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3.23【授權轉載】【日月】與誰百年BY楠聿漓漓（更新至段19），15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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玥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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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

10樓發表於: 2012-09-07 14:4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授權轉載】【日月】與誰百年BY楠聿漓漓段六，10F

管理提醒︰ (晏雪) 請修改主樓標題日期 (2012-09-09 10:37)

段六『行』

陽月之末，葭月之初，船行江上，雖處江南，仍有孟冬冷氣掠水襲人。
急流進退之間，飛濺船舷，放眼而望，江流末端，鼠灰厚雲層層疊壓，

風雨之勢一觸即發。

他佇立船尾，看了江天一線處滾著金邊的雨雲後垂下眼簾。

鵝黃的衣袖被江上深重的寒霧浸的通透，好像一擰就能擰出水來，可是

，他並沒有動的意思。

「支離疏先生，你是打算站一天麼？」船內，有人伸手揭開船簾，赫然

是前一日在山上遇見的紅衣公子。

「非也，公孫公子，」他沒有回頭，「我只是，在看這江。」

被稱作公孫公子的紅衣公子，放下船簾，繼而踏出船艙，在離他不遠的

地方站了半響，才走到他身邊。

「先生，」紅衣公子“唰”的打開黑扇，也不看他，「那日你說有緣自

然會再會，可，哈，真是沒想到。」

他頷首「我也不曾料到會在此碰到你。」

在去了緋幕山的第二天，他打算離開，走水路直上北隅，卻在渡口偶遇

同樣前往北隅的紅衣公子，合計之下同租一條船北上。

紅衣公子黑扇半掩「哈，天下之大，這份機緣怕是少見。」

「嗯……公子，其實，勿須顧忌太多。」他鳳目一挑，目光卻不曾從江

面移開。

「恕我直言，」紅衣公子這才將目光轉向他，「不知先生為何去北隅？

」

他頓了頓，回視紅衣公子「為找人，也為了心。」

「嗯……北隅並非清靜之地。」

「涉江湖者，自知江湖波濤之洶湧。」

「哈……你既明瞭，我也不必多說。」紅衣公子合了扇，「眼看雨水將

至，先生何不入內？」

他聞言，清瘦的面容上緩緩露出笑來「哈，難為你如此婉轉，請。」

公子婉爾道「耶，我乃北隅人士，自當提醒，請。」

船艙中，船家見露月將去，水上寒意深重，便端了小盆炭火置於艙內。
暖橘的炭火，在船艙裏暈開的模樣，也是頗有一番風味的。

紅衣的公子也不說話，透過艙內開的小窗望著外面。

靜，寂，冷。
這模樣，大概和自己之前站在船尾像極。

他看著紅衣公子的影子。

太像了，所以她——或者說這位女公子，才會忍不住提醒自己……

他們這群淌了江湖這片深水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屬於自己的過去，無論

黑白。

不過，這次過了，該是不會再見了。
他想。

整了整姿勢倚著艙壁，他拿出袖袋裏老人給的書，就著火光一字一句的

看，看的很慢，呼吸間略做調息。

艙外，是雨水敲擊，從珠落玉盤逐漸演變成密集的鼓點，而後又有漸消

的樣子，幾度波折，還是忽遠忽近，淅淅瀝瀝。

沉靜的空間往往會使人忘了時間，溫暖是一點點滲入血脈的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他眯起眼睛，許是在外吹多了冷風，許是真的累了，竟

捉著書睡了過去。

人生五味，勺在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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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

11樓發表於: 2012-09-07 14:5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引用
引用第4樓央歌于2012-07-12 23:38發表的 : R1C}S
好美的段子。這段子真棒，年幼的日月，有點溫馨，更多的是淡淡的悲傷。我覺得這便是日月，有點憂愁、有點遠，但其實又離對方很近。 MD98N{+[|
他們曾經看到彼此的最真實，所以才可以在長大後那些愛恨裡還重新活過來將對方拾起來吧。 H~$*R7~
o[^nmHrM2
每次有河燈的故事我總想到素還真與劍子一同在河邊放燈的橋段，那時候的素還真，不知有沒有一點想起談無慾。 9QP-~V{$

拂尘尘~！師兄和師弟就是那樣，看起來很遠實際上很近，近到不用說出口對方都懂你。他們有相同的靈魂，最刻骨的記憶，彼此在對方的生命中都有足夠重的分量。

人生五味，勺在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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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

12樓發表於: 2013-06-17 1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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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7【授權轉載】【日月】與誰百年BY楠聿漓漓（更新至段7），12F

段七『夢』

大約是笑眉和柔雲十歲那年的雙七。

雙七前日，他們倆在後山研習。
劍法走一半，那人就被兩個丫頭拖著說是有話要說，而他，冷眼旁觀。

原來是兩人不知從哪聽說乞巧吃巧果，纏著那人——她們也只敢纏著那人，要他做巧果。

他們當時也不過二八。
整日是讀不完的典籍，下不完的棋局，論不完的謀略，練不完的劍法……誰有心情有時間去做巧果。
最多——他說的是最多——帶她們去山下的夜市。

但這，也似乎只是他的想法。

因為，他連發梢都可以感覺到那人的笑容閃閃發亮。

這事勢必要落到自己頭上。
他想著，不動聲色退到一旁，收了劍轉身準備離開。

「師弟，明天我們來做巧果吧？」

很及時的話語，攔住腳步。

「我們？」他沒回頭，淡淡道，「我可不會。」

「可笑眉說你會。」

「……」他嘴角一抽，回頭「笑眉你——！」

這一回頭，倏然對上了三雙眼睛——兩雙是期盼，一雙是狹促。

「哥，」自家小妹連忙搖頭，「我沒說。」

那人卻笑著對他道「你有什麼我不知道？」

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
他在心裏腹誹。

真的很想一走了之，可是一看到笑眉怯怯的眼神，卻是怎麼也走不掉了。

走不掉的後果是，第二日上午他幾乎一個人做了所有的巧果，那人只幫他熬了糖漿——還熬的太稠融不進面裏——就被他趕出去了……

巧果做方勝樣子。秸草紅繩串。

他遞給她們。

而後是被她們拉住的袖子——他記憶裏唯一一次。

下山。快。不知名的湖。

最後的最後，他有些許恍惚的坐在小舟上，笑眉和柔雲趴在船邊去摸蓮葉。

七月七，鳳仙開，蓮花敗。

所以他看到的，是田田的蓮葉。

深綠的它們鋪在澄靜的湖面上，或大，或小，不密集，不疏離，相互依託，迎著巧月早時的風，那樣子，可人極了。

他想著，入眼是分別拽了小蓮葉蓋在頭上，接著不知道為了什麼笑作一團的柔雲和笑眉。

不，哪里可人了，分明是可恨。
他恨恨的想。
為自己忙了大半天，結果人家租一條小舟就哄的兩個丫頭眉開眼笑而咬牙切齒。

「看到這景致，你不該咬牙切齒才是。」那人探身去摸近處的一片蓮葉。

「你倒是有閒心！」

「耶，她們高興才好。」

「這兩者沒關係！」

「其實，偶爾放舟湖心也不錯，弦緊則易斷啊～」

「哼！」
他用這一字“真言”截住對話，轉了頭，目光擦著湖面而去。

湖是一眼望不到邊的，也是他不曾注意過的，並且，除卻他們所處有大片大片蓮葉，其餘皆是光潔的湖面。

這風格……那人果然很閑。

他把手肘擱在邊緣，撐著臉，微微瞌了眼，心說，再把昨天晚上抄寫的東西背一遍吧……

半瞌的眼。乍暖日光。倦意。模糊的字句。漸遠聲響。

眠。午夢長。

睜開眼。夜幕。弦月。

他一驚，坐起身來，玄色外袍自肩頭滑落。

他抬眼，是——

「咦？你醒了？」見他醒來，紅衣公子還是伸手幫他掖了毯子，才坐回原處。

他有些暈眩的扶住額「嗯……我睡了多久？」

「大概四個時辰。」紅衣公子用扇子輕敲手心，「……可能，是受了風寒，你面色……不好。」

「風寒……」他換手，把依舊捉在手上的書放回袖袋，摸了摸額，略燙，頓時覺得有點想笑，又覺得有點悲哀，念頭轉了幾個，才道，「拖累。」

「出門在外本應相互照應。」紅衣公子笑道，「況且，你是睡得比較安穩，不像我認識一人，睡覺像在相殺。」

「哈，那他相殺呢？」

「嗯……大約，」紅衣公子開扇掩面，「還是相殺。」

兩人沉默一下，同時笑了。

「你休息吧。大概還有一日的路程才到。我去找船家問問有沒有銀翹。」
紅衣公子不等他回答就掀了船簾出去。

風順著簾子起落，幾乎可以看見風的軌跡。

他從毯子裏探出手，去輕觸這看不見的痕跡，半響，把視線調到船艙頂部。

居然做夢了。
他可以確信這是夢。
也是，許久以前真正發生過的事。

十六歲的乞巧節。
他自睡夢中蘇醒。

那人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回首，淡雅眉目。

「雖然晚了些時日，但是——生辰快樂。」

背後，是夜幕弦月下綻放的睡蓮。

媲美季夏。別致。

白。淨。泛鵝黃光暈。

細膩風情。

月中蓮。

人生五味，勺在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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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2)

13樓發表於: 2016-03-23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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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3【授權轉載】【日月】與誰百年BY楠聿漓漓（更新至段8），13F

段八『隅』

一日的水路，其實並不那麼難熬，尤其是對於受了風寒的人。

當他服了煎好的藥材沉沉睡過去後，再睜眼，便感覺到行船的速度緩了下來。

炭盆裏頭火光不再，剩下濛濛灰白。
船艙裏只有他一人。

探出手，按著額角，覺得已經不再發熱和暈眩，他掀開身上的毯子，被微涼的空氣撲得打了個機靈。

抓著毯子的手微不可見的攥緊，半響才鬆開，把毯子細細疊好，放在一邊。

應該是快到了。
他撩起船簾。

剛出來，站在船頭的紅衣公子就轉過頭對他說「北隅到了。」

抬眼。

不遠處渡口兩旁枯茶色的樹林密密延伸，色澤暗淡，卻不是荒蕪，反顯得粗曠——它們只是暫時歇息。

目光掃向渡口。

葭月將至而已，岸邊來往的人已裹上厚厚的衣物。

北隅。

船舷在岸沿輕輕一磕，沒了速度。
船家俐落的把鐵錨拋下水，又拽繩子上岸固定，才招呼兩人上岸。

清算租錢，接著就是分道揚鑣了。

「嗯……」紅衣公子從袖袋裏拿卷托好的宣紙遞給他，「這是北隅的路觀圖，雖是舊了些，也還有用，算我一盡地主之宜。」

「多謝。」

「……我看得出先生是過來人，有些話不必多說。」

「嗯……」他垂下眼簾，「身在江湖心不在，心在江湖身不在都並非好事，你理應明白我的意思。」

「我自知曉。只是……江湖水深湖窄，但願，你我還有見面之機，」紅衣公子微微欠身，「請。」

「此種無奈我亦明瞭，也願你我還有再見之機，請。」

與紅衣公子告別，按路觀圖，很容易就找到了北隅的都城。

與江南迥然的風姿。

灰磚層層疊加，黑瓦短簷，厚重圍牆，兩屋間僅留出狹窄過道，乍看上去有些零亂，可於街頭駐足觀望，又是分明整齊。

這裏是北隅都城的市，每間屋子門口都掛出長條的木牌，上面是店名，雖然內容不同尺寸不同，但懸掛高度不差絲毫，整整齊齊的排列著，那樣子帶著有別於南方的輕巧，是頗有風味的。

街邊有些許小販，不多，泰半在離店有些距離的地方，支一個小攤子，賣些發釵、鞋墊、香囊等零碎的東西。

也有推了小車，挨著不怎麼透風的拐彎處和牆角，烙外皮酥脆內裏綿厚的火燒、攤裹著小菜抹了秘醬的卷餅，或是烤聞著就覺得香甜的地瓜……賣些熱呼呼的小吃。

他一路走過來，最後買了個地瓜，用紙包著，一面剝一面吃。
除了開始有些燙嘴，剝的有點難看，餘下的感慨就是——北隅的地瓜真的很甜。

不像他們當年在後山，年年種、年年烤、年年難以入口，即便換了許多方法，依舊沒用，現在看來，果真一方水土一方地瓜。

咬了口地瓜，過去那人吃著分明難吃到要死的地瓜對自己說 “很甜”的模樣在眼前若隱若現，隨著冷暖交織的白色霧氣徐徐彌散。

暖。甜韻。

空著的手緊緊才從店裏買來的棉衣，棉花特有的氣息躥入鼻端。

這裏，其實像極了中原的深冬，只是少了潮濕，連風都是乾燥的味道。

憶起方才在成衣店里拉著他的白髮，喊他“神仙先生”的小童，有柔軟的東西自體內蘇醒。

能來北隅，真的是很好。
他這麼想著。

路過客棧，駐足，又離開。

他是打算常住的。
常住，過百姓的生活，身在江湖心在江湖不涉江湖，或者說，伏蟄。

可是這就要考慮吃住的問題。

把手上的地瓜皮丟掉，邊走邊想的他發現自己基本毫無頭緒，一抬頭是間小店，木牌上寫著“面館”。

毫不猶豫的抬腿進去。

現在是未時。

小小的店沒有一個人。

店家聽說他要面，沒別的要求，就去後堂做了碗醬油面端出來，上面撒了幾片香菜，普普通通的樣子。

店家是個而立有餘的男人，放了面碗就坐在他的對面，撐著臉擺明瞭要看他吃面。

他不惱，用筷子一掀，面下藏著一個煎的很嫩、流黃的雞蛋，拿筷子把雞蛋攪碎，他才動了嘴。

「你一定不是北隅的人。」

他吃面也不回話，鳳目上挑，盯著店家。

「北隅的男人，沒有人有這麼斯文的吃相。」

他停了箸「這麵湯裏加了當歸和鐵皮石斛。」

以藥佐湯，是中南部的特色，而且，石斛，無論是鐵皮石斛、環草石斛、黃草石斛、馬鞭石斛還是金釵石斛……這些入藥的石槲，它們沒有一種存在於北方。

「果然是內行！連石斛這種味道平淡的寶貝都能吃的出來！」

「只是有人曾以它入藥。」

「嘖嘖，那人可真是下了狠心要治好病呢，這東西在我們眼裏要是入藥都是和閻王搶命用的。」

聞言，他心裏頓時覺得很慌，面上一派漫不經心「不是說現在自家都會種麼？」

店家難以置信道「誰和你說的？」

「……拿它入藥的人。」

「小哥，額，雖然你頭髮都白了，但是明明這麼年輕，我還是叫你小哥吧。」店家撓撓頭，然後擺出了正經的表情，「入藥用的石斛多半要它汁液，得去山上採摘，而且這東西要是那麼好種我還會來這開面館麼。」

「……」
他對著麵湯，發懵。

十八歲那一年的春日。

他突然夜不能視，本以為是用眼勞累就沒在意，但隨之而來的是整日的心悸、頭暈……

他不當回事，自用針間使、檀中、少府三穴，行氣定驚，不想，在數日後日習劍時當場暈厥。

繼而高燒不退，半籮筐藥草煎下去，無用。

昏昏沉沉睡了許久，有人搖醒他，扶他坐起，塞給他一碗湯藥「勞倦受邪，自行施針定絡卻滯血於心，這碗再不行，你就去和閻王聊天吧。」

那人語氣四平八穩，可字字含針，引得他心裏一震。

他自認醫不如人可也無法忍受如此羞辱，卯勁就要把手裏的碗摔出去，卻被人穩穩握住手，藥不曾灑出來一滴「你若死了，便應了我的話，就是去地府也是被嘲笑的。不如活著，才有機會贏過我，還是你怕我這藥湯裏加了毒？」

「你——！」一字剛出，就吐出一口腥濃的血，眼前是一片漆黑，嘴角被人用布細細擦拭。

他側過臉，躲開，收斂心神，道，「你不用激我，這藥就是加了毒也是以毒攻毒。」

語畢，一仰頭盡數飲下，把碗塞到那人懷裏，裹了被子躺下。

感覺到那人為他掖了被角「藥你須連飲半月，這期間我有事下山，會叫無忌煎與你，別讓無忌不好做。」

他把臉往被裏窩，並不回答，直至聽到關門的聲音方探出頭。

事後，他查看藥渣，知曉主是石斛入藥，石斛之珍貴他早已明瞭，便向那人詢問石斛的出處，答曰「中南人家家中有植。」

——期間我有事下山。
——入藥用的石斛多半要它汁液，得去山上采。
——中南人家家中有植。

可以看見的波瀾不驚，可以聽見的平淡無奇。

隱藏百年。真相。謎底。

憂還是喜。

「小哥，小哥，筷子要斷了！」

他一驚，連忙平復心緒。

「唉……剛剛你好像沒在聽我說的樣子。」

「嗯……抱歉，方才想到了一些事。」

「沒事沒事，我是問你打算常住麼？」

「是有此打算。」

「小哥你對典押這類精通麼？是說前些日子我好像看到城東有典當行分鋪在招朝奉先生，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在招。」

「你也許高估我了。」他吃完最後的麵條，擱了箸。

店家笑笑「我雖然是個開面館的，但多多少少見過些市面，在我看來你決計是個能人。」

「鋒芒必露麼？」

「不……應該說是乾淨？唉，這詞也不太恰當。」店家摸著下巴，「而且，一般人看到我這店名就轉身離開了，來我這的大部分是老客。」

乾淨？趟過三途川，這身體早已渾濁不堪。

他聽罷，想罷，不去辯駁，岔開話題「味美者，往往利於孤行，並不繁雜。你這裏的面是我吃過最好的。」

「這話說的我都不好意思了。這麼懂我的人呐，要不是留在我這裏太屈才，我倒是想把你留下。」店家站起來收拾面碗，「你去城東看看吧。」

「嗯……多謝提點。」

「不謝，就是如果當上朝奉，也要常來小店啊，偷偷告訴你，其實石斛湯底是我自己煲湯的湯底，」店家眨眨眼，「不過如果是你來，下次我還用這個。」

「那我可以加冬蟲夏草麼？」繃著一本正經。

「可以，」店家爽朗的笑道，「你加錢的話我當場去藥鋪給你抓！」

走出面館。
北風呼嘯著翻卷起他的白髮，用手把它們攏到耳邊，眼裏是熱鬧的街市。

能來北隅，真的是很好。
一向喜靜的他再一次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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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樓發表於: 2016-03-23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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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3【授權轉載】【日月】與誰百年BY楠聿漓漓（更新至段9），14F

段九『瓶』

城東的朝奉一職在他去之前一直空著。

原因是總行的掌櫃拿了只釉裏紅團蓮梅瓶放在那，說是正確判斷這只梅瓶的年代和出處的人即可任職。
他去的時候，站在門口聽當鋪的夥計苦笑著解釋。

可以看見鋪子裏擠了約莫四五個人。

有人說是北隅百年之前已滅亡的孔雀王朝宮廷裏的東西，有人說是早年十三聖殿的孤品，還有人說是東瀛的泊來品……

梅瓶被他們擋著，不見蹤影。

他進去，不語，在眾說紛紜裏將梅瓶上手。
只是兩眼，挑眉，鬆手，破碎。
瓷片四濺，甚至濺上衣袍。
他拍拍衣袖上的瓷渣。

吵鬧戛然而止。目光聚集。

「這是假的。」他淡然道。

傻愣在牆角的小夥計一溜煙跑出門去。

施施然找了位子坐下，面對著幾個之前高談闊論的人小刀子似的眼神。

假的假的假的你才是假的……

對視片刻之後，終於有人耐不住「我等在這數十天未曾定下結論，這位先生您好大的本事，一來居然就摔了。」

他垂下眼簾「好說，略高一酬而已。」

四周氣氛驟然變冷，小刀子換成大板斧。

「哈，先生您真是自信，萬一這物件是真的……」另一人皮笑肉不笑的拉長話尾。

「沒有這種可能性。」他低斂眉目，口氣是斬釘截鐵。

「傳說孔雀王朝國師曾隱居紅水白蓮池，當時大多用器皆繪蓮紋，此梅瓶紋飾描繪精細流暢，胎質細膩，釉質溫潤，你怕是看錯了。」又一人不死心的開口。

「北隅當時還不曾出現釉裏紅繪蓮紋。」

「所以是孤品啊！」

「你把這一地碎渣揀回去拼合就是。」

「……」

言語往來不過數回，總行的大朝奉就踏門而入「是哪個把梅瓶摔碎的？！」

語氣不善。

那幾個人頓時竊喜起來。

囂張囂張囂張讓你囂張……

「我。」他站起來，垂手而立。

「你怎知它是贗品？」

「北隅早期是以大筆觸直接描摹蓮紋或者以高溫釉直接繪單個蓮瓣，小筆觸描摹則是由中原傳入，時間不過數十年。此梅瓶以北隅偏黃瓷胎為基礎，卻為小筆觸蓮紋，雖仍有其他漏洞，但單憑這一點，足以判斷這是新瓷。」

「嗯……還有其他？」

「然也，只是此時不願累述。」他直視大朝奉，「我想知道真品在哪。」

「二十年契約，梅瓶歸你，再給你一處住所。這是契約和地契。」

一座院落。
他站在前庭，手裏抱著一只梅瓶。
契約並不嚴苛，二十年之於他不過彈指，至於地契他則當場買下。

該為，不該為，該受，不該受，他心裏自有定論。

「先生，全都打掃好了，這幾天的菜和必需品也已備好，我們真的不用留下麼？」
開口詢問的是個管家樣的男人，後面有一大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二十來個人，眼光灼灼的看著他。

「不了，我一個人可以。」

「先生，如果需要，你叫店鋪的隨便哪個夥計來通知我一聲就好。我一定隨叫隨到。」

「嗯，我會的，如果有需要的話。」他點頭，然後目送他們離開。

這是一座不具北隅風格的北隅院落。
碎石環路。宅居院中。前庭後院。

他剛剛跟著那管家大致走了一遍，院落雖小，卻被人以細膩筆致構思佈置。

前庭可見門冠松、萬年青，還有很多在孟冬時節已經看不出模樣的草木，大概來年才可以見著它們繁盛的光景。

後院引水成泊，錦鯉遊弋，木橋低架，有臨水茶室獨守一面。
那管家說塘泊裏的水即便到了大雪也是不會結冰的。

暖水。暖湖。暖茶。有心人。

宅內分廳、書間、藏間、浴間等等，各個部分獨立成趣，又相互連接。

這佈局怕是花了大心思。
他想著，踏入屋內，步向書間。

梅瓶。

這只梅瓶，是出自他手。

他一度以為它已經消失，不想，竟輾轉到了北隅。

大朝奉說是別人寄放在他這裏的，說是等待有緣人，找了很多人來看終是不知出處，只是能看出是個老物件。

當初交給他這只梅瓶的人是再也沒見過了。

「我是極喜歡這蓮紋，繪的很安靜，筆觸細緻，沒有匠氣。」

大朝奉遞給他的時候這麼說。

筆觸細緻。安靜。

可是在他看來，這圖樣如今極其陌生。

坐在書間內。
他把它放在膝上，凝視。

這梅瓶原是一對。

塑胎，繪紋，上釉……每一步都曾經他手，凝練著他的心血。

可是，當年出師下山的時候，其中一只怎麼都找不到，翻天覆地，終是帶著剩下的離開。

後來的日子裏，剩下的那只被他失手打碎——是聽說那人情絲纏身。

他捫心自問過，是無心之過還是有意為之，答案隱閉在迷霧之後，於是他閉關不出，一晃數年，再出，帶一身肅殺——相殺。

他其實摔碎的是自己。

能毀掉自己的只有自己，被別人輕易亂了心，說一萬種理由也是藉口。

一點一點用手按著釉面描繪團蓮紋。
回憶在指尖復蘇，重新點繪細節。
丟失的過往，順紋樣的線條彙聚。

他追究不了它到底如何來到北隅，但他慶倖它回到他的手裏。

物不知流年，卻是記了流年，安渡流年。
人皆知流年，卻是忘了流年，恍惚流年。
驚覺。隔世。世事不歇。

這對梅瓶，是他在某個春夏之交的午後，倚著令人乏倦的日光認認真真畫完的。

緣起是那個人興起在半山腰的林間，花了一季的時間築起一座很小的作坊和瓷窯——如果是梅瓶這類物件，最多只能燒兩件。

「我沒那麼多時間陪你做這個！」

話是撂下了，胳膊卻被那人握住。

書間的窗子突然被風吹開。

他打了個噴嚏才想起來自己風寒剛愈，還要再喝一碗薑茶才好。

望著手裏的梅瓶，起身，把它擺在書間靠窗的地方，想著臘月也許可以折一只梅花。

新梅伴蓮，掩映書窗殘雪——那樣子，該是很討喜的。

他彎了嘴角，關上書間的門，朝廚間走去。

那人具體說了什麼，全是沒有印象了，多年的相處讓他明白，那人滿身長的都是嘴，說的再多最後還是得認命的做事。

能記得的是抓著自己胳膊的手。

春夏之交，衣料漸薄，體溫沿著手臂徐徐開出妖嬈的花，花期是不定期，馥韻滲透整個生命。

而他，把這枚攀附在體膚乃至心裏的花繪上梅瓶。

暗紅。蓮紋。雙瓶。

——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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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樓發表於: 2016-03-23 1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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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3【授權轉載】【日月】與誰百年BY楠聿漓漓（更新至段19），15F

段十『箋』

城東的當鋪並沒想像中繁忙。

朝九晚五而已，迎著日光來，背著斜陽去，來的時候點頭打招呼，提前整理年終的死當，去斜對面的街角給夥計的小孩買根糖葫蘆，得空就教教夥計的小孩讀書習字……點點滴滴，零零散散拼湊和以往不同的生活。

過往，刀頭上舔血，刀叢裏翻身，踏光來去，翻覆天地，如同筆鋒下的狂草，縱然酣暢淋漓，可終究不適宜記述往昔。

而今，柴米油鹽醬醋茶，衣食住行洗掃擦，平淡的好似啟蒙時代的字帖，一個字一個字摹寫過去，規規矩矩，沒什麼變化，但是都能看得清。

人這一輩子，最怕看不清。

坐在鋪子裏，倚著窗口，初冬午後的暖陽懶懶趴在他肩頭，在面頰烘染一片微熏的丹砂。

面前的桌上攤著本紙張泛黃的書。

這是一本有關北隅風俗人情的書，從北隅小吃講到地域分佈，從地域分佈講到人物傳奇，手抄，蝴蝶裝，黃蘗染，不曾脫背，沒有落款，字體秀美。

他在書間找到很多書，分門別類的排放，經書、話本、方與地貌……大多是線裝本，偶有梵夾經書、蝴蝶裝或者包背裝，發現的時候心口是滿滿的驚喜——擁有這些裝幀方式的書，在書肆裏是再也找不到的。

他用微涼的手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
怎麼有人連書和房子一併賣掉。

問了大朝奉，答案也是不知道，說是當時抵押的人連銀票都沒拿就走了，所以才打算直接給他。

這些事情想也沒用。

放下手，指節覆蓋字裏行間，字跡上筆勢的啟承轉合收攏在指尖。

再這麼看下去，非得就著陽光睡著不可。
想罷，他從桌子邊壓著的紙裏抽出一張來，又取了筆墨，對著書，慢慢抄下去。

窗邊，筆尖落紙面毫無聲息，靜心。
響午，光線中浮塵軌跡清晰，靜謐。

時光緩緩滑過他的身體，不留痕跡。

抄了約莫半面紙，頓筆，筆鋒一轉，手下的紙箋上出現了和書上幾乎一模一樣的字，他按著這樣的字抄了下去。

這是曾經互相作弄的把戲，存在於少年時期。

小師弟才被收進門的時候，腦袋上還紮著兩個小小的鬏鬏，不認識幾個字，但已經可以做出精巧的木鎖。

那個人和他，每天都要抽時間出來教小師弟讀書習字。因為他們的師父把小徒弟一收回來，就鎖了自個兒的房門，出去雲遊，臨走只丟下一句話：教師弟讀書習字是身為師兄的責任。

教徒弟還是師傅的責任呢，也沒見你教我們。
他對著師傅瀟灑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習字比讀書來的痛苦，這是小師弟說的，原話是——我讀書就好，我不要練字！
然後努力延長讀書的時間。

他聽了見了有點想笑又有點惱，最後用手點著書帖說「你別想賴過去，不然明天讓你大師兄來教你習字一天。」

「不要不要不要！」小師弟一聽連連擺手，癟癟嘴，「上次我寫錯了一筆，就去後山的蓮花上坐了一天……」

「這是個好方法。」

「啊？！二師兄我一定認真學，一定！」紮著小鬏鬏的腦袋湊過去，可憐兮兮的拽著他的袖子，「不要讓我去坐蓮花，坐一天下來，腿都快走不了路了……」

「那就好好寫。」

小師弟心不甘情不願的拿著毛筆，對著抄了幾個字，又把腦袋湊到他面前「二師兄，我昨天從藏書間翻出來個東西……這是你的字對吧對吧？」

來不及阻止，就看見小師弟從一摞書裏抽出來的一張殘破的紙箋，上面是疑似他的字跡，只餘下四句還看得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他顰眉，看了許久「這不是我的字跡。」

雖然很像，但是，絕對不是，他運筆轉折處，沒這麼圓滑。

「啊？雖然我也覺得不是很像，可是我問過大師兄，他說這是你給他的情詩。」

「……」

「二師兄你別瞪我……是大師兄說的……」小師弟抱住腦袋。

他起身，拿了張紙，提筆，一字一頓的寫：井底點燈深燭伊，與君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收筆。

小師弟探頭去看。
這是一首頗有名氣的情詩，字句清麗，不俗不膩，委婉雅然……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字跡出自二師兄之手，卻和大師兄的字跡不差絲毫。

他把紙拍到小師弟面前「這是你大師兄第一次下山時候寫給我的情詩。」

「……」

想到小師弟當時目瞪口呆，以及痛定思痛發誓好好習字早日擺脫他大師兄的作弄的表情。
他嘴角泛起淺笑。

然後呢。
停筆，微微仰起頭。

然後當天晚上，那人拿著他寫給小師弟的詩來找他。

隔著書桌，那人表情微妙的把詩放在他面前「我寫的情詩？」

他把小師弟給的殘箋推過去「我寫的情詩？」

「耶，此情非彼情，此乃我求賢若渴的心情呐～」

「你應該說‘此乃你求賢若渴的心情啊’，才是！」

「咳，不過，在摹寫方面……」

「嗯……？」

「師弟，今天晚上吃什麼？」

「……」他把手邊的筆往煙臺上重重一磕，瞬間濺出幾滴墨，「《唐詩紀事》！」

「才八十一卷呐，一共三張嘴，一卷才寸厚，八十一卷……」

「你有完沒！」

摹寫。
這大概是那人唯一承認不如自己的地方。
他垂下眼簾。
只是，那人至今也不曾說出口。

望著抄寫的東西，他擱筆，合上書。

說與不說，沒那麼重要。

鋪子後面傳來看店的夥計家小孩午睡起床的聲音。

很快就聽到那孩子跑過來推開後門，然後一臉期待的站到自己面前，把手中的書遞過來「先生先生，昨天您叫我背的我背完了，我背給您聽。」

他點點頭道「坐下背。」
伸手接過書，挪開手邊的筆墨，看著那孩子
搬了凳子規規矩矩坐在自己面前，搖頭晃腦的開始背書。

在多年的爭鬥中，我忘了，我所擅長的你依賴著，卻從未說出口，你是不是一直想告訴我，你我之間，勝敗，其實也是不需要說出口的。

因為，我們只是同一個世界不同的兩面，並立而生，相輔相成。

「……至若禮重親迎，所以正人倫之始；詩首好逑，所以崇王化之原。」

「嗯……不錯。」他摸摸孩子的頭，準備收回的時候被拉住袖子。

「先生，娘親煮了紅棗薑茶，她說讓我背完書先讓您過去喝薑茶。」

他抬頭，眯眼望著窗外，在心裏估算了時間，覺得的確離再開鋪還早，就應下了。

孩子從凳子上跳下來，拉住他的手「走吧，先生。」

孩童略高的體溫突如其來的竄進掌心，他一楞，但沒甩開，而是跟著小小的牽力一起走。

走了兩步，他頓住腳步，被拋棄在心海的畫面於眼前閃過。

「先生？」

「不，沒什麼。」他搖頭，忽然蹲下身子，把小小的孩童抱起來。

「這、這……」孩子不知所措。

「你走的有點慢。」他拍拍孩子的背，示意他不要亂動。

「那、那麻煩先生了。」

「不會。」
他斂了睫羽。

其實那天，那人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微微一笑「其實這首詩你應該用你的筆跡寫。」

他呆了半響，才反應過來那人的意思，面上刹那間浮起感到羞恥的紅，站起身，隔著桌子把殘箋猛戳到那人胸口「帶著你的東西給我出去！」

記憶的末捎。

那人抓著寫了兩首的兩張紙大笑著轉身，獨留自己一個人，站在那裏，抬起一只手觸了自己幾乎燃燒的眼簾，最後將滾燙的溫度握成拳。

「真是莫名其妙！」

真是——莫名其妙……的臉紅……

段十一『契』

他從鋪子出來，讓看鋪子的夥計把鋪子從裏面關上。
「先生，多穿點吧，」夥計說，「明日就大雪了。」

微微一愣，才恍然想起。

是了，明日，就是大雪了。

日子是皇曆上編排的字跡，一頁一頁，就這麼翻過去。
平淡，美好，轉瞬即逝。

「先生，您穿的太少了，我們看著都覺得寒哩。」

「嗯……謝謝你提醒。」

「哎，謝啥，您不嫌棄願意教我家那只小猴子讀書，我才該謝謝您。」

「他很伶俐，不該荒廢。」

夥計無可奈何的笑笑「是，但是……還是等他大些送他去私塾吧。」

「倒也不用著急，鋪子裏並不忙，教他的時間還是有的。」他搖頭，接著道，「你關門吧，我走了。」

他等夥計把門關上，就沿著街往回走。

回家的路上，兩旁的商鋪都都在陸陸續續的關門打烊，市的盡頭，餘暉和山脈將遠景一分為二，形成紅白分明的層次，

北隅可以看到很多山，不用走近，無論站在城中哪里，抬頭，沒有房屋遮擋的間隙，都有連綿的山脈臥在似乎伸手可觸的地方，輪廓鮮明，料峭嶙峋，即便它們的細節終日隱在濃厚的冷雲裏，也依然可以感覺到它們沉穩的氣魄——與緋幕山完全相反的厚重。

煙雨江南，春和靄靄生煙雨。
蕭疏北隅，層巒疊疊畫蕭疏。

他望著入雲的冷峰，眯起眼睛，想到被那人一掌拍碎的接天峰，差點笑出聲來。

當時的他，聽聞這件光輝事蹟，當下就去查看斷痕，結果發現真是不出自己所料——重點不在那道掌氣，而是有人布了火藥，掌氣只是個噱頭外加信號。

真是一石二鳥，的確符合那人的習慣……

那個時候，兩人已久未相見，他偶爾會想起那人，卻不曾動過見面的念頭。

一方面大概是彼時的自己已經察覺了武林中的暗流，另一方面——

他停下腳步，告誡自己不要再想這些，逝者已去，應清靜安寧。

想罷，不再停頓，加快腳步向宅子走去。

回到宅子裏，穿過前庭前廳，順手點燃屋內的炭盆，換上在屋裏穿的衣服，拿發繩把散開的白髮一束，直接去和灶王爺聊天。

早飯，晚飯，是他自理。

午飯大多數是和看店鋪的夥計一塊吃，偶爾回去第一次來的時候去的那家面館。

夥計的妻子是個巧手，從他當上城東當鋪的朝奉開始直到今天，很少吃過重複的菜色，光是大白菜，她都可以有頭十種不同的作法。

而自己，則是很久沒有動手做過飯了，這雙手，在下山之後，泰半拿的是拂塵，執的是劍柄，別說鍋碗瓢盆，就是茶盞都很少認真端起，不說其他，這樣的自己其實苦了兩個徒弟。

將面館店家給的紫米淘好，瀝幹泡了一天的糯米，把它們倒進鍋裏，加水，上灶。
把昨日剩下的菜包放進屜子，擱在一旁。

今天的晚飯是紫米紅棗粥和菜包。

等待武火煮沸米粥的過程中，他邊洗紅棗邊想，到回去的那一天，也許可以做兩個小菜，讓兩個徒弟寬寬心——自己清瘦的模樣不是他們的錯，而是天生的。

聽到米粥翻滾的聲音，他熄滅灶火，端了裝著屜子的鍋到灶上。

紫米是好東西，但煮的時候也有個麻煩——必須煮沸後熄火，等待它完全脹開，再進行二次熬煮。

還能記得，自己第一次做紫米粥，是很早以前了，那次紫米糊了一鍋底，他又心疼又懊惱。

疼，這紫米是師傅雲遊帶回的，卻是一鍋都不能吃了。
惱，這一鍋不能吃的紫米粥，全是自己親手做的。

進退之間，果斷的端著鍋坐在灶君旁，準備“毀屍滅跡”，不浪費又不讓人知道的方法只有一個——全部吃掉。

看看米水分明的紫米粥，把心一橫，拿了勺子，就著鍋開始吃。

實在……太難吃了……根本就是糖水和著一鍋小石子，還帶著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令他至今都難以忘懷。

可實際上他並沒有吃的太多，吃到大約五分之一的樣子，他被小師弟叫了出去，說是《三玄旨歸》有地方看不懂。

「今天應該是你大師兄教你。」他當時隔著門說。

「大師兄叫我有不懂的來問你。」

「問師傅去。」

「師傅也叫我來問你。」

望著手裏這鍋粥，嘴角不禁開始抽搐。

算了，歇歇再吃也好。

放下勺子，把東西簡單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這廚間除了他，平常都只有半夜來偷拿宵夜的人，現在連晚飯時間都不到，相對還是比較安全的。

但也只是相對——這是他教完小師弟回到廚間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句話。

因為他看到平時絕對不會踏入廚間的那個人，卷起寬大的衣袖用繩子系緊，手裏拿著絲瓜瓤，在刷鍋。

那人聽見他進來的聲音只是側過臉道「你回來了。」再次低下頭去用力的刷鍋。

「倒了？」

「倒了。」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自做主張令人反感。」

「知道，但是你可以再做一鍋新的。」

「也許後果一樣。」生硬的堵回去。

「在同一件事上跌倒兩次，太難看了。」

「……你倒在哪？」如果不善後，被那個不肖的師傅看到，師傅一定會“肖”。

「你要去善後？」那人放下手中的活，轉過頭，唇邊一抹微妙的笑。

他為突如其來的笑容和直戳紅心的言語一震，幾乎要不自覺的別開頭，可是他逼自己直視那人，略顯僵硬的說「我自有我的用處，你勿須揣測我的想法。」

「哈，」那人輕笑著把頭扭回去，輕描淡寫的道「……我忘了。」

他一聽，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即可否定，摔上門就出去了。

後來他在後山找了很久，依然沒有找到，站在後山的冷風裏，心裏不斷的飄過那個一閃而過的念頭。

反復掂量著，最後確定。

一旦確定，毫不猶豫的離開。

隔日便直接下山去鎮上找賣米的大娘。

大娘是個很可愛的人，她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講了很多，家常裏短，末了話鋒一轉「少年郎，其實越是被看成精貴的東西對待的方式越特殊，你看看還有哪種米和它似的需要熄火等待。」

如今的他想到這句話居然心驚肉跳。

至於原因呐……

他摸算著時間差不多，就把去核的紅棗丟進鍋裏，又起了文火。

特殊的方式，不流於表現。

他和他，是世上最瞭解對方的兩個人，哪怕世事變遷站在對峙的邊緣，他仍舊讀得懂那人的眼神，所以才會毫不猶豫的把太古神器避開要害刺進去。

我們只是在演一出旁人看來同門相殺的戲而已——當時那人的眼睛這麼告訴自己。

這種默契，是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那麼多個日月相處在一起，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全都是可以讀出的言語。

它們顯示的結果是強大的，甚至令外人詫異，可磨合過程中的心思往往讓人琢磨不定。

默契，需要多麼堅韌才能在信任的基礎上牢不可催。
信任，又需要怎樣的堅定才能在過於瞭解的基礎上形成斬不斷的鎖鏈。

懷疑、顧慮、爭鬥……這是一道道陷阱，跨過去，是為了更進一步。

因為，力量相持的人和人之間不會天生契合，多少都必須磨掉些許棱角。

紫米粥響起再次沸騰的聲音。
撒幾顆冰糖下去，最後攪了攪，熄掉灶火，把粥盛到碗裏。
一旁的包子也已蒸好。

全部弄完以後，他坐在桌邊，慢慢喝著濃稠香甜的紫米粥。

「下次做蓮子紫米粥吧？」

後來在桌上，那人吃著成功的紫米粥這麼說。

「不要，二師兄，做桂花的吧？」小師弟蹭過來，還不忘向桌邊的兩個女孩求證，「柔雲姐和笑眉姐也想吃桂花的對吧？」

「你們倆個，能在沒出息點麼，二徒弟，下次做山藥的？」

「山藥蓮子桂花就是，單獨做多麻煩。」

「才不要，大師兄你吃蓮子都不去蓮心，苦死了。」

…………

還沒說話，那邊就吵作一團，他抬眼，看見那人在和師傅的鬥嘴中不斷投過來“你怎麼不做聲”的眼神。

「下次，應該是做臘八粥了。」他淡淡的打破所有人的幻想。

——倒了？

——倒了。

——倒在哪了。

——我忘了。

忘了？那為什麼你的衣襟上會有暗紫的浮水印。

那鍋紫米水，怕是倒在你的胃裏吧……

雜談三·〔食〕上

品茶的諸位，眼看某已經在這說了數天書，說是說書，但泰半像是閒談。

唉……茶館的當家說要某講些江湖大事，可，某實在力不從心，像某這種無名小卒哪里知道什麼江湖大事，還是說些趣事雜事生活瑣事比較實在。

說到生活瑣事，最大者莫過於吃。

正所謂民以食為天。

平常一日三餐不可缺，每逢過年過節也要換著花樣，而這花樣在各地又是不同。

再者，除卻三餐，偶爾喝茶時添些茶點，夜半對月時端些夜宵，也是饒有風趣。

人常以君子遠離庖廚來推託廚事，但，這是大大的謬誤，且扭曲了前人之意。

君子者，人也。
解常道，明聖理，不解人世風情，才是枉負盛名。

某略懂藥理，但對灶王爺的事卻是不甚精通，所幸，某認識一人曾著書，按春夏秋冬四季之別，詳述頤養食補之法，中間細節某至今難忘。

既然已初冬，某便依書所言，先來說說秋冬這吃方面的二三事。

《黃帝內經》有雲：秋冬養陰。

春夏屬陽，秋冬屬陰，然秋冬時節，陽氣收斂，陰氣內蓄欲發，若不助其內蓄而任其外流，則來年春日易疲勞困頓，如外事心事積壓，更易心神不寧，驚悸怔仲，病來山倒，一發不可收拾。

著書之人雖生於陽，卻體為陰。故初時在秋冬之際自行理氣食補，以防不測。
但此人也曾因一時疏忽在初春之時臥床不起，險些送命……咳咳，罪過罪過，竟然扯的這麼遠，待某回歸正題。

此書中言：
秋冬天幹氣燥，食酸克脾，引五臟不調，食辣重燥，引邪火上侵，故取甘平為主，協調肝脾。
唇幹舌燥者，胃陰不足，應以生地、沙參、玉竹、麥冬、冰糖燉熬益胃湯，生津養胃陰。
乾咳無痰者，肺陰不足，應以雪梨掏圓搗碎，放紅棗、山藥、冰糖，燉冰糖雪梨湯予以潤肺養陰。

某每至秋冬之初便常乾咳，此著書之人得知後，曾以藕為主料開一食單，助某潤肺清熱。

那段日子可真是幸福。

除卻正餐中的蓮藕菜肴不說。
白日可見藕汁糖露，若無，午後，便在喝茶間有碟桂圓藕凍糕，剔透凍糕中棗紅桂肉，四塊一組擺在月白葵瓣瓷碟上，光是看著就饒有食欲。
如若兩者皆不見，晚飯時會有一碗香甜的藕粥擺於面前。
那滋味，現在想來，真真回味無窮。

雖說都是簡單易行的小點，在那之後，某也曾自己動手做過一二，但食之卻終覺不如當年，許是某與他相較，在此事上欠缺頗多。

咦，抱歉抱歉，某又說的遠了……
這上面說的都是秋冬之初的道理。而入冬以後，虛則補之，寒則溫之，且應封藏。

虛者，又分陽虛、陰虛、氣虛、血虛和陰陽、氣血兩兩雙虛的情況，此時應依缺補差，不可亂來。

某曾於深冬行走山林，回轉後便胃疼不止，著書之人見了去灶君處端了一碗湯，某服後疼痛漸消。
爾後幾日均見此湯，問及做法，他說「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便揚長而去，著實領某傷心不已。
並且某至今不知此湯做法，但細想，生薑、紅棗、桂圓這三樣是一樣沒缺，想來這三樣也的確是冬季頤養不可缺少的好東西。

說白了，深冬時節“吃”之一字，最主要是禦寒保暖，再者也為防燥，數九寒天，冷風呼嘯，凍裂傷很是常見，所以防燥同數要事。

嗯？啊呀！沒想到光是秋冬就講了這些時候……今日怕是說不了春夏了，咱們擇日再說吧……

段十二『梅』

他推開寢間的窗子，冷風“呼”的全部灌進房裏，吹散一屋夜息後的沉鬱。

大雪無雪，青雲無邊，澄澈碧空，冷清晨風。

寒豔月的朔風，夜半時在窗外呼嘯，鳴滿窗尖銳，卯時之初逐漸安靜，停駐在卯時末尾的時候是四面空寂。

稍稍從窗子探出頭，寒風順著領口滾進身體，衣服頓時冷了下去。他趕緊把頭收回來。

只是那麼一瞬間，卻有暗香盈袖，沿指尖打了幾個圈，化作縷縷絲線，細膩的縈繞在鼻息。

這是——他一愣，接著把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梅。

兩株，種在窗子的兩旁，修種蹊蹺，分明為了使屋內看不見的樣子。

只看了兩眼，收回身子，腳步一轉就去了廚間。

很快的把早飯解決，他沿庭院石子鋪就的小路繞到寢間窗外。

一株蓮湖淡粉，重瓣粉嫩。

一株骨紅垂枝，冷豔清雅。

花的姿態並不過於簇擁，而是略帶留白的綻放，宛如絳色水墨，在殘霜天的寒意裏融化出無法言明的暖意。

幽深的枝幹，點朵朵清晰模樣。

輕輕撫上那株骨紅垂枝小小的花瓣，指節似乎都染了薄薄的洋紅，他微微靠過去，梅香滲透到白髮裏。

一聲稍縱即逝的無聲歎息，他輕聲喃語——

笑眉……

很多很多年前的仲冬，他結束遊歷回轉出師後的住所。

那年大雪前便有雪，斷斷續續下了一路，但可以清楚的記得是八天，在他回到居所的隔日徹底停歇。

大雪停歇的時候，笑眉約他在半山腰骨紅垂枝梅林裏見面，紙條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門縫塞進房內，他看見後，隨便套了件衣服就匆匆趕去。

出師後的居所在中原某座山上，四季分明，從山腳到山頂，每個季節都能看到不同的風景——三月碧桃如雲，六月夜落曇華，九月木犀甜雅，十二月傲然梅花——沒有蓮花，他當時痛恨蓮花。

遠遠地就見到笑眉折了一枝梅拿在手裏把玩，見他來了揮揮梅枝，待面對面站定時，卻又倚著被雪壓低的梅枝，低了頭不言不語。

時間一寸一寸從指間溜走，光陰，光景，光影，流逝。

那個時候的他，已是滿頭白髮，束成冠，別一支楠竹磨成的釵，釵尾系著串了萬年果的綢紅色流蘇，這是多年前在山上時就用的，不曾壞不曾換，保留年少的體溫，明豔，奪目，張揚。

那個時候的他，已是略有名氣，論道辯機才思敏捷，論武切磋勝券在握，然而更多的武林中人是記下了他渾然天成的傲骨，冷然，真實，淩厲。

那個時候的他，已經勿需靠肉眼，即可感受到點點刻刻的變化，也可以聽見草木的呼吸，分分秒秒清晰掉落在心裏，於是等待兩字留下的痕跡更加漫長。

後山的風將裸露在衣袍之外的皮膚上的溫度逐漸帶走。

動動手指，指節和掌心的溫度全然不同，他本身體質偏寒，夏涼冬冷，功體當時雖已臻精境，但對於氣溫的變化依然敏感。

眼之所見，是笑眉的臉頰從開始的紅潤轉而變得蒼白，她顰蹙眉頭，摳著梅枝上的駁紋，想來應是遇到難以啟齒的事。

「你……」他遲疑地開口，「冷不冷？」

話音剛落，笑眉露出略帶驚慌的表情。

他頓時覺得自己全身都冷下去了。

笑眉，是曾經躲在他身後不願探頭的丫頭，是曾經被他背著會沉沉睡去的丫頭，是他想要疼愛的唯一血親，而今，不過他一句關心，換來的是她滿臉驚慌——他生平第一次為自己感到悲哀。

「不，不冷……」笑眉很努力的搖搖頭，咬著下唇。

他皺起眉，伸出手，想拉住她的胳膊「不說，就和我回去。」

笑眉很快退開兩步，避開他的手，認真的盯住他「接天道他來下過聘禮了，我要和他成親。」

笑眉言畢的一刹那，四周卷起不知名的風，漫天雪。

他僵硬的抽回手，負手而立，鵝黃的衣袂翻飛成無邊怒意，但仍舊挑了眉，好似一派淡然的說「我不同意。」

然後，他最親的妹妹，站在那裏，背繃得筆直，對他說——

「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

「我要嫁給他！無論你同不同意！」

——你總是這樣自以為是！

是的，我的確常常自以為是，但是對於你，我只想給你最好的。

——我要嫁給他！無論你同不同意！

所以，在你和我說完這句話之後，我違心親手為你披上紅色的蓋頭，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其實你早已認識了歐陽世家的人，繼而成為歐陽世家手中的一枚無辜的棋子，他們利用你去接近接天道，接天道察覺了，於是在你臉上留下無法消失的掌印，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站在庭院裏的他抬起頭，葭月的晨光停留在他如今寧靜的眉眼上。

笑眉，哪怕你說一萬次我是魔鬼，你依然是我的小妹，至今，我不曾忘卻。

只是這些話，你已經無法聽到了。

輕輕折下一枝骨紅，粗糙的駁紋摩擦著手掌。

那個時候，若我沒甩開你的手，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在未出師的年歲裏，他一度認為自己喜歡著柔雲。

說是一度，事實上並不短暫，悠長的充斥在他生活裏。

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柔雲的一顰一笑都會引發他心頭莫名的悸動。

明明是和那人相似的五官，怎麼就會產生如此的悸動呢？對那人，只會產生“莫名其妙”這種感覺而已。

他反復思索，不可解，於是歸結為喜歡。

一晃數十年，無休無止，蔓延在血脈。

最後，他對那人說「我喜歡柔雲，我要娶她。」

印象中，是驟然陰冷的眼神。

「我可以當做你是說錯……」

「不需要！」不加思索的反駁。

聽到他的回答，那人微微昂起頭，表情是對待外人才有的冷漠，吐出幾乎貫穿他左胸口的一句話。

「你並不值得託付。」言罷，轉身離開。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直到笑眉過來拉他，但是——他將那雙手狠狠甩掉，負氣而去，未曾分一星半點注意給手的主人。

在這之前，他和她，不過是不甚親近，在這之後，便是疏離。

疏離是不理解的開端，是最後導致悲劇的誘因，只是，看清這些之後，往往已是不可逆轉的結局。

現在的他全都明白。

那一天，幾句話，幾個動作，其實丟了很多東西。

他去書間放梅枝入梅瓶後，穿過前庭，離開宅子，向鋪子走去。

哪怕是訴恨，我也願你入夢，笑眉。

大雪這天還是很冷的。
他想著，動手把棉衣最上面的扣子也扣死。

至於“不值得託付”，而後雖然依舊針鋒相對，可這句話他早已釋懷——

他曾做過一個無法忘記的夢。

夢，是靈魂撕裂的缺口，

他的夢純粹而熟悉，像是有人在他心頭深種的蠱終於成熟，不再悸動，破繭而出。

眼神，笑顏，言語，爭執……

茶具，湖泊，書籍，劍法……

它們淹沒了他的全身，喚醒沉睡在骨髓深處的感情。

滿滿的舊時光，他和他的舊時光。

段十三『徒』

大雪到冬至，日子是數著過的，十五天，一眨眼。

年底到了，當鋪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泰半典當的是金銀首飾。

有些來者能看出是為了生計而當，就算的略多一二，也還在情理之中。

有的人偏要蒙頭遮面，深怕被看見的樣子，其實擺明瞭來自大戶，於是不動聲色霍霍磨刀，反正無論多少，最後結局大多是點頭同意——非為生計且當初就不是花了自己腰包裏的錢，想翻出新花樣在眾人面前炫耀一番，自然大手大腳。

偶爾能見到古物，一眼開門的很少，碰到了，定給出實價，秘釉的熏爐甜白的盤，象牙的雕件犀角的盞……南北瓷窯的東西，竹木牙角的雜玩，細細算來，總是不少的。

倘若是遇到開門假或者太糙的民間物件，則婉言拒收。

冬至的前一天，有個年青人拿了小的玉璜到鋪子去。

巴掌大的玉璜，半圓片狀，半圓處飾有穀紋，中部鏤空龍紋，紅黃相交的沁色。

年青人說要當，死當，說是家傳的東西，祖上無意中從地裏挖出來的，當時被一具女屍握在手裏，放在胸口，祖上好不容易才從她手裏摳出來。

年青人說了很多，他微微皺起眉，看了兩眼道「拿回去吧。」

黑髮的年青人握著玉璜，逼問的姿態「為什麼？」

「鋪子要打烊了。」

「你幫我當了再打烊不行麼？」

年青人的這句話，換來一室寂靜，空氣凝結成冰，他眼神放冷。

「拿走。」

年青人臉色頓時變得鐵青，手不斷握緊，像要把玉璜捏碎，卻繃住了一臉平靜「原因？」

「離譜，」他一邊收拾桌邊的帳本和筆墨，一邊道，「無棺女屍，那枯骨一碰就粉，需要“好不容易”？」

「就因為這個？」年青人強辯，「可是這玉璜……」

「非要我說開門假麼，」他把最後一件東西收拾好，平靜回應，「血沁浮色於表，土沁與之不交融。」

「你——」

「不要再糾纏，回去。」他截斷這青年的話，對夥計點點頭，「麻煩你送客。」

「我不！你說，這血沁哪里假了？」

「一刻酸蝕，二次打磨，三年埋土，四年浸血，不出意外，你家應該有只差點被你割斷腿的狗。」

最後，鳳目之下，琥珀瞳仁清冷的望向年青人。

那人心虛的後退，手一松，玉璜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繞出來，蹲下身子把碎玉一塊一塊撿起來，遞給那人「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年青人咬緊下唇盯著攤了碎玉的掌心，握緊衣角，突然跪了下去「請您收我為徒！」

他一愣。

「先生，請您收我為徒！」

倔強的表情和誰的重疊，流淌過百年時光，在眼前展開。

他把碎玉輕輕放在臺子上，從年青人身側走過去「我不收徒。」

路上，天色已暗。
風鑽過房屋的縫隙，深藍的蒼穹看不清楚的樣子，月朦朧，天朦朧，很遠的地方挑昏黃的光點，劃破夜的錦緞。

長髮被風吹開，兩頰邊曾經剪短的白髮已經垂到腰際，他用手攏了攏襟口。

——你想報仇麼？

黃衣服的他，彎下腰，問血淚交織的小女孩，那孩子以審視的眼神看了他很久，看到他差點失笑，才用髒兮兮的袖口抹掉眼淚。

——先生，請您收我為徒！

他收過五個徒弟。

恩情愛休、仇恨怨止、寒山意、冷水心。

還有怒斬。

怒斬。那個用髒兮兮袖口抹掉眼淚的小丫頭。

他看著她長大，指點她刀法，然而，一切的開始卻讓她成了犧牲品，他和那人爭鬥間的犧牲品。

她說「我看透你的為人了！」

一句話，硬生生戳進胸口，他瞬間明白所有——那人高超的手腕，撬動了這個看似成熟實則單純的女孩。

她能瞭解的是，他為了私欲與那人不和，她不了解的是，這是一出演給世人的戲。

這出戲的開場，鮮血淋漓，看得他萬分壓抑，可也只能選擇沉默，他所在的立場，不允許他出差錯。

忽然，有什麼東西輕飄飄的落在他的睫羽。

「嗯……」檀黑點綴金茶的長睫，掛上略帶涼意的白。

誰蘸一筆飽滿的水色粉白，在墨色濃鬱處輕甩，他揚起頭，大團大團的雪自夜空飄落，黑白分明的樣子，清晰空靈。

他一下想起以前小師弟剛到師門後的那場雪來。

「先生。」

回過頭，是來店裏的年青人，撐著一把傘站在不遠的地方。

「先生，」那年青人很快的走到他面前，將另一把傘塞到他手裏，「這個給您。」

看看傘，又看看年青人「我不收徒弟。」

「我，我知道，只是……」

「你喜歡古物？」

年青人握緊傘柄「喜歡，很喜歡！」

「為什麼。」

「為、為什麼……我、我、我不知道，就是看了開門的東西心情會好。」

「做舊，是為了瞭解做舊的方法？」

「我就想知道，我看不出的東西別人是不是也看不出，他們說城東當鋪來了個新朝奉，特別厲害，我就……那玉，」年青人撇撇嘴道，「那玉不是割了狗腿埋進肉裏的，是家裏殺雞的時候我要的血，每天蒸熱了放到血裏浸一夜……」

「哈，」撐開傘，腳步一轉，背過身去，白髮在紛紛揚揚的雪中甩開瀟灑的弧度，「我不收徒，不過聽說總鋪的大朝奉缺一個學徒。」

他走了幾步，聽到那年青人在他身後大聲道「謝謝您！先生！」

——先生，請您收我為徒！

這句話之後，他牽起了她的手，為她取名。

——要做一名刀王，也必須要有仁慈的人性。

這句話之後，他親眼見她赴死，因她落淚。

江湖這條路上，不可回頭的人太多，逐漸麻木的神經，幾經嗜血的利劍，掌風，拂塵……換來一聲聲淒厲的悲鳴，心軟只能是死亡的前兆。

本是打算在這風雲之後安排她退隱，不想那個心心念念拯救的武林的人在他給她鋪設的道路上，硬生生蕩開一筆，使她心甘情願踏上歸途。

還本質潔，生處為源，死有何懼，不過歸去。

如此歸去，卻是無法見面，兩界之隔。

他明白這個犧牲是必須的，可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是真的恨上那人兇殘的心機，好像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直到，他失手殺了柔雲。

血，噴濺上臉頰，恍惚了刹那，思緒在恍惚後格外清醒——他，殺了，素、柔、雲。

而後再見面時，那人眼裏有一閃而過的殺意，狠絕。

狠絕，上一秒停留下一秒褪色，獨獨剩下不動聲色的悲傷。

時過境遷之後，他回想起那種眼神，忽然就意識到兩人間的差距——他，永遠無法徹底拋棄血脈情感的羈絆，而那個人，永遠都可以將武林的利益擺在第一，這之間的差距呵……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明晰的。

大愛者，愛天，愛地，愛萬物生靈，愛紅塵紫陌，愛陌路生人，唯一不能愛的，是身邊那些與之親近的人，因為這種感情在他們眼裏太過自私。

而我，在這方面則是個自私人。
在心裏自嘲。

可我，從沒後悔過。
他挑起舒展的柳眉。

紛紛揚揚的雪，泛白的回憶，霜色漸明的山際，稀疏人群，無止境的行。

——先生，好像要下大雪了，您別忘了帶傘。
年少的怒斬從屋子裏追出來，邊說邊塞給他一把傘。

[TBC]

段十四『雪』

北隅的市說是有個規矩，除夕守歲那夜，所有店家都要從自家店鋪的簷底牽兩根長繩到對面，然後在拉緊的繩子上懸掛交錯的大紅燈籠。

他站在街中間，把燈籠遞給夥計，雪在這個時候悄然落下，沾在他素白的長髮上。

冬至那夜的雪，只下了一天就停了。

夥計掛好這盞從梯子上下來，搬過梯子移到邊上去掛後面的。

一盞一盞。

所有的都掛好之後，雪已似柳絮般大小。

夥計歎了口氣「這怕是要下個幾天了。」

他仰面。
忽然就想起小師弟到師門的第一場雪來。

小師弟到師門後的第一場雪在半鬥坪下連了三天，斷斷續續一直下到而後的臘月。

在冬至前一天，雪沒有停的跡象，武卻還要練。

小師弟在屋子裏搗鼓自己的東西，怎麼也拖不出房門，他說要給大家一個驚喜，難得小師弟興致高昂，於是兩個人便不好再說些什麼。

他和那人在後山的樹林裏拆招，互相嘲笑對方的缺點。

雪落劍尖，振劍，斷雪。
劍舞空旋，光化萬點。

氣聚指間，並指，凝念。
冰峰萬千，霜寒遍野。

衣袂交錯，影換，形現。
足踏四象，步劃八卦。

「你那萬點金星還是要改一改，萬一哪天你失憶，忘了口訣就不好了。」

「怎麼不說你那空旋斬，集雜學於一式，氣走偏脈，你就等著入魔吧！」

「哈。」那人右手挽劍成花引他的劍隨自己而動。

「你做什麼？！」手腕翻轉，反手挑開。

「上次我的提議……你考慮的怎麼樣。」

言語之間，劍光不停。

「嗯……若今日我敗於你一招，而非平手，此事便應下了！」

上千招，數路熟悉，不輸不贏，直到那人化劍為掌，直襲他面門，停在半寸之差的地方。

「魔域的功夫。」他挑眉。

「哈，哪里的功夫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招，我贏了。」那人嘴角彎出一抹笑。

「哼！」

這一聲，算是承認了。

那人後來說了很多，從太極陰陽說到五行八卦……一直說到師傅來找他們倆。

本來是邊說邊比劃著劍路，結果看到師傅的人影，兩人心照不宣的收起劍。

師傅是來嚷嚷著冬至吃餃子的「我一把年紀了，也很難再吃幾次了，而且，我要吃二徒弟包的餃子。」

師傅發話了，徒弟再心不甘情不願也要以師為尊，因為那時候他們還沒下山，半鬥坪前也沒留下“半鬥坪內師渡徒，半鬥坪外徒渡師”的字樣。
他們還只是懷揣著江湖夢江湖願的無名小卒，他們清楚自己的分量——他們懂得比別人更多。

雪在他們回到屋子後驟然變大。

兩人合袖並立在屋子門口，看鵝毛大雪把天地覆蓋，霜色皚皚，素白。

「算了，明日早晨再去吧。」

估摸了一下和麵、擀面、拌餡、包餃子到下鍋的時間，他道「也好，這樣比較新鮮。」

「嗯……我明早會早點叫你的。」

「你自己能起得來就好！」他率先進了屋子。

聽到身後那人說「今天說的劍法，光我一個人想，是不完善的。」

「哦？你也會有不完善的地方？」他停下腳步，側過頭。

「自然，我非你，對於你的功體總會有想不周全的地方。」

「哈……真是難得聽到這種“違心”之言。」

拋下這句話，他便徑直離去，甚至不知道，他身後門外的那人則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第二天，他起的很早，梳洗完畢，推開房門。

大雪停，微晴，露出些許陽光，不太明朗的樣子。

可能還會再下，他望著天際的冷光，眯起眼睛。

去敲了小師弟的門，沒人應答，又想起昨夜亮到頗晚，甚至連他都準備歇息時還依舊不滅的燈，他收回手，轉了腳步。

他回屋子把傘找出來，然後去叫那人起床。

這一折騰，兩三刻的時間就過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要下山的時候，才發現小師弟在離門口不遠的地方堆雪人，徒手。

小師弟看見他們，笑著指了指身前的三個雪人。

三個雪人，兩高一矮，並立。

一個圓滾滾的頭上頂著朵沒開苞的白雪蓮花。
一個圓滾滾的手上揣著枝疑似萬年果的植物。
最後那個最矮的，頭上還紮著兩個小鬏鬏。

小師弟發現他們沒動，踩過雪跑到他們身邊，扯住他的袖子，抬起頭看向那人「大師兄，二師兄，嘿嘿，我堆的雪人～」

那人笑道「你大清早起來就是來堆雪人？」說完，順手摸摸小師弟的頭。

「額，算是吧。」

他聽罷，不說話，低下頭。
扯著他衣袖的小手已經凍的通紅。

「你，」他示意聊的很歡的那人，「等我一下。」

接著把小師弟拎進屋子。

添炭木的小爐子，平時用來煮茶，而今用來煮薑茶。

「把這壺喝完，我回來檢查。」

「二師兄……」

「別想討價還價！」

「不是……」小師弟把半張臉埋在杯子裏，「二師兄，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哼！」他頭也不回推門出去。

雪天下山，路上的景色頗有意思，團雪壓低的枝椏，經過的時候，因風自樹上飄下的雪花，無論哪種模樣，都分外美好。

靠近半鬥坪的小城，大概是冬至又積雪的緣故，路上寥寥數人，店鋪也顯得冷清許多。

冬至大如年。

他們把該買的東西都買好後，赫然發現，又開始飄雪。

還好帶了傘，不然這淋回去……

他剛這麼想，就聽到旁邊那人說「咦？我居然忘了拿傘。」

「……」

最後只能兩人打一把傘。

「昨天的劍法，你可想到什麼？」那人撐著傘，問得漫不經心。

「自然是有。」

「我後來也想到一處問題。」那人停下腳步道，「要不要看看我們想的是否一樣？」

他亦停下，盯住那人。

下一刻，兩道不同的聲音吐出相同的辭彙。

「同步。」
「同步。」

而這兩道聲音之後，是止不住的靜謐。

那人沉吟半響，道「……日屬陽。」

「月屬陰。」

兩人就這麼抱著麵粉蔬菜，踏出相同的步伐。

「日月合璧誅百邪，陰陽調配滅千魔！」

手中無劍，卻似劍在手。

劃開一片日月光華。

經過無數次的反復調整和配合後，這套屬於他們倆的劍法終於完全成型，他們將這套劍法定為“明聖”，日月為明，賢者為聖——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初次的情況是這樣的——

「哈，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人果真非你莫屬。」

「你認為這對我來說很重要？」他揚起纖長的柳眉，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你把傘扔到哪去了？！」

「……」

找到傘之後，兩個人輪流換手，很快就回到山上。

剛踏入半鬥坪，他和那人不約而同的一驚——三只圓滾滾的雪人愉快的在半鬥坪前奔跑。

三只雪人好像注意到他們於是奔跑過來，接了他們手裏的東西放在屋子的大門口，又沿外牆跑去屋子的後院。

原來，這才是小師弟說的驚喜……

那人望著雪人們遠去的背影，忍不住笑了「這真是大大的驚喜，出乎意料。」

他放柔了眉目「確實，他是個天才……」

三只雪人很能幹。

他們在廚間裏做餃子，三只雪人在後院劈柴。
他們準備開始下餃子，三只雪人打水倒進水缸裏。
他們圍著桌子吃餃子，三只雪人在門外並排坐。。

小師弟說他們師兄弟三個要像這些雪人一樣以後並肩闖江湖，師傅摸著小師弟的頭說，那你要努力。

這三只雪人陪他們很久，一直到臘月底，再也不下雪的時候。

小年夜的前些天，最小的雪人在後院化成一灘水，小師弟撿起支撐雪人用的木支架，站在後院，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後來的兩天裏，手裏拿著疑似萬年果的雪人也化了，再後來，小年夜的前一天，頭上頂著雪蓮花的雪人突然就消失不見——他們在後山小師弟埋前兩個雪人支架的地方找到它，準確的說，是它的支架。

支架四周已經沒有積雪，只有淺淺小小而又整齊的凹坑，排成整齊的路，大約是從半鬥坪的後院一直延伸到這裏，中斷在這裏，雪人最後的足跡，它就躺在足跡的最後，再也不會移動。

後山的寒風呼嘯不停，小師弟俯下身子將躺在地上那個支架也埋進土地。

「我們不會像他們這樣對不對？」小師弟背對著他們輕輕問。

他們倆對視，而後沉默。

誰都沒辦法回答小師弟的問題。

年少的他們，也曾遊歷江湖，看到的都是世事無常，所以，有些承諾，不能給，不能說。

他記得最後，小師弟轉過頭，微弱的笑道「你們不說，我也知道。」

知道，所以在那之後不曾落後於他們，也不願落後於他們，卻在最後的最後走向死亡。

小師弟……

「先生，先生？」夥計小心的在他面前晃著手。

「嗯……」他回過神，頓了下，「怎麼？」

「先生您看。」夥計指著街的上方。

原本空蕩蕩，抬眼就是夜幕的頭頂，如今是無數交錯的燈籠。

街頭，巷尾，一路都是紅色的燈籠，間隙處閃安靜的星，和朦朧的月。

星光。月光。紅色燈籠。除夕夜雪。

所有的情景映在金琉璃的瞳仁裏。

——這一年。

——這些年。

——真的過去了。

段十五上『友』

從很早之前的孔雀王朝，到如今的北辰王朝，北隅從不缺少傳說。

可是總有那麼一兩個，是人們津津樂道的。比如這個關於黑髮僧人的。

他們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僧人去了九潃蓮峰再也沒有下來。

有人說那個僧人在九潃蓮峰上閉關修行。

有人說那個僧人早就坐化圓寂了。

有人說那個僧人守著一朵黑色的蓮花。

……
過程千萬種說法，末端卻是相同。

傳說的末尾是不知過了多久，九潃蓮峰上下來一個年輕人，年輕人拿著一把說不清來路的劍，但這並非結局，故事的結局在另一個年輕人身上，這個年輕人，他沒有名字，沒有記憶，沒有過去……

傳說很長，像是從開天闢地的遠古，講到觸手可及的現在。
而現在，口耳相傳的結果，到底有多少是真實，誰也不知道了。

「然後，又過了很長時間，北隅出現了關於“雙邪”的故事。」說書先生把扇一合，「但是僧人的故事就只有這些。」

茶館裏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說書先生露出尷尬的表情，站起來欠欠身，便下去了。

他收回投向說書先生的目光「好友，你約我來，應該不是為了讓我聽這故事吧？」

他的對面，是那個他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紅衣黑髮的公孫公子。

「我前些日子聽說，這茶館裏有個很有意思的說書先生，便想邀你前來。」黑髮的公子頓了頓，用黑紗扇敲著自己的掌心，「今日一聽，覺得與傳聞相差甚遠，恐怕，不是一個人。」

「嗯……我，似乎不曾聽說。」

「耶，好友，我與你相熟這麼多年來，你何時管過當鋪以外的事了？」

他抿了口茶水，道「自然是有的。」

「哦？」

「比如我後院那池錦鯉是否應該放生的問題。」

「哈……」

紅衣的公子正打算回應，卻聽見茶館的掌櫃在距他們頗遠的臺上道「今日是準備急了，各位客官請您見諒，明日，說的是轟動武林的一件大事。」

嗯……

這幾天，又出現了什麼事值得用上“轟動武林”幾字……

正想著，掌櫃的聲音硬生生貫穿他的腦海「自然是中原武林精神領袖經脈盡斷的細節了。」

是有多久，不曾聽到與那人有關的消息了。

——中原武林。
——精神領袖。
——經脈盡斷……

——成了活死人麼？

他忽然露出一種冷淡的笑容。

不帶悲傷，不見惆悵。

獨獨含有三分嘲諷，七分了然，卻雜揉著含渾不清的情緒，就那麼清晰的浮現在嘴角，在紅衣黑髮的公子面前。

既稱好友，有些事情，勿須掩飾。

「好友。」紅衣的公子以扇掩面，「你笑的真真嚇煞人也。」

他回過神，順勢笑道「哈，我可是十分期待明日的細節。」

「哦？」紅衣的公子眼裏閃過狹促的笑意，「好友，我可曾和你說過，那日你風寒困倦之時曾說過一個名字。」

「……」他不動聲色，「什麼名字？」

「若我沒有聽錯，應該是睡蓮兩字。當時我就在想，睡蓮之於你，想必十分重要，否則，不會在夢裏也念念不忘。而後閒聊，你屢次提及一人，雖不點名，我也心知肚明。」

「嗯……」

他垂下眼簾，還未回應，就聽到對面紅衣的公子道「況且，你與我真正相識那日用的劍法，你不說，我也看得出那並非一個人的劍法……你既用，便說明你已放下過去。」

他不發一語。

半響，才緩緩道「放也好，不放也罷，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只是醒悟到一件事而已。」

段十五中『友』

那時，確切的說是北隅第三年的清和四月。

當鋪的大朝奉見他除了開歲那些天，其他日子整日窩在城東當鋪，便給了他五天的時間休息。

「別人還以為你欠了我銀兩急著還清，這說法讓我如何是好？」

大朝奉一言既出，便是板上釘釘。

休息休息也好。
第一日，他於院後茶室煮茶閑讀時，這麼想著。

四月裏，漾槐花，落碧池，醉天涯。

室前的水泊遊弋著錦鯉，水邊的洋槐開出成串清甜的白花。

有風掠過的時候，水面蕩出一串淺波紋，驚得魚兒四散，也吹落朵朵槐花，散在這淺泊之中，那模樣，是頗有情趣的。

離茶室近些的洋槐，則輕輕點上他的外袍衣襟，或是翩然飄入他手中的冊頁。

浮香滿庭，水光輕淺，清，雅。

頓時讓他憶起前兩年聽夥計提及，也曾去過，但終是錯過了花期的洋槐林。

輕輕拈起頁中落花，淡香綿長的氤氳在呼吸間，湊近，卻是什麼也嗅不到了。

「嗯……」

他本想將花夾入冊頁，指尖稍滯，手腕微轉，還是拋入了水中。

翌日，他便沿著山路去看那片槐花林。

段十五『友』下

林子在離江很近的地方。

初到北隅時，正值霜華，山麓是一望無際的蕭然，現今，則是深淺不一的青色，如長卷緩緩鋪呈開來，淺檀作底，青墨淋漓。

蔓延的青，於江畔戛然而止，換繁花無數遺落江邊。

暖風長，槐花揚。

他靜靜佇立。

時間幾乎停駐。

但這，也只是幾乎。

「你是何人？」

殺氣凝成數股，打破了這清幽，盡顯在他的四周——十名左右的蒙面人。

「嗯……」他略做斟酌正待開口。

有聲音先行替他答道「他，自然是賞花之人，而並非此地主人。」

聲音的主人在不遠處現身，是一派淡然模樣，紅衣黑髮的俊俏公子，黑紗摺扇敲擊掌心，步履輕巧的略過那些人，站在他面前，微微欠身「許久不見了，支離疏先生。」

他斂了眉目，頷首「公孫公子。」

「先生，只怕今日，會打擾你賞花的雅興。」

「不是怕，是已經。」

「哈，那，只得由我做保，請先生明日再來了。」紅衣公子手中摺扇倏然展開，對四周的人朗聲道，「你們要找之人，是我，若他離去，我自然願與你們一談。」

「無話可談，我們對你只有滔天的恨意！」說話之人舉劍，劍尖直指紅衣公子，「當日你殺我門人，可曾動過惻隱之心？如今要我放人，是難上加難！再者，我們與你周旋數日未能逼你現身，此人不過被我等圍困你便出面解圍，自然是你之友，怎可留！」

就在此人說話的時候，紅衣公子摺扇掩面輕聲道「先生，重逢之時竟是如此局面，拖累，等下我……」

「你打算殺了他們麼？」他截住紅衣公子的話，「回答我是或不是，方可。」

「不是。」斬釘截鐵。

「為何？他們如此逼迫於你，何不殺光，一了百了？」

「我有我的緣由。」

「是後悔麼？」

「是悔，也不僅僅是悔。」

他聽罷，鳳目一挑「哈，不僅麼……」

在眾人不曾有所反應之時，玄色的身影已動，卻不是奇襲，而是踏上最近的洋槐。

風起，花動，風止，花落。

片片飛花之後，是他，執槐枝而立。

「那何不一同脫身？」

試圖找回最初本心的人。
試圖遺忘過往殺意的人。

兩人將空門交與對方，迎上這只求脫身的一戰。

掌法，劍法，招招保留，只傷，不殺，換來的仍是對方步步緊逼。

我功體僅恢復五成，久戰不利。

他的腳尖劃開太極兩儀，下一步是無形的四象，形移之間手腕翻轉，一手執枝換作雙手。

這一招若不能逼退，下一招……

不容多想，真氣迸發，一根槐枝化出千萬點寒光，儼然是他少年時的佳作——萬點金星。
只是在他的功體不足，劍法威力驟減，只逼的他面前幾人後退兩步。

下一招，明聖……

皺起眉，遲疑。

有光影淩亂的閃過。

日屬陽。

那人提劍。

不行，這招……

忽然，有溫熱的液體濺上他的背。

他渾身一震，可無暇回頭一查究竟，只得沉聲道「公孫公子。」

「先生，不必擔心，並無傷及要害。」身後響起明顯虛弱了許多，依然硬撐的聲音。

下一招——

瞬間，在他的腦海裏出現許許多多雜亂無章的聲音。

笑眉說——你是魔鬼！

怒斬說——我終於看清你的為人了！

…………

他們說，好多人都在說。

可是，這些雜亂的聲音在刹那安靜。

——人，往往都困在自己手裏。
偶遇的僧人道。

這句話消失的後一秒。

他的耳邊響起小師弟的問話——你的眼裏就只有那人麼？！

我的周圍曾經有很多人。

可是，我讓它只看見一個人。

最後，那些在我身邊駐足的人都一一離去，他們幾乎無一例外的走向死亡。

而我，做了些什麼？！

他忽然抬起頭，凝神，劍招順勢一變。

現在的我，除了拼，還有什麼值得猶豫？！

執槐枝的樣子好似有人影重疊。

——日屬陽。

「月屬陰。」他微微露出微妙的笑。

那看不清容貌的光影和他踏出相同的步伐。

“日月合璧誅百邪，陰陽調配滅千魔！”

「哦？」紅衣的公子摺扇倏然打開，「是何答案？」

這一句將他喚回現實。

「大概是……」他唇邊彎出極微小的弧度，「我果然恨人擾我賞花之興致。」

——大概是。
——從今往後，我的眼裏並非只存一人，它將容納很多人，比如你，我的好友。

多年前，在桐夏為濕的季風裏，紅衣公子問他「你可知我是什麼人？」

「公孫公子。」

「那是今時今日的稱呼，在這之前，我……」

「之前的，我並不好奇，洋槐林的盡頭，是誰之居所，我也並不在意。」

「……」紅衣的公子沉默半響，道，「好友，是我多慮了。」

當時的他微愣，而後緩緩答道「好友，你知曉便好。」

段十六『啟』

在聽了北隅傳說的隔日。

他與紅衣公子約了在茶館見面，是要聽那說書先生說中原武林第一神人經脈盡斷的細節。

說書先生把扇開，張口便是禍起引靈山。

緣由顛來倒去說了一時三刻，說是細節，在他耳中卻是寥寥數言的大概而已。

中原的消息傳到北隅，長途跋涉，口耳相傳，能有七分真便是好，力求細節就顯得有些虛無縹緲了。

說書先生說的激動，手中摺扇揮舞，到了結尾反而逐漸平靜下來。

「結果，這中原武林的精神支柱在天策真龍的逼殺之下，未能救出自困引靈的邪心魔佛，反而身中奇毒，萬般無奈之下自爆經脈，血濺三尺，最後倒地而亡。」說書先生把扇合，搖頭晃腦道，「至於他最後的下落，說是被人所救，但眼看這半年過去，並無任何消息……想必，唉……」

聽罷。
他皺眉。

紅衣公子看在眼裏，輕聲道「你怎麼說。」

「哈，無話可說。」

「哦？」

「如果他還沒死，我自然無話可說，如果他就這麼死了，」他柳眉一挑，眉稍點萬般諷誚，「我更是無話可說。」

紅衣的公子抿著嘴笑起來「雖然我不曾見過此人，但，能讓你如此無話可說之人，我倒是有興趣見上一見。」

「哈，要我說，見過你就會知道，他大約就是個不擇手段，表面上卻溫文爾雅的……」他斟酌了一下詞語，緩緩吐出四個字，「癡愚之人。」

「嗯……一代智者被你說成如此模樣，」紅衣公子紗扇掩面，低垂眼簾，遮去眼底更甚之前的盈盈笑意，道「好友你對他還真是……」

「如何？」

「真是，了、然、於、心哪……」黑紗扇後，是意味深長的一瞥。

與紅衣公子道別，他擇了近路往宅子走。

這條近路臨著一江。

江畔的柳，垂赭褐的枝條。北隅的如月，哪怕立春已過去了很久，是沒有新綠的，江面依舊覆蓋薄冰，夾了棉的襖子裹在身上，還可以感到乾燥的寒氣。

記得到北隅的第二年，驚蟄前的兩天，下過一場桃花雪。

當看見躺在掌心的雪花時，他是確確實實感受到這裏與中原的差異了——北隅的春，比中原晚上近半月。

嗯……驚蟄……
是哪一年的驚蟄，誰從誰的黑髮裏拽走一根白髮，接著——

他在江邊抬首，盡收眼底的畫面中斷記憶。

天波浩渺，雲海叢生，重重壓在棱角分明的山崖，淹沒了江天，像是觸手可及，可看到透過雲縫落下的細碎日光，頓時又覺得遙不可及。

但是無論哪種情況，都感覺不到任何關於春的動靜。

今年的驚蟄，恐怕仍舊沒法打聽見春雷了。
他想。

回到宅子的時候，天並沒有全黑，上一年冬至之後逐漸拉長的晝，在這一年還未甦醒的季首裏越發明顯起來。

打掃衛生，做飯……

忙完了所有事情的他走到書房，挑亮了燈火，抽出昨日未讀完的書卷接著讀了下去。

時間在漏壺上一刻一刻的逝去，差不多到了戌時之初，他才猛然想起自己忘了給暖泊裏已經拖家帶口的錦鯉餵食。

步出房門，來到後院。

這個時候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了，天際出現星星點點的光。

喂完泊中的錦鯉，他在暖泊邊，對倒映在水泊邊緣，極不起眼且暗淡無光的一顆星看了許久，終是腳步一轉，回了屋裏，就這燈繼續看桌上攤開的書。

有些情緒綽綽約約的在火光裏起伏，像是要呼之欲出，又平復著隱匿不見，隨著呼吸滲透到房間的每個角落，緘默。

等到歇息時，蒙了被子，迷迷糊糊的又憶起那顆星——但也就僅僅到那顆星，還有它暗淡無光的模樣。

他翻了個身，睡去。

段十七『素』

「該起來了。」有人推了推他。

下意識聚攏眉頭，剛想說什麼，忽然意識到——人？

猛然睜開眼睛，有個人坐在他床頭，一頭黑髮束起，見他醒了便傾身，把臉湊到他面前「不是說今天要去後山比試劍法麼？」

天該是微亮，所以屋內的景象都像罩著一層灰紗，但可以清晰的看見那人湊近後的面容——十五六歲的年紀，只是，那面容分明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

這是……什麼情況……

他有些許難以置信地瞪著坐在他床邊的人。

一時間，誰也沒說話，直到那人微微歎了口氣「昨夜我說不下那盤棋，你非要下……你看，現在你氣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閉了閉眼，收攏腦海裏閃過的無數種想法，單單留下其中一個，然後他擁著被子坐起來，道「你要看我更衣？」

「也不是不行。」那人在他的瞪視下氣定神閑的應到，半響，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憋出後半句，「當然，這樣還是不好的。」

言畢，起身，走到門口才說「今日輪到你做早膳。」

「你何時做過。」

「昨日……」那人笑得無比燦爛，絲毫沒覺得接下來的話有何不妥，「雖然後來你又補做了一份。」

「……」

沒得到駁斥的某人心曠神怡的關上門。

他坐在床上想了片刻才換了衣服，又束起長髮。

當他束起自己這一頭漆黑的長髮時，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在心底蔓延——其實什麼血雨腥風，什麼漸行漸遠……都是他和那人聯手寫下的話本故事罷了。

他想著，挑挑眉，算是笑話自己，然後打開了窗戶。

從他的角度看出去，蒼穹如同靜止的畫，無風無晴，雲重，陰。

眯起眼，收回手，他站在房裏四顧。

比之前稍亮，房裏物件的棱角在細微的光暗裏出現明顯的差別，可無論大件小件，都與當年半鬥坪時的模樣，不差分毫。

稍一沉吟，他腳步放輕走到平日收拾雜物的櫥邊，伸手去摸櫥子的鎖。

——果然。

他露出一抹笑。

這笑容持續的時間不到片刻，就悄然逝去。

——如果真是這樣，那……

定下心神，他決然的推門出去。

循著早年的記憶，如果是還沒用早膳，那人該是在後院的池塘裏喂魚——半鬥坪的魚，開飯時間永遠比人早。

「沒去叫師傅起來？」

站在池塘邊的人聽見這句話，轉過頭，臉上表情古怪「師傅前些日子去雲遊了，你怎麼……」

他心下驚詫，面上是一派平靜，截住那人的話「昨夜我睡下之後聽見動響，以為師傅又摸著黑回來。」

「昨夜的動響？」那人笑，「怕是我睡得太熟，什麼都沒聽到。」

「嗯，你一向睡得好……」

——所以看起來比我圓潤很多。
他在心裏暗暗補充。

「你如果在心裏說我圓潤，我會傷心的……」

「你……」

「所以，你要補償我蓮子紫米粥。」

「……」

十五六歲的日子，確實是有這麼一段，兩個丫頭被師傅帶著出去雲遊——雲遊，這兩個字對於師傅來說，就是去道友那裏蹭飯吃，所以師傅不介意帶上兩個小的，至於別人介不介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能記得的是，這個一段，似乎是從上一年的暮商時節，一直延續到第二年的……溽暑？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記憶好似被一道牆堵住了，怎麼也找不著出口。

以至於，已經生活了數天，他仍不能確認準確的時間。

眉心擰成一個“川”，接著，他聽到對面那人說「你書拿倒了。」

他鎮定自若的把書拿正。

師傅不在的日子，他和他每晚都在藏書間點燈看到很晚。

那人抓著書從桌子那邊繞過來，坐在他邊上。

「你又想做什麼。」

「耶～只是我那邊背光而已～」

「你可以再點一盞，沒必要湊過來。」

「燈油用完了還是你去買，我哪里好意思再點一盞。」

「哈，不好意思？」那你不會自己去買？

剛想補上後半句，就聽見那人道「嗯……我也覺得不應該不好意思。」

他眉角一抽，把心思強行引到書本上。

那人見狀，心滿意足的道「我去把燈挑亮點。」

「嗯。」他應到，下意識的抬頭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站起來的一瞬，眼尖的他，就著未曾挑亮的昏黃的燈，看到了那人發間有——

一根白髮。

間隔著記憶的城牆轟然倒塌。

「等下。」

那人背對著他，站定，剛想回頭，卻被他制止「別動。」

撥開黑髮，指尖卷上那人發間唯一的素白，狠狠拽下。

——是十六歲酣春的驚蟄，他從他的黑髮裏拽走唯一一根白髮。

他說「我才想起來，今日是驚蟄。」

「嗯……」

房裏的燈輕輕跳了幾下，晃晃悠悠地熄滅了。

誰也沒說話。

直到筆墨濃重的雲層傳來隱約的春雷，他才繼續說下去。

「你也——該醒了。」

一句話。

四周徒然崩裂，化成碎片，零零落落，每一片都刻畫不同的畫面。

碎片之後是望不到邊的虛無。

他聽到那個人背對著他問道——
「那你呢。」

「我早已醒來。」

「果真如此？」

「自然。我房內櫥子的鎖眼裏，有我刻下的符咒。」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沉默半響，他道「你不該如此。」

「我只是歇息一下。」

「你早透得生死關，何時都是大歇息。況且，這條路江湖路，是自己選的。」

「在這條路上，我不斷的得到和失去，我得到的很多，而失去的，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真的消失不見了。」

「人，不該活在過去。」

「曾經的東西還能找到，卻把它拋棄，那又該如何抓住未來。」

「……怎樣的曾經。」

「第一根白髮的曾經。」

那人說完並沒有回頭，就那麼靜靜的站著。

有風，從很遠的地方吹來，一縷一縷。
時光流轉，年少的身影交錯重疊。

他垂下眼，用最初的口吻道——

「日後，你若為這武林白了頭，我定是不會落與你之後的。」

錯動的時間在他出聲的一刻悄然偏離，回歸正軌。

他揚起頭，用如今的口吻說——

「今朝，你若為這武林葬了身，我定要接下你手中的半邊天！」

徐徐微風彙集成巨大的風暴，卷起那人的發，灌滿他的袖袍，在耳邊咆哮。

「你可聽懂了——」

「素還真！」

誰的名，壓住句尾，擲地有聲地衝破呼嘯的風，迴響在四面八方。

所有碎片應聲——粉碎，幻化成星羅密佈的光點。

尖銳的風聲乍然將息。

他面前的那個背影，在消散的風中裏逐漸拔長，被風卷起的發絲盡數染霜。

本該歸於無聲的空間，竟浮動隱約的雷聲，在那之後，是清晰的龍吟。

——驚蟄的雷。

他眯起眼。

那人也不回頭，只是輕笑，「既然你這麼說，素某自當，盡力而為……」

他醒來的時候，聽到窗外驟然放大的雨聲。

——又做夢了麼。

坐起來，想用手揉揉眉心。

——還真是個古怪的……
「嗯……？」

有發絲纏繞在他的食指上。

素白。

「哈。」

他牽動嘴角，露出微妙的笑來。

——日後，你若為這武林白了頭，我定是不會落與你之後的。

——與君白首？

——你想的太多了！

十六歲的他拂袖而去，回房之後才發現那根白髮依舊留在指掌之間。

不曾落，不曾掉。

段十八『魚』

看著當鋪的後生磕上最後一塊門板，他才轉身，去了面館。

正是碧葉接天時，他走的慢，感覺目之所及，無論人或物都像籠屜上的包子，冒著歪歪扭扭的熱氣。

其實北域的饅頭比包子好吃。
他挑挑眉，對自己說。

路過常去的茶樓，見著茶樓外擺了一口年歲頗久的瓷缸，遠遠望去，可見缸裏水上，是已然睡去的小白子午蓮。

倘若湊近了看，該是有靈動的影子在葉莖間緩緩擺尾吧……

只是這些年，這情景倒是少見了，多半都撤去蓮，反注重魚本身了。

至於那個原因——

他微微昂首，柳眉長舒，掃出料峭的笑意。

剛到北域那年的春末，當鋪後生就從院子裏搬出一口梅青的瓷缸來。

缸子挺深，釉色乾淨厚潤，胎也緊實，可繞缸刻劃的碧濤雙龍，分明是百年前慣用紋飾。

梅青海水龍紋缸——這大物件，怎麼看都是不該被後生在拿手裏隨意清洗的東西。
他站在後生邊上，微微眯起眼。

後生見狀，便笑著解釋「北域有個習俗，就是在立夏擺一口有蓮有魚的瓷缸，以示連年有餘。」

「這眼看日子就近了，我先把缸子洗乾淨，再將後園的睡蓮移進去，放幾只魚，待到立夏搬出去，就成了。」

後生說罷，只手翻過缸子，擦拭底部。

他心下一驚，不假思索的俯身按住瓷缸，隨即，對上了後生不解的眼。

……多年的習俗麼……

幾乎是讓人不可察覺是顰眉，他當即閃過許多念頭。

所有脈絡在上一秒如絲交織，下一秒撚成完整的繩索。

細節末梢梳整完畢的刹那，他垂目，掩去眸子裏的暗光。

習俗麼，還是，改改的好……

念頭一起，他聽見自己說「如今，這鋪子由我接手，我也該盡己微薄之力，以免落人口實啊……」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緩緩彎過嘴角、露出在外人看來十成十真誠的笑——但，這笑裏有幾分真意幾分演繹，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起初，後生是百般的不同意，爾後幾番你來我往，才被那“萬般誠意”所打動，將缸子交與他。

缸子是差人幫著搬回宅子的，他花了一夜的時間，用半濕棉布，把缸子從裏到外擦的乾乾淨淨。

翌日，缸子搬回鋪子時，裏面多了幾尾幼小的黃金錦鯉。

金鯉，雙龍。

金玉滿堂，騰躍成龍。

這兩個兆頭比之連年有餘，有過之而無不足。

尤其，對於商人而言。

站鋪子後院的瓷缸前，他輕彈手指，讓粘在指尖上最後的菜餅碎屑落入缸裏。

碎屑碰到水面的刹那，金鯉簇擁，鱗片驟然絞碎安穩水光。

他微微眯眼，看它們悠哉擺尾，四散開來。

物已妥當，剩下的，就是如何用這個“好彩頭”撬動北域長久以來的習俗。

一上午的時間，在忙忙碌碌裏從指縫流淌到不知名的地方，牆角的漏刻指向隅中時分。

立夏未至的北域，四面八方裏都是清清爽爽的味道，比之初春，少了冷意，比之仲夏，多了涼意，且不似南方的天，那邊總是常常泛起濕氣的。

天邊的日光被雲撕成一縷一縷，印在窗畔，他坐在當鋪高大的案臺之後，盯著那些分秒裏變幻不測的光影，摩挲手裏的竹節筆管，沉吟不語。。

他之前所想，非憑他一己之力，便可辦到，但，此事若成，便是一舉兩得。

只是，知道的人，該是，越少，越好。

目光從窗畔收斂，順著筆尖遊移，延伸到紙面收筆時的頓挫上，焦點固定的一瞬。

再無思慮。

待到鋪子下燈後，他就動身前往總鋪，在半路截下了即將回轉屋宅的大朝奉。

大朝奉當時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進屋再說。

天際縱然明亮，屋內卻總是有些晦暗不明，他在晦暗裏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個想法，無非就是讓眾人“眼•見•為•實”——將兩個後生裝扮成各樣的人，往來於當鋪之中，倘若有人問起生意之訣竅，就說一句“興許是因為我們朝奉從個不願露臉的商人手裏，求了這一缸金玉滿堂的關係呢”。

還能記得，大朝奉聽完面無表情地說「這手法，並不少見……如果敗露，你可知下場如何。」

「我說於你聽，便是有八成把握。」

「……那兩成的變數若是出現，你怎麼說。」

「哈，此事源於我，」他盯住大朝奉，「自然止於我。」

見大朝奉並無開口之意，他一字一頓地說了下去「商家之事，謹小為細，膽識為粗，兩者並存，是為‘商’也。」

印象裏，大朝奉沉默了將近一盞茶的時間，才緩緩道「……哈，你話已至此，我無從反駁……」

「只是，你可知我還想說什麼？」

他柳眉斜飛，鳳眼微揚。

「自然是——‘見好就收’。」

那日之後，依託他令大朝奉膛目結舌的易容之技與巧妙的時間安排，“金玉滿堂”這四個字逐漸蠶食著所有商家的頭腦，同時，他對老物件準確的辨識能力，在眾口相傳後，變得越發神乎其神。

也有人企圖證實這不過是個慣用的手法，卻始終找不到可以“咬傷”他的位置。

如今的他常常會想，計畫能進行的如此順利，泰半該託福於愛遮掩身份進當鋪的人。

從計畫開始那日往後數，整個北域被一股看不見的暗流慢慢淹沒。

一個月後，從他處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許多商家暗地裏開始尋找金鯉，無果。
一個半月後，有人在夜晚見到神秘老者，河畔垂釣，身旁木桶裏，分明是一尾金鯉。
兩個月後，老者如同乘著第一縷秋風離開，銷聲匿跡，而得到金鯉的商人，寥寥無幾，以至於當鋪中金鯉的身價逐日攀升，居高不下。

在眾人三番四次的輪流請求後，當鋪的大朝奉終於決定“忍痛割愛”，選出兩尾，在商賈雲集之地進行撲賣，以六枚印記的碎金為具，“渾成”為贏，“背間”為輸，贏者可取走兩尾金鯉，輸者則留下六枚碎金。

此事進行了三日，“六成”之勢終於被城西酒樓的掌櫃擲中，將兩尾金鯉收歸其手。

而這當鋪到底在此事中盈利幾何，其他人就不得而知了……

北域的人只知道，那年後，茶館裏驚堂木拍，摺扇開合，就多了闋金鯉仙的傳說。

只是誰也沒有注意到，說書人收扇的一刻，茶館裏有那麼一個人，隱在嫋嫋茶霧之後，雲淡風輕的笑。

傳說，在反復訴說之後只會更加牢固，直延續到未知的歲月，與以往固有的傳說融合，或是將其吞噬。

現在的他，對曾經的忙碌記憶猶新。

更能記起大朝奉事後有些感慨的表情，和那個問題。

“這一箭雙雕之事，你又是如何想起來做的……？”

若要問起這緣由，當初的他無法回答，如今的他也只能說一句“大概是，本能而已”。

本能的不想日日白蓮入眼，本能的對盤算之事進行細緻勾勒，本能的——

“自以為是”。

自以為是呵……

他想著，伸手捋過被逆風吹到臉旁的白髮，粘濕的季風在他眉梢染上些淺淡到意味不明的情緒

自信也好，狂妄也罷，這些與生俱來的“本性”，是藥，亦是，毒，而毒藥之間，端看一個“心”字。

人心，是最難以琢磨的東西。

「……人心麼……」他喃喃道。

這三個字在唇齒間碰撞，帶起微瀾。

有什麼隱隱約約。

呼之，欲出。

他猛然駐足，朝著已經路過很久的茶樓方向側首，眼簾半瞌，如有所思。

段十九•『命』

北隅四季，好像和“吃”之一字，都是脫不開干係的。

月前去面館的路上略有耽擱，而到時則正逢店鋪清閒，一主一客便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

——冬至的餃子，夏至的面，立秋的蹄膀，立春的卷。
——小哥你來北隅這麼多年，夏至這天居然沒吃過涼麵！

這話，就是那時候店家說的。

既然店家都這麼說了，便他約了公孫公子，於小店一聚。

兩人到時恰是飯點，進了面館，唯角落有一張空桌，店家招呼他們坐下，沒過多久，就端了兩碗面和一碟蒜泥拍黃瓜放在他倆面前。

涼麵清清爽爽。

荼白瓷碗，暖白的面，油麥菜焯水和切好的雞蛋紅蘿蔔絲一起碼在面上，新鮮又水靈，那模樣，總是別有風味的。

用筷子將面翻動一下，碗底拌汁酸甜的香味立刻從碗沿溢了出來。

於是，他倆就著那一小碟拍黃瓜，呼哧呼哧的開始吃面。

他倆吃的不算快，快吃完時，斜前方已經翻了兩桌，這第三桌的人剛坐下開始吃面，他便聽到身旁的一夥人中，閒聊的話鋒一轉——

「哎對了，我說，你知道嗎，中原武林的精神領袖沒有死！」

聲音之大，震天動地。

下意識抬眼，他就瞥見剛開始吃面那人絲毫不受他人影響、泰然自若的背影。

不知何故，只是幾眼罷了，可他總有一種感覺——這個人的從容鎮定之中，有種兩相背離的氣質。

非聖非賢，非奸非佞，介於之間，又不確切。

他思緒剛到這，便聽身旁的人說——

「此番妖刀界欺人太甚，就連清香白蓮的行事作風都強硬起來了!」

言罷，那人已經繪聲繪色的開始講演，小小的面館頓時因此熱火朝天起來。

思緒被阻，他在講演裏默默扒完最後一口涼麵——

………聽書也不比此景啊……

他想著，赫然發現斜前方那人背影上好像也寫著四個大字——“無可奈何”。

而視線將將收回，就接觸到對面好友笑意盎然的目光。

紅衣的公子也沒刻意放低聲音「你神色如常，怕是，早就知道……？」

他看了紅衣公子半響，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那不是他。」

回答卻是簡簡單單四個字。

可就是這四個字，卻讓他發現斜前方那人吃面的動作一頓。

細微而不易察覺，但卻生生落到了他眼裏。

且不說身旁人聲嘈雜，光是這距離，是巧合，亦或是……

“誰？”

背對著那人的俊俏公子憑桌劃字，雖無法知曉他目光閃爍的緣由，可“好友”二字，並非空口白話。

他未拿筷子的左手輕點兩下，示意黑髮公子繼續問下去。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命。」

他說。

與此同時，他看到那人片刻停頓的右手。

命之一字，太過虛玄。

它可以是日月星辰，也可以是掌中紋路，乃至眼尾唇角的那一點。

有人耗盡心血，只求能在這乾坤萬物裏尋得它的蛛絲馬跡。

如今他卻這樣幹乾脆脆的說出來，更牽扯上千裏之外的中原人士。

這讓紅衣公子也是一怔，轉瞬間竟無法吃准他這一字之下的真假。

可他的目的卻已經達到——

果然啊……

他垂下眼簾。

紅衣公子見狀，「命，莫非你——？」

預留空白的問句，是配合，亦是這年輕公子真實所想——窺天機者，必損其命。

讀懂這一問兩意，他答得分外坦蕩「觀天問蔔，皆需緣結。」

紅衣公子聽罷，隨即恍然大悟又意味深長的笑了。

前者，是為窺天之事，後者，只為這“緣結”。

他頂著這笑容，娓娓道來「無緣無由，妄窺天道，不外乎一個原因，為自己。」

「為己之名，為己之利，為己之欲。」

「太素初萌，清濁始分，成天地，知陽陰，陰窺陽之道，陽以陰補之，反之亦然，此消彼長，是為恒常，故於恒常中逆勢而為亦或強行開眼，自然損人不利己。」

「而靜動陰陽恒接一線，得見者，則緣結也。」

言罷，餘光所及，是那人再也沒動作過的右手。

「咳，」紅衣公子聽他說完，輕咳出聲，一本正經道「好友，我之笑容並無他意，只是未曾想，你竟會他之事結下緣結。」

「……」他停頓半響，答得也是一本正經「這便是緣結了，想與不想，身不由己。」

一句話，把紅衣公子的話裏話推的乾乾淨淨。

就在這句之後，他看見斜前方的人放下筷子，起身，招呼店家過來結賬，賬結完，也沒急著出去，反是攔下了店家，兩人邊說邊往門外走去。

見狀，他面上浮起隱約的笑意。

「座子(注)已定？」

他神色微妙，答曰「靜候佳音。」

“佳音”是店家在他們桌旁停下的腳步和呼吸不穩的問句。

來的很快，幾乎就貼著他這句話。

「小哥……你，這些日子得罪了什麼人麼？」

「並無。」毫不猶豫。

店家躑躅一下又問「你，可知道剛剛出去那人是誰？」

「我乃市井中人，自然只識得市井之人。」說完這句，他停了幾秒，接著是豁然開朗的表情「莫非剛剛那人是城西布莊掌櫃的大兒子？前幾日他典一支釵，我硬扣了他一兩銀子，他竟追到這裏……」

他一臉認真，讓對面的紅衣公子差點大笑出聲。

店家頓時哭笑不得，他這一停一頓，任誰都聽的出中間的揶揄。

「咳，小哥，我要說了，說完你可要告訴我，你是怎麼得罪這位的。」店家俯下身子，讓聲音掩於嘈雜之中「剛剛那人是——」

店家做了個口型，愣是沒把名字說出聲。

三個人一時之間都沒說話。

得知此人的白髮小哥神情一如既往，而對面的公孫公子也只是象徵性的“嗯……”了一聲，好像在說“哦，原來如此。

店家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不禁感歎。

這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都是能人啊……

店家感歎了一會，又對自己當初看人眼光之毒辣感到些許自豪。

「我與他並非舊識。」他打破沉默，。

不是舊識，但此後，會不會是新識，那就不得而知了。

店家也是聰明人，他的言下之意又怎會不懂，於是笑道「兩個都是老客，要是真出什麼事，我可不知道該幫誰。」

「自然是幫無辜之人。」他答得很快，把無辜兩字咬定的無比清晰。

「明哲保身？」店家笑著反問，開始動手收拾碗筷。

「然也。」

店家端著空碗沉吟半響，道「三思之後，我覺得還是把拍黃瓜的錢也算進面裏比較好。」

「……」

「唉，明哲保身，要先從攢錢做起啊~」

「……」

從面館出來，已是月上梢頭。

剛踏出門的紅衣公子只是看了天幕一眼，摺扇便在手中一轉，話頭隨之打開「真是，天時，人和……那位今晚在蕭然藍閣看見這天，怕是心事滿腹啊。」

他眯起眼睛。

蒼穹在夜色裏越顯開闊，墨蹟斑駁浸透山頭天際，深淺不一的模樣。

深處更深，是遠處濃郁而化不開的山棱。

淺處更淺，是無法觸及的星。

它們那麼隨意的綴在太虛之間。

他笑容清泠，道「不曾想這次的坊間傳聞竟是真事，更不想傳言的主角對中原形勢竟如此關心。」

是的，坊間傳聞。

他身處市井，看的皆是人生百態，聽的不缺軼事傳言。

這些年始終有傳言，說北隅的太傅時常私訪民間，原因總是很多的，有說是為了招賢納士，有說是為了體察民生……林林總總，緣由加起來有十來種。

他就這麼聽著，聽著而已。

在沒親眼所見之前，所有傳言，不過是多數人飯後磕牙的談資。

看人生百態如飲水，他冷暖自知。
聽軼事傳言如風聲，他一笑置之。

只是這傳言他確實聽到了，雖未曾放在心上，但在面館注意到那人不同尋常氣質的刹那，傳言裏零碎的細節如線串引，終究引出一個契合的輪廓。

倘若此人只是傳聞的主角，之於他，不過是一個毫無干係的人罷了。

可一個高居廟堂之上的傳聞主角，對於“中原”之事如此敏感，這就值得他花心思來引起此人的主意了。

「座子已下，接下來的事，便要看他怎麼想了。」他說。

「可他今天的反應，該是遂了你的願。」

「他對中原之事不放一絲一毫，自是對北隅民間有人知曉中原之事十分在意。」

「中原……」

紅衣的公子咀嚼著這兩個字，卻不如以往，露出對他的戲謔，反是有些遲疑，摺扇合起，在掌心微敲。

見此情形，他自是知曉好友心事起伏，便不再言語。

雖不知詳情，但多年相識，過往言語之間已露端倪——這好友的情況，只會比他更為複雜，而這種複雜，是局勢與立場的矛盾，亦是結義情誼與本心的抉擇。

於是兩人一路無話，直到路口，臨分別的時候，紅衣公子忽然開口「你當真信“命”？」

暗夜之下，紅衣公子的神色模糊晦暗，語氣也是朦朧的一團。

「我只信我看到的。」

他答的沒絲毫安慰之意，語氣是近乎固執的決然——

「可若此命非我所願，我亦不惜逆命而行！」

只是一瞬間，他好像看到這多年好友露出釋然的笑來。

於岔路道別，他走的不算快。

遠天之上，那些看似的星群在他眼中卻是井然有序。

群星的軌跡如同有人在天幕上劃出，乾淨的落入他眼裏。

而在這星群之中，總有一顆，明暗不定，無論他走到哪，都清晰可辨。

——你當真信命？

這句話他在百年之前也曾經問過，如今他記得那人的回答。

那人說——

我信。

口吻堅定，沒有猶豫。

注：座子指圍棋為防止東坡棋而在開局時，下於四角的棋子，先白後黑

後記：這段十九的邏輯會不會有點難理解- -如果會，請看下去吧，一定會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滾！

注：座子指圍棋為防止東坡棋而在開局時，下於四角的棋子，先白後黑

[ 此帖被玥儀在2016-03-23 13:34重新編輯 ]

人生五味，勺在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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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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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授權轉載】【日月】與誰百年BY楠聿漓漓段六，10F

引用

0617【授權轉載】【日月】與誰百年BY楠聿漓漓（更新至段7），1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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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授權轉載】【日月】與誰百年BY楠聿漓漓 段六，1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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