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5.19 【赭墨】碧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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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5-20 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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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19 【赭墨】碧琉璃

520快乐~

　　黄花价贱，吹落在田野中就成了浩浩汤汤的黄金海。每逢春季，蜀地的田间垄头总是金灿灿一片，随风轻摆。这是在道境不曾见过的风光，幽居雪山之上的许多年也无从得见，因而倍感眩目，心旷神怡。赭杉军步履轻快，心无挂碍，不由缓步观瞧片刻。
　　已经开花的油菜无需太多精力照看，又兼时候尚早，大片农田里无人劳作，只有摇曳的花叶和隐隐约约的菜油香气霸占了全部感官。香味此时还不浓烈，但再过几个月，就会侵袭村落，盘踞在每个角落。定居几年，每到这时节，赭杉军仍然觉得新奇。
　　缓缓往家的方向行去，归路上却踱来一道佝偻的身影，步履蹒跚。与赭杉军一打照面，脸上的皱纹都要笑出了花：“道长，又这么早出来呀。”赭杉军认出那是住在村头的一位老妇人，早先神州支柱崩毁时山河震荡，她家里的年轻人都死在了那场地震中，只剩下夫妇二人和一个当时不过两三岁的孙子，平日里受乡亲邻里照顾，种了几畦菜地，勉强也能过得下去。他温声回应，问道：“早，这是往哪里去？”
　　老妇只说是家里孙子馋嘴，闹着要吃苕丝糖，实在拗不过他，只能大清早往镇上寻去。寒暄两句，一晃眼发觉赭杉军手上用草绳捆着的几根春笋，乐呵呵道：“原来道长是去山上挖了笋子。看我这记性，油菜开了，也该是这季了。”
　　赭杉军淡淡一笑：“他喜欢吃这个。”
　　老妇连连点头：“笋子好哇，用油炒了又嫩又脆，硬是一点也不涩。刚好是榨油的时候，改天送些油来给道长你们尝尝。”
　　赭杉军知道他家没有壮年劳力，本就比别的人家困难些，哪里肯应，只是道：“割油菜的时候有什么不便，来叫我们便是。”老妇同他推辞一番，终于别过。
　　
　　路上再无他人，只有咿呀的鸟鸣环绕着宁静的村落。朝阳伴着踩在草叶上簌簌的脚步声跃出天际，还没到家，一阵溪水般清澈淌游的琴声钻入耳中。赭杉军快走几步踏进院门，见墨尘音搬了琴坐在院子里，闭着双眼凝神拨弦。他只穿了一身白色中衣，似是随便拉了件家常外裳虚虚披在肩上。发髻也未梳起来，平日里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背后，显出些凌乱来。
　　早年有人称赞过他有文姬六岁辨琴的才能，对音徽的感知远超常人，笑称方知顾曲周郎不是谬传。此刻懒散地弹着琴，调子倒也分毫不差，连手指摩擦琴弦发出的声音也成了乐曲的一部分。
　　“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了。”赭杉军叮嘱一句，进屋拿了把梳子过来，见他依言穿了外衣，却故意留了一颗扣子，也不着恼，细细抚摸着白皙的脖颈，被墨尘音笑着推了一把，才替他把那扣子系上，给他梳理略有些打结的头发。
　　“怎么起这么早，衣服也不好好穿、头也不梳地弹起琴来了？”
　　墨尘音顺着他的力道仰起头，惬意地眯着眼：“不想梳嘛。”
　　他又拨动起琴弦，拉出几个悠长的音调：“累了这么多年，也该松快松快了。”
　　赭杉军听罢无言，直到墨尘音不安地扭了扭，却扯动到头发，轻轻地吸了口气，才回过神来般继续梳理手上的长发，问：“弹的是什么？武陵春？”
　　墨尘音笑：“不是啦，怎么连这也听不出来了？是双头莲令——”尾音还没完全出口，反应过来赭杉军这是在取笑自己起得晚了索性“日晚倦梳头”，重重哼了一声，努力想要转过头来瞪他一眼，被他安抚地摸了摸头顶才罢休，转移了注意力问：“你刚刚带回来的那是什么？”
　　“是春笋。看见一些刚冒出头的，就挖了回来。”
　　“喔……都又春天了呀。”墨尘音长叹一声，往后一仰，靠在赭杉军身上，“一转眼来这里也快五年了。在青埂冷峰住了这么多年，都还没适应过来季节变化呢。”
　　“你不常出门，自然不知道时节。”赭杉军不待他抢白，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弯腰攥住他的手，“没关系，慢慢适应就好。”
　　
　　简单吃过早餐之后，赭杉军坐在原先墨尘音弹琴的位置上慢悠悠剥着笋壳，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没一会儿，看见墨尘音抱着琴款款而来，坐到他身边，皱眉拧着琴轸，不由问：“怎么了？”
　　墨尘音头也不抬：“音好像不准了，调一下音。”
　　“嗯？”
　　“不然怎么能让你听错曲子呢？”墨尘音话音未落，自己已忍不住对着他笑起来。两个人对望着，眼底眉梢尽是止不住的笑意，分明只是短短的一瞬，时间却在身旁耳畔如白驹过隙般飞逝。赭杉军把剥好的笋放进井水里泡着，看着墨尘音校完音，又开了木匣，取出些松油润弦。赭杉军替他拿来惯常擦琴用的细布，听见他小声嘀咕着松油快没了，含笑道：“一起去买新的吧。”
　　墨尘音有些不情愿，但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尘埃落定之后总是不愿意动弹，只能归咎于那些年孤身在外流宕得太久，已经失去了一些少年时的活力和精神。这样的理由，颇难以启齿，倒好像为自己的懒怠找借口似的，于是面对赭杉军坚定的目光，终究是难以违逆他，只得叹了口气，自嘲地想：赭杉身中魔咒时迫不得已被自己管制，料想只是昙花一现。在封云山身为师弟，听命师兄也是常理。如今物换星移，自己还是对他的话难以抵抗，竟是再也改不过来了。
　　想到此处，忍不住怅然叹气。赭杉军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物，过来看他，见他怔愣着没有动作，索性直接取来披风为他围上。他展开披风，墨尘音被完全拢在他的怀里，熟悉的气息包裹着，恍了神，下意识环住他的腰，眷恋地贴在他的胸口不肯放开。
　　“怎么了？”赭杉军的声音还是一样温厚，像被流水冲刷掉棱角的磐石，泛着温润的水光。墨尘音回过神来赧然地放开，他也并不追问，仔细地系上披风的绳带，抚平衣物上的褶皱。
　　
　　从前出门时，常有被救治过的百姓来表达谢意，他心系赭杉军，却也不得不分神再为他们复诊一番。像这般隐居在一个地方不出门走动，出了村口就没什么人认识的情况，难免轻松了许多。墨尘音紧张地回想着出门前的不自在，不知不觉被带到了糖铺前，疑惑道：“不是来买松油吗？”赭杉军给了钱，从老板手上接过几块早上才听说的苕丝糖，递给他：“尝一尝吧。”
　　看起来只不过是发黄的米花糖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但糖铺老板也很有眼力见地介绍起来。墨尘音不解地浅浅咬了一口，才发觉其中一股从未在糖块里尝到过的香甜：“这是……红薯做的？”赭杉军问，好吃吗？他冲着人眨眨眼，把剩下的半块塞进赭杉军的嘴里：“尝一尝吧？”
　　赭杉军咬碎了糖，不由望着他，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一股同调的甜蜜在二人之间绽开，蔓延至周身。墨尘音笑得得意，虽然修道多年早已忘却口腹之欲，却也很快同赭杉军把糖分食了。两人并肩慢悠悠地走在一起，说着旁人都听不到的私密话，又将注意力转向了前方另一个小贩。
　　那小摊贩架着一个硕大的锅，锅盖压得严严实实，轻易不能掀开。锅里的东西似是已经煮沸，但他充耳不闻，在旁边忙活着，舀一勺米粉灌进桶状的木质模具，摁成平底，细细压实了不泄露一点粉尘，串到锅盖的把手上用蒸汽烹煮。
　　两人好奇地买了一份来尝。此时墨尘音已然将出门前心中小小别扭抛到九霄云外，盯着小贩在蒸熟的米糕上浇灌红糖汁。赭杉军握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轻声问：“尘音，你从前见过吗？”
　　他下意识摇头，耳廓擦过赭杉军的嘴唇，当即像着了火一般灼烧起来。赭杉军毫无察觉般，认真地说：“以后都一起来看吧？”
　　墨尘音怔愣一下，看向他的眼眸，眸光烂烂如岩电春雷，内中千言万语无声倾诉，如见桃源豁然开朗，不由应道：“好。”心中千千结化作云烟悄然散去，他粲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勾住赭杉军的指节，轻轻拉了一拉，却不直视赭杉军灼灼的目光，反而往案板上看去，恰见小贩又往米糕上淋了一勺桂花酱，急急叫道：“哎呀，太甜了！”
　　
　　
　　一天之内第二次踏上归途，身边是此生挚爱相伴，又是与早上不同的畅快心情。周遭人声渐密，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不少，纷纷同二人打着招呼。墨尘音不爱出门，但在家接诊问脉，与村民也不陌生，一一笑着应了，惹得有好奇的人忍不住打趣，直呼墨道长今日心情这么好，是发生什么大喜事了吗。
　　墨尘音但笑不语。行至路口，见通往自家那条岔路人语嘈杂，才感诧异。他们本就是外来人，在村口另寻的空地离群索居，这条路除了有求于他们的人，再无别的足迹，今日怎地这般热闹？
　　正要拦住往他们方向奔来的一人细问根由，那人一见是他们，又惊又喜，大口喘着气，忙说道：“两位道长！快救救孩子！”
　　急急奔回家中，拨开挤在院门的人群。早间见过的那老妇人跪在院中哭天求地，一见二人身形，二话不说在地上磕起了头。赭杉军上前将她扶起，墨尘音却顾不上这头，直问：“出了什么事？”
　　在周围人乱七八糟的答话中，墨尘音终于拼凑出事情经过来。原是老妇家孙子馋嘴又贪玩，跑到山上打兔子吃，反而被毒蛇咬了一口，当即晕在林间，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
　　生长在山野之间的村民对蛇毒救治原也自有经验，无奈发现那孩子时毒蛇已经跑得无影无踪，根本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毒，才想到来麻烦道长们。墨尘音二话不说搭脉一看，只觉这小孩神昏气短，血流不畅，风毒厥阴几近心府，当即着手封闭了经脉。
　　救治倒也不难，首要的是活血袪风。墨尘音遣退无关的人，叫来赭杉军护住小孩心脉，蕴气在掌心，击向天灵。
　　小孩猛咳一声，吐出口黑血来，全身皮肤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珠，甚是骇人。守在一旁的老头子惊叫一声，便往旁边栽倒，被赭杉军眼疾手快地扶住，靠在一旁的椅子上歇息。倒是老妇强咬着牙，又冲二人磕起了头。墨尘音扶起她，写了张药方，叮嘱道：“将药煎服，一日三次。除此之外七日之内不可沾水，饮用也不可。”老妇不识字，慌乱地低头扫了一眼纸上看不懂的墨迹，匆匆对折收了起来，仿佛孙子一条性命尽系在上面，污损丢失了也就没命了般。她迟疑片刻，从腰间取下一个已经磨损起球的布袋，颤颤巍巍地解开抽绳，摊开奉到墨尘音面前，语带哭腔：“我们乡巴佬没什么能报答的，道长、道长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墨尘音定睛一看，正是先前吃过的苕丝糖，不由往赭杉军望去。赭杉军替他推拒：“他今天已经吃过好几块了。等孩子醒了，留给他吃吧。不过吃太多糖不好，你们也要学会劝住，不要过为己甚，放纵了孩子，反而对他有害。”
　　墨尘音下意识摸了摸嘴唇，仿佛回甘还在口中挥之不去，也笑了起来：“是啊，我已经吃过最甜的糖了。”
　　
　　将人送走，墨尘音靠在门板上长叹了口气。赭杉军把浸泡过的笋端了出来，见状关切道：“累了吗？吃完饭歇一会。”
　　墨尘音拦住他：“你请我吃了好吃的，又为我挖来我爱吃的春笋，也是该我回报你了吧？”他把赭杉军往屋里推去，但赭杉军不与他抢，却也不肯闲着，跟到厨房里面，给他打下手。
　　柴房门扉紧闭，赭杉军刚要推开，忽然察觉到一丝陌生的气息。先前来过太多人，气息杂乱也是该然，但无心者怎会冒昧钻进柴房？他低喝一声：“出来吧！”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有人拨开表层的稻草，狼狈地钻出来，站定在赭杉军面前，紧张地绞着衣角。
　　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和普通的农家少女迥然不同。虽然还穿不得绫罗绸缎，但干净的棉布衣服上没有一个补丁，乌黑的长发挽成精致的发髻，点缀着几根银簪，只是头发已经有些松垮，发饰上还沾着枯黄的草叶。
　　赭杉军察觉到她没有恶意，并未出手，只是仍皱着眉。不待他发问，女孩主动开口说明了来意，道自己本是镇上地主家的女儿，方才随着人流进来藏在这里，只是想向两位道长求一道签。
　　“什么签？”墨尘音也发现了这边的异动，跟了过来。女孩期期艾艾道：“我、我的父亲想……想把我送给路过的富商……但我已经、已经有意中人了！我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吗？”
　　赭杉军说：“依自己的心意做便是。我们只行医，不卜筮。”
　　女孩泫然泣道：“身为女子栖身不易，若是才离虎口，又入龙潭，岂非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我不求像二位道长一般比翼连枝，只想知道若我随他而去，他可会负我、叛我、害我，还望道长救我！”
　　身陷感情中，从来自救容易救人难。见她心中早有主意，又思维缜密，行事谨慎，赭杉军露出些笑意，也不叫她求签问卦，直接将签文告诉了她，解道：“只要心意坚定，自可逢凶化吉。”
　　那女孩终于破涕为笑，叩谢不已。赭杉军和墨尘音既不愿收她财物，也不受她叩拜，只道命数由天，也由自己。她命有福源，该是如此，并未替她逆天改命，何以受到这样的谢意，将她劝离。女孩若有所思，回想着赭杉军念诵的签文，恍惚离去。
　　
　　
　　“意中人，人中意，则那些无情花鸟也情凝，一般的解结枝头学并栖。”
　　到了晚上，墨尘音躺在床上，忍不住也念起这句签文。赭杉军在桌边挑着灯芯，没听清楚，还以为他在对自己说话，问：“你说什么？”
　　墨尘音笑：“我在说，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赭杉军灭了烛火，朝他走来：“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一直看你？”他在床边脱了鞋，听见墨尘音道：“我没有看你，但我就是知道。”便爬上床，借着月光仔细看他，见墨尘音果然闭着眼睛面朝屋顶，俨然一副将要入睡的模样。
　　“好吧，我确实一直看着你。”赭杉军不得不承认，“但我也知道，你的眼睛是没有看我，心却一直看着我。”
　　墨尘音顿时恼羞成怒，掀开被子就要坐起来捂他的嘴。赭杉军笑着搂住他，拉回被子将两人盖住，亲昵地吻着他的嘴唇，一起倒了下去。墨尘音气喘吁吁，使劲挣开了手，环在赭杉军颈后，难耐地抓出几条红痕。
　　云雨过后，墨尘音枕在赭杉军的臂上，昏昏欲睡地眯着眼睛。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绵密的雨珠连成丝线吹落在屋顶的琉璃瓦上，淅淅沥沥像催眠曲一样。一阵清风从窗外飘来，拂过裸露在外的脖颈，引起一阵瑟缩。墨尘音又往赭杉军温暖的怀抱里靠了靠，终于沉沉睡去。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