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1.11 【迹冥】入侵脑细胞（5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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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y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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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1 【迹冥】入侵脑细胞（5F完）

＊aka恋与冥冥酱（？），写得很扯所以随便看看就好。

1

“离那么远做什么？”地冥说，“过来，坐这里。”

他嘴角含笑地拍拍身边，身侧微微晃动，点缀有水晶的流苏纱帘碰撞作响，卧房布置浮夸堪比一部中世纪宫廷剧。天迹浑身发毛，往他旁边挪去一点点，再挪一点点。地冥轻柔地环住他，钻进领口的发丝冰冷滑腻，可能下一秒会活过来咬他一口。那张脸——皮肤的白、嘴唇的红与眼珠的绿，很不真实，他低下头来，天迹感觉在和一副画像接吻。

他该习惯了。但没有，画深处伸出尖牙衔住他舌尖，天迹拼命眨着眼睛，从吻里发出呜呜抗议。地冥松开手，将血连同津液咽下。在他的微笑下，如节日歌般欢快的背景音叮叮当当响起来，天迹的视野边角冒出一连串粉色爱心泡泡。

他向上看：地冥头顶正挂着两栏小小的进度条，蓝色那道刚从尾巴上起步，红色那道却已经填满。声音和泡泡都是从红色的100%那里飘出来的。

百分百好感的攻略对象说：“去看我的新戏剧吗，曙晨？永夜剧场永远为你准备好头等座门票。”

系统说：“检测到好感度提升。”

天迹在心里抱怨：“已经升满的好感为什么还在涨？还有那些花里胡哨的特效，你能不能把它关掉！”

系统说：“好感度值只是简单量化监控对象的情绪波动，受百分制所限也很正常。此外，很遗憾，你没有调整基础设置的权限。”

“老师到底设计的什么系统啊？”天迹道，“我还以为在玩乙女游戏。”

系统：“本系统安装有配对模块，能够为宿主更新易上手的操作模式。”

天迹觉得这个系统一定是从互联网大数据里汲取了太多不该有的知识。他默默申诉：“我说我要攻略地冥的时候，这个攻略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系统置之不理，冷冰冰地催促：“监控对象正离开房间，建议宿主快点跟上去。”

天迹硬着头皮跟在地冥身后，穿过幽暗森然的长廊，房间外洞窟丛生，四通八达，他意识到没有地冥带路他绝不可能从这魔窟找到出口。烛光越来越亮，空气却越来越湿冷，他们正向地下更深行去。

天迹想：可算进了白骨洞了。心念甫起，忽闻脚边一声脆响。咔嚓。他低头一看，险些惊叫出声来。那是一截苍白的手臂。

系统说：“假的。”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手臂断口处有细小的碎片，天迹谨慎地用脚尖碰了碰，很轻，不是塑料就是石膏。再向前看，通道两侧歪歪斜斜倚靠着不少人偶娃娃，面披白纱，残肢部件随意散落，像是已经被踩坏了。

“当心。”地冥柔声细语提醒他，“让你扫兴了，曙晨。他们肯定是趁我不在又乱跑……坏孩子。”

他从洞壁取下一盏蜡烛照明。天迹与他并肩，忍了忍，还是提醒道：“手！”

地冥道：“什么？”

“烛油都滴在手上了。”天迹说。

地冥注视他，表情平淡，似乎没有痛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嗯。”然后依然毫无反应，举着烛台先他一步走入那座帘幕层叠的剧院。

眼前霎时开阔，舞台上奏乐跌宕起伏，浓妆艳抹的小丑正一面游荡一面玩弄危险的火焰把戏。大厅顶部投下鲜红的光束，天迹的视线聚焦在第一排正中的空位：地冥给他准备的。

事已至此，他只得硬着头皮入席。台下明明座无虚席，却如同无人般死寂冰冷，天迹从过道贴边小心挤入座位，被打扰的客人仍旧一动不动呆坐。灯光扫过，照亮身边明显不属于活人的僵直脸孔，裸露的脖颈与手肘依稀能看出关节连接的缝隙。他这时方品出一点惊悚味道。

音乐响起来了。

几只木偶忽然从天花板坠下来，浑身吊满丝线，被迫舞动四肢配合表演。热爱和平的精灵种族，被蛊惑的心灵，象征贪婪的希望之种，被有意挑拨的战争，一切起承转合皆在旁白中娓娓道来，天迹很容易就能把它们与现实中精灵天下的惨剧对应起来，主角们木头雕刻的五官与姿态，显现出死者的特征。天织主、逆神旸、战神猊、寒武纪……梦境是潜意识的投射，地冥以永夜剧作家之姿登场，此时此刻变成为这座殿堂至高无上的掌权者，所有人都是供他观赏玩乐的木偶。可惜凭一场梦是无法成为招供的证据的。

天迹下意识抬起手臂，他肘关节是人类光洁平整的肌肤。整片席座，他是地冥唯一活着的观众。那个人坐在幕下弹琴，低着头，神情被阴影遮掩得一丝不露，唯有与琴音相合的诡谲低吟远远飘来。

睡中之梦，风中之花，

蔷薇颠倒，睡梦生涯。

这种时候，他的确能感到一点他声音里的感情：那种陶醉的、空洞的快乐……他只是很难理解。做这种事，难道能让人满足吗。你从操纵别人的不幸里又能给自己的心带来什么，地冥？

“……怎么连唱个歌也神神叨叨的。”于是他只是小声吐槽，“睡着了和醒着没区别。”

“那是《风中蔷薇花》。”系统说，“宿主，你真是品味庸俗。”

他居然从这个毫无起伏的机械音里听出了嫌弃意味。天杀的，这个AI的智能都设计到什么地方去了？

演出终了，灯光齐灭，包裹他的黑暗中窸窸窣窣作响，仿佛身旁真的有许多人陆续起身离席，天迹不愿细想。一只手伸来握住他，温度很低，掌心是活人的柔软。

紧接着一声响指。重新亮起时，舞台、纱帘、木偶、观众席俱消失一空。地冥已站在跟前，装模作样地低头吻他手背。

“结束了？”他眨眨眼睛。

对方点头：“所以，你认为这出排戏如何？”

语调一如往常上扬，然而地冥的笑容看起来却没那么自然，一转不转盯着他。天迹紧急求助：“系统系统，结合表演内容写一段三百字以上观后感！”

脑子里的声音无情拒绝：“我不是ChatGPT。”

他倍感压力，憋不出附庸风雅的言辞，只能清清嗓子开口：“喜欢，很有趣，人偶做得很精致。”

这已是他尽力组织的捧场话。地冥肩膀微微放松，笑意里真实成分似乎多了不少，他垂下眼，轻轻道：“你喜欢就好。”

清脆的音效和系统的好感度播报同时到来，尽管已经满格的好感看不出变化，但右上角虚拟爱心翩翩飞舞，在地冥头顶形成奇妙的视觉错位，惹得天迹想笑，他好不容易忍下去，又在心里狐疑：所以刚才那副表情是怎么回事，这家伙不会是在紧张吧？总不可能是真在等我夸他的超前艺术。

系统说：“……宿主，好感度对监控对象的检测绝对真实可靠。”

天迹：“地冥的脑回路可神经了，谁晓得他在打什么算盘。”趁着对方转身，用手指悄悄指了下他脑袋：“瞧，雷打不动。”

蓝色进度条依然停滞在一成左右，预示天迹攻略之旅任重而道远。

2

一年前玄尊在家中身亡，尸体没有受到一丝损伤，化验结果同样排除药物干扰的迹象，天迹在灵堂中祭奠老师，那死后面容如往常般平静威严，仿佛只是一场安睡中的自然死亡。由于仙门科研项目的特殊性，君宅门禁森严，无关人等绝无可能入内，然而当天监控中却显示神似地冥的人影多次进出。地冥对于仙门众人一贯抱有强烈恶意，哪怕现场未找出实质证据，此人也被有罪推定为谜案头号嫌疑人。

地冥劣迹斑斑，行踪诡谲，在玄尊死后似乎更加无所忌惮。多起连锁恐怖事件的背后或多或少指向同一幕后之人，天迹紧咬不放，却终究奈何不了对方。漫长的拉锯战延续至今，直到君奉天回到玄尊生前的实验室中，找到了初始项目遗留文件：首批实验名单上赫然显示地冥的名字，详细记录却被层层加密算法封锁。

这个研究项目自十多年前启动，彼时天迹与君奉天都是半大的小孩，地冥也不属于三乘一员。显然对方与玄尊之间早就存在某种——连君奉天也未被透露分毫——特殊的关系，而这很可能成为玄尊死亡的新突破口。君奉天与天迹分头行动，前者继续破译玄尊留下的文件，后者全力追查那位同修兼死敌的下落。一周后，君宅离奇起火，自动报警与消防系统齐齐失灵，连带地下实验场一同付之一炬。君奉天试图从中抢救出部分电子档案，却发觉早在起火前它们就从内部完全摧毁，变成一堆乱码。也正是同一天，天迹根据秦假仙的情报前往疑似地冥现身的据点。别墅门户大开，诡异非常，他在呼叫门铃未果后自行进入，二楼地板溢满积水，房间弥漫浓郁的血腥味，他甚至以为目击了又一起命案。

淋浴仍未关上，水声与排风扇的呼呼声里，他看见那深色发丝与染成淡粉的池水从浴缸中飘荡溢出，一只割开的手腕挂在边缘。天迹没有轻易踏入现场，拆下的塑料浴帘被浸透盖在水面，勾勒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孔——此时是否存有呼吸尚未可知。他顿时寒意遍体，双手颤抖，从口袋取出手机拨通急救电话。

地冥未死，却自此陷入昏迷状态，被安置于仙门内部二十四小时监管。排除遇害可能，手腕标准的竖切伤口只能由地冥自己造成。据诊断患者生理状况与意识紧密相连，倘若他畏罪自杀，恐怕不愿自行醒来将真相全盘托出。

畏罪自杀？天迹嗤之以鼻。以他对地冥的了解，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又怎么可能对自己的恶行产生任何羞愧或后怕情绪。然而这起“自杀”与君宅事故发生的时点也太过蹊跷，很难不怀疑一切都在地冥算计之内。向活死人严刑逼供实属天方夜谭，仙门研发至今的脑联结传输系统成为唯一的手段。玄尊死后项目陷入停滞，幸而保管在仙门基地的最后一台装置从大火中幸免。

玄尊设计系统的初衷在于医疗救助，却由于缺乏可靠的医学证据和诸多道德问题被迫叫停，到玄黄三乘这一代，已经转为私人投资的秘密研究。天迹参与过部分项目，却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那面玻璃墙后庞大的仪器：地冥正以悬吊的姿态固定在机器上方，特质防护服闪闪发光，使得他本人很像一具裹在锡箔纸中的尸体。

……尸体。想象地冥死亡的可能让他觉得怪异。但他没有，不是吗？无论如何自那天以后对方在血水中慢慢下沉的画面总在脑海里困扰天迹，站在操作台前，天迹感到手脚冰冷潮湿，仿佛水鬼缠身。默云徽还坐在那里介绍仪器运作的机理：“……你也需要穿上那个。它能将你的大脑活动传输给监控对象，就像是让你进入他深层的梦境……你有在听吗，大师兄？”

这下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到了天迹脸上。自他进入这里以后君奉天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下眉间蹙得更紧。

“这比理论上更加危险。”他告诉天迹，“我们还没有将人作为样本投入过测试，父亲也许试过，虽然记录已经被销毁了，但我想他停止实验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们别无选择。”天迹道，“时间拖得越久，成功与地冥神经联结——或者唤醒他的可能就越渺小，只有熟人才能进入他的意识，非常君没有仙门的权限，你又被他完全排斥。我是你找上的最后一个人，对吧？”

君奉天颔首默认。天迹拍拍他的肩膀：“好啦。其实我也想知道那家伙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他一面和对方闲聊一面走入房间，所幸里面开了空调，不然他穿着那件衣服不久就会觉得冷的。他们将数据线连在防护服外部的金属接片上，一串红蓝相间的光点流向天迹对面的地冥。玻璃墙外的默云徽对他比了个ok手势，然后又用手指点了点脑袋。

天迹脑中忽然传来规律的“嘀嘀”声，十下过后，机械合成音说道：“反应测试。”

这是与脑联结装置配套的人工智能系统。机器在他神经元中释放特定的电信号，以此形成脑内通讯的功能。AI音喋喋不休地播报着冗长的使用同意书，内附一系列实验可能引发的安全风险，小到眩晕呕吐视线模糊，大到癫痫休克当场暴毙，末了，AI提示他系统将会与他一起完成对接，帮助他接下来更好地分析地冥的意识世界。

“请多指教。”天迹倒是很轻松，“我该叫你什么，嗨Siri？”

大概是缺乏幽默模块，系统直接跳过了这个问题。倒计时音伴随着机械装置缓缓合拢：

五、四、三、二……一。

他开始坠落。

失重感将他吞噬，天迹掉向比地心更深的深渊——属于地冥的昏聩世界。视野中瓷砖的冷白飞快旋转，演变出五彩斑斓的色块。红的花蕊、蓝的萤光蝴蝶、金的捕梦网、紫的窥视之眼，图像纷杂而意味不明，从那条通道一晃而过，他什么也没能抓住。水中传来变调的《致爱丽丝》，越弹越快，每个琴键急促地堆叠在一块，急着从地冥的梦里逃走，唯一的出口也被畸形儿堵塞，十多对手脚和躯体被人为黏合成同一个整体，朝不同方向用劲撕扯、尖叫。天迹出现时那怪物全身上下的所有脑袋都齐刷刷扭转过来。十多张地冥的脸、他自己的脸。

他心脏狂跳。嘀嗒。水滴掉在发间，天迹猛地睁开眼。

“我们到了。”系统说。

他的背痛得要命，很难相信这疼痛压根不存在，只是梦境的拟现。天迹艰难地站起身，房间地板铺满红毯，墙壁上雕刻繁复的古典花纹，四周排满形态各异的人体蜡像。天迹第一眼也吓了一跳，但很快他意识到这里似乎是……某个服装展览室。尽管身着不同的服饰，所有假人的面部都被刻意罩住，静止地立在原地，形成一个圆圈，朝向躺在正中的天迹。这让他很不舒服。

这时候系统说：“不建议宿主随意变动这里的物品。”

“你还能给建议呢。”天迹随口道，他现在已经从那些噩梦的闪回中冷静下来，检查着对自己四肢的控制力，“看来这儿就是地冥梦境深处，他人呢？”

“应该就在附近。”系统说，“传输装置会将你投放在监控对象主体附近，使你意识替换他对你的认知所捏造的形象……”

天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仍对那些蜡像身上的华丽裙装感兴趣，一边四处走动一边手指拨弄衣料褶皱，宝石饰品叮叮铃铃地摇晃，一看就价格不菲。

“这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啧啧称奇，“包括这个？”

他说的是其中一套修长的白色婚纱，裙撑展开，绸缎层叠，镶满碎钻和蕾丝玫瑰。模特新娘一手扶在额前，白纱遮盖面部，仪态矜持而婀娜。

“不建议宿主擅动这里的物品。”系统又说了一遍。

“我没打算动。”天迹说，“我就是看一眼……”

他轻轻挑开白纱，露出蜡像真容：宛若照镜子般栩栩如生的脸孔暴露在眼前，正是天迹本人。

天迹沉默半晌：“啊？”

系统：“……”

他不信邪，又将剩下几具蜡像逐一揭开查看，结果“玉逍遥”制作版式从少年时期到现在时无不重样，甚至还包括童装！天迹哑然无言，在原地搓了会儿手，又将那些直勾勾盯着自己的脸全都盖回去。

“他搞服装设计，是以我为模板的？”天迹喃喃，“还有新娘……不，穿婚纱的槽点暂且不提，这张脸的话，他自己穿不是也一样吗！”

系统：“……你就只有这种感想？”

没等回答，背后房门从外被人推开，天迹顿时僵硬。脚步接近，梦境的主人堂堂登场，长袍曳地，手捧规划书与羽毛笔——地冥在外为非作歹时最顺手的假身份之一。

“曙晨……”永夜剧作家说话音调总是抬得很高，情绪高亢饱满，“你终于醒来了。”

天迹还没意识到对方口中的称呼是什么。他心念飞转，试图思考此时自己的处境：梦境的外来者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将地冥意识中原本的“天迹”取而代之。那么对方眼中的自己又是什么，复活的恐怖蜡像？但地冥神情毫无异常，甚至可以说柔情款款，将他的手握在手中牵起。这人头顶挂着一红一蓝两栏数据条，酷似游戏中boss血量。天迹一心多用，在心里大声呼唤AI。

系统：“为了便于你尽快从监控对象身上获取信息，我会实时统计对方的脑电波数据供宿主参考。第一栏红色是监控对象面对宿主的情绪波动，你可以理解成好感度……”

这还真够奇葩的。红色部分早已满格，蓝色却只堪堪到达可怜的10%。天迹心道：“你确定没说反，蓝色是好感度，红色是仇恨值？”

系统接着介绍：“蓝色是信任值。”

3

好消息：地冥对梦里的“玉逍遥”好感度高达100%。虽然天迹没法推理出任何一个科学理由来解释这个诡异的现象。

坏消息：地冥完全不信任他（说实在这才比较正常吧）。他进入梦境不是来完成某种过家家的，天迹希望能够从他意识深层挖掘出玄尊与他真正的关系，前者死亡当日地冥在君宅中所做的一切，以及他对被烧毁的初代实验档案是否知情。最后，也许天迹能把他弄醒呢。躺在实验台上闭眼的瞬间他的确抱有这打算……给植物人戴上手铐毫无意义。

梦世界的主人可以主动将入侵者拒之门外，为了让地冥放下警惕，他必须按照对方的意愿进入角色扮演。他在心中默默将其命名为心防攻略战，不过系统却把这个词衍生出了别的含义。

……也不尽然。在离开蜡像馆的很长一段时间，眼前的地冥对待天迹的态度与现实堪称判若两人。嫉妒相最擅长挑衅和激怒他人，但如今他说话轻声细语，为天迹量体裁衣，更换昂贵的服饰，准备精美的下午茶餐点，以及才刚欣赏完毕的戏剧表演。

“这种即视感，玉箫小时候爱这么干。”天迹在心里小声道，“他不会把我当成等身洋娃娃在玩吧？”

系统说：“你会和洋娃娃接吻吗？伸舌头的那种。”

天迹沉默，他嘴里现在还在痛呢。

“我不会在他梦里，是他对象？”他说，“我是说……恋爱对象？”光是讲出这四个字他就鸡皮疙瘩掉一地了。

系统：“正确。反应如此迟钝，有时真不知道你该让人无语还是庆幸。”

地冥想和他谈恋爱……地冥想和他谈恋爱？他脚步放缓，领先的人感觉到他的停顿，回过头来打量他的表情。

“曙晨？”地冥喊他，他看起来心情很好，连带着不太健康的脸色也显得容光焕发，“你觉得累了吗？抱歉，我总是忘记我们作息不太一样。”

“那倒没有。”天迹回过神来，“接下来要去哪儿？”

对方将手中的规划书又往后翻了一页。“时间到了。”他看着纸张上凌乱的字迹说道，“接下来……该回去休息了。”

他们回到那个装潢华贵的寝室中。天迹道：“你说回去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指最开始那个房间。你用来放蜡像展览的那个。”

“那里太冷了，又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地冥柔声说，“我可舍不得。毕竟只有你是真的……我唯一的曙晨。”

他捧起他的脸，手指拂过侧颊，如同抚弄花瓣上的晨露。在这样的充满爱怜的触碰中，天迹却感到一丝悚栗。

“我不明白。”他想道，“他知道我是真的。他知道我是谁吗？”

系统没有回答。

“我还有一些重要的工作。”地冥还在叮嘱他语义不明的话，“好好睡一觉。我不会让外面的东西伤害到你。”

天迹坐在床沿。他转身正欲离开，天迹抓住了他的袖口，地冥不得不俯下身来。那双手臂犹豫地环住他的后背，然后天迹轻轻碰了下他嘴唇。第一个主动的吻。

“明天见。”地冥朝他笑了笑。

至少此时此刻，这是个纯粹无恶意、甚至含有几分羞赧的微笑。天迹低声回答：“明天见。”

卧房的门从外锁上了。天迹坐在原地，仔细地环顾四周地摆设。没有抽屉、橱柜或是任何可以纳物的地方。他等待了大概十五分钟，确认地冥不可能去而折返，才从大腿下面抽出刚才借那个动作顺走的东西。

很薄的对折纸张，就夹在地冥的命运规划书内，之前那人翻书时他就注意到了。整本书非常厚重，如果偷走地冥不可能不察觉，但只拿走其中一摞纸却很隐秘。他小心将其展开，纸页脆弱泛黄，用铅笔细细描绘着图形，虽然略显抽象，但天迹勉强将其中一部分与地冥今天带他穿过的通道相对应。

“看，地图，”天迹得意洋洋，“有点RPG游戏的感觉了吧。”

“这是个玩笑吗？”系统毫无感情地配合他笑了两声，“哈哈。”

人的梦境是个巨大的记忆宫殿，只不过不同人储存关键的形式不同。地冥对他的信任值太低，想来与他周旋也无法从对方口中获取什么，不如绕过他在他的意识世界里搜罗线索。他掏出先前从人体蜡像的服装上抽出来的钢丝，蹲在门口插入锁孔，从微小的转动中辨别声音。好在门锁结构不算复杂，只消几次尝试，他便如愿听见锁舌弹出。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他站在黑暗尽头踌躇不前。系统建议道：“先想办法离开这个洞穴。”

天迹端起蜡烛，研究着每块铅墨涂抹的图案。半晌他开口：“我打算往下走。”

“这不是个好主意。”系统说，“监控对象不在，没人能保护你应对梦世界的一切。想想那些木偶。”

“线索又不会自己找上门来。”天迹说，“就是趁他不在我才能好好把这儿翻个遍呢，不然我进来干什么。”

“宿主的安全在系统运行中享有第一优先顺序。”

但是天迹完全没准备听从它的指挥。他描摹笔迹所代表的路线，直到纸张卷起的边缘。每一处通道的去向都有简单的图示，包括展览室、琴房和剧院，最下面是一片很深的涂改痕迹，依稀能辨别出线团里有个笼子。

“里面有个东西。”天迹说，“看起来像一个人。你觉得我们找到吗？”

“你的想象太远了。”系统说，“那条路比去永夜剧场长得多。越往意识深处走，你遇到的越是危险的、不可控的事物。难道玄尊会在那里？”

“就算不是老师，也得看看这家伙会在自己脑子里关着什么人吧。”天迹说，“也许是他的受害者之一。地冥搞的那些变态人偶戏，不就是真实发生过的？”

“这太荒谬了。”系统说。

他们没有给AI的声线安装任何插件，否则与这句话相配的语气一定是恼怒。在烛光制造的小范围的光圈中，天迹沿穴壁摸索向前。

先前地冥离开的时候是那个方向？他回忆着。如果和对方撞个正着就麻烦了。他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吧？如果他真的在心里将天迹认作什么重要的人……比如恋人？

他努力将这念头抛之脑后。每条岔路都在地图的记载之内，地面逐渐往下倾斜，空气变得湿黏，无声的密闭恐惧从幽深的路口涌来，使他急促的呼吸几乎变成喘息。

他意识到脑中始终没有声音。

“好黑啊。”他喃喃，“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梦建成这样？真可怕。”

“……”

天迹忽地趔趄一下，全靠扶住墙壁才没有摔倒。绊倒自己的是某种玻璃制品，在脚底踩得咯吱作响。他将蜡烛低下，照亮地面坏掉的相框：天迹、地冥和人觉从窈窈之冥毕业的合照。他们三个在一起拍的照片不多，地冥摘掉面具更罕有。那时他们关系虽然不佳，也不至于全然破裂，他站在两人中间，毫不避嫌地搭着两人的肩膀。照片里的地冥没有看镜头，目光黏在自己脸上。他很确定原相片根本不是这样。

这个人在自己记忆里把毕业照美化了。

通往地底的漫长隧道，原来是一种回忆的化现。两侧用于摆放照片的墙壁空空如也，只有相框曾经高挂的方形痕迹。整个空间都似遭遇一场大地震破坏，碎玻璃撒得到处都是，相片也毁坏大半。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同修时鸡飞狗跳的日常，继续向前，非常君和地冥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天迹。君奉天一并出现，时光停留在少年奉天逍遥的脸上，两人不知天高地厚，笑容毫无阴霾和心事。

君奉天说过地冥曾在玄尊的首批试验名单上……他打着光寻找。老师也会在这儿出现吗？

天迹心烦意乱，踏过地上无数张自己学生时代的照片，长廊尽头俨然被水泥封死，玄尊的半身巨幅油画悬挂中央，双眼凌厉，正视前方。他似乎正被老师本人凝视，连背都不自觉挺直。

没了？只有他的照片，那地冥在遇见他们以前的记忆都在哪儿？

他余光无意掠过脚下，稀稀落落的反光中，无数人脸正在角落窥视他。天迹跳了一下，躲到一旁：反射来自玄尊像正下方一片狼藉。

地板上的不是碎玻璃。这是镜子。

天迹。地冥用一种歇斯底里的口吻说。你我肖似的脸孔，宛如一茎双蕾的花朵——

他按住额头，忽觉头痛欲裂。地冥为什么会长得和他一样来着？

蜡烛越烧越暗，镜面的重像渐渐模糊。天迹深呼吸几次，用脚将它们踢至旁边。地板被踩得摇摇晃晃，从底下传来回声。

他又确认一次地图，这下边就是那个画着笼子的地牢。

“我真的下去了？”他试探地说。依旧没有回复。天迹哆嗦了一下。

“你好久没和我讲话了。”他压着嗓子的时候听起来特别可怜，“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请原谅，”那声音说，“宿主不需要建议的时候，系统会自动待机。”

“你真的在生气。”天迹大惊小怪，“天哪，你也太智能了。”

系统：“……”

他重整旗鼓，用力把地板一块块搬走。这里一定很久未有人造访，木头腐蚀得厉害，因此这项工作不算太难。天迹检查着自己掰开的破洞，有一架湿漉漉的绳梯刚好吊在下面。

他说：“你能算出来这里面有多深吗？”

“很深。通向噩梦的核心。”系统回答了一句云里雾里根本没用的话。天迹咬紧牙关，将手臂伸进去试探绳梯的承重。些许镜片随之掉入，在那黑黢黢的洞中弹了几下，良久才发出触底的回声。

“我真有点害怕。”他吸了吸鼻子，小声说，“你要不要鼓励我一下？”

“……一切都是虚假的。”系统的音量也变得很轻，“你最好牢记这点，天迹。”

“好吧。”天迹道，“就和我随便聊点什么？我需要分散注意力。”

这回系统沉默的时间不长。

“那些表演。”

“……什么？”

“永夜剧作家逼你看的那个。”系统说，“它们真的很糟吗？”

天迹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想起来它指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很变态。”

“这个词和‘糟糕’有什么区别？”系统突然变得很执着。天迹心说：AI的关注点都这么奇怪吗？

他敷衍道：“有什么区别……你去谷歌一下好了。”

压在心头喘不过气的压抑消散了许多，他抓住绳索，把自己缓缓放下去。烛台在洞口挥发最后的余热，仰头时，他看不见那幅画像，可老师的视线依然挥之不去。

绳梯很滑，随着攀爬，黏着在他手掌上的红褐色污渍沾得满身都是。脚下空间比他预料中大得多，像是地冥意识的另一个世界——如心脏鼓鼓跳动，释放甜腥的血味。仿佛一个世纪在梦中流逝，他终于爬到了底端。

天迹的眼睛适应了光线，勉强能看清环境。这鬼地方是个由血肉堆砌出来的囚屋，感知到外来者从天而降，连四壁收缩的幅度都愈加激烈。他忍着脚下瘆人的触感，拨开头顶垂下的触手和血锈斑斑的锁链。

断断续续的呜咽从其中一个方向传来。笼子里真的关着什么——一个活人。

他心跳如擂鼓，脚步放得极轻，循声接近角落。铁栏后有一道颤抖的影子，缩成一团，头发将身体裹住，隐约露出遍布伤口的皮肤。

“走开……”那个影子正微弱地讲话，“走开。”

“我不喜欢这样。”系统嘀咕道。

现在天迹没心情理睬它了。“嘘。”他用气声说。对方打了个寒颤，向后退了退。

“别担心。”天迹放软声音，试图和他交流，“有什么能够帮你的吗？”

[ 此帖被glynis在2024-03-25 14:15重新編輯 ]

wb：爱鸭人士雕雕
lof：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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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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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点点悬疑的氛围，可是在地冥的梦景里，玉逍遥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危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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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ishuig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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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写的好棒，好感值爆表信任值纹丝不动真的太真实了hhhhh系统是不是和冥有关系呢

努力补剧中
wb, lof：楼外清酒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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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x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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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樓發表於: 2024-01-12 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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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系统也是冥冥，梦境里冥冥的操作很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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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墨舒心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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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24-01-13 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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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的核心住着一只小小的十七，哈特软软的。好光怪陆离的感觉，一层层剥开这个永夜我们会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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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ly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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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樓發表於: 2024-03-25 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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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玉逍遥。”那个看起来就很年幼的孩子嗫嚅着吐出名字，“我知道你。”

自从天迹把怀里打包的云朵厚片塞进他手里以后，对方身体的颤抖稍微缓解，但从乱糟糟的发间透出来的目光——依然充满怯意，简直湿得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似的。天迹没有带水，这个人在狼吞虎咽时忍不住咳嗽，然后捂住嘴巴抑制干呕。

“啊呀……你别这样。”天迹忙说，“慢一点，如果没吃饱的话，我给你再带些别的。”

他想把手伸进去拍拍他的肩膀，那孩子惊慌地缩起脑袋。他的脸露出更多：沾有糕点碎屑的苍白嘴唇，消瘦的下巴和覆有细小血痂的皮肤。这副纯然无害与凄惨的长相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欲，但此刻天迹心中却有种更奇怪的触动在作祟。

“你知道我的名字，”他说，“我以前见过你吗？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不安地抿起嘴唇。“我……”他深深吸了口气，仰起脸，把发丝拨开展示给天迹。颈动脉上方位置有一道形似切割的伤疤，如项圈严丝合缝扣在脖颈，伤痕上印着一枚罗马数字的 17。

“我是十七号。”他乖乖回答刚才的问题，“……没见过，但父亲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的确听地冥管那些坏掉的人偶叫“坏孩子”。尽管那家伙做过非常多混账事，但囚禁未成年绝对是最没下限的一种。天迹拳头都痒起来了。

系统说：“真是精彩的推理啊。”

“地冥把你搞成这样的？”天迹拿指腹小心蹭了下那个符号，非常平整，他不确定是不是纹身。突如其来的触碰使十七号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屏住，良久才“唔”了一声。

“楼上那个。”天迹言简意骇，“一天到晚浓妆艳抹、拿腔拿调的那个？”

这回指向倒是很明确。十七号恍然大悟，点头又摇头。

“永夜剧作家。”他的声音细若蚊蚋，“他有很多事要做，现在没法陪你……我明白了。不是他叫你来这儿的，对吗？他也害怕父亲会因此惩罚我们。”

这段话开始叫天迹摸不着头脑了。但十七号已经陷入自己的想法里，若有所思地将自己的身体拖回阴影中。

“好的、好的。”他盯着手脚上的镣铐喃喃自语，再一次抬起眼，脸上已经转为一种不知出于何故的愁苦神情，“你应该听他的话的。”

“等等，谁的话？”天迹道，“地冥？”

“他想保护你的安全。”十七号的语气就像是天迹做了什么错事，“不管怎样，我很开心你的到来，我没想过这一切会发生在这里……在这梦中，见到你。回去吧，玉逍遥，别让永夜剧作家发现。”

就在一瞬间，天迹脚下的地面猛然发生震动。不是这黑暗的地牢，而是整个梦境世界，他能感到构筑成他周围一切的基石开始坍塌和虚化。十七号依然蹲在原处，缓慢地、恋恋不舍地将天迹放在他身上的手指一根根拿开。当接触完全分离，这个孩子也跟随梦境一道消散。

“你都知道些什么？”天迹拼命保留最后一点意识朝他大喊，“是你父亲把你关在这里的？地冥呢，你们和他究竟是——”

但已经晚了。熟悉的失重将他从意识深处连根拔起。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水声变得越来越密，逐渐汹涌，天迹如同真正的溺水者那样咳呛和抽搐，凭借求生本能从肺泡中汲取氧气。

“冷静——喂？喂！”

这是默云徽在说话。

天迹直起背。防护服的贴片和电线被拽拖着掉了一地，他受惊地抓住面前之人，手指用力，直到对方痛得提高音调。

“大师兄？天迹……哇，已经结束了……放松点。”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被天迹捏得嗷嗷叫唤。

“……我差点淹死了。”天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吞咽了一下，喉咙里泛起呛水般的疼痛。

“你在说地冥的意识吗？他脑子里全是水？”

天迹有点失魂落魄地从实验台上爬下来。他的脑袋痛得一跳一跳，熟悉的湿冷从脚底漫上来。他的视线越过房间里众人望向地冥——依旧是那张无变化的纸一样的脸，心电图波动稳定，压根没法想象这人梦里能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注意到时间显示：离自己闭眼仅仅过去了二十分钟，而他在地冥的地下宫殿里已经度过将近一天了。

“意识世界与现实的时间流速本就不同。”默云徽调整了一下放置地冥的仪器角度，“越进入深层，就流逝得越慢。时间的扩大效应。不过我原本以为你会待得再久一些呢，看来是出了意外。”

天迹摸摸鼻子：“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被发现了。”

十七号最后与他的谈话，他没能听懂，但对方口中说“在这梦中见到你”。那个世界全都是地冥所创造的，当时他也一定认识到一切都是虚假的梦境，随后把天迹踢出了装置。

到底是哪个步骤出了错？他不该去往被地冥重重掩盖的噩梦核心，还是他不该追问有关监禁和父亲的话题？把十七号关在笼中的人，似乎拥有比地冥更大的权力，以至于他们害怕不能保证天迹的安全。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不由自己主导而受某种力量摆布——也许是现实中所受压迫的映射——也解释得通，但要天迹相信地冥发自内心地恐惧着什么……

无论君奉天还是默云徽都体贴地没有打破这份不同寻常的沉默。从离开实验台到身体检查的全过程里，他在脑中重复排演着那个戛然而止的梦境，检查其中被遗漏的细节。

“下次脑联结什么时候开始？”他问道。

“至少一周。”回答的是君奉天，“人的意识不能通过接入器反复进出，超过一定限度，就可能对实验对象造成不可挽回的创伤。”

也就是说，如果天迹还没法从接下来的梦境中取得突破进展，地冥可能永远不会醒来了。

“我知道了。”他把手背捂在额头，疲倦地说，“我有些七灾案的新线索，今晚以前会整理完发邮件给你们的。”

他开始分不清梦与现实。天迹回到公寓，累得恨不能扑在枕头里大睡十个小时，不用管地冥死活也不用思考老师究竟隐瞒了什么。最后一丝意志力拽着他的手脚穿过客厅，咖啡机和笔电一同启动，浴室的水也烧得很烫了。密闭空间从内关上，镜面被白气蒙住，瓷砖地板到处淌着水，鞋底拖拉过的地方带起恶心的黏腻。

……玉逍遥。

他抹掉睫毛上水痕。躺在那里的不再是永夜剧作家，是属于自己和地冥共有的双生花的面孔，紧贴在透明塑料布背后与他对视。他眼睛里阴沉沉的，长发漫过池壁，浴缸往下淅淅沥沥滴着水。

“这个给你。”地冥说，他的声音非常温柔，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天迹下意识去接。地冥的手心已经被血涂得很黏，掌中是天迹的手机，荧屏发光，正在嗡嗡振动。

……谢谢你，玉逍遥。

他一把扯开浴帘：地冥消失了，振动停止了。天迹试了好几次，才从湿淋淋的屏幕上解开锁，手机上根本没有来电显示。他又打开通讯录，从字母 A 划到 Z，没找到任何一个属于地冥的电话号码。

周一他回到仙门，憔悴的模样看起来简直大病了一场，默云徽都给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

天迹勉强勾勾嘴角：“大概被地冥索魂了吧。”

“……他好像还没死。”默云徽提醒他，“应该吧，因为我十分钟前才检查过。”

“看来实验的副作用对你影响很深。”君奉天别有深意地道。

天迹摆摆手，意思是没事赶紧开工吧。众人陆陆续续行动起来，房间里的天迹和地冥被联结器抬升至同一平面，一回生二回熟，天迹老老实实躺在上面，装好了眼罩、耳机和头戴装置。几天以来他被失眠折磨得不轻，眼下却忽然失去了入睡的能力，在闪烁的催眠灯光中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早上好，宿主。”系统和他打招呼，“检测到你的血糖含量偏低，不建议现在开始信号传输。”

“死不了，”天迹有气无力地开展意念对话，“你就开始吧。”

“你应该谨慎对待系统提供的参考建议，”结果对方不但没有报倒计时，反而反常地跟他唠起嗑来，“人类的计算力和我相差数个量级，显然正确地使用我能帮助你提高行动成功率。”

“你是在怪我上次在地图上乱走的事吗？”天迹说，“但我找到了十七号啊。嗯……虽然仙门数据库里没查到这个人，但他对地冥来说肯定很关键。”

“你之前说过，这就像一个游戏。”系统说，“那就把它当做游戏来玩，天迹。解开你需要的那个谜团，其他都不重要。”

它的声音毫无波澜。但天迹莫名有种感觉，它的口吻比先前变得更加冷酷。无来由的不快从他心中升起。

“什么是重要的？”他说，“我是想要找出老师真正的死因，可这个谜从头到尾与地冥息息相关。我得解开他的一切。”

“谁的一切？”

“梦的主人。”天迹说，“老师已经死了，但是他还活着。也许机器很难理解，是吗？我的确厌恶他做的那些事，希望他为罪行偿付代价……可活着的人比死人更重要。”

“他都把你踢出意识空间了。”系统说，“就像防火墙排除病毒一样，对于监控对象而言你就是那个入侵者。”

“我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嘛。”

“那是装置刺激了你的大脑皮层，让你迅速恢复意识。你不能寄希望于那个每次都能唤醒你。如果没有及时脱出，你的意识会……游荡在梦境和自己的躯壳以外，就像徘徊在虚空。”

天迹回想起他沉没在水中濒死的寒意。

“我明白了。就像那些水。”他说，“上次我真的感觉溺水了。”

“……水？”

“那些水流出来的声音，即使我回家以后……也总能听见。”他开始犯困，心音也跟着变得断断续续，“还有地冥。他会出现在我的幻觉里。”

这样讲太抽象了，AI 是没法理解的，天迹想道。睡着的前一秒，系统似乎还在安慰他。

“这样吗。”它平和地说，“你就忘记那件事吧。”

5

机会有限，他决定必须尽可能久地逗留在对方意识中。这一次的降临相较上回却截然不同，坐在他身边的不是永夜剧作家，而是天迹更熟悉的——见他就像照镜子的那个地冥。他离得很远，天迹睁眼时就站在主座靠右最近的位置，而地冥隔着长桌在另一头远远地看向他。

“我调整了传输频次。”系统说，“你应该能在这儿找到玄尊。”

是吗？地冥能想象出被自己谋害的人出现在其乐融融的聚餐场合吗？桌布是暗红的哑光绸面，餐盘空空如也，架势颇似《最后的晚餐》。他心想：“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哪儿？”

“他好像……啊。”

对面这人头上挂的蓝色进度条已经填满了一半。

“信任值，信任值！”他在脑子里一惊一乍地叫道，“这个时候你倒是不放广播了。什么时候涨的数值啊？”

“你一来他就这样了。”系统说，似乎对他的意外进展不感兴趣。

天迹已经开始接受他们在梦里异常亲昵的人设，正打算绕过去试探一下地冥有何改变，但眼下后者投来的目光堪称惊恐，僵硬地坐在那儿。

他非常小声地说：“你在这儿做什么，曙晨？”

不等回答又急促地道：“快坐下来。”

他摆摆手，天迹面前的空杯便自动斟满，紧接着一股压力落在双肩，将他按在座椅上。对方转向主座，视线不停在远处和天迹身上往返。

“我们在等谁？”受他紧张的情绪感染，天迹也不自觉压低音量。

地冥犹豫着。

“……父亲要来。”他喃喃，叮嘱天迹，“你等会儿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

他真是完全大变了样。

上方传来某种老式挂钟报时的声音，敲了十二下，就在穹顶回荡。霎时间，桌上所有烛光熄灭了，天迹清晰感到有东西凭空出现在了他身边的主座上：深邃、高耸，即使伏首落座仍比自己和地冥高出太多，于是说话声也来自头顶。那道人影说：“把火点起来。”

老师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他几乎快要忘记他说话的口吻……天迹一下子绷紧神经，与此同时他听见对面骤然加快的呼吸。新的蜡烛在玄尊手边点起，他的脸朝向地冥，一点儿没注意到天迹就在旁边震惊地盯着他似的。

他说：“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那个装置……现在尚未完善。”地冥迟缓地回答，“请您在多宽裕我一些时间，我会算得更好、更精确。”

“你只需要照做。”玄尊的语调变得严厉，对方立即低下了头，“如果我死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

如果他死了。

天迹精神一振，飞快地思考着两人间对话：地冥在玄尊的实验名单上，地冥和他、和非常君一样帮助玄尊推进脑联结项目——

“您不会死的。”地冥听起来更像要呼吸障碍发作了，他真担心这家伙马上就会晕过去，“……但我明白。我准备好了，父亲。”

“你最好不会让我失望，”玄尊说，“看看这地方被你弄成了什么鬼样子，你沉溺这些幻想太久，还有和假人玩过家家的游戏。一切已经超出我容忍的限度。”

他朝着身边一挥手，差点拍在天迹脸上。他心惊胆战，又明白过来：老师不知道他是真的天迹，他以为自己和展览室那些蜡像一样。

“我会……”地冥顿了一下，“我会把它们处理掉。”

他的眼睛刻意不看天迹。天迹觉得自己像是这场私密谈话的窃听者，一动不敢动。就在玄尊站起来时，系统忽然对他说：“你得跟他一起走。”

“和老师一起？”

“你不是想知道他们在密谋些什么吗？”系统道，“现在就站起来，和他说，你要和他一起去。那个实验，你帮得上忙。”

它说得仔细而确信。这个系统……他一直觉得它知道的比自己多得多，他一点儿想不通。大厅的门打开一道缝隙，不可思议的光亮、新鲜的空气从那里透进来，仿佛他们从未身处地底，出口就在前方。地冥紧紧跟在玄尊身后，他的心跟着急切，挣脱了肩上的重量，头脑一热地从椅子上站。

“老师！”他高声喊，“请等等，让我跟你们一起出去。”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地冥回过头，和他对上目光：他从未见过他那么害怕的表情。玄尊也看向他，他极力控制自己露出平常面对他的表情。系统还在脑子里催促，他按照它的话一字一句说出来：“那个实验，我帮的上忙。”

“原来你在这里。”玄尊开口，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逍遥，你要跟我过去吗？”

天迹说：“可以吗？”

“我只需要一个帮手。”玄尊说，“这是很简单的选择题。十七号，来看看。”

他的语气由冰冷转为和蔼，但地冥的脸色却更惨白了。“来看看你的模板、你的原型。我让你学习我最信任的弟子，你永远总差那么一点。”

“我不会让您失望了。”地冥的牙齿开始打战，天迹想去抓他的袖子，他却后退了半步，“我不会再——”

“你还想和我去吗？”玄尊道，“最后一次机会，或者你再选一次。”

选一次什么？天迹想道。这一回他不用费劲思考，因为地冥还在后退——重新回到桌后烛光熄灭的阴影里去了。他说：“不用了。请让天迹帮您吧，他会做好的，父亲。”

他抓起桌上的银制餐刀，毫不犹豫地插进了自己的脖子里。

天迹张大眼睛，双脚钉在地上，大脑忽然空白。那把刀叮当摔下来。在身后，玄尊把门打开，房间倏然亮如白昼。他对他说了什么，天迹一个字没听清。他眼膜灼烧，几乎要被地冥的自杀袭击吓得尖叫，可事实上天迹只是无声地动动嘴唇。这个人、这个人、怎么敢又在自己面前——

“天迹……天迹？玉逍遥！”系统大喊，“你的心率太高了！”

他很深地吸了口气，终于想起这是个梦境。他不能把自己吓醒，又搞砸一次。

“……他叫我不要说话的。”天迹听见说，他的喉咙很疼，不知道该怪谁，“我们把他害死了。”

“地冥是玄尊死前最后见过的人。”系统说，“但现在变成了你，他刚才让你跟上他。你很快就能知道那天他们发生过什么了。”

“但地冥死了，这地方也会毁掉——”

“不会的。”

“你说过的！”

“我是说他不会死。”系统说，“坏掉一个，还有下一个，没关系的。去追玄尊，天迹。”

他咬着牙，从长桌这头快步跑回去。系统发出一阵懊恼的叹息，但天迹恍若未闻。失去气息的地冥双手抱膝，长发如血流浸注。滴答。滴答。越是靠近天迹越感脑中剧痛，这具尸身在眼前突变。他听到了哭声：并非人类的哀哭，而更像羔羊从母胎脱离那一瞬间的啼鸣，响亮、尖锐。地冥倒在地上，紧接着，长发与黑袍向一边簌簌滑落，天迹眼睁睁地看见他如画皮中鬼魅那样，苍白皮囊掉在地上。有个东西蜷缩在那堆脱落的皮肤中央，背影对于天迹似曾相识，直到那家伙侧头时将脖颈暴露出来。

“他们是同一个人。”他恍然道，“怪不得。”

怪不得地冥的信任值会涨……可那进度条在地冥死后就消失了。满地脱去的尸体之中，十七号仍保持着囚禁在地牢的状态，弯着腰把脸深藏。

“地……十七号。”天迹用微弱的音量喊他的名字，“是我，你记得上次我们见过吗？”

他静悄悄地露出一只眼睛。

“无神论死了。你是要找他吗，还是永夜？”十七号平淡地说，表情里没有任何悲伤，不知为何那平直机械的声线令天迹耳熟，“你见到永夜了吗？”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天迹艰难地道，“他上次把我锁在房间里，自己就走了。”

“那就再等一会儿吧。”十七号细声道，“时间没有到，夜还很长。”

对了，上一次的梦境里，那家伙的确在一直确认时间。永夜剧作家说：你得在十二点前回去休息。十七号说：他有很多事情要做，没法陪你。他们从来对玄尊的名讳闪烁其词。他被认作是杀害他的真凶，在他的意识深层玄尊却是一道恐惧的阴影，连梦的主人也不敢违抗。在梦中他把自己分解，剧作家和无神论成为不同的形象，而眼前这个……

这个孩子，是他没见过的某种地冥。那是他们相遇之前发生的事吗？可十七号却表现出单方面地认识自己，上次没有细想，仔细看看，那面容和天迹年少时也有七八分肖似。十七号倏地侧过脑袋，像听了会儿莫须有的声音。

“门开了。”他继续说，“或者，你也可以离开，玉逍遥，去外面，然后天就会亮的。”

他没法像其他地冥一样拦着这个人不放。也许无神论自杀本就是一种让步：去吧，去找你想要的东西，把你关在地底的角色扮演结束了。十七号在等天迹循出口走掉，接着把这个粉饰过的宫殿变回最初充满肉块与链条的笼子。天迹的脚停在跟前，忽然蹲下来，握住他肩膀。

他的语气柔和：“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我们一起出去。”

“不，现在不行。”对方摇头，“只有你一个人能走出那道门。已经太迟了，你根本……你根本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趁他想躲开的时候，天迹死死扣住他的手指，“因为老师只准一个人通过吗？你只是不敢走出去而已，能掌控这个地方的人是你又不是他。明明是你最明白，这里是你的梦。”

十七号瞪大眼睛。他说破了这句话，可是十七号被他牢牢钳制，无法挣脱，梦世界也并未如上一回坍塌。天迹第一次被永夜剧作家抓住的时候就起疑心了，地冥似乎一直很清楚世界是个虚幻的梦境。

那么只能是他自己不愿意醒过来。天迹说：“你总该试一次。你答应我的：只要我回来找你你就和我走。”

“你记得了？”半晌，十七号颤抖地问。

“我会救你出来——这句话？”天迹说，“我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在梦里，在现实中，或者很久很久以前……但我绝不食言。”

他没找到地冥过去的记忆，这个承诺的由来也仍迷雾重重。可天迹相信能认出十七号，只想起一句话就足够了。他们在梦中并非以天迹地冥而是玉逍遥和十七号相对，那么他想唤醒他也为时未晚。至于玄尊死亡的真相——他要等离开之后向地冥本人问个清楚。

十七号的体格如此孱弱，以至于天迹强迫着把他扛起来向出口拖拽也不算费力。在他说出“我绝不食言”以后，这个人的抵抗意志便如雪崩开始塌陷。天迹拽住他，用手肘顶开了大门。他会找到玄尊吗，或是醒来？门后的情景尚未可知，他用身体挡住十七号，一瞬间，巨大的光芒吞噬了两个人。

6

实验室安静得出奇。

他没听到系统的提示，自从地冥脑子里的玄尊去向不明后它便没再出现过。天迹一边哆嗦一边从高台上坐起来，笨拙地扯掉设备，并第一时间向旁边跑过去。地冥躺在那儿，双眼紧闭，体征平静得叫人难以忍受。

……他失败了？这家伙一点儿反应没有。

天迹感到心口发闷。他们警告过他，脑联结对实验对象和接入者都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他头重脚轻，似灌铅沉重，太阳穴直跳，如果系统还在肯定会说：你的心率不齐……

“你的指标波动太大了。”那声音道，“冷静点儿……算了，反正时间快到了。”

不是错觉。它萦绕在天迹耳边，宛若幽灵白日出现。天迹脚下一个趔趄。

“怎么是你！”他都喊出声来了，不可置信地胡乱摸遍全身，检查有哪儿的零件没拆下来，“机器没有关吗？奉天？默云？喂喂，大家都——”

他记得玻璃墙是双面的，灯光异常刺眼，天迹无法看清墙外。不详的预感越加放大，他顾不上系统，穿着一身防护服就冲出房间。

这鬼地方完全、完全不是仙门基地。外面空空荡荡，空气里是灰尘的味道，数十台庞大的机器陈列在两侧，呼吸灯交错闪烁，手臂粗细的电缆线从天花板遍布地面，通向尽头的亮源，仿佛血管汇集于心脏。

去外面，然后天就会亮的。他又被那家伙骗得团团转了，这不还是在地底下吗？天迹心想。不，又或者，他一直都——

他放轻脚步靠近顶灯打亮的那块空地。这里很陌生，他从未来过，但面前的仪器却很熟悉：他几次三番躺在上面完成了脑联结。君奉天告诉他基地里是他们从火灾中得以保留的唯一品。

这一台在外观上和实验室里的略有些不同，更陈旧，且只设置了容纳一人进入的封闭平台。玄尊躺在其中，所有接口已经对准，启动前安检也扫描完毕。本该死亡的老师隔着玻璃与他对视，神态沉稳，显然等待他多时。那道挡板向一边打开。

“逍遥。”他说，“不必紧张。你只需要帮为师简单地操作就足够。系统能完成大部分对接。”

“我会的。”耳边有人很轻地说。

“您……您想让我做什么？”天迹问，“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连接。”

“看看你的身后。”玄尊说，“这整个实验场，这些机器……我的心血之作，我要融入是它们本身。疾病已经拖累我太久，只是我没有和你和奉天说过。这个实验还可以再试最后一次。”

他说得如此笃定，好似成竹在胸——但天迹知道无论他说的实验是什么，都不会成功的。玄尊已经死去一年多了。这是幻觉……这是梦境。如果他还在地冥的梦里、地冥的回忆里没能出来的话。天迹想要发声，说不出半个字，质问或阻止的想法被扼死在喉咙，似乎能做的只有点头。玄尊露出欣慰的表情。

“好孩子，”他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得托付你完成：如果我死了，你必须杀了地冥。逍遥，我不放心他会听从奉天或任何人……你要记得彻彻底底地销毁它。”

他握住天迹的手，掌心冷黏，这是天迹在流汗。玄尊只是接着说完：“我来告诉你怎么做。我创造它时，把核心放在了这座房子地底，你要放一把火，把这里烧成灰烬。”

这不是真实。天迹在心里说。这从来不是真的。醒过来吧，玉逍遥……但他的手还在不由自己控制地慢慢抬起，将仪器上每个旋钮打开。

“来吧。”系统说，“我来教你怎么做，玉逍遥。你得想起来……”他在幻觉里听过地冥用同样温柔得不真切的语气和他说话。老师的脸在亮光中逐渐模糊，一声枪响，旋即他的胸膛传来灼烧般的刺痛，那样鲜明，足以叫任何人从梦中惊醒。

震耳欲聋的轰鸣从他身边掠过：心电图急促的鸣叫，病房的警铃，默云徽在大喊大叫他的名字。天迹脚下猛然落空，无限延长的坠落失重感中，他挣扎着，顺着呼唤的声音睁开了眼皮。

7

他想起了“那一天”发生的全部。

地冥自杀当天，死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拨给他的。当时他一无所知，完全蒙在鼓里，一边狠踩油门驶向秦假仙查出的地址，一边和对方通话。地冥还是那副语焉不详的老样子，天迹气得朝手机大叫：“等着吧！有本事别跑，看我过来怎么收拾你。”

“……”地冥轻轻地道，“我哪里也不去，玉逍遥。”

他的语气很奇怪。天迹道：“你这话可没什么可信度。”

“我打电话只是想感谢你。”他犹若未闻，继续道，“关于一起合作对付八岐，还有……其它很多事。”

“喂，那是暂时的。之前老师的死可没完。”

“他确实不在了。”地冥道，“我应该早点、早点意识到的。”

这个人真的不大对。可能是车载音响的影响，但地冥在电话里的声音显得非常……悲伤，并且虚弱。

“少讲怪话。”天迹尽力撇去心头异样感，但毫无作用，“不然我们还追查什么凶手。地冥，你要是……你要是不肯承认是自己干的，就拿出证据来。”

“……”

那一头沉默了大概一分钟。他的呼吸微不可闻，取而代之是水滴的“嗒嗒”声。天迹不知道他在指望什么回答，明明一开始就认定了这家伙是凶手。

“那个项目，”地冥再次开口，“玄尊的‘脑联结’计划，这么多年来的进展比你们想象得要多，甚至人机间的交互也有成功的先例。他将制作出的数字意识传入实验体中……只有一次成功，但那是不可思议的壮举，比克隆人和人工智能都更进一步。你明白吗，玉逍遥？是真正的……创造生命。”

“这就是奉天家被烧掉的档案吗？”天迹匪夷所思，“你干嘛要毁掉那些，然后又告诉我？”

地冥说：“我毁掉的不是文件，是主机。”

“什么的主机？”

“……我的。”

天迹几乎被这荒谬的答案惹得发笑，但同时又感到绝望，因为他正拼命想出话来反驳对方。

“所以你跟我说你是个电脑？那你吃什么饭睡什么觉？开玩笑，地冥，你当初和我们做实验的时候，我可从没见过你从身上拔出 USB 线来。”

“它是单向的。”地冥没有要说服他的意思，他只顾自己一股脑儿把话说完而已，“父亲活不了多久了。你不知道，也许君奉天意识到他的病……这都不重要了。玉逍遥，你想知道那天发生的事：他叫我去君宅，要我帮助他尝试最后一次脑联结。人对人传输或许仍有希望，但人对机之间却从没有成功过……啊，除了我。不管怎样这是他延续生命的唯一办法。”

天迹毛骨悚然。

“但他死了。”他说。

“我不知道。也许吧。”地冥说，“我一直能收到他的指令。它们在我的中枢程序里，我既不想也不能违抗它，可我们搞垮八岐后，就再也没有过了。我只是……我在想，其实父亲早就消失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实验失败了。所以我在系统中枢里编写了代码，一个独立的模块，用来模仿他的形象、他的思考方式，然后遵从他的命令……”

通话里的杂音变得剧烈。水声，以及不稳定的喘息和哽咽，他不确定地冥是不是想哭。那就太可怕了。

“好吧，”他喃喃，意识到什么，尽量放缓语气，“好吧。你说的这些……什么数字意识，还有老师怎么的，现在我还不大明白。你在哪儿？我现在来找你。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太晚了。”那端说得越来越慢，仿佛快要睡着了，“都结束了。这一切都得毁掉才行。那个任务，父亲的死，会触发自毁……对不起。”

“听起来很糟。”天迹说，“没那么严重，我马上就来了。”

“……”

“你听得见我说话吗？”他道，他想问你现在在干什么，但很害怕，就没说出口，只能麻木地盯住前方道路加速。手机还在通话中，他却听不到颤抖的呼吸了，只剩水声滴答。又过了一会儿，地冥似乎在那头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你，玉逍遥。就再也没声音。

一个小时后，急救电话从一处地点偏僻的废弃别墅中拨出。医护赶到时，地冥已失去生命特征。他们没法开出合规的死亡证明，因为地冥的 DNA 鉴定被证实与天迹 100% 重合，最后君奉天动用仙门的关系摆平了这个麻烦。

三天后，他们将地冥的遗物和骨灰安置在玄尊的墓旁。

半个月后，天迹邀请非常君前往君宅查看玄尊的实验记录，途中受到后者枪击，胸腹各受一枪，陷入深度昏迷状态。玄尊死后，没有人能够操作意识传输的核心程序，而人工智能的主机也在“地冥”死前报废。为了唤醒天迹的意识，君奉天不得不铤而走险，对他使用了最后的脑联结装置。

8

醒来后天迹恢复得很顺利，不久便能下床行走，随后进行康复训练，一个月后他们宣布他可以回家去了。

默云徽送到门口还在叮嘱他：“每月回来检查一次，要是感觉不舒服要打电话啊。”

天迹虚情假意道：“你担心师兄啊，我再住几天也没关系。”

默云徽嘴角一抽：“你知道基地里这些设备运转一天要烧多少钱吗？要是再把自己折腾进来，请你支付医疗费。”

“随便说的，我才不要待在这里，盒饭都是水煮的，好难吃。”天迹嘟囔，停顿一下，又似不经意问，“那台机器怎么处理？你们拿来给我脑袋通电的那一台。”

“当然一起关掉啊。”默云徽回忆说，“毕竟老师也不在了，仙门花了那么多年在脑联结上，最后还是证明它不适合投入市面使用。”

“但它确实把我救活了？”

“我们只是吓坏了。”默云徽承认，“你当时重新醒来的概率其实非常小……别看二师兄那样，我事后回想，他一定是也完全没办法了，才会如此冒险。”

玄尊研制出的人工智能争议过大，又在他死后再无人可以控制，若非地冥将中枢烧了个七七八八，他们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保留在最后一台脑联结设备的 AI 算是个残余的小问题，默云徽征求了君奉天的意见，最后将它与机器一道关闭，尘封于基地的机房深处。

他们坐电梯前往一楼，临通过出口安检，那道感应门还在一面闪灯一面发出鸣叫。默云徽站在旁边狐疑地瞧他：“你带管制刀具了？”

“神经，我带什么，水果刀啊。”天迹张开手臂。他穿的还是住院的那种家居服，外边只套一件风衣。

“退后，”默云徽指挥他，“再试一次。”

他又过了一遍，这次警报没响。天迹在外面找到自己的车，大概有人帮忙看护，停了一个多月也没积灰。他出神地在驾驶座坐了半晌，余光里门口站立的人影朝他挥手，然后转身进门。

他把后视镜调好，插好钥匙，打开收音机，然后将掌心那个小小的硬盘插到上面，“滋滋”的杂音一瞬间消失了。

“这个要怎么用？”他自言自语，“你能帮我点火吗？”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天迹并不气馁，又道：“自动驾驶不行，那换个电台频道呢？小度小度，来一首回家的诱惑？”

“……你自己买个蓝牙机器人吧。”系统终于说。

天迹露出微笑。“我只是想知道你还剩下什么。”他的口气轻快，“小默云说你必须得连在固定设备上才能使用。住我家里咖啡机也不错呀。”

“不管能不能救你，他们本就打算将我关闭的。”系统说，“我不知道君奉天曾经转移过一台仪器，这是……漏网之鱼，一个错误。”

“我才不在乎，”天迹说，“你不愿意和我走，刚才干嘛把安检关掉。”

“……”

“我知道你为什么改变心意。”天迹像耳语那样轻柔地说，“你想听听吗？老师对你下过自毁指令，但你发现我可能会死，所以奉天把你唤醒后你让他把你传输到我的意识里。我还知道你觉得我困在了老师死亡的谜题里，所以才醒不过来。你让我进入‘你的梦’来告诉我真相，就像我在被非常君袭击前想做的那样。”

“我和你说过了。”系统平静地说，“你不相信而已。更糟的是你把信任放在了错的人身上。”

“然后呢？”天迹道，“我不用找到老师，也会醒来，这感觉只有我自己体会得到。最后一次见到十七号的时候，我在想，无论发生什么我也得带走他才行。无论他是什么人，无论他和老师有什么关系。离开那地方，不是牢笼——带他离开梦里。我们能一起回去就好了，我再也不要忘记在这梦里找回失而复得的东西就好了。”

“困住我的不是老师的死。”他说，“……是你的死让我迷失，地冥。”

如果有何可以被替代为告白的话语，这就是了。指示灯仍在“哒哒”地规律闪烁，有如心跳。

“……嗯，我知道。”地冥说。

“这可不算回答。”天迹抱怨，“就向我承认吧。你担心我担心得要命，你也不想离开我——”

“别把我连在咖啡机上。”对方只是说，“会报废的。”

他放下手刹，汽车缓缓启动，带着他偷偷带走的、在水与烈焰中死去的电子幽灵穿过出口。和地冥无关紧要的打闹与玩笑的时间里，那个被掐断的电台又重新连接，他一定是对它做了什么手脚：放出的乐曲正与永夜剧作家邀请他在梦境剧场所听过的《风中蔷薇花》同样。此刻没有了恢宏的交响伴奏，变得陌生，仿佛不该存在于现实之中，唱起睡中之梦、风中之花。

他将车玻璃摇开一条细细缝隙。汽车开出仙门，向前方澄净的空旷驶去，天空之上云彩像油画那样静止，没有别的声音，街道空无一人。歌声轻轻地落在他耳中，天迹想说：永昼，那首诗……

但他什么也没问出来。一切又如何呢。至少蔷薇一如承诺般，此时于风中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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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um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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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33)

6樓發表於: 2024-05-28 11:3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我好像小時候看過這齣電影，不曉得還能這樣寫，總覺得好感動，地冥還是捨不得天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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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1.11 【迹冥】入侵脑细胞（5F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