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9.25 【鳞鱼】绵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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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ya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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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6-09-25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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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5 【鳞鱼】绵绵（完）

难得写篇完结的文……这边也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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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欲星移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晒到屁股蹲儿。二十年前的筒子楼，红砖面儿水泥地，墙上都是煤熏的污渍，乌泱泱一条楼道只能挤着一个人过，窗子是铁皮条围着的玻璃窗，天一亮就把一地的阳光切成薄片六块。外头不体面，好在里面干净齐整，欲星移翻个身坐起来，埋怨了句“窗帘也不拉”，摸着肚皮晃悠悠地朝厕所里挪。北冥封宇刚拎着早饭回来，就地埋头偷吃了个煎饺，欲星移在厕所里喊：“封宇，在不在？这马桶盖怎么又坏了……”

封宇搓了搓手里的油，钻到厕所里问怎么了。

“喏，盖子立不稳。”欲星移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拨着马桶盖，咣咣响。

“我给你扶着，你尿你的。”封宇大大方方地往那一杵，跟个旗杆似的，手搭着马桶盖，嘴里哼着黄梅戏。

欲星移觉得怪难堪的，对着马桶看了会，还是不行，鼻子一皱：“你转过去。”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转的啊，你有的我都有。”

“别贫，你转过去。”欲星移急得跺脚。

封宇啐了一句“你哪里我没看过……”还是乖乖背过身去了，听着后面窸窸窣窣的，像在他心上轻轻挠了下，他突然转回来笑着一把抱住欲星移，欲星移裤子来不及拉，红着脸又挣又骂，两人打成一团，最后滚到墙根，打着打着就亲到一起。

房子是两人一起租的，一块北漂的时候什么也不懂，身上没几个钱，只知道房子要便宜的，不漏雨，够两个人挤一起就行。都说这两年筒子楼要拆，一晃过去了好几个“这两年”，楼还在，人烟没散，他俩也没散。日子过得比以前好了点，但是换房子的事情谁也没提过，曾经在这挨了好几顿饿，趟过了无数个低谷，抱着一起哭过，在嘎吱作响的破木头床上做爱，在挤着煤炉公用灶旧桌椅的阳台上吹瓶子唱歌，这儿有他们的挫折软肋，有情欲思念，有绞在一起放不开的过去，有彼此的命门和最难看的样子。唯一的变化就是，十年前筒子楼只有公共厕所，后来两人借钱把租的屋子买下来，砌了个小隔间，于是有了自己的卫生间，总算是有了家的样子。

刚做完欲星移就从床上跳下来，胡乱擦一遍就套裤子，脖子上挂着的小玉坠在阳光底下晃来晃去闪着光，他屁股还疼，衣服穿一半在那抽冷气。北冥封宇看着他抓着钥匙往外跑问他干什么去，欲星移嚼着煎饺的声音从外屋含混不清地传进来：“周末加班，我差点给忘了，中午不回来了晚上我去酒吧找你。”

封宇光着屁股走到窗前，看欲星移踩着自行车从下坡那冲下去，甩了个尾拐进巷子里就不见了，他还没来得及说声再见，这段时间欲星移忙成陀螺，有时封宇半夜从酒吧完工回来，家里空荡荡的欲星移还没下班。

做爱的时候两人边做边又小吵了一架，这是北冥封宇第三次提出要跟父母讲两人的事情，欲星移不同意。封宇的性格，在一起就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他要的得紧紧攥在手里，那是他的，谁也不能拿走。快到三十的年纪，家里都催得紧，尤其封宇是老大，父母指着他先结婚，给家里开个头。

十六岁的时候两人在家里做作业，北冥封宇隔着一张桌子够着身子亲了欲星移。欲星移的妈妈在厨房做饭，滋啦啦的油锅声就响在耳边，一声一声在心里炸成一朵小油花儿，欲星移没拒绝也没躲，只是垂着眼睛面无表情，睫毛紧张得直发颤，桌子底下他把脚伸过去贴着他。少年偷欢来得心惊胆战，甜蜜又慌乱，慌乱过后又有点心酸，觉得这辈子在刚刚抽枝发芽的时候就早早地被一个人填满了，但是未来却空空如也，不能和心一样，斩钉截铁地注定和填满的那个人走下去。封宇啃着欲星移的耳朵，粗气喘得像台发动机，欲星移搂他的脖子，互相粗糙生硬地把手伸进对方的衣服里，妈妈端着菜进来，两人缩在一起假装讨论题目，在人看不到的暗处，十个手指汗涔涔地绞在一起。

“老来我家写作业，你自己没家啊？”

“我代数不行，你教教我吧。”封宇手插口袋，装作很酷，站在校门口等欲星移放学。

欲星移昂着头不理他，封宇踢着石子走在他后面，走着走着就走到他身边去，你撞我肩膀我蹭你胳膊，小心翼翼试探彼此底线，心知肚明又心如擂鼓。

他想跟他在一起，名正言顺，谁也不用躲着谁。每次封宇翻个身看到欲星移在玻璃窗投射的光影里弯腰穿衣服，他的背很漂亮，肩胛骨有欢爱的痕迹，脖子上的玉坠小小的，是他给他的定情物，红绳子缠绕着他，像把自己的命也缠进去了。他就想什么时候能在阳光下看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他要在阳光底下吻他，像所有情侣一样，走在路上，突然很爱他，回头就能把他抱在怀里。

欲星移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他暂时没打算打破任何防线，封宇问原因他也不多说，只说没到时候，再熬几年。每每说到这个问题两人总要吵架，吵得厉害时能滚到一起打起来。吵也不是真的吵，谁也舍不得真的打，拳头捶在床板上，砸出几个血印，把对方抱得很紧，仿佛勒到自己骨血里。做的时候封宇狠狠顶他，他也不服输，两腿夹住封宇的腰，疼到脖子仰起眼泪流出来也不喊一声，最后咬在一起，都很痛，都很苦。

封宇说相信他，一开始笃信，后来也有点虚。欲星移一直很受欢迎，他知道，中学时情书就没断过，总传出哪哪儿班花又来球场给他送水了，封宇远远地靠树站着，看他站在目光中心，手里捏着一罐没开瓶的健力宝，额头上的汗顺着鼻尖滴进脖子里。如果不是自己，他可能远比现在过得好。

他不知道欲星移的打算，但是一直信着，像信自己一样信着他。可日子过到中年的当口，在俗世人烟，在刀光剑影里穿梭，这种关系越来越让人心头焦渴，目光艰涩，没有白纸黑字，没有神父誓词。他开了一间小酒吧，一开始亏损，咬牙顶着慢慢有了起色，欲星移跟着他一起吃了三个月泡面，后来得了胃溃疡，一闻到泡面就要吐。现在他觉得很多东西能给得起了，可是给得太迟，给得不够，他只能单纯地信他，除了这个没有别的办法。

欲星移蹬着自行车，压着绿灯最后一秒冲了过去，半口煎饺咽进肚子里。他得去赶个剧场兼职，给几场话剧做临时场务，一天一百块钱，顺便跟着师傅偷师导演功课。传媒专业毕业没多久他进影视公司负责写剧本，但是不够，远远不够，努力是两个人的，他要拼劲全力，披荆斩棘，只有资本够了，才能挺腰直背拉着封宇站到人们面前，没有任何人能挑他们的刺，他不低头，时间也要给他低头。

他的目标是1999年拍自己的电影，2000年和北冥封宇结婚。

风雪再大，两人一起担着。

2、

两人第一次做是高二暑假封宇家里。

刚打完球一身臭汗，欲星移在封宇房间换衣服，宽大的球衣撩起来，少年身体精瘦柔韧，骨头一根一根，在爱人眼里通通成了未知成了子弹，成了眼里浇不灭的火。封宇从身后抱住他，热汗贴着热汗，胳膊肌肉紧张得发僵，欲星移脸还埋在衣服里，衣服没脱下来，挣两下没挣开，心知肚明地被他推到床上，谁都不说话，只有喘气声，午后的风把白色窗帘吹成一张饱满的帆。

在此之前他们只敢偷偷接吻，手伸进裤子里握住对方最软弱的部分。这是人生一课，第一次面对性爱，第一次把喜欢的人融进自己身体，第一次知道爱里搀着疼。两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本能地揉搓亲吻，封宇硬生生地往欲星移下面捅，欲星移疼到脸色发白，手指抠着床板，就这样还是夹着他，腿根贴着腰，每一次颤动彼此都知道。汗水流进封宇眼睛里，他眨了眨眼，像盛着碗星星，额头抵着欲星移，扯下自己脖子上的玉坠塞进欲星移手心，每一次抽送他就抱他更紧些。

“这个我从小就戴着，你还记不记得红楼梦里那个命根子一样的玉石头？现在我把我的命给你了，你攥好了，别把我丢了。”

欲星移疼得发懵，牙关咬着口齿不清地说：“给你妈发现怎么办……”

“不怕，我再买条红绳挂着，她看不出来。”

那是冰种翡翠雕的小鲤鱼，凉凉的还带着封宇的汗。欲星移攥得紧，鱼尾巴磕进掌纹里，他抱着封宇的肩膀终于疼得受不住喊了几声出来。成长是必经的溃烂，把每一秒疼当做交付的回答，到最后封宇射在他身体里，他们互相咬着都流了眼泪。年少时候把做爱看成最郑重的仪式，那是生命的互换，是神明在上的立誓，彼此把身体契合成一个，就不能轻易地分开。

后来天台上，游泳池，体育仓库，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耳鬓厮磨，用身体抵着门，旮旯角里盛着两个没成熟的躯壳，外头越是热闹，就吻得越用力，幼稚地和世界划清界限。

“封宇，我们说说话啊。”

欲星移在泳池边翻个身，嘴里咬着一根烟头，封宇低头亲他脖子上的红绳，把烟从他嘴里抽出来自己叼住。

“我们都考到北边去，不在南方呆着了，好不好？”

“你姓里有个‘北’，你是该去北方。”

“你去不去？”

“你去我就去啊。”

欲星移笑着往后仰，栽进一大片蓝色的水域里，封宇吓了一跳，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欲星移就属于那片水域，像鱼入大海，游走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十六岁生日，北冥封宇这辈子没那么丧过。酒吧第一次反亏为盈，挣了不少钱，那天酒吧歇业，哥们儿聚一起庆祝，喝到最后封宇不见了，欲星移出去找他。就在后门堆着垃圾的臭烘烘的暗巷里，封宇蹲在那，抱着膝盖，手上攥着一罐捏瘪了的黑啤，抽气声都咬进肉里。

欲星移很难过，他那么酷的一个人，心气那么高的一个人，有点大男子主义，不太浪漫但是温柔得要命。连对欲星移说“你要不要试一下跟我做朋友”时都皱着一张脸，眉头带着杀气，语气却小心翼翼。此时他哭成一个小孩，身体蜷成紧巴巴的一团，一身笔直脊梁都埋进黑暗里。

欲星移蹲下来抱住他，他太懂这个人，强大温柔，不肯示弱。因为太懂而没法安慰他，他们在一起十年，心底连着根，谁命门动荡另一个人都会跟着抽丝薄茧的疼。封宇把脸埋在他颈窝，一遍遍小声说“我对不起你”，那是他最软弱的时候，他把他最怯懦的部分摊开在他面前，每一句对不起都像根针扎着欲星移的心脏。欲星移开始磕磕巴巴地唱歌，是封宇以前玩乐队时候常唱的一首，他就记住了，他们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蹲着，在荒腔走板的调子里度过了一个滑稽又温柔的夜晚。很久以前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无法做到一个人由另一个人来救赎，后来明白他们太近了，像连体婴儿像并蒂植物，他在谷底，他就只能跟着跳下去，然后他们再一起爬起来。

“欲星移！晚上二十份盒饭，还有把刚才剧本改动的地方整理下给我。”

“哎，明白。”

“工种就位，再彩一遍，完了就休息！”

剧场彩排完，一窝人像出笼的鸭子赶着去棚外觅食。欲星移靠在后台道具箱上吃盒饭，导演走过来给他衬衣口袋里塞了根烟以资鼓励，然后在他身边坐下，自己先点了火吞云吐雾：“你们公司编剧工资也还行啊，这么拼干什么，缺钱花？”

“也不是，”欲星移咽了口饭，把那些百转千回的想法放肚子里过了一遍，觉得也没法说，就不好意思地笑笑，“攒点资源和人脉吧。”

“想自己单干？”

“嗯。”

“都说干文艺的像苦行僧，不少人想着法子还俗，你是赶着趟儿要遁空门。”

苦行僧没什么好怕的，他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翻山越岭，把没路的地方走出一条路来。下工后看了眼手里捏着的工种演员联系方式的表单，折成方块，放进上衣口袋，口袋里还放着方才导演给他的一根烟。

他出门先去电话亭打了个电话，然后跨上自行车往酒吧赶。已经提前约好下周进一个电影剧组，帮忙改编剧本，这是他背着公司接的私活，导演是个大人物，能成的话就是个了不得的资本。欲星移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千家万户给他亮灯开道，他把这个城市的浮光声色都抛在身后，把疲惫也抛在了里面。

封宇坐在酒吧门口的车屁股上等人。酒吧里的哥们三三两两鱼贯而出，路过他都不怀好意地嘘两声：“怎么着，等老婆啊？”封宇装样子要脱鞋打人，大家就哄哄笑笑地散了，欲星移从散开的人群里露出来，封宇脸上一下子就活泛起来，他从车上跳下，插着口袋走到欲星移跟前。

欲星移从怀里掏出个一次性饭盒，香气勾人，袋子里还淌着油：“前边路口居然开了家肠粉铺，记得你喜欢吃，味道不一定有家里的正宗，也就是吃个念想。”

这时候才细数起已经十多年没吃这玩意了。每年匆匆忙忙赶春运回乡，再各自分道扬镳回到家中，日子转得像陀螺，他们晕头转向疲惫不堪，可是谁也不想停下来。

上学时候冬天最爱吃肠粉。大清早天不亮封宇去车站旁边一个老字号排队等，湿气腌得他腿疼。轮到他，一个饭盒撕两片，一片里盛一份，欲星移那份要浇两层汤汁，粉里夹虾仁和猪肉末，不要香菜。欲星移哐哐跑过来找他，两人边嗦粉边往车上赶，月票挂在脖子上，位子要坐两人连排的，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暖气钻到心里。吃完了欲星移把手往封宇身上蹭蹭，就开始帮他检查代数作业。十六岁像蓄满水的泳池，像漫着湿气腥味儿的早晨，光一照就透，一切都像刚刚开始，永远都有用不完的日子。

“你们这单位怎么回事，三天两头的加班，把人当驴使，还不给加班费，没有人性。”

“也就是这两天，新写的剧本二审没过，给打回来重改了。”

“你也有被打回来重写的时候？”

“是啊，我也有这样的时候。”

欲星移说话慢条斯理的，走得也慢，封宇嚼着肠粉停下来看他，他眉头拧起来，压着嗓子问：“你腿怎么了。”

欲星移缩了缩脚站直了，想了一会说辞，觉得瞒不过他，最后放弃地说：“骑得太快了，路过肠粉铺子没刹住车。”

封宇好一会没说话，肠粉咽进肚子里像咽刀片一样难受。两口扒完剩下的，把欲星移的自行车接过来，咣当咣当推回酒吧门口锁好，又咣当咣当跑回来，拽着欲星移胳膊往自己脖子上架：“走得了吗，走不了我背你。”

“别，就擦了一下，没多严重。”

初夏夜晚有点凉，欲星移挨着他一步一步往十字路口挪，这个点不太好打车，一盏盏路灯像眼睛，目光无所畏惧地撒在他们身上。他们借着这茬肆无忌惮地在大街上紧挨彼此，十指相扣，没有什么负担，不用担心路人侧目，封宇心里搁着事儿，还是忙里偷闲地在欲星移腰上捏了一把，瘦了，他想。心里呲了点儿火，想亲他。

“封宇，你记不记得高中时候跟你说过个小说，叫《沧海》，讲一群守海人的故事。”

“嗯，记得。”封宇声音闷闷的。

“那时候只给你讲了个开头，这小说我磨了好几年，我想大概很快就能跟你讲完剩下的部分了。”

3、

欲星移高中时候就爱写小说，还拿过几个竞赛奖。那时候就单纯是爱写，也没想到后来把写作当成了糊口的饭辙子。封宇是典型的理科脑，不懂文艺青年那些风花雪月的调调，但是爱听欲星移说他写的故事。其实他也不是真的有多爱听，只不过那是与欲星移有关的一种接触——时常觉得欲星移的某些角度像加密文件或是陌生的程序，是他无法读取的。

“封宇，你去过海边吗。”地理课上欲星移在后面拿圆珠笔戳了戳封宇的后背。

“没呢。”封宇把身子靠过来，一边盯着黑板一边歪头和他说话。

“我攒了三年的压岁钱，寒假去一次吧，我想写个故事。”

“写什么？”

“写你啊。”

封宇倏地转过头看他，被老师狠狠砸了根粉笔头，欲星移埋在胳膊里笑得发颤，封宇把手从背后伸过来揪他胳膊。后来海也没去成，那年全国大范围降雪，连五十年没下过雪的南方小城也结了冰。大年三十封宇溜过来看他，一个趴窗外一个趴窗里头，互相在毛玻璃上吹气画画，寒假就这么过去了。窗子上画了很多爱心写了很多情话，怕人发现写一会立刻擦掉，幼稚又世俗。

“你不是说写的是我，哪个是？”封宇缩着脑袋翻欲星移的草稿本，爪子冻得通红。

“主角？”

“不是。”

“不会是那个跑龙套的吧。”

“也不是。”欲星移笑眯眯地托着腮，任凭封宇原地干着急。

工作几年之后的冬天他们去北海公园溜冰，仍有些悻悻。北方的冬季很不一样，孤独像是天生的，人再多再热闹也挤不满无限拉伸的萧瑟。天空是巨大的透彻，冰面浑浊斑驳，像一块望不到边的毛玻璃，欲星移蹲下来哈了口气，写北冥封宇的名字。

“你的姓其实就跟北海差不多。”

欲星移到底把他写进了故事的哪个部分，偶尔封宇想起来还是有一闪即逝的疑惑，然而闪过就闪过了，没有刻意去推敲盘问。突然他又想到了这个问题，在他的故事里自己到底扮演什么角色？他弯腰在抽屉里拿药，欲星移在他后面，坐到椅子上嘴里倒吸了口凉气。

“裤子脱了。”

“啊？”

“裤子脱了，上药。”封宇端着药箱子，脸色不太好看，印堂憋着一股怒气。

欲星移有些不好意思，裤子脱一半挂在腿弯上，拽着裤腰带蜷在床边。封宇给他擦碘酒推红花油，手脚已经放轻了还是看到欲星移额角都攒出青筋来。

封宇看了看他，趁他疼得没心思，若无其事地问：“你今天去哪了。”

欲星移立刻回过神，张了张嘴没说话。封宇叹了口气，起身把药收起来，咣当咣当的，欲星移听出来他不太高兴。

“我路过你们单位了，今天没人上班。”他身子一歪坐在床头柜上，两手抱胸等欲星移给他解释解释，“你有什么大事得瞒着我？”

“也不是大事……”欲星移慢慢腾腾把裤子拉起来，垂头搭脑，脸上没表情，眼睛迷糊着快要粘成一条缝儿。封宇知道他一有事就是这个死样子，跺了跺脚，回身在柜子里翻来翻去——他今天好像就跟柜子杠上了。从一件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红本本，坐到欲星移身边很认真地说：“我也有事没告诉过你，你先别问，听我说吧。”

他舔了舔嘴唇，继续说：“虽然家里钱是你管账，但手里这些不是刻意要瞒你——不是私房钱，本来存着就是要给你用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二十万是我准备给咱俩买新房子的。”

欲星移捏着存折，坐直了盯住他眼睛：“你哪来这么多钱。”

封宇拍了拍欲星移额头：“跟朋友炒了点股，我心里有分寸，已经收手不炒了。我不知道你现在有什么事，但大概要用到钱吧，反正迟早要给你的，没差。”

欲星移忽然就说不出话来，跳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北冥封宇你真的……”他咬着舌头抿着嘴拼命把情绪压回去，差点要背叛知识分子的修养飙出粗话来，巨大的柔情缠在他心口，再没有这样的一个人让他痛苦和欢喜至此了，想把四肢百骸都投身进去，堵住未来虚晃的豁口。要怎么办呢……在心里一遍遍问，这人让他没办法，痛苦到恨不得路走不到尽头，也恨不得立刻就到终点，除了不回头，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我出去呆一会。”欲星移说。把存折放回桌子上，拎着外套出了门。

其实哪儿也没去，在楼下买了瓶碳酸饮料又回到颀长拥挤的阳台上坐着，对着浓稠的没星没月的夜空吹瓶子。他有胃病不能喝酒，就不要钱似地猛灌饮料。以前他俩对喝，一个坐桌子这头一个坐那头，喝几瓶也醉不了，喝完就黏黏糊糊地腻歪着。现在再也不能喝酒，人也不再黏黏糊糊，感情淡了点，但还是腻歪着散不了也不想散。老祖宗说命中注定是有道理的，不想信命却又不得不去相信命里最纠缠绕不开的那一部分。

半夜欲星移悄悄回了门，摸着黑爬上床从后面抱住封宇，脸贴上他的背。黑暗里抱了一会他小声说：“我可能得离开一段日子，朋友办了个影视公司，我去帮帮忙。家离得远了，我得过去住几天。”他把他抱紧了些，“我要走了。”

封宇没睡着，轻轻地呼了口气，把欲星移两只手捏在自己手里，捏了捏，回身把人抱在怀里。

欲星移说的“几天”，却是过去了好几个月。两人很有默契地没联系，封宇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只能一个人做，他不能参与他的全程，只能分担他的结果。只是路过一些电影宣传看到一些电视剧末尾职员表时，封宇总是要停下来看看有没有熟悉的名字，一站就是半晌，手里的冰糕化成稀巴烂。

手里的东西从稀巴烂的冰糕变成粘着糖丝的葫芦串，再变成烫手的红心山芋，欲星移还是没回来。有一段时间封宇住在酒吧里不回家，思念倒是没有那么不堪，只是半夜翻身时候习惯性地伸手却扑了个空，心里像被拳头砸了个黑洞，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空虚迅速被黑洞拉伸，醒来坐着就难受得再也睡不着了。

后来再见到欲星移是年底了。封宇接到陌生电话，电影拍得不太顺，剧本过了一审拍了几个月却突然通知重审，而这一重审所有工程都要搁置，后续遥遥无期，几十万花出去算是泡了汤。这电话是背着欲星移打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封宇揣着存折出了门，想了想又回去摸了另一张存着酒吧老本的折子，顶着冷风去了片场。

欲星移在片场坐了一天，怀里抱着几盘带子，拍好的素材还没剪，暂时是无用了。捏着带子，人陷在小马扎里，那是他最后的力量，四个月，十盘带子，价值数万的胶片。坐到最后屁股麻了，他把马扎挪开坐在摄像轨道上，带子还是垒在膝头，灰扑扑的光打在他身上，一半埋进阴影里。

时间贴着地皮飞过，门口的光从西边指到了东边，封宇站在大铁门外面，斜长的影子拉到欲星移脚下，欲星移抬头看他，他扯扯嘴角。还是不太会笑，干巴巴地抿着嘴，他一紧张就习惯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

“驻唱乐队来不了了，”封宇靠在大门上，脚尖碾着石子，“他们叫我上去，太难为情了，我好多年没上台了。”欲星移安静地注视他，没有什么情绪，封宇看不出他有什么明确的异样，只是脸色发白，又瘦了一些，欲星移不太会做饭，估计吃得也不好。他从来不在自己面前直接地剖开脆弱，可是他每个伤口在自己眼里都像骨头一根一根清晰明白。封宇被他看得有点囧，点了根烟。

“别在棚子里抽烟。”欲星移说。

“终于肯说话了啊。”

封宇笑笑，扔了烟头，在铁门外那束灰白的光亮里晃来晃去。“欲星移，你来不来？”他说，“你不来我不敢唱。”

欲星移觉得他亮得刺眼，但是移不开目光，移开就落进片场劫后余生的灰调中。他需要那束光把自己烧成灰烬，垫满意识里那点快要泛滥成灾的缺口。

“你去我就去啊。”他口干舌燥地回答，声音哑得像吃了几斤沙子。

还和十几年前一样回答得无所畏惧又孩子气。封宇忽然大笑，拉欲星移出来坐车，一台崭新的铃木摩托，黑皮红漆，方方正正的阔气。他把欲星移抱着的胶片盒子摞进包里，打火的时候有点紧张，坐骑在胯下轰隆隆地响，他在噪音里含含糊糊地说：“你那天说上班远，我就想买这个了，以后你也不用骑车，我送你。”

欲星移爱不释手地摸着这辆车，不便宜吧，他想。封宇是很舍得花钱和享受生活的人，这个习惯曾在他们困苦的那段日子停滞了，虽然他的生活往往都是和自己相关，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他摸着烤漆车皮，踱到车头前面，两手撑在封宇的手背上，把自己额头靠过去，封宇的额头都是汗。

“今年过年去见你父母吧。”

封宇愣了愣，他想摸欲星移的脸看他发烧了没，手被摁着，抽不动。

“我想你说得对吧，时间不会因为躲避而变得更长，却变得更重了。”他们离得很近，欲星移睫毛戳在封宇的眼皮下，他突然就恍惚了，想到最初认识的时候，为了躲一场开学典礼，他们沉在泳池里挨得很近，像从水里生出来的连根的植物。夏天无比漫长，从十六岁蔓延到了现在。

“人算得太清楚反而活不明白了。”欲星移说。

“行吧，回去。”封宇抱住他，声音有点抖，“有好处你领着，有挨打我挡着。”

4、

事情比想象的要简单许多。老人看他们并排站在墙角像小学生罚站，就差没跪下，只说别当做父母的真傻，你俩腻歪了这么多年，眼神不好的也能看出来那点小九九，权当多个儿子吧……

像是绷紧的皮球突然有了缺口，出来时封宇的手还在抖，泄了口气，把手插进口袋里。他看起来坚不可摧强大无虞，其实比谁都想得多，顾得深。欲星移倒不怎么怕，事情不会比他预想的更糟了，他连最坏的情况都打算好了，先跪下认错挨顿打，在门口跪一夜然后拉着人跑。但他想真到那时候两人都得怂，封宇见不得他挨打，他见不得封宇跪。封宇连火机都打不准，点了两下把烟从嘴里摘下来站在墙根下吸鼻子。

“开心点啊我说……”欲星移笑，“吃点儿好的去。”

“想吃什么？”

“肠粉吧……”

“出息……”

路过金饰店的时候封宇拉他进去：“买个订婚戒……”他说。

“不买，我还欠着债。”

“又不要你掏钱。”

“你的钱不是钱？”

日子真的难，过了一关还有下一关，有些坎只能自己挖自己埋。九九八十一难，父母这关不过是万事开头的五指山。玻璃柜上映着封宇的脸，他点了两副男戒，面不改色没有尴尬和怯懦。细细的一圈儿当着店员的面戴在欲星移手上，回头借着交钱的功夫把心里的紧张压回去，头一次觉得情绪满得要溢出来。肠粉店里欲星移举着手指若有所思地看，他说：“挺奇怪的，好像身上被下了紧箍咒了……”

“可不是吗，敢跑路就念死你。”

“师父，我要跑路也只能是救你去了，我还能往哪跑。”

欲星移抿着嘴笑，封宇红着脸假装看别的地方。欲星移的情话只有他能听明白，刺里夹着糖，一边戳他心口一边觉得甜。以前两人面对面光着身子接吻咬耳朵说些脸红耳热的话都顺理成章像是本能，然而这个时候好像第一次掀大红盖头，突然就不好意思了。

电影上映那天封宇在酒吧外头拉了个横幅，凡是买了票看了电影的凭票根免费吃酒，酒吧那天热闹极了几乎没空位，乐队一遍遍地加场。封宇坐在酒吧门口发呆，好几次烟灰烫到了手，他疼一下就发现夜又深了一点。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不见欲星移，封宇想了很多，想着怎么着都得拉他再去次医院，没人看着他好好吃饭，胃恐怕要烂透了。一抬头欲星移就从对面霓虹灯逼仄的阴影下出现了，穿着齐整的西装，走走停停避着油烟。

“你不是在首映会……”

“哎呀太闷了我溜了……”欲星移笑，脱下来的西装抱在臂弯里，“反正我也不是很重要的人物。”

封宇一把拉住他钻进旁边的暗巷里，漫着酒气的嘴巴含了上去，欲星移只觉得脊椎咣当一下撞在砖头墙面上，钝痛感涌上头皮，可随即唇舌咬在一起，再没有余地想其他的事情。欲星移被亲到舌根发酸，口水糊了一脸一脖子，他也甘之如饴，思念正是时候，封宇厚重的热情总能让他觉得活着是件很好的事情。扯得太厉害衣服崩了个口扣子，彼此动一下都能碰到对方硬到发颤的部分，欲星移觉得要坏事，扶着墙坐到地上，封宇蹲下来抱住他，他又想到了好几年前那个有酒有泪的夜晚。

“恭喜你……”封宇闷着声音说。

欲星移知道这高兴有很多成分，有苦尽甘来，木已成舟，有心想事成有失而复得。他拿了个不大不小的国内奖，含金量有限，但对新人是极好的鼓励，他觉得路一下子通透起来，翻山越岭一向是他的福祉，现在觉得那是两个人的归宿。

1999年，欲星移回南方参加颁奖典礼，这次居然是在老家城市，封宇收拾了行李陪他一起。南方的天像是海水糊上去的，蓝得厚实浩荡，夏天的烈日肆无忌惮，他们穿着西装，化好的妆全都融成了汗。化妆间里封宇给欲星移打领带，他又想到了无数次闪过脑海的疑惑，关于那个故事那些人还有十六岁时若有似无的箴言。

“这个电影你到底写的是谁啊。”封宇假装无心地问道，“你那时候是开玩笑吗。”

“不是啊，”欲星移仰起脸好让他给领带打个结，“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呢。”

“你在故事里吗。”

“在啊，主角就是我自己。”

“嘿，脸皮还挺厚……”

“还不让我有点私心啊？”

嘻嘻哈哈的，这问题又被轻巧带过了，封宇无奈地看着他，放弃再追问，十六岁的玩笑何必当真呢，都三十多的人了。欲星移在落地镜前转了个圈，在虚晃的化妆灯下回头对他叹气：“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无所谓啦，不重要了，”他说，“你陪我上台吗。”

“我算什么啊……”

“大概是想感谢的人吧……”

“放心去你的吧，我就在你能看到的地方。”

北冥封宇后来想通欲星移的固执，是在最佳女配角的颁奖感言上。那么多耀眼的追光灯打在她身上，她感谢家庭公布恋情，也许世界都在看她。欲星移眼里的世界是什么，他站在山顶上看着山下的一粒芥尘。在自己将感情推向风口浪尖时，他退到起跑线上，计算着可能的危机，把温柔装进沉默里。现在换成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保护的欲望在闪光灯和快门的敲打里抖落苏醒，像北海公园的那个冬天，冰块剥落，树叶凋零，他说，还没到时候，再熬几年。封宇揣着口袋身体陷在嘉宾靠椅里，四肢百骸灌满无处收拾的意志，沉沉地坠着他。

欲星移在聚光灯下找北冥封宇，北冥封宇在离礼堂五百米的小卖部坐着吃了根老冰棍。

“你怎么不进去啊听讲今天有明星……”老板说。

“哈哈弄不到票……”他笑着打哈哈。

礼堂的隔音效果不太行，他在这都能听到层叠回荡的掌声轰鸣，人民公园的白鸽呼啦啦飞过去，他再听，就什么声儿也没有了。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丢给老板一块钱，晃悠着去了高中母校。

泳池没到开放的点儿，封宇把外套脱了裤脚卷起来，攀着铁网门噌噌两下就翻了过去。他们第一次在这认识的时候，那天冗长的开学典礼，两人不约而同地逃课到这里，却碰到校工巡逻，他们一起跳下去，手拉手贴着池壁，封宇憋不住气，欲星移抱住他，给他渡了一口。那是漫长的一瞬，那时候世界太过安静，像彩色默片，记忆也许到这已经错乱，封宇其实并不记得是如何喜欢上的欲星移，也许是他在前面升国旗的时候，也许是校门口某次擦肩而过，更也许是上辈子就开始了，并没有特定的某一刻。只是那些密集涌起的气泡，眼前欲星移放大的眉眼，还有轻盈的呼吸都成为记忆里无法淡化的起点，从那个秋天以后，这个人在他生命里永远地被放大标识了。

脱了上衣的北冥封宇站在跳台上，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轻快助跑，然后笔直地跳了下去，在泳池里制造了一场巨大的动静，犹如一颗小型炸弹。几秒钟后他慢慢浮上来，水流的冲击让他大脑眩晕，仿佛做了一场梦。

有那么片刻，他短暂地和十三年前的欲星移相逢了，欲星移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四肢伸展沉在水底，一串红绳缠在波光里，那么平静柔软没有一点棱角。他想起来了，欲星移从来都是这个样子，所有枝桠所有骄傲在他面前蜷缩成一个孤独单一的平面，那就是他无条件地爱他。而十三年前的自己就在岸上，正为欲星移突如其来栽进水中而吓得脸色发白，可是阳光太烈，他看不清自己，只能看到那张疑似稚嫩的脸跟着水面一起，皱进一大片茫然的蓝色中。

十六岁的时候欲星移和他说，将来老了如果能自己选一种死法，我想死在海里。

2000年夏天，拆迁队轰隆隆地推平了筒子楼。2000年冬天他们结婚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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