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6.24 【日月】十日须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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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5)

樓主發表於: 2023-06-24 16:42

只看樓主 | 小中大

06.24 【日月】十日须弥

01
“你是我师弟最好的朋友？”

素还真仰起脸问道，他歪歪头，怎么看都不像满意的模样，很自然地就从称呼前面带出一个专横的“我”来。

黑发剑者也不反驳，“嗯”了一声，独自站在光映不进来的一块地方，比今夜的月亮还要沉默。

月光将素还真的脸照得一片白，和白瓣的荷花般清圆莹润，十七年华将近弱冠的年纪，素还真脑后的马尾晃啊晃，眉梢的神采肆意飞扬，反而比如今的谈无欲更像是谈无欲了。

素还真握着黑发剑者取信他用的那枚白玉莲花吊坠，只觉得风胡乱刮过，竟吹得他心烦气闷，一团乱木遇势生出火，这火还未烧起来，星星点点散落下去，却已有了灼人的热。他最了解那位师弟，他们日日夜夜谈文斗武，相伴相随，那双眼眸亮的惊人，张扬凌厉，却从来只装着他一人。

如今他恶作剧偷出八趾麒麟一截香，梦中浮浮沉沉来到百年后，却仿佛物是人非，连亲手为谈无欲所做的吊饰都到了别人手上。

黑发剑者说：“谈无欲另有他事，可能赶不上你的黄粱梦一场。”

素还真虽年岁不大，所见者却都要夸他声奇才，八卦阵法一点就通，术法韬略更过目难忘。他至今顺遂无忧，师弟伴在身侧，两把长剑即使相交都是缠缠绵绵。他看谈无欲的眼燃起倔强的火，如水的剑锋中顿时生出数不完的柔情，映着落不尽的花影。

没想到一场黄粱，素还真却首次尝到了红尘的苦味，八趾麒麟不让他入江湖，他就拉着谈无欲的手从半斗坪跑下山，在凡俗的熙熙攘攘中并立相随，他们逛过庙会，放过花灯，一起去林中洞穴探险，碰到巨蟒，最后滚了一身泥回来。

但这次不比以往，素还真手中的莲花坠随风而摇，长长的流苏如同一道雪白的流光，他看着天边的月亮，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惶然的明悟。

原来有谈无欲与没谈无欲的俗世，根本就是两个红尘。

黑发剑者忽然问：“你在想什么？”

“我要想的可太多了。”素还真回答：“一个晚上都讲不完。”

“那你还是麦讲。”黑发剑者淡淡道。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一场梦，你改不了，记不住，回去也是一场空。”

“耶？”素还真歪过头：“你这么悲观可是大大不好。不搏前路死认结果，我师弟最讨厌这种枯木死灰的行状。”

这话意有所指，绵里带刺，恨不得直接把他踢出朋友的队列，黑发剑者冷漠伫立，在心中啐了声“幼稚”。

说到这，素还真就想起谈无欲一双极冷的凤目，眼尾挑起时却是锋芒乍起，眼中不由落了笑：“若是他，凡事必定都要争上一争，死结可斩，坚冰挥断，非要满目不顺都散去，哪怕天翻地覆，琉璃盏碎，落上一地叮当响。”

只要谈无欲认定，就决不罢休。

黑发剑者听完，就转过身看他：“你很了解他？”

“当然，这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懂他。”素还真语气笃定。话音甫落，他心中忽如云销雨霁，阴霾尽扫，即使百年千年，时过境也迁，身边的人匆匆忙忙，去了又来，日与月却兀自在一片天之上，彼此辉映，永恒不改，所以素还真和谈无欲绝不会分开。

素还真认真说：“他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

黑发剑者沉默了一下，这一刻的素还真带着种独属于少年的执拗，他没法真的像逗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样说些打趣的话，因为这天下，也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素还真。

黑发剑者半晌道：“那是几百年前。”

素还真斩钉截铁：“几百年前如此，几百年后，依然。”

黑发剑者便不再说话，他独立影中，忽然想起百年前半斗坪同修的日子，太阳暖融融，桃花摇曳正盛，素还真在课本后眨着眼，偷偷传小纸条过来。

他瞪去一眼，打开看，上面正写道。

我心匪石，坚不可转。

02

传说天外有奇香，混水不溶，遇风不散，仅一人可得，燃香两候，闻之即可神魂外游，飘然百年之间。

须弥香只要点燃，大梦百年，十日方止。香燃尽前素还真神魂难回，干脆就在无欲天住了下来。

黑发剑者刚结束苦境趴趴走的日子，消灭一个反派，离下一个反派的刷新还需要些时间，如今没有地动山摇，也没有现世毁灭，他本准备享受难得的和平，但和平中偏偏多了个不得安生的同悌。

第二日走出房门，他看见无欲天一夜翻修。罪魁祸首正拿着铁铲热火朝天，地上坑坑洼洼，遍布大大小小数十个新挖的洞，若有不知情者误入，还以为是兔子寻窝，田地正要新种萝卜，还是个头不小的大萝卜。

素还真！！

实在很想抽出拂尘，直接将他扫回百年前去，但黑发剑者终归不能是谈无欲，他手里没有拂尘可以用，只能暗自咬牙切齿，冷声问：“素还真，你在做什么？”

素还真抬起头，年轻白净的脸上沾着泥土，很是无辜道：“前辈，你之前说槐安一枕，一切成空，我就想在这里留下什么，等我走后，师弟到时看着这一地莲花，也能知道我曾来过。”

黑发剑者面无表情：“素还真。”

“前辈？”

“你知道莲花是水生植物吗？”

素还真正色：“古人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前辈又悲观了啊。”

黑发剑者忍了忍，才没有拔出冽月剑来，他直直看着素还真，语气沙哑低沉：“三刻钟，把无欲天恢复原本的模样。”

素还真全然不惧，正准备再说些歪理，就听见黑发剑者又添了一句：“不然，吾会告状。”

“？？？”

“吾会告诉谈无欲，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

素还真瞬间大惊失色。

初秋风还缓，朝日挂在山的另一头，白云皱巴巴地浮在天边，素还真直接扔了铲子，用术法飞速地挪石填土，填补歪歪扭扭的萝卜坑。

黑发剑者默然计数，无欲天最后恢复原样，用了不到三刻钟的时间。

萝卜事了，素还真丝毫没有就此罢休，曾经半斗坪上素还真拉着谈无欲上蹿下跳，简直愁白了八趾麒麟的头发，而现在时光错落，被迫害的人变成了黑发剑者。

素还真无事可做，干脆拉着他问东问西，比如他那位好师弟还是蓬蓬头吗，是不是还穿黄杉，又比如百年过去，他是不是改口叫他师兄了。

黑发剑者一连数日不予理会，兀自看书，养伤，写字，素还真就从门口，窗外，树梢等各个地方冒出来对他摇头晃脑，黑发剑者实在烦不胜烦，他最后想了法子，打发素还真去做些杂活。

浇树植草，挑水煮茶，切菜做饭。

素还真竟然毫无怨言，黑发剑者说什么，他就立刻乖乖去做，打理的井井有条，没有半点敷衍。

黑发剑者看着素还真的面庞，青涩未褪，锐气不减，一时间就生出几分心软来，但当他夹起素还真做的饭放到嘴里时，这点心软瞬间消散无踪。

怎么就忘了，素还真的饭和他当时的性格一样又精又鬼，堪称创意的巅峰，黑暗料理的典范，

苦境明明难得和平，黑发剑者瞥见素还真，却只觉得一身旧伤添新伤，浑身肌骨连着心房都隐隐作痛，他觉得急需要抢救一下，所以当素还真又问起谈无欲时，在这个明知是陷阱的陷阱中，他利落地放下筷子回答：“没有，不是，没听过。”

每说一词，素还真就失落一分。

黑发剑者目的达到，趁机倒掉了饭菜，暗自阻滞运气，面色倏然苍白如雪。

“素还真。”他唤道：“吾旧伤复发，需几日打坐调息。你树敌如海，很多人都想取你性命，你不要随意离开无欲天。”

树敌如海？那我还真是厉害。

素还真感慨，却是拍拍胸膛，乖巧万分地点了点头：“放心吧前辈。”

黑发剑者见他如此模样，就知道他说的和做的绝不一样，彻底放下心来。前几日他已经给出口设了重重禁制，看似简易实则步步深入，一环扣一环，局中有局，计中设计，只要素还真尝试解开禁制，定会深陷其中，他少年意气盛，很容易不服输地解上个九九八十一重，直解到十日之期尽，到时他再顺势出关，就能将他送离此境了。

他们心中的算盘都拨得很响，于是黑发剑者满意颔首，径直回了卧房，门扉一合，一道法阵自屋内展开，将整个房间都罩得严实，只差在门口挂上“勿扰”两个字。

“前辈还真是不近人情。”素还真看见黑发剑者走了，把面前红红绿绿的黑暗料理往前一推，悄悄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还有五块枣泥糕点，他拿了个塞进嘴里，含糊道：“都说神魂外游，没想到还能打包带东西。师弟啊师弟，这个师兄先帮你吃了，到时候回去再给你买。”

谈无欲最喜欢的那家糕点铺子，枣添得很足，甜糯满口，素还真常偷跑下山买来哄生气的师弟，自己不多尝，今日入嘴却吃出了不同的滋味，甜是甜的，却比涩还要涩几分，素还真一时说不上来，只觉得这老板雇得伙计最近肯定偷工减料，没好好做活。他又吃了两块，想了想，最后把碟筷收拾了，剩下的一块留在石桌上，另一块用油布包了起来。

这难吃的枣糕点心不多见，肯定是要和谈无欲分享的。

想到这素还真站起身，才发觉这地方竟然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换做在半斗坪时，八趾麒麟外出访友，素还真必定要抓住机会到不允许去的地方揭秘探险，近点是八趾麒麟的卧室书房，他翻进翻出好几次，每次都有新惊喜，远一点就是山林集市，但不管在哪里，素还真在，谈无欲就一定也在，黄杉蓬蓬头，总是满不情愿地被他一次次拉下水，这是素还真的私心，八趾麒麟当然知道怎么回事，他之前只罚素还真一人，后来过了几年，干脆两个人一起罚了。

有一次素还真偷溜进屋，碰碎了八趾麒麟最爱的那樽白玉瓶。谈无欲在门外望风，光听到那声脆响就知道事情要大条。果然八趾麒麟进屋看见一地碎玉时眉毛倒竖，直抖着手捂住胸口，说自己简直要折寿。

素还真已经是鬼精一个，罚什么都油盐不进，八趾麒麟跺了跺脚，让他们两个必须把这白玉瓶完完整整地还回来，不然就把谈无欲单送到朋友那研习一年术法。

素还真闻之顿时色变：“绝对不行。”

“你个孽徒，如果你真的关心你师弟，就不该什么事都拉他下水！”八趾麒麟的确是气狠了，话都发着抖：“你是什么命格，他是什么命格！你现在是捣乱闯祸，以后深陷红尘浊水，这生生死死你还要带着他，你是在害你师弟啊！”

素还真固执道：“日月相随，师弟和我一起，我们怎么会遇到难题？”

“你你你！”八趾麒麟气得一口气差点缓不上来，他瞪眼指了半晌素还真，素还真仍一副倔模样，他心如火灼，拂袖狠狠转身回屋，眼不见心不烦。

两个人留在原地，面前一地的碎玉，映着日头，点点如火，亮得人刺目。

玉易拼好，却难以真的做到完完整整。需以龙息之火凝胶，彻底补掉玉上的裂痕，这非凡火，可轻易渗透真气罩，灼伤人的肌骨。他和谈无欲一起补了三日，待白玉无暇之后，两人手上已满是烫得翻起的皮肉水泡。

夜里，窗外的月隐于云中，小屋内他们互相给对方上药。

朦胧摇晃的灯影下，素还真牵过来谈无欲的手，他一直觉得师弟的手很好看，手指瘦白修长，拢在掌心是微凉的，就像捧着束月光，现在雪白的肌肤旁盘踞着触目惊心的烫伤，用过药后不会留痕，他现在满手都痛得难忍，谈无欲必定也和他一样痛。

素还真不由收紧力道，忽然就想起来八趾麒麟对他说的话，喃喃自语：“若我不叫你一起，你现在也不会受龙息之苦。”

谈无欲听到这里猛然抽手，面似寒冰，怒道：“素还真！你再说多说一句！”

素还真苦笑：“师弟，我......”

谈无欲一双凤目如剑，在昏黄的灯中凝视着他：“素还真能做到的，谈无欲也能。你从来没有怕过，难道你觉得我会怕？”

“相随相伴，这话我记得，素还真，我绝不允许你逃！”

素还真登时失声，他又去握谈无欲的手，烫起的皮肉硌得他阵阵钝痛，他将那些丑陋的伤痕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低声道：“日月相随，同去同归。”

只此一念，百年前后的红尘，对素还真而言再无任何区别。

03

无欲天很久没人住，黑发剑者打发素还真干活正好扫了几天积叶，那些软而深的枯色已经被扫去，但苦境刚入秋，不时又有新的黄叶落下来。每次素还真扫到门口，都会看一眼背对他的石碑，本来就是和半斗坪差不多大的地方，走几步就能一览无余，却在名字上彰显神秘。

冷木苦石，寒凉寂静。

这样的环境要搭怎样的名字，素还真实在好奇，黑发剑者不说，如今他不在，素还真只要走出阵法，就能获得同百年前时一样窥探秘密的机会。

外面是新的海阔天地，有半斗坪，还有谈无欲。

素还真抬起眼，视线落到门口，却又自然而然地收了回来，随即他拿起厨房边上的扫帚一转身，往无欲天的更深处去了。

后院比前院更显得幽深安静，没有花树，地上杂乱生长着不知名的草叶，素还真一路扫一路走，一开始还能扫出小堆的黄叶，后来落叶太少，只有前院吹拂进来的那些。他干脆就扔了扫帚，弯身一叶一叶拾起来，拿在手中，当再握不住的时候，他运转真气一震，手中的枯叶就全都散成了灰，风一拂便失去了踪影。

素还真也不知道重复了几次，直到走到后院的书房门口，他把手中剩下的黄叶放到小窗沿，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被红纱分隔成两处，素还真先看见几排放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另一边墙上挂着画卷，长案便放在窗前，泛黄的柳树垂下，叶影似雾，像一轮即将枯萎的月盘。

一个地方可能本来不引人探寻，但如果埋有宝藏，就会趣味横生，神秘非常。

素还真跃跃欲试，折起袖子，之前他给谈无欲买过几册话本，谈无欲嫌弃剧情狗血，要甜不甜，要断不断，反倒是他看得津津有味，觉得里面人心弯弯绕绕，有情又似无情。话本一些地方符合当时苦境的流行趋势，给自己家中设置密室暗道变成了新的逃命方法，八趾麒麟也给自己床底挖了一条，后来被素还真发现大肆宣扬，他实在觉得丢面子，就把那条暗道毁得干干净净。

《苦境诗号大赏》、《光与影》、《一人三化的正确使用》、《斩人录》、《一莲托品生》......

素还真把书一本本从书架上取下来又放回去，不时歪头出奇，百年后这些书可是越来越会取名了，从头到尾都透着奸商的气质。

屋中疏落的影子愈加深邃，天际笼罩沉沉的暮色，然后无比璀璨地燃烧起来，在这样惊心动魄的夕阳中，素还真把最后一本书归位，密室仍然没有出现。

他立马又把头探到素白的花瓶口，里面空无一物，没有打开开关的拉环，他又用力扶着花瓶拔上拔下，扭来扭去，花瓶顺遂他的意愿在空中挥舞作响，仿佛无情的嘲笑声。

素还真不信邪，又陆陆续续检查了些地方，黑是黑，白是白，分明干净。他最后狼狈地站在屋子中央，放眼过去，这里和无欲天一样一览无余。他后知后觉地发现，黑发剑者从头到尾都没有刻意隐瞒过他什么，只要他所问一定会有答案，他想去的地方都一路畅通。

除了一件事，只有一件事。

素还真平静地想，那么百年后有关谈无欲的事情，也一定就在这书房里，成为众多物件中最寻常不过的一部分。

这才是最大的秘密，对他而言最引人的宝藏。

瑰丽的光影透过窗扉映在素还真的脸上，他没有再看书架上的那些书，绕开轻柔的红纱，一直走到长案之前。

案上的笔架悬挂着几支笔，是谈无欲最常用的紫毫。笔杆被握得光滑褪色，素还真拿下来，贴合着褪色的部分握过去，脑海中浮现的却是百年前谈无欲坐在那边安静练字书写的模样，他想去想象如今谈无欲认真的眉眼，却是从雾外看花，水中望月，遥远得隔着另一方琉璃世界。

桌案旁的墙上挂着一副画卷，其上云雾缥缈，山峰高立，日月于造化阴阳处扶云而升，辉光明媚，在右下角盖了红章，旁边墨迹已经陈旧，写着“号昆仑赠”的字样。

看来又是师弟百年后认识的新朋友。素还真酸酸地想，转过头看一个三层高的木头架子，这是书房最后的藏宝地，如果这次是一场探险，这就是旅途的终点。

架子上的东西不多，直接可以看见后面雪白的墙，素还真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踮脚比了一下，发现最高层比他的头还要高出些，他估量着谈无欲的身高，一边蹲下身把一个落满灰的大木匣子取出来。

匣子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上面的铜锁斜挂着，素还真一把摘掉，掀开匣子，瞬间尘土飞扬，在燃烧的夕阳变成肆意乱舞的灰烬，他被迷了眼，伸手随意从匣中抓了个什么出来。等晨雾般的灰色散开，素还真才发现手中的东西看着很是眼熟，雕花精致，齿列整齐，是一个老檀木梳，他记得之前谈无欲特意买来，作为谈笑眉的生辰礼物。

木齿上不小心缠上了细链子，素还真小心地分开两个物件，顺着拿起来，发现竟然是个长命锁。

上面的牡丹已经看不出形状，仍顽强地绽放，浮雕的小字没有写父母常赠的吉祥话，只有“平安”二字，光滑细腻，看得出被经常触摸。素还真把长命锁翻过去，后面也是两个字。

“怒斩？”

像是个男孩的名字，谈无欲为什么会有一个给孩子用的长命锁，难道他已经有了家室？！

“不可能！”素还真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尽，他攥紧手，又立刻找出许多理由打消自己的猜测：“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单件独个，桌子案几也都没有包起四角，这个长命锁必定另有隐情。”

“没错，一定如此。”素还真咬着牙，像是要劝慰自己，字字如铁。

反复说了几遍，他心神终于稳定，却越看着这个长命锁越觉得可憎起来，素还真把它扔回匣中，不管不顾地重新拿别的，手进去翻了翻，却忽然“嘶”了声，倒吸凉气。等他抽手出来，食指已经被割出了一道两寸长的伤口。

皱着眉将涌出血珠的手指放进口中，素还真把匣子拖近点，才看见里面一把剑器折断，端端正正摆着，剑侧上有一抹朱色，他刚刚就是被这柄断剑割伤的。朱色鲜艳，却不及剑尖处大片惊心动魄的血色，这些凝固的红无人擦拭，就和锈迹融为一体，成为剑器本身的一部分。

素还真知道谈无欲最念旧惜物，这如果是他的佩剑，怎么会放任血兀自纠缠在剑上，那必定是恨极，恨到永远记得这人的死，记得这血色的畅快。

与恨相反的就是爱，但师弟就爱的人肯定是我……排除这种可能。

比较显眼的还有一个扎得严实的药包，鼓鼓囊囊，没有拆开的痕迹。泛黄的布条挂在扎口处，写着行褪色的墨字：药师我就把这些药留给你吧，你那硬脾气，总归是用得着的。

整个匣子散发的药香就是从这来的，暗香浅淡，光闻便能感到精神一清，肯定是极好的草药，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反而药效愈深。

只是明明是药，却从未见用过。

素还真又翻了一阵，里面藏着半斗坪时的物件，比武的木剑，偷懒做的泥棋子，闲暇放在阳光下的琉璃珠子，他们还一起用捏的泥瓶养过莲花，其中一些已经碎掉了，一些又被谈无欲重新做了新的。他痴痴看着，不时小心地拿起来在掌心，从方才开始就灼着心的火终于被迟来的慰藉扑灭，残留绵密细长的痛楚。

说不出是因为什么，时间的河带走了很多，有些事物则被长久地留下来，似乎永远都不会更改。

架子的第二层没有东西，第三层放着几个敞开的布袋。这布局倒很有谈无欲的风格，不走中庸，爱恨决绝，不死不休。

布袋上也都是灰，素还真伸手一掏，竟然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金镯出来。

窗外的斜阳已落下，光影黯淡，月色高升。素还真一时找不到火折子，就走上前几步，在窗下对着月光看那个金镯。

金镯外圈荷花盛开，朵朵独立，莲叶簇拥，栩栩如生竟如接天而长，而内圈只刻了三个字：

——素续缘。

素还真怔住了，他呆呆地立在月光下，声音颤抖：“素续缘，素续缘，素...续....缘。”

这个世间，姓素，而谈无欲又珍重的能有几人？

素还真越低语，面色越惨白一分，念到第三遍时，他身形摇晃，死死扶住架子的边缘，月影中，他的脸已经和鬼魅般凄惶。

他忽然猛地抬起手去扯那些布袋，尘埃纷纷倒下，那些耀目的金色就像雨一样全都落了下来，叮叮当当躺了满地，有一年素还真和谈无欲逢年去集市，烟花璀璨，也下了这么一场辉煌的雨，他们携手站着看过一夜，倾听整晚的繁华声。

但素还真恍惚间似乎又有些忘了，当时谈无欲眉目柔暖，是怎样掩不住的笑意。

他低下头，残月下一片光芒熠熠，这些或者精致，或者只简单做了胚的，竟全都是孩子用的金镯。

素还真跪倒在地，一副副拾起来看，无一例外，都刻着“素续缘”。他喉咙里的腥气股股往上涌，倏然弯腰吐出口血，手中的金镯掉下去，滚上一地尘埃。

他差点就这样弯下腰颓倒下去，但又努力咬着牙强撑着站了起来。素还真缓慢地穿过拂动的红纱，纱色如血，比屋中的夜色还要来得伶仃动人，他把书架上的书虔诚地抽出来，打开这本老旧的《苦境名人录》。

朦胧的月光中打开看，依稀辨认出第一页就是他素还真。他用手指顺着那些信息急急指过去，好友一栏写得满满当当，里面却并没有谈无欲，往下看，已有妻室，后面缀着个他不认识的名字。

素还真反反复复看，破了口的手颤抖地指了几遍，染了一纸歪扭的血，他不敢置信，嘶声：“不对！这不对！师弟呢，谈无欲呢？！”

素还真死死睁着眼睛，从头看到了尾，又从尾看到了头，才终于在那些“丰伟战绩”中看见了他师弟的名字。

——谈无欲心魔已生，自有素还真大义灭亲，后其终于自食恶果，功体尽废，受天下人唾弃。

寥寥几字，素还真却看得极为费劲，当他看到后面时，只感到一阵目眩，他越是用手擦，血沾得多起来，就更看不清。

半斗坪之时少年暧昧的心意，莲池旁许下的承诺，瞬息百年如流水，化作飞花随意流。

素还真心神激荡，摇摇欲坠，眼睛却一刻也不敢眨。

名册上还有副他自己的画像为插图，上面的人玄衣红斗篷，神情悲悯，超脱如仙如圣，明明是他的面孔，却又完全不像他。画中青山连绵，天际高远辽阔无边，却溅得朱色点点，盘旋起无数只血做的飞鸟，在这圣人的头上哀叫悲吟，死也不肯离开。

素还真恍惚得厉害，也不记得手刚刚是不是在这里放过，他低首仔细看，这些血迹分明已经黯淡枯萎，他手上的血和画上的血滴到一处，才忽然明白，谈无欲买来这本名册，又怎么可能不去翻看。他没有多看自己的生平，也不关注妻室那栏，只是呆看素还真的画像。不知道他曾经翻过多少次，看过多少遍，看得是多痛苦又恍然。

素还真实在想大笑，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笑出来，那比少年所拥有的全部还要沉重的苦终于还是压垮了他。他颓然倒在地上，眼前的世界骤然颠倒，月光铺天盖地的涌了进来，照得他身上冰凉。素还真仰起头，视线穿过凉薄的红纱底下，远处一地的金镯熠熠，像流动的一捧金沙。

黑沉的长夜如同一个漫长的梦所化，潮汐弥漫上素还真的眼眸，他的目光沉浸到温柔的水色中，眼前那些明亮的金色在地上遥远地迆逦，变成了谈无欲身上浅黄色的衣袍。

他看见谈无欲长久地坐在案前，把那本名册拿出来痴看——他的眼落在画上，雪白的手落在圣人的面颊，发丝垂落，宛如书中的水墨弯弯绕绕；他的神情极为虔诚，桌上一点孤灯微明。谈无欲就是缠绕在寺庙神佛泥像上的枯藤，天真固执地往前追逐，变成光的影子，永不离弃，至死纠缠。

他有时看着看着，就会在痛极时举剑，直将那些泥人河灯都劈得粉碎，随后呆坐着，又把它们重新按照记忆里做的新的，反反复复，一年比一年做的精致。后来谈无欲舍不得了，想尽办法要与自己和解，他给素续缘刻金镯子，刻得多了，竟然也在痛楚中生出几分释然。

谈无欲鹅黄的衣袂像流水般从凳子上倾泻下去，素还真睁大眼睛，竟看见它们在月光中灼灼地燃烧起来，谈无欲倒在一地璀璨的金镯间，百年后的面容清明宁静，仿佛终于在杀死自己的过程中涅槃，获得了温柔的新生。

素还真张口想去唤他，却如何也唤不出口，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模糊，随着退潮而去，落入孤独无边的沧海深处。

他的意识也随之沉没，无尽的黑暗中，鸟鸣清脆，不大的半斗坪竟然重新浮现，他的面前站着八趾麒麟，背后是一片晴空潋滟，他和谈无欲并立弯身，正要拜别下山。

素还真分不清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只死死抓住谈无欲，声音嘶哑得厉害：“师弟，不入红尘，我们不入红尘了！”

谈无欲就忍不住蹙眉瞪他：“素还真！你发什么疯！”

素还真双目通红，面前的场景却又是一转，莲香弥漫，树木葱茏，石桥横立在小池上，夏日的风很暖，吹得他心中一颤。一名黄杉的少年靠在亭子的栏杆旁，一页一页地翻着书，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眉目飞扬又傲然。

谈无欲唤：“素还真。”

素还真看着他，一时竟然不敢上前。

暖风一吹，树叶也响，谈无欲挑着眉，莲花坠子在发上拂动，流苏飘摇，没有一处不动人，他见素还真久不上前，于是又唤。

“素还真。”

素还真便睁开眼，黑发剑者逆着光站在门口，看不清面容，影子依稀，很像是旧人。

外面的天光已是大亮，他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这次彻底醒来了。

04

素还真怔然了一会，忽然翻身起来，直直就往外走：“我要离开。”

他要去找素续缘，找江湖人，还有百年后素还真的那些朋友，得知一个真正的真相。

“不行。”黑发剑者站在门口看见屋内一片狼藉，心中一叹：“你只能留在这里。”

素还真突兀地停下脚步，神情无关悲喜：“为什么？”

“日月相随，但是为什么百年之后会是这样的，是我变了吗，还是所有人都变了？”素还真缓缓说：“为什么，师弟。”

黑发剑者一阵恍惚，他太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久到物是人非，半斗坪已经变成了平平无奇的山头。他垂着眼，云雾像雪一样随风聚拢过来，遮挡住他的身形，等散开时，玄衣广袍，雪白的发如月华般流淌，他搭着拂尘，望向素还真时却已不是如火如冰，只一身清明无尘，正是脱俗仙子谈无欲。

昨夜所见果然都是梦境，谈无欲黑袍黑纱，早已不穿黄杉了，锥心地痛从深处蔓延上来，素还真惨然一笑：“你非要阻止我不可？”

“难道你觉得，我们该是这样的结局？！”素还真死死看着他，脸上带着独属于少年的倔强。

不一样，终归还是不一样。谈无欲忍不住想，现在的素还真世界还很小，不大的半斗坪，他的师父和他的师弟，最多再加上丛丛深林，山下的人世烟火。

等他看遍茫茫山河，就会真的找到那条属于自己的路，变成百姓眼中无苦无泪的苦境圣人。

他现在还是只属于谈无欲的素还真，等过百年，他的眼中就是苦境的苦，山河飘摇，眸中装载的世界太广，就再难有谈无欲的容身之处。但那时的谈无欲总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下山了，世界却依然很小，只装了一个素还真而已。

谈无欲的语气竟有些温和，他偏过头，外面秋光明媚，碧水清湛：“这样的结局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哈哈哈，竟然没什么不好！”这话如一把开锋的利刃，直切开素还真最后的固执，他被骇到般猛地往后一退，似哭似笑，像是问他，又像自问：“真的没有办法吗？怎么可能毫无办法？”

谈无欲走上前，屋内光影随之变换错落，两人的影子重叠到一起，他将食指竖在素还真的唇前，素还真瞬间噤声。

谈无欲的眼敛着宁静的天光，他看着比他矮些的少年，脑中思绪千转，最后终归云云与月，天与水，他忍不住淡淡笑道：“其实续缘是个很好的孩子。”

素还真想起那数十个金镯，心如刀绞，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握住谈无欲的手，依然冰凉修长，他的面颊靠在谈无欲的掌中，闭目唤了声“师弟”，仿佛就这一声，就能洗去他所有的苦痛。

碧空一声鸟鸣，徘徊又无痕，半晌后谈无欲才开口，他仍疑惑素还真认出他的事情，回想之前，觉得自己并无破绽：“说起来，你何时认出得我？”

“一开始。”

“嗯？”怪不得素还真没有试着离开无欲天，一步未料到，便步步都出错。谈无欲沉吟了一下，只能想到那条莲花坠：“你发现坠子是假的？”

但随即他又自己否定：“不，你绝无可能发现。”

莲花玉坠谈无欲拿在手中看了何止百年，他记得哪里有素还真颤手的刀痕，哪里有被他抚摸去的棱角，他甚至比素还真本人还要更了解这个莲花坠。

素还真当然不觉得坠子是假的，但他实在了解谈无欲，他知道谈无欲绝不会把坠子交给别人，哪怕他即将远行，赴一场生死不明的局，他也只会戴上这条莲花坠，让它亲眼目睹他的毁灭和死亡。谈无欲认定的东西，绝不可能放手，生也好，死就带进棺材里，埋在同一片黄土中。

那是曾经的谈无欲，他道：“原来竟是这样。”

素还真扬起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谈无欲......哈，我明白了，因为记不住，改不了，醒来只是一场空，对吗？”

“对。”

很多问题本来就不需问，他们再也找不到比彼此更懂自己的人。

素还真想说自己师弟最讨厌这种云淡风轻，必定会争上一争，但他看着谈无欲明锐又平静的眉眼，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就是谈无欲啊。素还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红尘之中，百年也好，千年也罢，生生世世，都只有一个谈无欲。

门外透出的光太耀眼，比起昨夜更像是梦境，素还真又问：“那之前的莲花坠子呢？”

魔界一场生死之局，虽故意设计，也真的死了一场，成双的坠子被气劲震碎，滚落晦暗的泥土，浸泡在他和素还真的血里，说不定已经在魔界开出并蒂莲花了。

前因复杂，谈无欲不多解释，便说：“两个都碎了。”

素还真疑惑，他记得他只送了一个坠子，却未多在这件事上纠结，时间太长了，百年后的他送坠子成双也没什么奇怪。

他好像听懂了谈无欲的话，了然道：“看来你已死过一次了。”

谈无欲没有说话，他只是在日光下看他，黑纱随风荡起，极梦幻轻盈。

素还真微笑起来，又十分欣然：“既然你死过，那么我那时也一定死去了。”

谈无欲无法反驳，日月同悲，他们当然连死都是在一起的。素还真的面容还有些稚嫩，他笑的时候却更像百年后素还真的模样。

他道：“素还真，你现在还想离开吗？”

“我必须离开。”素还真眼中的认真一点没改。

谈无欲挑起眉，锋锐的眼风采鲜明，让素还真心中怦然一动，他淡淡道：“如果说，我有办法让你保留在此的记忆，但这套功法很是艰辛，你学还是不学？”

“学！”素还真断然道，哪有拒绝的道理，他迫切地要改变此刻的未来，这百年颠倒的苦，素还真绝不愿意再受一场了。

05

往后一连几日，谈无欲都在教素还真那套功法，之前凡事素还真都要压谈无欲一头，他现在大有报复回来的意思，越教越起劲，终于可以感受一次磋磨素还真的快乐。

吐息纳气，蕴养神魂，素还真倒不见得哪里艰辛，如果实在要说，谈无欲反而是最艰辛的那一环。他教得仔细，逮着错不放，处处语带轻讽，没有褒，全是贬和贬，俨然在成为一代良师。

素还真学这些从不费劲，他可以独自修炼时立刻有了逃避谈无欲报复的理由，谈无欲找他他就窜得飞快，硬是把冷清的无欲天搅出鸡飞兔走的热闹感。

时间永远辗转，说不上是快还是慢，苦境的秋色更深了。第十日，素还真和谈无欲并坐在削平的青岩上，夜色阑珊，一轮圆月被云海托出，清辉似水，独自徘徊。

素还真想往后靠靠，没有着力点，干脆用手撑着青石，坐姿懒散：“所以这里叫无欲天。无风无尘无欲天......还真是贴切。”

“你好奇心真该再重点。”谈无欲睨他一眼，颇觉可惜：“门口的阵法很有趣，定能让你流连忘返。”

能看见素还真的狼狈模样，他平日也能多吃几碗。

素还真语气沉沉：“我也希望自己好奇心能再重点。”

不知红尘事，如何知红尘苦，他整个人仿佛也在那夜与谈无欲一起经历了百年的蜕变，这从茧中破开的过程，撕裂他肌骨灵魂，说不上是哪里痛，又没有一处不是痛。

他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仰起头去看此夜的苍穹，唯有圆月皎洁，形单影只，显得格外孤独，素还真问：“为什么今天看不见星星。”

谈无欲随着他的视线往上，辽阔无际的天幕，夜那么凉，竟然真的一颗星也没有，他陷入一场梦般的回忆，声音渐变得轻了起来：“因为星子都远走了。”

素还真随意一问，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他换了个姿势，屈膝而坐，不解道：“去了何处？”

“归处。”谈无欲闭上眼。

“那它还会回来吗？”

“会，只是他不会再出现。”这本该是怅然，谈无欲却说得极静，静到深处，连夜色也涤荡一清：“星星已累了。他藏在云中，一方最美的梦境，在只属于他的星轨中。”

素还真侧头：“既然累了也想看看人间，又为什么走？”

谈无欲静默半晌，睁开眼，他的眼眸落着月，似水中盛着皓皓白霜：“因为星子眷恋日与月，最是温柔。”

素还真似乎懂了，他和谈无欲一起看月亮，看那些藏在云深处的星星，久久无人再言语，直到谈无欲的肩上忽然一重，素还真倾了半个身子，头轻轻靠过来。

熟悉的莲香飘入夜色，环绕在谈无欲的身边，素还真的身躯泛起微光，仿佛要流入透明的月光里，如大雪纷飞，照彻大千清似水，也曾照彻微尘。

“我知道，你说功法可以保留记忆，其实都是骗我的。”素还真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我会做到，会证明一切都不会变。”

“所以百年后，你还会等我吗，师弟。”

谈无欲伸出手，虚虚地将这个小小的，还是少年的素还真再往怀中揽深些，他玄色的衣袍从青石上落下去，极暗，而素还真要走了，飘飞的光点又明亮得刺眼，就像光明身边伴着黑暗，日身旁并立着月一样。

谈无欲轻轻道：“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素还真一颤，却听见谈无欲笑起来：“素还真，你还未发现吗，这就是我们共同选择的路。你回去可要记住，百年后，勿要拉吾下水了。”

最后的最后，素还真已什么也看不见了，风只送来一声似叹似释然的吟哦：“百年千年，其实什么也未改，日月辉映......谈无欲与素还真，永远不遇难题。”

光芒瞬间大盛，照亮无欲天的上空，素还真的意识一轻，一条蜿蜒的光带直从天际而来，牵引着他的神魂到夜色的最深处，一片漆黑的夜晚，星星会簇拥着他不断前行，当他再次醒来后，就会忘记这百年黄粱梦，回到只有他的半斗坪，在没有苦味的红尘中，回到谈无欲的身边。

他是苦境的圣人，却永远永远，只是谈无欲眼中的凡人。

一场梦一场空，半斗坪中金桂似雨，暖风轻拂。不大的地方，天与地，日与月，不知人间万事，白云苍狗，朝朝暮暮。

只在彼此红尘中。

05

须弥香燃尽不久，无欲天迎来一位久违的访客，幽幽的地莲香涌入，刹那间辉光如昼，素还真头戴莲冠，臂搭拂尘，光华外放，风姿依旧。他看着谈无欲，眼中含笑：“谈兄，久见了。命君之祸多亏你仗义出手。”

太久了，的确已经太久了。

谈无欲走到院前，又猛地停步，他望着素还真，愤怒悲喜交杂于心，手紧攥着拂尘，语气冷冰冰的，眼中却燃起火，灼得五脏六腑都痛：“祸害遗千年，说的果然就是你。”

素还真对上那双热烈的眼眸，一颗心脏瞬间被满溢的情感裹紧，又酸又胀，却终于远行到终途，遇见只属于他的温柔安宁，他目光柔和，轻易地挖开坚冰，直找到谈无欲话中的真心：“是我不好，让师弟如此担忧。”

“素还真，吾可未担心你，你留下的那堆烂摊子，别全都丢给我就行。”

“劣者可是一向踏实稳重啊。”素还真的表情很是无辜，他几步过去牵住谈无欲藏在袖中的手，感到灵魂飘飘荡荡这么久，此刻才落到实处。谈无欲似颤了一下，却没有挣开，偏过头去，只能看见耳后洇着红。

那抹红勾住素还真的眼，他觉得心情灿烂，面容立刻明媚起来，谈无欲却忍不住瞪他，只觉得他简直给点阳光就要开出一池莲花，最最可恶。

谈无欲的情是锋锐的，一把血淋淋的温柔刀，比世间绝大数人都来得决绝，来得真实。

素还真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将这红尘万丈都握在了掌中。

但待两人一起携手步入无欲天后，素还真立刻就开心不起来了，无欲天冷清寂寥，树木疏淡，谈无欲的门前却独立着一枝赤丹茶花，开得张扬，艳丽夺目，完全不是他的风格。他笑得不温不火，状似无意般问：“没想到秋季还能见这么好的赤丹，风吹来的种子，实在是自然之妙。”

这赤丹自然是十日前的素还真留下的，可能是莲花精都有的占有欲，他故意没种莲花，要明晃晃地告诉百年后的自己，无欲天有人来过，还栽了株最艳丽的话送给他的师弟。

谈无欲听他语气酸溜溜的，还要故作从容，眉梢挑起故意说：“前几日有人来送的，还留了一块枣泥点心，味道也不错。”

“送点心只送一个，看来生活落魄，师弟可以告知他的名讳，有时间我去救济一番。”素还真一甩拂尘，说的大义凛然，要多慈悲有多慈悲。

谈无欲轻嗤：“道貌岸然，若是让你知道，麻烦才真的惹上身。”

素还真眼眸忽然一暗，语气沉沉：“之前在半斗坪，我常下山给师弟买枣泥糕，一买就是整包，如今百年已过，也不知道那个店家还在不在。”

明知是素还真的诡计，谈无欲还是不可避免地软了心，他叹了口气：“好啦，若实在好奇，就一起去看。”

素还真眨了眨眼睛，立刻就将他拥得紧紧的，笑道：“师弟，无欲，唉，出发是要出发的，但这枣泥味还需些东西冲淡才可以。”

谈无欲来不及反应，一个带着莲香的吻就落到了他的唇上，柔软温暖的触感，来自面前此生唯一的皓光，让他又爱又恨的同悌。他的眼睫发颤，连带眼下一小片的阴影都在轻轻发抖，这多年的等待碎成尘沙，搅得他还未痊愈的伤势都在撕心的疼，他狠狠攥住素还真的衣襟拉近，在烫骨的热度中回吻过去，品尝与他一样的苦。

须臾还是亘古反而变得不要紧了，与其纠纠缠缠一辈子，不是不苦，也不是不痛，生生死死都一起担下，如今苍茫天地，日月而升。

......

半斗坪上，夜雨声淅淅沥沥，屋中如豆的灯火温暖明亮，格外静谧。

素还真醒来时，正好遇到这么一场冰凉的秋雨，他先被八趾麒麟好好说道了一顿，不服地顶几句嘴，气走了师父，坐在床上茫然回忆，却是梦过无痕，只有苦涩的怅然浮在心里，撞得躯壳闷闷得疼。

过了半晌，门猛地被推开了，谈无欲一身黄杉，却满身狼藉，他的黑发湿漉漉的，不时有水滴划过他削瘦的颧骨，衬得面颊苍白如雪。

“之前就让你不要乱碰那些不知道功效的！”谈无欲一进门便立眉怒声，他脸上分明是急切的，但在对上素还真视线的瞬间就蹙起眉，神情不自然地冷淡下来，唯有一双眼还是藏着火，他冷冷一拂袖：“死了也好，没死才是人间憾事，省得一直碍我的眼！”

他又要张口再说什么，却看见素还真忽然要起身下床，又因躺太久没有力气，直直就往地上栽，谈无欲一惊，连忙急急去扶他到怀里，一时间故作的冷漠瞬间消融，他咬着牙关：“素还真，你找死是不是？！”

素还真却握住谈无欲的手，眼睛在灯下亮亮的：“我知道师弟你在啊。”

谈无欲真想松手让他在地上摔一下，又怕他身体虚弱真摔出什么好歹来，他狠瞪了素还真一眼，将他扶到床上。素还真不愿伸手，他就任由他握着。

“都说须弥香一燃十日，可以神游百年，我实在有些好奇。”素还真解释道，当时望风的谈无欲打暗号告诉他八趾麒麟就要来，他又不便带走，干脆就直接燃了，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

谈无欲目光不善，却也好奇：“所以你梦到了什么？”

“哈，黄粱一梦.....我也不记得了。”素还真喃喃道：“我只知道，这事对我极其重要，我偏偏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的脸上浮现一种谈无欲从来见过的神情，似悲切，又极为怅然，他回握住素还真的手：“梦里的事还要做真？即使真的百年，也是由我们选择的，你不后悔，我也从未后悔过。”

素还真嘴唇动了动，眼中的光似乎安定下来，他想说什么，却看见谈无欲脸上未干的雨水犹在鬓角往下滴，便想伸手去抚，手刚刚抬起来，却听见声沉响，

一枚包好的枣糕落在被褥上，旁边还滚着条莲花坠子，谈无欲仔细看了一下，讶然道：“这坠子和你之前送我的那条一样。”

他说着把枣糕扔到桌上，摘下腰侧的坠子拿在灯前对比，果然一模一样，分毫未差，素还真一愣，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时候做过这条坠子，但谁又能雕出完全相同的莲花坠。

谈无欲明白，这定素还真要送他的，但须弥香一事来得突然，就迟迟没有送出。

想到这里，谈无欲的心便暖了起来，他伸手试了试素还真额头的温度，垂下眼眸望着他，又抬手将黑发束起，两条莲花坠便缀在发间，随风轻轻拂动。

谈无欲道：“我已选了及冠用的金冠，到时再加上这两个莲花坠如何？”

外面雨声更大了，敲得窗纸乱响，谈无欲束发时有些碎发垂落在额侧，莲花坠下雪白的流苏与他流水般的发丝相映，他一双眼眸沉着摇曳的灯影，眉眼明锐，如火如冰，素还真几乎是痴看着，看着他面上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柔情，他实在说不出话，只觉得面前之人没有一处不动人。

他情思翻涌，所有的苦涩忽然就不再重要，他释然道：“不管百年后如何，只要日月相随，就没什么可怕的。”

谈无欲点头，躺到他身侧，侧过头看他，眉锋上挑：“你话倒是说的好，说不定只许今朝。”

他本想开玩笑，说到这里却又觉得痛极，话中带了几分断然的恨意：“若是如此，素还真，千年万年，我至死纠缠，绝不会让你安宁。”

一阵急风猝然吹灭了灯烛，黑暗中，素还真侧过身紧紧抱住他，一字一句极认真道：

“我心匪石，坚不可转。”

“百年如此，千年，依然。”

明心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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