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9.26 [日月/羽慕]待人來歸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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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千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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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5-09-27 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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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6 [日月/羽慕]待人來歸 (全)

趁著中秋，將此文略作修改並續寫完。

僅以此文，望月懷月念月，遙思那個清傲風骨的脫俗仙子。

-----

1、

四周黑暗的，容不下一點光源，他索性閉起眼，舉步往前走。耳邊傳來的，是跟著腳步聲濺起的水花聲，水淺淺的，即使濺起的水花，也濕不了他的鞋。

不知走了多久，他追尋著，那隨晚風吹送而來的鈴聲。

即使過了那麼那麼──那麼多年。那個人站在風鈴下拿著煙管吞雲吐霧的樣子，總在他揮灑一式刀光時，總在他顫起一調胡弦時，總在他仰飲一罈酒時，清晰地顯在刀光在琴音裡在那落不進嘴裡溢灑而出的滴滴酒液裡。

轉瞬而逝，如乍起的曇華。

今夜，他坐在簷下，拉著調。這首獨弦操，在這隱遁的年月中，他奏過無數次，卻沒有一次像今夜這般，頻頻錯了音忘了調。

索性放下胡琴，他望著那在天空中，澄黃的月亮。他想起，那個人在記憶中，總是一身黃衣，瀟灑來去。

吐出煙圈時瀟灑。
順著長眉時瀟灑。
專注在藥缽時也是任般瀟灑。

就連說著不吉利的玩笑時，還是瀟灑。他曾說，羽仔，如果哪天我變成了神仙，你要備妥流螢醉等我回來暢飲。

結果，一語成懺。

那時，他在水晶湖，他曾夢見，那個人笑眼盈盈立在雲霧上，身影漸漸淡化，只說，羽仔，別忘了流螢醉。

為了這句囑託，羽人非獍等了好多好多年。

「慕少艾，當神仙當得太快活嗎？」莫忘了流螢醉。

羽人非獍望向身旁那擺在小桌上的兩罈酒，這兩罈酒跟著他在這無人知聞的深山小居裡生活，已望過無數寒暑。

他輕撫酒瓶，腦子裡還是想著慕少艾，忽然間，一陣鈴音晃蕩隨山風而來。那是不該出現在山林野間的聲音。那是屬於，屬於他的。

羽人非獍起身就要尋著鈴聲追去，卻在踏步落地時停頓了，一回身，揚袖，那兩罈酒已不在桌面。

他用著自退隱後最迅捷的速度飛縱而去，那聲音逐漸飄渺。而羽人非獍，在施展輕功躍上對邊山崖時，毫無預警地踏上一片黑暗。

他沒有為這突變的異狀停留半分，仍舊往前走，只是原本急躁的心靜下了，鈴聲雖微，但一直在。

四周開始傳來各種不同的鈴聲，夾雜風聲中。但他仍分得出，那一串讓慕少艾愛不釋手的風鈴，發出的聲音。

那是慕少艾花了將近一個月，整天整天待在落下孤燈，左一句羽仔你的手真好看，做起東西來一定不錯，右一句哎哎，如果我有羽仔親手做的風鈴，每日叮鈴鈴地提醒我戒掉這煙管，不出半月一定能成的。

不知是為了哪一句話還是就為了慕少艾這個人，羽人非獍真的敲敲打打做起風鈴來。完成那日，他有些嫌棄地想將自己親手所做的風鈴斬個碎屍萬段，卻讓慕少艾即時搶救。

那時慕少艾，臉上還傷了一口子，但他一點都不管自己的傷，嘴上只管嚷嚷，「你做給我的就是我的，我准你毀了它嗎？況且，做得很好麼！」

「這是羽仔做給我的，這世上最特別的風鈴，老人家可是喜歡得很呢！」慕少艾搖搖手上風鈴，銅片撞擊著發出有些低沉的聲音，他看著羽人非獍，笑得有如三月絢陽。

回憶瞬間浮現卻也轉眼幻滅，羽人非獍心下一緊，再也耐不住地睜開眼，腳步加快，踢踏著水聲前行。

忽地風來，光明現，那人立在青草翠綠上。在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上，一道暖黃身影透著幾許風流地笑著恣意。恣意地對他笑著。

羽人非獍就這麼站在原地，風吹揚了他的髮，這幾多年來，依舊如濃墨般的黑髮。一如他對慕少艾的思念，無人可說，不願對人說，年年月月，每一念，都是濃厚深沉。

他看著他對他笑，那笑，一如以往，不過剎那，暖進了他的心。

羽人非獍聽見慕少艾說，「羽仔，來找我。」

2、

他猛地睜開雙眼，看著天還是天，月還是月。他還在簷下。小桌上那兩壺流螢醉，穩穩當當地立著。

「是夢？是夢。」慕少艾要他好好活著。

3、

羽人非獍在豔陽下揮灑，式式刀訣還是過去的刀訣，他的心也在過去。即使隨著刀式四周幻化出無數冰雪風霜，他仍感覺得到太陽熱度帶給他的溫暖。就像慕少艾。

他的心在過去，在慕少艾對他說──刀者，方才的你下了一場紅雪──裡，一遍又一遍，演譯著，經過。

而今，他的雪，已不再殷紅不再悲涼地顫著音，一刀一式一音一念，全是慕少艾。

他已揮了數個時辰的刀，陽光越漸炙熱，仍不肯罷手。就在一式舞終，他仰頭看向蒼天時，一瞬暈眩。羽人非獍手一個翻轉，將刀轉了方向，握住刀柄，直劈入地，人藉著緊握刀柄的姿勢，撐住身體。

羽人非獍搖搖晃晃地，他笑了起來，狂放卻又悽愴。

直到，一絲涼風吹拂而過，他抬頭。

慕少艾，慕少艾。

那個他一直念著的人，靜靜立在他眼前，在滿片桃花紅下。

慕少艾手上提個竹籃，竹籃裡裝著滿滿的桃花瓣，他從籃中抓取一把，灑向羽人非獍，他說，「羽仔，快來，尋著桃花落瓣來。」

或許有了上次經驗，即使仍在暈眩中，羽人非獍還是迅速地有了動作。雖然走得搖搖晃晃，他的眼緊緊盯著慕少艾。

生怕像上回那般，一個風來，舞亂髮絲擾了他的視線，慕少艾就已不見。

「這次不會……」絕對不會再讓你離開。

就在只差一步距離時，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慕少艾，卻發現，他的手劃過慕少艾身體撲了空。剎那驚愕，他不相信地看著慕少艾。

慕少艾溫溫緩緩笑了，「春來莫負桃花味，羽仔，我們來釀酒。」

4、

羽人非獍睜開眼，急急抬頭望去，哪裡還有慕少艾。

而他，趴伏在地面上，日已漸斜，身旁，天泣仍入地三分，在山風中，兀自嗡鳴。

5、

羽人非獍從櫃子深處取來一個佈滿灰塵的木匣，他將木匣打開，裡面有一封書信。他伸出手想要拿取那封書信，卻發現，即便經過如此多年，這雙手還是克制不住地顫抖。

他試了幾次終於將信封打開，都要將信紙弄皺了才將信紙抽出信封。羽人非獍將信攤開在桌面上，他伸出手指描繪著慕少艾那俊秀又透著幾分慵懶的字跡。

此時，彼方。

岭取山，樂遊原，桃林春滿，歸人亭。亭內有一方水鏡，名曰，秋水伊人。

慕少艾斜倚在小榻上，他看著鏡中人在歲月滄桑下，添了許多落寞的容顏。他想，這天下早已在他這三百年隔世修仙間，變得太多太多。

只是這男人吶，到底是那世事變遷中的不變吧。

「呼呼，這樣的脾性吶……」

話未完，心有所感，有人踏入桃林春滿。慕少艾也不移動腳步地，元功略提，語調溫潤慵懶，千里傳音。

「藥師我飛信才寄出沒幾天呢，美人就來得如此快，是太思念老人家嗎？」

語音落，來客也已到。就見來人，一襲深藍黑絲繡花長袍，外罩黑色帶金薄紗，束起高髻，他白髮如飛瀑，兩朵水晶蓮花晃蕩在他一甩拂塵仰首侃侃而言間。

竟是已隱退多年的脫俗仙子。

「自那日別後再見，想不到已過三百年。」

慕少艾並未起身相迎，依然坐於小榻上，視線也仍鎖在秋水伊人上。

談無慾並不為此感到介懷，徑直走入亭內，落坐於另一張小榻上。人才坐下，慕少艾手一揚，一組茶具就出現在兩張榻椅間的小方桌上。

不待主人執壺倒茶，談無慾抬手挽袖，自然地猶如是自個兒地方般，為自己與慕少艾，倒了茶。

慕少艾左手支頤，含笑看著這許久未見的朋友，想著當日一別那麼匆忙，交談的，除了天下蒼生便是武林大計，似乎從未有過一日，安安穩穩地像今日這般，悠閒而坐，談談心內事。

於是，慕少艾看著談無慾喝了口茶，「如何？」

只見談無慾喝了茶，閉目靜默了許久，他感受著茶中香氣縈迴在口腔與鼻腔之間。半晌，他睜開雙眼，唇角勾起一笑，那笑在慕少艾看來，受用有之佩服有之，但調侃嘛，更有之。

果不其然地，就聽得談無慾那清亮的語調，速度不緊不慢地說來，「茶湯紅豔，入口微苦，過喉甘順而香味存於口中久久不散，是上好的崑崙雪菊。堂堂藥師慕少艾，即便如今是個困守一方的小土地神，觸手還是如此無遠弗屆，果然慕少艾還是慕少艾。」

談無慾再品了一口茶才將茶杯置回桌面，學著慕少艾的動作，單手支頤，如此一來，他與慕少艾靠得又更近些了。

「只是，美中不足，茶中仍有幾許殘瓣。」這句話，談無慾說得很輕很輕，輕得即使有人與他貼得極近，也未必聽得清。

但此時慕少艾何許人也，是下過地府，得登天升化仙道的慕少艾。若不是此時的他只想靜守一方圓未了心願，那天庭仙官總也得有他一個位置。但他偏獨選這岭取山，在此沉潛靜修，苦心孤獨地與世隔絕三百年。

此時的他，是這岭取山樂遊原桃林春滿的守護神，連根根草草都逃不過他的心脈靈犀，更何況只是這靠得如此接近的一句話。

「哈，談美人可是會錯我的話意了。」故意略作停頓，他等著談無慾將視線移往他身上，然後他說，「老人家問的是，你與你那腹黑師兄過得如何？」

話一說完，慕少艾一個揚袖，小方桌上空淨如談無慾初來之時，反而是慕少艾手上，多了個陪伴他長年的煙管。

那時，他在被指派入岭取山掌管這一方土地時，那仙君感他為蒼生為武林所作奉獻，特允他攜一件陽世之物入山修煉。慕少艾那時腦中第一個所想之物，便是那支伴自己許多許多年，好幾次讓他遭受羽人非獍白眼的煙管。

慕少艾吞雲吐霧了一番，看著談無慾的眼神若有似無地暗了暗，看著他將眼神移往秋水伊人。

看著眼前人，單手支頤，不知是否因為心沉了，身體也跟著軟了幾分力氣地更加倚靠著小榻。慕少艾想著過往在人前，總是拘謹端坐地筆直的談無慾，有好幾次慕少艾總想拿把尺在他背後比劃一番，比比看誰最挺直。其實又有誰知，這脫俗仙子，卸下心防真心待人後，也有這麼不拘隨心表態的一面。

「他依舊忙碌，而我，不過是個閒散人間的方士，我與他，又有什麼如何可說？」淡然的語氣飄來，讓慕少艾簡直克制不住地，想拿煙管在這人頭上敲個當頭棒喝，但也僅止想想而已。

「呼呼，雲輕草青心澄清，唯有藥師眼前這脫俗仙子總不願說清。」慕少艾不管談無慾瞅來略帶寒光的冷眼，他起身向那方水鏡更走近了些。

「汝以為我這以物易物換來的秋水伊人只看我家羽仔嗎？」

慕少艾不回身，但他曉得，他身後那談無慾，想必心情不會太好，但他還是接著說了，「閒散人間，容顏易改，卸下正裝，暗中偵查，談無慾啊談無慾，你總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

「他竟也如此放心？」

說完，慕少艾眼中換了更濃暖色，他看著秋水伊人中，羽人非獍終於將那封書信折整化方，他含笑看著羽人非獍將折好的書信收入衣袍裡。

他看著他，伸起右手撫上胸懷，那收著書信的位置，羽人非獍閉上眼，臉上的滄桑淡了幾許。

然後他聽得談無慾說，「我欲為之事，無人可以攔阻，即便是他，不放心又能如何？」

「況且，他信我。」

慕少艾回頭，看著本來神色黯淡幾分的談無慾，臉上一抹笑，很淡，卻看來極具自信。他不禁也跟著笑了起來，「信你，不代表就真能安心。」他走近談無慾，不由分說地就拉過談無慾的手，把脈了起來。

談無慾也不推卻，只是撐著臉的那隻手，手指一下一下輕點著臉頰，眼睛看向別處，似乎在想著什麼事情。

忽然風中傳來一股味道，就著這樣姿勢，談無慾抬眼瞪了慕少艾。只見慕少艾哎哎兩聲，收回把脈的手，他說，「你是我好友，他也是我好友，這證明藥師我一點也不偏心。」

「再說，這幾百年來，你見也不讓他見，每次就憑那薄薄的幾張書信，我敢說，他這掛念，你是越解越結了。」

「………力盡運窮，見了他也是無用。」

「……」

「無慾。」

慕少艾還待說些什麼，一聲無慾突然也不突然地竄入兩人之間，談無慾看也不看來人，只向慕少艾說了來日再訪，便化光而去了。

來者看向慕少艾，只聽慕少艾說，「他的功體只復了三成，卻還有潰散之態，想必維持地辛苦，別讓他太任性了。」

「呵，多謝好友提醒，素某確實該有所行動了。來日再敘吧，到時我讓屈世途為好友準備各方名菜小點，以謝今日之情。」

「哈哈，謝情是不必，但名菜小點還是要的，快去吧，人走遠了，就不好追了。」

「嗯，素某告辭。」

告辭二字才說出，素還真立即化了光疾速遠去。

談無慾離開了，素還真也已不在，歸人亭裡，又只有慕少艾一個。他朝兩人先後化光而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無論多大歲數了，還是讓人不省心。」

「呵呵，不過，你也同樣啊，羽仔。老人家等得寂寞了，快來吧。」他回身，走近秋水伊人，伸出手，撫向鏡面。

就見鏡面因他的碰觸，泛起漣漪點點，羽人非獍的形態，在鏡面上變得有些模糊破碎，慕少艾猶如未覺，仍是一下一下地輕撫著。

6、

素還真最後還是沒有追上談無慾。只見從前方談無慾所化光球疾射出一樣東西，破了素還真的護體光華，他從天而降，落在樹木枝梢上，看著伊人已遠。

他緩緩張開手掌，看見了談無慾留給他的東西。

一朵黑色石蓮，在他掌中，隱隱透著幽光，從石蓮中傳來陣陣熱度，素還真端詳了會，臉上笑意漸起。

突然之間，這黑色石蓮迸散成塵，無風之中，綻化虛無。

素還真握起手掌，彷彿掌中還握著什麼東西，他喃喃著，「我等你，等你就是了。」

7、

三個小童子，一人捧著一個竹籃，規規矩矩站在羽人非獍屋前。中間的那個，比其他二人高了約莫一個頭，只聽他拉開嗓子大喊，「羽人叔叔～羽人叔叔～」

方喊了兩聲，屋子的門就開了。天才剛亮，這兒的晨光落得早，鳥鳴已盛，風過枝椏扣著屋簷刷刷響著，羽人非獍散著髮，手還扶在門把上，半點沒要踏出門外的意思。

臉上明顯的惺忪，似乎在半夢半醒將要入眠前被擾醒，他臉色沒多好。那三孩子，看著羽人非獍這樣也不膽怯，反而是捧緊手上東西，上了木階奔到他跟前。

「羽人叔叔，你看。」動作整齊劃一地將竹籃子湊到羽人非獍眼下。

竹籃裡，各式水果、魚鮮，還有只附蓋的大碗。較大的那個孩子騰出隻手將碗蓋打開，裡面澄亮亮的蜜映著孩子雀躍的眼睛。

他看著那碗蜜，耳邊有的是童稚的語音仍絮叨不停的交代與關心。

這碗百花蜜，孟婆婆說每天要喝一勺。
羽人叔叔你怎麼看起來沒睡好的樣子？
羽人叔叔，感覺好像又瘦了？
羽人叔叔有好好吃飯麼？

羽人抬眼看著一手托了竹籃一手拿根小木勺比劃著的童子。

他看得太久，久得讓孩子們左看看你右看看他地，左右兩小孩偷偷用手肘撞了中間那個，被撞的有些心虛地吞了口口水說，「羽人叔叔……我們…好像太吵了啊？」

羽人非獍張了張口，無聲的。他忽然轉身走進屋裡，孩子們有些驚嚇到地全擠在一塊兒，也沒跑開，一個疊著一個頭地伸長脖子從半開的門口往裡看。他們的羽人叔叔正一杯一杯地喝著茶水，到了第三杯，他放下茶杯的動作有些緩。

自他與慕少艾相識後，那人常隔三差五地就去落下孤燈看他。那時，慕少艾總不忘提壺酒捎上些小菜，或是帶上茶葉央求著羽人非獍去不遠處的小鄉村，買些那鄉村裡的老婆子做的，薪火相傳百年的古法秘製小糕點。

他們會靠在一起，喝著酒或品著茶，在他們之間不聞武林沒有天下，就說彼此。比如慕少艾在哪天救了頭被捕獸陷阱困住的鹿，那頭鹿在傷癒後竟帶著他偏往深山小徑走，後來，他在鹿一個跳躍消失處，發現了品種極為稀有的菸草。

慕少艾開心地說，他如何將那些菸草採下，如何晾曬，然後在羽人非獍越來越重的瞪視下，話說得越來越小聲。

偶而慕少艾也會帶上阿九，小孩子喜歡吃甜的，每當阿九來了，羽人非獍去那村子裡找阿婆買糕點的時候，總不忘帶上阿婆特製的花蜜，這動作常讓慕少艾嚷著羽仔你偏心。

而羽人非獍回給他的就是冷淡的一瞥，低沉不帶溫度的語調說著的──和小孩子計較，慕少艾你也是小孩嗎？

那時慕少艾最常回的話是什麼？

羽人非獍將杯子放到桌上，看著空了的茶杯，他想著慕少艾說，「只要羽仔寵我，要我當一輩子小孩也可以。」

他記得每當聽起慕少艾這話，他臉頰的熱度總是比平時高了許多許多，而他總會罵著慕少艾說──笨、笨蛋。

羽人非獍轉過身，用著他那經過茶水潤喉還是有些沙啞的聲調，對孩子們說，「帶我去，去見你們說的孟婆。」

三個小孩眼睛瞪大了一倍，不說話地面面相覷。他們知道這羽人叔叔並不喜歡見生人，他們三個要不是在大雨磅礡山洪暴發的那夜讓羽人非獍救了，後來死皮賴臉地纏上了，羽人非獍是理不上他們的。

「受了孟婆如此多幫助，本就該當面道謝。」羽人非獍這樣跟孩子們說著，他走上前，小心接過他們手上的竹籃，動作停滯了一下後轉身，留下的是三個孩子瞬間驚愕的臉色。

片刻後，「哎……小紫米、小糯米，你們剛剛有看到嗎？」

「有啊有啊，蓮子哥，我…我看到……」兩個較小的孩子，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容，同樣又大又圓的眼睛，現在齊齊閃閃發亮著。

他們開心地靠向那個被稱為蓮子哥的大男孩，然後三個人抱成一團，想歡呼卻又硬是壓低聲音異口同聲地說著──羽人叔叔笑了耶！！！

8、

聽到身後的動靜，羽人非獍回頭看了過去。只見三個孩子也看向他，然後朝彼此瞟了一眼後，一起壯著膽子朝羽人非獍撲了過去。

沒料到這事會發生，羽人非獍一個沒站穩，四個人往地上倒成一團。

往空中飛灑的，是他方握在手中的一大把草葉，落得他們臉上髮上身上都是。

9、

沒有人知道孟婆真正的名字。

羽人非獍在的大山旁，有個恆陽道。恆陽道再過去便是前往北疆的萬里黃沙，有許許多多的商隊或行者，藉著恆陽道踏過前人幾百年累積的步履，一步一艱辛地前往北疆或通商或朝聖。

恆陽道上，一片荒蕪，無木無遮，也無泉水，常有人好不容易熬過那舉目皆是黃沙的漫長回到中原，卻在恆陽道上斷了魂。

孟婆每隔兩三天總會去恆陽道上看看。救不了的，拖上板車，運到五里外的荒人塚就地埋了；還剩一口氣的，也是那輛板車，只是去的地方不同了，孟婆會把需要救治的人帶回家，安置在屋旁的一個小茅草廬裡。

說也奇怪，凡是讓孟婆帶回來救治的，不出三天便痊癒。而那些人睜開眼的第一件事情，通常都是放聲大叫，無論男女。

每個對著孟婆大叫的人，在事後常是對著這老婆婆彎腰連聲陪不是，緊接著補上一句──我在奈何橋看見和您長得一模一樣的婆婆，在熬湯呢。

孟婆對上這些話，竟也笑笑地答著，「喔，你看到的是我的孿生阿姐。」這話一出後，無論誰再問上什麼話，她就是笑著，不解釋也不多說。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孟婆的事跡在所有商隊與旅人間傳開了。大家也管這大恩大德從不讓人謝，眉髮盡白、皺紋滿臉的婆婆叫孟婆。每個在恆陽道上看見個白髮蒼蒼拖著輛板車的老婦人的，無不彎腰低頭表示敬意。

日子久了，再無人探問孟婆到底姓啥名誰，孟婆就是孟婆了。

羽人非獍見著孟婆的時候，她正在熬湯。加了野菇山菜一起燉煮的魚頭湯，乳白色的湯汁在鍋中一點一點沸騰著，陣陣魚鮮香和蔥薑的香味在空氣中混合，好聞得讓帶羽人非獍前來的三童子，各個捧著肚子喊著，「孟婆婆好婆婆，快給碗湯喝吧，別饞死我們了。」

羽人非獍看著小蓮子、小紫米、小糯米端著碗蹲在屋邊一角安安份份地喝著湯。眼前，阿九的模樣浮現了出來，和慕少艾搶著花蜜喝的阿九，還是小小孩模樣的阿九，原來，一直記著。

孟婆在羽人非獍看著孩子們出神的時候，端著碗湯走了過來。羽人非獍到底也還是沒荒廢那身本事，在孟婆踏出第一個步伐的時候，他就已察覺塵土脫出孟婆鞋底落回地面的動靜。即便在他聽來，孟婆走的步子，那腳踩在地上的力度很輕，輕得已不是尋常人可踩出的力度。

「小夥子啊，大家都管我叫孟婆，孟婆今天熬了魚湯，不知你敢不敢喝下？」蒼老卻十分有朝氣的聲音說著別有意思的話，羽人非獍看了那碗湯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地，端起湯，仰頭就喝。

也不管湯有多燙，面不改色地喝完。羽人非獍將碗還予孟婆，用袖子抹了抹嘴，他說，「一直以來都受你照顧，特來道謝，往後若有用得上的地方，羽人非獍在所不辭。」

10、

羽人非獍一直待到夕陽落進山頭時才離開。小紫米、小糯米一人拉著羽人非獍一邊袖子，小蓮子在前頭提盞燈籠，他們說要代孟婆婆盡主人之情，送羽人叔叔回家。

羽人非獍只皺了下眉看了幾乎是掛在自己身上的兩小孩一眼，恍惚間，總覺得是來了兩個慕少艾，他再看向小蓮子，怎麼覺得，比起慕少艾，小蓮子更像阿九。

離去前，他回頭和孟婆說，「孟婆的湯，很好喝。只是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是喝了孟婆湯也消不掉的。」

他們在月色漸明的路上一步步走遠，孟婆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背影。忽然間，從孟婆腰間所掛玉珮裡，傳來聲笑，她搖了搖頭說，「這下你如願了吧？」

「哈，是啊，能聽到他的聲音，是了了我一樁心事。」口氣中有著濃濃的思念，伴著將暗未暗的天，在孟婆聽來竟添了幾分愁。

「有那三個娃娃陪著，他會沒事的。」

「嗯，真的謝謝他們了。」

「哈，說來也是緣份，誰知道他就這麼巧選在我這老婆子的大山裡隱居，又真是天意，讓他救了那三個娃娃。」

慕少艾沒再回應，孟婆也不在意地回身就進了屋，在孟婆轉身時刻，那玉珮瞬間迸散成玉塵，讓一陣山風吹得很遠很遠。

11、

芒草在日漸溫熱的微風裡擺盪，幾棵霸地為王的大樹，枝葉蓬勃互相糾纏，那界碑上蒼勁嶙峋的三個大字，些許筆劃蒙上了塵埃。

這是一處幾被江湖遺忘的地方，人煙稀杳，蟬鳴卻盛。有一人走在荒草掩盡的古道上，隨著越發繁盛的唧唧鳴響，他踩著殘枝枯葉緩步而來。

談無慾走到界碑前，看著當年題下的字，伸出的手在觸上碑上文字前，停下。隨著一聲笑，手沒撫上什麼，又再收回。拂塵揮就，如同當年，無風無塵無慾天，在故址重現，故人，卻已不見。

他徑直走入，未向哪一處顧盼流連。世人皆知，清香白蓮愛蓮養蓮無數，那翠環山中的玉波池，蓮華恆綻未有凋謝；卻鮮有人知，這無慾天中也有個蓮池。

只是這池中蓮，隨四季更迭，枯榮有數。

談無慾站在池畔看著荷葉青青，蓮花含苞搖曳。此時天色晴亮中帶了幾許暈黃，他朝那池中央的，已忘了在哪個黎明被某人擅自植入的白蓮看了過去。定睛的幾眼，恍惚間想起，歲月蒼茫江湖幾回，如今蓮在，他也還在。

「猶記當年鴻鵠願，蒼生途，江湖路，輾轉經年度；而今臨水見月影，銀霜兩鬢，但笑憑不負。」吟誦間，他笑著轉過身，那隨著動作揚起的衣袖，在空中劃了個乾淨俐落的弧。

他在無慾天四處走著，捻了幾片葉子摘了幾朵花，甚至刨了幾株植物的根，最後通通放入一只棉布袋裡，手上就這麼提著，踱進了灶房。

就在灶上炊煙裊裊了一時辰後，談無慾終於步出。他回到寢房，走向長榻盤坐其上。他閉上眼，調息吐納間讓體內之氣從丹田處遊走周身經絡，意料中地在幾處穴位遇上阻塞。不過片刻，他額間開始冒出冷汗，雙眉似因為體內氣勁有所凝滯而難受地皺起。

突然間，一股幽香冉冉而來。談無慾呼息間，只覺香味被吸入體內，隨著氣走周身，體內積鬱多年的沉苛似是正一點一點緩解。不多時，他臉色恢復平穩，心定無念，氣沉丹田，神歸太虛，身若磐石。

從前的無慾天很靜，即便寒山意與冷水心在時。

當年，他們剛跟了這一個救命恩人，自從知曉談無慾喜靜的性子後，無論說話行事皆是放柔放輕了好幾倍在動作；直到一日談無慾從堆疊快似山高的書堆中抬首，他手握毛筆，皺著眉看向軒窗外──那時，江湖上還沒有六醜沒有神之社，某處荒山野嶺裡，只有亦師徒亦主僕的三人。談無慾有些矒地看著兩人正極盡所能放緩腳步地行走，他神情有些古怪地說，「你們這樣動作，我看進眼裡很是彆扭。」

話說完，談無慾將毛筆擱好，低頭仔細審視著剛寫好的，墨跡仍舊濕潤的那一頁。而寒山意與冷水心兩人，他們看著談無慾，有些反應不來地眨了眨雙眼，然後瞟向彼此，嘴角悄悄上揚，隨即又馬上忍住，各自踏著再無拘束的步伐離去。

此時的無慾天，也很靜，靜得那悠然而來的琴聲，分毫不差地傳進談無慾耳裡。那琴聲，如哀如怨，聲聲傾訴，卻又在心底留下痕跡前，化為悠然祥和，在靜謐的氛圍裡構築出一片天地。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綠水之波瀾。

而談無慾，似是就在那天地中，席地而坐，捻化法訣，吐納生息。不聞鳥語，不辨風來，卻有陣陣蓮華清香。

就這樣過了幾個時辰。談無慾緩緩睜開雙眼，他聽著琴聲還在屋外躍動，面前的桌上不知何時讓人擺了一個太極紫砂八卦爐，爐中的香煙還在絲絲縷縷飄散。

他聞了聞那散溢在房中的氣味，除了再熟悉不過的蓮花味外，尚混有其他幾種藥草香料。在心裡一個個辨過香料的名稱，忽然間，他臉色凝重了起來，霍地站起，臉上有顯而易見的怒意。

「素還真……」略高的嗓音有些咬牙切齒地唸著這名字。他轉身走向房門，一把拉開，本有些來勢洶洶，卻在真正見著時，心靜了下來。

蓮池的另一端，桂樹上掛了盞燈，燈下有一桌二椅，而那個人背對著蓮池獨坐著。琴聲還在持續，只是曲調一變，歡快輕轉，彷彿在曲調中可見春的滋潤、生意盎然，明明是夏日的夜，寂靜的地，卻莫名染上了些年節歡慶氣息。

門開著，談無慾一手還搭在門把上，他看著兀自撫琴正歡的背影，耳裡聽著不合時宜的琴曲，劍眉輕挑，化出拂塵一個揚甩，讓三千柔絲搭於肩上，他步出屋外走向那個在蓮池畔的人。

素還真操著琴，心卻不在琴聲上，聽著身後人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的腳步聲，然後他吟道，「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吟罷琴聲停，素還真抬眸，看見的，是已走到他前頭的談無慾，也正回首看著他。

素還真淡淡一笑，揚手收了琴，他並未站起，只往那池中白蓮望去。

此時，花開。

「素某承情而來，同梯是否該一盡主人之誼呢？」他看向談無慾，不意外地瞧見眼前人依舊平靜如故的面容。

「哦，敢問素賢人承何人之情？」語調是平穩無波動的，但眼不再與之對視，看似隨意地揮了下拂塵，石桌上，無茶無水，卻有一個餐盤，餐盤上擺著一盞盅一個調羹。

素還真伸手摸向那盅，燙熱的溫度傳進他掌心，「自然是亦將素某放在心上的那人。」說完，他掀開蓋子拿起調羹，什麼話也無再多說，無視那還是冒著熱氣的燙度，舀了就喝，一口一口。

談無慾也無語，本移向別處的視線，此刻肆無忌憚地看著眼前人，看著本是雪白一片的髮上，有幾根髮絲染上血跡，眼角處似有淡淡黑青，面容較之那天在藥師那見到時，憔悴了許多。

「既是內元有損，何必再做那些無謂的事。」

一句話，並非無預警地襲來，素還真其實心裡早有所料，「果然素某在江湖上的事，總瞞不了師弟。」這語氣，調侃有之，卻也難掩幾分欣喜。

談無慾聽來，兩樣都沒漏掉，瞬間竟不知該出言相譏，還是把對方那份欣喜暗暗收下。

就在談無慾沉默同時，素還真又說了句，「況且，師弟之事，從來都不是無謂。」只是有時身在江湖。

談無慾看見素還真喉頭處細微地滾動了下，似是把什麼強行哽了下去，而他一聲嘆息卻是堵在胸懷間，紓解不得。

一時無話，兩相靜默。雨就在這當口一點一滴落了下來，他們渾若未覺，直到素還真一聲帶著暖意的輕笑在落雨聲中傳了開來。

「我們似乎，從未好好同淋過一場雨。」說話間，素還真站了起來，走向對方，將幾縷濕黏在談無慾額上的髮絲輕輕捻起，往後梳理了番，「不知無慾可願相陪？」

12、

雨下得越漸大，那雨滴直接打在他們臉上身上，他們相偕在泥濘山道上。

談無慾看著遠方山巒，山巒下人家，全讓煙雨濛濛、無邊夜色籠罩個嚴嚴實實。他曾踏過萬里山川，淋過無數場雨，此時想起，似乎沒有一次，像現在這般、這般難以言說難以形容。

素還真看著談無慾凝望遠方的面容，在夜色中矇矓，在他心裡卻那麼清晰。

這時，談無慾頭轉了過來。他們倆本就靠得近，這一回首，氣息交融在濕冷雨紛間，天地間，除了雨聲只剩彼此的呼息相應和協。

「素還真。」

「無慾。」

「西武林南端有座千峽谷，汝可知？」

「知曉，千峽谷晨晶花，臨水生長。總在破曉時，柳樹枝條垂落第一滴露水時開花。曾聽劍子前輩提起過，對修補功體有極大妙用。」

「那麼北武林秋聲林、南武林雲長天，汝知道不？」問這些話時，談無慾往素還真踏了一步。

鼻尖相抵，雙唇熨貼，談無慾伸手理了理素還真頰邊髮鬢，這動作引得素還真閉上雙眼，眼睫顫動，他並未回了談無慾的問話，反倒輕聲說著，「素某知以同梯之能，必能為自己周全。」

「那處玉曉天井，其外有瘴氣林環繞，再進入更有水火二重天險，過得天險進入天井，需得以血氣引玉曉芝草現身……素某知曉，即便以同梯如今之力，要取得玉曉芝草非是難事……那日是處理事情正好路過了。」

頓了頓，他睜眼，眼中泛著笑意，輕柔地吻著談無慾的唇，一邊說著，「今日來此本為探看，卻不想遇上同梯運功有阻……吾想，世間事最玄妙者，不外乎心有靈犀……」

話停吻仍未停，談無慾讓素還真吻得迷眩前，腦中迴響著的，一直是那句心有靈犀。

雨仍在下，他們兩手相執，相吻於破曉前。衣衫已濕透，卸掉髮飾簡單挽起的髮，也被雨水打得凌亂，談無慾先回過神智來，推了推素還真，他並未將人推離只是拉出一點距離，然後喘著氣挨近那人頰邊，緩了幾口氣後，在耳畔說著。

「儒道釋三教中皆有來歷不明之份子潛伏，動機尚且不明。」

聽他這樣說，素還真忽然握緊談無慾的手，半句話吐不出，兩三刻過去，最後只說，「你多小心。」

談無慾沒在上頭糾纏，續說，「江湖道上，出了個派門，專門精研清香白蓮的武功路子……」說這話時，他稍退了遠些，上下打量素還真，眼中的促狹讓素還真暗暗絞緊的心，略略放下，「不必理會就是。」

「我曾易容跟其中幾人交過手，根基、身手皆在上層……」

談無慾沒再往下說，他看著素還真平和依舊的面容、雙眸，猶豫了會，還是開口──當心。

聽見此語，素還真覺得幾乎有淚，眨了眨眼卻未有所感。

他說──好。

13、

當雨漸歇，他們放開了緊緊交握的手，一夜過去，當日光穿透雲霧照在他倆身上時，素還真眨了眨眼睛，那雨珠就順著眨動的睫毛，一顆兩顆地落下。

他伸手摸了談無慾更冰涼許多的臉頰，「好冰……桂花林內那處溫泉，在許久之前已乾涸，我讓屈世途另尋了處泉源，再引水而來。待會去泡著吧，沐浴過後便睡上一覺，別忘了再將香爐點起。」

談無慾反手握住素還真的手，那從來比他還要高上許多的體溫，如今摸來，竟快與他同樣冰涼，「……你若再玩丟了性命，就別來見我。」眼眶幾欲發紅，儘管說出的話如水冷涼，但那顫動的音還是道出了幾分心緒。

「若有那時，素某定無顏見同梯你的。」說這話時，素還真笑得淡然，卻讓談無慾心中湧起苦澀，他閉起眼睛偏了頭，不想再看那抹從來讓自己喜歡不來的笑。

素還真不再說話，只靜靜看著談無慾側臉，明明他們的手握得那樣緊，他卻感受不來溫度。他在心裡喊過好幾遍無慾，卻只能看著談無慾睜開了眼睛，看向他，鬆了手。

然後看著談無慾那絳紫唇瓣，耳邊聽來一貫清冷的語調，「你走吧。」

素還真忽然很想抗議，方才的一切仿如幻夢，但那不過是個一閃即逝的念頭──天已大亮，武林卻仍在險惡之中，能得這片刻相聚，已是難得。

他清楚，談無慾比他更清楚，清香白蓮從來就歸世人所有。

於是他捻手化訣，一陣內功運過，清香白蓮又是那朗朗君子，然後他說，「告辭。」化為一陣光芒離去了。

談無慾看了眼素還真化光而去的方向後，轉身走離。他的身上仍舊濕淋淋的，隨著他昂首正步，落下大片大片的水。

14、

自素還真那日離去後，已過數月，天逐漸轉涼。夜裡談無慾僅著單衣立在蓮池畔看著一日圓過一日的月，腦中思索的，是最近幾乎已在天下炸開的傳言──清香白蓮素還真已歿。

即便他早不涉江湖路，卻仍常在街井世道上聽得聚起的兩三人談論，他為此，雖不問不尋看似如同往常，卻也已數日未眠。

這時，無風之中有一味道自他寢房飄散而來。方才他剛打坐調息，讓體內真氣運行奇經八脈一周天，自從素還真留下那香爐後，每隔一段時間，他能見得裝扮屢屢不同的屈世途前來。

屈世途每次來總帶上一大盒已調配好的香粉，連茶都來不及討要，放下盒子，叨唸了幾句素還真最近又怎麼了後，總在差點說到關鍵處哽住了喉嚨，咳嗽幾聲，轉口就說──

你們這對師兄弟怎就叫人摸不透呢？

聽見這話，談無慾倒是笑了，就說，「他的事只有他自己可管。」

但今天，他調息時並無點香。談無慾已無心去數，這屈世途到底已多久沒來了？那裝著香粉的盒子早已空了好久。

從房中傳出的味道透著別樣的熟悉，「哈。」他輕笑一聲，轉身回了房。待再走出時，已是正裝，冽月劍在背，手持拂塵，身形飄散間一個法訣丟出，無慾天再隱。

這一行，人間千萬里，待談無慾踏上岭取山地界時，已是幾個晝夜過去。慕少艾第一次傳予他的信上，另外寫有一段口訣，卻無註明用途，當談無慾終於走到岭取山界碑前，看著眼前景色如常，卻有龐大氣勁壓身而來，那時他想也未想，隨口唸出就是那口訣。

還記得當他費了兩時辰走到歸人亭時，慕少艾早已立在亭外，手上拿著煙管吞雲吐霧，「哎呀，談美人讓老人家好等。」等字才落，也不管談無慾見著形體完好的慕藥師有多驚訝，直接欺身點穴，診脈、醫治等動作做來流暢無比。

而此時，他入了岭取山，再化光入歸人亭，眨眼已至。慕少艾卻是人幾乎快壓進秋水伊人裡，嘴裡時不時說上一段叫人摸不著頭緒的話。

談無慾好奇地走進，只見秋水伊人上，並不意外的是羽人飛獍，只是這羽人身後的景色卻好似曾見過。他皺了眉看了看鏡上又看了看慕少艾今天笑得別有意味的笑容後，他突地眼睛一亮，已不必再問，只說，「我該恭喜藥師得償所望。」

鏡中景色正是方才談無慾化光飛掠過的一個小鎮，算算時日與腳程，大概羽人能趕上吧。

15、

當孟婆終於被慕少艾這連日來的哀聲嘆氣弄得非常煩躁，已經抄掃把要去趕人時，一開門就見羽人非獍站在屋外。

孟婆什麼都來不及說，羽人非獍就開口，「我已好幾日未夢得他。」

這時孟婆氣不打一處來，已顧不得曾跟慕少艾約定，從旁開導點到為止，疾言道，「夢不到他便去找他呀，他整身好好地在那邊等你。」

此話一出，兩人間的氣氛有些僵住了，慕少艾在歸人亭，忍不住扶額看著秋水伊人上這一幕。

後來孟婆被羽人非獍一下沉冷許多的氣勢駭到了，早忘了與慕少艾什麼協定，一五一十全盤說給羽人。

當時的羽人非獍靜靜聽著，沉穩地起身告辭，但在遙遠外透過鏡子看著的慕少艾，卻是膽戰心驚。

那夜，羽人非獍便夢見慕少艾仍舊一臉嘻皮笑臉地拉著他的手，走在一處桃花林間。羽人非獍本來有氣，卻在再度夢見時，發現其實自己並不在乎被隱瞞這許久。

這一行即便不涉入江湖，也是踏足塵世。自那一段江湖歲月過去後，他便來到這，鮮少與人來往。他其實心裡明白，慕少艾並不願相逼，只希望他終有一天靠著自己走出這座大山。

三天後，羽人非獍告別孟婆和那三個娃娃，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這一趟路，走了好幾個月。他在路上，替綁著兩小團的娃娃撿了被風掛在樹上的紙鳶；幫老爺爺逮了偷去錢袋的宵小；住到不相識的人家裡，一起飲酒，他甚至還舞了段刀。

在這時候，沒人知道這看起來有些沉鬱卻極好心的年輕人，其實歲數比他們大得多，曾經名響武林。

而慕少艾一路看著，甚至透過秋水伊人，時不時運上才修得不久的術法，傳話羽人──

哎，方才你經過那賣糖葫蘆的，那李子看來飽滿多汁，糖漿上得極好，羽仔羽仔買一串吧。

羽仔你看那個糖炒栗子，熱騰騰地，你聞聞看香不？買一包如何？

哎呀，那蓮蓉酥、白糖糕，羽仔羽仔，都買一點吧。

這一路上，羽人非獍幾乎買遍了天下小點，他此時終於明白，為什麼當時孟婆要教他保存食物的術法，還給了他一只據說可以廣納天下萬物的布袋。

16、

這一天夜裡，秋風正涼，月兒圓。

羽人非獍剛走到岭取山界碑，還來不及感到氣勁壓身，這結界就已被解，慕少艾含笑立於他眼前。

不待多說，慕少艾一把拉了羽人非獍進山，手中煙管再一揚，結界又起。

一路上，慕少艾握著羽人的手，握得很緊，而他也感受到了相同力度的回握。慕少艾興奮地說，他近期修為又增，已能解得岭取山結界。他盛讚這山中靈氣果非一般，心裡自想當初只為塵世一願，來到這仙凡交界，與世隔絕、苦心修練，終歸不負。

與夢中情景相同，慕少艾真引著他來到一處桃林，而他手裡握著的慕少艾，暖呼呼的，還有那此時已說不清喜憎的煙味，羽人非獍發覺自己竟然想到，日後便不能以保重身體為由，讓慕少艾不抽菸了。

因為，神仙若咳死的話，該被笑話的吧？
尤其還是只醫術精湛的神仙。

羽人非獍這一路上只聽慕少艾說著，而後他看著慕少艾一改平常，極為認真地對他說了句，「羽仔，我等到你了。」

聽見這句，羽人非獍笑開了，難得的。這笑容讓慕少艾一時竟找不到言辭可說，只呆呆愣愣地看著即便在人世也鮮有機會見得的羽人非獍。

慕少艾心中一暖，悶了幾百年的寂寥，今日撥雲見月。他落了淚，淚卻滴在羽人非獍伸過來承接的掌上，他說，「慕少艾，我回來了。」

17、

談無慾再去見慕少艾的那一天，藥師給了他張路觀圖，要他依著前往。最後他來到一處江畔，只見江道中央有座小島，談無慾看了眼路觀圖所指，便揚手收了圖，運上輕功幾個點踏，人就已落在島上。

他撥開大片成群的綠葉往島中前行，一路上有股香味越發濃聚，這讓談無慾下意識地緊握著手。

直到來到一處池畔，見著那池塘，他才不得不正視自與素還真一別後便盤桓在心中的不安。

談無慾牙咬得死緊，握緊的手已有血從掌中低落，他到底是沒喊出那個名字。

就見那在池底躺著的，不是素還真是誰？他雙手交握胸前，白髮散於身側，面容安詳中更凝有一抹笑。而在素還真周身靛藍清光隨著水波緩緩泛動。

在他身旁，唯有株含苞白蓮靜靜而立，從花瓣疊交處，有紫色魂光淺淺透出，蓮華清香飄溢在空氣中。

談無慾不願再看，閉上眼退了兩步轉身便要離去，卻在這時那朵白蓮無風自動，甚至有聲音傳了出來。

「無慾……」

聽見這叫喚，背過身的談無慾倒是冷笑了起來，「原來還沒死透，你讓藥師叫我來，便是看你這模樣？」

「素……」談無慾話語未完，卻讓素還真打斷，「那日曾說，若素某又死便無顏見你……」

「你自記得……」話語一頓，待要再說，卻覺連日來的煩躁，緊繃的情緒，開始悄緩而退，他竟有些站不太穩。

「素某對無慾說過之話，從不曾忘。」話語中透著溫暖，仍舊飽含元氣的語調彷若安撫，「可惜此時素某無能為力，化不出桌椅讓同梯安歇了。」

「呵，此處談某無福久待，就不打擾素賢人休養。」說完一揮拂塵轉身要走。

「若同梯要走，素某也不能強留……」

談無慾本真要走，卻在素還真這話下，抬不了步伐，只得深吸了口氣，「既是有話，那便說完。」他定了心，轉身再看池中躺著的素還真還有那此刻與池中人性命悠關的白蓮。

「自從那日傷重承藥師術法來到此處，素某心中始終掛念一事。」

見素還真欲言又止，談無慾只想該是關乎天下局勢，素還真不願他涉入太深又恐情勢有變，如此吞吞吐吐，怕是事已至關鍵，不得不說，卻又難免思慮再三，「你若有事，儘管交代便是，談無慾雖功力未復，臨危受命之能還是有的。」

此話說來，堅定而充滿力度，好像方才那故作冷然暗自心傷的談無慾從不存在；讓那如今躺在蓮池僅存些許魂識的人又敬又憐，卻又想，若不是這樣的性子，怎能讓自己縈心至此。

聲音再傳出，那溫情不能再多，暖語中，「素某掛心之事，便是那蓮下影池中景，無慾，你在這朵白蓮下，看見了什麼？」

有些疑惑地，以為素還真當初鬼沒河一行那故我的輕鬆調性又再現了，想必是出了個謎題讓自己猜，於是談無慾瞪了那朵礙眼的白蓮一眼，他轉身走向池畔。

當他看見那素還真所言之蓮下影池中景時，他幾乎難掩情緒，忙側身別眼，半晌後，他說，「素還真。」

「這便是你叫我來此的目的？」

「對。」

「好，那我留下。」

「能得同梯看護，是素某之幸。」

「哈，你該知曉，讓談無慾做事是絕不能平白無故的，本山人，從不吃虧。」

「那是自然，無慾當可放心。」

這一番話過後，他們又歸於靜默。談無慾索性坐了下來，盤坐調息，而那朵白蓮魂光更盛，充盈四周的蓮香越發濃郁。

談無慾忽言，「別自不量力。」

只聽素還真之音滿是笑意飄來，「素某定當小心，勞同梯掛心。」

談無慾動了動唇卻未有言語，定了心神，將那特有的蓮香聞入心脾，千萬記著。

蓮下影水中景，今夜月圓。
中秋已至。
人也該團圓。

18、

此時的江湖道上，出現了一個陌生臉孔，他含笑夜行，乘著月色來到讓談無慾隱去的無慾天外圍，他行在山道上，走到一處崖邊佇立。

他看著月朗雲清，看著山崖下人家，正臨江施放煙花。那江上行著的畫舫遊船，此刻猶如一顆豆子，卻乘載著無數歡娛。

猶聽聞此江河兩岸，十數年前還在為洪水時常氾濫所苦。那時他正深陷與敵手僵持難解的境況，每日在武林道上奔波忙碌，時日久了，即便曾有心相助，也讓排山倒海而來的關卡計算困得無暇分身；待得真正顛覆敵手正欲抽身一解兩岸居民之困時，卻聽得，數年前居民上山求得一仙風道骨的神仙幫忙。

他更聽說那神仙俊顏皓髮，柳眉鳳目，性情雖有些冷淡，卻十分好相處。這讓他心裡不用猜也知是誰時，有些氣惱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歡喜。

那時他本欲探訪，卻又被另一風波困得抽不出身，待得再有閒暇時，他卻只坐亭中，望向天上月明。還記得，他那蓄著鬍子，始終勞碌命的好友，不知是否真是所有事皆躲不過他之眼地說起，「你們當年師兄弟聯手可是叱咤風雲，若如今他在你身旁助你，也不必你五湖四海奔波不停，難有幾刻空閒不說，幾次都把命搭進去。」

他那時，不似平常左彎右拐地暗調侃打著哈哈避過，反而坦然言道，「他有他的山海潮汐黎民蒼生需要眷顧，又何必一定得待在日的身旁呢。」

不論我們各在何地，掌在我們手中的各半邊天，始終都在，只是換了個方式重聚一片天而已。

【全文完】

[ 此帖被雪千瑩在2015-09-27 02:06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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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9.26 [日月/羽慕]待人來歸 (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