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8.20 妖 9F 卷二菩提【蓮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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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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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10-08-13 1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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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0 妖 9F 卷二菩提【蓮善】完

妖

卷一蔢荷【蒼翠】

蒼知道，那一刻，自己心裡種下了魔障。

青色漫長的髮絲順著手臂落下來，種出大片大片的竹色的花，水一樣的滑，美人榻上錦緞層層疊疊，一支香，點了妖嬈的煙，蔓延懶軟的毒。
他閉著眼，緩慢的進入身下柔軟的身體，記憶裡素淨的臉，被情欲染上燦爛的雲霞。
小翠……
他輕輕的喊他，翠山行氤氳的眼睛裡，倒映著他同樣赤裸的影子。

第一次見到翠山行的時候，道觀裡正在執行法事，一群人穿著複雜而老舊的衣服在神像前念念有詞，蒼是大弟子，本該是他主持的法會，卻因為前一日不慎染了風寒，不得不在一旁休息，經文術法學的極好的蒼眯著眼看著所有人虔誠的唱著經文，金盆裡燃燒了一張一張的黃紙，上面有香客看不懂的圖案，他百無聊賴，走過隱秘的後門出去透一口氣。
院子裡種了幾棵開著花的杏樹，春日將過，花朵早已凋落，殘留幾朵掛在枝頭，鬱鬱寡歡將要睡去的模樣。
樹下的小石桌上放著幾盤糕點，用漆木雕紋的小盒子裝著，下四上一，擺出整齊的形狀。
大概是哪個香客特地給道觀帶了來的，蒼想。
這也非是第一次，道士們學了一身本事，總要下山去解決這樣那樣的問題，時常也會有人帶著致謝的東西上來，有些太過貴重，自然是退了回去，有些婉拒不過，只得留下一些小小吃食。

糕點的香氣慢慢的順著空氣爬上來，清淡的籠了一袖子的綠茶味道。
他卻沒有伸手拈起一塊來嘗嘗，儘管那些小塊的酥餅看上去非常誘人，風聲撩起了稍遠處的竹林，然後他看到了一個人，提著一隻同樣花紋的漆木食盒，正沿著竹子旁的山道走下來。
碧色的長髮，深靛的衣袖用淡白滾邊。來人低著頭，竹葉落下來，穿過他的眉梢眼角，又被風卷起來送到了遠方。
而這個人顯然沒有注意到他，蒼也沒有出聲，直到走到樹下抬頭的時候，才發現石桌旁站著的蒼。
猝不及防的綠色撞進波平無痕的褐色裡，驚訝的表情卻不過一秒便過。
蒼思索了一會兒，才問出了一個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失禮的問題，“這都是你做的？”
那人怔了怔，原本的拘謹因為這個問題而化解不少，嘴角輕輕勾了起來，露出溫柔而平和的笑容，然後點了點頭。

一會兒之後蒼就知道了，這是雲遊各處的師父路過江南小鎮時新收的弟子，名喚翠山行，因家中人先後亡故，無所去處，正好被他老人家看到，於是帶上了山。
蒼對自己對了一個師弟的事實不置可否，翠山行在一眾道士面前靦腆出聲，聲音有如年少時的蒼那樣清清淡淡，卻又截然不同的溫緩。
翠山行照例住在東面房舍，隔壁是蒼的居所，他們是唯二的大道長弟子，翠山行入門晚，性格謙和，逢人也是恭敬有加，尤其對蒼，大道長沒有太多時間照顧小弟子，一應瑣事都交給了蒼。
而除卻那些經文上的不解之處，翠山行幾乎沒有什麼事麻煩到蒼，他處處打點極好，每日較之蒼起的更早，而當蒼晨練結束之後，也早已有了溫熱的早膳放在桌上。
及至很久之後，蒼依然心中讚歎翠山行的手藝，那時他帶著一點不可思議的一點一點探看那雙細緻的手，沒有傷痕，也沒有生繭，修長，潔白，卻纖細。
而此時，他卻只不過和翠山行同坐一桌吃完了豐盛勝過平日裡午飯的早餐，然後翠山行起身收拾了碗筷，走出他的房間之前再道了一聲師兄。

日復一日，年年歲歲，庭院無驚的山上白雲蒼狗，翠山行的頭髮越來越長，他用一支長長的簪子盤起來固定著，白玉簪子上有紫色的飄花，被翠綠色牢牢的卷住，蒼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也是紫色的，繁複的紫色壓著各處細小的繡花，看起來很精緻，可知繡工辛苦。
翠山行的衣服就沒有那麼複雜，依然是第一次見到的靛藍色，只不過比第一次見到時樣式多了一圈領子，蒼後來發現，這個衣服從背後看去，把翠山行的頭髮襯得越發如同一寸一寸上好的玉石。
“師兄？”翠山行似乎不明白蒼在對著什麼那麼出神。
把目光從翠山行耳畔收回的時候，蒼依舊眯了眯眼，放在卷宗上的手指微微的挑起，卷軸呼嚕嚕的滾過打磨的極其平滑的桌面，長長的卷紙拉出一條細薄的曲線，像絲綢一樣滑落到地面上去。
“真抱歉，是我一時手快……”
翠山行一面道歉，一面急急忙忙上前來收拾卷軸，袖子挽起，露出細緻的手臂，他跪在桌沿之下，蒼垂眸便可以見到他低眉順目的婉轉，還有剛剛讓他出神的小小的耳垂，在髮絲下若隱若現，甚至有些微微的透明，這讓蒼好奇起來，它們會是溫涼而柔軟的嗎？
翠山行把卷宗重新排好，蒼不動如山，他們相隔最近的時候，他可以輕易的舊察覺到他顫動的睫毛。

再後來，沒有責任感的師父不知道遠遊去了哪裡，沒人找的到他他也從來不會帶個消息回來，最後大家一致決定讓蒼來暫時接管這個道觀，蒼輕易不能拒絕，只得接下。
接任大典雖不隆重，但也是極為莊嚴的，那些舊日的衣服冠飾都不能再用，山下的綢布店正值婚嫁旺時，竟也抽不出太多時間去顧著道觀的衣物，蒼原本並不在意，不過一場儀式，隔著香煙和大殿，哪裡能看得清呢，翠山行卻搖搖頭，說凡事都該準備得齊整。

於是東邊的第二間房深夜也燃著一盞暖黃的燈，蒼不知道翠山行的手原來除卻甜美的糕點之外，還能這樣熟練的穿針引線，絳色的外袍安靜的落在翠山行的腿上，流蘇墜在一旁，被橘色的光照成了深紅。
“翠師弟不必如此辛勞。”
他心中一動，抬腳踏進房間。
“夜深還是先休息吧。”
翠山行回過頭來，笑容在微光下像是經年不改的一張畫卷，他長大了，身材抽長，聲音也變得更低了些，不再是過去那個會敲著他的門讓他解答經文又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師弟，可又似乎像過去一樣，他依然柔和，寧靜，無論多麼忙碌，在灶台前準備祭奠用的食材，或者好脾氣的回答比他年紀更小的同門那些天花亂墜的問題，他總是這樣輕輕的笑著。
“還是明日的儀式要緊，馬上就可以做好了。”
翠山行淡淡的回答，又想起什麼似的說，“師兄，明日要換了發飾和法冠，還請師兄切莫忘記。”

從什麼時候起，自己身旁的一切都變成了由翠山行在打點，一日三餐，出門鞋帽，卷宗歸案，法事準備，他面面俱到，比周圍的空氣更天經地義。
蒼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把頭髮梳成那麼複雜的樣子，一層又一層的，夾雜在頭飾和髮絲之間的是翠山行的手指，鏡子裡看的不甚清晰，可是鼻間有他的袖口裡散發出的綠茶的香氣，一絲一縷，源源不絕，蒼忽的伸手拉住了要幫他戴上最後一層冠的翠山行的手腕，這是他第一次觸碰到這雙手，和他想像中一樣的細，指甲圓圓的，修剪的十分乾淨，隱隱泛著珍珠一般的光，手腕松松的就能被他的手掌圈住，他的手指沿著白皙的手腕向上滑去，直到沒在織物後的手肘處，那兒比別的地方有更溫軟的皮膚。
“師兄？”翠山行不甚明白蒼的舉動，遲疑的叫了一聲。
蒼沒有說話，手掌始終按著那處柔軟，好一會終於抽出手來，“繼續吧。”
翠山行依言照做，蒼知道，這雙手，並非只給他一人這樣耐心的束髮過。

蒼成了道觀裡的大道長，權冊交到手裡時，所有人都向他行禮，站在第一排的人就是翠山行。
他抬頭看了看輝煌大殿外的漫漫長路，遠山如墨，青蔥含笑，鐘聲悠遠綿長，白紗帳拂起又一年的春潮。

當日夜裡，他無心睡眠，起身去了不遠處的八角亭裡彈琴，夜晚的山間萬籟俱靜，琴音似乎可以穿透別處的山頭又被送了回來，暮色四合，星辰閃爍，他勾著琴弦，慢慢的才又送出下一波曲調。
直到身後傳來一絲輕微的響動，他轉過頭去，看見薄薄的斗篷伸出了一杆竹枝，上面掛著琉璃燈罩，挽著燈的人鬢髮醇濃。
“師兄。”來人這樣喚他。
蒼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負手站起。
春野寒枝，夜落空茫，翠山行手上拎著另一件墨藍色的斗篷，斗篷的帶子不慎落在了地面上，上面有一枚小小的綠葉。
“翠師弟怎麼也沒睡？”
“我聽見師兄起身，更深露重的……我擔心……”
蒼於是也笑起來，無聲無息。

他知道自己很少笑，這麼多年來，似乎沒有什麼理由去笑，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是家中不知愁苦的少年，日日衣食無憂，歡樂玩笑，然後被送上了道觀，每天心法修煉，學有所成再回故鄉，卻是生人面孔，疏離笑意，他早知江南的煙雨早已成了回憶裡的舊夢，他一日一日沉默，一如山巔青松巍然。
而他未曾想有一日在翠山行身上，看到了久遠的山水，曲折江流，溪穀低迷，眉眼眷眷，似水流年。
翠山行見他面色平坦，身形放鬆，便大著膽子道：“師兄彈得這一手好琴，平日竟是沒有機會聽得呢。”
蒼隨手再挑了兩弦，此時他未戴冠，不若白日裡肅穆的樣子，口氣更是輕鬆寫意：“翠師弟，可想學方才那曲子？”
翠山行眸中似有欣喜劃過，面色卻顯得靦腆道：“我自小也不曾學過琴曲，只怕要辜負了師兄美意。”
蒼卻道：“不過一曲，重在情意。”
他朝翠山行招手，對方略一遲疑，終還是踏步前來，坐在琴前。
蒼彎下腰去，手臂自他腰間略過，再往上走，似是無心不過撫過衣角，又似有心越過手臂慢慢收攏手掌。
十指交疊，他按著他的手輕攏慢撚，二人一坐一站，蒼的長發落在翠山行頰邊，最後和他耳邊一縷糾糾纏纏。

風聲搖盪草木，月光竟比琉璃燈盞更亮，蒼的聲音掩在琴中，幾是低語纏綿。
“翠師弟，青縣也曾是我家鄉，那日我聽師父說起，我竟有了師弟同出一處，當真是極好的事情。”
翠山行手指微微顫動，那茶香更盛了一些，生生養出了旖旎的味道。
“翠師弟可知，青縣何種糕點最是有名？”
翠山行幽幽答道，千綠落白雪。
蒼的呼吸不差分毫，聽在翠山行耳中，同自己的心跳有莫大差別。
“正是千綠落白雪，那日我在杏樹下見了翠師弟的手藝，懷想至今。”
翠山行便道：“師兄若念，明日我便做給師兄。”
蒼的聲音越發低了，“自然是好，我素來便是愛那蔢荷之味，若得了異人之手來做，卻是更妙了。”
翠山行神情陡然一變，手冷指涼，面色壓霜蓋雪的白。
琴聲一破，卻似漏風大洞，如何補救也補救不回。

翠山行知道有些事終是瞞不過一世，蒼容色不改，只收了覆在他手上的手指，他一貫都是輕輕眯起的眼睛卻閃爍著了然的光。
他只覺得一切都慢慢的落下去，像是溺水的山花，又好像被卷離絲線的風箏。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尊敬的喊著師兄，踉踉蹌蹌的轉身離去。
琉璃燈盞被他疾步而去的風吹熄了，他竟覺得那燈罩好似千斤再也負荷不起，燈盞落在沿路突起的岩石上，清脆的破裂，他怔怔的低頭看去，散了一片的流光溢彩。

蒼看著他的背影，直至不見。
這是一隻妖，道行高深，歷劫百年，他從不知曉自己有可以看穿他的本領，直到一年端午，他吐了雄黃酒，換下了艾草葉，神色懨懨，他才驚覺，什麼時候起，他竟然可以看見他收斂的氣息。
他曾是這偌大道觀最得意的弟子，卻從未有人讓他親自下山斬妖除魔，那些背著桃木劍的道家子弟，忙著符紙化水，忙著淨汙擦濁，從未想過那香火鼎盛的三清殿，日日有一隻妖擦拭供台，擺上花果。
如今他是這偌大道觀之首，身後浩浩蕩蕩，俗家也罷，道家也罷，芸芸眾生。
“妖身非我所選，翠山行未曾為惡過……”
他幾乎可以聽見，他的師弟泫然的聲音。

翠師弟當夜不見，清早起身時眾人皆驚。
和和氣氣又知曉大理的翠山行，怎會一日之間，便不見蹤影，如今蒼才管道觀，翠山行作為原本大道長的二弟子，理應隨身左右。
門人們來問要不要派人找尋時，蒼正散發坐在桌前，手執事本，淡然擺手道，“自不必理會。”
此時再尋，只怕他會躲得更遠。

那是一座古老的山，山上道觀，山底人家，翠山行茫然行于青石街路，他一身道衣，路過之人見到他皆笑而點頭，可見教義之深，鄉俗皆然。而他心中苦苦澀，他妖身化人，卻披道衣，若是這些含笑百姓得知，可會轉臉喊一聲該死的妖孽？
他原是不在意的，他自化形那天，便定了如今的路，多少歲月前，稚嫩孩童指著一從矮小綠葉問身旁女子，“阿娘，這可是方才糕點裡的顏色？”
“女子笑道，我兒真是聰穎，確實是這蔢荷之色。”
稚兒紫發褐眸，卻有一身清貴骨骼，伸手欲捧那小巧圓葉，卻被葉緣劃了細小的傷，稚兒吃痛抽手，哎喲一聲，那殷紅液體已然滲入葉片之中，依然濃綠交錯，不見一絲血跡。
“可是天公不落雨？讓你渴了許多日。”
頃刻間，卻是雷聲作響，烏雲翻滾，可見雨勢將至。
稚兒何曾知曉，那紅色卻生生落進蔢荷根裡。
只他到底還是在意的，那言笑晏晏的天真稚兒，如今已是他仰望行禮的師兄。

翠山行終是沒有回去山上，他抖落手上的麵粉，心裡沒有悲也不是喜。
他在廚房給店裡做糕點，紅糖酥，杏子餅，素心鳳凰卷，還有千綠落白雪，掌櫃笑呵呵的說，“翠師傅，您的糕點賣相太好了，每日都被人搶空呢。”
他只得點點頭，扯出嘴角弧度。
古樸小鎮，女子悄悄打聽新來的糕點師傅，躲在角落看他早起去稱麵粉和白糖，有時又買果脯和香料，他有些瘦，但是生的好看，眉眼藏著淡淡的心事，笑起來又極雅致，彎腰采著碧綠的蔢荷，卻始終不敢有人上前說一句話。
掌櫃的生意越來越好，恨不得將自己才滿了六歲的女兒許給他，他哭笑不得的拒了。

“翠師傅是哪裡人？之前未曾見過，可是外鄉？”
“翠師傅是如何學的著一手手藝呢，真真是讓人羡慕不來。”
“今日翠師傅又做了什麽樣的好東西呢，只端上來給我嘗了便是。”
“只怕便是翠師傅做的，沒有不好的吧。”
每日里，大大小小的聲音總是不斷的，他也不會覺得耳邊空落。
及至一日，他正在廚房做點心，夥計喘著氣進來說道：“翠師傅，外面有個道長找您呢。”

紫色的便衣，只挽了一個髻的頭髮，狹長的眸子，蒼坐在二樓臨窗的單間裡，桌上有一壺清茶，面前有一個小小的碟子。
這次不是漆木的了，換成了青瓷碗碟，上面繪著鯉魚和元寶。
日光落下來，好像給蒼染上了一層金邊。
翠山行低頭看看，臨來的時候，他用皂角洗去了麵粉和點心的味道。
“翠師弟，你多日不歸，可有什麼理由？”
翠山行張張嘴，沒有說話。
“我才接任道觀，翠師弟便不辭而別……可是對師兄的能為有所質疑？或是不願隨師兄在側？”
翠山行心裡便有了些委屈，怎麼好像是他的不是一樣，明明……明明……
“翠山行不敢。”
半晌相對無言，他只得回道，不忍再看面前之人。
他心中惴惴不安，依然不敢懷著殷殷期盼，蒼已然知道他的身份，依然尋來，卻是為何。
蒼也不生氣，伸筷夾起一塊糕來，也不嘗，端詳了一會兒又放在了盤中。
“小翠。”
他第一次，這樣叫他，翠山行愣愣抬眼，心中比離去時更茫然。
“你那日說，要做了千綠落白雪，卻是食言。”

蒼緩緩起身，抬步就要離開，翠山行呆呆站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似的，轉身見蒼已然要走到樓梯口，急忙伸手就要拉他，布衣略有些粗糙，握在手裡，磨礪著掌心。
蒼頓了頓腳步，回過身來，翠山行又燙手似的放開手裡的衣袖。
“師兄，我……”
蒼抬手似乎是要按了他的唇，沒碰上瞬間便收回，卻成功的讓翠山行住了嘴。
“你既喊我師兄，擅自出門不報告便該罰。”
翠山行此時心中又是歡喜又是苦惱，咬了咬唇終於抬頭看他。
“罰你往後便給我梳頭吧。”
翠山行噗嗤一聲便笑了出來，想起周遭，又拿手掩了，此刻雲開雨霽，眉眼被洗得越發優美起來。
“往常也是我日日給師兄梳頭的。”
他低聲道，蒼卻沒有答話，只走在他前半步，腦海中依然是翠山行了然的神情。

他原以為，妖不過如此，他遇過的，除卻翠山行，皆都因作惡多端被他制伏化煙，只餘一個翠山行，萬惡不做，凡事為善，三清殿都進出自如，神佛莫不拈花微笑，他記得那個溫柔的神情，卻在心裡，慢慢的爬成了長長的藤。

翠山行回了道觀，眾人皆喜，尤其年少弟子，纏著他問東問西，他還是那樣好脾氣的答了，餘光卻與蒼回頭一瞬相望，慌得他迅速收回，面龐卻漸漸的紅了。
二人相處一如往昔，翠山行的照料盡心盡意，挑不出一點錯處，有人道，便是沒有蒼道長，也不能沒了翠師兄，翠師兄每天都好忙好忙。
翠山行卻不甚在意，他只不過笑笑，然後扭開飄散著芝蘭香氣的衣服，拉著小師弟讓他們自己掛到低矮的曬衣繩上，大件的就自己墊起腳掛上去，把它們一一拍平。
彼時，蒼在偏殿裡處理事務，低頭便可見到他們在院子裡的情形，撫平厚重衣物的那雙手，像是上好的藝術品。

他原以為，妖不過如此，留著翠山行在道觀裡，也不過如此，而他從未想到，這一刻，他的心中生出了魔障。

翠山行端著久違的千綠落白雪盈盈站在他面前，日光西歸，火燒滿天，他又端上了撒著幹桂花的酒釀圓子上來，一面用古瓷的勺子盛了一碗出來，一面解釋道：“上年我去山裡，見野桂飄香，心中喜愛，便采了，用舊瓷壇裝著，埋在杏樹底下，如今正好取出來配這酒釀圓子，師兄且嘗嘗吧。”
蒼便接過，舀了一口送進嘴裡，圓子軟滑可口，桂花清香沁人。
翠山行見他很是滿意，自然也高興，素來他的手藝，蒼若喜歡，便是他最得意的時候，見他唇上微微有勾的有些稠的芡，便笑道：“難得見師兄吃的這樣忘形呢，可見這是個好東西。”
說罷就伸手拂去了那幾可忽略的水滴。
手指觸到唇上之時，兩人皆是一怔，翠山行方才驚覺自己行為放肆，哪裡還敢看他，忙收了收就要行禮告罪，蒼一把拽住了他，往前一拉，長長的外衫被翠山行一踩，人就向前倒去，正是跌坐進了蒼的懷裡。
這下翠山行不只是臉，脖子也紅了大半，掙扎著就要起身，蒼攬著他的腰部讓他再動，只道：“小翠不想嘗嘗自己的手藝嗎？”
翠山行喃喃，“方才在灶間已經試了的。”
蒼卻道：“是嗎，我卻覺著有些甜呢。”
翠山行當真以為甜了，心還不解，他依著蒼一貫的口味調製，怎會甜呢？
於是便要伸手去拿勺子，被蒼制止了，然後臉被轉過來，蒼的氣息落在了口鼻間。
小小的酒釀圓子被送過來，還有潮濕的舌尖，翠山行幾乎不敢呼吸，捏著蒼的衣服的手越來越無力，這個吻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最後，蒼抵著他的額頭一陣輕笑道：“你覺著呢？甜還是不甜？”

這一吻到底破了百般禁忌，蒼知道有什麼正在脫軌，可是已經來不及。

百日冗長，夜晚漸短。

散落的青絲，還有墜地的金簪，那是蒼用倉庫裡經年餘下的小條赤金融了用術法雕的，上頭鑲了半顆翠色的寶石，不知從何而來的石頭，是一日翠山行收拾完他的房間離去時從袖子中掉下來的。
翠山行依著沉重的床榻，心裡卻是惶恐非常，他不敢……更不捨得尖叫，但是蒼看見他的眼中流露的不解，恐懼和一點祈求。
他知道這個乖巧的事事以他為先的師弟自然不是全無所知的，那些融化在燭花裡的對視，彼此手掌的溫度，衣角擦過衣角的聲音。
還有吻。
“小翠……”
蒼的呼吸難得如此炙熱。
“小翠，你不願嗎？”
翠山行覺得喉嚨裡有什麼堵住了，眼角有些潮濕，他看著自己一直以為可望而不可及的師兄，終於緩緩而堅定的搖頭。
“怎會不願……”
只是這姻緣在天地之間，可否長久，沒有三叩九拜，做不做得數。

妖本就是欲念所生，翠山行壓抑的心再淡漠，終究不堪蒼的撩撥，他哪知道，自他出現那一刻起，一言一行，又何嘗不是對蒼的吸引。

蒼銜住了那片剔透的耳朵，感到翠山行的身體猛的一震，他便低低的笑起來，這麼做他倒是已經想了許久，曾經他用手指挑了卷宗一片淩亂，只是等著翠山行湊近了去收拾，聽著他忙不迭的道歉，心中升起的不知是憐惜，還是笑意。
翠山行的身子雖然瘦，但是因骨骼偏小，因而十分柔軟，他的身體很輕，不知道是因為瘦還是妖都是如此。
他伸手扶住翠山行的腰，看似漫不經心的吻他，眼睛，鼻樑，臉頰到嘴唇，他的嘴唇是淡淡的櫻花色，漸漸的更紅起來，一件一件的衣服都被拉開了，翠山行不知是羞澀還是害怕的別開頭，蒼就用指尖劃過他修長的頸項和柔韌的鎖骨。
兩人肌膚相貼，縱然翠山行再怎麼躲閃，也被蒼捉住再吻起來，蒼輕輕的在他的身體最脆弱的地方彎曲了指節，洶湧而至的熱浪帶來滅頂的醉生夢死，他呻吟起來，小心的，低低的，纏綿悱惻，反而讓蒼更覺心折。
翠山行只覺得頭昏腦脹，周圍的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只餘下蒼不斷遊移的手指，他覆蓋在他身上結實有力的軀體，還有他的私語。
他恍恍惚惚的睜開眼睛，看到那層層的發冠還戴在蒼的頭上，心中一動，伸手就去解那發冠，蒼的發冠本就他碰的最多，想來讓主人自己動手他也是弄不出來全部的，蒼側過臉，看到那條手臂，空出一手來握住，放了輕吻在手心，翠山行又覺好笑，解開兩層發冠，漫漫的頭髮就垂下來，他的手指輕動把他們別到蒼的耳朵後頭，覆蓋了頭髮的手臂就覺得溫暖，蒼也笑，緩慢而堅定的把自己沉到翠山行的身體深處。
疼痛伴隨著滾燙的感覺自尾椎一路攀升，那發冠來不及扯下，猶自半掛，卻因著長串的珠子和發帶，帶出一片難得的豔麗之色，蒼不舍他眉間皺著，便想了別的辦法驅散他的痛感，一面在他腰上或輕或重的撫著，一面又重重的吻他，看他再次放軟了身子，才開始動作起來。
輕紗幔帳，醉裡吳音。

自此為始，二人琴瑟和諧，白日裡自然仍是師兄弟這般的相處，夜裡同食同寢，與夫妻並無二致。
蒼原是清修，如今同翠山行這一番嘗試，食髓知味，又情意深沉，苦心道德自然不能繼續，翠山行心中掛念於此，夜裡紅鸞帳深，面對蒼時不忍拒了他，更不忍推開自己本已覺無望又終在追逐，好容易得到的一派心意，如此夜裡便是輾轉反側，只顧看著蒼的睡顏，或是癡癡看著帳頂，到了白日，精神日益見差。
蒼看在眼裡，記在心中，一日巫山雲雨前，抬起他的眼就問道：“小翠怎麼這樣懨懨的樣子？可是師兄哪裡做的不好了。”
翠山行只搖頭，不肯說話。
蒼便拉他靠著自己，兩人坐在床邊，衣裳雖散亂但到底蔽體，素色的帳子外面，沉香爐裡點的是翠山行新配的香塊，帶了點綠茶的悠然。
“小翠，你我又有何不可說的？”
翠山行遲疑許久，伸手握住蒼，良久才道：“我是妖身，你原是修行之人，縱然我不曾做惡，到底體質與你差異太遠，如此下去……我本只想著，若是能日日看著你，便是極好的一件事了，哪知到後來，為這心中所念……”
他說不下去，倒是蒼接了道：“為了心中所念，也是要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呢？”
翠山行黯然點頭。
他生怕自己這一身妖體壞了蒼的修行，又放不開這柔情蜜意，如此反復，自是矛盾非常。
蒼心思敏捷，哪裡不知，看他為自己焦急是好，可到底還是心疼，於是湊到他耳邊說了幾句，翠山行紅了臉，沉思一會，終是允了。
不過別處修煉之法，倒也可取，只是需二人相輔相成罷了，若有一人背身相棄，餘下之人則性命堪憂。

轉眼夏日將逝，翠山行忽而想起當日收留他做了糕點師傅的掌櫃，便對蒼說要去山下，不料蒼也說要去山下一探，也不知是不放心他一人去小鎮裡還是另有深意，翠山行也不在意，迅速收拾了物什，兩人悠閒下了山。
掌櫃的見到翠山行，自然欣喜非常，拉著就要敘話，翠山行朝蒼歉意笑笑，便被掌櫃的拉進了小門裡。
蒼只在外面等著，緩緩踱步到一座拱橋邊，垂手而立，眼前一片湖光山色，隱隱有白衣僧人行來，不是此處人，也不知何處去，兩人打了一個照面，倒是互相行了禮。
那白衣僧人說，“道者，你眉間有妖氣。”
蒼也不辯駁，坦然道，“大師眼光甚銳。”
僧人繼續道，“紅鸞星動，妖氣為善，雖是障，也可不除也。”
蒼點點頭，那僧人也不多言，再次邁步，逕自去了。

他自然明瞭，這障自那日杏花樹下而來，捨不得，破不得，去不得，消不得，只留在心口，宛若碧桃初綻。
轉頭，卻見翠山行緩緩行至，朝他微笑。

完

後記：
鬼月寫妖，大逆不道（口胡的= =）
妖的卷一，給小翠。
起初寫這個故事，是因為想寫一個旖旎的小片段，比如小翠主動挑逗什麽的，然後來場溫馨的床戲，結果寫著寫著，越來越長，而且……變成了壞心眼的松鼠時不時的欺負小翠一下，把我汗得不行，中間又卡著肉戲寫不出（其實根本不算肉），偏偏就是寫了半天才弄出那麼一段來。
恩，是系列文，下一卷的一對在文章的末尾出現了……一個，要不要猜猜是誰，嘿嘿。
寫的很開心，希望大家看的時候也開心~

[ 此帖被白行在2010-08-20 23:13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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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單是一個人的精彩成雙是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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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46)

1樓發表於: 2010-08-13 14:3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雖為妖小翠心卻很美好人生在世要遇到一個懂你惜你的人很難真遇上了說什麼也要將他留下是妖是人又何妨最重要的是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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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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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9)

2樓發表於: 2010-08-13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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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美的文风！苍翠真的很适合这样的叙事方式

琴瑟和谐啊，终于被治愈了，昨晚上想到小翠还又难过了一阵子

小翠的美就像薄荷绿茶或是竹子一般，清淡悠远，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舒服清爽，第一眼可能不会吸引你的注意，却是非常耐看的类型，以前一直怀疑小翠的偶是不是和剑子一样是某个角色的弃用偶，后来也就释然了，不管他来自那里出身如何，自己喜欢的是现在这个小翠，就够了

苍老大，小翠心细脸皮薄，乃虽然说的隐晦人家也听明白了，瞧把小翠吓得离家出走，可怜见的，见了面还让人家觉得愧疚，腹黑啊腹黑~
下一对里面有僧人，是大师？难道是佛缘？虽然僧人也有可能是一步大师，可惜配对太多，猜不准哇，莲吞？莲袭？（喂喂你怎么那么肯定大师和桃子就是攻咧？

[ 此帖被tradition在2010-08-14 20:3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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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6)

3樓發表於: 2010-08-13 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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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进来，犹豫了一下该不该捧大脸……
好萌啊好萌，苍翠之间就是这样，平平静静的，温馨又美好。咳，老夫老妻？（喂！）
腹黑松鼠道士苍和不会作恶的妖精小翠都好有萌点XD

白衣僧人啊，第一反应是大师……呃，又也许是桃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不凡，仙山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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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素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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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樓發表於: 2010-08-13 2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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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又如何？
既不害人，那又如何有害呢？
比起那些萬惡不赦的壞人
善良的妖更值得受尊重
是人還是妖
又何必執著呢？
=w=
話說妖孽翠大好啊~
那個美麗吶~
松鼠蒼老大都被迷倒在其石榴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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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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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105)

5樓發表於: 2010-08-14 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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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翠就是醬子溫淡美好啊~~~~~~~~~~~~~~~~~~~~~~~~~

怪不得松鼠蒼會為之動心～
下一部的主角是桃子大師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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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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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樓發表於: 2010-08-16 22:05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to tpps10
恩，妖這個系列要說明的也就是這樣，其實無論如何，相愛的心和感情都是真的。

to tradition
小翠心裡大概還是有些畏懼著蒼嘛……於是就緊張過度，而且蒼又是個道士，最主要的是小翠太體貼了，總是想得更多一些，於是就……
當時我一看到小翠出場，第一感覺就是，啊，賢妻良母……我錯了……
恩，下一回是桃子大師，但是桃子大師的對象就……恩……

to timepast
是說……迅速從新婚變成老夫老妻？恩大概是這樣的吧囧
白衣僧人……其實是桃子……嘿嘿

to 金樽素酒
松鼠老大是一開始就大概迷上了沒錯囧……可是，他還是個腹黑的松鼠，松鼠在我的筆下不受控制，跑去欺負小翠了= =

to QOO
其實在我心裡，小翠和續緣是最賢慧的倆……
下一回是桃子大師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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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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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樓發表於: 2010-08-16 2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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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篇二的配對先出來了，希望沒有太意外囧

外一篇七夕【蒼翠蓮善】

七月早桂飄香之際，道觀裡來了兩位客人。
彼時，翠山行正在山下選食材，蒼獨自一人在山上接待，白衣僧人是曾看出他眉間妖氣的一步蓮華，他們在此之後倒是常有書信往來，雖不曾相見，但到底彼此熟識，而他身邊這位，卻是他不相識也未曾聽一步蓮華提起過的。
蒼抬了抬眼，用疑惑的目光看過去。
藍衣人倒是先一步落落大方的道：“我名善法，跟和尚一起出來探望友人。”
一步蓮華喝了一口味道極淡的香片，對善法的話也沒有任何糾正之意。
蒼有些意味深長的看了眼又喝了口茶的一步蓮華道，“既如此，還請不要見外。”

善法對這個人來人往的道觀十分好奇，見一步蓮華在和蒼好似在敘舊，又在旅途見聞裡夾雜了些大義道理的，也提不起趣味插話，逕自起身去往三清殿處行去，與一步蓮華自小修行的廟宇只有僧人從不接納俗人的大殿不同，三清殿裡滿是進香的人，大抵都帶著笑意，供像前的爐子裡也插滿了香，一時熏的善法有些難受。
有小道士見他獨自在殿外徘徊，看他衣飾講究，面色矜持，以為他想進殿又恐人多，便迎上前去說道：“這位先生是想上香還是求籤，抑或是祈福？”
殿旁一面石頭牆，上面掛滿了銅質的小鎖和寫了字的絹布，善法便覺得有些好玩。想來也是那些求不得己求不得人的願望，被一隻只小鎖扣住了當成了一樁樁的心事暫時瞭解。
那小道士以為他有興趣，便忙不迭的解釋：“是這樣的，求了簽再解了，若運勢不甚順遂，也可祈福求安，當然若是心中有願，也是可以去祈福的。”
善法看他手裡拿著的籤筒，裡面密密麻麻的擺了很多已經顯得有些陳舊的削得極乾淨的桃枝，他對祈福之類的事情是沒什麼感覺的，只想看看這麼多簽了，他倒是能抽中哪一枝。
“那我求籤吧。”
小道士便把籤筒給他，善法看看殿裡善男信女口中喃喃有詞，閉著眼跪在蒲團上，把一切當成命數的樣子，挑了挑眉，也不搖籤筒，就在原地從裡面抽了一枝出來。
“你可看看是不是好簽。”
因時日的緣故，近日籤筒裡換的是新的簽文，善法手裡的第八簽，簽文有寫：朝雲暮雨鎮相隨，去雁來人有返期。
小道士心想這樣好的簽怎得被他這樣一個不恭敬的人抽中了，也真是新奇，正要說什麼的時候，善法一擺手道，“莫解了，想來也必是好簽的。”
那小道士看他離去背影，原本是十分跳脫的藍色，卻被他穿得一身風雅，手負身後捏著那枝簽，也不知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翠山行提著一籃物什自石階行上，盛夏十分，又不過晌午，空氣也是熱的，帶著蒸騰的山竹蔓草的味道，他一面想著午後該準備些消暑的東西才好，一面抬頭就看見了正看著他有些似笑非笑的藍衣人。
妖物本就不若與人之間，如果不是蒼或者一步蓮華這樣修行頗深，按照翠山行或者善法這樣的道行，通常很少能被人察覺他們的身份，但妖與妖間，便只是山中露水精怪，朝生夕死，也是知道翠山行這樣氣息幾乎殆盡或者善法這類毫無妖氣者是同類。
況且彼此為妖，又都經歷良多，自然更是一眼便看穿。
打量了之後，便互道了姓名，正巧蒼和一步蓮華正也從後慢慢踱步過來，看見兩人言談間似乎很熟稔的樣子，俱都失笑。

午膳自然是由翠山行準備，蒼這個大道長，平日裡享受最多的便是翠山行時不時準備的意外料理，眼見籃子裡的幾樣半成的果點，不禁想著今天又是有口福了，一步蓮華和善法是客人，當然也是要好酒好菜伺候的。

蒼鮮少去灶間看翠山行做東西，主要因為他在旁邊翠山行也放不開手腳，一面顧著鍋一面又顧著他，一兩次之後也不准他再進去了，今日倒好，蒼也不陪那兩個客人，只跟著翠山行前後腳到了廚房裡。
“你怎麼也不去陪一步大師？”因蒼的事物都是他在整理，蒼也不避他，書信什麼的翠山行也偶知一二，知道那個白袍子的和尚是蒼的好友。
“他自然有人陪，要我去做什麼。”蒼盯著翠山行腦袋上那金簪看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把它拔了下來。
一頭青絲，散著香氣滑過他的鼻尖。
“誒，師兄你又要做什麼了。”翠山行才在挽袖子，腦袋便輕了些，蒼有時興起，床榻之間也會綰發又散了當有趣，不過好歹現在在廚房，卻怎麼又散了他的頭髮？
“小翠的頭髮那麼長，炒菜的時候定是不方便，師兄幫你全挽起來才是。”
翠山行聞言想笑又忍住，只得隨他去了，柔滑的頭髮被他寬大的手掌握住，又束在了頭頂。
“哎呀……”想到了什麼，翠山行忽然問道：“師兄，你會梳頭嗎？”
腦袋上的手頓了頓，“……簡單些還是會的。”
恐怕等等又得自己重新弄過，翠山行想了想，伸手撫了下髮髻，蒼伸手握住他，耳邊被溫熱的呼吸觸了觸，淡淡的吻落在了原本被垂在腦後的髮絲遮擋住的白皙耳後。

一步蓮華倒也不客氣，同善法在整個道觀裡轉悠，和他長久沒有回去過的廟宇不同的是，道觀裡隨性的種著竹子，槐樹，還有杏樹和梨樹，雖是清修，但和佛門滿院一色的菩提相比，卻是多了幾分煙火人間的感覺。
善法也不說話，笑容裡透著一絲古怪的味道，一步蓮華到底還是問了：“方才你又做什麼去了？”
善法看他一眼，笑容漸漸大了，“和尚，這兒挺好玩的。”
一步蓮華沉默的看他，忽的就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手腕下本來露出的簽一角又不見了，不知被善法藏到了什麼地方去。
“那簽恐是還有用的，你就這麼拿了去。”一步蓮華口氣很淡，聽不出喜怒，可善法卻分明覺察出一些含了笑意的無可奈何來，他也早就習慣了這個和尚，對什麼都很慈悲的樣子，只有對他自己，嚴苛而刻薄，恨不得朝聞花露暮飲雪，他曾經待他也不慈悲，那時他曾恨過，那恨又淡了，怨過，那怨也消了，最後還是站在了這個除了慈悲，幾乎一無所有的和尚面前。
“你就不好奇我得了什麼簽？”
一步蓮華拉他的手，慢慢的撐開松松握住的手掌，善法的掌心有一道痕跡，一直沒有消失，他便時常去撫摸這道痕跡，仿佛是一種安慰。
“定然是個好簽的。”桃枝仿佛被召喚似的，從另一隻袖子裡落到了一步蓮華的手裡。
他見了，卻不說簽文如何，只和善法去了三清殿，那個見過善法的小道士在他抽了簽走了好久之後才發現簽被帶走了，著急了好一會兒，見到一步蓮華送簽回來，馬上就謝過這位大師。
善法看著一步蓮華認真的在同小道士說要留下一張解簽的紙，又見他認認真真的收進了胸口裡。

四人用了午飯，善法看翠山行變戲法似的從廚房裡取出一樣樣好看又口感極佳的糕點來，便對翠山行的廚藝十分讚歎，兩人說了一會話，也不管蒼和一步蓮華，就雙雙去了廚房，竟也耗了一下午的時間，蒼和一步蓮華倒是悠閒，一個觀雲卷雲舒，一個看手中書卷，二人也是十分敏銳的，總是不小心能捕捉到一點廚房裡的小動靜。
蒼想著大概是小翠又在教人做東西了，前些日子山下的幾個糕點師傅還特意來了道觀說謝謝翠師傅的教導，如今這妖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該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一步蓮華倒是歎了口氣，善法極少手沾這些茶飯日常事，平日捏著他的菩提手串的時間恐怕還長些。
“好友為何歎氣？”
“不過心中所念，與好友你的恐無差別。”

臨近傍晚，一步蓮華和善法便告辭要走，翠山行看著善法眼神倒是露出挽留之意，善法笑道：“好容易遇見一樣的，總也會時常來看看，小翠倒也不必挽留。”
翠山行點點頭，從一旁取了個小包裹來遞給善法：“芙蓉鴛鴦餅，今天下午才做好的，希望大師也嘗嘗。”
一步蓮華點了點頭，拿出了手裡的桃簽，交給了蒼，“既是要走，總不能拿著這個。”
蒼撇了一眼那只上上簽上纂寫的簽文。
兩人沿著山路去了山下鄉鎮。

夜有星月，那盞曾經打碎的琉璃燈盞換了新的，看上去似乎更剔透了，蒼在亭子一旁的長椅上坐了，看如今已能彈出曲子的翠山行，這麼長的日子小翠從來也沒變過，安靜的，在殿上笑起來還是有點靦腆，只他想起那個帳幔裡與眾不同的翠山行來，仿佛只有那個時候，他才真正的像是一個妖，不點唇而丹，不掃眉而黛。
思及此，他情不自禁的湊上前低聲道：“小翠那時，心裡是怎麼想的？”
翠山行不解其意道：“什麼時候？”
蒼笑了笑，“就是那時，你離了道觀而去的前一夜。”
如今想來，那時候的事已經十分恍惚，只記得一點心痛和不舍，曾經的那些，早就被日復一日的相濡以沫抹平，他收回了放在弦上的手，放在蒼眉毛之下的位置，“那時我想，師兄一定是要趕我走呢。”
而今說起來，倒也有了點調侃的味道。
蒼知道他早不再記著這件事，如今說來才不過爾爾，而那時他自己又是怎麼想的呢，即便是知道了小翠是妖，他也沒有想過要讓他離開吧，而當他猝不及防離開的時候，才覺得好像少了太多太多。
見他又要彈琴，蒼便站起身來，同那時一樣站在他身後，“小翠，該教你一首新曲子才好。”
翠山行偏過頭，眼中映了山下不知何時升起來的一街長燈，繁華更甚星辰，蒼收攏手臂，懷裡的人溫暖而妥帖，讓他在每一個夜晚都必須撫過他身體的每一寸才能入眠。
山巔該是清冷，山巔卻是一絲山風也無。

山上自在清淨，山下自然是熱鬧非常。
一步蓮華即使站在多少人群中依然是莊嚴寶相的模樣，周圍流光飛舞，善法只覺得那些女子的妝容和衣袖都看不真切，這是一個情人相會的日子，大段大段的苦樂也都消弭在了河邊燈下。
有女子遞了雅致的花盞過來，含羞帶怯的讓善法收下，女孩子柔軟的心意，總是讓人不能拒絕，不遠處的街角躲著幾個看熱鬧似的眼睛，善法自然不會為難人，便把那藕荷色的花盞接過了。
女子完成了心願，也不糾纏，再看了善法一眼便朝前跑了。
花盞做的十分精緻，針腳細膩，善法托在手裡，卻覺得十分脆弱。
“該是給有緣人的東西啊。”一步蓮華從他手中取過那個小小的花盞，藕荷色的花盞其實更襯他的一身白色。
“總會找到的。”善法淡淡的說。
一步蓮華很少見到善法這樣溫和細軟的表情，仿佛卸下了一切堅硬的氣勢和慣常的強勢，他們初次相遇時，他尚不知道自己最後會用這樣的方式與人結伴同行。
船櫓在身後慢慢的劃開水，也劃開了大片大片的花燈，陰影都散去，剩下一片恍若白晝的光芒。
“一步蓮華，你現在還想回到你那個莊嚴的大殿裡去嗎？”
他捨弃了的，何止是一個廟宇和殿堂呢。
一步蓮華沒有說話，是或不是，早已經不再重要，他不是蒼，善法也不是翠山行，而殊途同歸。
於是他伸手，慢慢的讓善法靠在了跳動的左胸上。

完

後記：
還沒出卷二就出番外是怎樣= =
因為卷二寫了一半，尚未完工，而且口味也不是那麼七夕，於是先放上小甜品（……真的甜嗎）
恩，所以下一個配對是蓮善，是不是沒人想到啊……囧
那好吧，希望大家七夕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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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79)

8樓發表於: 2010-08-17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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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终于有莲善文看了，不是没想到是不敢猜啊（咦这有什么不敢的= =
天子还是那么率性，昨天补剧补到小翠和天子出场那里了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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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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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樓發表於: 2010-08-20 23:1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TO tradition
唔，因為我喜歡強大的善法娘娘嘛，雖然蓮善文真的很少……淚。

唔，還要感謝之前有獻花的親，讓我好感動。

卷二菩提【蓮善】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無人能否認那是一個極美的人，攜著長長的袖口，衣袂翻飛間淩厲的意氣，散在風中的氣息，眼中卻流瀉著淡薄的恨意和孱弱的厭倦。
他說，非是天不容我，本是你不容我。

一步蓮華走過許多山水，高高矮矮的，直行蜿蜒的，寸草不生的，魚蝦滿倉的。
一步蓮華看過許多的人，躊躇滿志的，功敗垂成的，志得意滿的，年輕老去的。
眼見而過，不若捕風，他並不能記住這些人的臉，自然也記不住他們做的每一件事，有時他不知道，這樣的旅途要到什麼時候是個終點，可是風過雨停，他還是繼續徒步上路。

他最後停下來的小鎮，地處偏遠，百姓稀少，因災荒不斷，路人也多顯得面色青黃。他不禁想著，他曾經路過的一片水鄉澤國，物產豐饒，山水秀美，人傑地靈，百姓安居樂業，路不拾遺，而隔了一座山峰，對面卻是這樣的景象。
一步蓮華的到來並沒有個這個荒涼的小鎮帶來什麼波瀾，人們奔波于口糧和生計之間，無暇顧及這個外來的僧人會帶來什麼樣的改變。

小鎮西北角有一株巨大的菩提樹，與他修習的山寺裡鬱鬱蔥蔥溫和友善的菩提不同的是，這顆菩提長得極高，葉片非是青綠，墨綠上帶著一點妖異的藍，太陽過處，竟是濃密的樹蔭，沒有一絲縫隙，而從樹下看去，也不見一絲日光，傍晚風起時，整棵樹在塵土中沙沙作響，卻與那梵音極其相似。
一步蓮華從不化緣，每日只坐在菩提樹下看來來往往的行人，非是清明時節，也不帶雨落紛紛，但路上行人，卻茫然好似欲斷魂。
死者已逝，終究有太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有時和這菩提樹說話，旁人不知他開合的唇中說著些什麼。
菩提樹不會回應，不會歎息，不會笑，也不會哭，偶爾動動葉子，像是對他的經文或是感想表示無聊。
黃沙酷熱，樹底陰涼，他在樹下歇息，一眼百世萬年。

漸漸的，有人看著這個一身純白的和尚，帶著帽子，只垂著順滑的白色頭髮，面容並不清晰，心中不免憤懣，開口嚷道：“這是哪裡來的和尚，每日占著地方，是來討錢還是要命？”
一步蓮華只稍稍抬了頭，眉峰依舊被帽兜掩著，只看的清一雙澄澈的眼。
“不過是樹下歇息，這位施主倒是高看貧僧了。”
那人卻從鼻裡出了氣，“誰見過這樣的出家人，金絲銀衣的，掛著瑪瑙珊瑚，還蓄髮，誰知道你究竟是不是一個和尚。”
口氣中分明是不屑與嫉妒，這樣一嚷，卻嚷得路上所有人回頭來看，那人自然也不在意，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揭穿了一個假和尚的真面目。
一步蓮華未曾開口，卻是一陣狂風大作。
菩提樹在大風中帶起一陣嘯聲，好似樹葉劇烈摩擦，又似枝幹相互碰撞。
那人陡然退了一步，眼中尤帶恐懼，卻分明更含惡意。
“果真是個妖僧。”
一步蓮華歎了口氣，伸手按在了菩提粗糙的樹幹上，那樹瞬間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風止，葉靜，一片安然。
“施主，你近日可有腰背酸痛之症？想來近日，必是氣血太盡，如若不好生保養，將來可說危險。”
那人一愣，左顧右盼才發現一步蓮華正是對他說話，臉色隨即漲紅，“你這和尚胡說八道什麼？”
一步蓮華卻是笑了，“吾不打誑語，施主，你方才卻說吾並非出家人。”
想來這人也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人，不過看不過去自在的一步蓮華，又看他衣著華貴，於是出言相激，怎料反被一語料中，又被反將一軍，臉色縱然不好看，但到底也再說不出話來，只得匆匆離去。
那一路行人原都驚異的看著一步蓮華，見他神態自若，仿佛早已習慣這樣的注視，再看時卻已經被帽檐掩去了全部容色，仿佛想起這不過一場鬧劇，才又繼續之前的腳步。
而所有人中，卻有一個，看著一步蓮華，好似看到了渺茫的希望。

日將西沉，那菩提樹和暗沉的天色幾乎混在一處，卻不知為何，棕色的葉脈襯得那一點藍越發鮮豔起來。
一步蓮華起身便要離開，身後有人遲疑著喊了聲，“這位大師，請留步。”
他回過身來，眼前是一個年過不惑的家丁，臉上有些疑慮。
帶著不知是打擾的歉意還是卑微的尊敬，著急的開口：“大師，我看您……必是法力無邊之人，出家人慈悲為懷，請您幫幫我家少爺吧。”
一步蓮華依舊不露面容，讓人難以捉摸表情，路上的行人腳步又放慢了些，似乎對這樣接二連三的新鮮事感到好奇。
“請帶路吧。”一步蓮華舉步，跟在了家丁的身後。
巨大的菩提樹此回安靜的仿若死去，一步蓮華轉頭望瞭望，雪似的僧衣折了兩折，樹木與他形影相弔，他像看著樹一樣被樹垂首注視。
許是想到了什麼，他摘下手中的百零八顆長手串，掛在了菩提低垂的枝頭。
那串珠恍若有生命似的纏了兩圈，待在了枝葉之間。

這株菩提在這個鎮上，紮根何止百年。起初這兒不過一片黃土，無水無酒，他硬生生的掘地三尺，找到了最甘洌的水源，游商拉著馬和鈴鐺成群結隊走過，菩提綠色惹人眼，總得人照料一二，時常也有祈求平安的福紙掛在枝上，於是風沙就漸漸的小了，這兒成了小小的市集。
他想，他看多了凡人，有時覺得若是個人該多好，有時又覺得十分慶倖自己只是個妖。
他也見過和尚，袈裟斗笠，臉孔慈祥，數著化緣來的飯粒和銅錢，再把金屬一一串好掛在身上。偶爾他會捉弄一下這些腦袋發亮的傢伙，讓他們忽然被俯身沖下來的鳥雀輕啄，害得他們慌慌張張的大叫大喊，沒有一點出家人的樣子，儀態盡失換來他掀唇一笑。
他素來如此，妖性中的愛憎，顯得那麼清晰。

而長久以來，只有這個和尚很不一樣。

菩提樹上，幽藍隱隱泛光，那百零八顆珠子長串被一隻瓷白的手拽了起來，握住，掩在了沒有針孔也沒有線縫的錦衣之下。

著急的到處找人幫忙的人家是戶富商，姓氏頗大，但家中人丁單薄，從鐘鳴鼎食人口眾多至今，已然有了衰敗之象，與那街上眾人不同的是，這戶富商掛在門口的燈籠都是稠布所制，可見雖是敗落，仍舊有著豐厚家底。
堂上坐著富麗的家主，見到一步蓮華，雖有疑竇，但那家丁在耳邊言說幾句，便熱情款待起來。
茶果自不必說，更有晚宴準備，一步蓮華既不開口允了，也不閉口拒絕。
“大師法力高深，可見是我府上平日積德，才終於盼來了您。”
一步蓮華淡笑道：“自不必贅言，讓我面見病人才是。”

府中少主，自六歲起便癡癡傻傻，如今年有十二，原來會說的話全數忘記，原來會做的事全部不會，六年前一夕之間仿佛蛻變成嗷嗷待哺的嬰孩，生母幾乎哭壞雙眼，卻依舊沒能把那個乖巧懂事的小少爺喚回來。
一步蓮華看著少年不諳世事的眼睛，空空蕩蕩，他躺在床上安靜的玩著自己的手指，仿佛再沒有事情，比這更重要。
“前世孽債。”
一步蓮華微微一歎，從袖中取出一枚東珠，半個手掌大小，在燭光掩照之下熠熠生輝，他讓少年捧在手中，又將雙指交疊置於少年額頭，閉眼口述長串梵文，不及一刻，那少年便沉沉睡去。
他自床榻上拾起東珠，轉身對面露驚異之色的家丁和家主道：“待他醒來，餵食三日冬蜜蜂蠟，便可痊癒。”
那家主急忙拜謝，也不待一步蓮華開口提去，便說必要重謝大師，大師務必不能推辭，一定要讓他好好款待。

絲竹綠腰，靡靡之音。
偌大的府裡養著舞姬歌倌，較之外面蕭瑟秋風，紅牆裡正是春光明媚。
一步蓮華坐在宴中，眼觀鼻，鼻觀心，一切外相諸事，仿若於他無關。
隔著重重珠簾，他仿佛聽見一聲嗤音，穿透綿軟的女子情衷，水袖舞動，打破了他的一脈沉寂。
他低頭看著手邊白玉杯中盛著的茶水，仿佛看到一點藍，又看到一張妍麗的面容，自那杯中，一晃而過。

長日無聊的侍女歌姬，何曾見過纖塵不染衣著華貴的和尚，縱然佛字在前，也擋不住那一刻金邊衣領下形狀優美的下顎和輕薄的唇線，胭脂水粉，嬌蘭奢華，環佩搖響時白玉酒杯就被端了起來。
未及女子展開惑人笑意，才彎下嬌若無骨的雙膝，便腳下一滑，接著撲通一聲傳來了落水聲。
哎呀哎呀，這可如何是好？
舉座皆驚，撈人的撈人，挽衣的挽衣，縱然這後院再仿造的如何春日無限，水終究還是秋日的水，帶了刮骨的涼，教落進去的人瑟瑟發抖。
傻子。
一步蓮華又聽見了一聲嗤音，有人站在叢叢美人蕉葉之前，模糊不清。

晚間的臥房，窗外疏桐的影子搖搖擺擺，張牙舞爪，仿若妖孽橫生。
一步蓮華盤腿坐在塌上，手中沒有珠串，便結了個印，帽兜從未取下，也不曾和衣而眠。
燭火被無處所生的風吹熄，幸得玉兔垂懸，房內不致全然黑暗。
桌前仿佛坐了一人，修衣，長髮，側臉曲線分明。
“和尚，你真是慈悲，救了人，也不怕人害你。”
一步蓮華一動不動，同時也一言不發。
“心存仁愛的和尚，你這樣做，救得了多少人。”
那身影站起身來，透過月光也可見風姿綽約。
門口卻有人聲，在夜晚孤寂的蟲鳴裡被放大，家丁和家主竊竊私語。
“那和尚可被迷倒了？”
“定然是的，不然怎得一聲不出呢。”
“我看那個和尚可未必是個簡單的人。”
“老爺不必擔心，再厲害的和尚睡著了還能怎樣。”
屋外對話如數收入那長衣身影的耳中，他冷哼一聲，心念烏合之眾，袖子一揮便是一成勁道送出門外。
重物落地的聲音，人悶悶的痛音，他正要走出門去，卻見那本該被制之人瞬間站到了他面前，捉住他再次揮起的衣袖。
“得饒人處。”一步蓮華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化去，窗門大開，卻聽得他兀自滿意歎道：“果然在你這兒。”
百零八顆，佛果菩提。捏在骨節清晰的手中，衣袖垂下一片暈開的藍，印得那聖物也顯得妖異。
門口落了方才想要入門兩人留下的一盞燈，昏昏暗暗的光下，兩者彼此對視，一步蓮華早知那菩提樹有異象，卻不知，其中妖物，竟修成了這般奪目的模樣。
“走吧。”他拉著對方，不依不饒，越過瑟瑟發抖躺在地上的兩個人，推開大門緩緩走出。

“你知我，卻不滅我？”
“佛法慈悲。”
“果真是滿口只會這些，和尚，你可知你救了一個將來殺妻嗜子之人。”
“我只看他陽壽未至，怎可讓他被妖氣所纏反墮輪回。”
“和尚，那妖氣，是他前世自己招惹。”
“因果得報，早已寫好，前世糾纏，已是不該。”
“若無前世，怎得今生。”
“你也看出，即便救了他，若他將來不改其行，他終究是暴斃之相。”
“那貪你寶物的兩個人呢？”
“有你在，他們不是沒有貪走任何一物嗎？”
“可笑，你就不怕總有一日，我會要害你？”
“那麼，你何時要害我呢？”
“太過仁慈，和尚，你叫什麼？”

一步蓮華未曾想過自己會與旁人同行。
他說他曾名善法，各中因緣太長，他那記憶早已晦澀不明，他喜好藍衣，發色亦是落腳的寶石藍，他眉目豔而不媚，菩提淨化，不染半分妖氣。
“那你又是如何察覺我的呢？”善法頗為不甘的看著他，似乎輸給了他一般的小小計較。
一步蓮華依舊笑而不答，善法也不糾纏於答案，轉身去看身後的山丘，古道西風，他抱著手臂，一身剔透仿若幽靜的湖，深深淺淺，面色被大半飄舞的藍色髮絲掩蓋，卻可想見他放鬆的樣子，微微歪著頭，和著潔淨的殘忍，還有無辜的迤邐，在白晝夜火間明明滅滅。

西風正緊，北雁南飛，他們終行至一座古刹。
荒廢的寺廟，堆積著即將成灰的蒿草，厚厚的塵埃下，佛像的金身已經被損毀大半，一旁護法被人挖鑿一半便停了工，左身成形，右半邊不過輪廓初現，善法走上前去比劃一番，轉身對一步蓮華道：“可見尚不如我。”
見一步蓮華也不責問他不敬佛像，便好奇道：“你這個和尚做的也真是自在。”
一步蓮華早已選了一塊破舊的蒲團坐下來，“寶殿裡無數金身，若有不敬，頭頂自會降災。”
善法挑了挑眉，不在意那個殘敗的人像，也在一步蓮華身邊坐了，看他又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便頓感無趣的皺眉，一卷衣袖，一片藍色便自廟中飄遠。

小廟原比那黃沙小鎮更人跡罕至，廟後一片極大的野林，善法冷眼看著沼澤旁不顧一切偷歡的二人，男者神色淒淒，女子卻似一臉堅決，大紅衣物被撕扯一旁，鳳冠霞帔落寞相對，再一眼看去，那大紅衣物已然被土掩埋，鳳冠斑駁，失卻曾有的輝煌風采。
原是早已作古。那二人如今該過了多少輪回。
世間何人免俗，這男男女女究竟為什麼悲傷哭泣，又淚中帶笑。
但是那頂鳳冠看起來很漂亮，金銀珠翠，比一步蓮華身上的全部還要光彩奪目，他用手拂去了上面的落葉枯木，術法一換，已是入目嶄新。
“善法，那是俗家女子的出閣之物。”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著一步蓮華。
善法一笑，毫不在意的舉起那頂被人遺棄的鳳冠，戴在了自己的頭上。
“和尚，看著那些跳舞的女人，你看見了什麼？”他的眼角寫著並不真心的疑問，見一步蓮華沉默的看著他，便又問道：“亂花漸欲迷人眼。你是得道高僧啊。”

善法就這樣戴著鳳冠，輕輕的撥著手裡長長的手串，當他這樣細緻的一顆一顆撥開時，一步蓮華才發現有一顆珠子慢慢的沁進了藍色裡。
仿佛是找到了自己一樣，善法低頭，看著手心裡琥珀交融了藍色的珠子，鳳冠上的喜鵲登枝扁簪和一旁的小方簪搭在了一處，垂下的長長步搖上停了一隻闔了翅膀的蝴蝶，做得惟妙惟肖，輕輕一碰，就仿佛可以飛起來。
“這個東西，太沉了。”
他半是抱怨的又把鳳冠摘了下來，巧奪天工的首飾，不堪他稍顯著急的動作，拽著他藍色的髮絲不鬆開。
“小心些。”一步蓮華上前幫他解，善法於是兀自不動，手上捧著嬌貴的鳳冠，眼見自己的頭髮被一點點解下來，深夜無人，野外樹林，一步蓮華沒有戴著他那個看起來有些礙眼的帽子，善法才發現，原來他的頭髮和自己是一樣長的。
“和尚，你為什麼不削髮？”
一步蓮華才知道原來鳳冠上的裝飾這樣有棱有角，不小心碰到的時候會有些微的疼痛，善法的頭髮被夾在當中，黑夜之中幾乎難以尋見。
“削髮的僧人已經很多了。”
“這不是答案，和尚。”
一步蓮華認真的看著他，“你問了我的名字，為什麼卻從不用呢？”
善法安靜的抬頭，眉眼溫和的幾乎不像平日裡那個氣勢過人的妖。
一步蓮華有一張不輸給他的臉，俊眉修目，額上的梵印都仿佛只是一段光陰的見證，他根本不像一個和尚，可是他太慈悲。
“一步蓮華。”善法從善如流，這是他第一次念出這個人的名字。
“你曾動心過嗎？”

一步蓮華不記得很多事，說過的話，救過的人，但是他從沒有忘記過善法問他這個問題時的表情，沒有嚴厲和審視，也沒有刻意的試探，更沒有狡黠嫵媚的深意，他忽地看清了善法的那張臉，清淨潔白，好像他擦拭的佛龕中心，開出的優曇婆羅花。

“不曾。”
一步蓮華終於回答他。
善法天子微笑起來，他輕輕的把唇落在一步蓮華的唇上，隔著清冷的空氣，這個吻虛弱的好像即將灰飛煙滅。
“我也不曾。”
一步蓮華沒有躲開，也不曾後退，善法沒有上前，也不曾深入。

冬日將近時，他們將要回程。
一步蓮華道他已經到達了大陸之西，不必再走，善法眺望那一片一望無際的冷冰冰的海，慢條斯理的說：許是這海那邊，也有土地呢。
可惜他們沒有船，更沒有西行的必要。
一路走來，善法並不怕冷，可是用厚厚的衣服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反觀一步蓮華，還是那一身白衣單薄，帶著帽子，生恐被人認出的模樣，善法看著他這樣，笑得意義不明。
客棧裡對這兩個極少見的人恭敬有加，白髮者氣息沉穩，說話冷靜，藍衣者目光銳利，笑容清寡，兩人都是天人之象，讓人幾欲拜倒。
最後他們只定了一間天字號房。
掌櫃的是個明白人，知道該問什麼不該問什麼，忙讓小二帶路送他們上去。
客房自然比他們風餐露宿時好了不知多少，善法脫了變出來的白狐皮褂子，就在房裡點了火，火光倒印得他帶上了幾絲人味。
有夥計送上溫了的酒和幾道清淡小菜，大概是住這天字號房會有的福利，善法讓送了進來，一步蓮華看著那酒色分明，問他：“我二人皆不需如此。”
善法搖搖頭：“和尚，你生來是人，我生來是妖，我何時嘗過這人間的味道？”
一步蓮華便不再多言，善法也不介意他正襟危坐的樣子，取了杯子來飲酒，是村鎮上特有的花釀酒，酒色清紅，回味甘洌。

清晨起時，一步蓮華給依舊睡著的善法拉下了帳子。清醒時神色警醒的臉，熟睡時仿若孩童，坐擁一床舒適，好像一城之主。
夜裡下了的細小雪花，今晨都化成了水滴，天氣縱然是冷的，卻也可以見到鳥雀在外覓食。窗臺之外，有女子在枯樹下坐著，仿若一場不願放棄的等待。
“她這樣坐下去，誰知道哪天就也成了你這般模樣了。”善法不知何時醒了，下床悄無聲息。
“她心不靜。”一步蓮華回答他。
善法冷冷笑了，“她心裡裝了愛恨癡纏，怎麼可能會靜呢。”

越臨近舊地，善法臉色便越發的不好看。
佛門之地，本就不是他這樣一個妖該來的地方，偏偏他此回卻是說什麼都要同一步蓮華一起，說是要見識一下那萬民稱頌的所在。
一步蓮華只能給他下了術法，至少能讓他不再那麼難受。
為什麼不驅趕他呢？他在心裡自問，或許不過是因為善法為菩提淨化也許身有佛緣？
或許不過是，不願讓他離開吧。
這樣的念頭百轉千回，卻從來沒有被放在心上過。
終是要到了，善法面容青白，看了一眼一步蓮華，然後微微抬頭，那藍色的身影慢慢的化開了，變得透明，一串長珠落在了地上，一步蓮華拾起來時，氤氤氳氳的藍色便如數落在了那唯一一顆菩提果裡。
握在手心裡時，有通透的涼意。

善法不喜歡這個地方。
即使身在那顆菩提果裡，也能聞到濃重的檀香的味道。耳邊全是刻板的經文，與在黃沙小鎮時一步蓮華流水一般的講述全然不同。
千百尊佛像，皆慈眉善目，手成佛印，全身金光璀璨，在他眼中，卻和那未曾雕完的護法像全無二致。
這回他倒是見著了許多光頭的和尚了，腦袋上點著香印，他忽然想幸虧一步蓮華沒有削髮，不然一堆光頭湊在一起實在太晃眼了。
一步蓮華想來是修為很高的弟子，接迎的人不是一臉崇拜就是一臉敬畏，那穿著袍子比他還嚴實的老和尚手裡的賜杖也能拿來當拐杖用，他不耐煩聽那些歡迎之詞，只是掃著這一片廟宇殿堂。
大殿外面種著的，也是菩提。
佛院裡的菩提，一派青蔥茂盛，枝葉相連，幾株幾乎都要生長在了一處。土地滋潤，雨水豐厚，這些樹木看起來年輕力壯。而他本能就知這些舞動的葉片中傳達出並不歡迎的氣息。
無妨，他本也看不上這些沒頭沒腦的樹冠。

一步蓮華到了禪房，放了結界，又放了術法，才把一直握在手裡的手串取了下來，蓮花蒲團上，那個藍色的影子重新又變得清晰起來。
善法看他點了燈，微黃的光映照著紫檀木櫃上滿櫃的經卷。
“你就一直在這裡大徹大悟？”
“也曾出門遠遊多次。”
善法晃晃悠悠的站起來，好像要去翻看那些陳年的經文一樣踱步過去，靜默了很長時間終於拿了一本起來，這些經卷多是一步蓮華手抄的，甚至有些是許多年前他尚為少年時的作業，字跡也略顯得淩亂，他本想說若你想看，我重新給你尋一些來，又看善法看得仔細，也便罷了。
“尊者。”門外的小沙彌語態恭敬。
“何事？”一步蓮華也回答的沉穩。
“師祖請你明日開壇講經。”
“我知道了。”
那小沙彌似乎在門外逗留了一會兒才走開，善法本來看到有些興致的地方，被這樣打斷了，自然不想繼續，翻身躺上了一面牆壁旁那張並不簡陋的床。

開壇講經時，底下便密密麻麻擠滿了來聽課的和尚，善法依舊身在那顆珠子裡，長長的珠串垂在一步蓮華盤腿而坐的腳邊，藍色慢慢靠近他的手掌，又慢慢的遠離，一步蓮華的聲音還是那樣有條不紊的，善法有些恍惚起來，為什麼這手串要做的這樣長，百零八顆，若是八顆或是十八顆的話，他就不需要等待那麼長的時間。
這多餘的百零七顆菩提。

善法除卻俯身在藍色的菩提珠上之外，也只是在一步蓮華的禪房裡才能現形，他堪不住那惱人的頌經聲，雖然不至於灰飛煙滅，但是會讓他頭痛欲裂。
每日都會有那個徘徊在門外的小和尚來替一步蓮華收拾禪房，裡裡外外都是一絲不苟的，小和尚不過少年模樣，眉眼也是清清淡淡的，在善法看來外貌倒真是個做和尚的料，有時夜裡，一步蓮華抄寫經文時，小和尚會來添墨或者煮茶送上，善法撐著腦袋隱沒在燭火照不到的陰影裡，他不過化些煙雲出來，卻也可以察覺那小和尚六根不淨。
“和尚，你這樣可算是縱容？”
一步蓮華卻十分淡然，“我于他無意，久了他自當看破。”
善法看著這個一臉不忍的出家人，一步蓮華纖塵不染太久了，久到四大皆空，空到不知情愛可以多執著。
善法在這個慈悲的和尚面前俯下身來，一步蓮華手裡還握著一卷書，依然是那樣平靜如水的樣子，好像面前的善法與書卷無異。
“我自來就是妖，一步蓮華，你知道妖和人有什麼不一樣嗎？”
一步蓮華沉默，那叢藍色的髮絲拂在面上，有些癢，四肢糾纏的時刻，體溫卻還是一如往昔，他想起那頂鳳冠，戴在善法的頭上卻不顯得一絲突兀，他是適合裝扮的容顏，不管染著紅暈，染著胭脂，還是染著纏綿的深意。
“和尚，你不收我，我終究是要害了你的。”
一步蓮華的手指動了動。
他深入沼澤掩蓋的密地，見過千姿百態的妖魔，各式各樣的教義，佛名歡喜，幾同他和善法現在的樣子。
那屋外忽地狂風大作，竟一把吹開了禪房的門，門外一如深夜的漆黑，看不見風雨，也沒有月光，外頭似乎有僧人在叫嚷，善法面露難色，身形飄搖，勉強撐起身體卻還是跌進了一步蓮華的懷裡。
“善法？你還好嗎？”一步蓮華來不及去關門，捏著他的手腕，在他背後畫著陣法，想要緩解他外露的痛苦。
“哼。”善法似乎抬眼看了一眼門外，幽藍的瞳孔閃爍著詭譎的光芒。

隔日的講經，善法沒有去，拽著一步蓮華的那串珠子，半坐在那張謄寫經文的長桌前，一步蓮華點了靜心的香，雖然還是摻雜了一些檀香，但味道已經非常淡，長桌旁就是大開的窗門，善法用手拂了拂，就解開了障眼的那層結界。
其實這個時候，外面幾乎沒有人，只有一大排一大排的菩提樹，樹後是和尚們自己打理的茶園子。
幾乎沒有人，卻還是有一個人。
少年和尚手裡還捧著一隻裝著洗完了衣服的木盆，手指緊緊的捏著木盆的邊緣，隔了那麼遠，他還是可以看見那一抹動人心魄的藍色，不清不淡，正好和一步蓮華反復摩挲過的那顆古怪的菩提珠子一模一樣。

大殿裡敲響了十遍大鐘，所有的人都敬畏的抬頭，十方俱滅，是有人犯了不可寬宥的過錯。
一步蓮華沒有穿那件帶著帽子繡著金線的僧衣，也沒有掛著瑪瑙琥珀，青灰色的單衫上一無所有，他白色的頭髮有些散亂的落在背上，好像不老青山因雪而白頭。
那權杖在輝煌大大殿裡反射著冷冷的光，少年和尚戰戰兢兢，雙腿在微微的發抖。
“你說的俱都屬實？”
“絕無半點虛假。”
他心裡在大吼大叫，在戰慄發抖，那個他憧憬仰慕的人，現在就在他的身邊，將要因為他，而受到最重的懲罰。
“一步蓮華，你有何要說？”
白髮的和尚垂下了眼睛，“無話可說。”
上了年紀的老住持長長的歎了一口氣，這一刻他仿佛走到了燈枯油盡的生命盡頭。

“你們憑什麼罰他？”
藍色的，妖異的身影，從一片昏暗的殿外飛身進來，他手持珠串，藍衣搖曳，飛揚的眼睛裡是不可掩飾的憤怒。
“妖物！你如何入得殿來？”一旁有人大喝，卻絲毫不被善法理會，殿下的灰衣僧人竟紛紛退後，無人敢靠近這個淩厲若刀的妖。
無關力量，善法此刻不弱平日淡然的眉眼，因怒意而染上的豔麗，他是極好看的，如果用心的看，便是再也無法自拔。
老住持不趕不辯，只說道：“他犯了戒，自然是要罰的。”
善法上前兩步，仔仔細細的看著一步蓮華，怒極而笑，笑聲琳琅，“原來你終究動心了，總算沒有枉費我的癡癡念念。”
一步蓮華還是那樣，看著他的時候，眼睛是一面明澈的水，仿佛沒有一絲波動，好像善法是一棵樹，或者一朵開著的花。
“是，此外，私帶妖物是我之過，與善法無關。”

佛門對妖物的寬容來自於無畏，他們雖然輕視妖魔，但是卻從不主動獵殺，因為只要他們想，善法依舊可以在這個光明之殿裡無跡可尋。
珠串在善法的手裡，他太用力，捏的生疼，漫天的佛經裡頭疼的好像要炸開一樣，可是視線再暗，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一步蓮華，直到現在，你都那麼慈悲。
慈悲的和尚，你看看你還剩下什麼。

他別開眼，身後是那個匍匐在地面的少年僧人。
既然佛門賞罰分明，那麼為什麼可以有人例外？
“好，很好，你去受罰吧，和尚。”他不再看他，反而抬起少年的臉，眼中燃燒的情緒像是一張無法掙脫的網，“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此大義凌然的你，做了這一切，又是為了清靜誰的心？”
年幼的僧人像是一片在風中抖動的枯葉，善法的話在他的心裡仿佛滾燙的水澆出的洞，他終於知道那天看到善法是對方故意為之，他是要看著他怎麼選擇，而他終究無法壓抑心中的惡意。
為什麼，為什麼你這個妖物可以這樣親昵的觸碰他？
“善法，得饒人處。”一步蓮華手被束在背後，用夾了咒文的白繩纏著，他要去的地方是渡罪的刑台。
重渡罪孽，轉身還可以是那個白袍金邊的一步蓮華。

善法慢慢的轉頭看著他。
“你想的太簡單了。”讚歎般的微風忽而吹拂著大殿裡的所有人，善法站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這一步他從未跨過，即使他的唇碰到了一步蓮華，即使他們熟睡時仿若交頸的鴛鴦。
“我終是要害你的。”善法握住百零八顆珠串的手漸漸鬆開了，他像一張煙雨圖一樣便淡了，磅礴而純淨的力量輕柔卻源源不斷的送進了一步蓮華的身體裡，他躲閃不及，回避不了，善法的聲音靠近仿佛在耳邊，唇上有什麼拂過，一瞬間又變得遙遠而模糊，“一步蓮華，非是天不容我……”
本是你不容我。

長長的珠串墜了下來，不知怎麼回事那結實的繩子斷了，成百顆菩提落在地面，從臺階上滾落下去。
仿佛是感受到了善法逝去的痕跡，那顆豔藍的菩提原本光潔圓潤的表面開始慢慢乾枯風化，藍色褪去之後，變成了灰白殘敗的果實。
“尊者！”有人慌張的呼叫，“你的頭髮！”
潔白的頭髮裡面，竟然竄出了深深的黑。
一步蓮華閉上眼睛，此刻，他終於知道善法覆在他唇上的溫度曾經是怎樣的熱烈和絕望。

於是很多年后，新入佛門的弟子個個都是精挑細選，曾經出了那樣亂糟糟的事，連孩童都要經過再三查看，他們有些還懵懂無知，頂著剛剛剃度的腦袋，在一棵一棵巨大的綠色樹木下面休息。
有年長者過來照料，小孩子對經文不熟，要聽佛門裡的故事，有些不聽話的孩子到處亂跑，就會被人攔下，告之若是不聽話，就會被關起來不給吃飯。
小孩子怯生生的，指著遠處那個飄渺的雲水之地，問道，師父，是要把我關去那兒嗎？
年長者神色複雜，卻不言語。

冰涼刺骨的渡罪之河，曾有山泉一遍一遍的洗刷滿頭黑色的髮絲。
一步蓮華眯起眼睛，天際之外，依舊是翻滾的雲海，河的對岸有一個俊秀的男子，在他接受懲罰的很多年裡，他們相見卻從不交談，可是他看得見這個男人碧綠的眼中壓抑的痛苦和愧疚。
他想，他們彼此為鏡。
他起身，決定離開這個梵音淨世的地方，拋卻腳邊金邊的袈裟，不知道那個冬日的客棧，還有沒有清紅的花釀酒。
男子遙遙頷首，似乎是在祝他好運。
一步蓮華笑了笑，低下頭。
生於冰雪之地的古老植株上，有一顆蘊含著淺淺藍色的菩提，慢慢的滑過葉片，落在攤開的手心，原本的灰敗已經不見，沒有了其餘一百零七顆，他一直一直，在他的掌心里。

一步蓮華，你還是……白髮的時候比較好看。

是誰在說話。
是你嗎，善法？

完

後記：
這不是悲劇不是悲劇不是悲劇，我以上一個七夕篇起誓。
怎麼說呢，桃子是個慈悲的大和尚，善法是個愛恨分明的妖。
我一直都很喜歡善法，大日殿的即導師，又美麗，又淩厲，外表女王並且內心強大（開小花）。
桃子大師的本性大概就是舍利子吧（我是說他不黑的時候），但是心裡肯定也是有妄念的（不然阿來怎麼來的），遇上善法終於被激發出來了，雖然遲了點囧。
這一對比蒼翠難寫好多……畢竟蒼翠這對模式簡單些，氣場又擺在那裡，根本不需要別人來挖掘就能自己二人世界了。
恩，還是希望大家看的開心。（太強人所難啦）

[ 此帖被白行在2010-08-20 23:18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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