字落入这位昏君耳朵里大概不过四日。他低着头，谨慎地行跪拜礼。“草民叩见陛下。”

他听见新君站起身的动静，仔细听那脚步声，时而扎实，时而虚浮，大抵是会些防身术，不会舞刀弄枪。

“既然已经进了太医令，就不必自称草民了。”新君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扶着他的手臂站好。“果真是十分年轻。”

对上一双狼一般的眼睛，砚寒清心底忍不住生怵，面上不动声色。

新君年过四十，长一双浓密杂乱的粗眉，看起来并不十分年迈，说话语气却比较沉稳。“我已经从金乾那里听说你的事。你是洪鹄的唯一弟子，死而复生和长生不老的药方可是他传给你的？”

洪鹄，在今世是声名远外的医神，至自己死前手中从未错失过任何病患。传说就算人已经凉了但若有人能在一个时辰内找到洪鹄来抢救，他能去阎王殿划掉生死簿上的名字。

这样能掌控“生”的极致能人，反面便是也能自如拿捏“死”。

洪鹄活了六十岁便去了。前四十年他救死扶伤，后十年他则闭了医馆制作些药品。

砚寒清当时才十六，恰好碰上洪医师。因着自己的二爷爷跟这医师有些交情，洪老医师头一次破例收徒。

洪鹄细心教给他使人“生”之术，“死”之术却一分不授。

砚寒清是在师父身边隐约得知，他这医神师父其实暗地中在冶炼一种能操控“死”的药丹。他偷偷瞧过那药方，瞥见洪鹄要达到的目的是，让人死的时候几乎没有痛苦。就像睡一场觉，睡过去魂便死了。

洪鹄将这种药起名为消魂丹。他潜心多年炼成了，第一个试药之人便是自己。

所以成是成了，人也成功去了。彼时砚寒清在外游医，时隔几个月到了重阳节回来找师父，却得知人没了的消息。

砚寒清偶尔想起洪鹄去世的原因，总觉得荒诞离经。他起初为其悲伤至极，不解又懊悔。后来在阅读师父生前留下的诸多笔记里，体会到师父对此的渴望和热切。

他当时想，是否他该为师父高兴。

砚寒清笑了笑，点头：“启禀陛下，的确是师父传授给在下的。”

“既有这等出神入化的药方，你大可寻一个安逸之处逍遥，可是，”新君轻笑一声：“你十三年前对外是病死的状态，为何如今又回来了？”

砚寒清面露犹豫道：“实不相瞒……在下……是想留住自己这条命。”他的视线飞速掠过高阶上的另一人，是头发花白的一位老人，正垂首坐着沉默不语。

能与新君平起平坐的老人，观衣着华贵，看姿态雍容。砚寒清猜那是太上王。

但他没见过有老人是这样的脸色。与满头华发相对的，印堂在发黑，一副将死之相。

收回视线时，他顺便瞥见两旁侍从手上都端着各式各样的瓜果点心。如今这时节，竟然还有桃子。在处处闹饥荒的时局，宫内定是花了不少财力才能维持这些奢华之物的供给。

而外头饿死冻死之人不计其数，无人问津，受害最深诉苦无门的，永远是那些底层苦民。

心寒得正要咬紧牙根，砚寒清察觉到新君的视线，很快耷拉下肩膀，一副谦卑的模样。

“想留住你这条命？”新君鄙夷地笑笑：“有谁要害你。”

“启禀陛下，只是涉及些陈年旧怨，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够，”砚寒清惶恐笑笑，“若能留下这条命，我愿献上药让陛下永葆盛年，这是草民荣幸。”

“还叫自己草民，寡人方才说了什么？”

“是……是，”砚寒清肩膀耸起，十分胆怯地的模样，“微……微臣。”

新君审视他片刻，问：“这药的材料和炼法有何规定？”

“药材世间难寻，炼法……我已经许多年没想起来了，也许需要一段时间回忆，”青年小心翼翼说道：“不过，微臣定会给出一个确切的方子。”

“若你给不出？”

“若给不出，便是欺君之罪，”砚寒清肩膀抖了抖，勉强笑道：“我……微臣到时会自行来陛下面前请罪。”

163.

“若是给不出，你这颗脑袋保不住——”午砗磲重重叹了口气，哀怨地看正收拾行囊的砚寒清一眼，“你要回到医神的旧医馆看看吗？”学医的更懂得人身体的自然之道，他不信真有什么不死药不老药。可是见青年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午砗磲还是强忍着按下质疑之语。

“嗯，师父有很多药方都保存在那，我需要回去看看。”砚寒清顿了顿，轻笑道：“不过……我还想回自己的木屋瞧一眼。”

那时砚寒清向新君申请出都城返乡，新君说既然他在外头有陈年旧怨恐麻烦缠身，那便从金殿后备的侍卫中选几个护他一路。

“微臣惶恐……”砚寒清耷拉着眉毛。

“收下吧，你身负重任，理当注意安全。寡人只派两位给你用，护你的人多了反而惹人注意。”新君忽然意味不明地笑笑：“你今天说的陈年旧怨……怕不是当年拒绝为北冥家孩子医治的事？”

看见青年脸上露出骇惧的神色，新君满意地颔首。

面上惊惧，砚寒清心底却清楚，他是来历不明的奇人，新君理应已经派人去摸他的底了。

新君见青年畏畏缩缩，吞吞吐吐，皱眉笑道：“这天下眼看是要回到北冥家手里了。你如今是害怕被报复，便来投靠朝廷。你以为这金殿是你的避难所？”

话音刚落，青年扑通一声跪下，求饶道：“陛下……微臣并没有轻视冒犯之意。”

新君叹了口气，对青年这软弱的作风十分不屑，冷声道：“寡人真不知该不该信你的能力……但你既然承诺炼出还生丹和长生丹，也只能暂时信了。你制成神药需要多久？”

“快则……一个月，慢则两个月。”

最后新君嫌两个月太慢了，大手一挥，只给了他一个月的期限。

砚寒清十分乐观，认为期限短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上次他匆匆离开师父的医馆投奔都城，时间紧迫，他没来得及找到消魂丹的药方。

洪鹄的医馆在纤霞镇，距离都城有几百里。砚寒清一路被新君派出的两位侍卫暗中“护着”，花了两日时间才抵达目的地。镇子远离政治中心，受战乱影响的痕迹很轻，镇民们照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消魂丹这等极致的药品，药方存储之处肯定不寻常。洪氏医馆紧闭大门多年，钥匙都不知哪去了。砚寒清看了看医馆附近无人问津的街道，街拐角晃过两名侍卫来不及收回的衣摆。他本想高声提醒他们等在外面即可，别一起进这秘密之地。然而心念一转，他没吭声，在马背拍一下，翻上特意砌高的墙。

踏在墙上，砚寒清低头将周围一览无余。他淡淡看一眼靠在角落的侍卫们，转身落在墙后。这么高的墙，若不会武，跳下来必定是双腿骨折。

这些日子，砚寒清逐渐习惯如何使用武根，大概摸索出与之相处的诀窍。便是不要抵触怀疑武根的存在，也不能分神。否则这具基础薄弱的躯体容易被武根反制做出些自己难以控制的事。

午间日光薄薄投下来，万物影子皆模糊轻飘。砚寒清踏着满地的枯草，穿过荒园往馆内走。神识中莫名闪过令他惭愧的画面。

那日和锋王分道扬镳，他无心拍他一掌，恍惚见他嘴角有血迹。

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不知道那伤痊愈没有。

医馆内的能搜索的柜子，书籍，没有关于消魂丹的一字一句。砚寒清搜罗半天，心中并无意外。他想起洪鹄生前曾带他去过馆底隐藏的地窖，里面珍藏他半生心系之物，彼时距离洪鹄逝去还有三年。如今砚寒清想起来，才发现那时洪鹄早就计划好自己的死。所以才带他去那地窖，告诉他以后若行医途中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可以到地窖内找答案。

思索暗窖在何处的间隙。砚寒清想起燕石山庄上，三少爷房内的暗室。

人是否总要有一处隐秘角来藏好自己不想示人的物品。

然而隐秘角一旦存在，无疑便给了人探索的机会。

秘密见到天日的时刻，有些东西总会改变。

砚寒清想了很久，找到了机关，比三少爷的暗室开启方法更繁琐。暗窖在不起眼的柴房，因为储存柴火要避免潮湿，柴房内地势建得比周围高出一些。

他先是把柴房的门合上，把笨重的石磨搬来抵在门边。然后清扫西北角的堆叠的土灰，拿陈年的火石勉强点起一簇火，靠近那墙角，用灼热逼得好几层墙皮剥落，露出后方的石墙，又回忆了一会，屈起指骨去敲那块石砖，

那时年方十八，记忆力奇佳，他记得师父在石砖上北下南各自敲了六和九次。

果然，石砖往下滑了。他伸手托住砖底部，将其慢慢放平在地上，不发出一丝声响。没了石砖，墙上裸露出凹陷的平整一块，内里又镶嵌八块可活动的方形小砖，从花纹来看，这八块小砖原是一整块，上面刻有洪氏药馆的图腾，是菘蓝的图样。如今这八块小砖都被打乱，右下角有一块空缺。

砚寒清很快想起来，空缺是为了给这些小砖留下移动的空余。需要把小砖重新排列组成正常的菘蓝图式，这一关才算过了。

拼完整不难，难的是——洪鹄提醒的声音犹在耳边：寒清，这里要在十五步以内拼完。否则机关尽毁，暗窖再也无法开启。

砚寒清额角冒下冷汗。他当时听得懵懂，如今才想起来应该要抱怨一番。开这暗窖的麻烦程度能一层层消耗人的耐心。

洪鹄也是个不怕麻烦的人才造出这些机关。

但越难得到的东西，往往价值越大。砚寒清冷静思考片刻，慎重地移动小砖。

过了三步……六步……十步。砚寒清心紧悬着。

若洪鹄还在世，此刻怕是一副老顽童的模样在一旁捧腹大笑，笑他怕麻烦的样子很有趣。

第十五步，如释重负。砚寒清已经在地上蹲了许久，忍不住站起身活动活动，却忘了久蹲起身应该缓一些。他一时头昏脑涨，眼冒金星意识昏暗了片刻，低下头，去看那一层已经移开的机关。

洪鹄之后还设置了三层或是用于拖延时间或是为了让人知难而退的机关。砚寒清耐着性子一一破解，最后总算全部通关，墙角地砖轰然移动，砚寒清伸手去推开，看见仅容一人的通道，往下是阶梯，再往下是黑暗。

秋冬太阳落山早，进暗窖前，砚寒清看了看外头逐渐暗淡的日光，回想洪鹄教他进暗窖后如何出来的方法。等都想清楚了，他才下到阴冷的地窖内。

从入口一步步摸着墙下到最底层，没有阶梯可走的时候，他又往一旁摸索，直直往前走了三十步左右，摸到一处凸起的石块，推几下，前方忽然亮起微弱的火光。

许久未用了，火光微渺得顷刻就要消失。

砚寒清揉了揉眼睛，眼前一片模糊，这里太暗了，暗得他双眼发酸。只能暂时往前，摸到几个箱子，等适应了昏暗的环境，视线清明些许了。他把面前箱子开启，不负有心之人，那一堆卷帙浩繁中夹了一本无封面的笔记。

他快速翻动，不过多时便瞧见一页药方。

能让人死的药有很多，但多是快速死亡的效果。洪鹄用的是慢性的方子，每一种毒的剂量把控十分严格，只服用一次，便可使得毒性慢慢渗透进身体各个脏器每寸皮肉，因为速度很慢，人难以察觉到痛苦，且包含一些使人神智渐失的药，更能削弱中毒给躯体带来的感受。

神智消磨到最后，人在夜间觉得困倦，顺其自然地睡去。当身体陷入沉沉睡眠，迎来毒发巅峰。

人便可在睡梦中无知无觉的死去。

从服药到死去的整个过程，一共三天，服药人能毫无知觉到忘记自己吃过这药。也因为还有三天的命，洪鹄还详细记录服药后自己的心境和身体感受：

第一日，一切正常，不痛不痒，仅是为迎接死亡，心境有些忐忑。

第二日，吃什么都香，可惜徒弟在外流浪，颇感思念。

第三日，身体前所未有轻松。

从药方本身，到服药后感受的记录，到此处，便结束了。

砚寒清仔细看了好几遍这些笔记和批注，眼眶湿润肿胀，心中愈发觉得憾痛。

为何……师父要用己身试药。

他那完美至极的师父，连死都如此成功。

原因他也许永远都无法得知了。砚寒清不禁哑然失笑，低头将那一页的所有字句一一镌刻心底。他要牢牢记在心里后把这笔记销毁。

砚寒清知道自己或许是大逆不道，竟敢毁了师父记载的珍贵笔记。但是这种药方若被有心之人拿去了，简直后患无穷。

无论洪鹄付出生命制成这毒药是出于什么原因，都阴差阳错给了他一线生机。

这种毒药，非常适合作为“不死不老药”献给昏君。砚寒清心底已经做好计划，他先制出这毒药，再诱使新君和太上王吃下。毒发并不迅速，他还有逃走的时间。

沉思的时刻，砚寒清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他凝神听了片刻，霎时浑身发麻。

是暗窖的门开启又合上的声音……

不可能，就算是因为他刚进来，外头只剩一层关卡就能开启暗窖。可除了他，怎么会有人知道暗窖的开启方法？

砚寒清迅速撕下那页笔记揉进袖中，抽出系在臂间的匕首，一步步无声靠在墙边，等待脚步声的靠近。

然而当来人的脚步声愈发清晰，砚寒清愣神了，直到那人显露在暗窖微光里，他便怔得匕首都落地。铿锵的声音，霎时又使他清醒。

来人身穿玄色长衫，有夺目的眉上痣和狭长的眼眸。砚寒清怀疑此刻所见是幻象，浑身僵硬，心跳疾速，气息难以接续顺畅。

已经十几天过去了，他明明该忘了的。

“你果然在此。”北冥缜低沉的声音和伸手来抓他肩膀的劲都真实无比。

砚寒清回过神努力挣开他的手，仓惶道：“副……副帮主，你怎么会在这里？！”因为震惊不解，他几近失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砚寒清浑身不断冒冷汗，根本想不到本该在前线的锋王为何会出现于此。他心慌意乱得后退，恰好被堵在死路尽头。

“你到底想做什么！”北冥缜逼近了重重质问他。

砚寒清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从没见过这张脸不加掩饰发怒的的模样。

“告诉我！”北冥缜愤怒地质问他。

砚寒清被心底层出不穷的疑惑打得头昏脑涨，同样忍不住发怒质问：“我才应该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北冥缜根本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一心只想要自己的答案，冷声质问道：“你为何入宫？”

砚寒清浑身一震，耳内嗡嗡作响。每次遇上他不想发生的事身体便会有异常反应。锋王会知道他入宫的事不稀奇……可为何会出现在此。看来他入宫的事，好像就是北冥缜此刻怒不可遏的原因。

也是，曾经他对锋王口口声声表忠心，转身却果断进了金殿。

换了谁都会觉得自己是被戏耍了，愤怒是应该的。

可为了他这叛徒，千里迢迢寻过来，何至于此？

砚寒清心中苦楚又涌动，干涩感掐着咽喉，他开口，木然道：“我为何入宫，好似与副帮主无干。”他提起千万重的力气才说出这样没心没肺的言语，余光瞥见北冥缜撑在他身边的手收了回去。

“我叫你找个安稳地避难，你跑去金殿？”北冥缜语气比这暗窖还冷，他很快继续道：“好……好，无论怎么样，你不可妨碍我复仇。”

砚寒清愣愣抬头，无奈笑道：“好。我不妨碍你。”面对突如其来的重逢，他还是回不过神。“副帮主，能告诉我你怎么找过来的吗？”

北冥缜后退几步。“有人引路。”

砚寒清后知后觉警惕地看向地窖的阶梯，生怕又有谁来了。“那你有没有被街角那两位穿褐色布衣的人发现？”

“他们死了。”

砚寒清错愕地转眼，见北冥缜神色认真，感觉仿佛有力气于指尖流失。他不敢相信，那两名金殿侍卫，武功怎么说也属上乘，竟没命了？

北冥缜料想到青年的反应，侧头将半张脸隐在没有烛光的地方。“那两个人曾严酷折磨我的部下。死得其所。”

砚寒清恍惚瞥见他神色中关乎仇怨消解的快意，转过身不忍再细看，心底忍不住抽痛。“我们先上去吧。”他苍白地说道。

砚寒清神思茫然地走出地窖，全然不顾身后北冥缜是何反应，他胸口压着一团不清不楚的乌云，沉闷痛苦。暗窖关卡复归原样，砚寒清仔细把土灰堆过来，起身踉跄着打开柴房的门。

眼前景象直接让他跌坐在门槛。

两名侍卫浑身都是血地躺在院子中央。而两具尸体旁边有一抹笔直的身影站着。

那人脸颊边溅了不少血，樱色的头发挽成长尾，转头看他时晃动了一下。

辨清眼前青年的眉目，误芭蕉瞬间红了眼眶，声音哽咽道:“表哥！”

表妹安然无恙，砚寒清心中一松，惶遽站起，瞥见那张清丽面容因为悲伤而扭曲，他一步步靠近，发现她脖颈以下布满灼烧疤痕，顷刻迟疑了脚步，鼻子猛然酸痛。

误芭蕉扑过来抱住眼前青年，泪水如泉涌出，狼狈哭道：“我以为你死了……你居然没死……你真活着……！”她仿佛恨着什么，不自觉拿手捶打砚寒清的肩背，边打边抽泣。

那拳头力气不小，砚寒清咬牙默默受着。既然疼，便不是做梦。

心中百感交集，为故人再见，也为今日所受的多重震惊和计划被打乱的迷茫，他颊边坠了清泪，极力咽下哭声。

接续捶打的手腕猛然被握住，误芭蕉很快停下动作，透过泪光看见北冥缜的面部轮廓

“我们先离开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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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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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4)

66樓發表於: 2022-08-22 1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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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

误芭蕉脸上还留着斑驳干涸淡色的泪痕，她低头看向正抵着马车沉睡的青年，忍不住再多看几眼。

难道真的有不死不老药，她如今三十几岁，表哥比他大三岁，竟还是二十好几的青春模样。

误芭蕉攥紧散落在一旁的衣角，想着无论如何，砚寒清还活着……他还活着。

视线里忽然多出一张手帕，误芭蕉怔了怔接过来。“谢殿下。”她揉着这手帕半天，还是抬起袖子擦脸。

“你打算怎么安排他？”北冥缜同样望着青年。

误芭蕉吸了吸鼻子，哑声道：“他方才那个反应……恐怕是很难劝。”

荒旧医馆内，尽管兄妹相见悲苦凄凉，感慨万千，但北冥缜的打断让砚寒清清醒过来，神情决绝地说自己有自己的理由，不能和他们一道。

北冥缜二话不说朝他后颈砍一掌，砚寒清陷入昏迷，才老老实实被带走。

外头天气接近夜色。眼见青年一时半会也醒不来，而马车一直走直线，误芭蕉不想坐在原处心烦意乱，也不放心信马由缰，便遮好面掀开车帘出去亲自赶马。

抄近道去离这最近的营地，马蹄踏过凹凸不平的路。误芭蕉已经尽量提防绕开，难免还是颠簸。

沉睡的青年抵着车壁身形摇晃，几欲倒下去。北冥缜伸手扶好，让他坐进去些。手臂擦过他袖间，有什么东西忽然落下来。

是一团纸，看颜色很陈旧。

北冥缜俯身去捡，拉起青年的袖子打算塞回去。迟疑一瞬，收回纸团慢慢展开。皱巴巴的纸，上面一字一句落入眼底。

北冥缜看完了，将纸团揉回去，无声塞进青年的袖子里。

车轮又是一个踉跄颠簸，波及车内宛如经历巨浪，青年头一沉，抵到北冥缜肩膀。

北冥缜偏头，下巴蹭到柔软的褐发。他把手抽回来要摆正肩上沉沉的头颅，手移到半路，僵硬片刻垂落回去。

砚寒清醒来时，感觉到后颈酸痛无比，入眼是昏黄的烛光，望久了半空才发现顶上是暗色军帐。他没出声，微微偏头，自己正躺在一张草席上，身上盖了毛皮毯子。

草席一旁竖着帘子，起了遮挡作用。砚寒清缓缓起身，用力揉自己酸胀的脖颈，低头瞥见帐帘外拉长的影子在靠近这边。

砚寒清想起了什么，仓惶唤道：“表妹。”

帘子拉开了，来人并不是误芭蕉。

“你醒了。”北冥缜身穿和里衣同为玄色的大氅，正低头看他，语气平静道：“误芭蕉不在这里。”

砚寒清黯然垂下眼，提起毯子放在一边踉跄着起身。他瞥见北冥缜转身走出军帐，便离开草席走到帐中央，看了看周围的摆设，多堆放武器，还有一些军用物资。冬初夜晚严寒，帐内如冰窖。一旁有堆叠的大箱子用来放置烛台，烛火静静立着。

砚寒清忽然摸了摸左边袖子，惊惶一瞬，又摸摸右边袖子，直到掏出消魂丹药方来，才松了口气。他把纸团再展开迅速看一眼，立刻将其放在烛火火苗上燃了。等待师父生前最后心血燃为灰烬的过程，砚寒清想起了什么，脸色逐渐苍白。

他惯用右手，一般来说放东西进袖子里，都是在左边。可方才，他是从右边拿出来的。

如今他独自一人完成心中任务，不得不心细如发，一点差池也不能错。砚寒清努力回想自己在暗窖中是否太急了放在右袖也是可能的。

走神间差点烧着衣袖，砚寒清迅速抽回手，纸张一角落在冰冷桌面，

北冥缜拿着干粮和水进来，闻到空气中有突兀气味，问他：“你在烧什么？”

砚寒清转过身，没有收拾桌面的灰烬。北冥缜把吃食放在箱子上，“你从中午到现在还没吃，先吃点吧。”

砚寒清看他面色冷静，暗窖里的冷厉神色和愤然语气仿佛是梦。拿起干粮啃了一口，他端水袋来喝，把干巴巴的面饼融了咽下去。

锋王忽然问：“消魂丹是什么？”

砚寒清第二口噎了一下，生生吞咽干饼，喉咙卡得发痛。

“你看见了？”他故作镇定反问，心中后怕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北冥缜转身依靠在箱子边，与他肩膀只隔了几寸距离。

故不故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锋王从中看到了什么，看懂了什么。砚寒清心悬着，回想刚才自己的行为，忽然笑道：“那丹药本是剧毒之物，也是……是我那去世多年的师父所留心血。他前段时间托梦与我，说想再看看那药方，我便烧了聊表孝心。”

情急下诡异的解释，蹩脚的糊弄之语。不知锋王听进去没有。

北冥缜垂下眼，抱着手臂道：“我听说你这次离开都城，是为了给昏君找不死不老的药方。”

砚寒清喉结上下一动，根本没想到自己由大内侍卫秘密护着出城居然还能被人传相关消息出去。“你从哪听说的？”

“我在宫内有人。”北冥缜转身投来视线，银灰色眼眸仿佛投来失温的月光，照在砚寒清身上，“你说你是为了留住自己的命，才逃进宫内献宝药。你如今出了都城，正是为寻找药方和药材。”

砚寒清觉得那视线太冰冷，不由避开来，往前走几步。听说新朝内同样有暗中支持锋王夺位的势力。但那些势力怎么可能无孔不入到听见他跟昏君在金殿内的大致对话，甚至还知道他拟好的打算。他出城找药方……先回到自己师父的旧医馆，为何本应该集中精力在前线的锋王能如此迅速抵达。

砚寒清浑身有些脱力。

除非，他们更早就知道他的打算。

可是他出城后先去哪的事，只对一人说过——午砗磲。

“你没有否认，便是真的投靠昏君了？”

砚寒清隐隐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满，强作镇定，背对着他道：“莫非副帮主是认为我投靠昏君，看不过眼了才把我抓来此处？”

“误芭蕉很担心你，”北冥缜斩钉截铁道：“她不想看自己的表哥走错路。”

砚寒清的心不断下坠，他以为速战速决炼制消魂丹再去毒杀昏君是一气呵成的事。毕竟他行踪隐秘，这事在朝内也并没有传开。然而目前看锋王仿佛对金殿和他入太医令的事了如指掌。看来锋王藏在宫内的人，一定是将近日发生什么都告诉他了。

“我投不投靠又如何？我没有颠覆局势的神通。”砚寒清木然笑道：“表妹，她是关心则乱了。你们抓我来这里，万一让朝廷那边得知了……”

“我与昏君为敌，所以掳走能为昏君献神药的太医。很合理。”

“掳走？”砚寒清无奈地笑笑，“那我这名俘虏待遇还不错。”他感受到北冥缜认真无比的态度，沉下气，皮笑肉不笑道：“副帮主，不对，如今该喊你……殿下。您难道要一直留着我。”

“想要我放你走，可以。回答我，你去昏君身边到底想做什么？”北冥缜眉头紧锁，向前紧紧抓住青年的手臂，“我虽跟你相识不久，却看得出，你不是贪图富贵贪生怕死之人。只要给我一个真诚的回答，不管误芭蕉说什么，我都会放你走。”

寒风吹得帐帘翻飞，砚寒清的心疾速跳动，为自己不知如何言说的理由而忘了自如呼吸。他难道要直言：我也想杀了昏君。

有了这个答案，他无法确保北冥缜没有下一个问题。问题之后又是答案，答案又引发问题，如此无穷无尽。

为什么你也想杀昏君？

因为不想让你去杀。

为什么不让我去？

到底是回答，因为你去杀会中了天界的道。还是回答，因为我不忍心看你三世受罪永无轮回。

前一个答案，也许因为天机不泄露而无法言说。后一个答案，又会引发最令他难言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忍心？

不见锋王的这十几日。砚寒清有时会想起那天在涯角村外，北冥缜自述过去，那些回忆饱含怅恨苦泪，满是腥风血雨。他只是听着，便仿佛乱箭穿心，更何况亲历者。

人命关天的事在昏君杀令下轻飘如鸿毛，前朝皇亲国戚多数被绞杀。被如此欺辱，绵长的恨支撑锋王用丰元的身份活了几年，谋划许久，如今正是机会。

而砚寒清也总想到，自己为了扭转天界设定的受罪者命格，便要横夺北冥缜复仇的机会，这对他来说太残酷，于己也太自私。

来前世这两个多月，砚寒清已经或多或少领悟到昏君无能统治下各地民不聊生，国之倾颓。也知道昏君该死，怨恨昏君残忍冷酷。但他一定比不上锋王这么多年对复仇的执念，锋王的恨，比他深重太多倍。

如此沉重的情绪，压得锋王喜怒难抑。若没有关键事件能使之消解，人容易走向极端。

那一世三少爷从小被天生不足压抑，今世锋王被家国仇恨压抑。两种压抑都牵动砚寒清思绪，无论是何种压抑，都不是轻易就能化解的。

天生不足带来的自卑孤僻情绪压抑，用陪伴，用神力治愈双腿来缓解。

家国仇恨，要消解却是另一种难度。砚寒清将心比心，说不出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事已至此不如放下仇恨这等无用的劝解之话。倘若没有命格限制，换作他是锋王，也定会毫不犹豫复仇。

夜深露重，营地四处有士兵值夜把守。误芭蕉披着毛绒披风端盆热水走来，掀起帐帘走入最大的军帐内，感受到气氛不寻常。她定睛一看，帐内一人神色阴沉，另一人表情冷肃。

不管怎么样，再见活生生的砚寒清，误芭蕉眼眶瞬间热了。她飞速低下头掩饰脆弱情绪，把水盆放在台面上。“表哥，你洗洗吧。”她边说，边抬眼示意他衣领和脖颈处的血迹。她今天杀那两名昏君的走狗后手上血没来得及擦。让血污了砚寒清，误芭蕉总觉得于心不安。

北冥缜不动声色松开砚寒清的手臂。

钳制的力度和压迫感退远。砚寒清心有余悸，转身低声谢过误芭蕉，拧干热帕巾，伸手要敞开衣领时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身侧一个是锋王，一个是自己的表妹。动作忽然收敛，他飞速在脖子周围擦了一通，把毛巾放在盆里洗洗。

“你放着吧，我来处理。”误芭蕉走过来，看见砚寒清依旧端着盆，他说：“没事，我出去透透气。睡太久，头有点胀。”如果他没猜错，后颈的酸痛和今日的沉睡是拜锋王所赐。

误芭蕉点点头，跟出去的脚步稍缓，视线飞快掠过北冥缜的脸。

锋王解下大氅递给误芭蕉，她接过来走出帐帘几步，披在只顾匆匆向前的人肩上。

帐外干冷得鼻子发痛，忽然被遗留体温的毛氅覆盖，砚寒清顿了顿脚步，转头看见误芭蕉昏暗中模糊的脸，他低声道：“多谢。”

“要谢便谢殿下吧，你我不必客气。”误芭蕉转头给他引路，穿过丛丛寂静营帐和座座明灭篝火。走到稍远离营帐的地方，砚寒清把水倒在树丛里。

“你……能告诉我为何进宫吗？”误芭蕉忽然问出声。

砚寒清早料想她会这么问，垂下眼道：“你们在宫里的人，应该有传达原因吧。”

误芭蕉捏紧了手指，低头道：“我不信！我不信你真的要给那昏君献上什么不死不老药。至于逃命……北冥这边也根本没人要害你，所以不可能是为了避难进宫。”她忍不住伸手抓紧砚寒清的手臂，仿佛不想让他逃避什么。

尽管在此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彼此才十几岁。历经多年，双方总会有不少变化，但灵魂里总有几缕不变的东西。

“你到底想做什么？”误芭蕉颤声道，“你以前明明十分讨厌朝政之事，也不屑与做官之人为伍……现在金殿说上就上……为什么？”砚寒清越沉默，误芭蕉就越难抑制心底的狂躁。

“你这里的疤……是怎么回事？”问出声的时候，砚寒清并非是故意转移话题，而是晃眼间瞧见了，心底觉得刺痛。

误芭蕉下颌以下，包括脖子，有大片的灼伤，皮肤皱得像萎靡失水的花瓣。在狰狞的黑暗树影下千沟万壑。

误芭蕉低头看了看，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苦楚。“昏君即位后，我全家被满门抄斩……据说是因为我跟在叛军身边，亲人才受到牵连。”她声音逐渐哽咽，“这伤，是我自己烧的。”

砚寒清浑身一震，水盆砰然落地，转头心悸地望向误芭蕉。娇艳的面容此刻挂着几缕热泪。

“为何？”他声音禁不住哑了。

“听说亲人受难，我连夜奔回家乡。路上被新朝狗兵抓住。打不过那群人，我也不想屈辱苟活连累殿下，进了敌营后不等他们行刑逼供，我自己跳进火堆里。”

误芭蕉沉声说着往事，神色惘然，“后来没死成……殿下恰好带兵来救援，我侥幸留下这命。”她边怆然笑着，边提起衣袖，直堆到肩膀。砚寒清望见她手臂上同样都是烧伤后复生的新皮，心下如坠冰窟。

“我既然没死成，那就不能浪费这条命。”

误芭蕉被无妄之灾撕扯了多年，提起仇恨时仍忍不住悲痛落泪。

砚寒清喉头哽得发紧。夜里还是太冷，霜寒之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过几日便是小雪。

伸手把她的袖子拨下来，砚寒清虚虚握住她悬在半空的手腕。“这些年苦了你。”言语太无力，他当下却不得不吐露出声。

“苦又如何，”脆弱尽收，误芭蕉眼底燃着比篝火还亮的光芒，眼神不知在望向哪处。“大仇得报之日，我会觉得值得……”

回过神见砚寒清默默无言，误芭蕉冷静道：“无论是什么原因，你不要再回金殿了。”她反手抓紧砚寒清的手腕，力度大到砚寒清失神。“昏君暴虐成性，喜怒无常，出尔反尔，你在宫内与他周旋，到底是想要什么结果？”

“你就算是想要荣华富贵，安稳无虞的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在刀尖上舔血？”误芭蕉晃晃他的手臂，哽咽道：“你说啊！你到底想做什么！”

砚寒清脚步沉重得无法挪动，这一夜深切感受到北冥缜和误芭蕉的执念，他恨不能离开这，回到都城立刻拿剑把昏君杀了，之后哪怕是凌迟之刑他也受住。

反正他不会死。

“表妹。”

误芭蕉听他冷静异常的声音，忍不住抬起眼。月光接近虚无，青年是一张平静的侧脸。

“昏君死了，是不是这仇对你们来说便是报了？”

“当然是……”误芭蕉哑声道，很快反应过来，心中一惊，追问：“你什么意思？”

砚寒清抬起另一只手，把误芭蕉的手指松开，让她的手落回去。“昏君，是必然要死的。但只奔着让他死的目标而维持自己活着，不是长久之计。”他眼底莹着水光，看向误芭蕉的眼神满是心痛。“你告诉我，昏君死了之后，锋王有何打算？”

误芭蕉重重一怔，不知道表哥此刻是用什么立场在问自己，更不知道为何，死而复生的一个人忽然性子大转，开始执着起从前不感兴趣的事。

她神色黯然，垂下眼道：“论血缘亲疏，你都已经是我如今唯一的亲人，我相信你……但抱歉，报仇之后的事太大太远。我没办法告诉你。”

“无妨，”砚寒清苦涩地笑，“虽然你无法告诉我，但至少我知道了……你们并非被仇恨占据全部身心。”他试图开解误芭蕉的同时，也在笑自己。

他走到至今，不也是几乎被某种东西占据了整个人。

北冥缜和误芭蕉想让昏君死的理由都太悲壮太合理。

而他想让昏君死，最主要是为完成受罪者命格取消的任务，看起来他仿佛被降下拯救三少爷的大任。看啊——他多爱他，竟能为其披荆斩棘，登上他之前一辈子都不想踏上的宫殿。

什么情啊爱的……砚寒清感到羞愧至极。

他本该对一切妥协，被命运驱使去完成什么便可以了。到时候回到前世，三少爷没了受罪者的命格，便能过上比以前顺遂的日子，更别说以后还能正常轮回。

砚寒清这些日子总如此告诉自己，要快些救救三少爷。

他一度以为，他的执念与其说是拯救，不如说是赎罪。

他因为拒绝医治皇子，导致后世失去明君，天下落入昏君手中。因此他必须在天帝造就的那一世里医治前世的皇子来修错。

北冥缜是因为杀昏君毁了龙脉却不能接续上而犯下天怒，成为受罪者，被丢在那一世接受磨难。

砚寒清以为必须为自己当初作出的选择害得之后北冥缜要弑君而赎罪，然而越是孑然一身在这无尽迷雾中行走，他脑中便越是频频起了无妄的念头。

他想，他与北冥缜只是在命运洪流挣扎中各自作出了选择，凭什么，在天界那处就需要付出代价？

事到如今，他真是无比厌恶天界。这种被命运掌控操纵只能听天由命的感觉太虚妄。

致命的是，从他心痛北冥缜遭遇的那一刻起，从心中生情的那一刻起，一切便覆水难收，他注定要踏进荒唐命运浇筑的牢笼里，像个漫无目的的飞鸟，在笼中一下斗志昂扬要冲上云霄，时而又因为发现栏笼的存在而放弃挣扎，蹲缩在角落。

砚寒清常常在时间间隙中怀疑自己，怀疑前世和那一世的虚实，怀疑一切的意义。只有偶尔体验到他人真切热烈的情绪，才能抓住一些实感。譬如今夜在这密林感受到误芭蕉和锋王的复仇执念。

砚寒清恍惚察觉了，自己的执念最根本并非是赎罪。而是同样被热切的情绪驱使，不同的是，他们因为恨，而他是因为爱。

二者并无高低贵贱轻重缓急之分。可承受恨这样的情绪，比爱还辛苦。恨是一种极难修补的裂痕，爱却能从裂痕中生长出别样的东西。

误芭蕉见他高深莫测的模样，还想再发作，却听身后有士兵过来叫她。“知道了。”误芭蕉忧愁地望砚寒清一眼，匆匆转身离开。

周围是猎猎作响的寒风，推动天边黑云向前。被浇了水的黑魆魆树丛浮现稀薄月光，砚寒清俯身去捡掉落在地上的水盆。

制出毒药杀了昏君的决心还是坚如磐石……但，他也不想阻止锋王手刃仇家。

他现下还无力与天抗争，所以还是要顾忌受罪者的命格。他必须在锋王下手前，把毒药送进昏君口中。

砚寒清无声地往军帐走回去，肩上的大氅密不透风，冷风只能灌入他前襟。

他毒死昏君，就解了受罪者命格。而锋王亲手杀死昏君，却能解他们心中大恨。这两件事……为何不能同时进行？修改命格的事，难道就没有漏洞？

如同彭坤用一个孩子的命就让自己短时间内修错成功一般。砚寒清相信现在的任务肯定也有缝隙能钻。

仿佛又犯了擅自决定什么的错误。可他心下明白，就算自己决定了什么，结局也不会比曾经已经造成的结果糟糕。

砚寒清抵开帐帘走进来去，一眼看见靠在箱子边看卷轴的锋王。烛光映在他直挺鼻梁，坚毅唇峰，他半身浮着浅淡光辉。

北冥缜抬起眼，目光与他相接。不明白为何青年出去一趟回来，眼神里便多出不一样的情绪。

165.

那方子被烧了，砚寒清心底却记得清楚。

消魂丹有两极药材，一极为阴毒类，比较难寻：需要永恒极寒之地也不冬眠的蛇身上的蛇信子，需要四季如春之地的毒蕈，再兑以稀释千倍后的鸩酒。另一极为温热，是寻常药铺都有的，类似干姜、附子等。加上其它掩饰气味、延缓毒性发作的材料。

所以当他听见锋王问“你接下来，是先去找蛇信子还是毒蕈”之后，震惊的神色难以掩饰。锋王一定留心那药方了。

砚寒清惶然笑笑，“我走得了吗？”

“你知道怎么才能走。”北冥缜把卷轴收起来堆在箱子边，在烛台旁拿起了什么。砚寒清看他走近来展开手，掌心是一片未燃尽的纸片。

北冥缜沉声道：“你刚才把消魂丹的药方烧了，原因不是所谓的师父托梦吧。”

“此药太毒，流传出去恐怕生祸。”砚寒清低头接过他掌心那片纸，走到烛火边毫不犹豫烧了，“未眠夜长梦多，还是烧了为好。”

“你出宫来是寻找要献给昏君的宝药药方，千方百计进了医馆地窖，你却只带了消魂丹药方出来。这是何意？”

锋王的咄咄追问让砚寒清心乱如麻。“你怎么知道我只带出来消魂丹的药方？”

“那你还带了什么？可否让我看看。”北冥缜冷言冷语，心底却时刻注意砚寒清的神色。其实没把握他是否还从地窖里带出来什么，但一个人回到自己已故恩师的医馆里，一般来说是吊唁怀旧，或者需要做些什么保护好师父的遗物。

但北冥缜想起那天在地窖中拦截砚寒清后，砚寒清失魂落魄地出去，离开地窖时弃身后几个箱子不顾。

砚寒清欲言又止半晌，转身道：“进宫的事，我稍后等表妹得空了必会细细和她谈清楚。表妹担心我，情有可原……可殿下你为什么一再追问我？”

锋王被问住了，一时不作言语。

砚寒清心满意足，走到草席边整理自己的包袱，拿出稍厚的衣袍来换上。肩上的大氅卸了下去，他把那毛氅托在手中，双手拿给锋王。

北冥缜没伸手接。“你穿着吧，以后会一天比一天冷。”

“感谢殿下的关心。”砚寒清神色平静道：“可殿下别忘了。那日你是如何跟我说的——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他边说，边往前将毛氅按在锋王怀里。

北冥缜不得不接回去，说话却还不饶人：“那日提出分道扬镳后，我没想到你会直上金殿。”

砚寒清收回手，回身蹲下去捡包袱。

“你总做些让人意外的事情，”北冥缜一直望着那忙碌的背影，“如果我当时没让你走，你大概不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误芭蕉也可早日和你相聚。”

砚寒清闻言苦笑道：“能跟表妹再见，知道她还平安，我很欢喜……但我相信她此刻最想要的并不是亲人团聚。”

靠近帐帘的脚步猛然停住，捕捉到里面的只言片语，误芭蕉犹豫一瞬，等在帘外静听。

“我知道表妹是担心我在昏君身边又危险，所以想阻止我。”砚寒清给包袱系好结，“但表妹和殿下要去寻昏君复仇这事，更危险……我为何没阻止她？是我不够关心她吗？”

“你想说什么？”锋王抬起眼，紧紧盯着他。

“我想说，人各有志，”砚寒清喉头发苦，仍强笑道：“人心中若有自己想要做的事，九头牛都难拉回来。你们想复仇……我也想做我心中坚定之事。”他说着，瞥见地上影子越来越庞大，仿佛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砚寒清转过身站起来，明目张胆与锋王对峙。

“那你心中坚定之事是什么？”北冥缜眉头紧锁。

“殿下总喜欢拿问句堵人。”砚寒清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眼前人。

锋王压低眼皮，凝聚银灰瞳孔的寒光。“你也总喜欢装傻蒙人。”

被人呛到这份地步，砚寒清无奈苦笑，正欲开口，忽然注意到外边热闹起来。紧急的号角声绵延传在四周，营内所有人霎时清醒。误芭蕉忽然掀开帘喊道：“后方有情况！”

北冥缜迅速拿刀出去，帐帘一打开，就看见军营围栏边有不少敌军涌过来，大概有百余人。

“一个都不能放走！”误芭蕉挥动鞭子造势，带着弯钩剑，三两下踏至围栏外。几位最前方黑衣打扮的敌兵刚抬起剑便被弯钩剑勾得头身分离。

军营内的士兵们都向围栏外射出带火的羽箭，那边虽然一开始被消灭了不少头兵，却也毫不示弱地竖起管型火枪，破空几声过来，营内几名兵轰然倒下。

“抓住锋王，重重有……！”本来站在后方发下军令的人忽然喉间一痛，接着血液喷薄，死不瞑目地倒下。那双眼一直望着最后杀他的人。

北冥缜白衣上溅了大片的热血，视线望向周围骇然失色的士兵们。他们看今夜目标如此轻易地落在眼前，个个跃跃欲试却又因为领兵刚被这人一刀封喉而心有余悸。

锋王更擅长近战不是个秘密。有反应快的弓兵早早架起弓弩发射利箭，其余的趁锋王分神避开箭矢时找要害出招。然而曾经的西北都统怎么会轻易被人抓住要害。察觉到后方斜刺过来的杀意，他下沉了腰避开同时高抬刀刃将冲来的人一分为二。

今夜偷袭的敌军目标十分明确。侵扰后方的几个喽啰只是用来分散注意力，几十人都围剿着锋王。

误芭蕉解决完离围栏最近的几位，毫不犹豫把又营外包围锋王的人们杀开一块缺口。她手中鞭条如蛇，抽得人身上仿佛溅到毒液，火辣辣的炙痛。敌兵手上能拿起来的武器被只剩残影的鞭风扫过，不是断了便是飞了。枪声杀声刀剑声交织在一起。营外太暗，锋王只能全身心注意周围一花一木一举一动。捕捉到远来的兵器或者偷袭的招法，他手中的刀都毫不留情冲去罪魁祸首身前。

误芭蕉收好鞭子，踏着冒血的尸体一跃，刚好落在北冥缜身侧，她警惕望向周围举着兵器的敌兵，压下声音问：“殿下，表哥呢？他还在帐内……很危险。”

“依他的身手，应该没事。”北冥缜低声说完，似是看不惯周围只顾着摆样子的敌兵，抢过误芭蕉手里的鞭子横扫几下，狠厉的力度冲击得不少人飞远。

表哥那天生不善武的根骨，能有什么身手？

误芭蕉心中不安，使着弯钩刀抵挡来人，分神间忽然听到枪声，她立即侧身。同时回想方才枪声来源，佯装与身前敌人认真交战，实际上徘徊着接近枪声来源。

中途被敌兵大刀冲击得倒在草丛边，趁敌人得意，她顺势撑起上身挥刀一砍，面前敌兵倒下。她迅速稍侧身又是挥刀，瞬间勾出火铳连带人。枪管还在人手上握着，被勾住迫对夜空，迅速又被弯钩转到反方向。

误芭蕉伸手去拨机关，砰的一声，火枪手被自己的火枪打爆头倒了下去。

她擦擦脸侧沾到的血泥，望了一眼周围又迅速回到战场。

草丛更暗处有人拨动了火铳内部的弹囊，咔嚓一声，正要预热射向战场上专心对敌的女人。放在机关上的手突然被大力按住无法动弹，铳手抬起头，恶狠狠望向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一位蓝衣褐发青年，神色紧张忧愁，看起来是文弱的模样。

“你找死？！”铳手甩开手要拿枪管对准青年，喉边迅速被剑刃抹上。

“谁派你们来的？”青年低声问。

火铳手抬起枪杆要撞开剑刃，“你算老几！”然而手上一痛一麻，火铳从手里以非人的速度转移到青年手上。

青年握紧火铳背在身后，右手提剑依旧紧紧贴着那人的颈部。“这处是接近死亡的要害，壮士应该明白。我再进一步，你便没命了。”

“我……是王城军的。”那人抖了抖身子，还没来得及想办法脱逃，猛被按住后领踹一脚扔到丛外。

“表妹！”听到熟悉的喊声，误芭蕉立刻回头，眼尖瞥见方才树丛边多出来的敌军，便飞速掠过来把人按住。

“女侠……女侠饶命！”瞧见这人穿着跟刚才死去的铳兵几乎一样。误芭蕉立时挑断他脚筋。凄厉的惨叫声过后，那人昏了过去。

一百多号敌军中有快刀手射手铳手等，不过半个时辰被悉数剿灭。

此处军营的兵长在营外和营中倒下的敌兵中数了三遍人数，快步走向站在围栏边的锋王，高声禀报：“殿下，数过一百一十九人。刚才误参将留下一个活口，稍后审问。”

“嗯。”北冥缜站直身子，转身往帐边走，他看见误芭蕉等在大营旁，红了一双眼睛。

“那名活口呢？”北冥缜停在帐前。

“在那边，”误芭蕉指了指别处营帐，转过身本来想走，却还是忍不住道：“表哥不见了……”

“包袱呢？”

“也都不见了。”误芭蕉抬起头，疾步跟上掀开帘子走进帐内的锋王。

北冥缜借明灭烛火检查营内缺失的兵器，心下了然道：“方才是不是有人叫你？”

“是……好像听见表哥叫了我一声，”误芭蕉疑惑道：“可我一回头，只见有铳手倒在地上，恰好便生擒了。”

“他应该只是趁乱离开了，人没事，”北冥缜离开大营，走进关押那名铳手的营内，俯身仔细端详那名意识模糊的铳手，发现颈边有赤红血口。他转头看误芭蕉，问：“是你伤的？”

误芭蕉摇摇头，“是我的话这人恐怕早没命了……！难道？”她意识到什么，脸色有些惊惶，犹豫道：“不可能，表哥不会武……”

北冥缜沉声道：“他会，而且武功扎实高深。”他直起身子，意味深长道：“就是不舍得用也不敢用。”

未完待续

（暂停更新，12月底恢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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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angmaom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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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樓發表於: 2022-12-12 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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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半了，我大胆开麦：飞石太太，我一直等着你回来！等着治谁里的缜儿和砚a功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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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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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樓發表於: 2023-01-03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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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67樓(jiangmaomao) 的帖子

我来啦！！！！！！！！！（加油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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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樓發表於: 2023-01-03 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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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12.12 【缜砚】治谁（更新至69F/北冥缜x砚寒清/古代玄幻架空/前世今生）

　　166.

　　叶片从树上坠落，滴在湖面泛起涟漪，一圈圈扩大，余波穿到拱桥底下。几条小鱼游了出来，追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白李花。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哦？”站在桥边弯腰丢鱼食的人闻言笑了笑，“你是鱼吗？”

　　“我不是。”

　　“你宁愿羡鱼也不做我的门生？”

　　“我下辈子就要做这无忧无虑的鱼。”

　　“这可是你说的。”

　　于梦中转醒，冰天雪地里，砚寒清出了一身冷汗。眼前是一间静谧的木屋，冷风穿堂而过。他缓缓起身，身上的被子棉絮结成了一团团，随着起身的动作，被子里少得可怜的余温飞速消散。

　　不远处炼药炉下方的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砚寒清披着衣服下床，走到药炉旁边把柴火抽出几根。

　　木门吱呀打开了。门外站着两名侍卫，其中一名走来端详药炉，“砚医师，我们遵守时间进来了，这次药成了吗?”

　　靠在门边的侍卫忍不住劝一嘴：“百岳，你急什么？没看到砚医师脸色不好吗？”

　　“林虎裘你别装了，说实话，这里太冷了。不是人待的地方。”名为百岳的侍卫把砚寒清刚抽走的柴火又放回去，趁砚寒清把药炉拿开的空隙，把自己酒壶移到火上。

　　“这次没成。”砚寒清低声道，“大概还要再住上几日。若二位兄弟受不住了，先往南边去找个地方歇着，这极寒之地除了天气，想来也没什么凶险的。”

　　林虎裘走过来把百岳的酒壶从火上推开，“砚医师您说的什么话……我若和百岳都走了，岂不是像之前那两位一样，半路弃你不顾。”

　　一个月前砚寒清从锋王军营里逃出来，又想起误芭蕉和锋王把昏君派给他的随身侍卫杀了。侍卫本来是需要定时联络朝中汇报砚寒清制药进度的。他们这样突然“消失”，朝中可能要派人来查。所以为了不让朝中起疑，他只能先逃回都城军区，谎称自己差点被敌军抓去了，让朝中再新派一些侍卫来护送他去寻药。昏君十分重视此事，却也不想张扬，还是只送了两个侍卫过来。这两名朝中派来的新侍卫比之前死在误芭蕉手下的那两位话多一些，自然抱怨也多一些。

　　砚寒清明白他们的感受。毕竟他这一个月从都城远去西南边陲找毒蕈，途中为了找别的辅料跋山涉水，前阵子在这极寒之地，甚至要与不冬眠的蛇搏斗。砚寒清不想暴露自己会武的事情，一路动手动脚的事都麻烦这两位侍卫。一个月，就算是金殿培养的侍卫，耐心也开始不足了。

　　砚寒清把药炉里的渣都掏空，回头笑道：“只是叫你们往外走走，怎么能算逃呢？你们不用担心我，狷大哥人不错，有什么事应该也会照顾我的。”

　　冰雪铸成的山林，有这样一处容人栖息的地方，木屋主人名为狷螭狂，是这里的猎户。砚寒清十分感激他。前阵子捕蛇的事狷螭狂帮了很大的忙，后来不仅提供住处，还让出这屋子给他炼药，给他酬谢也不要。

　　除了人善良，砚寒清看得出来他身手也不凡，年轻时应是闯江湖的。狷螭狂现在隐居于此，过着不问世事的生活。砚寒清总想起从前自己也有这样的念头。

　　“你们在聊什么？”远处传来沉沉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躯披着毛皮挤进木门里。百岳回头看一眼，立刻拿起温好的酒送过去。“狷大哥，您喝吗？”

　　狷螭狂接过酒壶喝了几口。林虎裘在一旁裹紧衣裳，笑道：“砚兄怕我们在这里冻坏了，想先赶我们走呢。”

　　“走呗，等他炼好药了再去找你们。你们两兄弟老黏着他做什么？”

　　不能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是朝中人，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有嘴也说不出话。

　　狷螭狂好奇地看了一眼砚寒清。“不过你这药到底有多难炼，怎么炼这么多次还没好？”

　　砚寒清无奈地笑笑。他也疑惑这炼消魂丹的过程到底是哪里没做对，消魂丹总达不到效果。他已经与彭坤提前说好，为了炼消魂丹弑君。彭坤暂时给了他死后复生的能力，所以他才放心自己吃消魂丹试验药效。然而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消魂丹都没能让他成功死一次。

　　不知道都城那边如何了，更不知道锋王现在如何了。看侍卫还能时不时给朝中送信，就明白都城还没被攻破。他知道还有时间，但是战场上胜败总在旦夕之间，他生怕锋王哪天成功攻下都城，亲自手刃昏君，这受罪者的罪名又定下了。

　　砚寒清猜侍卫又到了给朝中汇报进度的时候了，这里不方便送信。所以他再推一下，这两个人说不定就答应先走了。“你们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还跟着我受罪。明天天亮就先出去找个暖和的地方等我吧。”

　　林虎裘和百岳交换了一下眼神，点点头。“那……我们先去镇上待着，过几日我们会再来看您。”

　　第二日，侍卫骑马离开了。砚寒清终于从时不时监视的目光中短暂解脱，能静下心处理一桌子的药材，调剂量做新的药丸，再测药效。狷螭狂又早早出去打猎。屋里屋外都十分安静，砚寒清忙活到夜晚，刚出炉的药都懒得搓成丸子，直接将药渣团在一块吃下去。此前他一共试了五轮，过去了十五天，都是失败的。

　　吃下消魂丹后，跟师父笔记里记载的感受不同，砚寒清发现毒蕈和蛇信子每次给身体的带来后劲都特别大，五轮试验相差无几。第一天他总先是出现诡异幻觉，身子时冷时热。第二天，他走路如同不着地的鬼魂，身子一半去见了黑白无常。第三天，本应该药效发作死了。砚寒清却每次都只是做梦，之后像发过热症再醒来的病人，无事发生。

　　砚寒清要解决的问题变多了，他不仅要追求最后的死亡药效，还要兼顾服药期间的人身感受。总不能吃下消魂丹后让人感到太难受，怕那昏君起疑心。

　　狷螭狂有自己的事要做，平时很少来主动打扰他，都是把吃的送来就走，有时候东西只放在门外喊一声就回自己隔壁屋内了。

　　这一次也许能成。砚寒清吃下药，惊喜地发现感受跟之前的不一样。第一天没有发幻觉，身上也没什么感受，第二天食欲大增，砚寒清烤了两只野鸡吃都食髓知味。第三天，该是验证最终药效的时候了。这一次若成功，他便能回去了。

　　砚寒清在第三日清晨醒来，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死亡沉思，忽然感慨起自己还是跟师父一样以身试药。他是无可奈何，那师父呢？

　　推开木门，砚寒清看见狷螭狂正挽着一张网准备出去。“狷大哥。”

　　狷螭狂回头看了青年一眼，开口满是白雾：“你脸色比之前好很多。”

　　砚寒清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心想应该是回光返照。“可能这几天休息得比较好……狷大哥你要去捞鱼吗？”

　　“嗯，现在冰面薄了些，好凿。”狷螭狂转过身继续往前走，“你要去附近走走吗？今天天气好。”

　　砚寒清手撑在门框边，抬头看湛蓝色的天空。“好，我就在周围走走。”

　　“别走太远。你不熟悉这里，容易迷路。”狷螭狂渐渐走远了。

　　风如冰刃刮在脸上，砚寒清揉了揉冻僵的鼻子，还是把门合上回到屋内。他深知今日是验证药效的关键，越是关键时刻越是不能出差错，他今天得把药丸子做好了。而且，砚寒清总感觉事情不会那么顺利。他有不祥的预感，希望不是杞人忧天。

　　服用消魂丹后，死前会嗜睡。砚寒清顶着困意把炼药的工具收拾了，做好的药丸子也封在匣子里锁上，已经是晌午。他算了算时间，狷螭狂一般傍晚才回来，就算提前回来了也不会进到这屋子，现在正是等待死亡的好时机。

　　把取暖的火炉灭了，砚寒清又躺进那个没什么保暖作用的被子里。正要合眼时忽然听见外面有细微的擦响。轻巧的脚步声，节奏和狷螭狂的不同。砚寒清犹豫着睁眼，外头有人喊了一句：“武师！”

　　这一声呼唤把他的睡意打得无影无踪。砚寒清立刻爬起身来，冲到门边打开一条缝。远处的人身穿毛绒长袍，从头到脚透着贵气。紫色的长发垂在身侧，随主人走动的身姿摇曳。“武师，还不出来迎接本王？”

　　砚寒清忽然明白萦绕心中不祥的预感是从何而来了。

　　山中的雪已经积很久，寒风在晴空下呼啸着。北冥华拢紧袍子走到屋檐下，踩踩足下的雪。回头看门仍然紧闭，伸出冻红的手去敲，“武师不在吗？”随着一声问句，午后突然惊起几只鸟。北冥华朝门边贴紧，又敲一下门，耳朵靠过去，屋内毫无动静。看来没人，北冥华推开门，大步走进来。满屋子的药草味让他忍不住皱紧眉头。

　　北冥华扫视了一遍屋内的东西，最后看到半敞的窗子，愈发觉得不对劲。

　　虽然是午后，真正跑起来时肆虐在身上的风是不容小觑的。砚寒清在林间奔跑，不知跑了多久，他撑着膝盖回过头看身后，眼前只剩一根根枯树静立。狷螭狂的木屋已经不见影子。

　　不假思索地逃出来，药丸器具都还在屋内。砚寒清忍不住拍了拍额头，心想，老天是不是又在作弄他。

　　狷螭狂为何与北冥华有关系？

　　砚寒清惊魂未定往前走，越走身上越冷。他为何要逃呢？他只是想到他对外承认自己是当年的砚寒清，不知道北冥华是否听说了。他之前在他面前表露那样的恨意，砚寒清不敢面对。退一步想，就算北冥华还不知道这事，砚寒清也无法坦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在龙虎山下欺骗了他，紧接着锋王就带头起义了，这样举国皆知的事，北冥华定然知道，也会反应过来他的骗局。

　　满心都是任务，砚寒清有许多事不想去在意，却发现这样无疑是给自己留下后患。

　　但现状已经不容他多虑。他的视线已经逐渐模糊，沉重的困意降下来，再往前走几步，浑身的力气都抽走了，整个人轰然倒在雪地中。合眼前，他灵识中出现无数画面，有今世他生前磨练的记忆，有另一世和三少爷相处的时光，也有再来今世后步履维艰的日子。他看了一阵，觉得这过程真是熟悉，忽然想起来这是人生的走马灯。

　　走马灯的最后，这些回忆会同躯体和灵魂分离一般陌生，变成像是在见证他人的故事。虽然他可不是第一次见这些了。但这次因为又来今世了一趟，走马灯里多了一些回忆。

　　不知道过了多久，灵魂苏醒，从沉甸甸的身体里漂浮起来，他看到阴间的牛头马面就举着铡刀和水火棍等在一旁，面容凶神恶煞，正催促他快上车。

　　看来这消魂丹是练成了！

　　这么久了，总算出现一件好事。砚寒清喜不自胜，想想这冰天雪地荒无人迹的地方，自己的尸体应该不会受到多大影响。彭坤说过阴界阳界时间不互通，为了配合阴界之规，他得去阴间走一趟再回来复生，时间还绰绰有余。

　　踏上前往冥界的车里，砚寒清瞥见车内坐了不少沉默的灵魂，有的无声流泪，有的迷茫静坐，有的怨恨不已。　

　　牛头马面忍不住睨了这年轻的鬼魂一眼，他们极少见到死后还面露欢喜的人。

　　“砚寒清……这是第三次死？第一次病死，第二次病死，第三次服毒自尽……”马面惊诧地望着名单，牛头凑过来，牛眼瞪大一瞬又恢复原状。“哦，原来是跟天界那边有关系的，等会到桥前就把他放了吧。”

　　牛头马面驱车前往许多地方，车内又进了不少鬼魂。砚寒清被挤到角落，跟一群孩童坐在一块。他忍不住看了那些孩子一眼，个个面黄肌瘦。

　　“九重世一发动战争我们就忙得停不下来！”抱怨归抱怨，马面嗤了一下鼻子，还是兢兢业业拉着车驰骋万里，窗外头什么景色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的孤寂，和无数奇怪的杂音混合在风声里。砚寒清偶尔听到车外有许多挽留的声音，祈祷的声音，哀嚎的声音，好像是人界穿插进来的。

　　砚寒清安静坐着，慢慢察觉到一件事。前世他病死，另一世他也病死，按理说他已经来阴间好几趟，为何再活过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他猜测，阴间的记忆和阳间的记忆是单向流通的。从阳界去往阴界，或许会记得阳间的事，但是从阴界去往阳界，也许阴间的事都会忘了。

　　听着车内隐隐的哭声。砚寒清想，不记得阴间这趟旅程倒也是件好事。

　　“六重世到了，里头的人腾个位置。”牛头马面扯开嗓子叫唤，回头却被眼前刺目的光惊得定了动作。马面忍着眼睛剧痛翻看收割名单，拦住眼前正要上车的鬼魂，“等等，你去另一辆车。”

　　在黑暗冥道上，任何发光的东西都十分惹人注意，更别提这鬼魂身上散着又热又亮的光芒。砚寒清忍不住探头去看。牛头为这鬼魂造出一辆车，车内外的装饰一看就跟别的鬼坐的不同。

　　马面犹豫道：“这鬼身上的龙气迟迟不散去……我们要收吗？”

　　冥冥之中有一只手伸过来攥着灵魂本体撕扯。本不该有任何冷热的感受，砚寒清多看几眼车外的光景，却迅速感觉从头到脚都失温了。

　　是……不……不可能！

　　砚寒清忍不住冲到车门边，终于看清楚那漂浮的鬼魂。那身型太熟悉，鬼魂有一头银白色的长发，佝偻着身子，正要往那辆车飘过去。

　　“坐回去！”牛头一根棍子抡过来，欲把砚寒清的灵魂打回原处。

　　“他不能死！”握住身上沉重的木棍，极度的恐慌让砚寒清声嘶力竭。车门外闪烁着光芒的鬼魂忽然转过头，视线跟他对上。

　　看清那是一张苍老的面容，砚寒清惊愣在原地。

　　鬼魂的确顶着北冥缜的脸，却是六七十岁的模样，苍老而饱经风霜的面容，看人时的眼神却并非岁月沉淀后的浑浊，而是一如既往的清亮。

　　牛头见棍下那年轻的鬼魂仍在不安分地挣扎，心想这青年方才还喜笑颜开上车，现在怎么忽然痛哭流涕的。马面在一旁忍不住斥道：“这是见到故人了？坐回去，你们又不是同一世的！”

167.

　　鬼魂收敛身上的龙气，抬起手，指着那年轻的鬼魂沉声道：“他跟朕坐一起。”

　　牛头马面忌惮这鬼魂身上灼热的光芒，不敢反驳他，只能疑惑地来回瞧好几眼砚寒清，把棍子移开一点拨动他，“你！跟他去一辆车。”

　　众鬼魂七嘴八舌议论了好一阵，砚寒清听不太清外边的动静，只看见马面指着另一辆车瞪他。“还不快过来!别耽误时辰！”

　　在拨弄的棍棒下怔了一瞬，砚寒清迅速跟着那受优待的鬼魂去到另一辆宽敞舒适的冥车内。

　　马面看了看名单，念道：“北冥缜，寿终正寝。”

　　离了拥挤压抑的冥车，砚寒清和那鬼魂坐在了一起。奇怪的是，他的灵魂并没有被这鬼魂身上的光芒影响。

　　“你是谁？”苍老的声音传来。砚寒清抓紧自己的袖子，声音有些颤抖。“你又是谁？”不敢回答这鬼魂的问题，他不清楚鬼魂为何邀他共乘冥车。

　　看着那张脸，砚寒清心底更是恐惧不已。慌张之中只记得刚才马面说他们并非同一世的，那他就能肯定，这鬼魂不是锋王。

　　不是锋王……那是谁。

　　是三少爷吗？可是彭坤说过他这一世和三少爷那一世的时间是同时进行的。若彭坤没骗他，眼前苍老的鬼魂，也不是三少爷。

　　即使如此，砚寒清心底还是忍不住涌上寒意。

　　冥车正无声往前跃进。车内苍老鬼魂沉默了一会，问：“你很年轻，为什么死了？”

　　砚寒清怔了怔，抬头和他对上眼，答非所问道：“你……你是……三少爷吗？”言语一出，他完全明白自己最恐惧什么答案，虽然他知道不可能，但是也要确认，不愿让那个答案有一丝可能。

　　好在眼前的鬼魂毫无反应，他耷拉的眼皮无力垂着，砚寒清几乎看不清他是什么眼神。

　　鬼魂过了一会才沙哑着开口：“朕的确是老三。但是，还没人叫过我三少爷。”

　　砚寒清长长松了一口气，仍是觉得后怕。他抬起双手捂着脸，低下头撑住膝盖出神许久，心中闪过莫名的念头。“你……你方才自称朕？你生前，大家都如何称呼你的？”

　　鬼魂思考了一下，回他：“殿下，王，陛下。”

　　砚寒清恍然明白了，眼前也许是某一世的北冥缜，而且听称谓，在那一世他还是天下共主。

　　“朕已经回答你很多问题了，你什么时候回答我？”

　　砚寒清意识到眼前的人生前是天下君主后，畏惧权势的性子就冒了出来。他忍不住坐远一些，说话也谦卑起来。“我吃药……然后就来了。”

　　“吃错药？”

　　砚寒清下意识摇摇头，但是看眼前老人眉头忽然紧皱，又点点头。

　　鬼魂收回视线，双手放在自己腿上。“你叫什么名字？”

　　砚寒清犹豫了一下，把名字老老实实说了出来。

　　鬼魂听到答案，猛然抬起眼，仔细审视起他来。

　　感受到鬼魂的凝视，砚寒清心底有些紧张。难道在那一世，北冥缜也认识自己？正疑惑着，他看到鬼魂身上的光芒黯淡了不少。“你过来。”

　　砚寒清不知道这鬼魂要做什么，但还是慢慢靠近过去。鬼魂嫌他太慢，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拉了过来。

　　“！”忽然靠近了，砚寒清惊愕地发现，老人狭长的双眼通红湿润，他更近地看清眼前年轻的面容，叹了口气喃喃道：“是他年轻的样子。”

　　闻言砚寒清愣了愣，用力挣脱鬼魂的钳制，无措笑道：“你……你认识我吗？不可能，我们不是同一世的。”

　　“朕让你和朕一起坐，是好奇，你为什么长得跟朕认识的那个人一模一样……”老鬼魂平静道，“名字也一样。你不会是他的后世吧。”

　　“在下不知你指的是谁，但……我就是我自己。”砚寒清喉头一堵，本要说你不也是我认识的人的前世吗，但是看老鬼魂失魂落魄的模样，却无法开口了。

　　他从这样年迈的北冥缜身上感到某种莫名的孤寂，灵魂里明明没有长肉做的心脏，却不知为何，有什么丝丝抽疼起来。

　　老鬼魂这样的反应让砚寒清忽然好奇那一世的自己和北冥缜到底是何关系。他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那鬼魂：“你认识的那个人……是如何的？”

　　“胆小，懦弱。”

　　听到这么干脆的回答，砚寒清心底有些不甘，那一世的自己竟是这样的。

　　老鬼魂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声道：“他的武功在朕看来是天下第一……但是他太怕麻烦，后来隐居山林，再也没出世。”

　　砚寒清听着这描述，忽然觉得有些耳熟。他忍不住追问道：“难道这个人没有半分好吗？”

　　“温柔善良，正义勇敢，不仅文采高……”老鬼魂仿佛被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列举那个人的好。

　　夸得砚寒清都有些坐不住了。他心底忍不住嘲笑自己，为什么那一世，他也是这样让人又恼又不能恼彻底的性子。

　　“知道了。”砚寒清开口止住老鬼魂的嘴巴。“我知道……他有多好了。”也不知道这鬼魂是胡乱拼凑的词句还是真老了说不好话，明明方才还说那人胆小懦弱，现在又说正义勇敢。好奇归好奇，砚寒清直觉不该再打听那一世的事了。

　　老鬼魂总算不开口了，跟砚寒清静静坐在驰骋的车内。冥道丝滑无阻，冥车又驶得过快，车内便仿佛什么都静止了。这种静止逐渐让砚寒清觉得不安，因为无法感知到时间过去了多久。

　　好在老鬼魂忽然开口了，让车内有了些变化。“你刚才在那车上，为何说朕还不能死？”

　　砚寒清想起刚才自己面红耳赤抗争的模样，赧然涌上来心头：“我认错了，把你认成了我认识的人。”

　　老鬼魂忽然笑了，攥住砚寒清的手问：“是你刚才提的三少爷吗？莫非是朕的后世？”

　　砚寒清怔了怔，偏头说道：“是……吧。”

　　鬼魂喜极而泣，长叹一口气道：“好……真好……无论哪一世，我们都是知己好友。”

　　知己好友？

　　砚寒清忽然被这个字眼定住了身体，望着眼前的笑颜，忍不住把手腕抽出来。

　　原来在那一世，他和北冥缜只是好友。

　　“怎么了？你这反应……不是好友？”鬼魂语气陡然低落，伸手按住砚寒清追问：“不是好友……难道是仇敌？……朕就说这造化真是弄人。”

　　原来北冥缜老了这么絮絮叨叨吗？砚寒清认真望着老人，想起沉默寡言的三少爷，过往的回忆逐渐让他失笑。

　　“不是仇敌。”他轻声回答眼前不依不饶的老人。

　　“不是好友，也不是仇敌，那是什么！”老鬼魂忽然紧张起来，灵魂迅速变得膨胀巨大。砚寒清吓了一跳，在鬼魂的爪子下用力挣扎起来。

　　“奈何桥到了！下车！”牛头马面拉长了音喊叫，在外头用力拍拍冥车，鬼魂们都循声默默飘了出来。

　　奈何桥周边仍是无尽黑暗，只有桥和冥河可见。砚寒清跟着下了车，手臂仍被老鬼魂抓着，他紧紧追问：“回答我！”

　　鬼潮拥挤，一个个鬼魂踱到奈何桥上面，在鬼卒催促下将孟婆汤一饮而尽，转身成了无忧无虑的模样，顺从地进到冥船里，再朝着冥川尽头荡去。

　　牛头马面把队伍末端的砚寒清用镰刀勾过来，“你在此等候，不用过桥。”

　　始终没有得到答案的苍老鬼魂跟在队伍后面，恍然若失盯着他。砚寒清看了只觉得不忍，便背过身子，望着远处一望无尽的黑暗。

　　真是奇怪的经历，来阴间一趟居然遇上其他世的北冥缜。生前参与了北冥缜的人生，死后在阴间也陪他走了一路，想到这，砚寒清不知是哭是笑。

　　若是这么多世他都与北冥缜相识，这是什么缘分？

　　但，他好像也不是每一世都能和北冥缜有交集。今世他患上黑疫死去之前，只与锋王擦肩而过。

　　砚寒清悄悄回头看奈何桥。正好望见举着一碗孟婆汤的北冥缜，不知道那汤是有多难喝，他紧皱眉头思考一阵，才拿袖子掩面要痛饮。

　　隔着牛头马面的背影，砚寒清瞧见北冥缜只喝了一半，剩下的都偷偷撇到了身后冥河里。

　　“走了走了，回去。”马面伸手在名单上一划，砚寒清三个字消失得无影无踪。砚寒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位鬼卒驾着拖去与奈何桥方向相反的昏沉黑暗中。

　　意识再次弥散间，砚寒清忽然鼻酸想落泪。

　　蓝白的天色悬在严寒之地上方，四周静谧无声。砚寒清睁开眼，很快在茫茫雪地中站起身来。他疑惑，为何自己的身体如此畅快。他低头再看自己的手，冻疮都不见了，浑身舒服得宛如新生。

　　砚寒清弯腰拍拍身上的雪，逐渐想起来，自己方才是死了。

　　我死了……然后呢？砚寒清有些疑惑，就好像只是睡了一觉，什么感觉也没有，可又与睡觉不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了，但是不知道这个从死到复活的过程是如何。

　　彭坤明明说过他要去阴间走一回的，但是为何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

　　醒后心底虽然感到空落落的，砚寒清还是感激自己活过来了。他抬头望见枝头的乌鸦，想到还得回去拿研制成功的消魂丹，止不住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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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九脈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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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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