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4.04 【硯欲】朝夕（1L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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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4-04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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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04 【硯欲】朝夕（1L完）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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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寒清把包裹拿回來的時候給自己定了個期限。三十天。不成功便成仁。

第一天。

硯寒清卷著一米二長的說明書看了三遍，亦步亦趨把記憶和性格單元導進去，手心都冒汗。他灌了一大杯涼水，在屋裡踱完了一個八百米，才用赴刑場那種決心上前去，把開關打開。

仿生人的眼睛裡出現了明光，嘴巴慢慢地張開，機械化的語氣一字一頓，它說：

“您好，歡迎使用本產品，祝您生活愉快。”

硯寒清手一抖，把開關又關上了。

第二天。

它很呆板，硯寒清第一次開機的時候擺了個坐姿，於是它也只好僵硬地坐著，姿勢很不放鬆，臉上的表情也很空洞，頗有種恐怖電影的腔調。硯寒清起夜的時候把自己嚇了一跳，他卷了一塊布，把仿生人蓋上了。

類人的東西但凡有一點不那麼完全像人，都會令人恐懼。俏如來在電話裡說。這很正常。你多調試一下，它的AI學習能力很強。

硯寒清按著耳機，站在三步遠的地方，看沙發上那塊蓋住的隆起。他剛洗完的床單，天藍色條紋，很小清新。明亮的天光灑在它的身上，風卷起床單的角，微微地飄。

他猶豫很久，回答說：

“我不敢見他。”

第三天。

硯寒清紅著眼睛，坐在沙發的另一頭，罵自己。

三十天，你浪費十分之一了。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分之一？你已經逃避掉一個人生的十分之一，現在還要重蹈覆轍嗎？

他沉默不語地罵了十分鐘，深吸一口氣，將床單揭開，從仿生人的背部接出電腦來，硬著頭皮研究到底是哪裡的程式不對。

尚未開機的仿生人安靜地坐著，陽光掃在垂下的眼睫上，照徹一方微塵，也照亮了他的面容。

那是一張極其熟悉的面容，曾出現在紫金殿的新聞發佈會上，印在《海境報》上，最後變成小小的一張，塞進黑框裡去。硯寒清側了側身，換了個姿勢，身後露出一張小小的照片，擺在邊幾上。

照片裡，他戴著學士帽，捧著優秀畢業生的獎盃，有些拘謹地往鏡頭看，身後一步，有人從容不迫地站在那裡，眉眼舒展，唇角含著一點幾不可見的微笑。

一個簡簡單單的站姿，從來風華絕代。

——欲星移。

第四天。

硯寒清怔怔地看著仿生人睜開眼睛——它眼睫微顫，睜眼的動作仿若復蘇，醒來之後，還微微轉了下頭，好似在觀察環境。

多冷酷啊。他想。人類窮盡智慧，創造出這款“記憶重現”仿生人，只為了和自己的過去和解。不諳世事的天真和歷盡滄桑的磨礪可以同時在它的身上展現，人類自欺欺人的謊言。

可能俏如來沒有說錯，潘朵拉的魔盒早就握在人類手中了。

可是他沒有選擇，身上好像只剩下一點呼吸的力氣，眼神都是輕輕的，像是害怕驚擾一個陽光下的泡沫。硯寒清坐在那裡看他，看了很久很久。

而仿生人抬起眼睛來，含著一絲純澈的天真，隔著一層記憶的薄膜回視他。

半晌，仿生人開口道：“您希望我怎樣稱呼您？”

硯寒清愣了一下，道：“就……叫名字就好。我叫硯寒清。”

“硯寒清。”仿生人從善如流地道，聲音有如漱玉鳴珠。

聲音單元還需要再調整，還有這個說話的語氣……太生硬了。硯寒清默默地想。

第五天。

讀取記憶單元是一碼事，和記憶單元融合又是另一碼事。硯寒清打了幾個電話，手上光腦開了十幾個頁面，悶頭苦研仿生人AI改造。

仿生人自身邊飄然走過，遞給他一杯溫水。硯寒清下意識道了謝，又愣住。

仿生人無知無覺，低頭看他，道：“我可以連你的WiFi嗎？”

硯寒清耳尖乍紅，笨嘴拙舌地一句話也說不出，飛快地給了他聯網許可權。

他起身出來拿營養液的時候，仿生人正坐在陽光下的椅子上，宇宙大爆炸和量子物理化為資料束自他指尖流入。

硯寒清下意識伸出手去，將他垂落的一縷鬢髮撩了上去，旋即像被燙到一樣收回手。

仿生人沒有反應，他很安然，但硯寒清呆了一瞬。

原來應該是這樣……

36.5度的體溫，原來是這樣溫暖的。

第六天。

硯寒清把機油罐子蓋好，把水杯默默推過去——俏如來眼睛不離螢幕，差點把機油當水喝了。俏如來坐在地上，抱著光腦給他指點：“你要把不符合性格設定的語句刪除或者修改，AI雖然有性格單元，但細節的部分還是要自己改，不然你只能拿到贗品。”

硯寒清道：“每句話都要改嗎？”

俏如來說：“早期來說，是的，後面他就會自己學了——謝謝你，欲師叔。”他仰起臉來，沖遞給他一盤切好的橙子的仿生人綻出一個微笑。

然後轉頭向硯寒清道：“你看，這就是一個典型的‘OOC’事件，欲師叔只會指揮說‘硯寒清，你去給俏如來切個橙子‘’。他自己動也不會動的。還有，你也要改，你不能一直當他是假的，你作為養成人的態度很重要。”

硯寒清：“……”

硯寒清一臉崩潰，抱著自己的光腦默默坐到俏如來邊上，開始和他一起改。

俏如來沉默許久，伸手拿了片柳丁吃，半晌，輕輕地道：

“雖然柳丁還蠻甜的……”

第七天。

“宗教裡說七天是創世的時間。”俏如來說，“我不太相信奇跡，但有時候真的很想相信。”

硯寒清抿著唇，將仿生人再次打開。仿生人眼睫顫動，慢慢睜開眼來，克制又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眼室內和眼前的兩個人，沒說話。

硯寒清小聲道：“……老師？”

欲星移看了他一眼，微微點了一下頭，眉頭微揚，遞出一個涼颼颼的疑惑。這反應很冷淡，但兩人心中都好似一塊大石落地。

“二代的表情控制真的是質變……”俏如來輕輕地慨歎一聲，拍了拍硯寒清的肩膀，“後面你自己做吧。——欲師叔，俏如來有事先走了。”

欲星移淡淡道：“慢走。”又向硯寒清道，“你去送一下吧。”便又低下頭去，指尖展出一片光屏，鋪天蓋地的資料流程傾瀉而下。

“後面你打算怎麼做？”俏如來問。

“可能……跟他聊聊天？”硯寒清低聲道，這是一個很不硯寒清的回答，但他垂下眼睛，聲音很平靜，“這麼多年……我一直在後悔。晚上夢裡，都常常夢見和他說話。”

“他怎麼回答你？”俏如來輕輕地問。

硯寒清把他送到電梯口，搖了搖頭：“他沒回答過。”

第八天。

“也許我的鄰居們會抱怨最近的網速變慢。”硯寒清笑了笑，把保養油拆出來，遞給欲星移。

欲星移雙掌一合，將光屏在手中關閉，道：“沒關係，我已經大致瞭解了應該瞭解的常識，不會再那樣使用網路了。”他泰然自若，好像他最近下載的那些頂尖領域的科學不過是“常識”的一部分，如此自然。

硯寒清問他：“你下一步想幹什麼？”

欲星移轉過眼來看他，淡淡道：“取決於你想讓我做什麼？”

硯寒清低聲道：“我想讓你做什麼……”

“讓亡者複生總該有個理由。”欲星移道。

硯寒清坐在地上，仰頭看他，溫聲道：“我沒告訴你。”

“而你也沒瞞我。”欲星移說，將手上光腦轉過來，上面寫著幾條新聞，和在座的兩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點關係。硯寒清看看螢幕又看看他，表情很平靜，繼續問：“那比如呢？比如我想做什麼？”

“比如你想不想讓我知道後面的事。”欲星移道，他低頭將保養油連上泵管，垂下眼睫斂去眸中凜冽的神光，“或許你認為，我應該知道更多——這樣我會更像他。”

硯寒清沒有回答，他臉上有一點柔和又無奈的笑意，看著他笑，眼神很溫軟。兩個人沉默了半晌，欲星移忍不住道：“不是這樣嗎？”

硯寒清笑道：“——你不該說最後這句話。”

他站起來，拿回喝幹了的瓶子，俯身展平欲星移的領子，溫聲道：“我確實沒想瞞你。”

第九天。

“這是什麼？”欲星移問。

“一些……資料。”硯寒清說，“我說過，我沒想瞞你。”

“我確實還不夠像他。”欲星移看破一般，微笑著拿起一張存儲盤，上面寫著一個時間，他徑直將它連上投影屏。

“來。”他拍拍身邊的座位，“硯寒清，和我講講‘我’。”

第十天。

“我覺得你無所不能，從未想過會有……後面的事。”硯寒清道，“太突然了……”

“我只是凡人。”欲星移淡淡道。

硯寒清笑了一下。

“師相，”他輕輕地道，“可大家都不曾認為你是凡人……尤其是我。”

“現在呢？”欲星移問，“不做凡人的生活如何？”

硯寒清沉默下去，抱住膝蓋，將臉埋在黑暗裡。

半晌，他幾不可聞地道：“師相，我想你了……太難了，我做不好。”

第十一天。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一直喜歡帶著我。”硯寒清說，“我不是一個……好學生。”

“你是這樣想的？”欲星移道，他轉過頭來，仔細端詳硯寒清，點了一下頭，“確實。”

他淡淡道：“我的眼光確實不行。”

硯寒清失語。欲星移轉過頭去，續道：“不曾學到權術手段，只學會螳臂當車。硯寒清，推不動的大石，早晚有滾落的一天。你日後如何自處？”

硯寒清道：“也不過是……重蹈覆轍。”

從前種種懼怕，原來也不過一句輕描淡寫。

匹夫之怒，血濺五步。螢火之光，亦有輝芒。

第十二天。

欲星移提著鍋蓋過來，把火滅了。硯寒清捂著嘴咳，悻悻洗手。欲星移端詳一圈廚房，發出一個輕輕的感歎。硯寒清知道他想說什麼，但咳嗽不已，阻攔好似已經遲了。

“我以為你很會燒飯。”欲星移果然驚歎道，“寒清，人不可貌相啊。”

“老師，營養學只決定餐食健不健康，不決定飯菜的口味以及下廚的技術。”硯寒清無奈道，忽然覺得這回答和某一段記憶重疊。

欲星移眺著眼睛看他，點頭道：“我真是做人失敗，你也會對我指桑駡槐了。”

他莫名其妙發了兩句脾氣，端著一鍋黑暗料理揚長而去。硯寒清面無表情，點選智能家居讓來清理廚房。然後在廚房發了兩分鐘的呆，出門去找欲星移。

“你……後悔過嗎？”他問出口自己反而後悔，一句廢話。

欲星移翻光屏，反問他：“你覺得呢？你希望我後悔嗎？”又道，“我的記憶是你注入的，AI學習也是你主導，我的應對是你猜想的我的應對。再退一萬步講，出於仿生人取悅人類的初始程式，我也會猜想你希望聽到的想法然後再回復。仿生學學了那麼多年，怎麼還犯‘問仿生人主觀命題’的這種低級問題。”

硯寒清反而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乖道：“老師，是我錯了。”

哪裡會後悔？就好像他自己，後悔過嗎？

第十三天。

“……就是這樣。”硯寒清道，“你有話要說？”

“‘我’死得很愚蠢。”欲星移客觀地評價。硯寒清於是又笑，欲星移挑起眉毛來。

“那如果再來一次……”硯寒清道。

欲星移說：“我還是會這樣做。”

硯寒清點了頭：“我想也是。人總是有願意奮不顧身的執著。”

欲星移道：“聽起來像是我以前會說的話。”

“是嗎？”硯寒清道。

欲星移點頭，又說：“倒是不太像你。”

硯寒清啞然笑一聲，道：“這是……我後來自己悟到的。”他頓了頓，搖了搖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太遲了……”

失去所執，才意識到執著。曾以為永恆不變的事物直到更易，才終於明白珍貴。

太遲了。

第十四天。

硯寒清一進來就看見欲星移飛快地自桌上收回手。桌上有什麼？他回憶了一下，噢，他的論文。硯寒清背後條件反射地一股白毛汗，欲星移一眼掃過來，他好像又回到當年讀書的時候。

硯寒清心念電轉，慢吞吞地截斷欲星移的話頭，率先告狀：“老師，我博士論文最後關頭換導師，兵荒馬亂的。”

欲星移當然不喜歡他找藉口，眼睛瞥過來，很不贊同的模樣，硯寒清怔怔地看著他的表情，鼻頭忽而酸了，輕聲叫：“老師……”

欲星移“嗯？”了一聲，表示回答。

“老師……”硯寒清有些忍不住，終於走過去輕輕抱他。半晌鬆手，低下頭拿過那本論文，道：“老師幫我看看論文吧。”

欲星移輕輕哼一聲，依然在椅子上坐好，把那本論文打開，一字一句給他改。他言辭鋒利，說話不留情面，硯寒清眼眶卻酸成一片。半晌，欲星移停下話頭，道：“太久沒罵你，隨便說兩句怎麼就要哭了？”

硯寒清吸吸鼻子，低聲道：“……沒有。”

第十五天。

硯寒清伏在滿桌紙頁裡，睡著了。

欲星移走過去，把桌上的草稿分門別類理好，錯謬圈出來改了，又去屋裡拿了毯子給他蓋上。

硯寒清有點醒了，迷迷糊糊地問：“……老師？”

欲星移摸摸他的頭，將毯子掖好，低聲道：“沒事。”

第十六天。

兩個人安靜地坐在投影屏前，看錄影。錄影的主人公矜貴地微挑著下巴，走上台去，態度彬彬有禮，神情溫和含笑，但眼睛一揚起，便知道目下無塵。欲星移輕笑一聲，微微搖頭，道：“張揚。”

硯寒清不評價，默默切片子，下一張一放，欲星移輕輕“咦”了一聲，問他：“你知道這是哪裡？”

硯寒清道：“……尚賢宮。”

欲星移看他一眼，並不說話，只若有所思點點頭：“雖然錄影已經很常見，但你收集到這麼多我的東西——”

心事被看穿，硯寒清耳鰭泛粉，卻無法避諱，只能說：“我有過一些……咳，心思。”

欲星移“噢”了一聲，轉過臉去，饒有興致地看尚賢宮實錄。硯寒清坐到手心冒汗，欲蓋彌彰地咳一聲，道：“你不問我？”

“我難道該問嗎？”欲星移反問他。

不該問。硯寒清輕輕嗯一聲，繼續讀手上那本《AI仿生學》，頰邊兀自燒著一片紅。

第十七天。

“吃飯？”欲星移問。

“嗯……”硯寒清聲音悶悶，不解釋。

這店不便宜，不是他平時吃營養液糊弄或者亂煮一點東西的風格。欲星移看著他笑，眼神很銳利，把心事都看破。“童年補償心理。”他說，開弟子玩笑，“我失約一次，你記這麼久？——答應你是什麼條件？”

他們這種智者把別人心思當書讀已經算是本能。硯寒清氣苦，只能回答：“……博士畢業。”

“啊呀，不在我手上畢業的原來也算嗎？”欲星移驚奇道。硯寒清不理他，悶頭看菜單，手指劃來劃去，半晌挑不出來。

欲星移伸出手來，輕描淡寫選了幾個菜。手指相貼，溫度暖融融傳過來，硯寒清燙到一樣收回手。欲星移偏過頭去，看著幕牆外浩渺的夜空。

“人在宇宙中只如滄海一粟，朝生夕死，不外如是。但不論多少不甘，眼睛幾次睜閉，一生也就過去了。”他平淡地道，“每一個遺憾都要彌補的話，你還能遠行多久？硯寒清，不要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無用之事上。”

侍者來上菜，欲星移禮貌地攔住他，請他幫他們拍一張照。

照片很快地沖洗出來，呈在小盤子裡與甜品一起上上來。硯寒清訥訥，伸手想去拿，欲星移已經截走了。

“以後還你。”他笑得促狹，將照片塞到胸袋裡去。

第十八天。

“我不覺得我把有些事情告訴你。”欲星移若有所思地道。

硯寒清聲音悶悶：“我猜的。”

“恨過嗎？”欲星移問，輕描淡寫地靠在椅子上，坐姿不算端正，映著日光卻仿若耀眼。他眸裡有很深很亮的光澤，安安靜靜落到硯寒清身上。

硯寒清遲疑一下，搖了搖頭。但一瞬的遲疑已經說明問題，欲星移低低笑起來。

“做人失敗啊……”他低聲道，“我將海境翻覆，使人無辜而死，將你拖出安寧，置身風暴中心，更推動龍子走上如今的道路，你該恨我。”

硯寒清頓了頓，道：“……不是那些。”

“是。人死如燈滅。”欲星移道，“死亡也許能將罪孽贖清，可如今我又在這裡。”

沉默於是更久了些，但怯懦的年輕人又投來目光，緊張地、猶疑地、溫和又堅定地注視他。

“不是那些。”他說，“我沒有恨過你。”半晌，又說，“可能……只是有些執著吧。”

他伸出手，好似想摸一下他的手，或者替他攏一下垂落的頭髮，或者什麼都好，接近他。欲星移很安靜地看他，沒有躲。但硯寒清慢慢地又把手收了回去。

算了。他想。

第十九天。

“所以你怎樣評價我？”欲星移道。

硯寒清想了很久，誠實說：“不知道。”

第二十天。

欲星移將膠帶裁得整整齊齊，翻到相冊的空白頁，把散落的照片一張張貼上。

硯寒清走過來，怔了一下。

“你的照片沒貼好，都掉了。”欲星移淡淡道。硯寒清成了個鋸嘴葫蘆，走過來幫他裁膠帶。那不是沒貼好，那是素來愛好貼相冊的人忽然沒心情貼了，也不愛翻，只能把照片草率地疊成一堆，塞在相冊裡。

欲星移以前笑他居然有這種上世紀的愛好多次，如今居然還記得。

他們貼得很快，欲星移問了他照片的時間，一張張又寫上。貼到後面，硯寒清低低地“嗯？”了一聲。

照片多了幾張。朋友聚會或是硯寒清被迫出席會議的照片，他成熟了一點，續上的日期標在下面。硯寒清看著照片，愣了好久。

欲星移道：“我問你的朋友要的。”

原來……已經這麼久了嗎？

第二十一天。

硯寒清輕輕展開相冊，撫摸一張張陳舊或是簇新的面容。身後有輕微的腳步聲，他沒有回頭。

“有時候，我真的會恍惚你是真的。”他聲音低低，融在風中。

身後的人沒有說話。腳步離開了。

第二十二天。

“你父親的電話。”欲星移道。

“……不必了。想也知道是鮫人一脈的說客。”硯寒清低落地道，將幾份材料檢查無誤，標上紅星秘遞紫金殿。抬起頭時，卻看見欲星移在看他。

“是你父親。”他道。

“我已經不只是他的兒子了。”硯寒清悶悶道。

“要問策嗎？”欲星移淡淡道。

硯寒清安靜地看他，微微笑了一下。“多謝，不過……不用了。”他頭疼地揉揉太陽穴，輕輕拉住欲星移的袖子，指尖凝著一絲眷戀，“老師，陪我說說話吧。”

第二十三天。

“……你當時，也是嗎？”硯寒清捏著耳機，低聲道，“我已經有點……分不出來了。”

俏如來在彼端沉默著，輕聲道：“其實，人本來不過就是記憶與感情的集合體嘛。不過……”

他欲言又止，收住話頭，硯寒清卻仿佛讀穿他的心意，續著那尾歎息替他補全後話：

“ ‘一切有為法，如夢亦如幻，應作如是觀。’”

第二十四天。

“老師有話要……帶給他嗎？”硯寒清問。

欲星移頭也不抬：“一個假貨的道歉就算了吧，反正無論是假貨還是道歉他都不會想要。再言之，道歉難道有意義嗎？”

硯寒清摸摸鼻子，被刺得無奈，欲星移忽然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對不起，我收回剛才的話。”他說，“硯寒清，其實不該把你拖進來。”

硯寒清溫聲道：“老師昔日傳我屠龍之技時尚且不曾道歉，如今更不必道歉。”

欲星移突兀問道：“你多久不曾開懷大笑過了？”

硯寒清背身穿鞋，聞言微微頓了頓，才答道：“自欺欺人逃避三十五載，幻夢恍然而醒，終於明白老師所言‘執著’之意。自此之後，個人的渺小情感又算得上什麼呢？況且人一生的歡愉，大約也有定數，我偷到三十五載，大約已經勝過大多數人。”

他微微點頭，開門離開。

第二十五天。

“這件事做得不妥，換我如今，不會這樣直白。”欲星移點頭道，“當年太過年輕。”

硯寒清忙得哀怨，看了他一眼。

“每個人的年輕都有每個人的過法，你也是。曾經我給過你那麼多機會，你的個性不也是頑冥不化？哈，為了叫你幫我做幾件事，還真是費盡腦筋。”欲星移道，“年輕人啊，天天念著歸田園居，真是無憂無慮。”

硯寒清低下頭去改掉幾張文件，道：“老師，你忘了，我不年輕了。”

名喚“天真”的泡沫，大約也已經隨舊浪辰台一併埋葬。

海境的師相，不需要歸田園居的理想。

硯寒清低聲道：“天下志士都歸隱南山的話，天下……便無終南了。”

欲星移嘴唇翕張，終究沒有說話。

第二十六天。

“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忘記他了。”硯寒清盯著欲星移，怔怔地道，“好像很近，卻又很遠，伸手去抓就沒有了。像是在做夢，聽得見聲音，意識得到他的存在，但定睛去看，卻又只是一片黑。”

“因為被一個拙劣的仿品覆蓋了嗎？榮幸之至。”欲星移說，“硯寒清，有些人是不必懷念的。”

相顧無言，半晌，硯寒清笑起來，傾身抱了他一下。

“沒有，只是……謝謝你。”他笑了一下，“行之愈近，觸之愈遠啊。”

第二十七天。

硯寒清睜開眼睛，欲星移坐在床邊，手貼在他額頭上，拭去冷汗。

“又做夢了。”他輕聲道。

硯寒清忽而覺得眼眶酸脹，他側過臉，往他手心裡蹭了一下。

“老師……”他低聲道，“是不是只要被記住，就不能算得上死亡？”

欲星移俯視他，淡淡道：“不，死了就是死了。”

硯寒清閉了嘴，眼睛裡盈滿星光，神色有些失落。欲星移看了他一會兒，側身躺下來，輕輕攬住他，道：“我陪你躺一會兒。”頓了頓，又道，“多大的人了，還做噩夢。”

硯寒清攥緊他的手：“……不是噩夢。”

第二十八天。

屋裡只開著一盞小燈，欲星移坐在立燈之下讀書。硯寒清開門進來，沉默一會兒，才坐到他身後的沙發上，低下身去，捂著臉。

輕輕的一聲“哢”，欲星移勾開拉環，並不抬眼，一罐冰可樂遞到眼前。

硯寒清忽然有些啼笑皆非。

“我三十九歲了，老師。”他道。

“法律沒規定三十九歲不能喝可樂。”欲星移道。

硯寒清只好接過來，喝一口，被辣到皺起鼻子來，心裡洶湧的情緒倒真的被壓下去一點。欲星移收回手去，劃動光屏。他看完了手上的書，硯寒清看到退出介面的封面，是一本流行小說，他知道欲星移最近一直在進行一些……“娛樂”，他前兩天還看到他在看一個鉤針教程。硯寒清忽然有些恍惚，欲星移好似只是退休了，沒什麼事做，又閑不下來。

他就那樣安靜了好久，才道：“我今天差點做了壞事。”

“嗯？”欲星移發出一個鼻音，問他。

“有人向我行賄，來換取過幾日的會議上更大的話語權。”硯寒清道，“但我那一瞬間竟然認為，我可以先行收取，以權力飼養他們，並以把柄驅使他們與另一群與我爭奪權力的人互鬥，再待兩敗俱傷之時毀去。”

“墨家的做法。”欲星移道。

硯寒清歎了口氣，垂目不語，許久低聲道：“他惡事做盡，我不想姑息。老師，您常常嫌我太過軟弱，行事笨拙，不能忍小犧牲而成大謀，可我……真的做不到。”

欲星移笑了一聲：“我不曾說過。”

“老師未曾說過，但老師昔年看我的眼神，我如今終解其意。”硯寒清輕聲道。

欲星移沉默一會兒，忽而道：“二十八天了，如今我像他了嗎？”

硯寒清頓了頓，才道：“幾乎不能分辨。”

“幾乎。”欲星移點點頭，“我尚且不能成為他，你為什麼要成為他？”

硯寒清一時失語，欲星移收起光屏站起身來，立燈為他打上鋒利的陰影。欲星移伸出手挑起硯寒清的下巴，輕輕地撫了一下他的面頰，眸中溫和又沉靜。

“軟弱不是壞事。”他說，“你有仁心。這是我所不能及。”

第二十九天。

硯寒清躲在陽臺，端著一隻玻璃杯，神態低落，萬般心緒壓在胸口，萬難抒發。然而他只來得及喝一口，身後伸來一隻手，將杯子奪走了。

硯寒清驚惶轉身：“這……你不能喝……”

“沒收了。”欲星移微笑，旋即搖頭歎氣，“看來我真的做人失敗，你不同我聊天，在這裡獨自喝酒。”

硯寒清張口結舌，不及辯解，已墜入欲星移眸中滿盛的星光中去。皎潔的朗月將他的面容映亮，眉目含笑，風姿卓絕。硯寒清刹那忘言，只呆呆地凝望他，耳畔有心如鼓擂，咚、咚，聲聲迴響。

欲星移凝視弟子的神情，輕輕垂下眼睫，一聲輕歎低低拂過耳側。下一刻，他竟而眼睫半斂，傾身而來。硯寒清呼吸停滯，匆匆側臉，只來得及將那個吻讓在唇角。

二人呼吸相聞，都沒有動。半晌，硯寒清小心翼翼地撫上欲星移的耳鰭，自耳尖摸到鬢髮，一寸一頓，有如幻夢。

他將臉轉回來，雙唇淺淺擦過，硯寒清抬起眼，看見欲星移眼中無限縱容。

老師……他無聲地喚，忽而眼眶酸澀，情不自禁微微俯身，貼在他唇上，投身無邊月色。

半口烈酒，一晌醉夢。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第三十天。

他已經分不出他們的差別了，死去的亡魂在嶄新的軀殼上複生，風姿灼然，幾乎曜傷雙目。硯寒清看著屋裡讀書的人，安靜地、眷戀地、貪戀地看著，許久，抬起手來，輕輕敲了敲門板。

欲星移道：“進來。”他當然早就知道他在門口，他們只是一如既往地，耐心地拉扯著。

於是硯寒清問：“老師，可以和你說話嗎？”

欲星移就將手上的光屏收起來，整束了衣襟，雙手放在膝蓋上，微笑道：“來。”

“我還沒有跟你說過我的事情。”硯寒清慢慢地道，走過去，坐在他身邊，“你……過世以後，我的事情。”

欲星移呼吸平靜，早有預料般看著他，耐心地聽他說後來的風雲變幻、暗濤洶湧，說如今代掌師相、一身斡旋，說四脈爭鬥、改革氣象。他把自己的佈局條分縷析展開，將最陰暗的心機都坦誠，最天真的理想也講出。太虛海境的新任掌權人步步險濤，然而硯寒清輕描淡寫，信手揭過。原先他最喜歡的那些日常瑣事，倒是不說了。

欲星移不發一言，只是聽。

他說完時日已西斜，瑰麗的晚霞映成璀璨的餘暉。欲星移坐在光下，神態從容，熠然生輝。硯寒清安靜一會兒，張口欲言，卻又說不出話來。欲星移溫和地看他，道：“你想問我什麼？你並未犯錯。”

硯寒清一時竟而茫然，半晌道：“我可能只是想告訴你。”

“那麼，我聽見了。”欲星移道。

硯寒清默默坐了一會兒，忽然自嘲一般笑了一下。

“突然想到，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同老師坦然。”他道，“其實……我那天說得不對，不是‘幾乎’，我確實已經將你完全當做老師。我甚至覺得，師相退休時，大約正是這樣。”

欲星移透徹人心的眼睛望著他，他聲音清亮，仿若擊碎珠玉，問他：“那你想做什麼呢，硯寒清？”

硯寒清輕聲道：“我拿到包裹的時候……我給自己定了一個三十天的期限，並且發了一個誓。我向自己發誓，這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軟弱的時刻。”

他深吸一口氣，望著欲星移告訴他：“老師，我明天就會去……銷毀你。”

欲星移乍然大笑起來，笑得開心極了，連眼角的細紋都盛滿笑意。他笑了半天，從胸袋裡拿出那張在餐廳的合照，遞給他，但硯寒清沒有接，照樣地把照片放回他的口袋裡去，搖頭歎道：“老師，這是你的東西，不是我的。”

“那再見了，硯寒清。”欲星移坦然道，看著弟子的表情，又忍俊不禁地加了一句，“你這是什麼表情，在等我誇你嗎？硯寒清，你已經走到我不曾去過的地方了，不必回頭看。還是說，你也想要一句‘你做得很好’嗎？”

硯寒清呆道：“我……”

欲星移站起來，含著那絲促狹的笑意，摸了他的頭，輕輕地把他抱住，將他攏在身上清雅又平淡的氣息裡，聲音柔軟。

他說：“本就如此，有什麼好說的。”

他拉住硯寒清，一步步走回床上，安然平躺。硯寒清拉住他的手，半跪在床邊，大腦一片茫然的安靜，千頭萬緒的紛雜俱被壓下，半晌，欲星移的手抬起來，又一次摸了摸他的額發。於是四境俱寂，恍若一道明光劃破荒野，硯寒清覺得雙腳落了地，好似一縷狂風中漂泊的蒲公英，終於觸到了泥土。他的目光裡重新出現堅決又銳利的清光。他抬起眼來，與欲星移最後一次對視。

硯寒清輕聲道：“晚安，老師。”

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他只是在等這一句話。萬籟俱寂，一心安寧。

欲星移含著一絲笑意，手自他的掌心裡無力地垂下去。他閉上了眼睛。

——像睡著一樣，關機了。

第三十三天。

“你比我果斷。”俏如來道。

“嗯？”

“我當時……”俏如來仰頭看天，輕輕吸了口氣，“把他銷毀又重塑，很多遍。”

“為什麼？”硯寒清問。

“開始是為了引出我的師叔們和師兄。後來嘛……”俏如來笑，“因為想不出為什麼吧。挺傻的，我最後看了他十九天，一句話也沒跟他說。”

俏如來頓了頓，忽然道：“其實它一點也不像。”

硯寒清不答話，雙手插兜默默地聽。俏如來道：“我是很久以後才明白，有些人原來是不必懷念，更不必說再見的。”

“因為遲早會相見嗎？”硯寒清問。

“因為永遠在相見。”俏如來說。

“噢。”

他不再問了，然而俏如來問他：“你呢？你夢裡想說的話，有答案了嗎？”

硯寒清笑了一下，稍縱即逝的笑容。

“沒關係了。”海境的新任師相溫和地說，“……我不會，再有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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