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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3月,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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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已过,日头斜斜向西偏去,阳光照在海面上反射出斑驳的粼光,略略刺眼。身形有些单薄的少年人提着两只大藤箱,局促地站在启德机场出站口外。这是他第一次离开亲人,只身前往千里之外的另一方土地。看着远处海面上来来往往的轮渡,耳边传来一阵阵他听得半懂不懂的粤语,少年心中一阵阵茫然和不安,下意识地将那只较小一点的箱子提得更紧了一些。 `GdH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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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同机之人已经散得差不多,少年人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他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四周,很快发现了一些鬼鬼祟祟的目光正往自己身上打量。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换个地方避开那些瘆人的目光,却见一辆黑色轿车从远处驶来,横冲直撞驱散了外围那些兜揽生意的游民,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p6K~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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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身穿黑色西装的白发老者用与他外貌不相称的敏捷从驾驶室中跳了下来,恭敬地打开后座的车门。从车中走出来的是一名身材瘦削的男子,整个人裹在一件黑色的长风衣中,头上礼帽遮住了大半个脸。他向老司机微微点头,说道:“有劳寒叔。您还是在车上等我吧。”音调凉凉的,一音一字却是再标准不过的北平话。少年心中一动,然而眼见那人一步步迎上来,他却激动地半句话也说不出。 n6+h;+8;]
转眼间那人已经来到少年人面前,摘下礼帽露出一张清癯的脸。细眉凤目高颧骨说不上有多英俊,却让少年人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他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凭着模糊的印象,吞吞吐吐地问道:“您是……谈叔叔?” I`H&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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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无欲。”那人嘴角微微上扬,冷峻的面孔柔和了起来,“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满地乱爬,没想到一晃都这么大了。”少年人被他说得有些赧然,白净的脸烧得有些红。谈无欲轻笑了一声,把自己的礼帽递给少年人让他帮自己拿着,将那两只藤箱轻轻巧巧地拎了过来。少年人一愣,连忙说道:“谈叔叔,箱子不重。我自己来就可以了。”说罢自己便伸手去抢谈无欲左手那只大箱子。然而谈无欲伸臂一架,便轻松地将少年挡了回去。 )#c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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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续缘,”谈无欲叹了一声,“你和你爹年轻那会儿可真像,就是没学会他的厚脸皮。”他话音刚落,却见少年默不作声地把头低了下去。谈无欲皱了皱眉,将箱子放在地上,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道:“你爹这人属猫,九条命且用不完呢。”但这句话说完,他自己也无奈地摇了摇头,“先和我回去等消息吧。” Qrg- x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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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续缘抬起头来看着他,咬了咬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跟在提了两只大箱子的谈无欲后面上了车。谈无欲敏捷地把大箱子扔在脚边,正要如法炮制把小箱子也扔下,素续缘忽地叫道:“谈叔叔,别扔!” 6]~/`6Du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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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无欲一愣,素续缘已经伸手把箱子抢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谈无欲眉头一皱,心道自己那位满肚子黑水的师兄不定在里面放了什么宝贝,抿了抿嘴没说话,只是点了下头,对司机说道:“开车罢。” |Z{#D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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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沿着海边公路向东而行,过不多久便上了弯弯曲曲的山路,最后在一座二层小楼前停了下来。谈无欲带着素续缘上了二楼客房,又对家中老仆交代了一番,便让他先安顿休息,自己下楼去了。 z<%bNn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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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亮雅致的客房里静坐了一会儿,素续缘有些恍恍惚惚。几个月来,他与父亲一路由北向南,在内战波及的每一寸土地上,见到的无非是喧嚣、混乱、失序、挣扎与死亡。而如今离开了炼狱,他竟觉得这里平静的生活像是做梦一般。 `bfUP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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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回到自己房间时,看着地上那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又出了一会儿神。他捋了捋还有些潮的短发,擦干手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小藤箱,放慢呼吸捧出用牛皮纸包好的半部书稿和一大摞黑胶唱片,仿佛那些东西比故宫中的宋代汝窑青瓷还要珍贵百倍。 ]xHi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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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失踪前几日,郑重地把自己在战火中匆匆写下的手稿和那些上了年头的粗纹唱片交给他保存。他清楚地记得父亲闪亮的目光中隐隐的伤痛和骄傲,也记得父亲用凝重地语气一句句交代他一旦出现意外,怎样与那几个尚在人世的叔伯取得联系。那是自他出生以来,他们父子少有的几次长谈。他闭上眼睛,耳畔还能隐隐约约听到父亲那日的最后一句话: _.Hj:nFH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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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会死去,”父亲的声音平缓而坚定,“但至少,有这些东西证明我们没有白活。” Sx'o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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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续缘下楼吃晚饭的时候,只见到那位送他来谈公馆的老司机和另一名上了年纪的仆妇,谈无欲却不在这里。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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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教授去龙老板那边商量书稿的事情了,晚一点儿回来。他说素小少爷您有事尽管开口,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名叫寒山意的老人和蔼地对他说道。素续缘点了点头,转念一想忙又红着脸摇头说道:“您们都是我的长辈,千万别叫我小少爷,还是叫我续缘吧。”然而二人仍是恭恭敬敬叫他素小少爷,他争执不过还是讷讷地默认了,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菜,一边却无端地想起了小时候逢年过节才能吃上一次的粗面馒头,脑海中纷乱一团。 eyJWF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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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饭,等了许久谈无欲也没回来。素续缘回到自己的房里,经历了这些时日他早已疲惫不堪,然而躺在松软舒适的床上,却是半点睡意也无。他翻来覆去躺到半夜,终于忍不住起身抱了那包东西走出来站在门廊上,却见这层对面的书房里,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他轻手轻脚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_c&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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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了两三秒,门从里面打开了。谈无欲穿了件黒长袍站在那片明亮却不刺眼的灯光里,面无表情地对他点了一下头。素续缘便直起腰背走了进来,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谈无欲,然后搬了张墙边的椅子坐在谈无欲那张大书桌对面。 $q:l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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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无欲打开纸包,看着面上几张已经有些泛黄的手稿蹙了蹙眉。他放下手稿,给素续缘倒了杯水,然后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问道:“不习惯么?你爹早该把你送出来,带着你跟他一起受罪算什么事?”见续缘不做声,他叹了口气,顺手把手边乱作一团的稿纸收拢了一下,“龙宿说上海合修会那边还没有消息,再等等吧。” ,"i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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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叔叔,爹亲说他的书稿恐怕要拜托您了。” RU7+$Z0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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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认识了他,真是浑水涉不完。他自己的事,就该自己顾。”谈无欲咬着牙低声说出这几句话,恨恨地在桌上擂了一下,“难道他不记得我早就和他拆伙了么?这算什么!”他虽是这样说,声音却有些颤抖。 {l,&F+W$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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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续缘知道谈无欲虽是向来与父亲不合,然而却又向来心软。此时谈无欲虽然连连抱怨,实际上已经答应了下来。他便忙说道:“我替爹亲谢谢您了。” ~6n|Gx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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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谈无欲摇了摇头,从那叠黑胶唱片中翻检了一阵,挑出一张放在留声机里。一阵窸窸窣窣之后,苍凉的胡琴过门传了出来。声音虽然不大,书房中的二人听了,却仿佛一个炸雷在心头劈开,直把周围的黑夜惊得耀目。 F_'{:v1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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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恨平王无道纲常乱……” `W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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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的二黄慢板响了起来,演唱的人本身嗓音极是清越,此时沉下声来唱这一段《文昭关》,一音一字中掩不住的沉郁顿挫听得人悲不自胜。谈无欲指背轻轻叩着桌面打着拍子,目光中有些氤氲。一曲终了,过了许久,他方才哑哑地开口道:“昔时柳敬亭经南明之变,流离遇合、破家失国之事,无不身亲见之,由是成一大家。如今书老板这段唱词,其中家国之恨,也可使檀板之声无色了。” IC'+{3.m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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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黑沉沉一片的窗外,目光尽头却是1936年春天的北平。千年古都高城之上,是蓝的扎眼的天空。糙冽的北风顺着燕山山脉呼啸跳荡着灌进四九城,仿佛只是一夜之间,满城的萧条暗淡便被硬朗的北风踢打走了。南城胡同里那些生了百十年的老树上,细弱的枝条间就多了些茸茸的鹅黄嫩绿。小贩走街串巷的叫卖声和天空里隐隐的鸽哨,老人们听在耳中不啻于音乐家推崇的古典交响。 Z,2?T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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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城南卢沟桥的方向,三不五时的演习枪炮声总会打破白日里那些平和安宁,鲜明而残酷地提醒着每一个人:战争已经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