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13 【龙剑】绝境回声（首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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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1-13 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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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3 【龙剑】绝境回声（首楼完结）

关键词：东北，人外，xx朋克

（上）

       太安静了。

       紫龙号的能量指数降到最低，剑子仙迹躺在舱门里，铺天盖地的安静向他席卷而来。这状态仅仅维持了几秒钟，因为很快就有风的声音、雪的声音、枝干断裂的声音从通讯器里钻进来，剑子盯住显示屏，努力鉴别风雪之中是否夹杂着熟悉的、来自疏楼龙宿的声音。

       他已经两天没有合眼，身体很疲倦，到达极限之前还不敢睡。极端环境是一方面，不习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不住回放动身之前那个夜晚：黑沉天空下雪花飘扬，通讯器比死亡还要寂静，他失去龙宿存在的载体，佛剑分说担忧的眼神在火焰映衬下愈发滚烫。他不顾一切地登上紫龙号，向冰原进发之前恍惚看到几颗闪烁的星星。

       “回传信号的概率为3%，在这3%里，能确定是龙宿的消息寥寥无几。”佛剑分说和剑子仙迹并肩站在回收炉面前，“剑子，你……还要等吗？”

       剑子下意识地抚摸左手无名指那一圈紫金相间的烙印，龙宿让它再也无法被人抹去。这一次他终于按下确认键，回收炉里燃起冲天火焰，照亮黑沉夜空。

       “不，等一等。”剑子翻过栏杆冲向运载车滑行的轨道，朝那团火飞奔。佛剑拦不住他，只能眼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他从运载车上取下了什么东西，走近时才看清是带着链坠的铭牌。

       “值得么？”佛剑指了指它，又指了指左耳——自从龙宿在冰原失联，剑子就再也没摘下过他的通讯器。

       “不值得么？”剑子坐下来，就差那一步，铭牌快烤化，被他小心地收在装月饼的铁盒子里，佛剑借着火光看清图案是一朵夸张的牡丹。

       “很难理解吧，我和龙宿。”

       佛剑用沉默表示认可。

       剑子不再说话。他擦一把盒盖上滚烫的“花好月圆”，将它在怀里缓缓收紧。

       他没法用语言描述那种感觉：和龙宿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们甚至不再需要语言。脑海中只要闪过一个想法，电流就能穿过弯弯绕绕的线路直达神经元。龙宿直接为他展示过很多地面之上的风景：哪里又下了雪，什么地方的钢结构塌了，磷石记录下多年前黑色黄金喷薄而出的样子，生命力顽强的鸟从空中飞过。龙宿延展了他的感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机械确实属于工具范畴，但他从不曾把他仅仅当成工具。

       龙宿有自己的灵魂，最危险的时候他宁愿让龙宿出去求援。他们甚至讨论起人类和机械存在时间的不平等，因为人造器官更换起来远不如零件简单。他们越过重重阻碍，用华丽映射和满意答卷骗过许多人，等到最后一个反对者认可他们的关系，龙宿却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冰原深处，剑子拥有的只有一串编号、一块铭牌，以及一段沉甸甸的回忆。

       夜深时又开始下雪，建筑物模糊的轮廓渐渐融化在雪里。月亮沉入黑色钢架后面，火焰熄灭、冷却，夜班工人们拆解燃烧后的混合物，分类装运，远看像排列整齐的荧光橙色块上下进出。剑子意外地并没有感觉难过——对他来说，龙宿不在那里。

       他拉下防风帽，和佛剑分说并肩走出建筑。外面很冷，紫龙号停在门口，感应到剑子靠近，缓缓放下阶梯，等着主人登临。

       “你不回去？”

       “不是现在。”

       “去冰原吗？”

       “是，我要和龙宿一起回来。”

       剑子的语气笃定，他很少做出承诺，说过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他们三个在这一点上都有种固执的坚持。

       佛剑伸出手，剑子用力握了握。

       “好吧，”他沉默寡言的朋友郑重地说，“我等你们。”

       剑子从短暂睡眠中醒来，佛剑的话给他带来一些力量。通讯器仍然没有反应，杂音更大了，他得循着这些声音分辨出来源，那是找到龙宿的唯一希望。

       独自行进的日子里，剑子时常怀念过去二人共行的时光。龙宿算不上人类，他是一套设备，一个拥有人体形态的智能系统。作为第一个有幸分配到机械搭档的人，剑子参与了部分功能建设。他与龙宿的会面像交锋，彼此在对方忍耐的边缘试探。

       他没想过龙宿上来就选了最嚣张的紫色系造型，设计这套皮肤的人一定要么很有钱要么很有闲，居然愿意给那些珍珠配件认真建模。剑子挥挥手，电子屏幕上出现一副棋盘，随着他动作投影到两人之间的桌子上。

       “你下不过我。”龙宿转了个圈，带动身上的珍珠宝石哗啦啦地响。投影让他的行动不受限制，他坐在剑子对面，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那又如何？”剑子点了开始，“你的系统里就只有获胜这一个目标吗？”

       “我还需要多余的目标吗？”龙宿随着剑子的开局走了一步，“我们强大的数据库和学习力不是用来体验失败的。”

       “应对失败也是一种学习力，尤其是在我们这个行业。”

       “愿闻其详。”

       “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没有被研究和了解，即使我们以为自己对它足够熟悉。”

       “比如我们要去的密林深处？”

       “不止是那里，你看外面的基地，你看这座城市，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调出城市规划图，但就算是你，也说不好地下还有什么。”

       “我知道……”

       “一个岩层下面是另一个岩层，这种程度大家都知道。”剑子说，“但是你得去了解更多：承载力，资源状况，纵向空间规划……我们有太多做不到的事了。”

       “是的，所以你们需要我。”龙宿又下了一个子，“我是你们的眼睛和手臂，我会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们生存的这片土地。”

       “那真是多谢了。我需要提醒你，有时候你明明知道有东西就在那里，但是什么都做不到。有时候你会遇到意料之外的失败，就像……现在这样。”

       “嘿，剑子仙迹，”龙宿第一次语带愠怒地叫他全名，“你从一开始并没有说要下五子棋。”

       “我也没有说要下围棋，你在谁都没有言明规则的情况下默认了围棋，不是吗？”剑子抬起头，真诚地面对那片紫色幻影，“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人类不是简单的机械构成，有些时候不能讲逻辑。”

       “你在说你自己吗？还是所有的人类都这样？”

       “至少我是。”

       在那之后他们经常下棋，即使结果既定，过程仍充满趣味。没有漫长的磨合，龙宿很快就接受了剑子下达的各种指令，剑子也很快就接受了龙宿作为搭档。龙宿是矛盾的组合，有一部分要长久在紫龙号外面探测，另一部分则以AR的形式一直陪伴在剑子身边。偶尔遇上艰难的任务需要全力以赴，仅一个通讯器塞在剑子耳朵里，他们也能即时保持联系。剑子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们在试探着习惯彼此，甚至衍生出了人类与人类不能达到的默契。

       有时候他们离住所地不远，比如某一次剑子爬遍了市郊的每一个烟囱，只为了检测燃烧的灰烬里是否有某种敏感元素残留。老式烟囱无法承重，龙宿和紫龙号只能在下面等着。那天傍晚剑子站在最后的烟囱顶上，周围再没更高的建筑，更远处都是山。他收集好样本，停留了一会，开通讯器叫了龙宿。

       “怎么了？”

       “你要上来看看吗？”

       龙宿在通讯器里听见呼啦啦的背景音，仿佛看见剑子单薄的影子在风中晃晃荡荡。AR无奈地叹了口气，化作投影飘在剑子身边。

       “上面除了灰就是烟，有什么好看？”

       剑子指向与城市相背的地方，那里山脉高耸，连绵不绝。太阳渐渐滑入白桦树的尖顶之中，留下一片金红余晖。暖意映进剑子眼睛里，龙宿慢慢离他近些、再近些，仿佛这样就能沾染到他润物无声的温柔。

       “就这一会，再晚就看不到了。”

       “你喜欢常在外面，也是因为这个吗？”

       “什么意思？”

       “在我的数据库里，人类喜欢旅行，一个地点之所以成为胜地，是因为它可以被抵达、被拍照、被分享。”

       “没错。”

       “但是你不一样。”龙宿慢慢地说，“你去的地方很少有人甚至不会有人去，你探索的旅途是为了体验和铭记。要是对别人说你花一整个下午爬烟囱只为了看几分钟的日落，大概很难被人理解。”

       “容易理解别人和不容易被别人理解，这两件事完全不冲突。有些体验很好，但是你并不会想要把它与别人分享。一旦失去了陌生的神秘感，那体验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和我分享不会使体验受损吗？”

       剑子笑起来：“当然不会，你和我在一起啊。”

       “哈，那你可小心了——如果你乐极生悲摔下去，我也只好 you jump，I jump。”

       “如果换我是个AR，还是一跳到底比较方便。”

       “可是我觉得跟在你身后加油打call喊666更适合现在的情况，”龙宿眉眼弯弯地看着剑子，“服务到家，你觉得怎么样？”

（中）

       更多的时候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远离城市，远离人群，忍受长久的静默。他们在极圈里与另一支科考队短暂地并行过一段时间，听领队讲起他们圣诞节分发石头作为礼物的故事——在枯燥的行进中，除了雪和水，没有任何其他事物，就连一块石头都是意外惊喜。没有夜晚的白昼让谎言和猜疑无处遁形，他们直截了当地交流，所有事物就只是它们本身。龙宿的资料库是一座无穷无尽的宝藏，他们的效率渐渐高起来，做完收尾工作的那些夜晚，紫龙号就变成了最有情调的影院。灯光与音乐水到渠成，沉迷于别人的故事也是一种消遣。

       那几年剑子要与极地打交道，这是一道漫长的航线，他们穿过呼啸的西风带和巨浪，即使硬汉如佛剑分说，也免不了在永无止境的颠簸中吐得一塌糊涂。随身带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负累，进入禁区之后除了脚印什么都不能留下，除了标本什么都不能带走。这支队伍从南半球回到北半球，从一个冬天走进另一个冬天，追逐那些崩塌入海的巨大冰川。安静得只有电子音相伴的日子里，每个人都要想出些办法让自己避免在隔绝人世中发疯。有的人沉默着举铁，有的人组队打牌，剑子过渡得最为平稳，他每天早上醒来，龙宿会用投屏告诉他哪里正在日出，哪里的什么花正在开。世界宏大，无论何时何处，总会有一个角落与黑暗和冰冷无关。

       没有哪对搭档比他们更持久了。分组总会结束，而因为有龙宿，剑子不用加入随机派遣的队伍。其他人的别离来临时，他们在紫龙号上回放光谱录像，每一条都是彩虹；或者看一夜极光，夜空里飘下的雪花被染上斑斓色彩，像马绍尔群岛纷纷洒落的辐射粉尘。美丽的事物背后往往有危险相伴，死亡既不终结，也不间断，人总要习惯死亡，与它共存。

       后来剑子回到陆地，回到经历繁荣之后正在逐渐走向凋敝的城市，仍然与龙宿长久相伴。他们一起探索，也有时候会经历危险。最刺激的一次是在山南的废旧矿道里，他们顺着竖井摸进去，升降梯的大小刚刚够紫龙号钻进去。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顶灯能释放出一些光明。龙宿探测到标本的位置，他们在一处双岔路分头行进，约好在采矿平台前见面。剑子坐在紫龙号上等，警报信号比龙宿先传入耳机。硫磺味道刺鼻，迅速从巷道深处涌上来，他呼叫龙宿，通讯器里一片杂音。在那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的几秒钟里，他感觉到地下在升温，自己仿佛坐在一口快要烧开的水壶盖上。龙宿一溜烟向他冲过来，黑暗中两人只凭借声音汇合，连滚带爬蹿上升降梯，安全抵达地面。几分钟之后那个探测地沦为地图上“不可采”的动态标注点。

       龙宿看剑子慢慢平复呼吸，操纵机器收好那些标本。他感觉不到情绪，却能敏锐捕捉数据：室内温度下降，心跳频率减缓。AR抓住他走进休息舱的间隙，跟在他身边飘来飘去。

       “剑子，为什么你会选择这份职业呢？不要说你喜欢冒险。”

       “不是冒险，但是因为喜欢。你知道的，我向来随遇而安，而这一切都发生得很自然。”

       “包括参加这个项目吗？”龙宿补充道，“我是说设计‘我’的这个项目。”

       “当然，不要低估了人类对机械的热情。“

       “即使明知可能事故频发？“

       “是，当你拥抱未来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决定了。“

       “这很难懂。”

       “你还没有学会与变量共存。”

       “好吧，”龙宿说，“好吧，总有一天我会学会的。”

       “你得承认，你做得到人类做不到的事，但人类也有你做不到的事。”

       “比如？”

       “比如你无法触碰，比如……”

       “我可以。”龙宿表示抗议，“我可以，但不是在这里，你想试试吗？”

       剑子没有回答。微微起伏的胸膛比数据更快告诉龙宿，他睡着了。

       半透明的紫色影子像人类一样叹了口气。机械本体滑行过来，末端的吸盘和电线自动接上休息舱的接口。机械语言平稳地读道：“现在是否继续收集个体数据？”

       龙宿毫不犹豫地说：“是。”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龙宿想要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比非生命智能体能做的多一点、再多一点。或许是剑子把这个程序的自由度放得太宽，很少有人注意，只是一个数值的小小变化，在无数次论证和争辩中落地，成为最终组成他的基础。龙宿完全符合他们的期待，他对环境的判断异常敏锐，学习能力也十分超前，如果一定要挑出哪里不对，就是太自由了——甚至可能超出了剑子的控制。他可以是个很好的老师，却从没将龙宿当做学生看待。他认为非生命智能体是与人类近似的平等个体，哪怕他并没有实际存在。除了探索世界，他也想探索人类；长期以来，剑子仙迹是他最好的样本。从他们第一次准备远行、剑子亲自为机械做保养开始，龙宿身体里的齿轮带着他隆隆向前，滚过充满未知的命运。程序将要运转另一个程序，改写现实，把不可能孵化成可能。

       数据持续植入，一串串字符从显示屏上扫过去，龙宿凝视着剑子的脸，他似乎毫无察觉，但龙宿认为他应该早就知道，只是没有阻止。他继承了剑子的不安和放任，就像在极地时他在剑子的资料库里看到了播放列表之外的视频文件。

       当时他立刻表示疑惑：“剑子，它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的，我带了一块私人芯片。”

       “你怎么过的审核？”

       “审核对于我们来说会适当放宽。禁令的执行者应该知道，什么程度上的违反无伤大雅，什么程度上的违反要严肃处理。内容适当，没有生物痕迹，这就够合格了。除了你、我、审核员，没有人会知道这件事。”

       “你为我植入规则，可你自己就在打破规则，这不公平。”

       “有些事是可以变通的，就像我说的那样，有些人把酒带上空间站，有些人把珠宝藏在鱼肚子里带出关。和这些事相比，私存一些芯片和电影太普通了。”



       旧规则总要被新规则打破，这是你教我的，剑子仙迹。

       备份完成时龙宿松开连接的线路，右手划过剑子脸颊。没有实体的映像径直穿入皮肤，龙宿在那里停顿了一会，无论怎样交叠，他都无法直观感受人类个体的温度。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上，他还需要投入更多时间。

       独自出发的第三十二个小时过去了，通讯器里传来嘈杂的噪音，像一段被屏蔽的电台信号。剑子从浅睡眠中醒来，左手无名指上的烙印隐隐发热。他坐起来，紫龙号随着主人的苏醒而苏醒，自动给佛剑发了一条定位信息——剑子开启了龙宿设置的保障程序，他每一次新的行动都会向外界发出信号。他向北继续走，噪音渐渐变大，又在某一个波段戛然而止。

       剑子停在那里，灯光和月光照亮共同一棵长歪的柳树。

       这个位置他来过，他相信那是龙宿。否则那个烙印不会有反应——他拥有它还不算太久，那是一次难以言喻的隐秘经历。

       那时候剑子正在休假，紫龙号回基地整修，他把它交给技术队处理。龙宿则一直跟着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即使没有项目，他们也形影不离，与其说是朋友，感觉更像伴侣。许久未归，邮箱里堆满杂志，剑子拣出来，最新一期《非生命智能体》仍然在讨论适用领域限制的问题。

       “如果性机器人法案正式通过，你猜会不会有人呼吁出台竞业禁止条款？”龙宿一目十行地扫过第一篇文章，“比如……我和你进行尝试会怎样？“

       “这不行，我会收到警告，而你会违反《野外探测基本守则》和《机械管理条例第二修正案》。”剑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非生命智能体不能成为人类性活动的对象。”

       “我知道，因为自由意志条款的限制。”半透明的AR体笑起来，“但是对于某些非生命智能体而言，这些条款形同虚设，可以被轻易绕过。”

       “怎样讲？”

       “人们能够体会到的快感是多种激素——睾丸酮，多巴胺，肾上腺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它们最终都要通过神经元传导给你。”

       龙宿把重音落在最后半句话上，剑子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

       “龙宿，”剑子忍不住打断他，“你从哪里学来这些？”

       “我不知道。”龙宿认真地说，“也许从我被创造出来的那刻开始，你们就在我的芯片里植入过这些基因。”

       “这个模组一定不是我干的。”

       “现在甩锅可有些晚了，而且你那么快就想到了这两个条例，这说明什么呢？”龙宿狡黠地笑了，“其实很简单，你只需要一个特别的设备。”

       剑子眨眨眼睛，龙宿虚幻地浮在自己身体上方，他看见他的眼睛是一片美丽的金色光影。他轻而易举地穿过他的身体，像幽灵穿过墙壁，仍然触碰遥不可及，他们没有多余的资源为龙宿打造一副躯体。他感受到光，这道温暖的光冲击着他，让他渐渐放松下来了。

       “我的礼物和你们的休假奖励不一样。”龙宿的手在他睫毛上拂了一下，“我没有战甲，但是我可以给你一顶头盔。”

       “你什么时候……”

       “在你休息的时候。对于机器来说，没有什么是可以浪费的时间，又或者说，我把时间浪费在了你们觉得用处并不大的地方。”

       “你以前试过吗？”

       “如果你没有试过，那么我也没有。”龙宿为他戴上设备，“这是个实验，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感觉，不是伤害。”

       “好吧，我既然接受了它，就相当于放弃了拒绝的权利？”

       “所以——请享受这一切。”

       剑子睁开眼睛，刚开始有些眩晕，模糊的地平线很快清晰起来。龙宿找到了刺激他感官的方法，他看向四周，明知都是影像，触感却分外真实：布料，凉风，灯光，水滴。龙宿的幻影充实起来，他就站在他面前，他可以摸到他的脸，是皮肤应有的温度。

       龙宿眉眼弯弯，等待剑子对他设置的场景做出评价。三角亭建模流畅，他们被一丛丛昙花包围。剑子低下头，他在VR里给自己创造出和他配套的服饰，像道家装束，系带从领口到腰间，让布料之下的身体自带贺礼般的惊喜。龙宿拉开他的腰带，宽松的白色外套滑落下来，在他脚下围成软软一团。剑子也和龙宿身上的珠宝钻石斗智斗勇，他成功的时候龙宿慢慢向他伸出手，剑子接过来，两人掌心相对，它是柔软的，有一点微凉的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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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显示屏上的路线与历史记录重合。柳树以北有河，经过横跨河流的大坝，再走一阵可以到达连绵成片的冰湖。为了寻找一种蕴含能量的冰核，他们上次来这里时几乎把所有水域摸了个遍，紫龙号忠实地记下了所有采样点。最后一个点位于北方冰原，没有图例，没有坐标，那是龙宿消失的地方。

       经过一夜休整，紫龙号的状态适合长途跋涉。剑子拉近大地图，指尖勾勒出最近的行进路线。紫龙号灯光闪烁几秒，毅然闯入前方的风雪里。

       剑子揉了揉眼睛，坐回座位上。如果龙宿不那么了解他，或者他稍微加以阻止，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明明已经探测过了所有水面，也收集到了所有结构类似的标本，但是他呼唤龙宿回紫龙号时，龙宿分享给他一个新的信号源。

       “剑子，我的六点钟方向信号最强烈。”

       “是冰核？”

       “对，但不是我们从上次的湖里采出来的。”机械臂捧起一块晶体，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水分子居然能凝结成这样美丽的结构，像柔和的钻石，多了层朦胧的底色。

       “这是n32的样品？”

       “是的，还有很多，你看坐标。”

       剑子调出地图，双击放大，屏幕上跳出巨大的系统警示。他不禁犹豫，是冒险一搏还是就此打道回府。采集的样本和数据写入报告绰绰有余，剩下的只是作为挑战者的一点不甘。

       龙宿迅速读出了他的迟疑：“有什么问题？”

       “你说的有更多样本的地方，不在天地图的覆盖范围里。”

       “是的，我知道。所以你还想去吗？你还要让我去吗？”

       人性是华丽的贪婪，已经要过一点，就想要再多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做出重要决定之前应该倒数五秒，让心情平静，让头脑清醒。电子钟数字跳动，最后一秒时龙宿调整了转向灯，超未知领域缓缓移动。

       “龙宿……”

       “剑子，你不能辜负你的内心。”龙宿爬上一道冰雪覆盖的陡坡，他的声音穿过数十公里在剑子耳畔温柔地放大，“所以……我也不能。”

       紫龙号走过北方漫长的黑夜，天渐渐亮起来，黎明之前冰原透出一种凛冽的蓝色。太阳挣扎几次，终于跳出地平线，全景屏幕被充盈的暖意填满。紫龙号的感光灯熄灭了，剑子聚精会神地盯住冰湖，地图显示他已经走进了那片未知的领域，他可能在任何位置发现龙宿曾经来过的痕迹，尽管它们很容易被风雪覆盖。

       剑子停在湖边，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映入他的视线。他拉近了视野，分辨出熟悉的主机形状。机械臂积满了雪，没有叶子的柳枝疯狂乱舞。剑子带着一块能量核走出紫龙号，他相信是低温对龙宿造成了不良影响，才让他这么久都找不到他的信号。

       风成为最大的阻力，剑子艰难迈过岸边的冻土，抓住树枝向湖中滑下去。冰层没有想象中那么厚，岸边附近分布着一个个圆形孔洞，边缘处堆满了重新冻结的碎冰。那是龙宿采样点的证据。他从来没有辜负自己。

       剑子接近他，半蹲在冰面上处理能量储备装置。金属在这种温度下变得又硬又脆，戴着厚手套很难拨开细小零件，快冻僵的手指让他每一个动作都要小心翼翼。更麻烦的是剑子无法判断一块能量核能维持多久，而主机底部几乎和湖面冻在一起，当他试图操作按钮手动抬起机体，身下传来危险的窸窸窣窣声。

       剑子放缓了动作，慢慢趴下来，试图增加与湖面的接触面积。他睁大眼睛，看到一道龟裂纹从采样点向手套旁边蔓延。他明白自己现在面临两种选择：放弃寻找另外一部分探测仪和芯片，用慢动作换好能量核，或者赌一下走更远，去面对可能被冰湖吞没的危险。

       剑子屏住呼吸，能量核嵌入机体，红色的指示灯重新亮起。龙宿立刻做出反应，一条机械臂迅速探出、旋入湖岸，为他们创造一个新的支点。通讯器里的杂音变大了，风声之外仿佛还有汩汩水声——只有在水面上才会捕捉到这种声音。他猛然抬头，视线越过湖面，离湖心不远的一个采样点里有熟悉的圆点上下飘浮。

       “龙宿，”剑子下意识地喊道，“是你吗？”

       “不要过来。”龙宿久违的声音响在耳畔，“湖心是……”

       剑子没有听清后半句话。他霍然起身，脱下厚重的辅助装备交给机械臂，顺着冰块裂缝向湖心移动。他已经尽可能减少了重量，动作也很轻盈，但冰块仍然在他脚下碎裂、下沉。越接近龙宿身边，裂缝增加的速度就越快。剑子发现那个湖心的裂口和采样点不一样，它原本就是一口泉眼，向四周源源不断地散发灼人热度，涌向湖心的碎冰一一融化殆尽。他只有半秒钟时间，当机立断抓起那个漂浮的芯片保护壳，返身折回岸边。深色湖水不断涨上冰面，把裤脚和鞋子变得又冷又沉，剑子每一次呼吸都觉得肺部因灌满冷风而疼痛。

       龙宿没再说话，也不曾对他做出任何建议。到了这一步，每一秒发生的变化都可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离主机救援范围还差一点点的时候，剑子脚下的湖面完全崩塌了。他甩开胳膊把芯片扔回主机，通讯器因这剧烈的动作坠入水中。剑子伸手去捞，冰块碎裂的边缘锐利如刀，划伤他的皮肤。阳光射入裂缝，湖水冰冷刺骨，伤处感觉不到疼，他只能看见抓着通讯器的手腕前方漂浮着一缕血痕。

       剑子或许停留了一小会，又或许那停留只是一种错觉，因为肺里的空气很快变成从口中冒出的气泡，他必须快点游才能回到水面上。他紧紧攥着通讯器，挥动手臂，与不断把自己坠向湖底深渊的力量抗衡。那片有光透过来的水域就在眼前，剑子卯足力气上浮，却没有如预想般浮出水面，反而被一股力量冲击得头晕目眩。

       他本能地伸手去摸，头顶上方是一片坚冰。他意识到自己冲入错误的方向了：山峰的投影将冰湖分为两个泾渭分明的区域：有阳光的一半正在融化，另外一半长年在阴影里，他无从判断这些冰积了多少年，但绝对想不到冰盖下面的水反而颜色更浅，以至造成有光的错觉。剑子攥紧拳头击打冰面，它们太滑了，和寒冷的水流附加，卸去他大部分力道。

       剑子呛了一口水，肺里的氧气开始告急。他仰起头，冰面变得影影绰绰，他不得不怀疑是自己搅乱了水底，还是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有一个瞬间他想到死亡——他曾经见过的死亡大多在野外，大多突如其来。穿林涉水时领队不慎踏入泥潭，整个人在几秒钟之内失去踪迹；攀越险峰时最后一个队友的绳索被石头边缘磨断，他们没能找到他的尸体；安营扎寨时最年长的老教授一锤砸歪，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栽倒，是心梗发作太快。他们总会第一批见到夏季融化的冰川，第一批感受到冬季不由分说的寒风，没有人退缩，大家都有坚韧的沉默，沉默着恶劣环境，完成任务，并且，活下来。

       是的，没有龙宿时，剑子也曾与死亡擦肩而过：队里拉过生物入侵的警报，他对此毫无意识，跨过陷阱去救一只灰兔子，却被它在手臂上狠狠抓了一道。它一定是把他当成设下陷阱的猎人了，又咬又踹，伤口不很深，却也血肉模糊。第一时间消毒、包扎，甚至打了一注针剂，但这些统统不管用。半夜里他开始发烧，验血结果出来慕少艾吓了一跳，白细胞指标高得惊人——那只兔子是病毒携带体。

       这些事情剑子无从知晓。野外医疗条件有限，他昏迷好些时日，一醒来就见到队医硕大的黑眼圈。慕少艾说哎呀呀，你再不醒，我便有三行遗书送你做墓志铭。剑子说好啊，不妨说来听听。慕少艾说，农夫与蛇，东郭先生与狼，剑子仙迹与兔子。左右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说笑就当缓解紧张心情。可后来剑子亲眼目睹不治身亡的案例，又听慕少艾说到存活率不足30%，才知道人在意外面前有多脆弱。

       剑子伸出手，努力去触碰近在咫尺的冰面。世界何其广大，生命何其柔韧，他走遍千山万水，还有数万里路未与龙宿并肩，怎样想这都不该是终点。水下沉默无声，反而使他心绪不宁，直到龙宿熟悉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他断断续续听到龙宿说：“剑子，这是一团活着的水，你不能强硬对抗。”

       “我不能，但是……”

       “你现在所经历的，在过去都曾经困住过我。”龙宿坚定地说，“交给我吧，你无法一个人离开这里。”

       剑子听见更多、更复杂的声音，不是来自水底，而是来自表面。他庆幸龙宿可以高速移动，可以适应多种地形：他几乎能想象到龙宿绕过大半个对岸冲过来，要为自己开辟出一片光明。可是——他蓦地意识到，刚刚在卸掉装备冲向湖心的时候，他把定位器也一并卸掉了，机会只有一次，但现在的自己除了一个通讯器和一片模糊的视野以外一无所有。

       龙宿很快读出了他的犹豫。“坚持住，我知道你在哪里。”他听起来胸有成竹，“剑子，你还记得我们的印记吗？即使没有定位设备，我还是能找到你。”

       无名指的印记又开始发热，剑子终于放松下来，安静地盯住面前的一小块水域。冰面很快破碎了，那是龙宿的功劳：悬臂可以无限扩展，剑子能感觉到头顶上方坚实的冰牢猛然震颤。光照越发强烈，不只有光，还有钻头迸发的零星火花。

       通道打开那刻，剑子被汹涌的水流裹挟着卷上冰面，像沉潜许久终于在冬捕中钻入网里的鱼。他剧烈咳嗽，吐出一些冰冷的水，抓住悬臂站起来，缓缓走向岸边。

       紫龙号停在对岸，即使离开阴影，寒意仍然如影随形。于是剑子刚刚脱下来的外套派上用场，龙宿伸过两条机械臂，用厚衣服把他紧紧裹成一个球。剑子眉毛上结了一层霜，头发与鬓角的水还没滴落就已经结冰，硬邦邦地挺立在寒风里，看上去有些滑稽。他们走得很慢，龙宿跟在剑子身边，似乎做好了随时采取特殊手段把他拖回紫龙号的准备。

       等剑子站在紫龙号的暖风机下把自己吹干，龙宿仍然一瞬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以前从来没有哪次任务能让他们陷入这样危险的境地。

       “龙宿，佛剑有回消息吗？”

       “有，不过看到我代理操作，他就折回营地去了。”

       剑子差点笑出声来：“这么放心，果然是他做派。”

       “你不妨考虑，让他放心的人是谁。”龙宿注视着剑子。他皮肤上的青紫色逐渐褪去，体温也有所升高，这意味着现在他们可以继续探索之前遗留下来的问题了。

       “所以——你在湖里经历了什么？”

       “我看到生物和机器的死亡。生锈的零件，动物的骨骼，人类的尸骸。它们散落在湖底，失去动力，以至于这里仍然是一片空白的警示区域。”

       剑子停下擦头发的动作，隆隆的机器噪声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从龙宿的描述里读出不安，尽管它已经被他们征服。他走向龙宿，走向那片正在修复的紫色幻影，并从中感觉到一点温暖。

       “现在好了。”他轻声说，“从我们恢复通讯的那一刻开始，我们都知道会好起来。”

       “我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但是我又从这种歉意中感到欣喜，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们都得为想要的东西付出代价，那些样本，还有——”剑子没有说完的话化作一个喷嚏，龙宿意识到为了靠近自己，他已经有半个身子脱离了出风口的覆盖范围。

       “还有你。”龙宿适时地补上这句话，“还冷吗？休息舱更暖和，我们可以调高一些温度。”

       剑子关掉暖风机的开关：“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冬天太冷太长了。”

       “那也没关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我收藏的夏天全部给你。”

       ——有时候，非生命智能体的浪漫远非人所能及。

       剑子揉揉仍在发烫的紫金印记，不自觉地漾开微笑，接过龙宿递来的头盔，向他点了点头。

       ————FIN————

淡定地吃粮，没溜地做饭，健全地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