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02.24 【凤凄】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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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4-02-24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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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4 【凤凄】苦海

#隳魔灵界众灵同心24H#
【13:14】

“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刑罚，而是那无爱的未来。”
———题记

【发心】
“这是谁呀？”

“这人做什么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是冻僵了吧？”

院内积着层厚厚的雪，僧鞋踏上去只发出轻轻的声音。但他们的窃窃私语声却打破了这院中的静谧。带队的僧人身穿褚色僧袍，此时不由得回头，严厉地瞥了这些身着青色衣袍的小僧一眼，低声喝止他们继续出声。

众人虽噤了声，但毕竟好奇，眼神仍不由得往跪于院中的人身上瞟。

这人不似他们剃了度，而是有着一头漂亮的黑色卷发。他亦不着僧衣，却也身形单薄，未加皮草羽绒服等一类保暖衣物。口中喃喃诵着，大概是经文，众人便支起了耳朵，要去听诵的到底是什么。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寒风凛凛，那人竟浑若不觉。常闻虔诚的修行者会苛待己身，做出种种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譬如终日躺在荆棘上，又或者不吃不喝打坐。众人见他如此自苦，本该称作是极虔诚的表现，可是……

“我总觉得他恭请菩萨时并不庄重，但也说不上来。”一位小僧拉拉他同修的衣袍道。

他同修有着一双水绿色的眼睛，被他拉着，才往那人身上投去了一眼。只是片刻他又将目光收了回来，严肃道：“既入佛门，他人发心如何，却不是我们该议论的。”

细碎的议论声与脚步声渐行渐远，雪地上的诵经人始终没有朝他们投过一缕目光。

全本《地藏经》诵过三遍已是六个小时过去，禁世凄狂从怀里取出一节砗磲与珊瑚，二者混合在一处，雕琢如同双腿。他双腿冻得麻木，一时站不起来，却也无暇顾及。发红的双臂捧着那两节东西至眼前，还未碰到眉心，便觉出一阵温润的暖意。

成了。禁世凄狂满意地笑了笑。

他将那两节东西用左上臂夹住，费力地用右手想把自己撑起来。双腿本来是毫无知觉，几番挪动后疼和痒便交替着袭来，肌肉又使不上力气，是以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地站起来。

他便索性放弃了站立，改为用左臂护着砗磲与珊瑚做的腿，右臂拄在地上，如划船般费力地驱动身体前进。仿佛那两条腿根本不是他的一样，他毫不吝惜地用膝盖重重撞上门槛，借由惯性的作用，他身子向前一倒，整个人便摔进了门内。

光滑的地面比雪地里好行进许多，总算叫他挪进室内，将那两条腿供奉于佛前的香案上。

这香案上既无供果，也无香烛，只有一具不成型的躯体。

青色琉璃做头颅，红色玛瑙做身躯，此刻他再把砗磲与珊瑚做的双腿奉上，便只空缺了双臂、心脏与眼睛。

禁世凄狂伏在香案前，费力地为自己解开封锁魔功的穴道。等待灵力为他疗愈剧痛的下肢时，他将目光投向头顶的巨大佛像。那佛像端坐莲台，眉目低垂，是悲悯世人之态。

而方才还于雪中虔诚诵经的他，此刻看着那佛像，眼中却只有仇恨与鄙夷。

是的，那个僧人的感觉没错。他的确不是虔诚之人。

【流言】
“那个人呢？他不吃饭的吗？”年轻僧人在斋堂里探头探脑地找寻着，正是说禁世凄狂不恭敬的那位。“他有头发的，应该很显眼，真的没来诶。”

这些小僧人是山下佛学院新送来的门生，修行时日未久，向佛之心也不甚坚牢。坐在他对面的小僧一碗如意面吃了一半，搁下碗筷来压低声音议论道。

“他和我们可不一样。我们呢，是出家了。他只是借地修行而已。听说为着让他住的舒服，他兄长每年都向寺里捐巨额的香火费呢。”

“那他家里，该是很有钱咯？”

“何止有钱，你想想你们村头做生意的那个云家，也就比他家还有钱个一千倍吧。”

“诶？可我听说，他其实……不是人诶。咱们方丈二十岁的时候，他就长这样；现在咱们方丈八十岁了，他还是这么年轻……所以他也不需要吃饭，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你别瞎说，有这样的事那他是什么？依着你说，长生不老，青春永驻，无尽财富，这还不算极乐？那他早成佛了还在这儿干什么？”

“不会是在修炼什么邪功吧？他那院子，监寺都说了不准我们进的。”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那个有着水绿色眼睛的僧人站起身来去打包了一份热腾腾的面条。

“心闻，你去干什么！”

心闻没有回头，他走出斋堂，往昨日他路过的那院落走去。

那里太安静了，安静到连踏过积雪都觉得会惊扰了院落的主人。不知为何，心闻对着那扇紧闭着的木门，忽然生出恐惧之感。他深吸了一口气，曲起指节扣响门扉。

“吱呀”一声，木门敞开了。昨日他只见禁世凄狂的背影，此刻见他面貌，果然十分年轻，且又十分英俊。禁世凄狂看见他也愣了一下，片刻便转为冷淡厌恶的神色，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不知道这里不许人进吗？”

他没有让他进门的打算。

心闻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人脾气这么坏，又想着或许他是有难言之隐，便提起来打包的面条道：“见你没来吃饭，我想着……”

禁世凄狂全不理会他释出的善意，又打量了他两眼，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心……”

他还没说完，便被禁世凄狂一把掐住了脖颈。后脑勺重重撞在木门上，顿时就是一阵眼冒金星。他手里再拎不住面条，打包盒砸进雪地里，却也发不出声音。

就如同他现下的处境一样。

禁世凄狂用的力气大，他已经有濒死之感，但仍倔强地试图吐出一言半句。

禁世凄狂看着他，却也想不起他特别讨厌他的理由，这人和寺中别的和尚，到底又有什么不同？兴许只是为着那双水绿色的眼睛和未说完的法号，让他想起故人罢了。可就算如此，他也实无迁怒的必要。于是他松开手，将那人往阶前雪地上一甩。

“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方丈闻讯踏入院门时已是傍晚。中天一片寂黑，房里也不见点灯，只有两盏矮小的蜡烛坐在桌子的两角，火焰在寒风中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禁世凄狂背身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右手执毛笔，在那不完整的人躯上写着经文。

他左臂的衣袖高高挽起，离得近了，便能看见其上狰狞的两三道伤口。再见那砚中所剩无几之墨，哪里是墨，分明是血。

血字只消片刻便沉入了那人躯，他仿佛习之如常地继续写下去。

“阿弥陀佛。”方丈开口道。“施主戾气未净，哪怕不惜自戕，亦难修得正果。”

“我说过了。我讨厌和尚。”禁世凄狂手中笔尖在双腿处顿了顿，见砚中已经无墨，便搁下笔，娴熟地取来案边的匕首。

刀锋深深割入腕中，让方止住血没多久的伤口崩裂开来。他抽出匕首，任血流如注，重又将砚台注满。

他没有出声，只是左手臂不住颤抖，鲜血溅至砚外，瞧来触目惊心。

“哈，正果。满身罪孽之魔，亦能成佛吗？”

“施主想见之人，不正是如此吗？”禁世凄狂方用这“新墨”在腿上写了两个字，闻听此语，右手也颤抖起来。

他搁下笔，终于转过身来，眼中有森冷的杀气。

“谁准你提起他。”

“施主为见他苦行数百年，见到他之后，施主又当如何呢？”方丈年迈的声音十分平静，好像亦不在乎会不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他已登无边极乐，施主便是为了拉他堕回无边地狱吗？”

“呵。无情无欲的修者，你懂什么？”禁世凄狂嘲讽道。

“贫僧是不懂。但施主的心愿，还同数百年前一样吗？”方丈双掌合十，朝禁世凄狂施了一礼，道：“禁世辉煌施主明日会来见您。”

我要见他，可见他之后，又要做什么？

他还记得自己得到这个进入佛国的法门时的欣喜。那时候他是知道的，他要见他，爱他，寻回他。他要和他融为一体，他要和他再不分离。炽烈的爱在他胸腔里翻滚，魔的执念催的它愈演愈烈，哪怕为此要粉身碎骨，他都在所不惜。

现在他依旧记得那时的欣喜，只是后面的心愿——

那些信誓旦旦，坚定无比的心愿，以为能持续几千上万年的辰光，可如今才不过几百年。

【七宝】
积雪未清，山路难行，禁世辉煌只得把车停在山下的停车场里，自己步行上山来寻禁世凄狂。

禁世凄狂要造一副无垢的宝石之躯，载着他魔的灵魂进入佛国一寻琅笑衣。他忙着为宝石诵经净化，便拜托禁世辉煌替他寻来剩下的七宝。

如今，便只剩下琥珀做的心和金银打造的双臂了。

但今天他并不打算将这两样东西轻易地交给他。

二人也有几十年未见了，禁世辉煌瞧他模样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唇色苍白，隐有虚弱之感。

“凄狂要的东西我已如数寻来，不过……”禁世辉煌顿一顿，双目紧盯着禁世凄狂的脸，努力想要探寻出别的什么线索。“要凄狂同我下山一日，回来我再把它们给你。”

“嗯？”禁世凄狂不意他有这要求，但眼前胜利在望，他没有犹豫的理由。

“好，多谢辉煌。”

他答应得爽快，禁世辉煌拉住他胳膊，又道：“那快些走，一会儿雪又下大了，车不好开。”

“嗯？怎么了？”禁世辉煌没用力，但禁世凄狂条件反射地往回抽手，吃痛地轻“嘶”了一声。禁世辉煌松开手回看时，见大片的血迹在他衣袖上晕开。

他急卷起禁世凄狂衣袖，拆开裹着的纱布，将手掌覆在那几道横七竖八的伤口上，用自身灵力催伤口愈合。“怎么搞得，为什么不疗伤？”

禁世凄狂没回答他。

红色法拉利超跑向城市的方向飞驰，一路上禁世辉煌说得多，禁世凄狂回应得少。起先禁世辉煌觉得他是不感兴趣，又或是敷衍，后来却品出这期间的规律。

禁世凄狂回应的时候，多是车辆在服务区暂歇，他扭转头过来和他讲话的时刻。

位置是一早就订好的，餐厅里十分安静，上菜的速度又缓慢，较之品尝美食其实更适合谈话。

二人面对面坐着，禁世辉煌先打趣道：“我费了好大劲才寻来纯度足够的黄金加工成手臂，凄狂怎么不用琥珀做手臂算了，成本还低些。”

禁世凄狂亦笑，道：“琥珀和笑依眼睛的颜色相同。”

“凄狂觉得他怎么样？”禁世辉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开的那一刻，壁纸显出个可爱的男子。娃娃脸让他显得十分年轻，尤其是对他们这样活了上千年的魔来说，无来由有一种哄骗小孩的感觉。

“问菩提？”禁世凄狂皱眉。

禁世辉煌收回手机，笑道：“他叫问玄机。凄狂，你久未下山，觉得现在的人间如何？”

服务员殷勤地将主菜蟹粉蒸虾球和牛肝菌红烧鲍鱼端上来，禁世凄狂用餐刀切开虾球，放入口中嚼了嚼。

果然是——什么滋味也尝不到啊。

但从明亮的落地窗望出去错落有致的建筑，一路上飞驰而过见到的矗立的高楼，都将这百年来的发展尽展无遗。他微微笑道：“还不错。”

只是没有笑依相陪，哪里不是苦海无边。

“我们是魔，有着漫长的生命。总会遇到第二朵相似的花。”——这话是戾祸教他说的，禁世辉煌讲出口，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太文绉绉了。但他见禁世凄狂和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紧盯着他的唇形，眉头又下意识地拧紧了。

“凄狂。我还是希望你好好想想，再做选择。”

五感已经丧失至听觉，想必元功也是所剩无几，已不足以支持再为自己疗伤了。

【大雪】
砚中血墨用尽，恰在金色的掌心落下最后一笔。

禁世凄狂为净化这刚得来的手臂同心脏费去太多时间，彻夜未眠的抄写让他感觉到疲惫，失血过多又让他的身体一阵阵发冷。这最后一笔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写完便支撑不住地倒在供桌下睡着了。

见到他之后，我要做什么呢？

他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就像孤身闯进文殊院的时候，他没有想过笑依会不和他走。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琅笑衣可能并不爱他，琅笑衣可能并不会选择他。

无知无觉的梦外，寒风夹着雪粒呼啸着灌进来，在门槛上渐积渐厚。

魔城气候寒冷，到了冬季会连日下雪。旧的不及融化，新的又覆盖在上面，白皑皑的一片，看来十分扎眼。

禁世凄狂很不喜欢这种颜色，更不喜欢积雪所带来的寂静。

殿中燃着数盆火炭，琅笑衣从殿外匆匆行进。他穿着件红色的羽氅，外面不断飘落的雪花将他肩头领口落了一圈，至殿内才开始融化。

那一年隳魔军队没有外出征战，其余杂事亦在数日前理清，时近年终岁尾，本该没有什么要事需要相君亲自前来的。

但琅笑衣还是来了，顶着凛凛的寒风。

禁世凄狂按耐住莫名的欣喜，道：“笑依怎么来了？”

琅笑衣亦笑，却是问他：“帝隳方才叫吾什么？”

禁世凄狂这才自觉失言，倒不是为了叫他的名字，而是其间隐含的情意被一无所知的人听入耳中，必然显得十分轻佻。

好在琅笑衣并未过分追究，他只是顿了顿，自袖中捧出一个锦盒来。

“吾此来并无别事，只是有一物想要献给帝隳。”

“哦？”

禁世凄狂打开锦盒，内中静静躺着的是一柄凤羽翎。羽毛艳红胜火，红宝石熠熠生辉，是令人移不开眼睛的美丽。

忽而那人又低着头，轻轻地笑起来。

“笑依？”

“其实这也不是吾来的目的。”琅笑衣对上他疑惑的眼睛，款款地走上前来。

“想见帝隳，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可吾只是想来见你，凄狂。”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吗？

可那婉转的情意若没有经过多番演练怎么能够如此熟稔的出口。

“可吾只是想来见你。”

不需要理由，也想来见你。琅笑衣的脸离他越来越近，他伸出左手扶在他侧脸上，用力地吻在了他的唇上。

探出的舌尖仿佛在品尝着将要融化的奶油，琅笑衣寸寸舔舐过他的唇，齿尖抵在他下唇上咬噬的同时，将舌头探进他的口腔。

难舍难分地交缠在一起。

如此缠绵，真实里透露着荒诞。

禁世凄狂从梦境中醒来，见门外雪仍在下，殿门大开着，心道怪不得梦中都觉严寒刺骨。他费力地用右手把自己撑起来，香案上的躯体被一团柔和的光晕包裹着，他知晓只要填上眼睛，它就可以载着他进入佛国。

眼前的世界像是蒙上了一层淡灰色的布，色彩被剥落干净，而物体的轮廓则模糊不清，仿佛是深一些浅一些的色块堆积在一起。

就快要看不见了。

这是他为这场不虔诚的苦行最后献上的供奉。

他借着眼前昏黑世界仅剩的一点光亮，用左手摸索着去找那宝石之躯上空洞的眼窝。将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按在那凹陷处，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右手伸向了自己的眼睛。

食指和中指缓缓地在眼窝中转动，有粘稠又温暖的液体缓缓地顺着面颊流下，一滴滴溅在香案之下。

那只捧着眼球的手不住颤抖着，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努力地去寻找左手所示的地方。

鲜血被吸净之后，宝石之躯愈发晶莹剔透。紫水晶似的双眼镶嵌其中，不掺一点杂质，看起来仿佛真的能流出眼泪。

【极乐】
佛国宝刹，光莹如镜，彻照十方。国中万物，严净光丽，庄严无尽。

“刚找回听觉就听见这个，真晦气啊。”

禁世凄狂听见低低地诵经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潮水一般无止无休。目之所及是层层佛寺，连绵如同山峦，却是金碧辉煌的。通往佛寺大门的路很是宽敞，却不计成本地以黄金铺就，宝石点缀其间。道路两旁摇曳着不存于现世的花，也并无自然的花香味道，取而代之地是淡淡的檀香弥散在空中。

处处皆是他所厌恶的样子。

双腿走起路来的感觉很怪异，虽是踩在坚硬的宝石上也没有一点知觉。那不知名的花朵中有红色的，正艳艳地盛放着，与魔城的罪凄红比，也不遑多让。他本欲摘下一朵带去给琅笑衣，但那金银支撑的双臂，空有着纤长的五指，却连摘下一朵花的气力都没有。

他还不太习惯驱使这具躯体，连接处随着步伐发出轻微地“喀”、“喀”、“喀”的响声。这其实是个危险的讯号，但此刻他离那座佛寺的大门只有几步之遥——

马上他就能见到自己的爱人了。

凤忏面对着大门盘膝坐在蒲团上。殿上是他自己的雕像，金灿灿的，面无表情的。那雕像双手合十，低垂着眼眸，和他此刻的姿势没有分毫不同。

“笑依——”

“咣啷”一声，沉重的殿门被推开，凤忏睁开眼睛，见宝石制成的躯体一路踉踉跄跄地向他走来。

他的眼睛能洞视善恶，知十方过去现在未来之事，却因着一道相似的身影，眼中不见佛家七宝，只见禁世凄狂。

四方诵经声倏止。

杀伐声、步履声、追逐、兵戈交击，杂念在他脑识中放大，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

帝隳攻打梵宇兵败，为营救困于其中的凤裳，只得负伤冲进文殊院。那时他也是这样，分明伤重至此，也要踉踉跄跄地向他走来。

凤忏不由自主地松开合十的双手，他放低手臂，朝禁世凄狂伸出手。是邀请的姿态，只是脸上淡漠的表情，要教人觉得没有几分真心了。

“凄狂。你已于七宝池莲华中化生，见诸无量不可思议，闻佛名号。何不发菩提心，修殊胜梵行，他日亦可永离恶趣，成就圆满极乐。”

禁世凄狂握住他的手，也学他一样在他对面坐下。汹涌的爱欲在终于见到凤忏的这一刻反而平静下来，没有拥抱，没有亲吻，禁世凄狂只是伸出手去抚摸凤忏的脸。

那张脸上的表情淡漠而疏离。

“笑依。我且问你。极乐之地，为何是极乐？”

“断灭百八烦恼，心得清静自在，便是极乐。”

禁世凄狂摇头，忽然无奈又悲哀地笑道：“不对。笑依。你不快乐。我见过你快乐的样子——”

他忽然倾身压上，肩头爆发出剧痛，他用断裂开半边的右手臂死死地捧住凤忏的脸。

“我见过你快乐的样子，便是半阖着眼睛也能从颤抖的睫毛中看出笑意。”

禁世凄狂缠上来吻他，一条腿伸进凤忏的双腿间，似乎想要和他缠在一起。

面对这样过分的亲昵，凤忏却仍是淡淡的。仿佛禁世凄狂这样做和面对面和他谈话也没什么不同，他仍极有耐心地开口答道：“佛国诸人虽受诸乐，却无有乐想，诸根寂静，一尘不染。”

禁世凄狂用的力道太大了，宝石之躯本不坚牢，此刻已开始寸寸碎裂。

凤忏伸出右手，拢住他的躯体，掌中圣光将他碎裂的宝石躯体弥合。他耐心地道，嘴中所言分明是爱语，却又像是在渡化执迷不悟的生灵。

“凄狂。你想和我永不分离是吗？那我们亦可结为法侣，共修共悟，共享极乐。”

凤忏扶着青色琉璃做的头颅，温柔却也淡漠地吻上禁世凄狂的眼睛，接着是脸颊，再接下去是嘴唇。其间没有情意，即便要说是条件交换，也令人感到无比悲哀。他感觉到禁世凄狂安静下来，忙抓准时机，加速修复碎裂的宝石躯体。七宝以佛力维系，同出同源，完整无瑕一如他刚进来时那样。

“你是在怜悯我吗？”

“这是梵的法则，所有苦行都会得到报偿。因果从不落空。何况，这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永不分离。

可就像他念过抄过的那些经文，哪怕以血为墨，其间都不见任何虔诚之心。一份失了虔诚的苦行，能换来的便也是毫无情意的遂愿吗？

如果要说因果，那我收获的一定是报应。

“那究竟还算的上是什么极乐？”他喃喃道。

“笑依。你只是要完成这天地法则的代价吗？”他轻轻地笑了，像是在自嘲。“那我不会束缚你。你的佛法束缚你，但我不会。”

“我本想问你爱不爱我，我本想和你永不分离，我这数百年来唯一的心愿便是带你回去。可现在……我只想要你快乐。这里是极乐之地，但你并不快乐。”

他猛地一推，在挣脱凤忏怀抱的那一刻，宝石变作碎片。这倒比前一世禁世凄狂在他怀里消散更加触目惊心。凤忏淡漠的表情里终于多了一丝情感，是惊惧之色。

当惨烈的结果直白的呈现在他眼前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意。

不为佛法所容，也不知道为何而生的心意。

他想要他留下来陪他。

他没想过禁世凄狂会拒绝他。毕竟他由天眼通已看到禁世凄狂苦行偌久的心意便是要和他永远在一起。他眼神中少见地有了些迷惑。

他不明白。

这不就是你的心意吗？为什么要拒绝我？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共同度过可称之为永恒的时间，永不分离，长长久久。

他猛地坐起身来，宝石碎片散落遍地。他下意识地要去捡拾起，却见它们已深深嵌入大殿的地砖里，熠熠生辉。

快乐是什么呢。

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爱是什么呢？

他机械地用手指去扣嵌在大殿里的宝石，直至食指都流出金色的佛血。佛血一触及那些宝石，反而如同胶水般将宝石粘合得更紧。

我爱他吗？

通晓宿命之人知过去未来，知一切因果。可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知道。

此念一生，本来已消散的烦恼悲伤重新在心里聚集，清静不复，自在不复。

凤忏伏在地上，终于在地面上摩挲到唯一没有消散的东西。晶莹剔透的紫水晶，是他眼睛的颜色。那双眼睛美丽而多情，绝非这没生机的死物能可比拟，可他现在只剩下这些了。

他重新感受到地面的温度，宝石碎片在他脸上留下红色的印痕，紫水晶被他抓握在掌心，终于也生出温暖的触感。

他伏在大殿里，禁世凄狂所化的宝石被他压在身下，就好像被他紧紧地拥抱着。

喊不出声。也没有眼泪。无论是要沉到人间，还是堕进地狱，这都是我心甘情愿受的果报。

他静静地等在那里，等宿命的裁决，等他想知晓的答案。

爱是什么呢？

我爱他吗？

等时间走上一刹那、一刻钟、一天、一个月、一年、一百年、一千年。

凤忏迷惘地抬起头，望向殿中的佛像。他见佛像拈花微笑，手中莲花未枯。头上宝冠尽是珠翠点缀，身上华服光洁如新，身体清净，安居本座。

功德福报未尽，不现五衰之相。

【佛】
经由扩音器放大的声音带着些许去不掉的电流声，滋滋啦啦地，和这座庄严华美的佛窟不太相称。

壁画色彩鲜明，飞天舞姿曼妙，千年的风沙侵蚀丝毫没让其有任何损坏，仿佛是佛国遗留在人间的圣地。

“大家看这座菩萨像，它高16米，端坐莲座，单手立掌，手捧紫水晶。祂是三十三诸天中的凤忏菩萨，祂座下莲座由七宝制成，座下正是红玛瑙。传说中祂未得道时爱重红色，得道后又最喜红色花朵供奉。与其他或怒目，或含笑的佛像不同，凤忏菩萨总是低垂着眼眸，看向掌中的紫水晶，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那紫水晶传说是菩萨修行时心魔所化，象征着祂曾经的爱人。凤忏菩萨大慈大悲，又有无尽智慧与勇气，祂因悲悯世人诸多苦难而斩却心魔，面向——南方，这象征着死亡的方位而坐。”

“这五层雕像三十三诸天中，唯有凤忏菩萨，是正对着南方而坐。”

其实不用导游如此卖力地解说，众人的目光也不由得为这尊菩萨像吸引。金漆碧彩毫无脱落之态，手中紫水晶是极难得的佳品，庄严华美，不可尽数。

人群中有虔诚者双掌合十默祷心愿，也有不信佛之人窃窃私语低声调笑。

青年人轻轻的声音缀在行进的队伍末尾，将方才听来的解说当做一桩风流韵事，又有一点感慨。

“诶，我倒觉得他是与爱人分别，又不能死去，所以一直在哭呢。”

“哎呀，别在这里说不敬菩萨的话啦，会造口业的！快走啦。”

那菩萨像静静地端坐在那里，它已存在了千年或是更久，却仍没有丝毫衰败剥落的样子。大概还要继续端坐在这里吧，也许一千年，也许一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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