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4.24 【雅漠】但吹薄霜红（完）by 知名不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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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4-24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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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24 【雅漠】但吹薄霜红（完）by 知名不具

【雅漠】但吹薄霜红（完）by 知名不具

warn：主要是碧眼银戎x紫芒星痕，有邪天御武x紫芒星痕情节，有御不凡→紫芒星痕倾向，雷者注意闪避！
summary：和亲梗+背德文学+生子+狗血。

01

笑剑钝知道自己又做梦了。梦里青年敲开他的房门，脸上是试妆的残红，难得有些仓惶。青年抿了抿唇，似有些难为情地低声问他。

“三哥，我们去苦境好不好？”

笑剑钝叹了一口气，从梦里醒来。

屋外无月，星子也寥落，墨浓的夜色泼在临山古照的竹林里，投下更深的黑影。那些竹影摇晃着，像是凌乱的伤痕。

他身上也总是有伤的。

想来这话有些奇怪，武者身上有伤是再寻常不过之事。只是解语她们每每总说他这副模样与刀与剑与伤都不配，教人见到便忍不住惊异，便忍不住惦念，便忍不住多瞧两眼。

是这般么？无怪乎那人也见不得他受伤，每每都要蹙起眉抿紧唇盯着他的伤处瞧。他浅浅弯起嘴角，漫漫想着，但时日离得久了，面目总也模糊不清，有时候恍惚觉着那眉宇神色拧着自责和懊恼，有时候又觉得是有些哀伤，前世旧梦一样。

他也曾问过解语她们，既不与刀剑相配，那要与何相配？

自是花、酒、美人。

笑剑钝垂下眼，略笑笑。可不就是花、酒、美人。

醒听琴、醉舞剑，笑剑钝在苦境的日子绵软得像是泡在春水里，泡得他许多事都消解。偏只有双眼睛，倒像水洗晶玉，愈发澄澈清明起来。

快天亮了罢。他眯起眼睛。极目处洇出一线瑰紫，虹霓云霞浪潮般铺染天际，晕得半个世间都隐透棠色。

那束像极某人龙鳞的莹光，在快要沾染上他袖角时又退潮般渐渐散去了。

天刀笑剑钝心口莫名疼得一窒。

起风了。春海棠枝叶簌簌，花瓣落了他满身满头，像一场浩大的雪。

是暮春了。

02

苦境的景致风情与上天界相去甚远，唯独暮春之时，软风和煦，日光融融，到处是水泼一样的光亮，和梦中故土方有几分相像。

上天界常年云气弥漫日月高悬，无论昼夜都明晃亮堂，结界一罩便好似颗巨大珍珠，遥挂于四魌界最高处。

天光把一切都笼得极轻柔。

迟钝如紫芒星痕，从来也都知晓那柔软得有多不像话。他被邪天御武压在身下时，时常便会透过寝殿高窗愣愣望着天际。

邪天御武不太关心这位上天界战神所思所想，但偶尔尽兴了也会捏过紫芒星痕的脸问他在看什么。

紫芒星痕大多数时候沉默不语，他惯来话少，嫁入火宅佛狱后更是不大开口了，阖宫上下都在悄悄议论王怕不是娶了个哑巴王后。

“月亮。”

紫芒星痕扭过脸又去看天，他太久不说话了，嗓子哑得像是吞过一把砂。

“月亮？”邪天御武哈了一声，仰头大笑起来。

火宅佛狱居最四魌界下层，污浊之气充盈弥漫整个境界，常年不分四季，不见天日，何来的月亮。若非如此，他又何须向外征伐以至被困囹圄数万年。

绵荡笑声饱含内劲，地面震动石粒弹跳，寝殿中有合抱之围的石柱几生裂纹。

紫芒星痕大婚之日，功体便被尽废，龙躯更不耐秽浊，连一分真力都受不住，遑论这磅礴魔元。他眼前一黑喉头腥甜，唇角溢出细细血线。

邪天御武道，“王后怕是想家了，不若孤修书一封，着你兄弟相见。”

这淡淡一句倒似比方才威力更甚，紫芒星痕抬手抹去唇边血迹，他不知邪天御武此言真假，亦或是磋磨他的新法子，便撑起身子跪在邪天御武两腿之间，低下头笨拙地含住垂软的那物。

“不想见么？”邪天御武缓缓吐出一口气，把手指插进他柔软卷发中梳弄，“我以为你们五龙关系挺好。”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一声，“是了，关系好，你也不至于臣服于孤胯下。”

但邪天御武仍是被这乖顺讨好到了，他不再提修书之事，只缠着满手发丝按紧紫芒星痕后颈。紫芒星痕的口活十分糟糕，可只要一想到雌伏于身下的是上天界五龙战神，邪天御武的阳物就粗涨得紫芒星痕快要含不下。

寝殿乌沉旷寥，薄纱轻曼，灯烛不分昼夜地燃着，摇曳出一地惶惶鬼影，极目处幽深如墨，好似有庞然魔物在栖息蛰伏。

数月后，上天界来使。

“非是孤相邀。”邪天御武站在婢女身后向紫芒星痕道。婢女正在小心翼翼服侍紫芒星痕穿戴冠服，待整理好龙纹绶带，邪天御武挥退婢女，亲自上前为其戴冠。

按说接见使臣而已，倒不必如此隆重，但邪天御武想他如此。他要他去见，不是紫芒星痕去见，是上天界御天龙神去见，是火宅佛狱的王后去见。

“会是你想见的人。”邪天御武衔着他耳垂说道，臼齿一搓，玉白耳垂撕裂出小口，血珠滴落下来。

紫芒星痕眼睫一颤。

*

碧眼银戎站在大殿正中出神。这趟差事他本欲抵死不从，奈何天尊皇胤到他房中执着他的手唉声叹气了一个晚上，说：“白帝尚且年幼，赤麟他……哎，如今除了三弟你，为兄又有谁可托付呢。”

碧眼银戎静静望着他们这位嫡出的太子哥哥，末了抽回手道，“我去便是。”

他想，天尊皇胤恐怕从不知晓，从来只有他一人以为五龙亲厚。

要知道他们并不亲厚实属正常，御天五龙除却天尊皇胤与炽焰赤麟外皆是旁支，紫芒星痕一脉甚至旁得有些远，若非龙皇钦点龙护，把他们圈一块儿长大，此生也不见得会有相逢之时。偶尔听得几耳朵的闲话传言或是他们漫长龙生里仅有的相交了。

然而神殿上领了命受过封，天尊皇胤伸手揽过他们四个拍了拍，从此便要做起血亲兄弟来。

彼时，紫芒星痕是条尚未成年的小紫龙，人形身量亦是劲瘦少年，一头银灰杂红的蓬松卷发，长及脚踝，裹得整条龙都好似一团飞絮揉出来的。及至长成，形容冷峻，碧眼银戎一瞥之下也总觉得对方魂魄里的柔软捂都捂不住地要漏出来。

少年嗓音低柔微哑，略一点头唤了他一声三哥。

但少年时期的紫芒星痕其实不大亲近他的，只会远远地、默默地望着他，便是后来，他俩有那般的情谊了，紫芒星痕也未曾说起过缘由。

而如今，他便也无从问起了。

两列冷光迸射，随着甲胃撞击之声，亲卫摆开阵仗，拖着腔调传禀：

王和王后驾到——

碧眼银戎指尖微颤，背上旧伤又疼了起来，疼得他有些耳鸣。教人晕眩的尖锐嗡鸣声中，宽大衣摆从石阶上拖曳而过。是受册或谒庙时方着的王后冠服，那冠服之色秾丽得诡异，像是流淌着的血河。

纁袡上织金瑑绣的纹样和大婚之日的凤冠霞帔很是相像。赤金的绣线，绣得非是祥云吉纹，而是曼陀罗花，看久了那一针一线仿佛能汩汩渗出血来。

送嫁的路上，星痕搂着他的脖子，嫁衣的袖摆就这样在他眼前晃啊晃，他走了多久就盯着看了多久。他背着他，走过登天道，走过婆罗堑，从诗意天城到句芒红城。送嫁路是那样长又那样短，好像就那样走着便能走尽他和星痕的一生。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在送亲队伍的喧天锣鼓声中显得格外寂寂。

那样的死寂有时教他心悸，好似他的星痕正在他背上沉默着一点点死去。他忍不住想唤他一声，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到底是有些生气，又十分的伤心。

他并不拙于言辞，但为人清雅亦不长于口舌。在前一晚，他的话已同人说尽了。

紫芒星痕把他推倒在床榻上，那样笨拙而急切地同他抵死缠绵时，他还以为他要矫直心意。

「星痕，我们去苦境好不好？」

他几乎是哄着他，像小时候逗他玩那般哄他。紫芒星痕汗涔涔地软在他身下，小腹都被灌得坟起，依旧只透过覆面的凌乱发丝，沉默着、定定地望着他，像是块黟山苍石。

然后摇了摇头。

在有一瞬里，从来温雅蕴藉的碧眼银戎几乎是有些恨的。他知道他的星痕纯澈、良善、沉稳、坚毅，可他从不知他的星痕有这般的固执。

放人上轿时，星痕倏而紧紧搂了他一下，随即便松开了手，短暂得像昨夜最后一触即离的吻。

星痕……

他转身想抓住紫芒星痕的手说些什么，轿帘已然垂下，织金下摆隐入其中不见。

碧眼银戎闭上了眼。

已到火宅佛狱地界了。

千里焦土，焚风灼面。残存的一点温热，也渐渐烧尽散去了。

*

碧眼银戎听得闷闷鼓声。像是下雨了，稠密促急之声敲得人心烦意乱气海翻腾。他睁开眼睛，是火宅佛狱地脉下滚涌的岩浆喷发，焰泉回落，流火四溅，砸在王城结界上，恰似嘈嘈急雨。

“在上天界待得久了，有时倒会想念佛狱的火雨。”邪天御武携紫芒星痕落于王座，支颐向碧眼银戎道，语气好似与故友闲谈，神色倒是狷介狂傲，“五龙主帅也未想过，还能有站在吾阶下一日罢？”

他当年挑起战端，落败后囚于上天界，五龙看守其万年之久，非要说，倒也确实算得上熟稔。只不过这份熟稔对昔日佛狱之王或今日的御天五龙而言，皆是屈辱。

“吾为炽焰赤麟而来。”碧眼银戎开门见山，他今日无意周全礼数，但骨子里温雅之人，纵是语气淡漠，也无凌人盛气。只是声音凉浸浸的，像是春夜里尚未完全化冻的溪流。淙淙潺潺地淌过，经络里就好似要结起冰碴来。

是那样温柔的寒凉透骨。

紫芒星痕觉得有些冷。

“你倒提醒了孤，是多赖赤麟小儿，全了孤思乡之情。往日孤总以为御天龙族这等荒木清气所生的神物，与吾等秽土所生之魔物不同，是讲孝悌忠信的，如今看来也不尽然呵。”

碧眼银戎恍若未闻，又问道，“炽焰赤麟何在？”

“孤凭何相告？”

“贵界以武为尊，佛狱主离境过久，自有新王诞生，而今旧主回朝……”碧眼银戎慢慢撩起眼皮，“听闻新王已经让位，退居三公。”

他话没说透。一山何容二虎，新王旧主必起纷争，火宅佛狱纷争内乱元气大伤，可不正是其余三界乐见其成之事。

“想来便是上天界不插手，杀戮碎岛和慈光之塔也不会真的放任足下蛟龙入海再掀兵燹。”

“你在威胁孤？”

“佛狱主将炽焰赤麟行踪告之，御天龙族不入盟约。”

“不入盟约……”邪天御武嚼着这四字大笑出声，暴涨魔威有如山岳压顶而来，“天尊皇胤来此尚要唤吾一声‘王叔’，区区小辈有甚资格替龙皇做此交易。”

碧眼银戎倏而抬眼，眸光如冷锋湛然，隐有怒气。

邪天御武与龙皇、雅狄王平辈，四魌武评会上确有兄弟相称，道一声“王叔”本不算折辱。但火宅佛狱礼乐崩坏，从无庠序之教。他本想问一句，既知有上辈名分，凭何要强纳小辈为后。

这话翻腾在他舌尖之下，刀锋利刃一般割得他口中咽喉血肉模糊，一个字也吐露不出。

邪天御武逃回火宅佛狱的第二个月，就给诗意天城来了信，信里内容荒唐得很，说要求娶御天五龙之一。具体是哪一位倒没有说，只是之一。他昏沉之间，听得雷声滚滚，震得他心口闷痛。那是龙皇震怒，龙气爆涨，引得天生异象。后来才听说，倒不全是那封信之故，是紫芒星痕长跪殿外数日，说愿入佛狱和亲。谁都知道邪天御武哪是诚心求亲，不过是要撕上天界的脸皮。御天五龙既是龙族颜面，又有多年看守之怨，嫁过去不知要被怎么磋磨。

可事后无论碧眼银戎如何逼问，紫芒星痕只说邪天御武逃脱是他之过，他自该承担。是说当日原是他轮值，炽焰赤麟以军情诱骗，诓他换班追击佯敌，以致邪天御武逃脱。向龙皇呈请之言亦是，如今天尊皇胤同悦神族少主储位之争在即，炽焰赤麟叛逃，碧眼银戎重伤初愈，邪影白帝年岁尚小，五龙分崩离析皆罪在他身云云。

碧眼银戎近乎失态，他急道，这岂是星痕之过？又岂能是星痕之过？龙皇垂目似有长者悲悯，向他缓声道，是星痕心意已决。

心意已决……呵。

巨大根系从地面拱出，如天地之鞭，在火宅佛狱境内肆意横扫，山摇地动，魔兽奔逃。

神龙动怒，荒木有觉。

“放肆。”邪天御武神色一冷。

未曾想不待他出招，原本木偶般端坐一侧的紫芒星痕竟合身扑出挡在他身前。碧眼银戎收势不及，裹挟风雷的青龙之力全数打在那瘦削的脊背之上。

紫芒星痕吐出一口血，撞进邪天御武怀中。

“星……”

“你……”

变故如此，在场之人皆是有些怔愣。

碧眼银戎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他极为艰涩地抬眼望过去，瞳孔针扎似地一缩。紫芒星痕正从邪天御武怀中挣扎着起身，想是礼服繁复，腰身显得胖了些，那张脸苍白尖削了许多，双凤翊龙冠压在额上，好似能压弯那颗头颅。

腔子里的东西动了动，疼得他像是死了一遭又死不痛快，还要一刀刀生受着凌迟。不是早该淌尽了么？在那晚之前和那晚之后。静静地缓缓地，更漏一样，滴干了心头血。碧眼银戎抬手摸了摸胸口，怔怔地想，可为何还是疼得这样厉害？

紫芒星痕不敢去看碧眼银戎，他全身经络都仿佛被一寸寸震断了，也分不出半分气力。那般重击之下，他只来得及凝聚起仅剩的一点护身龙气护住小腹，但那小家伙不耐佛狱环境，本就极不安生，此时几乎是肆虐起来。

别闹。他在心里勉力呵止道。可小家伙别说灵智未开，便是灵智已开，如此威压之下，也是要嚎啕大哭的。

紫芒星痕眼前一黑，再也撑持不住倒伏下去，被邪天御武揽抱在怀中。

邪天御武掌心的焚风邪火熄冷下去，他抱着紫芒星痕冷哼一声，便只跺了跺脚，气劲扑出压住震荡地脉。

紫芒星痕僵在那里极力忍着不敢动弹，怕被瞧出端倪，眉心也不敢轻皱。疼到极处，人便有些恍惚，眼前黑一阵白一阵，分不清那些疼是来自皮肉筋骨或五脏六腑的哪一处。

三哥生气了，他昏昏沉沉想着。

全上天界都知晓银戎殿下温润谦和脾气好，眉梢眼角总是蕴着笑意，天大的事儿塌在眼前，他也能泰然处之。银戎殿下生得又极好，不止是漂亮的那种好。御天龙族本由四魌界之源大荒木所孕生，碧眼银戎属青属木，与荒木本源最为接近，是其散逸生机化灵。故而，碧眼银戎的好，是举手投足都清贵风流的那种好。王宫里长老们都说，亏得银戎长驻军中，若放回诗意天城，城里姑娘们的芳心怕是能催得整个上天界花团锦簇春日不败。

所以，是鲜少有人见碧眼银戎生气的。

但紫芒星痕小时候其实不大敢亲近他这位三哥，倒并非是旁支庶出的缘故，他也说不上来，只觉他这位哥哥总不似真的，好像他一转头一背身，就会散于风中，溶于月下。于是，纵是不亲厚的数百年月里，他也总小心翼翼地守望着。

直到有一日，碧眼银戎站在他面前，噙着笑问他，星痕可是有话要同吾说？

记得好像是大战方歇，边境贫瘠，云气也缥缈若无，燎原焚野的魔焰一烧，倒有几分云蒸霞蔚的意思。

碧眼银戎穿巡其中，一一视察负伤同僚，神色端疏沉静。忽而，似有所觉地撩眸看过来。

他心尖莫名一颤，继而便有些心虚，正想硬生生转开眼去，余光便见那双青鳞银丝战靴踏着一地火光余烬朝自己走来了。大抵是要怪失血有些晕乎，紫芒星痕恍惚了下，就被碧眼银戎堵到眼前来。

被抓包当场，紫芒星痕当即有些脸热，他想埋下头去，又觉着不好，硬撑着没有避开，那绯色便一路从脖子漫到耳廓来。

碧眼银戎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紫芒星痕被摸了头，有些懵然，半晌才摇摇头。

碧眼银戎便叹口气，“还是这般不愿与吾说话。”

“没有。”紫芒星痕怎见得他有半点低落，急忙否认。“银……”他张了张唇，似乎在舌尖换过好些个称呼，终是开口道，“三哥很好，是吾不会说话。”他确是拙于言辞，“吾、吾……”努力了半天，仍是说不出什么来，最终只得闭上嘴，略蹙起的眉间流露出苦闷又踟蹰的神色。

碧眼银戎见状，不禁展颜一笑，霎时间天光倾洒一脉清华。

紫芒星痕又呆了呆。

“吾很好么？哪里好？”碧眼银戎掠袍在旁边坐下了，端起他受伤的手臂，掌心凝起灵力。

为了追上被引诱过深的邪影白帝，紫芒星痕孤身一人撕开战线逼退敌军右翼，自己也被裂日弓射伤，好在箭簇无毒，击破护体龙气后去势已衰，伤口也并不深重。裂日弓名裂日，乃是箭簇上有机括，以灵力催动，扎入体内后箭簇会裂散出倒钩，不狠狠撕扯下块血肉来莫想轻易拔出。紫芒星痕不肯劳动军医，自是自己生拔出的，伤处此时又渗出血来，滚烫龙血顺着他胳膊蜿蜒淌下，浇灭脚边一小簇魔焰，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碧眼银戎并不通晓歧黄之术，但许是灵力中蕴含荒木生机，倒是能催生与他灵力同源之人的自愈之力。

紫芒星痕哪肯教碧眼银戎浪费灵力，急忙想抽回手，却被对方紧紧抓住了。

“别动。”碧眼银戎语气轻柔极了，像是在哄他。紫芒星痕登时便一动不动了，碧眼银戎觉着好笑，捏捏他手掌道，“吾见你对赤麟也不若对吾这般拘谨，莫非吾比赤麟殿下更教人惧畏些？”

紫芒星痕没有说话，他左右也只说得出三哥很好这四个字来，索性又当起了锯口葫芦。

碧眼银戎也不逼他，只倾过身子去查探伤处，那箭簇扎在近肩背处，凑得近了，浅金发丝流水一样从颈边淌下来，柔柔地垂在紫芒星痕指尖处，垂落在他怀里。紫芒星痕觉得酥痒，不禁略略蜷缩起指尖，少顷又悄悄松了开，任那发丝在他指尖来回扫动。

“忍着些，疼要说。”碧眼银戎少用这个法子，是因生发之力虽能催血肉生芽，但其中滋味极不好受，初时如被雷亟火燎，继而又坠寒潭冰河，寒热疼痒两极撕磨，极是煎熬。

紫芒星痕惯来是能忍的，便是往后想起今日来，这样的伤势也算不得什么。他盯着碧眼银戎柔顺的发梢，慢吞吞抬眸向上，掠过瓷白的颈项、莹润的唇瓣、秀挺的鼻梁，落在低垂的眼睫上。

碧眼银戎眼睫长密，缀着雨滴般的光亮，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紫芒星痕看得入神了，隐约觉得痛，那痛朦朦胧胧的，不在伤处，像是在心口，好似有什么要顶破血肉钻出来，抻得他龙魂龙魄都痛。

后来，他嫁入这无昼无夜之地，时常痛得很了，便模模糊糊想起这日，垂落在他怀里的原是他的月亮。

“嘶——”邪影白帝叼着凤羽草根凑过来，见伤处狰狞忍不住后仰过身子咧咧嘴，好像疼到的是他一样。

“白帝。”碧眼银戎叫住他们这位幺弟，声音仍是柔柔的，又不知从何生着一股严厉，“你该要同星痕说什么？”

邪影白帝挠挠头，小声道，“谢谢四哥。”

“还有呢？”

“对不起。”邪影白帝边说边悄摸着往后蹭，趁着碧眼银戎仔细查看紫芒星痕伤势之际，一溜烟地偷跑掉了。

紫芒星痕望着邪影白帝的背影想，他也应该要逃的。为什么要逃，逃什么呢，直到今日，他坐在黑沉大殿上，被邪天御武勒着腰身搂抱在怀里，再望向碧眼银戎时，也并不十分明白。他只是想着，早知总是要逃的，他应该避得远一些、再远一些，远得三哥再也瞧不见他。如此，诗意天城的碧眼银戎或许会有更好的、不必为他所坠累的一生。

耳际惊雷炸响，王宫守卫掀倒在地。正自出神的碧眼银戎后退半步稳住身形，咽下口中血沫以及尚未问出口的关心之语。

是了。是他失态越界了。火宅佛狱的王后，和他碧眼银戎又有甚干系。

他竟轻笑出声，把目光从环抱着紫芒星痕的手臂上挪开，定了定神向邪天御武道，“吾携龙皇令追缉炽焰赤麟，摄全权。吾一诺如龙皇亲言。”

邪天御武当然知晓碧眼银戎所言非虚。自古谋权实乃谋利，上天界虽负看守之责，然与佛狱相去甚远，既不接壤亦不毗邻，实无相争必要。“倒不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了么。”

“四魌众生皆为大荒木所出，本无高低贵贱之分。若以分别心分别视之，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说得冠冕堂皇！”邪天御武冷哼，“若无分别心，同孤说说炽焰赤麟这条六爪异龙又怎会叛逃助孤。”

碧眼银戎无心再同佛狱主争口舌之利，“佛狱主若当真不愿相告，银戎这便告辞了。”

“苦境。”

邪天御武叫住他，勾起唇角一字一句道，“看在王后为孤挡这一掌的面子上。”

碧眼银戎恍若不闻，他略一致意，折身便欲离开了。

邪天御武忽又想起什么也似，“说来，孤的王后这些时日瞧着有些萎靡，想着应是想家了，正欲修书召其亲人相见。你此番前来，孤还道是你们兄弟二人心意相通，原是孤臆测了。”

碧眼银戎蓦然回过头，紫芒星痕正悬眸望来。

后来的很多年里，碧眼银戎时常会梦回此刻。短短几步远的垂带踏跺黑沉得好似深渊天裂，他在这边，星痕在那边。

碎石滚落，回音杳渺。

天风浩荡而过。

星痕略动了动唇，可太远了，他听不清。

*

碧眼银戎走了。

紫芒星痕雕塑一般动也未动，像是魂魄也随对方一道走了。

唤了两声未得回应，邪天御武伸手掰过他的脸凑到他耳边问道，“王后可真教孤意外，不过……孤更想知道，王后这一舍身究竟是为着孤呢？还是为着你这位并非血亲的哥哥？”

紫芒星痕愣愣地，生锈也似地慢慢转动眼珠看他，瞳孔空茫无焦。

邪天御武把人惯在王座上。

紫芒星痕剧烈地咳了起来，咳着咳着便开始干呕，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只一口口吐着血，终是晕厥了过去。

紫芒星痕晕不踏实，又醒转不过来，就做了些凌乱的梦。

有时是那晚的荒漠。他们追缉邪天御武到两境交界，荒漠的夜极冷，沙丘起伏像是层叠的白色海浪。影神刀的刀锋比月色还亮，而后便是溅在他脸上的血。炽焰赤麟在碧眼银戎身后睁开了刀龙之眼。

有时是滚滚岩浆烈烈火海，碧眼银戎毫无生气地躺在他怀里，无论他如何呼唤都全无回应，他觉得满手粘腻，烫得惊心。原是碧眼银戎的血沥干淌尽了，汇聚成血洼，燃出一片火海。

紫芒星痕心口剧痛，从梦魇中挣扎醒来。

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佛狱天光之下，仿佛犹染血色。

那个时候碧眼银戎背上的伤太重了，没办法躺着，他就终日这样抱着他。那样长的伤口，从肩侧横到后腰，整个背上血肉模糊，几乎要把人给劈做两半。影神刀是邪天御武之物，刀锋淬着魔焰邪火，幽蓝魔火烧在碧眼银戎的皮肉骨血里，烧糊皮肉再崩裂一层，刚包扎好的绷带转瞬又浸透鲜血，一遍又一遍，淌得他满手满怀，一身的衣袍浸得能拧出血水来。

大夫一筹莫展，苦着脸去看天尊皇胤。邪火不消，那伤便万万年不得好，日日夜夜灼烧着碧眼银戎的血肉。

他们把碧眼银戎送进了荒木神芯。

有荒木神力压制，碧眼银戎捡回一条命来，但离不得神树，每日亦清醒不了多久。

他求了龙皇去日日守着。

碧眼银戎偶有清醒就悄悄和他说些话，说“无碍，不痛的。”

紫芒星痕说，“你骗人。”

他从来是乖的，便是碧眼银戎和他说太阳是方的，他也会嗯一声。

碧眼银戎就笑，“是骗龙。”

怎么可能不痛呢。紫芒星痕单是想着，就痛得要死掉了。

他有时候会带香囊过去，碧眼银戎的贴身婢女舒窈同他说，银戎殿下喜洁受不得血腥气。他知道的，可是那血腥味太浓重了，呛得他都要喘不过气来。

碧眼银戎笑他，“我们星痕长大啦，都有姑娘佩帷相送了。”

“吾自己缝的，不好看。”他捏着香囊不大好意思送，“三哥凑合先用，回头吾求舒窈另缝个好的。”

“她没你缝得好。”碧眼银戎逗他，“这只鬣蜥就很传神。”

“那是青龙。”紫芒星痕嚅嗫。

碧眼银戎抵着他肩膀笑出声来，眉眼弯弯的，像是敛尽了天下颜色，要在眼尾蔓生出桃花来。

紫芒星痕心跳得厉害。

神树木芯里灵气充盈，散溢的灵气在空中游荡如点点萤火又如漫天星光。那是碧眼银戎的本源之力。

他伸出手，萤光蝴蝶般落于他指上，幻化出小小嫩芽来。

碧眼银戎把摇摆着的嫩芽举到紫芒星痕眼前，“你有空可以给吾浇浇水，说不定也会长出新芽来。”

“龙不用浇水的，不会发芽。”

“那~可不一定。”

碧眼银戎拖长了音道，那嗓音悠悠的，平白生了些旖旎味道。

紫芒星痕没听明白。碧眼银戎凑到他耳边说，星痕还小。

他仍是不大明白的，可不知何故觉得胸口又热又闷，耳尖红得几欲滴血。

然后在那样柔软的笑意中仓皇逃走了。

碧眼银戎清醒的时辰愈来愈短，常常一连数日昏睡不醒。

长老说，邪火来自大荒木根须秽浊，银戎又与清气同源，大荒木在同化他以抗邪火。

紫芒星痕问，“他会死么？”

“化归本源，周而复生。”

紫芒星痕沉默半晌，点点头说，吾知晓了。

他又回到木芯里呆坐着。域界里是亘古不变的夜，碧眼银戎像是星夜里的一捧雪。

现在，这捧雪快要在他掌心里消融了。

紫芒星痕有时盯着碧眼银戎的狰狞伤口也会想，二哥这般恨吾么。

那一刀原是冲着他去的。

“不是的，只是你那恰好有破绽，换谁都一样。”碧眼银戎醒了，靠在紫芒星痕怀里轻声说道。

他有破绽，他知道，是他在那一刻迟疑了，三哥是因他之故。

碧眼银戎略略抬手轻梳着他脑后卷发，“谁也不会忍心和朝夕相处的兄弟刀剑相向，我们星痕从来心软，善悌怎会是过错呢。”

紫芒星痕迟缓地眨眨眼，他想原来三哥会读心么。

碧眼银戎吃力地笑笑，滚烫龙息扑在他颈侧，烫得他一颤。“我家星痕纯澈，什么都写在脸上。”他无力地点点他眉心，“别皱……”

话未说完又睡了过去。

而后，接连数月都没再醒来。

那日离开之前，紫芒星痕长久地望了碧眼银戎一眼，像是要把什么刻进骨血魂魄，刻进日月年岁，带到六道轮回里去。

紫芒星痕大病了一场。

病中听说碧眼银戎追着炽焰赤麟去了苦境，从此再无消息。

*

紫芒星痕从血暗沉渊捡回来个小姑娘，叫霜儿，苦境人，府上遭了劫难，她一路逃命，也不知怎的流落此处。

“我、我原本是想去找我家少主的……”小姑娘哽咽着，“可我走错了，甬道里好黑好黑，我还以为要死掉了。”

“没事了。”紫芒星痕有些生硬地安慰她，“你便暂留吾身侧罢。”

霜儿含着泪点点头说，“大哥哥你真好。”

初至火宅佛狱，霜儿只觉夜晚过不尽地长，因着有些怕黑便会偷偷地哭，后来乍见紫芒星痕身形模样，骇了一跳，以为大哥哥是得了甚么怪病，又急得直哭。紫芒星痕没带过小孩，拙于应对，常常束手无策。

他想，小姑娘原是这样娇弱的。又想，那个人似乎很会带孩子。不过，那个人好似无论面对何种境况，总是游刃有余的。

紫芒星痕没有办法，就让霜儿跟着更漏计数，说数到一千次就能回家了。

小姑娘果真振奋起来，每日认真数着，然而到底年纪小，记着记着记混了，便又眼泪汪汪，“我好想雅少。”

紫芒星痕想，雅少应是她家少主罢，便道，“若有一日，天边出现紫色云霞，你跟着云霞走，就能回到苦境找到他。”

霜儿于是日日趴在窗台上望天。

小姑娘天真烂漫，像朵小小的花开在料峭春夜里。紫芒星痕想，其实若能在寻常人家，平安顺遂一生就很好。

幽冥无历日，过起来混沌沌的。

紫芒星痕人一日日委顿了下去，肚子倒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邪天御武偶尔会过来瞧瞧，坐在床边弯腰看他苍白如纸的脸，说你们御天龙族怎的这般娇气。

再后来，杀戮碎岛和慈光之塔暗地里扶持退位的新王，邪天御武疲于内乱外伐，也甚少过来了。

精神稍稍好些，霜儿会扶他四处转转。

有一日里，王宫来了个客人。来人相貌略显平凡，但唇角微微上扬，是一副天生的笑模样。

霜儿听见紫芒星痕喊他御不凡。那是紫芒星痕随父母镇守边关时结识的玩伴，他待御不凡说起来还有救命之恩。

紫芒星痕的父母是上一任战神，双双战死陨落后，他就被接进了诗意天城。俩人初时偶有书信往来，不久御不凡举家搬迁，渐渐便也是鱼沉雁杳天涯路了。但小孩子的情谊好似总如此，像是透亮的玻璃珠子，时常不知散落在岁月长河的哪一处，但倘若拾捡得起来竟还能一如别时甚笃。

紫芒星痕叫她去偏殿玩，又说“不可跑太远。”

霜儿不情不愿，但到底还是听话地走了。她捡了几颗小石子蹲在廊檐下慢慢地磨，磨得光滑些就跟自己玩起「拣石子」。

石子抛起又落下，霜儿看到句芒城上空压下铁一样黑沉的天来。云层之间紫电奔雷，恍如天地倾颓。

龙吟哀哀，大雨倾注。

霜儿撇撇嘴，她都知道的，是大哥哥要生了。

紫芒星痕是要生了。

御不凡啃着大拇指，他焦躁时习惯如此。星痕功体全废又伤病了太久，这一胎想也艰难。

何止是艰难。紫芒星痕腹中胎儿血脉精纯，本就须得父亲灵力及荒木清气滋养，奈何从孕及生皆困于佛狱浓重浊气之中。龙行又属雷属木，从水生，与火相克。若非紫芒星痕从自身龙髓中抽取本源灵力喂养，恐都难以降生。

然母体折损太过，降生便又是一重天劫。

胎动既暴烈且绵长，折磨得紫芒星痕几乎要死了。

御不凡勉强同他玩笑，说怎地是这个性子，也不像你呀，难道是像他？

不像他。紫芒星痕摇摇头，整个人被冷汗和血水浸透，冰冷冷湿漉漉的。他疼得有些糊涂，嘴里偶尔漏出几声模糊不清的“银戎”或者“三哥”。

佛狱晦暗不明，漏天雷雨之中更是晨昏不辨。御不凡眼睁睁见紫芒星痕痛昏又醒，醒了再昏，略略清醒之时，似乎是想要交代什么，可那样无可想象的疼痛又教紫芒星痕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死死地抓着他，力道之大让他恍觉自己手腕都要被生生捏断了去。

御不凡想起小时候他被毒蛇咬了命在旦夕之刻，是小小的紫芒星痕替他吸出毒血遮蔽风沙，同他说，御不凡你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背光的小人儿眼神清澈笃定，像他在苦境乡间神龛里见到的小小神明。

他听说他的小神明在云气里在战火里，风吹雪浸地长大了，成了御天龙护，成了上天界战神。他想过他们的相逢之时，可能是英雄的某次凯旋，他同许多人一起额手称庆挤庭相迎，可能是广袤荒原或是喧闹街市里的一次偶遇，也可能是……可没有那么多可能了，他的小神明躺在贫瘠污秽之地的宫殿囚笼里奄奄一息。

而他甚至说不出“别怕”。

他想问，星痕你害怕吗？

紫芒星痕神志昏聩，对外界全无知觉，剧痛之下再难撑持化出了原形。柱石坍塌，地基龟裂，整个王宫寝殿都要被他的龙身荡平。

待得紫芒星痕从半空中无力坠下时，御不凡呼吸都停窒了。

死一般的寂厉中，响起一声极其微弱的啼哭。

御不凡也快要哭了。

最后一点龙气溃散，紫芒星痕复归人身。

小家伙出来后倒是安生了许多，软软糯糯的一小只，拽着垂落发丝闭着眼睛往紫芒星痕怀里钻。

紫芒星痕嗓子哑透了，须得御不凡俯身才能听清。

紫芒星痕要他抱着婴儿走，“把霜儿也带走。”

殿门被打开，霜儿闯进来扑到他床边，哭着不肯，说，“大哥哥说等天边有紫色云霞时送我回家的，大哥哥骗人，霜儿不走。”

闻言，御不凡脸色忽变。

紫芒星痕微不可见地朝他摇摇头。

小姑娘兀自哭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大哥哥你要好起来，霜儿带你去苦境找雅少，说雅少的胡琴拉得可好啦，又说雅少的茶泡得也好香。

“跟、跟着走……会有……云霞……”紫芒星痕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不知要如何把这情真意切的小姑娘哄走，就把一片东西塞进了霜儿掌心，同她道，”送给……你家雅、雅少……的……见面礼。”

他想，便是素昧平生，也该谢谢他教养出了这般好的小姑娘。

“大哥哥有些……困……了……”

紫芒星痕声音渐渐低下去，似是真的困乏了。那样的昏沉轻飘中，他梦见诗意天城的偏殿，许是近日点的月份，天光刺目热烈，透过窗棂照射进来，一排排密匝匝细条条的光亮。他躲在角落里给自己包扎伤处，就听脚步轻杳，眼前一双金线银丝的软靴，他顺着羽氅云衣往上看去，是介于少年和青年的碧眼银戎。正低垂着眼睫一脸无奈地望向他，见他抬头曲起手指一敲他脑袋。

“傻子，疼要知道说。”

三哥……我们去苦境好不好……

霜儿泪眼婆娑地看向御不凡。

“走吧。”

御不凡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拉着霜儿，往苦境的方向去了。

不知何时，暴雨歇停，地隙中的烈焰尽被浇熄。龙气升腾盘踞在火宅佛狱上空，晕涂出魏紫色的瑰丽云霞。

云霞随她而行，破开了火宅佛狱万年一色的血夜。

霜儿被这般奇景吸引住了目光，渐渐止住了泪水。

03

霜儿寻到天刀笑剑钝时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天刀笑剑钝想，大抵是小姑娘在外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轻轻给霜儿拍着哭嗝，任由她哭湿自己衣衫。

红袖在一旁心疼道，“谁欺负我们小霜儿了呀，让雅少去替你讨回来。”

霜儿摇摇头，“没人欺负霜儿，霜儿很好，有个大哥哥……”

她刚想提及紫芒星痕又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了，好像一想起炼狱里那个沉默又温柔的大哥哥，就悲恸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这样难过呢？

小姑娘不识爱恨，岂知这人世间最苦最痛不过是生离死别。

霜儿抽噎着从领口拽出贴身佩戴的项链来。是她自己用细麻绳编织出个小网兜，裹了片犹如紫晶玉髓的龙鳞。

“大哥哥……呜……大哥哥……要我送给你的……说、说是见面礼……呜……”

她好容易说完一句话，又想哭了。

她很久没有听见回应，头顶上如死的沉默教她不安起来。

“是谁要你带给我的？”

天刀笑剑钝问得很是平静，但霜儿莫名觉得不安极了。她抬起头，雅少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正定定望着她手中之物。

她一惊之下，也忘记了哭，乖乖回答道，“星痕……大哥哥……”

“星……痕……”笑剑钝像是第一次听见般，喃喃嚼着这个名字，“紫芒星痕……？”

霜儿点点头。

笑剑钝一颤，受不住似地阖上眼睛。

那是紫芒星痕的逆鳞。

龙之逆鳞乃龙之命门，于龙咽亘骨处，破之则龙陨。

霜儿从未在雅少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那神色痛极了，痛得她又想要哭了。

天刀笑剑钝从她手心里拾捡起那片龙鳞，起身慢慢向外走去。

“雅少你要去哪里？”霜儿在身后问道。

要去哪里？天刀笑剑钝茫然四顾，是啊，他的星痕不在了，他要去哪里呢？

“雅少……”红袖和解语有些忧心。

天刀笑剑钝转过头来。

俩人心中一惊，几乎被钉在当下。她俩从未见过，那样荒凉和死寂的眼睛。仿佛一瞬万年，连魂魄都一并老去了。

天刀笑剑钝死死攥紧鳞片，向着苍莽远处去了。他不能让他的星痕留在那暗无天日的幽冥之中，他要带他回家。

尖锐鳞角扎进掌心，血珠渗了出来，顺着指缝缓缓滴落在地，生出小小的嫩芽。

*

碧眼银戎才知道原来火宅佛狱也是有白天的。

只是那日头恹恹的，瞧着也分不清是日是月。一望无际的焦土亮晶晶的，像涨过了潮或是落过了霜。

他方吐过血，又同邪天御武交了手，伤得就有些深重。体内气息紊乱着，逆冲经脉，眼睛也渐渐不大看得见了。

御天龙族身死魂消，化归天地。紫芒星痕也无甚遗物，那留作衣冠冢的螺钿漆盒就轻飘飘空荡荡的。

邪天御武说，你道紫芒星痕真为赎罪入嫁佛狱？

邪天御武说，孤之焚世魔焰的滋味可还好受？

邪天御武说，蛾火以清气为食，不蚕食殆尽决不肯熄，你倒是命好。

疼到极致时，疼也不是疼了，只一味觉着冷，好像全身的血都流尽了，洞开得胸口空落落的，冷风从里面吹出来。

这天上地下再无紫芒星痕了。

他抱紧了芽芽。

小团子懵懵懂懂，仿佛仍是被他痛到了，捧着他的脸奶呼呼地吹了两口气，“痛痛、飞走、哥哥、不哭。”

“哥哥呵……”碧眼银戎勾起唇角惨然一笑。

芽芽是他从苦境荒漠一处农家寻到的。妇人同他说，送来之人说有乳名，叫芽芽，草字头，嫩芽发芽的芽。

想是血缘之故，芽芽生来亲近于他。抱在妇人怀中时，就吮着手指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去看他。不多会儿，便张开藕节般的小胳膊，抻直身子，要他抱抱。

芽芽像极了他，眉眼发色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发质倒是随了紫芒星痕，蓬蓬卷卷的，裹得小团子烂漫春花一样，层层叠叠地开在这残酷世间。

碧眼银戎眼前空茫茫的，他抱着芽芽和漆盒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走回来路，走向归途，走进海一样深的夜里。

有紫色光点雪花一样，悠悠飘落在芽芽佩戴着的龙鳞之上，倏然不见。

最后一线光熄灭之际，他仿佛看见他的星痕，着一身血红嫁衣，站在殿前长长的阶梯之上忽而向他望来。

一拜天地——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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