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15 【鳞鱼/王相】陈酒故人（2F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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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1-08-15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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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5 【鳞鱼/王相】陈酒故人（2F完）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许浑·《谢亭送别》

【一】

距欲星移离开太虚海境，已过去了五年。

他是鳞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丞相，出身高贵，血统纯正，以不及弱冠的年岁便登堂拜相，位极人臣。又因其才华出众，学识渊博，被前任鳞王选中，兼为太子之师，辅佐太子北冥封宇。
及至北冥封宇即位，更改“丞相”为“师相”，至此欲星移在海境朝堂上的地位，超绝空前，无人可撼。
若有男儿志在家国天下，以此政绩而言，当算是以酬壮志，不负此生了。
可他是欲星移，又怎能与旁人相提并论？
于是待政事稍定，鳞族师相欲星移便自请行出太虚海景，言曰——臣愿自请游历四方，以增阅历，习他界风土教化。
对外，北冥封宇是这样说的。可这句自请出境的誓言还有后半句，被鳞王封存在了心里，一经多年，却仍如昨日之言般鲜明而清晰。

他仍是记得离别时是晨曦半醒的时分，鳞王屏退下左右，亲自为欲星移送行。那人一身轻便衣衫，臂间那象征这相位权柄的如意翠绿晶莹，仿佛盈了露水的叶盘般好看。可那如意却也压不住飘扬的衣衫，白与蓝的锦绡织物在紊乱的气流中肆意扬起，猎扬翻涌，使得鳞王竟在一瞬之间，觉得眼前的鲛人竟是要随风而去。
这一念头方一涌起，北冥封宇竟是感到一种，自骨头缝儿里渗出的，惶然与惧恐。
仿佛要再也见不到眼前这个人一般——他被这种念头摄住了心神。融冰色的眼里虚晃过一阵久不能平息的震荡，却也被年轻的君王用经年时光练就的沉稳与端方遮掩过去。北冥封宇微动了眼角，抬眸之时恰恰对上鲛人那如晶石般灵动的眼。那人的面容在晨光逆行中显得暗淡而模糊，唯有那双眼力满载的真诚与温软，一如往昔，令人心安。

——待臣归来之日。
他说。
——必与王践行此间承诺，以海清河晏之盛世，还太虚海境之太平。

【二】

故友重逢，本应是大喜之事。可无论是北冥封宇亦或是欲星移都没有想过，二人时隔五年之久的再次会面，竟是在海境朝局厮杀得最为惨烈时候。

时值鲲帝三王谋反逆乱，兵戈相向，百姓牵殃，血染尘沙流不尽，尸骨列山遍地哀。

那是“三王之乱”快要结束的时候，可最穷途末路，就越是凶险万分。可纵是如此，欲星移仍是拖着伤重之体，一路为北冥封宇出谋划策，终是在一个月内就以雷霆手段结束了此番动乱。待政局稍定，他就被鳞王特许无限期告假休养，半是被强制性地按在榻上，医官们每日都在浪辰台与太医令之间往来穿梭，手上拿着的，无一不是些去腐生肌、补血益气的灵丹妙药。
可皮肉上的伤口总会痊愈。纵使欲星移身上的伤被“三王之乱”耽搁了些时日，北冥封宇觉得，他会平安在浪辰台度过这段将养身体的时光。而待他归来朝堂之日，他亦会在厅堂正央，笑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模样，用曾经许下过的誓言为蓝图，一同修补这被战乱与鲜血毁至坠摇的国祚与满目疮茫。
但天不遂人愿，那一日太医令丞传来的一纸急奏，让海境之主失了镇定与冷静。他顾不得右文丞与其他文臣的拦阻，径自出了御书房，一路步履匆匆，直向浪辰台而去。

被血污弄脏的绷带与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侍者们逐一从房内端出，北冥封宇的脸色正肃而沉凝，两条眉毛都拧结成了一个近乎打不开的死结。
毕竟现在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不是旁人，正是被他极为器重的欲星移。
他只知他伤重，却不知他伤得如此之重。太医令丞小心翼翼地行至鳞王身侧向他言说师相现下境况，可那话还未说过半途，令丞便被鳞王此刻周身所散出的“气”压得舌根发软，双股于衣袍下频频打战，剩下的话一股脑全都塞在了胸口，半天都找不回言语。可他不敢不说，此刻鲲帝双目虽未望向他，可太医令丞知晓，若不将师相症状完整说与王知晓，只怕他不用等到第二天，当场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这还是最好的情况，若是此刻鳞王真的怒极愤极，一声令下将他拖出去给外头的花圃苗房当了肥料也是极有可能的。
北冥封宇毕竟是北冥宣的儿子，骨子里的冷决与杀伐之心犹在，并未因其推行仁政而被完全抹消下去。众臣仍犹记得，年轻的君王手持海皇戟，眼冷如铁的样子。能以那般手段弥平三王之祸，能于那般迅短的时间之内就将朝局扶稳，试问这样的君王，有谁会怀疑他不会一怒之下，再造杀伐呢？
太医令丞这般想着，闷声清了清嗓，勉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将现下太医令会诊出的结果一一告知了鳞王。

——伤及肺腑……
——经脉半数受损，体内真气凝滞……
——淤血未及时排出，加之操劳过度，呕血不止……
——心头血气不足，神鳞之气亦难周转，难以自愈……

出自太医令会诊而出的诊断结果就这样一句接一句地灌进北冥封宇耳朵里。那些词句经令丞口中斟酌，早已不是晦涩难懂的医用通语，可这每一个字节在鳞王听来却皆是冷涩难咽，闷地鲲帝舌根一阵发苦，终是在年老的令丞准备说下下一句时抬起手断了这话头。他双眸似凝附着深海沟壑中千年不化霜雪，含着渗渗寒意扫过身前之人，绷紧的唇开启之间，吐露出的，是最不含语调起伏的冰冷之言：“直接告知本王，师相现下到底是何情状便可。”
“师……师相……”太医令丞嘴里打了个磕巴，“师相内伤沉重，外伤难愈，综合而言，情状……十分凶险……”
他唯唯诺诺地努力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彻底说完后，便赶忙将躬着的身子往下压了压，双手合拢高举过眉，以袍袖掩住视线，再也不敢面对年轻的海境之主。
哪怕一寸衣角，他也不敢窥觑。

可鲲帝之怒，又岂非是你不敢面对，就能不面对的？

令丞只觉萦绕周身的无根水乍然冷凝下来，裸露于外的每一寸肌理均被其紧紧包裹。冰凉粘腻之感如渗入骨血般蜿蜒潜进魂窍深处，将呼吸变得沉重而压抑，连每一口气息吞吐都拖得极为艰困。他明明是善入于水的鳞族子民，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情，太医令丞竟是被无根水憋闷得胸中发疼。他用全部定力与勇气才勉力承接起来自北冥一脉的沉默怒火，可这支撑却也只撑住了片刻，不消瞬息，令丞大人便已全身俱战，汗湿浃背，好不狼狈。
而此时，却明明应是添衣加锦的时节。
就在太医令丞觉得再也支撑不住时，重压于身的无根水忽然轻了不少。本是紧拢耸起的肩仿佛卸了什么担子一样松懈下来，令丞才喘过几口混浊涩闷的气，还没彻底平复狂乱的心跳，就听到鳞王又言：“退下罢。”
音调仍是无波无澜，却业已听不出半分怒意与杀气。令丞知晓他已逃过一遭劫难，却也无暇思考海境之主为何突然转变了态度，他忙不迭拱手告了一声“臣告退”，便招呼着陆续从师相寝房中推出的太医令们一并出了浪辰台。半刻之内，偌大的院落里只余下为诊治工作善后收尾的奴仆与侍者，以及自方才起便立于房前三尺、不曾挪移半步的鳞族之王。

一片空寂中，唯有软履曳地之声响起，簌簌擦擦，格外清晰。

北冥封宇在心中默算过一串数字，而终是于人影渐稀时，抬手将余下的侍者一并挥退。他此时才抬起因长久站立而略显僵直的腿，带着些小心却又急切地走向面前那扇紧闭的房门。
雕花精美的门扉一触即开，扑面袭来的并非是往日惯绕于此的、清雅悠然的书卷香气，取而代之的，则是浓郁而又刺鼻的腥甜之气。伤者畏寒，是以门窗都是紧紧闭合着的，屋内血气散不出去，药材煎煮后特有的清苦味道也与之一道掺混，层叠累积，好似要将屋内静卧昏迷之人熏染透彻一样，一并让甫入屋内的鲲帝，为止心悸，为止凝息。
他将屋门合上，手下却因心中忧挂而略失了分寸，质地厚实的门扇在关合时发出一声沉闷而又响亮的声响，带起的细密波浪由无根水递着向屋里传荡。暗流涌过北冥封宇的额角，拂动他微微蓬起的鬓发，带起额前冕旒轻摇曳动，发出几声清脆琳琅的珠玉之响。
可这声响却如投石入水，刹那间便没了声息。门扉关闭时荡出的潮涌比暗波更剧，如陆上的微风般吹拂过鳞王宽大的袖摆，随着他沉如往昔的步履，一并往那不设风屏的内室而去。
虽时值白日，但因门窗皆闭，光线却仍是黯淡。屋内案几上置有用以照明的上好明珠，此刻室内昏沉，那些珠子便散出些微弱的光来，只是那光却并不明亮，只得堪堪晕出周遭事物的模糊形影。而北冥封宇却就在这般不若虫萤的微光些晕里，望见了那躺于锦榻之上、不省人事的此间主人。

星眸紧闭，双唇微抿，额角汗渍未曾干。
欲星移此刻是安静的，袍服净整，面若金纸，与往日见了面就要开始侃侃而谈的状态，迥然不同。鲲帝敏锐地捕捉到目光所及之处，绽于鲛人衣衫上的浅淡血迹。侍仆在方才退下前理应是将他打理妥帖的，衣衫也应是换过一轮，此刻衣缘上的斑斑红痕淡如春花，却仍带着些湿气，理应是因伤口未愈的缘故，才沾染上的。
竟是伤重如此，任太医令全员集中会诊，也无法令那流血之症止下半分。
鳞王眉心微凛，随即屏了鼻息，于这一室静谧中，忽而听闻到一息极微极若的气息匀吐之声。

好在只是气若游丝，好在他性命无虞。

悬于心尖上的的千斤磐石轰然落地，那口被吊了许久的气息此时此刻，才被北冥封宇真真切切地呼了出去。
欲星移还活着——这一事实让鳞王如梦方醒。他顾不得往日里需要摆出的，什么名为“端肃沉稳”的君王架子，两三步便行至榻前，侧身坐到床头圆凳之上，深吸吐纳几轮后，才恍然生出一种，名为“劫后余生”的庆幸与不实之感来。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绛紫色的袍袖此刻竟是如吸满了水般沉重不堪，压得那双曾执戟定千秋、力压三王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无根水也是会吸附于衣物之上的么？——北冥封宇这样惶然想着，思绪竟是拧着成了一团。那微末的庆幸虽是渐次浮起，可也似无根浮萍，无着无落，飘荡在空荡荡的心里，寻不到一块可以倚靠的踏实处地。
自御书房出来，一直到方才听得那人尚有鼻息的，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光影错摹，那些好的坏的、过去的现在的、甚至将来的某些他从不愿提及的场景，逐一自鲲帝心中映雪而过。这短暂的时息有如梦幻泡影，明媚却又清晰，脆弱地仿佛稍一触碰便要随波碎去，零落在尘埃里，被无根水裹挟吞噬。
五年之前，临别之时，那乍然生于心底的惧然之情忽而被鳞王记起。那时的鲛人神采飞扬，身形单薄又如要御风而起，而此刻人，依旧是那人，身影却支离而濒临破碎。记忆与现实重叠，惶然而仿若失去的心境却未改去分毫，北冥封宇于心念悚惧间握住那人交叠于锦被之上的手，掌心一片凉意，干涩微燥，不复往昔般温软。
但那双手却仍是有温度的——他仍活着。
这一认知让那颗甫惊未定的心复又踏实下来。鲲帝将那人一手轻轻拢起，牵至身前。指尖蹭过鲛人带着微糙武茧的掌，扣紧，挲摩，感受着手中皮肉在摩擦中变温变暖。血脉在如金纸般苍白的皮肤下微微鼓动，这点浅薄的生机透过肌肤相贴一并撞击在鳞王胸口，让他在安定下一颗心的同时，又生出些许，应称之为“怀念”的情愫。

——上一次这般亲近是何时了呢？
北冥封宇一边握着欲星移的手，一边想着。
——五年前么？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砸得鳞王有些措手不及。动乱之事诸事纷扰，他无暇顾及，而等到现下这般情景时，那不到两个月的君臣相处，还是让鲲帝察觉出些与过往时日截然不同的异样之感。
欲星移掩饰地极好，就算在病榻之上筹谋布局时也勉力保持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沉稳模样。可那些似有似无的躲避、若即若离的接触，却仍是未曾逃过北冥封宇的眼睛。
他那时只当他是病体缠绵，不欲相触，可现下想来，那些看似不着痕迹的划清界限，也太过刻意了些。那些细微的举动频繁而疏离，拼凑在一起，表达出的，竟是好似不想与他相见，亦不想与他如往日一般亲密无间。
——是本王犯下了什么过错么？亦或是行为有所唐突？
鳞王低眸凝视着对方陷入昏睡中的脸，望见了那唇上干裂处，残留下的一丝血迹。

“师相……”他轻声低语，声音如被沙砾磋磨过般哑沉，“为何要躲着本王？”
榻上那人不曾言语，眼帘也沉如凝砂。
“你一定不知，本王得知你伤重昏迷的消息时，什么奏折都抛下了，直直地就奔向了这里。”
“太医令丞告诉本王你的情况时，本王真想让他闭上嘴，让他永远闭上嘴，再也说不出你已是‘伤重难愈之体’这样的话。”
“可是本王没有这样做，我们彼此承诺过的。本王做明君，师相做贤相，一同要将海境变为四海升平、民生安和的处所，真正做到那些皂囊白简中所书写的‘海清河晏’。”
“本王在勉力实践这份诺言，可你为何要躲着本王呢？你……”
“你在外境……究竟……”

——经历了什么。

最后这半句被鳞王压在嘴里，咀嚼半晌，终是被他咽了回去。
那些个寻根问底的行止，稍有不慎便会行将走差。他不惧于欲星移对他隐瞒了什么，他所惧的是……他会因此对他生出龃龉，从而与他渐行渐远，终归陌路。
只消想到眼前这一抹水蓝将消逝于眼前，便会感到惧怖；只消想到这曾于自己握手言欢、把酒共谈之人将于自己立场迥异，便会心生忧苦。
心中乍然涌现的情感如浪潮般迭起，澎湃涌动。北冥封宇将那只仍是冰凉的手捂在掌心里，目光如淬过漆油般凝视着欲星移的面庞，自发梢到额心，从眉眼至唇角。
这张脸，从少年到青年，又从青年到冠冕。这张脸的主人伴随他走过十数个春夏秋冬，相扶相持，不曾背离，而他也曾想过，他也会与他一起，一面践行着那曾经要实现“海清河晏”的誓言，一面从年少青丝，走到暮年白头。
可他却在这空白的五年里离他远了，目光疏淡，行止规矩，连往昔时日里的调笑也不再出口。北冥封宇仍是握着欲星移的手，可却是在此刻的一室血与药的交融熏染下，生出些寂寥与孤独的感触来。

自己对他究竟是君臣之情？还是挚友之谊？胸中满涨欲溢的酸苦与闷涩，究竟是肱股之臣伤重不醒时的怜惜？还是自幼相伴的亦师亦友将要离散两端时的怅然？
鳞族之王于刹那间，产生出一丝暌违了的怔然与迷茫。
他许久未曾生出这种情愫了。自被授予皇太子之位起，北冥封宇便被教导着杀伐决断、果敢处事。那些茫然、犹豫、踟蹰的部分，随着他那逝去的童年光阴一道被强行打得破碎而支离，一并成为了蜕为王者时足下高阶下的尘土，随着海境经年不息的潮涌一并远去，再也无法扰到他半分心神。
可在这一刻他竟是迟疑了，懵懵茫茫如同幼儿。对着面前那于生死间徘徊无定的鲛族之人，鲲帝久违地开始在心中，拉扯着那份他自己也不知晓应归为何种类别的情感。

然纵使心陷迷障，北冥封宇也能确认下来一件事。
——他不想失去他。

此境虽千帆未过，却也好似经历过沧海为田。他在心中，竟也开始推演那些可能，却又不可能真切发生两人之间的陌路归途。桩桩件件，往日皆是遥不可及，可现而今，却又好似……咫尺可触。
千万种的可能倏然自心头越过，而他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他不在自己身边。

——我不想失去他。
——我不想与他形同陌路。
——我不愿再见他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我……

“本王……”鳞王垂眸说了半声便无声息，手指却缓缓蹭入鲛人指间缝隙。他将声音拉得又低又缓，往日清亮高扬不复，余下的，仅是些满含心绪的低沉与沙哑，以及些心念微明后的半分欣喜与半分愁然。
喜的是依稀窥得些自己的内心，愁的是如何解开现下二人间，那不知何时圈绕的一团线结。
说是绳结毫不为过，因着北冥封宇自己也不知晓，这梗在欲星移心中的乱麻，究竟从何而起。
可这又有何妨，他还有时间与他开诚布公，与他坦言相谈。他还能在他活着的时候贪恋他的生机与温暖，也还有机会在这倏短而又漫长的时光里，与他相携相伴，直至此生终结。
他能等，他愿等。他可以等到欲星移主动与他言说，也可等到对方彻底接纳自己。这份被自己窥觑到的情感过于骇俗，他要留下些时光与自己，让那些心思明晰与沉淀。
他不欲过分躁急，也不欲趁人危境。他想静待那一个可以坦白的时机到来，届时再与这人一并抵足促膝，细语轻轻，剖却心意。

“师相……”北冥封宇轻轻唤了一声，将手指小心而又轻柔地扣起，“本王等你……”
“无论多久都可以……”
“本王会等你的。”

声音沉寂半晌，复又响起，只是音声稀稀，打着些颤地往外间散去，又在距门扉半尺之距时飘成气音。那细微的声响拼凑起来，温柔却又小心，若是静下心去分辨，应能辨识出是细弱蚊蚋的“星移”二字。
海境之主坐于床榻旁侧，手在袍袖锦褥的交叠下没入织物褶皱之中。明光微暗，静室幽然，点点如星如萤的浅淡光晕中，唯有一双指掌紧依的手，在这一室黯淡中，如此清晰。
十指相扣，是一片心意初被了悟时的情难自已，亦是对行将陌路前不愿放手的片刻放纵。

不弃与不离，若是真能如此简单，那该多好。
北冥封宇唇角勾出一线弯弧，垂眸探首，将唇印在对方手背之上。

——本王很怕，就此失去你。

满唇寒凉合着一声低语一并被含在嘴里，咽下喉管，再也无人可以听得。

【三】

欲星移在一片浓如烟墨的黑暗中，望不见任何路径。
无论是出路、末路、退路、生路，还是死路，没有一条道路出现。周遭的一切事物皆被这片无穷亦无尽的黑暗吞噬着，不留下一丝痕迹。
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欲星移茫然看着黑暗中张开的五指，眼前仍是一片昏沉。

——他什么都看不见。

自己的路，朝堂政局的路，海境未来的路，全都没入暗处，再也寻不到踪迹。

曾经的费尽心机与机关算尽，曾经的运筹谋划与苦心经营，在这片如墨如夜的漆黑之中，尽化梦幻泡影。
——那么，那些妄图力挽狂澜于泥淖，将海境陈规全数打破的雄心壮志呢？
欲星移心神一悚，脑中思绪如绽烟火，噼里啪啦一通胡乱砸去，激起心中涟漪阵阵，而那四肢骸端，却冰冷僵直，如坠冰窟。
他在一片混沌中想起，又在一片混沌中踟蹰。那些新近习得的思想观念在与经年教育下的理念互相扭打，冲击之下，却徒剩断壁与残垣。

那是名为“墨家”的组织，于历史洪流中茕然独傲，却甘愿隐于暗流之中，不欲入世。
时值欲星移出海境游历伊始，那迥然于太虚海境的风土人情，都让他感到新奇，却也在心生感佩之余，生出另一种，该称作是骇世惊俗的念头。
或许这念头并非凭空出现。他自请出游，不也正是因为看不得海境由血统阶级定下的迂腐陈规？只是那念头往年里只是蛰伏于血脉之下，安静而隐秘，不经勾挑便可逐渐消弥。而此番出游，亲眼所见与亲耳所闻，则让这被隐埋于内心深处的念头破土而出，如荻原春草般遇风则长，勃发蔓延，满踞心间。
他要打破这陈规腐矩，要让海境彻底变幻天地。他要让特权不再是束缚鳞族子民的沉重枷锁，他要在海晏河清的前提下，做到真真正正的太平盛景。
也正因为怀揣着这样的念头，他寻到了“墨家”，而“墨家”，也寻到了他。

到底是谁先将谁纳入其中的，欲星移已记不得了。
究竟是他将墨家思想纳为己用，还是自己被墨家同化？可这，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墨家九算”，亦是鳞族师相，他要将墨学带入海境，还要将墨家引入光明之下。他要用墨家的思想冲撞海境延续千百年的血统规矩，将那陈腐不堪的条条框框砸碎碾坏，以一己之力，还海境清明。

墨家十杰，一枝独秀。
若能以钜子之力将这一理念彻底实践，那么他心中的“海清河晏”之景，怕是有日可期。
可终只是他们九人的一厢情愿，也终只是他们九人的功败垂成。
四人死，二人伤。欲星移带着致命的伤口匍匐在地，血与雨混泞在一起，气息错落间，都是令他反感至极的腥甜锈气。
他仍记得于性命垂危时听得步履渐近，被鲜血半糊的眼痛而酸楚。他终是在用尽全身气力时才凝住了视线，目光逡挪间，见得一双菊纹茶布的鞋。
“一视同仁的不忍，一视同仁的舍得，你无法做到。”那人声音沉稳而低哑，却暗含哂意，“你心有不舍，又如何能周全此局？”
他开口，却只是徒劳。声音自嗓口嗬然而出，往昔清越的鲛人之声不见，溢出唇间的，唯有合着血的残破气音。
“墨家只能隐于幕后，这是墨家，之所以为墨家的根本。”那人旋过身去，足尖在被血水浸透了的泥地里留下一窝凹痕，“你终究，还是太过愚蠢。”
浓翠身影于雨幕中渐渐隐去，一如那人一贯而终的理念与信条，沉默而孤寡。
如苍松翠柏般傲然独立，不屑于尘泥，却又在他人以为能够企及时将人自高处打落，重重跌落在尘埃里，再也无法站立。

——一视同仁的不忍，一视同仁的舍得，你无法做到。
默苍离的这句话如梦魇般绕在头脑里，始终不得纾去。

——我在，不舍什么？
欲星移在心中，这样问着自己，却始终不得其解。

而后他被人救起，并以心头之血相酬时，他头一遭在外界的舒朗空气里，怀念起太虚海境里，那看似飘摇无依，却无处不在的无根水来。
鱼，始终是脱不得水的。
回去吧——欲星移这样劝慰自己——回去，说不定就能寻到答案了。
伤重之鲛在身体未愈时便挣扎着往归途行去，即便步履跚跚，纵使血肉模糊，他也要回到那他魂牵梦萦之地。他的理想与信念皆在于此，纵使是此身逝去，他也想在命途终结之际，魂归太虚。
那里终究是他的故乡，钜子所言说的，他心中所含有的“不舍”，或许就在那里。

但，当他强撑伤躯回返海境时，所见到的却是三王乱起，国祚凋零。
那是以王权争夺为漩涡伊始的政治挞伐。留着同样血液的北冥一族，为了那象征海境至高无上的紫金御座而不惜手足相残，互相倾轧。欲星移亲眼见着那些海境底层的人民被阶级权层压迫得喘不过气，而他作为仅次于鲲帝一脉的鲛人一族，却无法为他们，博得一丝公平。
海境血统，阶级至上。
这便是他重伤弥留之际想要回到的海境么？
欲星移迷茫了。而在这极为短倏的茫然过后，那颗曾被钜子打压而沉寂下去的壮志之心，却在这一片战火硝烟中，依稀寻回了往日曾鼓鼓搏动的频率。

——我要用墨家之学，治好这海境沉疴。
思绪如靛花绽于水般晕晕飘起，逐渐染满心头，再也褪不下去。欲星移咽下喉头堪堪泛起的一口腥甜，敛眸垂首，于棋枰上，行下协定“三王之乱”的第一步棋。

在将筹谋算于股掌之间的这短短一月里，欲星移曾经以为，那份无法从心中割离的“不舍”，应指的是整个太虚海境。
但他心中似有音声，隐隐告诉他“这不对”。可任由他如何思量，却总也无法窥得这“不对”的尽头，也无法探见那份“不舍”真正的模样。
可时间不容他蹉磨，时局也由不得他肆意延拖。身为鳞族师相，他有责任为乱局做最后的收场，他要在这纷乱朝局稍稍安定后将心中所想逐步践行，为理想中的“墨之一国”铺就一条无坎无坷的康庄大道。
是以他将心中那点疑虑与异样暂且压下。手中云子逐一定落，而这局，也行将落成。

那些理想，那些信念，那些胸中波澜壮阔的图景与未来，以及那始终未曾更改的、“海清河晏”的誓言，他自回归海境后便不曾提起，尤其是在那个人的面前。
纵使那“海清河晏”是他二人之间定下的期许与心愿，可他现在，早已无法与那人坦然以对，更遑论是如往昔般亲密无间。
伯牙子期，终有一别；而高山流水，也只会成为回响。
他开始刻意避着他，无论有意与无意，他都将那点微末的逃避遮掩地不留痕迹。

——我那时，是在躲什么？
欲星移在这片望不见尽头的黑暗里怔然思考，如陷泥淖。
——我为什么……要躲着他？

虽是问语，可欲星移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自己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就在回返海境，于入口漩涡处，见到北冥封宇的……第一眼时。

世人皆说时过境迁，记忆也将随着时光流逝而日渐黯淡。可欲星移此时却能清晰地记起，那日他一身斑驳地回到无根水里，抬起头后的第一眼，便直接撞破了鲲帝似含霜雪的眸色中，那一层轻薄脆弱、名为“冷静端方”的表象。
那是一种坚冰破碎后、三尺春水尽现于外的惶然。欲星移在那片如冰如雪的浅蓝色里，望见的是一种纯然且无杂质的关切与慌乱。
——王不该露出这样的表情啊……
他还记得那时他怀着这样的想法，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逐渐陷入昏迷。

再醒来是三天后，浪辰台里，君臣相对。
他在看到北冥封宇时便下意识地避开目光。在这昏迷的时日里他经历过一番争斗，于内心深处，无声无息，无波无澜，却足以让他坚守了这么多年的理念与信仰动了根基，广厦耸摇，几欲崩塌。
墨家思学告诉他，君主王权皆为利己，不可信，不可倚。若要将墨之一学推显于世，使得山河家国清明安乐，唯有墨者亲握权柄，方能实现“墨之一国”的宏大理想。
可君王，真的都是不可信的么？
那些年的共学共勉，那些年的相扶相持。从少年意气风发到弱冠后的王相分途，欲星移与北冥封宇共同度过了那么多年岁，每一个朝夕，每一次言谈，他都将这位少年鲲帝看得清楚明白。他在他眼里看得到家国与黎民，也在他每一次眉头紧锁时，望得见悲悯与仁心。
这样的北冥封宇，也与其他墨者所提及的君王一般，只为权柄在手，不为天下思量么？
他企图在心中说服自己，可他做不到。

北冥封宇，终究是……与旁人不同。

如何使他相信，那样一个与自己定下“海晏河清”之约的人，会与那些心中生执的人一样，忘却初心与理想，去追逐那些虚无缥缈的权力与荣华？
那双眼中的坚持与执拗仍历目畔，那双手中的温暖如煦烈阳。
这样一个温暖且坚定的，如何让他相信，他会与那些庸俗之人，一般无两？

可这满目疮痍，民生凋敝，不也正是帝王皇权所造就的悲剧？那些现下掀起战乱之人，于年少时，不也曾烂漫单纯，目光澄净？
——他现在变了么？他会变么？他还是那个能坚定下“海清河晏”誓言的北冥封宇么？
欲星移在这样的纠缠与迷霭中挣扎，并于困顿中睁眼，目光逡巡，却恰好对上一双目露关切的眼。
他能望见对方眼角处开始泛起的鲲鳞——湛蓝似海，浩远如空。一如他在外界游历时，透过云层间隙所望见的无限旷远，自由而空寂，包容而孤独。
王也到了该鲲鳞附体的年岁了——欲星移这样想着，在周身泛起的剧烈痛楚中挤出一丝气力，弯了下唇角。
可他在触及对方目光时，却又仿佛被刺痛了一般挪开眼。心中如乱麻般纠葛缠绕的思绪弄得他心乱，那些疑问与质疑尚未得到一个令他心安的答语，在这之前，他无法如往日一般，欣然承受对方释出的善意。
逃避似乎就是从这一瞬间开始的。所思所学与所见所闻相互抵缠，碰撞冲击，散出的烟尘倏而糊了心眼，让他在迷茫中，生出一丝惧然。
他怕了，却不知在惧怕什么；他逃了，却也不知在逃避什么。

可他真的不知道么？
他什么都知道。
只是那时……他不愿面对罢了。

手上传来熟悉而暖融的温度，如星如火，如灼如阳。神识仿佛受了牵引般萦萦荡荡，行至远方。而远方似有声音切切，如悲如伤，如哀如痛，听得他心中如遭针炙，锐痛难当。
迷途混沌中似有光点析出，渐次连绵，逐一成片。欲星移在耳畔声声切切之音传来时便下意识地阖上眼，口中半声浅叹出口，再无音息。

——终究是要回去，终究……是要面对。

他依循着那如薪火微炬般的温度荡弛了心神，双眸微动的瞬间，便听得迷离之中，有人讶然呼到——

“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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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樓發表於: 2021-08-15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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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四】

当欲星移自鬼门关晃悠过一圈，回神醒返，已是五日之后的事了。
得知师相苏醒，太医令们如临大赦，个个都打起了十足十的精神，恨不得将所有的医书典籍都揣在脑子里一般认真而严谨，颇有一种不将欲星移治好便枉为医者的劲头。
最上乘的疗伤圣药在鳞王的授意下，流水似地往浪辰台送。一时之间，浪辰台内不仅储物间里都是太医令源源不断送来的各色伤药补药，就连廊下院落里，都支起了小药炉。一盅盅土陶质地的药罐在水火石的加热下发出“咕嘟嘟”的声响，又很快被一旁待着的侍者隔着布巾子端起，过篦滤筛后盛入碗中，而不待热气袅绕过三寸便又极快地往师相寝房里送，余留院内的，只有辛苦涩鼻的酽浓药气。
就连膳食好似也不曾被放过，每日用的简单粥水也被添了补血的药材。每天送进嘴里的物事，是汤是水，都带着一股子令人不甚愉悦的药味，欲星移浅叹一声略别过眼，不再看手边那碗才被他吃下去的汤膏。这连日来的调养，真让他有一种将药汤当做茶水、将药丸当做菜饭来用的错觉。

“师相。”
一声熟悉的呼唤拂过耳畔，而这音声，却并非来自熟悉的那个人。
他侧首望向声音来时的方向，只见得身着空色深衣的侍者立于榻前，眉目低垂，神色恭谨。
——不是他。
这一认知让欲星移心中半是松快，却也半是轻怅。而他并未在此沉湎过太多时间，那双酽茶般的瞳眸在瞬息间便敛进了三分霜雪，眉尖略微压沉，眉梢却舒缓扬起，用着一种惯然摆出的沉稳态势张了口，声音还带着久病未愈的轻虚，却也恢复了往日朗润儒雅的七分光景：“何事。”
血色未复的手将那已至空底的玉碗搁置在榻前桌几上。侍立一旁的仆从极为熟稔地将其接过，头也不抬地便将那精致药碗送出房外，屋内玉木相击之声带起余音阵阵，久不曾歇。

“右文丞来访。”侍者言道，“说是受王所托，送物而来。”
“我才用过药，一会儿便去歇了，也不便起身相迎。”欲星移音声淡淡，眼眸半阖，“该做的礼数你们尽可周全，我虽不便出外，但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因着君恩浩荡而荒废了去。”
言辞中淡淡的疏离与端方尽数让窗前的侍者所知晓。对方服侍欲星移多年，早已对自家明话里套着的暗语十分敏感，他微颔了首，躬身一礼行至周全后便轻着脚步退出寝卧，行出前还将门扉小心掩好，未漏了一丝外头微凉的寒气进去。
可纵是再小心谨慎，门扇开合间也会顺进些被凉意打透的无根水进去，那抹凉寒便破开了一屋的沉闷与暖融，直向深处丝丝逡延。室内不设格屏，凉气未碰阻挡，便一股脑儿地直接打在欲星移面上，是极其细微的冰和冷，不甚明显，却也让鲛人那被药气染至半钝的神识，有了半息刹若灵光似的醒觉。
这已不知是鳞王遣人送来的第几份物事，许是第七，也许是第十七。欲星移身体未复，一日里头大半光景是在药物催生出的困顿倦意中兀自睡将而过的，可只消他是醒的，便时不常听到侍者入内通报，内容也大抵皆是王又派了谁来探访，带了些什么补身的东西。而北冥封宇自己则被战乱后繁冗的政事牵绊，每日彻夜批奏，通宵达旦，无暇亲赴。

他确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君主，欲星移想。
——至少……现在是。

——那，将来呢？
心中似有一个声音这样悄然而生，隐隐祟祟，如人界依附于木植枝干的藤蔓一般，层次上攀，渐次缠裹。将他整个人都束紧缠轧，逼得他气如涸鲋，喘息不断。

——如他与三王一般被权势所惑，忘却初心，大权独揽，又当如何？
落于锦褥上的手渐握成拳，指尖陷入上好的锦绣织物里，关节逐而扣紧，绷得皮肉都失去血色，现出莹白的色泽，宛若流珠。
如陷迷障，如成死局。欲星移只觉自己行至路途岔口，一端通向理想中的“墨之一国”；另一端则直指那属于两个人的、名为“海清河晏”的未来。
这是一场豪赌，一方压定，一方离手，命运数骰翻滚落定，输去的，只会是半生壮志与期许，亦或是半生信任与情谊。
他究竟是否该相信那人与旁人不同，他是否该相信对方还保持着那份初心，如往昔那无数流逝过去的岁月光阴中一般，给予他那份炽烈而又恒常的信任？
该如何做，要如何做。他是要将赌注全数压在这份信任之上，坦诚剖白；还是将满腹筹谋藏在名为“君臣相和”的面具之下，于无声息间，独自策行这“墨之一国”的计划？
是坦白，亦或隐瞒——欲星移就在这错综复杂的情愫里反复沉沦。心绪摇动间，似有涡漩泛起，潺潺旋旋，层缕不绝。心湖摇曳，带起水波翻涌时，酸涩与苦楚并上。这让惯于畅游于水的鲛人在无根水的浸润中竟生出窒塞之感，仿佛不经意间的一个气息走差便会有溺毙于此的危险。
他渴求有人将自己拽出这漩涡满布的深潭，将他带离这挣扎于硝烟弥漫的心上纠缠。可无论他如何伸出手去，所触及的，却只有无根水的凉意，与漫无边际的虚无。
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伸出手，没有人来救他。
他心陷沉疴，药石罔效，无力回天。

他忽而不知应如何选择。当那如魇如魅的音声让他心生摇摆，直欲压下心中那点对北冥封宇的情谊而断然行事时，又会有一个声音细细谆谆，如附耳畔，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你错了。

错？
错何错？
为何错？
欲星移在这一室黯淡中，陷入茫然。

叮铃——
一声珠玉之响，轻盈灵脆，如清风破开一片沉闷阴霾，让欲星移自怔然中恍然回神。目光寻着声音来处缓缓挪移，着落之处，是门缝微开时映入室内的一律微光，亦是侍女双手之中，漆红色艳的一方镂空托盘。
室内光暗，从他的角度看不清盘中放置的东西，只听得那声响随着侍者走动而频频发出。轻灵之音细碎如冰絮，欲星移在辨听中微蹙起眉心，神色稍显沉凝，不似往日一般，笑意温然。
那侍女许是新进，不大会揣摩师相此刻神情。她依稀见得师相拧了眉，心下一阵惴惴，脚底下一阵小碎步子踏进来，牵带起盘中之物摇晃得更加厉害。那琳琅叮当之声伴随着少女停下脚步而逐渐消弭，侍女垂首敛眉，双手将托盘举起，双唇交互碾蹭了下，努力稳着声音道：“师相……”
她将掌事交代的话在心内暗自过了一遍，心绪稍定，便也顺着方才的话续道：“这是王让右文丞大人带给师相的东西，掌事让奴婢将物事送来请师相裁夺将其收归何处……”
底气随着话语逐渐消散，小侍女的话音到了末梢都几近悄然。她恭敬地将托盘拿在手里，呼吸微促，于这一室静谧里，心脏搏动的鼓鼓之声愈发清晰而明显。

——扑通。
——扑通。
就当小侍女以为这份堪称冗长的沉默还要继续下去时，她忽而听得一句“把东西放下”。声音微软微哑，似还带了些惆怅的味道。可未容得她再多做思量，又是一句“放下后，你便出去”传来，音声中暗含的正肃之意让侍女心神一悚，便也忙不迭将手中所捧着的东西连物带盘一并放在榻边方几之上，低着头喏了一声便快步退了出去。小侍女退得急，步履匆匆间几个后退就到了门口，回身合门时她似是觑见师相愁眉间的一抹黯绪，却也被当做是紧张之时目光掠得到的错觉而忽略过去。门扇复又合起，室内药气因着这段短小插曲而散去些许，天光透过窗棂映射进的幽影里，欲星移眉目微拧，视线凝着在漆红色的托盘里，半晌都不曾错去。

那是一枚戏珠——蓝绢银线，内置花铃，下坠珠穗。方才金玉之声便是因他而起，花铃由秘银打制，数枚铃珠于镂空铃球内相互碰撞，只消轻触一下，便可发出清脆悦耳的琳琅音色。
——这分明是小孩子的玩物。
欲星移未曾料及北冥封宇会送了这枚戏珠给自己，眉目略微纾开了半寸，唇角抿起些显着些无奈的笑意，神情舒缓，不似方才。

他还记得——他心中那道声音如此言说，字句似含春暖，煦意融融。

那是不知多少年前的事，具体年份早已不详，而欲星移能记得的，是那时他尚未弱冠，而北冥封宇，亦未登皇权。那一日，皇太子府翻新整扫，仆从整饬库房时自角落寻得一枚戏珠，应是皇太子旧年玩物，不知如何处置，便送到了书房，请太子定夺。岁月殊久，戏珠早已老旧，内置的花铃也染了锈迹，清越之声不复，却也颇为动听。那时他看着仆从呈递过来的烟紫球珠，心中不知怎样一动，一句“臣倒从未有过一枚属于自己的戏珠”便已出口，待到回神反应时已然覆水难收。欲星移竟也还能清楚记得那时北冥封宇的神情，还未张开的眉眼里，写满了惊诧与讶异。
——“往后我一定送你一枚只属于你的戏珠。”
年少的皇太子这般信誓旦旦地说着，眸中似有川冰在里，色若寒霜，却坚如木磐。

他仍还记得——欲星移伸手将那枚崭新的戏珠纳入掌中，腕间轻轻摇动，便带起清脆铃响。
铃声轻轻，带着无根水微波阵阵，绵延入心，好似投石入湖，激起圈圈涟漪悠然荡开；也好似带着极为熨帖的温度，如星火燎原，不经意间便在心中蔓开了一片融暖，烘得他五脏六腑皆如落三月。
只消只言片语便让他心生温意；只消点滴动作，便能化开他一心严寒。

他如何能割舍开这份温暖？他又如何能舍弃这份经年沉淀下的情谊与陪伴？

诸般错与执，皆以自不舍。
灵犀一点于刹那间通透，那份牵系着“不舍”的源头，终于被他所窥得。欲星移此刻执着那枚绣工精美的玩物，心中倏然掠起的，却是那日冷雨加身时，默苍离那比雨水还要凉薄的话语：
——“一视同仁的不舍……”
——“一视同仁的舍得……”
——“你心有不舍……”
——“又如何能，周全此局？”
他为何不能周全？又为何不能成局？心中不舍的源头位于何处？又为何会妨碍他的筹谋？
那纠结过许久的疑问终是在此刻得到答语，心中满溢过剩的温暖淌下心田，又在点滴之间汇成涓流，汩汩冲刷着那被纠结症所桎梏住的思绪，让他在这铃声阵阵间释然，又在这份释然中，徒然生出半分不安。
这份不安他太过熟稔，融合着半分愧疚与半分惧怖将他攫住束紧，让他在那协定平乱的一月时间里，夜夜不能安眠。

他将掌中戏珠轻轻抛弃，复又缓力接下，玉珠穿就的流苏凉滑细腻，滑过指间缝隙，带起一片冰寒。
那是体温都无法将其温暖的冰冷，一如心中那份许是悄然变质了的理想与信念，纵是来自那人的温暖如煦春日，却也无法将其改变半分。

——他能记得儿时的戏珠之约，那么……那个“海清河晏”的誓言呢？
欲星移在心中这样问着自己，同时给出了答案。
他自是会记得——他这样回答了自己——他应是……不曾改变。

可是，他自己呢？

欲星移唇角漾出一丝苦笑，阖眸启唇，默然而语。

——我……早已非往日的我了。

当他选择不对鳞王全数坦诚之时，他便早已不是往日那个能与北冥封宇促膝长谈、抵足交心的欲星移了。

若真的将所有话都说出口，对方会用怎样的眼光继续看待自己？
是疏离与压制；还是防备与猜忌？

若剖白之言一出，覆水难收，这多年的情谊，会行至怎样的路途？
是当即此刻的破裂支离；还是日久天长的疏远与消弭？

不愿输，输不起，欲星移自嘲地想着“我也会有这样的一天”。他心知他终是无法舍去自己与北冥封宇之间的牵绊与联系，所以他注定不能与其他师兄弟一般布下阵局，翻手言谈间颠倒朝野，在冷眼旁观中，践行着“墨者应显露于世”的理念与信条。他也终是将怀着这份无法坦白的愧然与内疚行将下去，将那些肺腑之言都烂在肚子里，带进坟茔中，不叫第二人得以听闻。

铃声合着叹息，久不停息。

【五】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许是养伤这段时日里过于多思多想，诸般矛盾与纠结相互缠绞，欲星移每至入夜便不能安枕。梦中情景或哀或悲，竟无一场能让他开怀。那些或许将要发生在月后、年后，亦或是数十年后的事，只消稍一想及便痛楚陡生，如钝刀子割肉一般，让他在每一个梦醒时分都冷汗浃身，气息浅促地望着天青鲛绡织就的帐顶，半晌都找不回声音。
夜寐轻浅，让他精神头也愈发颓靡。及至可以下地走动，会见访客时，他眼底下浅淡的乌青以及白若金纸的唇色也仍是让右文丞吓了一跳，赶忙又将才出了浪辰台的太医令唤了回去。一番详切问诊后，医官得出了“思虑过重”的诊断结果，毫笔一挥又是一张安神助眠的药方，谆谆嘱托浪辰台掌事一日一碗先让欲星移喝着，五日之后看看效果，若是收效甚微，再让令丞亲自来诊治，届时再以其他膏方佐之即可，并非大碍。
这话听得欲星移在一旁直想扶额叹息，若不是昨夜梦魇压身、身子虚软，此刻大约他已将一个白眼送给一旁自说自话不断叮嘱的太医令官。
可他仍是没有将白眼翻出来。而这一日会面的结果，便是鳞族师相在一日三餐外加一日六碗的汤药之余，又追加了一碗安神助眠的汤剂。

——这可真是成药罐子了。
欲星移将白玉研制的药碗递至嘴边，仰头张嘴，一饮而尽。

细细算来，这已是第五日的安神药了。前四天日日睡前饮上一碗，倒也颇有效果。虽不到一夜无梦的效果，但睡得确是比前些时日安稳了些。扰烦心神的梦魇再也不曾有过，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堪称是光怪陆离的支离碎片，拼凑起来总是缺了几线至为重要的经纬，让他看不到这幅梦境图景的完整面目。一夜过去，心中怅然淡若云絮，模样却是模糊，不知从何而起。
他将空碗放到托盘之中，倚着床头方枕靠了些时候。待困意稍泛，欲星移便挥灭了灯烛，就着满室明珠黯淡，悄然合眼。

——若是今夜可以……

倦意忽而如夜潮倏而涌起，欲星移顺着这迷离睡意弛去心神，渐入昏沉。

※

欲星移做了个梦。
是很久违的、完整的梦。许是他意欲探求这一地梦境碎屑的念想过于强烈，让心神中生出一丝执拗出来。这份执拗扎根在心里，心念之强，竟于迷离幽暗的梦中生出一枝叶络，串联起前几日所梦见的、缺经少纬的碎片。
那些寄托于支离片影中的浮光掠影，不再虚缈，不再廓影模糊。欲星移在一片障目雾气中似是见得一袭雪青袍服，上有珠翠晶玉，无限雍华。

冥冥之中，似有指引，于一席昏暗间，予他光明。

※

那是动乱平息前的最后一日，也是他在那三十余日的逃避中，曾经生出过坦白心思的短暂光景。
长达月余的自我纠葛让那时的欲星移心绪烦乱。所思所想与所见所闻的相互冲击，与诸多政事军务一道让他心生乱絮，神识每一刻皆如绷至极限的丝弦，稍有不慎，便会过绷而折，至于疯癫。
他似是倦于与那人相对相谈时的逢场作戏，又或是被心中纠缠不休的愧疚与畏惧弄伤了心神。心里头那点惴惴惶惶乱如线麻，亦如被撕裂开的布锦，每一条垂坠下的织物碎丝中，都包含着愁结与乱絮。而自那道道裂扣中露出身形的，是被重重纠霭包裹住的不舍，以及余温尚在，不愿被他所舍去的那份情谊。

“封宇。”
他那日用私下里亲密无间的称谓唤了一声，眼前的鲲帝眉目舒缓，眼含温然地偏过头去，无言地望着他。
虽无言，欲星移却在这一望里，读出了旁人所不能读出的千言与万语。那是他与他之间的默契，历经数年，却未曾磨灭下去半分。
他在那双冰霜色的眸子里读得了宽慰与纵然，喉口因着这似带温意的视线而微微哽去。只这近乎哽噎的感觉倏忽而过，不过半息光景，他便将言语续及，声音平稳如常日，只那内心惊涛骇浪之景，却也只有自己才能得知：
“我可以信你么？”
没有“君”，没有“臣”，没有高高在上的“鳞王”，也没有位极人臣的“师相”。简单而温煦的“我”和“你”，代表的仅是作为“欲星移”的我，和作为“北冥封宇”的你。
——我可以信你么？
他又在心里这样悄然复问了一遍，凝神屏息，静待答语。

北冥封宇似是未曾想到欲星移会这样问自己，一双眼里霎时涌满惊异，整个人似是怔在当场，没有立时给出答语。
可名为“诧然”与“惊异”的神情在那双眼中却也只存了半刻时息。只见那双眼中惊异于转瞬间便尽数化去，取而代之的，是如春日融雪一般的温柔与包容。
“当然可以。”他这样回答道，“你自然可以信我。”

这短短数字如投石入湖般乱却了心神，一字一句，声声入音。

“我可以永远信你么？”他追问道。
“你可以永远信我。”

“那……”欲星移语意微顿，续而言道，“你信我么？”
他声音带了些喑哑，如搓过一层如蝉翼般轻薄的铁屑，混着些无根水灌回自己耳里，听起来是如淬过胆汁一般，苦中带辛。
“我相信你。”
北冥封宇的回答来得如此快速。欲星移心神一怔，面上神情却仍是正肃。

“那你……会一直信我么？”他迟疑半晌，终是挤出了一句语意不详。
一双眼带着些怯意微微抬起，窥觑着鳞王的面容。茶晶色的眼珠颜色深邃，逆光而立又使他面陷暗影，欲星移在转息间便神识回返，敛了眸光，将这点软弱与怯懦也一并掩去。
他听到北冥封宇清亮如故的音嗓，语意坚然安定，不曾挪动分毫。
“我会一直相信你。”对方这样回答，“星移，我永远信你。”

那些试探与不安，那些怔意与愧然，一面在这言语中涣然溃散，另一面，则在这些字句中，愈发晦暗。
散去的是试探与怔意，晦暗的是无法纾去半分的不安与愧然。

我又怎值得你如此倾心相付？我又怎值得你如此深信不疑？
明明最先心生龃龉的是我，明明最先心生怀疑的人，也是我。

——我欲星移究竟，何德何能？

他只觉眼角艰涩刺痛好似是被什么眯了眼，眼帘眨动数下也未曾缓稀。欲星移微勾了唇角，指尖抚过臂上安枕的翠玉如意，胸中辞藻酝酿过短倏光景，便状似轻快地欣然出口：“君子一诺，重逾千金。而王之一诺……可不能这样草率地就说出口啊。”

话音稍落，心中却早已尘埃落定。欲星移全然未曾留意到眉梢挂附着的半分愁绪，便也如往日一般躬身颔首，旋身离去。
他于转身瞬间，似是有半分关切之意熨着眼角余光而来。可他未敢驻留，极欲逃离一般快速出了院所。而这个梦境，也于此刻，悄然止息。

欲星移缓慢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仍显黯淡的天光幕景。此时已是破晓时分，晨曦透过窗纸微微打入室内，带起一室光晕昏然。而那点堪称熹微的光线打在天青色的帐顶，使得鲛绡经纬在飘摇无定的无根水中微光璀然，烁如星子。他人虽醒觉，神识却恍若滞钝了似的，还沉浸在梦中的情景里，一时之间，无法脱身。

四句问话，四句答语。
可那些问题真的是问北冥封宇的么？
欲星移无需思量，便在心中给出了答案。

不——他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我问的，是我自己。
——我问我自己，可不可信。
——我问我自己，我值不值得信。
——因为我自己都不清楚，现下的我，是否还值得去践行那“海清河晏”的誓言。纵使墨学加身，权谋在我，而我，却已不是我。

欲星移自嘲般地垂下眼，眸光掠过置于床畔的那枚精美戏珠，轻声说了一句：

——可是封宇，我自己……都不信我自己。

【六】

动乱之后，事务杂冗。当北冥封宇好不容易自如山的奏折章册中得以抽身时，欲星移的伤，也好去了大半。
北冥封宇一直惦念着那人的伤势，可前些时日各类需他亲自决断的事着实太多。抽身无法，鳞王值得遣了人代为探望，不仅命人将一茬接一茬的好东西送去，也让太医令将每日诊断理成折子呈递上去。明明字里行间，鲲帝都能得知师相的近况，可这半旬时日内，他却从未亲眼见到那人模样。
他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纵使旁人言语中的他日渐好转、气色逐佳，可他，仍是想见一见那人活在当下的样子。
那副气若游丝，血染缘领的景象太过骇人。北冥封宇心中总有惴然之感，若不亲眼所见，他不得心安。
——不如今日便去浪辰台探望……
鳞王这般想着，心念一动，抬手唤道：“来人，去取一坛陈酿来。”

※

当北冥封宇带着酒行至浪辰台时，恰好遇见欲星移换药。他抬手制止了对方及一干仆从起身拱手、屈膝下跪这样的虚礼，只言了一句“先给师相换药，本王到外间等”后便将那泥封未开的坛子撂下，旋身起帘，步至外间，目光汇于壁上一点，沉凝端严，让人窥不到里头藏着的半分思绪。
墙上挂着一幅墨宝，装裱精美，墨迹清隽，而那绢纸，却是微微发黄。上书行楷“河晏海清”四字，自带银勾墨骨，行笔，亦是洒脱风流。
那是许多年前他亲笔所书。彼时少年登基，风发意气满溢胸前，自有一番豪情壮志尚未酬达，他拉着与自己相伴多年的亦师亦臣，毫笔一挥便是这样的四个大字。笔迹里仍带着少年人的飞扬与肆意，不如现下般沉稳劲虬，却也隐隐有了成君成王的风骨与端容。

“以后本王以海清河晏之盛世，还太虚海境之太平。”鳞王记得年少的自己是这样说的，“欲星移，你会和我一起，践行这句誓言么？”
而那时，那个人是怎样回答的呢？
北冥封宇微眯起眼，冰霜色的瞳眸里，掠过一丝柔软的光。

“会。”那人答道，“我会陪着你。”
鲛人的嗓音清越润耳，如泉如雪，听得他心中熨帖。彼时尚能好无隔阂地以“你”、“我”相称，亦不会被诸多礼仪教化所束缚。而日后年岁渐长，少年心性也被渐渐消磨，那些往日的天真与肆意逐而被为君为臣的身份所掩埋，余留于口的，唯有恭敬谦和的“王”与“臣”，纵是私下里仍间或以“你”“我”相称，可频次渐稀。而那些少年时的亲密与无间，却是再也没有了。
他们身上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而他们，已经疏远太多了……

北冥封宇将扶在椅上的手微微扣紧，指上扳戒硌入皮肉，带起些微痛楚。
闷、钝、绵，如钝刀割肉，亦如重石压身。虽让人不适，却无那日听闻欲星移命垂一线时的，那般尖锐难当，让人……如遭锥心。
他先前曾以为他还有大把时间，亦可以等至对方坦然可言。可时日越久，心中惶然就愈发重却。若是此心未曾剖白，那人就自眼前再次消散，届时，他又该怎样办？
那日所见得的满目朱红复又被鳞王想起，心中惧然忽而如星火燎原般乍然烘烈，灼得北冥封宇心下一阵焦然不安，掌心在椅扶上反复攥握，终是没有站起。

他何曾惧过？又何曾怕过被那些加诸于身的“身不由己”继续拖着？可送别那日如要御风散去的人影却始终历历在目，如插屏画片般，鲜活地在这五年的时光里反复掠过，让他心生不舍，亦让他心生骇怖。
那是如泡沫一般的人物，轻如风絮，美如幻沫，却又脆如琉璃般，易碎易失。北冥封宇忽而感到一种怅意与愁然，他不知自己还能有几个五年能容得那人在自己目光所不及处，跌乱尘埃，再惹了一身危及性命的伤病回来，而那时，他又怎能确定还能有奇迹出现，将他的师相再度从死亡中带回，让他再次庆幸于命途偏袒，不至留他一人，伶俜飘零？
身不由己的君臣之别，身不由己的天各一方。那位未来是否还会有身不由己的立场相迥，以及身不由己的生死相隔？
被那么多的“身不由己”拖着，是否真的就要“身不由己”地错过下去？

不。
北冥封宇微阖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血气与药味交融进去的无根之水。
——我不想再等下去。
他这样想。
——若真被这一身的“身不由己”拖着，拖到生死相隔、耄耋迟暮。本王……

“……会后悔一辈子。”

※

当仆从将北冥封宇引至内院时，欲星移已换了件整净的新衫，白色织绡，水色衣缘，银色滚边，外头披了件绣着苍色飞鱼纹的氅，整个人窝在院内小桌旁的珊瑚椅上，显得惬意又慵懒。
只是那眉眼中的倦意仍浓，肤色也好似纸一般的白。往日温润雅致的人此刻却是恹恹的，被半裹在椅上的毡毛绒毯里，托衬得本就算不上壮实的人愈发清癯，削过骨一样，瘦得让人心惊。
鳞王的目光自他苍蓝交织的发流连至鬓旁略失光泽的鳞，双唇微动了些许，终是没有出言相唤。他自下人手中接过方才置于一旁的陈酿酒坛，沉甸甸的一坛，封泥尚好，尚未开封便能嗅闻到醇浓的酒香。于是他便缓步前行，近乎是带了些小心与试探地悄然靠近——欲星移是合着眼的，他怕唐突过去会使他惊醒，坏了他难得的休憩与梦境。

可他纵使再过轻缓步履，却也逃不过习武者敏锐的感官。欲星移于闭目养神间听得鞋履曳过青石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眉头耸然一颤，双眸缓缓张开。而北冥封宇抬眼时恰好望见的，就是鲛人那双与往日一般通透澄亮的眼。
还是有些微不同的——比如眸中覆着着的淡淡沉霾；比如眼底久散不去的隐隐愁乱。
他将那些千言万语都沉入一双眼里，使得那如茶如晶的眼底满是忧绪。而他似也有许多话想脱出口去，却又被理智与警醒拦在喉咙里，生生被咽了回去。
是隐是瞒，亦或是旁的其他。鳞王心中不甚在意，也无需在意。那人本质如何他自是知晓，而他自己，则对这数十年的相处与分辨，充满自信。

“师相。”鲲帝接下对方看似与往常一般和煦的目光，颌首微颔，“本王来迟了。”
那人似是对这挑起话头的话毫不意外似的，唇角一绽一勾，露出些许笑意：“王这话说得，倒是让臣惶恐。”
一句说完，他还装作要起身似的以手扶椅。这动作才做出半分，便让北冥封宇以极快的速度按下。独属鲲帝的体温传来，欲星移肩膀微微一绷，身子僵了片刻，方才又舒缓了眉角，垂眸言道：“臣伤体未愈，让王见笑了。”
“师相何须如此？”鳞王将手中酒坛交予一旁随侍的下人，撩袍捋带一牵外袍便坐在欲星移正对，微微一笑道，“师相肱股之臣，伤重卧床本王理应前来探视，本就因政务繁忙而无暇抽身，本就失礼在先，说句‘来迟’并不为过。再者本王与师相这多年的交情，好的坏的都见过，又何需这些虚礼？”
他冠冕未除，身上却未着王袍甲胄，一身雪青与烟紫的华美大氅披搭在白如初雪的深衣之外，华贵之余，也不失轻便。
这幅模样，像极了未登大宝时少年皇子意气风发时的样子。欲星移双眸睁大了些许，瞳底掠过半分怀念与浸然，而后又被冷静与端方重新占据，恢复如常日一般的模样。
“王可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他道，“若无礼，国无序；若无教，国无学。日常便应以此二者时时束之，才不至于僭越。礼，终究是不可废的。”

看，他又说这样的话了。
北冥封宇双唇微动，没有立时续上后面的话。

这样的对话在欲星移回到海境后便时常发生，不是在紫金殿上，便是在营房之中。刻意疏远与拉开身份之别的话语似有似无地刺着两人间紧紧牵连的情谊与联系，却又于那双眼中流露出的情愫迥然相异——那是矛盾与结然掺杂在了两抔浓茶里，坏了一池静谧。

“这一刻，面对你的，并非鳞族之主。”鲲帝接过下人分盛好酒水的玉壶，挥手屏退了一干仆从，“只是北冥封宇。所以，不必拘谨，那些个朝堂之上的君臣之礼，也便别再端着了——听着，很累。”
他几不可闻地浅叹过一声，亲自执壶倒了两盏酒水，推了一盏过去，言道：“上一次与你对饮，是五年前了罢？”
欲星移应了一声，犹豫了下，脑内思绪过场似的转过一轮，最终仍是执起了那翠玉制就的杯盏：“应是臣出境游历的头天晚上，王……在大哥离去后拎着坛御酒回来，说要单独为臣践行。”
他将酒盏稍稍举起，翠绿的玉质通透水润，那苍翠的颜色透过莹白的指尖也依稀可见。欲星移闻到了极为熟稔的醇酒浓香，一如五年前那个即将离别的夜晚，两个心性未改的少年人破开黑土泥封时，扑面而来的沉醇酒味。
酒仍是陈年好酒，可这人……却已非昔日故人。
欲星移在心中哂然一笑，垂下眸子，轻语一声：“王是忘了，臣伤还未好，不能饮酒。”
这一刻，面上的憾然神情却不曾作伪，水眉微拧，眼带不甘。鲲帝似是被他这幅神色逗弄出笑意，半许低沉笑声溢口而出，震在无根水里，带出细碎暗涌。
“这倒是我失策了。”北冥封宇嘴上这般说着，脸上却毫无此番意思。他故意将酒杯举至唇边，微抿半口，而后似是品咂滋味一般稍眯上眼，过了些会时候才将神色恢复先前，说了一句：“好酒。”
半是炫耀，半是故意，这眉目间的神色似是自有其华，璀然夺目如烈阳辉光，让欲星移一时之间眯了眼，怔然半晌都未曾醒回。
这一瞬，他仿佛见到那还未被诸般礼教身份重则桎梏住的少年，会坏心，会故意，会笑着打诨逗趣，却千般万般，不会将他害去。

——我欺瞒了这样的他。
这样的认知让欲星移眸中一黯，手指捏紧杯盏，却不慎将内中酒水洒出半分。

“王这是在气臣吗？”他勉强将口吻提至轻快，极欲遮掩住心中刹那间蔓延开的暗与沉，“那王可是达到目的了。臣这腹中酒虫，可是已蠢蠢欲动了。”
而对方却未回答他此番疑问。北冥封宇将那酒盏拿在手里，指尖微动时，翠色玉杯在那双线形流畅的手中旋过半轮，天光透过杯壁晕在袖口，竟是将那片雪青色的织物都染上了半抹苍翠，鲜活地仿佛人界最馥郁优贵的兰。鳞王凝了半晌方才将话袒露出口，说的，却是那时隔五年的离别前夜之事。

“自少年相佐，你我便未曾别离。五年前你自请出海境那次，是你第一次离我那么远。”
他似是在怀念什么，双眸带了些怅然的神情略微眯起，深邃的五官宛若雕塑，半边面容隐匿在天光暗影里，丰神俊朗，宛如神铸。
“那日我还记得很清楚。蜃卿走后，我从紫金殿窖藏里拿了一坛陈酿给你，拉着你回到浪辰台，要单独为你践行。”
“因为第二日的送别，我要以鳞族之王的身份，送别鳞族师相。而我想在前一日，单纯地以‘北冥封宇’的身份为‘欲星移’践行，不带任何身份桎梏，只是纯纯粹粹的，两个人。”
“那天具体说了什么话，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当时我心里头并不松快，觉得你陪了我这么多年，就这般轻易地要去外境闯荡，离了海境朝堂的繁冗章程，只留下我一个人度过。”
“可我不怪你。我也心知年少时关于朝局与家国的豪言壮语，或多或少都束缚了你，让你以‘鳞族师相’的身份活着。你做得很好，海境幸而有你，‘三王之乱’也是在你的协同下逐渐平定。可……”
“鳞族师相还在，而那个曾与我把酒言欢、促膝长谈的欲星移，却是离我越来越远了。”

欲星移气息微滞，眼中光影烁烁，并未开口。

“是我做了什么，让你心生不满了么？”他饮下满盏酒水，垂眸低语。
“这话我原本不想这样唐突就问出来的，我怕这样会将你越推越远。可……”
北冥封宇截了话语，抬起手去，又满了一杯陈酒。他将酒盏举至眼前，目光悠然垂至杯口，望着那琥珀色的琼浆，启唇说道：“可若我此时不说，下一次……难道要等到我彻底失去你的时候，才发觉这些话要彻底烂在肚子里，永远也说不出口了么？”
鲲帝的话语平，而且缓，似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心绪起伏过一般，带着历经千帆后的沉着与淡然，一字一句，皆被他咬得腔圆字润，毫不粘连。
可谁又能知此时鳞王心中实则如掀风暴？狂风与骤雨接连拍岸在侧，激起心绪阵阵涌荡，而反应在躯体上，却只让那执杯的手，仅是颤颤。

“星移，我不怪你。”他好似要将满腔肺腑尽数诉尽般说着，未给欲星移半分插嘴之机，“我知晓你有事瞒我，但我不怪你。”
“我见到，你仍将我写着的‘河晏海清’挂在房里，我便知晓，你对改变海境现状之心，从未更改。”
“既无生异之心，我又有何理由，去怪罪你对我的隐瞒？”
北冥封宇又将手中杯盏一饮而尽。玉色酒盏被他置于桌案之上，鳞王微站起身，凑至欲星移身前，凝望着对方带着怔愣与愕然的眼，软了音嗓，轻声言道：“那天，你问了我四个问题。此刻我也要问你四个。星移，你可要好好回答我。”
他这般说着，手轻缓，且带着试探性地向前伸探。掌心覆上一片凉软，未曾被避开。

此刻，欲星移已被对方这掏心掏肺的话彻底砸乱了心绪。那些纠葛的、冗乱的、矛盾的、酸涩的，甚至是痛苦的、自迫的情绪，仿佛拨云见日般地被破开了一道裂隙。而在他近乎自虐般地思绪纠葛里，北冥封宇似是一束光，也仿佛一线希望，堪堪勾起了他因极欲求得解脱而伸出的那只手。于漫天阴霾里，将他缓而慢地，一寸寸拖出。
——他知道了。
——他不怪他。
他大概无法描述在听得这两句话时，心情上下起落的模样。那是一种自高空坠落，又在粉身碎骨之际被人一把拽住的虚浮感。欲星移在一片怔然中只听得一句“你可要好好回答我”，他下意识地答了一声，抬起眼时，尚来不及收敛眸子里满布的呆愣与茫然。

“你……”北冥封宇将笑意纳入眼底，温然问道，“信我么？”
欲星移只觉这问句十分熟悉，眸光逡巡三转，似是下了决断般地点了点头：“臣相信王。”
可鳞王却是摇了头，双手微微收紧，把鲛人的手尽数拢于掌心：“错了。”他见那双茶色的眼里略带惊疑，便安抚似地以指腹蹉磨那人手背，接着说道：“称呼错了。”
“这四个问题是北冥封宇向问欲星移的，并非是海境之主问鳞族师相。”鲲帝含笑望着此刻似是回神的鲛人，双手倏然一紧，凑上前去，语意柔软，“星移，回答我，你信我么？”

声音似带酒气，浓烈而醇厚的气息混杂着鲲帝周身的龙涎之味扑面而来。欲星移虽未饮下酒水，却已好似微醺。他心识之内，早已掀起滔天浪海，被拢住的双手微微战栗，却再也无法将那份温暖甩脱分毫。
如此纯粹的温暖，如此纯粹的问语。
他几乎已可预见后面那些问话的模样，一字一句，皆是他往日心绪矛盾时的求赎之语。只是他万般没有想到北冥封宇会将问题仍回给他，还字字真切，句句情真，让那颗飘摇无定、而无法安却下来的心，依稀寻得了一处可以倚靠的湾港。
那些自纠自缠，那些自我厌弃，那盘踞于内心深处，最冰冷泥淖的涡旋，好似皆在这双掌中，被那熟悉的温暖，一一化去。
是信任，是依仗；是情谊，也是眷恋与不舍。欲星移在眸光半垂中，于冰色双瞳里，望见的是与自己心中一般无二的、名为“不舍”的情愫。而内中饱含的坚信与不移也让他在顷刻间，稳下了心绪。

“我信。”他这样回答道，“我信你，封宇。”

对方好似对他这句答语极为满意一般紧了手，飞扬的眼角眯起一线弯弧，遂又问道：“那你会一直信我么？”
“会。”欲星移微颤了眼睫，“我会一直信你。”

“那么……”北冥封宇忽而微松了指掌，指尖错挪间寻得鲛人长指间隙，挨挨蹭蹭，终是将指腹挤入指间，一个收拢，便是两手皆不愿离舍的十指相扣。
“我可以相信你么？”他问，“我可以永远信你么？”
此言方出他便又张了嘴，话语先于对方出口，堵住了鲛人可能说出的答语：“我相信你，我一直相信你。”
只这一句还不足以表述心意似地。鲲帝将身子倚近，小心翼翼地贴近已在椅上微微坐直的人，额上鲲鳞细碎冰冷，只消再贴近半寸，便可触及鲛人凉滑细腻却犹显苍白的肌理。
“北冥封宇，会永远相信欲星移……”他终是与他宽额相抵，星眸半阖，低声絮言，“所以，不要再离开了。”

“我不想再失去你……”

喟叹之语的尾音被双唇所包裹。北冥封宇与错愕间猝然睁眼，却在未及防备间，撞入两抔清可见底的茶汤之中。
欲星移的眼中水光微润，似有瀛台千丈，亦有珠玉万捧。光华璀璨中似有言语千万，却只含了一句递至口中，顺着轻相贴合的唇，一一吐露。

“我不会离开你。”鲛人这般说道，“待时机成熟，我自然……会尽数向你坦诚。”
“这份‘海清河晏’，我将陪着你，一起造就，一起坚守。”
“我的王，有朝一日，你我之间，将再无隐瞒。”
“封宇，等我……”

杯盏半洒，酒香浓溢。只这一院无根之水中，再无飘零。

【七】

多年后。

地门。

无垢之间。

“抱歉……”欲星移在意识渐散时，阖眸轻语，“抱歉，封宇，我……要失约了……”

※

同时，此刻，紫金殿上。

啪——

北冥封宇望着失手被自己扫落在地的玉质杯盏，双目怔然，不曾言语。

而那陈香馥郁的酒水亦尽数洒落，蔓延在青白玉的砖石上，渐渐消没。

【终】

是了。

酒会饮尽，人会别远。陈酒故人，终究是会……散如烟尘。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