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2.1【剑龙群像】伪阴阳师系列 (剑龙番外六 8 完) F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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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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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8

（8）五妖旧案藏玄机

冤！

寒潭瀑布附近的林地，剑子一摆脱追兵就停下来打开公孙月所给的卷宗，赫然看到这个血写得大字，在这忠烈王府丢失的记载了五妖炼魂案始末的卷宗上。

字泼血而成，歪斜扭曲，占了整个版面。血迹干涸已久，凝成了褐红色。剑子凑近嗅了嗅：虽然很淡，但仍能闻出些许妖邪之味，似在哪闻到过。然他无暇细想便开始快速阅览卷宗上的记载，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在看到末尾请求公开审判的联名者名单时，神色遽变，迅速将卷宗纳入怀里，御剑飞了出去。

不一会，他落到了琉璃仙境。

琉璃仙境一如既往的灵气逼人，空气净洁如洗，草木透着灵性。

剑子未经通报就直接闯入了素还真的书房。这时，素还真正在仔细翻阅桌上摊开的手札，脸色颇为凝重的样子。他察觉熟悉的气息，一抬头，就看到剑子出现在书房门前，同样一脸凝重地朝他走过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剑子你来得正好，我刚查到了些线索。”

“素还真，我知道当年联名的到底是那些人了！”

说完，他们同时一愣。

剑子先一步继续道：“是几家人，谢、石、王、路、李……”

“林和薛。”素还真接了下去。

谢、石、王、路、李、林、薛，正好七家。

“没错，就是你之前追查的那西北七家。”素还真皱起眉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如今是真不知该如何感想，说幸运吧，需要解决的其实只有一件事，说伤脑筋吧，他们才有头绪，对方就已经连灭五个村了。不过，这么一来，素还真算是明白自己被袭击的真相，感情是他当时回苦境抄近道走了西北密林，才赶巧被徘徊在那一带的邪灵撞上了，而圣踪出现在李家村屠村现场也不是巧合。

剑子也想到一块去了，然而，想到那些无辜丧生的村民，他实在没心思吐槽素还真的乌鸦嘴，只是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他手上有当年的卷宗，知道正常，就不知道素还真是在哪查到这些消息的。

素还真听后眼神旋即暗昧了起来。他故作漫不经心地拾起桌上手札，在剑子面前晃了晃，语气轻漫道：“谈无欲喜欢记录，去个地方都会画地观图留存以备不时之需。当年那么大的事，他能不留下一点笔录？这是我在他以前藏东西的地方找到的。”说着，他那半月弯眉动了动，颇为得意道：“呵，他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你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剑子有些无语，觉得自己就不该问。

素还真一怔，眼眸一动，随即干咳两声，生硬地转回到严肃话题，道：“真没想到当年的公审还有那样的内幕。”

“你是说那些人要求公审，最初提出的赔偿是占有炼魂台炼制的产物以及五只精怪的内丹这事吗？”忠烈王府的卷宗上只是寥寥提了几句，剑子并不是特别清楚详情。

素还真点点头，道：“他们似乎是从祖籍记载中得知炼魂出来的东西和精怪的内丹能让人延年益寿，便起了觊觎之心。”

谈无欲的手札对当年公审一事有着更详细的记载。当年西北七家幸存者，最初希望求得精怪内丹以祭亡者，被拒绝后，就转而索取炼魂台的炼魂产物，说是既然家人已经被拿来炼魂，那得出来的产物也该由他们处理，让逝去的人落叶归根，重回故土，也被拒绝了。笏氏的当家认为精怪的修为内丹也好，炼魂产物也罢，蕴含的力量过大，不该由普通人所持。苦求无果，那七家人先是歇斯底里，反指笏氏一脉想要吃独食增加己身能力岁寿，最后仍是畏惧于笏氏一脉的仲裁权威，无可奈何下选择折衷，以炼魂台上的怨气危害甚巨为由，提议用五只妖怪的精魂镇压怨灵。实际上说白了，这群人不过是害怕五妖死后化作邪祟回来找他们报复。几经权衡后，当代的忠烈王终是接受了这个提议，如此判罚了。随后，怨灵被镇压，西北一带愈发频繁的山体震动停止，周遭的百姓无不对笏氏一脉感恩戴德。这时，这七家人又走了出来，认为镇魂之事由他们提出，笏氏一脉却抢走了他们的功劳，应当给他们正名。七家之中，尤以薛家推得最为猛烈。至于后事如何，手札就没有记载了。

剑子听到一半就已经皱紧了眉头。他向来待人宽厚，对一些事虽不认同，但能尝试理解包容背后的缘由，所以待人处事能保持理智清醒，把握分寸，不至于过于激愤极端。对这七家受害者，这些曾经身处弱势、求助无门的人，即便他知道这些人因眷属遇害而间接受到伤害，仍看不惯他们这种口上谴责罪恶，却心安理得承接罪恶果实的行为。这让他想到了龙宿。要是龙宿，大概会更嗤之以鼻。龙宿厌恶弱者，更厌恶弱者以弱为武器，绑架强者去达到成自己的愿望，又以弱为盾牌，合理化自己行为中的不德之处。龙宿将人心的黑暗看得太透，所以对这六界生灵，尤其凡人，总不能予以肯定。他一直想要向这条消极的龙展示人积极善良的一面，可有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龙宿是对的。

然后，他抬眸看向素还真，突然问：“你是真没想到？”

素还真一怔，暗暗抓紧了手札，没有回答。手札的记录他确实不清楚，但当年，他早有预感事情会变得很难看，便刻意回避了。他猜到公审背后的原因定不单纯，却选择不深究，巧妙地避开去。天上也好，凡间也罢，他向来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黑暗，更明白哪些必须分个明白，哪些不可深入触碰，才能选择性忽略，甚至巧妙利用，为己所用。所以，他不会厌倦这世间。在他看来，当年公审的结果可以接受，五妖伏诛，中原去了祸害，恢复平静，没有比这更值得的结果了，细枝末节不在他烦恼的范围。

然而，谈无欲一直都清清楚楚。这个人总爱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较真，才容易将自己推向深渊。

谈无欲曾愤世嫉俗，指点怒怼，问何为替天行道，何人真正无辜，受得起正义之名。

谈无欲也曾直言邀约，说与其行大道，不若以天下为局，以苍生为棋，斗个输赢。

或许，谈无欲看真切的，不仅仅是那次的公审。

决定背道而驰的谈无欲神情冷漠，视生命于无物，毫无尊重怜惜，让他心凉。如今回想，那人说不定只是想通过与他斗局，转移注意，不再计较那些所谓的善恶对错。又或许，会这么想，不过是因为他突然开始期待谈无欲了，因为多年之后，那人又回来了。

察觉心绪受到侵扰，素还真立即收敛心神，迎向剑子的目光，不答反问，道：“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剑子也不深究，接过话把遇到黄泉赎夜姬之事告知了。然后，他感到气氛凝重，便摸了摸下巴，眼睛在素还真身上溜了一转，故意打趣道：“看来素神人也有猜测错误的时候。”

“嗯？”素还真沉吟一声，马上猜出来了，“她和蝴蝶君在一块？” 旋即，他意识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敛眸严肃问：“笏君卿的事是她下的手？”

“是，”剑子眨眨眼，故意卖了个关子，“也不是。”

剑子在试图缓和气氛，素还真却持续慎重追问道：“怎么说？”

“据她所说，笏君卿是她在无意识时杀死的。”剑子叹了口气，据实回答。

素还真听后，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又故作随意猜测了一句，道：“那大概是其他四妖利用她的身体作案。”

他甫一说完就冷不防看到剑子在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怎么了？”他立即打断了这种别有深意的凝视。

剑子犀利指出，道：“你在论证她的说法。”

“所以你认为她在说谎？”素还真语气如常，反问了一句，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真这样，你不可能轻易放他们离去。”

剑子有理有据道：“困兽犹斗，当时强行扣下他们并非最好的做法。”他说的四舍五入算是实话，却也抱了试探素还真的想法，然而，他盯着素还真看了好一会，仍是瞧不出什么端倪，便松了口，“不过确实，我相信她的说辞。”说完，他接回前言，质疑道：“那四妖的实力你我均见识过，他们自行杀死笏君卿本就绰绰有余，不需要借用公孙月的身体。”

“别忘了，当年告密的人是公孙月，那四妖要恨，也肯定有她的一份。”素还真很快给出了合理的解释，“那阴川蝴蝶君出面顶罪，公孙月并没有弃他而逃，可见两人感情深厚。四妖光杀公孙月怎么足以泄愤？所谓杀人诛心，蝴蝶君顶罪代为受死，公孙月痛不欲生，没有比这更残忍的报复了。”

“可问题是，五妖是一同被处死镇压，那四妖很有可能并不知道公孙月告密之事。”剑子故意强辩道：“说不定只是以为她害怕假死避祸了。”

素还真却反驳道：“炼魂台、藏身之所、他们在中原的伪装身份一一被识破，然后公孙月诈死的消息就流出了，要是你会怎么想？”依旧是十分合理的解释，但剑子还是敏锐地察觉到素还真回答时迟疑了一瞬，但他一时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哪一点戳中了素还真。在他要进一步逼问之时，素还真似是陷入了沉思，兀自沉吟道：“这么看来，让公孙月和蝴蝶君暂时投靠龙宿是个不错的选择……”剑子听后心中更是确认当年的事还有隐情，而且在公孙月身上，因为素还真每每谈起这女子，总是话带保留，甚至回护。但他知道，素还真若不愿意透露，没人能逼。他相信素还真的分寸，便不再为难，主动换了话题，道：“就算知道了是哪些人，我们还是没法动作。薛家村和林家村在哪，至今还是个谜。”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见剑子不再追逼，素还真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哎，也不知秦假仙那边调查得怎样了。”

他才抱怨完，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大嗓门。人未至，声音已轰隆隆传来。

“素还真，有消息了，有消息了！！！”

来人叫喊着出现在房门口，有些意外看到剑子也在，便一下把正事抛诸脑后，转而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哟，剑子也在啊。伤好了吗？那时你昏倒了可是吓坏了素还真。”

剑子听后不由得朝素还真看过去，眼神对上后又立即别开，轻咳一声，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应了声多谢关心。素还真也颇为无奈，叹了口气，干脆用眼神威逼秦假仙进入主题。

秦假仙被吓了一跳，立即站直报告道：“老秦我翻遍我家那一沓《中原住民迁居记录》，终于找到那个林家村的迁居记录了。”然后他化出一本古旧的小册子，翻到记载了林家村的那一页，给素还真递了过去。他这土地做得不怎么称职，记录整理的事都丢给两个小弟，自己在外面风流快活，对自家藏书不甚熟悉，花了好些时间才把这本册子给挖出来。

“那太好了。”剑子看到其中记载，不由喜形于色。

“别高兴得太早。”秦假仙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我来的路上收到小弟消息，说是林家村已经没活人了。”

他这话才落，还没来得及告知另一个坏消息，两人脸色骤变，“咻”的一下就化光而去了。

照着小册子上的记载，剑子和素还真很快找到了林家村。这个村子也是地处人迹罕至的山林，仿佛是旧习难改一般。

果不其然，林家村的惨状和李家村以及其他村子如出一撤。村内死寂空虚，村中遭人为破坏，尸体上满是互相斗殴留下的伤痕，纷乱地躺倒着。根据秦假仙所说，事情应该是前夜之事——又被五妖组怨灵抢先了一步。

这般屠村剑子已连着经历了三回，完全束手无策，光在捡尸体安葬，脸色已是差到了极点，饶是秦假仙这般大大咧咧的土地都轻易看出来了。方才在琉璃仙境，秦假仙其实还想告诉两人，他无法查知薛家村的下落。他的小弟之一业途灵去了记录上薛家村最后的地迁村点探看，地面上别说村子了，连姓薛的人家都没有。如今，他见剑子这般神色，实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正为难着，不远处地上忽然冒出了个人，急匆匆朝他们跑来——是素还真的贴身侍者屈仕途。屈仕途来到三人面前，气还没喘匀，就赶忙告知：

“素还真，有人找上琉璃仙境，说是知道有关薛家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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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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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9

（9）俗世何人真圣洁

中原东南有一个大城镇，城镇西北面是一座几十进的宅邸，住着一户大人家。这家人约莫一百七十年前到镇里定居，靠风水异术、修炼丹药起家。这家的先人几经迁徙，来到了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城镇。当时中原精怪作乱初平，各地人心惶惶，当地官家听闻这家人曾与忠烈王一同降服作祟精怪，便重金礼遇，邀其入驻城中，予其土地使其长留。这家人受到重用赏识，得了势，便从此定居于此，直到如今仍以能人异士自居，备受当地人敬仰依赖。

午夜子时。

城里街道空荡，去了白日里的喧嚣，只剩路边三两醉汉，以及无家可归的流民。

夜深人寂寂，月凉风习习。更夫的敲锣声在镇中回响，久久不散，清晰得格外渗人，像极了夜里冥界地府的索魂钟。

一下，一下——

忽而一阵凉风吹过。

铛！

又是一下敲锣声，城镇西北面的大宅邸应声起火。

烈焰熊熊，直冲夜宵，扭化出各路妖魔鬼怪之影，彼此吞噬。冷冽的黄泉阴风刮起，掀得瓦顶“哗啦啦”作响，吹得花叶乱入空中。

火在燃烧，又不在燃烧，别说热度，连温度都没有。

阴火中荡出一阵又一阵森然怪笑，令听者背脊发凉。

是索命声。

紧接着，一下下撞门开门声此起彼伏响起，伴随着杂乱脚步打斗声——本应在屋内熟睡的人争先恐后冲到屋外，见了彼此或是扭打在一块，或是做着些苟且之事，或是在宅中肆意破坏，砸门砸窗，糟践植被，找不着工具就用手撕用嘴咬，哪还是个人，活像失控了的野兽。这些边闹腾，边发疯，边嘶声裂肺地叫喊。他们的声音和火里那些不知来源的怪笑交融在一起，更显诡异。

夜路走得多了，总要遇见鬼的。

#

世外之地，疏楼西风。

月明星稀，浮云薄如纱，夜风凉似水。

临时待客的偏僻院落中，清风明月下，花舞蝶飞，自由自在。

此时此刻，有人独坐于院落一隅的小亭中，遥遥观赏月下美景，享受宁静。

不一会，一道华丽的身影施施然走入院中，看到亭中之人，微微行了个礼。然而，他并未进入亭中，而是来到亭外不远处的小花圃旁，饶有兴致地用手逗弄了一下随风摇曳的兰花，以及绕着兰花起舞的红蝶，好一会，才侧脸再次看向亭中人，开口笑道：“公孙姑娘瞧吾这院里的花蝶可好，怎舍只远观，而不亵玩焉？”

那亭中之人竟是不久前与蝴蝶君一同逃到疏楼西风寻求庇护的公孙月。

“疏楼公子说笑了，”公孙月遥遥看向花圃中的花蝶，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它们并不会希望我靠近。”

“怎么会，”龙宿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明月，又低下头，随意逗弄着手边兰花和蝴蝶，意有所指道：“吾这的兰花和蝴蝶，最喜欢夜晚了，因为月色常在。”

公孙月听了也忍不住抬头看向亭外高挂的圆月，却叹道：“只可惜冷月无情，还是别喜欢的好。”然后，她收回视线，看向龙宿，转了话题，道：“按照约定，他已经过去了。”

“不担心？”龙宿挑了挑眉，无所谓的同时，又玩味问了句。

“疏楼公子既收留了我们，自然不会无故加害。更何况，”公孙月说着露出了柔和的笑意，“这关系到剑子仙长。”随即她就听龙宿一声冷哼，便笑得更柔软了。然而，她很快又敛去所有笑意，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想他代我去道别一人。”说完，她话锋再一转，眼神和语气瞬间冷了下来，道：“若非如此，即便我已弃恶从善，投诚正道，也不会介入这西北七村之事。”

她说完一回头，就见龙宿正朝她这边紧紧盯了过来，但她仍不见慌乱，坦然对上龙宿的眼神。

确认过眼神后，龙宿敛起眼中杀意，状似随口应道：“确实。若非那七村之人贪婪，汝早与蝴蝶君离开苦境，何来公审镇魂之事。”

公孙月没有正面回应，只是道：“他和蝴蝶君都曾说我妇人之仁，既想纠正过往的错误，又不想背叛兄弟情谊，终得两空，呵，当真是一语成谶。哎，当年我就明白，即便没我叛变，兄弟们大抵终会不得善终，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所以我才答应与好友交易，为他们换个更好的终结。只是，”她本是叹息，说得柔情恳切，临了却话锋突变，冷然道：“因果孽债，就如同过去的我们必须还了属于我们那份罪孽，其他人也该然。”

龙宿不置可否，只是轻笑了两声，故意道：“人有句话，祸不及后代。”

“我非人，亦不会久留人世，自不必遵守。”公孙月淡淡道：“精怪妖灵爱极恨极，讲究有仇必报，因果必还，可没人这般多心思规矩。”

“精怪妖灵么？呵。”龙宿又是别有意味一笑，瞥了一眼公孙月，难得认同道：“确实，深极浅极，浓极淡极，是感情，能感知，便是活着。”

“疏楼公子似话中有话。”公孙月蹙眉，瞬间起了防备。

“哎呀，误会误会，姑娘多心了。”

“哦？”

“呵，姑娘之话让吾想起冥界的一种生灵，哎，大概也算不上生灵，却又称不得死物，名唤鬼司。”龙宿转过身，这才第一次正面对向公孙月，站在亭外与她遥遥对望，然后缓缓拉开手中折扇，遮挡住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露出一双洞察锐利的金眸，紧紧锁住对方，问：“就不知公孙姑娘可曾听闻？”

公孙月点头道：“据闻鬼司以吸食生命而生，专门负责取走阳寿将尽的生灵最后一点生命，将其灵魂带往冥界轮回井转生。”

“站在生之对立面，”龙宿凝眸，故作惋惜道，“无法与活物建立正面关系，就无从产生感情，可惜可惜。”

公孙月却冷笑道：“鬼司不过是由冥界灵能汇集而成方便回收魂灵的工具罢了，散了也只能化为虚无，无所谓转生，并非生灵，自然与感情无缘。”

“呵，化为虚无，一世便是永生永世。”龙宿垂眸淡笑，轻声自嘲道：“倒和龙有些相似。”

公孙月却轻鄙道：“怎会相似？无所谓活，又怎可算一世。龙族没有来生，但于此生足以。”

龙宿听后有一瞬怔然，很快金眸一转，看着公孙月，别有意味道：“公孙姑娘对冥界之事真可谓了解。”

“我既想体会活着的感觉，自然对与我有相似状况的鬼司有同病相怜之感，便想了解多些。”公孙月再次迎向龙宿审视的目光，露出无所谓的笑容，轻巧地把话转到龙宿身上，道：“倒是疏楼公子，在我看来该是极爱极恨的典型，竟也对这种虚无之物感兴趣。”

“噫，”龙宿四两拨千斤道：“正是因为相反，才会感兴趣。”

公孙月听了，学着龙宿打开手中的黑纱折扇，掩嘴一笑，故意道：“确实，疏楼公子与剑子仙长倒是相辅相成。”

龙宿双眼一眯，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很快谑笑开来，故作伤脑筋道：“哎呀，吾这是该道公孙姑娘心思玲珑好，还是伶牙俐齿好。”说着，他“啪”的一下合上扇，用扇柄有节奏地敲击掌心，好一会，转回原题，半开玩笑，半嘲讽道：“扯远了。不过，姑娘对那七村的态度，还真使吾感到意外。吾还以为黄泉赎夜姬改邪归正后，是要和某人一样成为好人的表率了呢。”

公孙月深深看了龙宿一眼，不追击，从善如流地接下玩笑，道：“哪里哪里，疏楼公子口中之人才是真正的天上皓月，公孙月何德何能，与他相提并论。”说完，她敛去玩笑之色，认真解释道：“一百八十年前，中原之事我罪孽深重，即便为兄弟情谊，亦无立场置身事外，转眼如今，前债已了，我可不插手。”

她严肃道：“疏楼公子可听说过西北十酋？”

龙宿仔细想了一会，确定自己未曾听闻此名，又或许听过，只是无关紧要就忘了。如今公孙月提得慎重，倒是挑起了他的好奇心。于是他移步亭中，与公孙月对坐了下来。

“愿闻其详。”

“西北十酋本是西北一带的古老部落，因坐落在人丁稀少的山野丛林，与精怪妖灵共存，族中之人多有通灵之能，祖上甚至传有抗衡非人异类的奇术。这个部落的血脉灵能和奇术一代代传下来，到了约莫两百多年前，随着西北一带的开发，精怪妖灵的藏匿，逐渐走向衰弱。部族的人渐渐失去通灵的异能，而祖先传下的奇术也因失去用途而被弃用，只剩下能用于猎捕精怪炼丹的部分被提取出来继续研习使用。”

龙宿听了轻蔑一笑，嘲讽道：“听着倒和汝们当年的作为不谋而合。”

公孙月苦笑，并不反驳，接着道：“后来部落的人发现一女子持有一金银矿，似有成精之兆。他们觊觎矿石内蕴含极大灵能，便用尽手段，企图胁迫女子交出。那女子与矿精神交已久，就等其化为人身，两人能双宿双栖，自是不愿。于是那部落的酋长竟命人蓄意纵火，企图烧死女子，强占矿石。苍天有眼，那金银矿吸收了烈火能量后，一下化作了人形，只可惜终是救不回女子。于是，他趁部落的人不防备，一次性释放了那些被部落囚禁的精怪妖灵。群妖一同逆袭了整个部落，要赶尽杀绝。少数幸存者逃亡出来，藏匿入了更深处的密林，虽分了家，但仍合力筑起法阵，将彼此的村子隐蔽起来，不再与外界往来。”

“你说的是被称为邓王爷的邓九五吧？”龙宿很快就猜出了原委。

公孙月点点头。

龙宿了然，但仍是问：“这些素还真和谈无欲当年都知道了？”

公孙月理所当然道：“不然他们怎可能如此轻易就找到他们各自的执念和弱点，逐个击破？”她说完就听闻龙宿一声嗤笑，以为对方嘲讽她企图为五妖说话，不由蹙眉，却仍是忍不住要为兄弟解释：“我们五个，大哥最唯我独尊，最自负，最能伪装，自以为能骗过天下人，甚至连兄弟都骗过，最热衷炼魂一事；三哥最纯粹，只追求至高无上的力量，让自己能不断自决斗中取胜；二哥其实最像个哥哥，对我们几兄弟都好，说到底，他不过是咽不下心中的怨气和遗憾；我本身，想要体验活着的感觉，而五弟，”说到这，她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将视线挪到了亭外的兰花海，低声道：“更简单，他只是想要兄弟们都好好的而已。”

“汝，亦怀了同样的心思。”龙宿见公孙月伤神，似有所触动，便十分难得地安慰了一句。

不料公孙月却眉头紧锁，反自责道：“不一样，我是背叛者。”

然后，她很快打起精神，突然问：“龙首可是西北十酋最古老的大姓是什么吗？”

“薛？”虽然龙宿不认为这是正确答案，但仍是配合着猜了最接近的答案。

果不其然，公孙月说：“十分接近了。”然后，她揭露道：

“是‘妫’。”

#

东南城镇中，西北大宅子的火势仍在继续，却十分奇怪的，没有蔓延到城内别的地方。

烈火形成了无形的墙壁，里面的人出不去，只能留在里面持续疯狂叫嚣着，只怕很快就会成为连魂灵存在都不剩了。

突然，宅子中心上空，赫然出现一道翩然白衣身影。

原本混在阴风中徘徊的一道实影见了，立即就冲了出来。

那白衣人似早有预料，灵巧闪过第一波冲击，停顿了一会，等那实影掉头再次接近，才化光飞离了镇子，而那实影，也跟着飞了出去。

等飞离一段后，那实影似察觉到什么，猛地停下，欲调头折返镇中。就在这时，忽来一把佛圣巨剑从天而降，挡住实影去路的同时直击落地，划出了佛门卍阵，将实影困于其内。佛者从天落下，与白衣人对立而站，一前一后将实影夹在了中间。

宅子这边，阴火在加剧。然而，被不断吞噬魂魄的人却没有失去活力，只是整个身体渐渐开始透明化，很快的，一个接一个，化成点点白光消散在火光中，落下一张张淡黄色的道符。

形势遽变。

仿若阴间传来的怪笑声一滞，阴宅的空气似静止了一瞬。

下一瞬，火中三道邪灵阴风咻地四散开来，欲往宅外逃离，却冷不防被看不见的墙壁挡了下来。这个时候，宅子外墙才显出了圣光壁，形成金钟罩，将宅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同时，佛门超度的经声自四面八方响起。绵长厚重的佛钟敲响，声声漫过阴幻邪火，洗去其吞噬魂邪力。

那三只邪灵见脱身不得，本能要攻击念经结阵的僧人。

安排结阵之人似早有防备，一道剑风伴随一名剑客的身影自某处冲出，与其中浑身冒火的邪灵缠斗在了一起，邪焰很快被压制，再无能施为。

其中一处的屋顶上，头顶淡紫色莲花头冠的白紫衣道者显出身形，一扬手，将早备好的道符抛到冰冷如铁的仙灵面前。那道符渐渐化作一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对着那只邪灵微笑着张开了双臂。那只邪灵停下了攻势，在空中挣扎了一会，终是朝女子的所在飞去。

剩下的最后一只邪灵，在另两只邪灵受制后，就一直在空中盘旋，似是失去了目标。这个时候，宅子中一个栽了兰花的小花园角落走出了一个美丽男子，艳红的衣衫，艳红的剑，以及艳红的蝴蝶。男子眼神凌厉，手压在剑柄上，抬头看向那道阴风。那阴风见了，似寻着了目标，“咻”的一下就落到了红衣男子跟前，化成了人身。

是个清秀干净的青年，淡蓝色的头发，头顶侧梳着马尾，手中执着一枝粉蓝色的蝴蝶兰。

他一动不动，与红衣男子对面而立，时间似静止了，又似倒回了。

不平静的一夜即将过去，黑暗后的黎明即将到来。

宅内的清圣佛音浑厚旷远，阴魂幻火一点一点被净化，三只邪灵的怨念被消除，魂体开始融入佛光中，很快就要彻底消散了。消失之际，淡蓝发的青年突然朝红衣男子伸出手，将手中的兰花递了出去。

恍如隔世，一眼将近两百年。

红衣男子显而易见地露出错愕的神情，眸光变得复杂。眼看青年渐渐融化在佛光中，他终是忍不住，伸出了手。可正要去接，那青年就连同兰花一起化成光点消失了。

天边泛白之时，三道怨灵已经完全消失在佛光之中，不复留存于天地间。

就在此时，镇外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龙吼，一道夹着龙气圣光的烈焰直冲天际，点燃了整片天空，吞噬了所有黑暗。龙焰蔓延至天际，化成了七彩瑰丽的云霞。

终于，日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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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72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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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10

（10）人心不足蛇吞象

天际泛白，除灵仪式落下帷幕，应邀来除灵的人皆已离去，只剩下负责安排行动的剑子和素还真仍留在大宅内。他们还需要等宅子主人归来，交代后续事宜。

待到初阳升起，云霞散尽，天空一片清朗，宅子主人仍未归。剑子独立于屋顶，对着天地交汇之处，云霞曾逗留的所在，久久凝望——日出日落，周而复始，而化作火焰云霞的龙，却是再回不来了。

又过了一会，他远远看到秦假仙正带着个穿着颇为富贵的公子往宅子这边赶来，便敛起心神，一跃而下至庭院，与素还真并肩而立。

那公子正是这宅子的主人，妫家的现任家主。他额头窄且突出，斜吊眼中露着精光，鹰钩鼻，穿得富贵，走起路来背有些驼，进门一看到素还真和剑子就微躬着背、搓着手靠了过去，露出一副献媚讨喜的神情。

数日前，正是这位公子找上琉璃仙境求的救。原来他家祖上就是西北七村的薛家村。和其他六村不同，薛家认为妖祟既除，七村封印已破，没必要继续隐匿，与世隔绝。于是他们改回祖姓离开原居地，一半是为了断绝过往，一半是为了重拾祖业。

这妫家的大公子为人谨慎，凡事都留个心眼。妫家至今仍操持着祖业，虽远不及先人能为，但仍能勉强占天卜地。他家大司祭占出妫氏近日将临劫难，却无法推知详情。这时坊间传言有人打听西北“薛家村”一事。他知晓后便立即翻阅家中老文献，方才得知妫氏起源于西北一带，原为薛姓，更早的记录就难以追寻了。他差人过去西北一带打听了一番，得知了屠村一事。

妫家虽号称除魔世家，实际上能力平平，不过是靠祖上几本秘籍和老祖宗的名声才撑持至今。而大城镇里人气重，强大的妖鬼很少出没，又缺乏自然之气，精怪不愿久留，人与人的纠纷远比人与异物的纠纷多，很多时候说是妖怪作祟，结果都是人为。只是，乡井愚人容易忽悠，要真遇到恶鬼还是保命要紧，找专家更为明智。于是，得知卜算结果后，他当机立断找上琉璃仙境求助于苦境神人素还真，交代了因由，便有了夜里的除灵阵仗。

计划是这样的，素还真和剑子将妫家人暂时迁至安全的地方，施法掩去气息，再以道符代替他们留在大宅。然后，他们请圣域僧众在宅子外围打扎。待幻火燃起，由剑子引走身携北嵎龙气的圣踪后，僧众展开除灵结界，将剩余的恶灵困于其中。早在一百八十年前，素还真便对那几只精怪有一定了解，正好对症下药。东方鼎立喜欢争狠斗勇，就以武力高强之人强行压制；邓九五心系恋人，便施法一圆其旧梦。只有兰漪章袤君，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素还真始终找不到弱点。就在他苦恼的时候，蝴蝶君突然出现了，并顺利拖住了兰漪章袤君，才使得除灵顺利结束。

那妫家公子环视了一眼空荡荡的宅子，没感觉到诡异的气息，这才安下心来。他先是讨好般道了声谢，马上又装出一副难以启齿的神态，数度欲言又止，支支吾吾了片刻，才状似懦弱地小声问道：“妫某听闻那蝴蝶君身边似乎有个女的叫公孙月，其实是……”他故意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是什么？”素还真故作不解，微笑着问了一句。他自是留意到这人眼中的算计。剑子则站一旁淡淡看着，并不言语。

“是，这，就是……”那人知素还真刻意不接话，垂眸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怨毒，又马上装出战战兢兢的神情，断断续续故作畏缩道：“这，这我听说，她、她就是那个、那、那个黄、黄泉赎夜姬……和、和那四只、邪祟、是、是一伙的。”他搓着手，谄笑胁肩道：“是不是该……”

“该怎样？”素还真仍在故意装傻。

妫家公子见素还真油盐不进，心中不忿，一咬牙，干脆站直了身体，不再作势假装，似笑非笑，直白道：“素贤人，这妖物邪祟本来就该被消灭。更何况，她本就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不该继续留在世上。”他说得义正言辞，语调上扬，目带挑衅，笑意阴险，一反先前的懦弱，开始咄咄逼人起来。

“黄泉赎夜姬已死。”这回开口的是剑子。他向来与人随和，可一旦强势起来，便不容人置喙。他见这公子三番两次故弄狡狯，心中不悦，长袖一甩，负手于背，冷冷道：“她的魂灵更是被镇压将近两百年，足够了。你也赞同吧，素还真。”说完，他本能看向素还真寻求支持，却发现这本该理直气壮答“是”的事，素还真却有了一瞬迟疑，虽是应和了一声，语气却感觉有些弱气。

他心下存疑，却没有当场质疑，只是转向妫家公子，在对方反驳前强硬道：“公孙月非是黄泉赎夜姬，更非恶灵，吾亲眼所见，可以作保。这些时日发生的屠村残事，非她所为。”

妫家公子被截了话，脸上表情更是怨毒，提高声量不服道：“忠烈王之死，说是蝴蝶君下的手，肯定和她脱不了关系！”

“忠烈王之事另有疑点，”素还真皱起眉头接过话，似乎也开始对这人感到不耐了起来，“吾与慕少艾会亲自去给忠烈王府一个交代，就不劳公子费心。”

“所以你们要放过她？”那妫家公子见两人似有袒护公孙月之意，更是气焰跋扈，眯着眼，神色阴冷，再度拔高声音，撒泼道：“你们算什么狗屁斩妖除魔的高人？万一哪天她一个发起疯来，跟那个什么蝴蝶君一起来袭击我们怎么办？”

“喂，人家小钱蝶和阿月仔好好的没得罪你，你干嘛赶尽杀绝？”剑子和素还真还没开口，耐着性子旁听不插嘴的秦假仙再忍不住，一口气把心中的不满怼了回去，道：“再说了，要追究也是忠烈王府的事，干你毛事？你这么厉害，怎的不自己上？不是说除魔世家吗，一遇到硬角还不是屁颠屁颠跑琉璃仙境找素还真了？老秦我看你就是怕了，没事只有嗓门大点，有事就拿脸贴屁股去找人求救。哦，差点忘了，你家过去和她有笔旧账，现在又添一笔，新仇旧恨，小心点……”

“秦假仙！”

素还真等秦假仙骂得差不多，见那妫家公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想开口却不及秦假仙的连珠炮，心中出了口恶气，这才装模作样出声喝阻。然后，他看向妫家公子，语气温和却而不失气势地表面了立场，道：“若公孙月为恶，素某必亲手除之，若否，恕劣者无能为力。”

“感情为不为恶你说了算？”少了秦假仙的连环杀，那公子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他粗鄙地“呸”了一声，强词夺理道：“一个杀手，一个恶灵，光存在就够邪恶了，还犯得着其他吗？”说着，他看向素还真，面露轻蔑之色，故意讥讽道：“哼，看来传闻中的素贤人也不过是包庇邪恶之辈。就怕这恶灵邪祟真为恶起来，你素贤人担不起。哼！”

“你这人怎听不懂人话，都说了公孙月不是恶灵！她若真为恶，肯定先……”

秦假仙已是气得不行，抡起袖口眼见就要冲上去，却被剑子栏了下来，素还真则不为所动，趁机拱了拱手，代三人提出告辞。那妫家公子见自己一拳打到了软绵上，更是气怨，也直接赶了客。

等三人回到街上，秦假仙才愤愤道：“怎地这回就偏让你们赶上了，要迟一步，咱刚刚就不用看那小子的嘴脸，直接捡尸体成了。”当初素还真和剑子接到求救后，迟迟没有行动，他因为担心，便在妫宅外守了数天，以防万一，好在有事时能及时求救。想到自己竟是为了这么个小人劳心劳力，他心里就气得不行。

“秦假仙，留点口德。”

“噫，不是赶上，是来得刚刚好。”

素还真和剑子一人调侃了一句，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了秦假仙。原来两人早推测出幻焰出现的时机。根据早前幻焰噬魂的时间间隔，他们推测这些邪祟能通过噬魂增强自身能为，但极为耗损能，不能连续使用。所以素还真最初在西北林地遭袭击时，那数道邪风才会不具攻击力，大概是仍处于噬魂化能的衰弱时期。而后来在李家村，圣踪在幻焰噬魂消停后突然虚弱逃离，大概也是同样的原因。于是他们粗劣估计，由于不断噬魂，邪祟的力量增强，衰弱期会越来越短，再根据前六个村子被袭击的周期和村子的规模推演出这四只邪祟再次攻击的时机，提前找人做了准备。

“所以说你们早就算好了？！！”秦假仙听完瞠大眼睛，再次被气翻了，“那你们不早告诉我？让老秦我白白守在门外吹了五个晚上的风！还是为这龟孙子！”

“噫，这不为成全你秦假仙为中原百姓劳心劳力的伟大胸怀嘛。”

“万一我和素还真猜错，妫家这么多口的性命可就得全靠你及时通报了。”

“是啊，秦假仙，你责任重大啊。”

“没你还真不能成事。”

……

素还真和剑子对视一眼后，左夸一句右赞一声，不一会秦假仙被捧得飘飘然，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送别了秦假仙，剑子难得绕远路，先将素还真送回了琉璃仙境。两人落至门前，没走几步，剑子先停下脚步，素还真也跟着停了下来。

“元凶伏首，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们另找时间，和慕少艾一起带上公孙月和蝴蝶君上忠烈王府给个交代，便算结束了。”素还真回过身，看着剑子，若无其事地开了口，“所以说，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剑子不说话，只是一双眼盯着素还真不放。

“还有疑问？”素还真明知故问道。

“还有疑点，”剑子直接挑明道：“你说，卷宗上那个‘冤’字是谁留下的？”他故意在素还真要开口时截话继续道：“那宗案若真有冤，大概是答应了和你们合作，最后却被处刑的公孙月了。只是，即便还未求证，我相信并非公孙月所为。而剩下那四妖，怎么看都称不上一个‘冤’字。”

素还真眼皮动一下，反问道：“何人事败后不喊冤？还是剑子觉得剩下四妖同意我们的判决了？”

素还真处事圆融，说话很少这么直接尖锐。剑子皱了皱眉，不回答，转到下一个疑问，道：“以谈无欲的修为，那几只邪灵能可轻易得手？”

“剑子对上圣踪，不也曾两度陷入颓势？谈无欲修为不比你高强，四对一斗不过是正常。”仍是合理的解答。

剑子继续道：“我们曾猜测，这些邪灵会依循本能挑弱者入手，而我们这些除魔高手，若无意外，肯定不会是最先被找上的对象。你遇袭是因为恰巧路过，我遇袭可归于我的涉入以及圣踪对我的执念。但恒河地处偏远，谈无欲又住得隐蔽，离西北甚远，要说凑巧碰上太牵强了。”

“劣者射出的回头箭，谈无欲就算命大逃过死劫，也会去掉大半修为，沦为弱者正常。”

“素还真！”

素还真淡淡回了一句，听不出有任何情绪，反是剑子动了气。他想到不久前圣踪被佛气净化后，体内龙气冲天化作焰火云霞，消散于天地间的情景，声音不自主冷硬了起来，道：“当年追捕五妖直到最后公审镇魂，他比你我都涉入得多。他至今仍无消息，你不担心？”失而复得，是上天的恩赐，于他，于素还真，皆一般，他不信素还真对谈无欲真绝情至此。

素还真一怔，很快别开眼，叹道：“连龙宿的追魂术都找不到，剑子觉得劣者还有担心的必要吗？”

剑子先是一惊，很快又似明白了什么，皱起了眉头。

然后，他不再追究，只是问：“傲笑红尘说，他瞥见那道淡蓝发人影最后跟蝴蝶君说了一句话。”傲笑红尘是受邀前去对付东方鼎立的剑客。当时在除灵结界内，除了傲笑红尘，就是素还真和蝴蝶君了。

素还真语气如常道：“那你该问蝴蝶君。”

“你不想知道？”

“该我知道的时候，我总会知道，不需要多此一举。”

“确实。这一点你向来做得很好。”

“多谢称赞。”

此番对话下来，素还真虽然仍保持一贯温文儒雅的语气和态度，实际上每一个对答都十分强硬。剑子感受到这人的莫名抗拒，却也深知对方有自己的步调和打算，由不得他强逼，便主动退了一步，仅提醒道：“算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忠烈王那边，既然你已经插手了，我就不继续掺和了。”

说完，他看了看天，伸了个懒腰，感觉有些无事一身轻的样子，不再久留，御剑飞走了。

“哈，还真是有劳剑子专门相送了。”

素还真看着剑子的背影消失在远方，才长吁一口气，苦笑着自嘲了一句。

他确实知道那淡蓝发人影说了什么，当时他的方位正好可以读唇语。那人影说了两句话：

“抱歉。”

以及，

“还有一个。”

#

素还真和慕少艾带上公孙月、蝴蝶君同上忠烈王府的时候，中原又出了新流言，讲的是一百八十年前，西北薛家曾与笏门一脉联手镇压杀人炼魂的妖物，救中原于水火；一百八十年后，炼魂台妖灵再现，薛氏后人妫氏设法布阵，以身做饵，消灭了妖祟怨灵，为忠烈王以及西北一带惨遭毒手的村落还了公道。妫宅起火之事阵仗极大，城里有不少人亲眼目睹，就更添流言的可信度了。没多久，妫氏除灵之事传遍中原，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美谈，妫氏一族更是一跃成为中原炙手可热的除灵世家。本不过是人类社会最常见的权名纷争，秦假仙本是见惯了的，这回听了却差点儿没气吐血，只是参与除灵的一众都没什么反应，许是不屑俗务，他独木难支，出不了这口恶气，憋心里难受。

这两人两妖进了忠烈王府后就被领去待客堂，可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内里传出趾高气昂的说话声：

“如今四妖邪祟已除，只剩黄泉赎夜姬。黄泉赎夜姬与那四妖本就一道，蝴蝶君又是她恋人，忠烈王之死就算不是她亲手所为，也肯定是受她指使。如果府上不嫌弃，妫氏愿挑头消灭黄泉赎夜姬及其同党，为忠烈王报仇。”

说话的人正是之前和素还真、剑子对峙的妫氏大公子，光听声音就能想象他满脸的阴险狡诈、假意逢迎。

“哎呀，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我们也是为此事而来。”

来人若是秦假仙，肯定早冲进去对着这人谩骂了，可换成慕少艾，便仅是叼着烟斗，悠哉悠哉、一脸戏谑地踱步进去，外捎带一句不轻不重的嘲讽。那妫氏公子不知来者何人，闻言猛地转回身，想要立即怼回去，却见素还真、蝴蝶君和公孙月一个接一个走了进来，尤其看到公孙月和蝴蝶君时，脸色顿时刷白。

素还真见了那人神色变幻，心中蔑笑，却仍是形容不变，一派从容地先后对堂内两人——如今算得上是忠烈王府主人的帝獒和那出言不逊的妫氏公子行了个礼，才有意无意感慨道：“真是似曾相识啊。当年薛家也是这般找上笏门一脉提出公审，”说着他似临时想起什么，故作抱歉道：“啊，瞧劣者都忘了，那时还没公子呢，自然不知道。”说着，他装模作样唏嘘道：“哎，转眼已近两百年，当真恍如隔世。一百八十年前镇压，一百八十年后除灵，同一批妖魔，同一批除妖之人，劣者有幸两度参与其中，莫不也是命运。”

素还真不过薄薄几句，妫氏公子脸上顿时变色，压下眉目露了一瞬怨毒神色，旋即又抱手比天，自豪道：“先祖为公理正义不惧邪恶，令人钦佩。”

慕少艾却笑道：“可惜后人却不愿承袭祖姓，真令人不解。”

“噫，好友此言差矣，”素还真接道，“劣者觉得如今的妫氏已完美地继承祖训，至于姓‘妫’姓‘薛’并无差别。”

那妫氏公子其实也不明所以，自己祖先既然有了大功德，又为何要改了姓氏，可这素还真和慕少艾一搭一唱，还是足以让他听出其中嘲讽之意，眼中阴霾之色更盛。他心下不服，性子一上来，便也不顾此地主人在场，整个人转向素还真和慕少艾，显而易见要与两人争论一番。然而，他还没开口，素还真已径直越过他，来到帝獒跟前，兀自开始说明此番来意，完全没有将他放入眼里。他一口气被人横刀切断，怎么都顺不下来，想要反击，却已错过开口时机，只能在一旁闭嘴听着众人讨论正事。

素还真和慕少艾一同向帝獒阐明了笏君卿死亡的经过，以及公孙月遭到附身和蝴蝶君顶罪一事，并提出联名担保，还附上了剑子的背书。帝獒沉默了良久，终是接受了素还真和慕少艾的说辞，同意不再追究公孙月和蝴蝶君。这时，一直坚持要将黄泉赎夜姬正法的妫氏公子却一反早前的嚣张态度，没有提出异议，大约是看清形势。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素还真没有立即告辞，而是转向妫氏公子，突然郑重其事道谢道：“这回多亏妫氏公子出借妫宅，我们才能顺利消除怨灵，为忠烈王还有那些无辜受害的村民讨回公道。”素还真这么一说完，那妫氏公子脸上的不善之色立即开始缓解，很快态度大转变，换上和善笑脸，来到公孙月和蝴蝶君面前，竟是深深鞠了个躬，自认早前不明真相，错怪了他们，并为此道歉。然后，他便先一步提出了告辞。

擦肩而过时，素还真忽地抬手，按上了妫氏公子的肩膀，声音轻而稳，道：“年轻人，凡事莫做绝，才有回环之地，若否，只会反噬其身。”说完，他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直到那人吃痛，才放了手，让其离开。

事情了结后，公孙月和蝴蝶君告别了素还真和慕少艾，携手离去了，大概会彻底隐居起来。而素还真，却没再继续追寻谈无欲的下落。又或许，是心中已有了谱，是生是死，是人是尸，都无所谓，他已无意再见上一面，毕竟他早当这人死了一百年了。慕少艾仍在替他忙活他临去北域前转交的事宜，于是乎，他一时无所事事，日子就变得清闲了起来。

琉璃仙境空气清灵，总笼着暖洋洋的光晕，让人昏昏欲睡，他整个人都慵懒了下来。

可好日子总过不长。没多久的某一日，他难得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浑浑噩噩爬起来，吃了早点后便坐在院内无所事事地晒太阳，看看书，不行就再炼炼丹药什么的，想着怎么消磨这一整天。

冷不防的，秦假仙风风火火闯了进来，人没到声先至：

“我操！不好了、不好了，素还真，大事不好了！妫氏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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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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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11

（11）镇魂五塚埋旧事

秦假仙的话音尾被另一把愠怒声截断了。

“我以为你说你会处理好。”

是剑子，人未到声已至。

他落到素还真面前，与他对峙，脸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

他不喜伤亡，即便妫家公子为人处世令人不齿，但那人罪不至死，而其他受牵连的人更是无辜。七个村子，诸多性命，无论过往有过怎么样的恩怨，都不该祸及后代。他恼素还真，更恼自己，是他有意无意纵容了素还真的隐瞒，因为他相信这人的决断，才在除灵后放松戒备，来不及阻止。

素还真表面看着镇静，心里着实大吃一惊。那妫家公子是否又做了什么阴损事很难说，但他不认为妫家是因而应了他早前在忠烈王府威胁之语。他心下有了计较，面上仍是气定神闲，若无其事倒了杯茶，推到剑子跟前，道：“你来得刚好，我正要过去看看。” 他说着站起身拍了拍衣摆，提议道：“一起？”

剑子用逼迫的眼神盯了素还真好一会，吓得连一向话多的秦假仙都不敢吭半句，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后放下，便率先化光飞了出去。素还真见了，松了口气，也跟着飞了出去。

两人和落在最后的秦假仙先后来到了妫宅。

宅子已破损泰半，咋一看，与其他六个村子被发现时相似，尸体在屋外乱七八糟倒满。

只是，还是有不同的地方。比如说，尸身上的伤痕，眼看上去似互相打斗撕咬而成，仔细检查便能发现是出自相似的攻击。又比如说，确实有人看到宅子起火了，但火势与除妖那晚比起来，算不上整个宅子都烧起来了。宅内各处还有不少尸体确实是被烧着了，尤其宅院，有些地方被烧塌得特别严重，明显是起火的地方。还有就是，尸身上仍留有稀薄残魂或气息，而宅里也还有魂灵驻留，倒像是地地道道的凶宅了。

素还真就地招了魂问话，得到的信息不一，有说是个身着深红衣衫、女扮男装的女人所为，也有说是一只红色的火狐，言辞不一，又难以进一步追问。然而，这些残魂的供言却和镇上的流言有相似之处，镇里有居民说曾看到有手执黑扇的红衣男子自火中冲出，也有人说是男扮女装的女子，众说纷纭。令人心寒的是，镇上不少人目睹了惨案的发生，却无一人靠近相救，或是向外求援，也不知是怕了鬼魅报复，还是觉得这宅子的能人自可处理。

剑子心有猜测，便不发一语地看向素还真。素还真见状叹了口气，这才无奈透露道：“公孙月和蝴蝶君离开时，我有让荫尸人跟着。若出现问题，他早该向我回报了。”荫尸人是秦假仙的小弟之一，能化水无声无息融入地中，最擅长地面跟踪。

“所以说你早就怀疑公孙月了？”剑子挑了挑眉。

“明知故问，这般咄咄逼人真不像是剑子你啊。”素还真无奈抱怨了一句，坦言道：“说不上怀疑，但多一手准备总不会错。”他说着招来秦假仙，让对方给荫尸人发信确认情况。就在这时，地下突然传出了焦急的声音。

“出事了，出事了，大事不好了！！！！”

声音随一大汪水涌出地面，凝成人形，正是素还真口中的荫尸人。他一见剑子三人，就急忙跑去，还没开口，就挨了秦假仙一记爆粟。

秦假仙怒其不争道：“不是让你看好阿月仔和小钱蝶吗？怎么过来了？”

“不、不好了，”荫尸人一脸大惊失措，“小、小钱蝶和阿月仔被、被袭击了！”

“什么！？”

素还真大惊，剑子则一把就拎起荫尸人的后衣领，御剑将人带走了。

众人先后来到了荫尸人口中的出事地点。

现场倒了十数具尸体，黑衣蒙面，但公孙月和蝴蝶君并不在其中，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这个时，荫尸人才有机会道出自己的经历。原来事情发生在前夜，蝴蝶君与公孙月正连夜赶路要离开苦境，不知从哪忽地杀出了一群黑衣人拦路，招招要人性命，他见了，一时情急，也没掂量自己的能为，一脑热就冲入了战团，结果莫名遭到重击，化成水渗入地里了，直到刚刚才重新凝聚回来，这才反应是该找人求援。

四人以落地点为中心分散开来各自展开调查。素还真和剑子留在原地进一步查看袭击现场和黑衣人尸体，而秦假仙和荫尸人则利用土地的特长在方圆数里搜寻。

趁剑子四处勘察现场遗留的斗争痕迹时，素还真仔细搜索了一番地上的尸体，搜出了不少驱妖除灵的咒符咒具——偷袭者很明显知道公孙月和蝴蝶君非是人类，有备而来。他在看似头领装扮的蒙面客身上发现了一枚青白玉佩，上面浅浅刻了个“妫”字，神色一凛，心下叹息，却悄悄将玉佩收入袖袋，继续若无其事地开始查看尸体伤痕，脸色变得严峻：这些人尸身上的伤痕和妫宅尸体上的非常相似。很快，秦假仙和荫尸人就回来报告了，说是没发现蝴蝶君和公孙月的踪迹。他听后表示知道，没知会剑子，就自作主张先遣他们离去了。

等秦假仙和荫尸人的气息完全消失，素还真才回过头，看向剑子所在的方向：那人仍蹲在地上勘察土壤裂痕。他不动声色靠近，十分自然地发问：“有发现什么吗？”

剑子动作微滞，很快悄然握紧手中物件，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回过身看向素还真，双手自然地纳入流云袖中，神态自若，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然后，他忽地朝素还真逼近一步，神色肃然，以前辈的姿态要求道：“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说完，他也不等素还真回应，就径自御剑先行一步。

素还真看着剑子飞离的背影，心道不妙。无论远古时在天界，还是如今在凡间，论资排辈，剑子都在他之前。只是剑子向来随和，讲究以理服人，以徳待人，很少抬出前辈架子。他有些摸不准剑子的打算，但知是绕不过了，心中叹了口气，便认命御剑跟了上去。

五妖曾经被镇压之地——北嵎龙脉上的炼魂台。

两人一前一后落到了五妖曾经被镇压之地——北嵎龙脉上的炼魂台。剑子来到中央爆破了的石塚前，瞟一眼落在身后的素还真，以拦路的姿势回过身，开门见山道：“你刚才搜索尸体时收起了什么？”

“妫家杀人买命的玉佩，要看看吗？”素还真出乎意料的坦白，还把玉佩掏出来，递到剑子面前，道：“那些尸体上的伤痕和妫宅尸体上的应该是出自同一凶徒。”

“既然知道坦白从宽，早前为何企图收藏？”剑子的声音冰冷而强硬。

“哎呀呀，误会误会，”素还真企图打马虎眼道：“劣者只是暂时收起，并无隐瞒的打算。”说完，他又抢先一步回到原题，道：“那些尸体上的伤痕，与其说是死者遭到抵抗而不敌身亡，更不如说是单方面蓄意虐杀。公孙月和蝴蝶君不像是会蓄意报复的类型……”

“第几次了？”剑子颇为无礼地打断。

“啊？”

“第几次了？你明着暗着为他们辩白。”

“我没有辩白。”素还真皱起眉，道：“我只是相信谈无欲当年的选择。五只精怪中，他选择了公孙月，与她交换条件，讨保她，正是因为他并不认为公孙月是真正的大奸大恶之徒。”

“谈无欲？”剑子凉笑一声，逼近一步，质问道：“那个被你一箭射回头的谈无欲？你真相信？”

素还真不说话了。

剑子乘胜紧逼道：“或许有一点你说得不错，公孙月和谈无欲之间确实存在一定信任关系。如果，”他故意一顿，眼神徒然一利，盯着素还真，道：“如果说，不久前偷袭谈无欲的是公孙月本人，那就不难解释以他之能为何会轻易被人得手了。”他迫进到素还真眼前，言辞尖锐，道：“还有忠烈王之死，那妫家的公子说得不差，确实，从头到尾只有公孙月一人的说辞。”

素还真定下神，抬眸直面剑子的压迫和气势，心知对方并非真心断定公孙月是元凶，不过是在逼他坦诚，只是他还不打算就范，便坚持道：“就如前辈早前所言，炼魂台和西北屠村之事看似告一段落，却仍存谜团。比如说，笏君卿的死，谈无欲遇刺，还有如今妫家的惨案。而这一连串事情连起来，公孙月是凶手这个答案呼之欲出，这才是最可疑的地方。”他强调道：“剑子前辈不可能看不破。”

剑子却似上了情绪，失了平日里的冷静，继续逼迫道：“七个村子，这么多无辜性命，可以说是在我眼皮底下丢去的。所以，无论你有什么目的苦衷，我都需要为受害者要个交代。”就在视线僵持之际，他忽地再次质问道：“素还真，你这般维护公孙月，可是为当年失信之事内疚？”

“不，”素还真心头一颤，撇过眼，本能否认道：“我不是在维护公孙月。”

“答应帮公孙月诈死避难的是谈无欲，不是你。”剑子很快接连道。

“你！你，知道了？”素还真猛回眸，惊退半步，脱口解释道：“哎，我确实没想到他竟会另找别的精怪顶替了公孙月，要我知道是肯定会阻止的。”

剑子也是一惊：“公孙月没死？”

“你不知道？”素还真一怔，立即瞪圆了眼睛，反应了过来，恼道：“剑子前辈你诈我！”

“所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这就是素还真一路隐瞒之事。剑子收起方才咄咄逼人的气势，恢复了平日里的悠闲淡定。

素还真心下责骂了自己一句，明知剑子的目的，可才没两句，还是着了道。可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心想，大概是自己下意识回避当年镇魂之事，心中有鬼才会被剑子三言两语讹了出来。实话说，当年他完成镇魂封印后，就真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不会再被提起，也确实未曾被提起过，直到现在，他都差点忘个精光了。

他心下无奈，叹了口气，终是透露了自己所隐藏的事。

一百八十年前最先被请出山除妖的是素还真。和往常一样，有人找上了琉璃仙境，说是中原有捉人炼魂的妖物。他刚查出了有五妖涉案，谈无欲就找上他，说要和他打赌，赌这一场下来，素还真最后能否尽除五妖，还颇为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个赌约的条件颇为奇怪，但他见无损大局，也不失德，便应了下来。约成不久，公孙月和谈无欲就达成了协议。为了不让公孙月遭受其他四妖的怀疑怨恨，谈无欲还想出了让她诈死离去的方法。但公孙月存活，五妖只去其四，谈无欲就赢了。素还真明了谈无欲的目的，只是当时，公孙月作为重要的情报来源，对破局极为关键，他顾全大局，也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必须得应下这个条件。

“所以你是输不起，才在事成后兔死狗烹，把公孙月没死之事泄了出去？”剑子也听得明白，眨了眨眼，半真半假地打趣了一句。

素还真冷冷瞥了剑子一眼，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无论如何，谈无欲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当年的他和谈无欲为这事儿大吵了一架。那时公孙月诈死之事暴露，公审又势在必行，她是定要被缉拿归案，一同问罪，任他俩意见再不合也改变不了形势。于是谈无欲一发脾气就甩手离开了，虽然最后还是回来了，和公孙月一起。当时公孙月已然接受了交易破局的结果，说是既然她的兄弟不能被净化往生，要为过往的罪孽受罚，她也不容逃避，势和兄弟共进退。他本与公孙月不熟，对这妖物生死并不在意，也是这时，他才真正觉得公孙月并非和其余四妖那般穷凶极恶，值得网开一面，也对未能履行交易承诺而感到愧疚。

“那怎么会有替换一说？”剑子奇道。

素还真摇摇头，道：“我也是到镇魂最后一刻才察觉。”

谈无欲最后拒绝施行镇魂之法，他才被请了回去。他是在法阵几近完成时，才发现其中一个灵魂并非公孙月。大概是受阵法影响，那个精怪的伪装和禁制开始消散，露出真身，但已经来不及了。其实，如果他对公孙月再熟悉一点，估计会更早发现异状。但他与真假公孙月接触的时间都不长，只能通过她身上的气息辨别，而那精怪身上确实有公孙月的气息，他才会一时不察，中了谈无欲的圈套。

他不知道公孙月是何时被替换，那精怪又为何愿意替公孙月受死。但那个时候，这些问题都已经没有意义了，镇魂之阵已经彻底展开，与地脉的龙气连结，开始运作。龙脉的龙气因常年受怨气侵扰，已经十分不稳，他不能确定强行解开法术会不会彻底破坏了龙气，届时可能再无法顺利镇住炼魂台的怨灵，而当时怨气扩散的状态已经远超他的预想和控制。他一时半会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便选择了将错就错。

他确实有愧，不仅仅对公孙月，也对那个被当成替身的精怪。所以，方才剑子先是声声质疑使他心绪不稳，又故意突然语焉不详，提及公孙月诈死避祸，他一时心虚，第一反应想到公孙月镇魂时被调包之事，而不是最初的交易，才被这狡猾的前辈给讹了去。

只是这一连串下来，素还真还是讲得颇为避重就轻。

剑子却一针见血地指出道：“你是为袒护谈无欲。”

当年公审喧腾了整个中原人世，若谈无欲偷换死囚之事被传开，不仅会声誉扫地，还会招惹麻烦，弄不好被认为是同伙，遭到封杀。毕竟流言最怕，无论哪个时代，百姓茶余饭后，都最喜欢断章取义、见势起哄，以作消遣。这样的流言，比刀刃更能置人于死地。

素还真却轻描淡写地否认道：“我和谈无欲还没好到这份上。我只是不想被人知道我封印错了，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像你我这身份，要在苦境立足行事，在民众眼里，是一点错都不能犯的。”他负手昂头，对空长叹了一口气，承认道：“哎，当时我想，公孙月有悔过之意，又戴罪立了功，确实罪不至死，更别说镇魂永不超生了。确实，是我们食言有负于她。但我知道，大势所趋，非我或者谈无欲所能更改，才借口有事处理，不再跟进。所以我说服自己，谈无欲应是另捉了只作恶多端的妖灵代替，那被镇压也无可厚非，就心安理得了。”

“你现在说服不了了？”剑子问。

素还真一怔，低下头不说话了。

偌大一个血写的‘冤’字留在卷宗上，任谁都忽略不了。

只是那个时候，他需要这么说服自己，才能继续与谈无欲维续那段即将崩裂的师兄弟情谊。

所以，最初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谈无欲多次为公孙月之事与他争执，甚至最后拒绝镇魂，他这个师弟还是有些良心底线的，不是为了赢他就不择手段、不顾一切，而是在为一只弃善从恶的精怪争取未来。他觉得，他的这个师弟还有救，心还不算黑透了。

可再后来，相似的事一再发生。谈无欲一步一步行差踏错，走火入魔般地使用任何诡计手段，不计下线，不惜牺牲无辜生灵，就为了胜他一筹，到了他无法忽视、无法再找理由为其开脱的地步。他觉得累了，觉得厌烦，不想再周旋下去，甚至连沟通都觉得累，便直接决定独木桥上各走一道，要那人敢回头撞上，就别怪他直接把他弄下桥。那个时候，他甚至想，这个跟着他下凡，不断找他麻烦又毫无建树的人，真是在苦境随便找只阿猫阿狗、精灵妖怪都比他好用。决裂正好，敌对更好，这样他就能以大义之名让这麻烦彻底消失了。

所以，谈无欲咒杀他的时候，他没有用其他方法化消咒杀，而是用了最直接、最致命的回头箭，把诅咒加倍反弹回去。他当时就是这样想的，要是谈无欲死了就好了。

可是，那人终是谈无欲，是唯一能与他并肩而立的师弟。

“凌云，”往事如洪流般汹涌袭来，素还真一时没抵御住，脱口低问：“当年将泫禺逼得自毁元神，你可曾悔过？”离开天界，他们改了名，换了新的身份，即便彼此认识，却极少以天界时的名字相称，也不怎么提及过往。

剑子低下头，想了很久才给出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道：“我做的是正确的事。”

这回轮到素还真开始不依不饶了，继续问道：“既然觉得没错，你又为什么要找他，如今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他似问得着了魔，垂下眸，喃喃继续说，似在给剑子听，又似在自言自语，“有时正确的事，不一定是最适合的选择。有时，错误的想法和初衷，也能导向正确的结果，如果……”

剑子打断了素还真的喃喃自语，反问道：“那你有后悔过吗，射出了回头箭？”

无解的难题。

话音落，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高地吹起了清风，一阵又一阵，在努力吹散炼魂台上尴尬的沉默。

这时，剑子忽然想到了什么，不解道：“这就怪了，我见到公孙月，她明显不是活人，只是一具活尸，魂魄和身体是分开的。”说完，他不等素还真开口，又自顾自推测道：“嗯，有可能是她被控制时惨遭杀害，也有可能很久以前就因故身亡，毕竟都快两百年了。”

素还真听后用古怪的神情看向剑子，正要开口，又被剑子打断：“素还真快来看！”剑子回过头朝他招手道：“这里有东西。”

他顺着声音看去，见剑子蹲在石塚前，指了指其中一块石塚边上的泥土，上前探头看去，听对方说：“这块土近来有被挖过的痕迹，不是怨灵冲破结界时造成的。嗯，这里应该原本种有什么。”剑子说着快速往下拨了两下，抓起一把泥土，在掌心拨开，土中露出几根须状的东西：“是根，”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说：“是兰花的根。”

提到兰花，素还真马上有了联想，皱眉道：“难道是早前的邪灵没被除干净？”

剑子心中也另有联系，却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然后，他重新站起，忽的对素还真狡黠地眨了眨眼，道：“哦，对了，刚刚急着过来，都忘了告诉你，我大概知道公孙月和蝴蝶君去了哪里。”他刚刚在勘察现场时，无意中发现某个华丽家伙的遗留物。

不是“忘了告诉”，是“故意不说”。素还真在心里默默纠正了一句，看向剑子，郑重道：“正好，劣者有事情想请前辈帮忙。”

等达成共识后，剑子就一脸为难地离开了，只剩素还真仍独自留在炼魂台。

他来到高台边缘，负着手，迎风而立，遥望远方连绵山河，脚下诺大苦境，颇有指点山河、论天下、起风云的感觉。

其实，没有什么可后悔的，落棋无悔。

他胸怀苍生不假，却也是好弈者。

苦境风波多，能人多，敌手更多。他似无时无刻不在对弈，却又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对局了。

对弈对局，讲究的不仅仅是输赢，更是趣味。

输赢在谋略，趣味则在心情。善谋者众，怡情者寡。

蓦然，他想起一个人，一句话。那人说，素还真，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来找我。

他想，这句话将会是那人这辈子最自信的所在。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流云变幻莫测，蕴含着看得到却参不透的玄机，叹道：

“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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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74樓發表於: 2020-11-16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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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12

（12）月光依旧人事非

疏楼西风深处的偏僻小院中再次住进了临时访客。

访客一男一女，似调换了性别——女的形容俊美，儒生打扮，手执折扇，一派风流；男的穿得艳红，衣衫上装饰着蝴蝶，眼带桃花，却暗含凌厉杀意，唯有对着女子时才会偶尔露出哀怨的媳妇脸。他们正是不久前受袭失踪的公孙月和蝴蝶君。两人如今正在院中一隅的小亭中休憩。

这是个兰花小院，院里清一色栽满了粉蓝色的蝴蝶兰。花开得姣好，蝶戏耍得可爱。夜风中，花与蝶一同起舞，使人一时难以分辨。

公孙月似颇为喜爱这兰花戏蝶的场景，坐在凉亭边上遥遥望着。蝴蝶君则靠坐在公孙月身边，盘了一条腿，抱着琵琶，逍遥自在地哼唱苦境外流行的情歌。他一边弹唱，一边化出灵蝶逗公孙月开心，完全没有避难逃亡的紧张感。

一曲方罢，院外就传来了几下鼓掌的声音，龙宿华丽的身影随之走了进来。他如常穿得珠光宝气，头顶的朱钗挂坠，身上的坠饰珠串，无一不是上好的宝珠华片，衣裳的布料是有钱也难以买到的珍品，身后鲛纱做的披风在月色下闪着银沙。

蝴蝶君见了，先是眼前一亮，下一瞬立即露出戒备的神色，然后又故作无事，继续懒洋洋地赖在公孙月身上，并没有与这疏楼西风之主打招呼的样子。他爱钱，所以喜欢有钱人，尤其是花钱大方的有钱人，然眼前这位有钱人的钱，他有命收也没命使。更何况，有身边的人在，他可以不爱钱。

反是公孙月，一见了龙宿就马上推开蝴蝶君起身相迎，看到对方不搭不理的死相，更是一脸不悦地硬要拉他起来。

“无妨。”龙宿瞥了一眼蝴蝶君，不觉冒犯，反觉得有意思，简单寒暄过后也不理蝴蝶君一脸拒绝便自主进入亭中桌边坐下。

公孙月无奈，只能替蝴蝶君道了个歉，也离开原位，来到桌边与龙宿对坐。

“多谢疏楼公子搭救。”

公孙月朝龙宿拱了拱手表示感激。她指的是前夜之事。

前夜她和蝴蝶君趁夜赶路，却不料遭一群蒙面人截杀，中途莫名就失了意识，清醒时已在疏楼西风了。她醒后蝴蝶君只道是龙宿受人所托出手相助，言辞闪烁一听就有猫腻。于是她私下找过龙宿，出乎意料的，龙宿很爽快就告知了。原来龙宿赶到时，蝴蝶君已不知被谁击晕倒地，醒来后发现她不见，便请求龙宿用追魂术追踪，这才顺利将她寻回。他们找到她时，她正站在忠烈王府门口，浑浑噩噩，一身是血，不知想要怎样，只是龙宿一出现，她就昏了。这些事，她完全没有印象。

“举手之劳而已。不比汝们给吾带来的趣味。”龙宿嘴角保持着惯常疏离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他眼眸弯起的弧度较往日更深，许是心情很好，说话的声音也比往日多了些人味，但也仅限声音而已。他这么说着，见蝴蝶君立即坐起身，警惕得浑身蝴蝶毛都竖了起来，嘴角不由翘得更高了。

然后，他直切主题道：“妫家灭门之事，汝知道吧？”

公孙月点点头，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一些。蝴蝶君见公孙月难过，便一脸不满地抗议道：“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知这不是阿月仔的错。”说完他就被公孙月狠狠瞪了一下，立即委屈地低下头，摆出一张媳妇脸，撇头嘟哝了两声，那小媳妇样儿连龙宿见了都不禁莞尔。

而此时此刻，公孙月实在是没心思去逗弄这只哀怨的小蝴蝶。她知道龙宿必有后话，不会无端询问已知之事，便道：“疏楼公子有话之言吧。”

果不其然，龙宿问：“除了这次之事，你知道你失去意识的时候还做过什么吗？”

公孙月点点头，道：“我杀了笏君卿。”这也是已知之事。

“不只，”龙宿“啪”地一下合上手中折扇，轻轻靠上唇瓣，半眯起眼，忽而一弯，笑着轻吐了一句：“汝还杀了谈无欲。”

“什、什么！！？” 公孙月猛地站起，小腿撞到连地的石凳，一个不稳向后踉跄了一下，“不，好、好友，无欲好友……不，不可能……我……”

蝴蝶君几乎同时起身，一把将失神的公孙月拉到身后护住，手压上蝴蝶剑，盯着龙宿目露凶光，狠狠道：“你，想怎样？”

龙宿依然笑着，分明是和善的笑颜，却像戴了面具，隔了层纱，神色莫辨，心思更难辨。他迎着蝴蝶君的满身杀气，轻笑两声，别有意味地调侃道：“蝴蝶君真是‘护花使者’。”他见两人在一瞬讶异后不约而同皱起眉，似另有联想，知目的已达，话锋一转，又补充调笑了一句，道：“可惜，这‘护花使者’可不好当，蝴蝶君可要坚持啊。”

他见蝴蝶君冷哼一声撇过脸不再回应，转而看向公孙月，问：“谈无欲被杀，笏君卿被杀，妫氏一族被杀。杀人的滋味汝体验过，如今代人受过的滋味如何？这活着的醍醐味可好？”

“代人受过的滋味自然不好受。”公孙月垂下眸，抬手捉紧胸前衣襟，轻声道：“只是会痛，会苦，会无奈，会挣扎，才是活着。”

龙宿停顿了一会，略一皱眉，似有所触动，然后又接着道：“那汝可知这一连串事后，真正的目标为谁？”

“是阿月仔。”回答的是蝴蝶君，他眼里杀气更显。

“没错，”龙宿点点头，脸上仍维持着让蝴蝶君看着就觉得充满恶意的笑容，进一步剖析道：“它要将汝磨疯磨死。此地乃吾之住所，它无法进入，但汝总不可能永远留在疏楼西风。”

“哟，龙仔这是下逐客令了吗？”蝴蝶君挑了挑眉，挑衅道。

龙宿不悦地扫了蝴蝶君一眼，却也没追究对方的无礼称谓，只是缓缓打开折扇，挡了大半张脸，露出一对鎏金眸子，眸中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光。

“噫，”龙宿笑道，“话不是这样说。就算吾愿意收留，汝也留不了多久？”

“什么意思？”蝴蝶君眯起眼，更是警惕。

龙宿看向公孙月，意味深长道：“它的目标既然是汝，只要汝不出现，它便会无所不用其极逼汝出面。比如说，”他眸光一转，更是玩味，“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届时，就算汝躲着，中原那群以正义使者自居的能人异士也会逼汝出面，就算他们不动，那些容易受人摆弄煽动的愚民也会逼他们动。毕竟，要收服一只无所皈依、四处乱窜的怨灵，没有比被其怨恨的汝更好的诱饵了。说不定，”他眯了眯眼，故意透露道：“他们现在已经查清事情的起因，现在正合计着怎么来吾这要人呢。”

话到此处，蝴蝶君反是敛去了杀意，冷静了下来。他来到桌边坐下，明言道：“你专门来找我们，总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吧？”

“关键时候还是蝴蝶君有见地。”龙宿真心称赞了一句，将手探入衣袖，从里面摸出样平扁的物件——是一片紫金色的鳞片。公孙月认出，这是在瀑布洞穴中，剑子交给她到疏楼西风求援的信物。龙宿道：“随身带着这片龙鳞，汝就会受吾之龙气保护，即便离了疏楼西风，它亦不敢靠近。就吾观察，它因某种原因被缚于苦境地界，只要汝们离开苦境，就安全了。”然后，他又笑着，语带威胁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前提是，汝们离开苦境。”

蝴蝶君没有立即接受，警惕道：“你三翻四次出手相助，有什么目的？”

“噫，汝该问，帮助汝们，吾能得到什么好处？”龙宿邪惑一笑，不待蝴蝶君反应，自问自答道：“趣味。因为有趣。”

“什么意思？”

“这么，”龙宿与蝴蝶君眼神对峙了一会，忽地合上折扇，靠贴嘴唇，一脸神秘道：“这是秘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公孙月突然开口，问的却是无关自身的问题：“真的没关系吗，将它赠予我？”她分明记得剑子把龙鳞借给她时那恋恋不舍的神情，温柔而复杂。

龙宿一怔，立即敛起了脸上所有笑意，冷哼一声，不悦道：“吾劝汝莫要自身难保还多管闲事。”说完，他又勾起嘴角，嘲讽道：“如今汝该留心的，应该是为何此邪祟非针对汝不可。又或者说，”他毫不掩饰地瞥了一眼蝴蝶君，暗示道：“汝哪里值得它嫉怨了。”

留意到龙宿的眼神，蝴蝶君先是浑身警戒，然后一怔，露出复杂的神色。而公孙月却似不怎么在意，只是问：“如果我离开了，它会怎样？”

“这嘛，一般来说，怨灵无理智，只凭怨念执念行动。它不会知道汝已不在苦境，只会认定汝仍躲在某处，会针对与汝有关的一切，如若不然，继续作恶，将一切当作是汝，进行报复，比如杀人放火之类的。”

龙宿说得很随意，有种在看好戏的感觉。他一路说得好玩，蝴蝶君便一直瞪着他，公孙月却低头沉默了。

“不过汝也用不着担心。苦境能人那么多，等它多作恶几次，总有落网的时候。汝瞧，当年汝与汝兄弟这般厉害，还不是落了个镇魂的下场。只不过嘛，”龙宿睨了一眼公孙月，又故意凉凉补上一刀，“就不知道要多久了。”

他见公孙月长睫颤动了一下，眼底笑意更深了，故作好心提醒道：“汝可以想，但别想太久，指不定素还真和剑子什么时候就找上门。别人也就算了，但他们的面子，吾还是要给的。到时汝们想走，也走不了了。”他这话是对公孙月说的，眼睛却是看向蝴蝶君。

“我会带阿月仔走的，免你操心。”

蝴蝶君听得明白，粗鲁地一把夺过龙鳞，恶狠狠地代公孙月应下了。

龙宿见了，将扇子展开了一点，掩嘴笑了笑，心情似乎更愉悦了。目的已达，他便不再久留，起身下了凉亭。路过花圃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往花丛中看了一眼，笑意更浓了，也不知是哪株兰花得到了他的青睐。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

夜已深，明月高悬，天上时不时飘过几缕流云。月色忽明忽暗，像极了龙的心思，让人难以捉摸。

龙宿和往常一样，随意找了个喜欢的院子，斜躺在屋后的长廊上，扇着折扇，酌着小酒，很是疏懒惬意，闲得无聊，任外头腥风血雨都不能影响到他。

午夜刚过，院子半空忽的冒出了些火花，聚在一块，不一会就化出了个看着乖巧伶俐、颇有涵养的红衣俏女子。是龙宿的贴身侍者——穆仙凤。

穆仙凤神色慌张，急急来到长廊下，对着龙宿毕恭毕敬行了个礼，道是公孙月和蝴蝶君住的院子被诡异的浓雾包围了，情况不明。

龙宿正感无聊着，听穆仙凤说完，眼睛一亮，不仅没露出担忧的神情，唇角反是微微往上翘起。然后，他广袖一裹，消失在了长廊上。

此时此刻，公孙月与蝴蝶君暂居的小院子，清冷月色下已不是花飞蝶舞，而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浓雾中溢出阵阵浓郁而诡异的兰花清香。

龙宿来到时，已有人先一步在浓雾外围观察了。非是疏楼西风的精怪护卫。那人穿着黑纱道袍，袍沿袖沿裹着金边，似暗夜里流云下半遮半掩的黄月，柔暖而亮堂。他束着普通的发冠，发冠上只有一边挂了一个水晶莲花挂坠，看着总感觉缺了一半。

那人皱着眉，与其说在评估浓雾的状况，不如说在举棋不定。

“明知那兰花是什么汝还留着，活该他们被困走不了。”

龙宿悄然走近那人身后，忽然开口，半真半假调侃了一句。

那人怔了一下，马上辨出来人，便苦笑着低下头，抬手抚上胸口，缓缓收紧，低声道：“机会难得。”他暗暗瞟了一眼来人，意味深长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哦？”龙宿听了，眼波微动，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呵，确实。”他笑了笑，看向眼前那片深不见底的浓雾，挑眉道：“不去救？迟了可就不由汝选择了。”

过去的事，谁对了，谁错了，都已成定局。然而，因果循环，偶尔也会旧事再临，给怀有遗憾的人一个机会，不是改过的机会，而是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现在这样子，只怕有心无力。”那人苦笑道，“而且选择并不在我。”

这个时候，他这才转向龙宿，柳眉朗目，清癯的脸在冷月下显得愈发苍白，似是大伤初愈的样子。

“少来，”龙宿却毫不留情地戳穿道：“汝若真想，区区残魂的幻阵还能难得到汝？”说着他“刷”地向下甩开折扇，顺势挡了半边脸，露出一只金眸，洞察般的锐利，盯着那人。好一会，他才好整以暇地唤出了一个久违了的称谓：“谈大才子。”

原来这人竟是早一段时间遇袭失踪的谈无欲。

“龙首过誉了。”谈无欲摇了摇头，回望了浓雾一眼，道：“你说的，是过去的谈无欲。”无心，不在意，才能轻易决断。说完，他似有了决定，转身离开了。

龙宿见了耸耸肩，颇为无所谓的样子，也跟着一道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不远处相邻的小院子，是谈无欲这段时间在疏楼西风的暂居之所。

疏楼西风内这一带的几个小院都大同小异，小巧精致，栽种满了兰花。只是这院子较往日多了些俗气，搭了不少农用的架子，架上的竹编筛子上摊着正在风干的兰花瓣，颇有农家风味，看得龙宿嘴角一抽。他听闻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发现谈无欲已经准备好茶具，在石桌边坐下了，干咳了两声，也过去坐了下来。这时，谈无欲才打开茶具旁放着的小锦盒，里面立即溢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原来盒中放的是制好的干花瓣。

龙宿看了一眼，轻哼一声，故意嘲道：“汝还真有闲情。”

“过于操劳不宜养伤。”谈无欲不以为意，只专注于手上的泡茶工序，又分神调侃了一句：“我可不是剑子前辈，浑身伤还能折腾。”

龙宿听到就不悦了，恼道：“汝也要开始尽说些不中听的话了吗？那老道，就是个祸害遗千年。”他听谈无欲轻笑了一声，眼一眯，眸一转，眉一挑，回敬道：“倒是汝，这日子清闲，就不知道心是否也一般清闲。”

“这还得多谢龙宿。”谈无欲笑着应了句，适时给龙宿递了热茶，半认真半玩笑道：“这段日子我行动不便，多亏龙宿代为张罗，尤其开局的那一箭，射得深得我心，正好报了多年前那一箭之仇。”

“想不到堂堂月才子也是记仇之人。”龙宿调侃着接了下去，也不在意谈无欲借故偏移话题。他接过茶，很快就闻到了一阵芬芳馥郁的兰花香味，混着甘涩的茶香扑面而来。“无妨，”他抿了一小口，满意地点点头，道：“吾正觉无聊。”

“龙宿高兴就好。”谈无欲可有可无地笑了笑，提议道：“您若喜欢，我离去前把剩下的制好，一并交给穆仙凤姑娘。”

“如此甚好。”

这一番话说完，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品茶。

另一个院子那来路不明的迷雾仍在持续。龙宿估摸了一下时辰，觉得差不多了，才放下茶杯，开口问：“汝舍得输给素还真了？”他见谈无欲执杯的手一滞，点明道：“她若离不开苦境，必死无疑，那汝就真彻底输了。”

“哪一次？”

“这么……”

就在龙宿想着该怎么答时，谈无欲又颇为自嘲地道了一句：“我与素还真，就只能有胜负之局吗？”

龙宿一怔，这会儿确实被问住了，因为他真不知还能有什么，青梅竹马的师兄弟情吗？据他所知，那不过是他俩在天界时极小的一段过往，太浅，太微不足道了。

谈无欲猜到龙宿心中所想，心中更是苦涩。过去的千万载，他自识得素还真，便追着那人比斗，从天上追到了地下，不过就是想结结实实赢一场，逼素还真承认他月才子在日才子之上。可他从没想过，要真有那么一天，失去了目标，接下来他又想怎样。同时，他也不愿承认素还真技高一筹，不愿让素还真彻彻底底赢了，所以他出卖了灵魂，出卖了良心，与魔鬼做了交易。

或许，他不过是想这胜负之局一直延续下去而已。

就像那咒杀和回头箭，只要素还真没死，只要他谈无欲还活着，就不算有输赢。

那样，素还真的眼里就能一直有个他。

可是，比斗总归是要有一个结果的。

于是，他苦笑道：“她真算活着？”

“某种意义上，算吧。”

“真心？”

“那要看汝怎样定义‘活着’了。”

谈无欲听后猛地盯紧龙宿的脸，观察了好一会，先是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转瞬又释然开来。

“啊，是阿，‘活着’…….”

他想起很久远前，他和素还真以五妖组炼魂之事论胜负的过往。五妖被镇压后，他曾特意去找素还真讨输赢，还得意洋洋地告诉对方公孙月被掉包一事，以此宣布自己的胜利。当时他被胜负冲昏了头，同时对那充满恶意的公审感到愤慨，绞尽脑汁要逆转，便忘了考虑背叛兄弟、自己获救的公孙月会是怎样感受，也不在乎那只被他骗了的精怪是如何无辜送命，又是怀了什么心情无辜送命。一个决定下来，葬送了一条无辜的性命，他连半丝愧疚也无，宣布得是那么理所当然。如今回想，真正不堪的，到底是公审，还是他自己。

那时，素还真听完他的滔滔不绝后，脸色瞬间黑了下来，想来在镇魂时便发现了异样，但已无法阻止。当年的他思及此，更觉胜了素还真一筹，便愈发得意了。然而，素还真并没有就调包之事与他一争口舌，也没有责骂，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淡淡道，公孙月是死是活，你该知道。估计那个时候，素还真就已经要放弃他了。

那，当时的他又回对了什么？哦，对了，那时他说：

“活，并不是形态，而是心态。”往日之语随着思绪脱口而出。话毕，谈无欲自己先怔住了。

最初他接近公孙月，与公孙月谈心交好，劝说她回归正途，不过是赢素还真赌局，让五妖没有死绝。事情结束后，他让蝴蝶君带走被迷昏的公孙月。之后两人再相遇，公孙月说，因为蝴蝶君，所以她活了，所以要为过往赎罪。那个时候，蝴蝶君已经不在她身边了。然后他们真的成了莫逆之交。

世事总难料。

同一番说辞，两番心思。当年为逼迫素还真认输的狡辩之词如今经由同一个人的嘴再次说出，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和体悟。

既然提及了当年之事，龙宿不禁好奇道：“汝当初怎么骗他的？”

谈无欲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不愿回顾，只是含糊道：“我告诉他，蝴蝶君会欠他天大的人情。”

龙宿又问：“为什么是他？”

谈无欲低下头，不回答了。

为什么呢？因为他总是跟在蝴蝶君和公孙月身边，身上沾了公孙月的气味，更容易混淆素还真视听？

不，不对，不只这样。

他自茶盒中捻起一枚花瓣，轻缓地拨动着茶面，看着自己的面孔在水波中扭曲变形，就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是了，因为看到他时，他就像看到了自己，执着于不属于自己的人和胜负，明明看得清楚，却无法说服自己放下，实在，太难看了。

于是，一瞬间，他起了杀心。

就在他发愣时，忽而听龙宿又问了一遍：“汝真要袖手旁观？”

谈无欲闭上眼，回道：“取决在素还真，不在我。”

龙宿摇摇头，才想回应，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看了一眼谈无欲，将最后一点茶饮尽，站起身道：“叨扰已久，吾亦该离去了。”说完，他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在踏出院门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脚步，留下一句话，才化光离去。

龙宿说：“争不争取在汝，取决当然也在汝。”

谈无欲远远看了一眼隔壁被白雾包围的院子，抬手一挥，化去了桌上的茶具。然后，他自袖袋摸出了一支细长锋锐的白翎羽箭，平放在桌面上。羽箭箭身在清冷的月色下泛着银光，差点就掩盖了箭身上那个淡紫色的莲花印记。他轻轻抚过箭身，时如流水，水过无痕。

于是，他对着夜空，叹息道：

“缘可再续，选择可再，时不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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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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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75樓發表於: 2020-11-16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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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13

（13）兰华幻梦忆往昔

蝴蝶君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粉蓝色的兰花丛中，四周漫着浓雾，本能就摸了一下身侧，发现公孙月不见了。他心一惊，整个人彻底清醒了过来，一下鱼跃而起，急忙寻去。

雾很浓，粉蓝色，和地上兰花融为一体。他看不清一臂之外的景色，辨不清天与地，更甭提方向了。公孙月不见了，他满心慌乱，就只能不断奔跑，不断呼喊，希望公孙月能听到他的声音，也在找寻他的路上。

他跑了很久，久到已经不知有多久，可所到之处，除了蝴蝶兰还是蝴蝶兰，没有公孙月的影子。于是，他更慌了。

会不会，这个人又走了，又要抛下他一人。上一回，为了兄弟，这一回，又要为了谁？

就在他极度不安、放慢脚步的时候，公孙月出现了，在迷茫雾中。

他只能看到那人的朦胧背影，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和往常一般，穿着偏暗的红款儒衣，明明是个女子，却偏爱男人装扮。他心一喜，本能飞扑了过去，想要切实感受那人的存在。然而，他扑了个空。他的身体一下穿过了那人，直接扑倒在地。他一脸错愕地坐起身，回过头，冷不防就看到公孙月神色哀伤，手中执着一条盛放的兰花梗，顶端的兰花轻盈有若蝴蝶飞落枝头。

似曾相识的情景，有什么被遗忘在角落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被唤醒。

他止不住心中颤抖，才想要说什么，浓雾中又跑出了一个人，红衣打扮，右臂上别了只大红蝴蝶。他见了先是瞠大了双眼，旋即神色一暗，沉默了下来。他认出，那正是他自己，同样哀伤的神情，只是比起哀伤，他眼里更多是委屈和受伤。

雾中跑来的蝴蝶君来到公孙月面前，哀怨道：“阿月仔，你真的要走？”

公孙月没有转身，连头都没回，只是闭上眼，冷硬道：“兄弟被镇压，不久便会消亡于天地间，我不可能一人逍遥快活。”

“他们本来就是要死的！”蝴蝶君的声音哀怨中多了气恼。

公孙月却纠正道：“是被送往圣域度化，再重入轮回。按原本计划的话，”她咬着唇，双肩微微颤动，已是在极力压抑己身情绪，“不是如这般被公开审判，处以生魂镇压之刑！”最后，她终于转过身，对着蝴蝶君，坚决道：“既然如此，身为兄弟，我当与他们同罪。”

“所以你打晕我，自己跑去自首？”蝴蝶君倒退半步，皱紧眉心，尽量维持声线平稳，问：“若非谈无欲守信，找人替了你，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再找不着你了？”他没听到公孙月回答，失控吼道：“公孙月，你告诉我！是不是？！！”

公孙月先是浑身一震，也跟着吼了回去：“所以你就与好友合谋，将我迷昏带出，让我避过死劫吗？”她执着兰花枝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嘶声揭底地质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知道一切后独活的心情？有没有考虑过我看兄弟被镇魂永世不得超生的愧疚？是我的背叛才……”

“他们他妈杀了那么多人，想就知道那群以正义自居的道士神人不可能放过他们。”蝴蝶君“呸”了一声打断，发狠道：“他们要么一辈子不落网，要么就是死路一条。是你傻，你笨，才信了谈无欲的鬼扯，才会想要求全，才想要什么改邪归正，做什么劳什子好人！我要早知你是那啥黄泉赎夜姬，打死也不会让你去和谈无欲交易！”

“炼魂的事我参与了，我并不无辜。”被蝴蝶君这么吼了一通，公孙月反是冷静了下来，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手中的兰花，轻而缓，徐徐道出了心中所想：“我犯了错，想回头，想赎罪，有什么错？我想替兄弟们争一个能够清白转世的机会，有什么不对？我尝试了，就算事与愿违，是我种的因，总该会是我承受的果。当初答应和谈无欲合作，我就有觉悟，若有万一便是同亡，我…….”

“那我怎么办？！”蝴蝶君再次大声一喝打断了公孙月。他倏地冲到对方面前，强势掰过她的双肩，逼她直面自己，霎时泪如泉涌，一脸委屈地吼道：“你他妈做这些决定时，有没有想过我！公孙月，你告诉我！”

公孙月一怔，似被这人满脸的狼狈吓到了，好一会才再次有了反应，伤感道：“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她伸出手，试图拭去那脸上不断滑落的泪水，却怎么都拭不净，反沾湿了满手，染红了自己的眼眶，连声音都开始哽咽了起来：“对不起，让你遇到了我；对不起，让你遭遇了那么多难过的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说着，她轻轻退开了一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将手中的兰花递了过去。

然后，两人渐渐消融在浓雾，只余下公孙月最后一句话的余音在雾中扩散。

“蝴蝶君，我们终有再见的一日。”

原来，阿月仔当年拒绝他时竟是那般的表情，他从来没注意过。

是过去的幻象。

是不愿回顾的记忆。

蝴蝶君维持跌坐的姿势，久久凝视着幻象消失的地方，忽而觉得眼睛有些痒，不由抬手摸了摸眼下，愕然发现指尖竟是湿了。

只是，他很快回过神来，意识到这地方不对劲，迅速起身，继续寻去，跑得更急了。

他没命地狂奔，竭力地呼唤着公孙月的名字，跑到脚快要没知觉了，声音也快喊哑了，可就是找不到他的阿月仔，也跑不出这扰人的迷雾。没多久，他又看到迷雾深处隐隐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一回是个少年的身姿，淡蓝色的头发，头顶留了一小撮老鼠尾巴飘着。等他跑得近了，才看清原来少年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给兰花浇水。

又是个很久不曾看见，更准确而言应该是永远不会再现的场景。

他有些怀念，不由得放缓放轻了脚步。

少年似察觉有人靠近，站起身，转了过来看向他，一脸不愉快道：“怎的又是你这烦人的蝴蝶？老缠着我到底想怎样？”

果然，是他认识的人。

久违的对话，久违的声音，还有，久违的故人。

其实，在过去，他们的关系并非有多好，只是再见故人，总是别有一番滋味。

于是，他本能就想和旧日般回敬一句，不料却有另一把声音替了他：“小鬼，别小气！”

又是熟悉的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确认，一条红衣人影就穿过他，跑了过去，俯身看着比自己低了一整个头的少年，一脸不屑道：“哼，你以为我稀罕你的花，要不是……”他说到一半就住了嘴，扬手变出了一堆红蝶，故作随意道：“大不了，我用A蝶B蝶跟你换，不行的话C蝶D蝶也行，再不成……”

“拿你自己交换？”少年谑笑着接下去，“反正也不过是只蝴蝶，指不定还不如A蝶B蝶。”

“你想得倒美，本蝶可是……”

“吵死了！”少年不等红衣人说完就一脸鄙视地白了一眼过去，“没人要你。”他厌烦地挥挥手，赶人道：“外面草地上的花多的是，你喜欢外面采去，少来烦我！”

“哼，”红衣人被截了话，一脸不满地重新站直，抱着手，一撇头，较劲道：“本蝶想要你的兰花，算是看得起你！要给就给，不给拉倒。”然而他拒绝得强势，要花的手却仍死皮赖脸地递着。

少年见了不禁莞尔，眼中有一瞬柔和，看着红衣人，细语道：“蝴蝶君，如果……”只是他见红衣人回眸，很快就住了嘴，略略皱眉，改口叹气道：“算我怕了你。”他转过身，溜了一眼花圃里的兰花，状似随意摘了一枝，不情不愿地回身递了过去，不耐烦道：“拿去，以后少来烦我！”

如果什么呢？

那小鬼，到底想说什么呢？

蝴蝶君五味杂陈地看着少年和兰花圃缓缓消失在视野。过去，他与少年总看彼此不顺眼，热衷于斗嘴、冷嘲热讽，却不无聊。他其实并不讨厌少年，他觉得少年应该也不讨厌他。与阿月仔和少年一起打闹的日子，是他蝶生数百年最快乐的短暂时光。

雾里红衣人还在，一脸欣喜地拿着要到手的兰花。

很快，又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他习以为常的调侃：

“媳妇脸，你在那呆站着干什么，被太阳晒到头了？”

他不用看也能确认是谁。果不其然，他见到过去的自己脸上一喜，跑着穿过了他，听到来自过去的自己的声音欢喜道：

“阿月仔！”

他这才缓缓回过身，看到过去的自己将手中的兰花递了出去。

果不其然，是他的阿月仔。只是，这个阿月仔看着兰花的神情十分冷清，很无情的感觉。他现在才发现，原来过去的阿月仔，比现在的竟冷这么多，可他却总能感觉到那人骨子里柔和的暖意。

然后，他看到过去的自己拍了一下胸口，听他打包票道：“放心吧，这可是那小鬼用自身魂灵浇灌的兰花，不是普通的花花草草，不会被你一碰就谢了。”

“五弟竟愿意把他宝贝的兰花给你？” 公孙月露了一丝讶异，上下打量了蝴蝶君两眼，怀疑道：“该不会是你偷的吧？小心五弟对你不客气。”

“哼！我会怕那小鬼？开玩笑。”红衣人先是自鼻子哼出一口恶气，又转为一脸讨好道：“阿月仔，你相信我，真是那小鬼亲手给的！”说完，他四下张望了一会，见没有旁人，才一脸神秘地凑到公孙月耳边，悄悄道：“告诉你，那小鬼说这花只要魂灵不散，就会常开不败，神奇吧？”说完，他开心地笑道：“最适合你了。”

“嗯，我知道。”公孙月微笑着点点头，眸里一片柔和，“这是五弟的分身。”然后，她欣然接过花，低着头闻了闻，眸里的笑意更深了，一下就化去了身上冰冷的气质。

红衣人看着，忽而变得扭捏了起来，开始眼神飘忽，脸上还起了可疑的红晕。

过了一会，公孙月没听到说话声，抬眸看过去，奇道：“怎么了？”

“那、那个，我、我，”红衣人一反早前强势的姿态，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忽然猛地双手搭上公孙月双肩，一口气喊道：

“阿月仔，我喜欢你。”

阿月仔，我喜欢你。

那是什么时候的告白，他竟已记不太清了。

大概是离别的冲击太过强烈，他便忘了告白时的那一瞬心动了。

那来自遥远时空的告白声仍在雾中回荡，但对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蝴蝶君低下头，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紧，又缓缓放开，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再抬头时，双眸已恢复了惯有的锐利，不复方才的失措。

然后，他对着浓雾笃定道：“出来吧，章袤君。”

话音方落，四周的浓雾瞬时退散，视野一片开阔——是茫茫一片蝴蝶兰的海洋。

花海没有尽头，延伸到天际。天空被层云遮得严严实实，见不到月色。天大地大，皆一片昏暗。蝴蝶君孤身立于其中，渺小得犹如沧海浮萍。

大风刮起，花飞花落花满天，大气中溢满了兰花香气。飞花聚拢处化出了一道透明的身影，飘在半空——是一个青年，与浓雾中种花的少年有几分相似，只是更为成熟俊朗，同样淡蓝色的头发，手中拿着一枝盛放的蝴蝶兰。

竟是不久前本该在妫宅被驱除的淡蓝发男子。

“快两百了罢。”章袤君居高临下地睨着蝴蝶君，似笑非笑道：“好久不见了，四姐夫。”

久不前不才见过一面吗？

蝴蝶君心中奇怪，却没有多问，如今他更关心的是：

“你四姐在哪里？”他急急问道。

“不急，”章袤君轻笑了一声，在半空中悠荡着，不紧不慢道：“久别重逢，不如先叙一叙旧。”

“那可是你四姐！” 蝴蝶君提声怒喝了一句。

章袤君却反唇相讥道：“你若紧张，当初就不该让四姐回来，企图想把我带走。”

蝴蝶君一怔，意识到章袤君所指，立即冷哼一声，孩子气地撇过头，本能如旧时般回怼了回去：“你以为你谁啊？要不是你四姐硬要回去，本蝶才懒得理你死活。”

两人说的是一百八十年前公孙月执意回头带走章袤君一事。照最初的安排，其他四妖是真以为公孙月遭正道杀害，正合计着要如何为她报仇。同时，他和公孙月已经准备好离开苦境，都已经来到渡口准备出海了，不料公孙月却突然坚持要回头把眼前这只兰花精一并带走。他们好不容易暗中找到章袤君，坦诚了一切。公孙月劝章袤君收手，与她一同离去，章袤君反斥责公孙月背信弃义，要与她恩断义绝。一顿争执后，章袤君就独自离开了。也因着这事，公孙月决定暂缓离开苦境的计划，决定等事情了结，为兄弟收埋，确认兄弟重入轮回后再离去。然而，不幸的是，没过多久，公孙月诈死一事被突然揭开，很快就传扬了出去。

“是你！？”回顾往事，蝴蝶君浑身一震，幡然领悟，一脸不可置信，杀意沸腾道：“竟然是你！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是这小鬼，阿月仔的跟屁虫！

他们都已经到了渡口了的。任谁都能出卖阿月仔，就是这小鬼不能！

“兰漪章袤君！！！！！！”

他暴吼一声，猛地拔剑，对着天空飘着的魂体狠地一挥，一道猩红的剑气直冲而去。

然后，章袤君一动不动，那剑气却失了准头，只是从他脸颊边险险划过，割去了他几缕长发。

他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又轻勾嘴角，继续挑衅道：“还不止这些，”他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在空中上下窜动着，“不久前，是我引四姐去揭开炼魂台的封印，是我引四姐去杀谈无欲，你们被追杀时，也是我引那群废物追上你们，早该毁了的……”说着，他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道：“你不该把我的兰花还回我的石塚前，四姐也不该将我的兰花带在身上，都是我……”

他的声音明明是那么阴狠，他所说的一切是那么残酷，却让听的人莫名感到了一丝温柔。

蝴蝶君瞳孔一缩，体内翻腾的气焰竟去了大半。

五妖冢前的兰花——当年阿月仔与他别离，临走前将他告白时所赠的蝴蝶兰以及花中寄寓的感情都还了回来。他心伤消沉了很久，本想将兰花丢了离开苦境，彻底遗忘这段往事，然而，在往渡口的途中，却鬼使神差绕路去了趟炼魂台，还在石塚前将兰花种下，将其还给了最初赠花之人，算作是离去前的最后告别。只是，种花时，他忽地想起那小鬼赠花时的神情，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仿佛在放弃什么，才决定将兰花交到他手中。阿月仔曾说，那些兰花是那小鬼的分身，那对那小鬼而言，一定是如同生命般珍重，难怪舍不得轻易放手，而那般重要的东西，交到了他手上，只为让他搏阿月仔一笑。念及此，他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那小鬼，自觉愧对自己，更配不上阿月仔，阿月仔因兄弟之事身心备受煎熬，自己竟那般容易就放弃了。于是，他决定留在苦境等阿月仔，直到有一日阿月仔回心转意，就算没有那一日也无所谓，他会一直在暗处默默守护。只是，他倒是不知阿月仔什么时候竟把花给取了回去。

就在他失神之时，又忽而听章袤君恨恨道：“既然选择背弃兄弟，就该连我也一并舍了。”

他闻言猛地一震，彻底失了控：“她要这样就好了！！！”

“我也想！我真想！我也这么告诉她！”他对着半空狂吼，似要把这一百八十年的委屈一并吼出来：“可你四姐她，她就是放不下，放不下兄弟，更放不下你！她放不下，她不想你那么年轻就为兄弟白白送死，我能怎样？我又能怎样？兰漪章袤君！！你告诉我！！！！”他咬着牙，一双眼布满血丝，盯着章袤君，眸中波浪翻滚，“你知道吗？我们差点就能离开苦境，永远不回来，就差那么一点……”

“打昏她，迷晕她，将她强行带走，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章袤君也上了情绪，“愚蠢！活该！”

“谁说没有？！！做了啊，我什么都做了啊！！可她一醒了还是要走，难不成我能绑她一辈子？！！”就差一点，他就能永远和他的阿月仔一同逍遥世外，共度一生。就差那么一点点。回想前尘，蝴蝶君越说越愤懑，“然而，竟然是你，竟然是你，竟然是你！！！！”他大吼一声，体内真气应声爆发，方圆数尺的兰花被强烈的爆破震碎，散入空中，又洋洋洒洒落回地面。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妇人之仁。”章袤君反是沉静了下来，好一会，继而嘲讽道：“四姐这样，因为她是女人。但蝴蝶君，”他皱着眉，还是忍不住恼怒，“你老摆了张媳妇脸，难道也是女人不成？岂不知世无两全之理？真亏我将兰花给了你！”

“担子撂真容易，”蝴蝶君也安静了下来，苦笑着重复问道：“那我能怎样？你教我，我能怎样？”这会儿，他是真泄了气，当年的无力感再次袭上心头，露出了小媳妇般的哀怨神色，双肩垮下来，心累道：“她要回去救你，她要回去和兄弟同生共死，她要和我一辈子不见，我能怎样？我能怎样？如今她又想留在苦境，我又能怎样？我又能怎样？你教我，你这么会说，倒是他妈教我啊！”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自嘲一笑，不再言语。

“好，我教你。”章袤君忽然道：“你可以杀了我，走出这幻阵，在素还真找来疏楼西风前带她远走高飞，远离苦境。不然，”他猛地降到蝴蝶君面前，森然威胁道：“我就附到四姐身上，让她做尽她最不愿意做的事。”

“你！”蝴蝶君大惊，猛地抬头，再退半步，手本能按上了剑柄，却很快就明白到眼前之人的意图，冷静一想，摇了摇头，道：“激将法对我没用。”

章袤君却说：“你打定主意，只要我真敢附身，你就找素还真之流将我驱散。”他一脸了然地睨着蝴蝶君，突然讥笑道：“正好，这样四姐也会一同被消灭，正合了她与我们这帮兄弟同生共死的觉悟。”

“笑话，”蝴蝶君却并不当真，反唇相讥道：“你当我傻啊？我活那么久还没听说过驱鬼能把活人驱死。看在你四姐的面子上，解开迷阵，我保你残魂不灭，护你到冥界转生。”

章袤君不为所动，反是用悲悯的眼神看着蝴蝶君，继续冷嘲热讽道：“难为你和四姐相处了那么久，就没想过为什么四姐不喜与其他生灵接触，就没怀疑过为何她身边无法存在活物吗？”

“不过就是天生的诅咒，我不在意。”蝴蝶君想都不想，冷哼了一声道：“别说我有能力抵御，就算没有，我也不介意。”

“呵呵，可是四姐介意。”章袤君轻笑了两声，又升回到半空，转了两转，冷不防发问：“四姐夫可听说过冥界鬼司？”

蝴蝶君一怔，似有所领悟，一个站不稳，往后踉跄了两步，不敢置信道：“难、难道……”

“哈哈，连死魂都不算。她现在这副躯体也是自冥界逃离后找的。”章袤君向他投去残忍而讽刺的目光，一点一点将真相在他眼前撕破，“她为吸食生命而生，即便极力控制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脆弱的生灵依旧无法在她身边存活。她是被世间遗弃的产物，多少年了，身边就只有我们这些兄弟。”他说着露出哀伤的神情，道：“你可知道，我们这些生灵死了还能变成灵体回归冥界转生，但鬼司死了就没了，不存在了。”

章袤君说了那么一长串，蝴蝶君除了开头，却没怎么听进去。

原来如此啊，生死轮回，自然天理，生命再长，终有尽时。难怪，难怪当时，她说，他们终会相见。

人间不见便黄泉见，碧落无门便入冥道，他们总会重聚。

原来，如此啊。

他抬起头，露出灿烂的笑脸，朝章袤君伸出手，命令道：“乖五弟，别闹，跟你四姐夫和四姐回去。”

“谁认你是四姐夫了？自作多情！”章袤君别扭地回了一句，不悦地皱起眉，不再作声。这个人，从不介意四姐是什么，也不介意他是什么，更不介意他们做过什么，明明势利精明得很，却偏偏在某些方面单纯得可爱。

如果，如果——

哎，总归是迟了一步。

蝴蝶君等了一会，没听到回答，仍旧伸着手，开始不悦，道：“扭扭捏捏像个娘们，干脆点，赶紧的。”

章袤君听后忍不住笑了，很是好看阳光。他像很多年前一般，打趣着反击道：“四姐夫才是，悠游寡断，媳妇样儿。”话落，他脸上瞬间变色，阴森了起来，话锋一转，冷冷重复了一遍：

“我说过了，杀了我，你就能走出去，带四姐离开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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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樓發表於: 2020-11-16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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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14

（14）道士登门气神龙

离了谈无欲暂居的小院，龙宿随意找了处清幽静谧的临池水榭落脚，继续听风赏月。他以惯常慵懒的姿势侧躺在水榭边缘，枕手阖眼，另一只手用折扇有节奏地敲击水榭台沿。

等待是件磨人之事，亦可是有趣味之事，端看等的是何人，为的是何事。

不一会，长廊上出现了轻盈的脚步声，以及衣服滑过地板的摩擦声。

来人并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他敲着折扇的动作一顿，半睁了一只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瞄了一下，又不以为意地闭上，淡淡道：“三更半夜，无事不登三宝殿。”

“噫，以我和龙宿的交情，哪还用分时辰？”

回话的声音温和醇厚，如冷夜暖月，如陈年老酒，使人不由沉醉。

通往水榭的九曲长廊上，两道人影越走远近。领在前面的是个妙龄女子，瓜子脸，脸色白得不像常人，头顶别了兰花挂坠的簪子，是龙宿近来使唤的兰花精灵。跟在后面的是开口应话的人，一如既往的玉冠白袍，步履轻盈，双手纳于流云袖中，颇为两袖生风、仙气飘然的样子，就是语调多了些不该有的俗气，说白了是无赖。

是剑子。

龙宿继续搭理，仍闭着眼，直到剑子到了跟前，才一脸不情愿地坐起身，挪开一半位置，斜靠上一旁的围栏，仍是很懒洋洋地状态。剑子也不以为意，很自然而然地在空出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水榭上摆着一壶酒，一只酒杯。主人没有唤人多置一只酒杯，很明显不怎么欢迎来人。

剑子却似早有预料，自发从袖袋里摸出一只酒杯，取了酒壶就开始自斟自饮，不再说话了，看着心事重重，细看却更像在为什么为难。

龙宿眯开眼瞧着，终是忍不住先坐起，倾身按住剑子倒酒的手，叹了口气，妥协道：“豪饮伤身，伤不是还没好么？”他本想说“总得有人先开头”，可见对方看过来，眼光像蒙了层纱看不真切，内里似藏了很深的情绪，忽地又说不出口了。

“哎，这趟真是白忙活了。”剑子突然低声开口，语气轻松，话意沉重。

原来是为了西北七村的惨事消沉啊。

察觉自己自作多情，龙宿心中哂笑，却仍是温声安慰了一句：“你已经尽力了。”想到默言歆回报的信息，他没忍住，又颇为不屑地补上几句评注，道：“那几家人自食恶果，早在百八年前，亦或更早就已注定在劫难逃，当年避过一时，总避不过千世万世，无甚好值得汝伤神的。尤其那妫家，人心不足，活该应劫，与汝无关。”

这话听入剑子耳里，却甚是刺耳。他本是想籍着感叹打破僵局，闻言却较真了起来。即便明晓天道好循环的道理，他就是不喜龙宿对生命的冷漠，更何况，那李家和妫家的惨案，他确实要付上一定的责任。于是，他语带责备道：“先人种的因，后人承果，太不公平。”

龙宿自觉退了一步好意安慰，反被斥责，登时就不悦了，反嘴回敬道：“这么说，先人起家，后人享福，也不公平了？”

“龙宿！”剑子轻喝一声，重重放下酒杯，“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福泽子孙可以，祸延后代则不行。”龙宿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半抬杠半认真道：“哎呀，剑子大仙汝这双重标准可不成啊。”

“强词夺理！”剑子皱紧了眉。

“何必呢？”龙宿轻蔑一笑，犀利地指出：“剑子，世间万物皆有联系，不会独立存在。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其说是觉悟和担当，更多的却是推脱和借口。”

“……”剑子垂下眸，“哈，也是。”说完，他拨开龙宿的手，再斟满一杯，一饮而尽，叹了口气，换了话题，道：“你可知，当年被处刑镇压的并不是公孙月。”

“哦？”龙宿挑挑眉，看着玩味多于讶异。

剑子继续道：“当年黄泉赎夜姬帮了我们，素还真和谈无欲曾承诺放她一条生路，虽几经波折，最后还是兑现了。”说着，他再倒一杯酒，又一口喝光，道：“你说，这算不算因果？”

“呵，谁知道呢。”龙宿嗤笑一声，趁剑子放下酒壶之际倾身取过，为自己斟了第一杯酒，顺势把酒壶放到了自己这边。他转着酒杯，抿了一小口，评述道：“实际上，当年笏家先人决定要五妖同罪，确实是最正确的决定。就算没那七家的推波，少了中原百姓的助澜，他都该这么做。”他的语调平淡，听着却莫名带了股狠劲，“人的规矩，杀人偿命。既然生活在人的世界，就要接受人的规矩。”最后，他对上剑子双眸，眼光徒然一利，犀利道：“黄泉赎夜姬亦是杀人者。”

剑子却不认可，辩道：“规矩为理，理为人定，人生而有情，理不外乎人情。黄泉赎夜姬既知悔意，愿改邪归正，又已将功赎罪，何不从轻发落，给她个造福人群的机会？活着总比死了有用。”

“说得好，理为人定。”龙宿尖锐地反问，“那定理者谁？何者之情为重？受害者、加害者、还是无关的旁观者？为何受害者定要接受理外人情，被迫去原谅？而加害者若是定理，又何须人情？”

“这，”剑子不禁扶额，“龙宿，你太极端了。”

“哎呀，剑子汝又说了个有趣的词。”这会儿龙宿倒是真起了兴致，坐直身，“所谓极端，便是少数，不通俗。所谓对错，所谓受害者、加害者，由谁定？剑子，若有人不认可这非极端之理外人情，去行极端之道，自认无错无罪，岂不正常？若非得迫使其迎合自己不认可之理，难道不是加害？所以说，理所以为理，只因从者众，少数无法违逆，才具约束之力。”

“不。”剑子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他放下酒杯，严肃纠正道：“理乃正途，因而从者众。”

“错了，”龙宿毫不相让，跟着放下酒杯，挪正坐姿直面剑子，眼眸发亮，似是十分享受这样的争辩，“若少数拥有压倒性实力，则多数服从少数，邪道也可为正道，极端亦可是正常。”

“龙宿刚刚也承认，生活在人的世界，就要守人的规矩。”剑子举例道：“论能力，人族可是六界各族中最弱最渺小的存在，可其他妖鬼神魔入了人的圈子，却免不了要守人的规矩。”

“原因太多了。比如说，人的社会有意思，让其他族类起了用人的规矩去争胜的挑衅之心。又比如说，人是凝聚力很强的生物。多数妖鬼神魔即便住在人界，却极少与人交集。而选择进入人类领域的，又过于分散，一旦行了出轨之事，便会被人群起而攻之。这不就是少数服从多数的典型？看看五妖组的下场就知道了。还在比如，”说到这，龙宿莫名安静地笑了，“有的妖鬼神魔想成为人，感受这人世百味，酸甜苦辣，滋味难得，体会人之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或许，正因人的存在过于渺小，力量有限，于这浩瀚天地、滚滚红尘中苦苦挣扎，才能产生这般情感。就像那公孙月一般。”

说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事态扯远了，立即话锋一变，转而无所谓总结道：“所以说，对与错，正与邪，没什么客观同一标准，不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罢了。”

龙宿说上一段时，剑子本是心有感触，然再听他最后一句总结，那感触就瞬时被冲散了。

他一直想展现给龙宿的，并非所谓的是非对错，而是是人性本善这个连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人难免有私，但人性也善，理解和包容，但才是世间被人认可的道理的基本，并非因私心求存，铲除异己。可龙宿却一如既往置若罔闻。龙宿贬低人心，看轻情理，力量至上，这样的想法太过极端，太过危险，他从古至今都这般觉得，未曾改变。

——既然觉得没错，你又为什么要找他，如今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

素还真的问题言犹在耳。

换了名姓，换不了灵魂，若是一切未曾改变，他是凌云，龙宿是泫禺，终有一天……

这么想着，不安涌上心头，他忍不住执起酒杯，想要一口喝尽压下这忐忑烦躁的心绪，却不料喝了个空——酒已尽。他尴尬地放下酒杯，心绪更是涌动，便忍不住低声倾诉道：“认识龙宿前，我，也曾有个十分要好的友人。它很强大，我们曾并肩作战，消灭无数强敌，直到，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不再认同我们所坚守、为之而战的一切，要以自己的力量去扭转这世间法则……”

“说不定，他从未认同。”龙宿冷冷打断，取杯将杯中的残酒饮尽，本是要再嘲讽上几句，却冷不防对上剑子显而易见的受伤神情，不自觉别过眼，竟是换了语气，退让道：“哎呀，就如汝所言，人离不了情，世间万物皆如此。”他想了想，又随意多补充一句，道：“说不定，情之所在，就算是不认同的理，也会具有正确性。”

剑子一怔，猛地盯紧龙宿的脸，掩不住一脸惊讶，又马上低下头掩了去。他静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道：“我后悔了。”

“啊？”龙宿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当局者迷。”剑子豁然一笑，道：“是我光执着于理，却忘了情，真是丢脸。”

“当局者迷么，”龙宿这才反应过来剑子的话，念往昔，心中感叹，便闭上眼，再次倚上围栏，支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任夜风轻缓撩拨着他的发丝，低缓探问道：“如果，吾是指如果，有谁，嗯，做了不为众人所认同之事，事后亦不觉有悔，只是其后因缘际遇，又或许是汝所说的‘情’，改了行事作风，还做了所谓的好事，那他值不值得所谓的‘法不外乎情’。”

剑子闻言，惊喜地瞠大双眼，“值得”两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忽地似感应到了什么，不由看向远方天际，皱起眉头露出挣扎的神色。好一会，他才将脸别到暗处，握紧手心，咬着牙，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恨恨道：“素还真，你这回欠大了。”

等他回头，对上龙宿期待的眼神，立即别开眼，态度徒然大转变，严肃地强调道：“我以为我表达得很清楚了，思想为先，只有知悔之人，才不会重蹈覆辙。”

龙宿听后脸色顿时下沉，盯着剑子，森然冷笑道：“呵，真会挑时机。汝怎知所谓知悔，不是为争取从轻发落的骗术。”他眸光流转，轻蔑一笑，语带双关道：“人啊，最是口是心非。”

“确实。”剑子闭上眼继续道：“犯错者怎会轻易获得信任？是否口是心非，需要实践证明，毕竟日久见人心。受害者需要一个公道，而死不认错者，”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不值原谅，更不值信任。”

他话音一落，整个人就开始摇晃了起来。实际上，他并没有动，只是天和地在震动，仿佛巨龙翻身，连空气都在颤抖。

“龙宿……”

剑子本能唤了龙宿的名字，却马上收住音，一双手抓紧了袖沿，指甲快要陷进肉里。层云聚拢，瞬间遮蔽了天光月色，池水翻腾，卷起漩涡，形成龙卷，水榭长廊崩毁，一节节沉入池中。他只是定在那，闭上眼，任凭自己随着天地晃动，任翻腾的池水湿了身，仿佛不这样，他就再站不下去了。而龙宿则站在池面仅剩的一小块水榭残骸上，盯着剑子，神色淡漠得宛如神祗。

“汝可以滚了。”

龙宿冷笑一声，不等剑子反应，就广袖一挥，把对方扇出了疏楼西风。

剑子才消失，那骇人的天摇地动就立即停了下来，层云转瞬散尽，圆月又露出了踪影，这转变快得委实不可思议。而本在狂怒的龙宿只是悻悻打了下哈欠，扫一眼空无一物的池面，再长袖一挥，倾毁的水榭长廊又恢复了原样。然后，他俯身扶起一旁地上的酒壶和杯子，又斜躺了下来，半合着眼，继续一个人独饮，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直到月已渐落枝头，他才突然睁眼，起身飞出了水榭。

他先是来到了公孙月和蝴蝶君暂住的小院。毫不意外地发现聚拢的浓雾已散，院子恢复了原状，和早前没什么不同，就是少了两个临时住客。院内飘着清淡怡人的兰花清香，满园蝴蝶兰在宁静祥和的月色下更显柔和，散发着淡蓝色的荧光，还有可爱的蝴蝶落于其上。

院中石桌上摆了一样感觉像是鳞片一样的东西，在月光下闪着紫金色微光。

他没有遣侍者去寻找失踪的住客，而是信步来到桌边，将桌上的物件收入怀中。然后，他来到房门旁的花圃边上，拨开花丛，将其中一株透着荧光的兰花株拔了出来，放入袖袋。

然后，他来到不远处谈无欲所住的院子：一样是飘着兰香的院子，只是这院里的兰香似隐隐混了些莲花的香气。

谈无欲趴倒在院外的石桌上，已陷入昏睡。他右手搭着一支白翎羽箭，将放未放的姿态。龙宿注意到，这人头饰上缺了挂坠的一端，不知何时被系上了与另一端一模一样的莲花吊坠。

见此情景，他无奈叹了口气，俯身查看了一下谈无欲的身体状况，确定这人只是中了极其普通的昏睡咒，然这人精却毫无防备地中招了。他估摸着，若不解开，大概还能再睡上几个时辰，那时，一切就该结束了。

谈无欲睡得很沉，很安详，就不知是做了个什么样的梦。龙宿从没问过谈无欲有没有后悔过当年的所为，却不由叹气，多年过后，这人还是这般选了。于是，他没有解开咒术，仅是将他抱回了屋内。

他把谈无欲安置到床上，又将羽箭重新放回到他手中。然后，他从衣袖中取出了刚摘下的那株蝴蝶兰，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汝亲自去炼魂台取了此花，再续前局，如今得偿所愿了么？”

然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花放置在对方胸上，道：

“托管之物，如今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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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15

（15）阴川蝶谷诉衷情

蝴蝶君做了个梦。

梦很绵长。

梦里月色如幕，夜风微凉，草海于阵阵和风中泛着银浪。他和他的阿月仔坐在长草间互相依偎，岁月静好，仿佛这么就一辈子了。梦的角落里还有一只毛皮漂亮的火狐，一开始只是躲着偷偷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坐到了他们身边，成为了梦的第一部分，却仍是感觉多余。那狐狸似不甘寂寞，总爱缠着他，向他示好，却也是只聪明的狐狸，一旦他要赶它，就会转去讨好阿月仔。他很是无奈，甚至有些火大，但阿月仔并不反对。他想，阿月仔是知道的，那只狐狸想要怎样，只是她喜欢活物，尤其是能长久呆在她身边的活物。既然阿月仔喜欢，他就接受，只要阿月仔能一直高兴就好。

情感总难解，是陷阱，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莫名其妙，等意识到时，就再逃不掉了。

就像是，痴情的红蝶不依不饶地在月下飞舞，被一只高傲的火狐偶尔瞥到了，莫名就爱上了。

忽而，迷蒙梦中传来了一把哀怨的声音：

“就一回，一回，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蝴蝶君辨不出说话的是谁，却本能觉得自己无言以对，一惊之下醒了过来。他本能侧过头，发现身边的人还在，正枕着自己的肩膀昏睡，心才安定了下来。

他如今和公孙月正在一处破庙歇脚，也不知是怎睡着的，太大意了。

离开疏楼西风后，他背着被迷昏的公孙月已经走了很长一段了。再坚持一会，就可以结束了。

他真想，就这么带着他的阿月仔走了，再不回来了，一百八十年前就想了。同时，他也知道，他无法替阿月仔做选择，选择得了一时，亦选择不了一世，一百八十年前就知道了。

于是，他低下头，轻轻吻了一下公孙月头顶的发丝，解开她身上的术法。然后，他平静地告诉公孙月，他们要离开苦境，再不回来了。

公孙月似还没睡醒，柔顺地听着，竟是毫无抗争就点了点头。

蝴蝶君怔了一瞬，上下打量她一会，倏地将她抱入怀中，这才皱起眉，低声了句“好，我们走”。顿了好一会，他又补充道：“只是，在那之前，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公孙月不挣扎，任蝴蝶君将她抱得死紧。

“阴川蝴蝶谷。”蝴蝶君正说着，一道月光正好透过屋檐缝隙落到了他身上，色调暖而朦胧，消融了他的棱角，使他整个人感觉得柔和了起来。他放开公孙月，拉过对方的双手，笑着柔声道：“一百八十年了，我一直在那等你。”说完，他灿然一笑，不等公孙月反应，就一把将她拉起来到破庙外，唤出一只巨大的彩蝶，与她一同坐了上去。

彩蝶驮着两人飞越了苦境的花样河川，最后来到一处开满鲜花、彩蝶飞舞的山谷——是名副其实的蝴蝶谷。谷中灵气逼人，半点不比素还真的琉璃仙境逊色，弥漫了氤氲薄雾，盛开着四季之花，飞满了斑纹各异的彩蝶，还有澄澈溪流缓缓淌过，美好迷幻得不似人间。

两人才落入其中一处花丛，就涌来了一大群彩蝶，簇拥着他们。花在公孙月脚边热烈地绽放，蝴蝶停落在她身上，生机勃勃地颤动着翅膀。

公孙月愣了好一会，才不由自主伸手去触碰，各种情绪在脸色不断变换。然后，她忽地听闻蝴蝶君的呼唤声自身后响起，本能回望，一不留神，就落入了对方眸中的一湖柔水中。

此时蝴蝶君的眼底尽是温柔，连往日里暗藏的桀骜凌厉都消失，脸上也没有平时献宝时的眉飞色舞，就只是很安静、让人怦然心动的温柔，像是长河流过平原，恒而美好。他抬手抚上公孙月的脸，笑着道：“一百八十年了，我在这种了各种奇花异草，改变此处的气候，让这里开满四季鲜花，我还收罗了中原各类蝴蝶。我将我的灵力修为一点一点分给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只蝴蝶，想要……”

然而，他还没说完，他们脚边的花草就开始出现枯萎的迹象，围过来的蝴蝶也渐渐失去活力，缓缓落下，别的彩蝶见了，本能调头远离了。

一切回到原点。

他有一瞬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却仍维持着笑脸，故作毫不在意地叹气自嘲道：“哎，真是丢人，本蝶就是没章袤那小鬼的天赋，能让花永生不死，花了这么多年，也就只能维持那么一小会。”然后，他打起精神，看着公孙月，承诺道：“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你等本蝶再研究研究，肯定可以……阿月仔，你……”他还没说完，就冷不防看到一滴泪水滑落公孙月的脸颊，划过他的手背，“.…..怎么了……”泪珠一滴接一滴滚落，很快湿了公孙月整张脸，他立即慌了神，赶忙手足无措地擦拭，连声安抚道：“别、别哭，哎哎哎，我这辈子最怕女人哭了。”

公孙月一脸茫然，抬手一摸，感觉到指尖的湿意，露出了讶异的神情，仿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落泪了。她皱着眉，露出不喜的神色，不断用手拨走涌出眼眶的泪水，然后又闭紧眼用手抵着，可就是怎么都止不住，于是，她命令般地喃喃道：“别哭，不许哭……不许……哭……公孙月，你，不许哭……”

好一会，她似放弃了，突然放下手，一把拉过蝴蝶君的手，抬起头，定定看着他，恳求道：“留下来吧。我们不离开苦境，就留在这谷里，一辈子，你给我种花养蝶，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她没有把话说完，蝴蝶君没有应答，也没有回握她的手，只是定定看着她，眼底出现了些挣扎。

“留下来，就我们俩，不好吗？”公孙月主动握紧蝴蝶君的手，“我不想离开苦境，太远了。”然后，她倏地往前一贴，一反惯常的矜持，冷不防大胆吻了上去。

蝴蝶君竟是灵敏地避开了，然后，他顺势将公孙月拥入怀里，等抱得紧了，才突然道：“阿月仔，我喜欢你，就只有你而已。”

公孙月一听，脸色遽变，眼中凶光乍现，一只手想要悄悄放到背后，却不料，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抱着她的手勒得死紧。紧接着，她听蝴蝶君冰冷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离开阿月仔的身体。”蝴蝶君顿了顿，吐出了一个名字，“色无极。”

“公孙月”一愣，“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意识到有诈，他开始了猛力挣脱，却为时已晚，本能放声叫喊：“放开我！”

熟悉的声音。是不久前破庙里，蝴蝶君在梦里听到的声音。

“放弃吧。”蝴蝶君不回答色无极的问题，只是低声警告道：“虽然你这么害阿月仔，但只要你收手，看阿月仔面上，本蝶会保你灵魂不灭，送你入轮回。”

“好让你和公孙月继续逍遥快活？”色无极嗤笑一声，满脸讥讽。

“放弃吧”。蝴蝶君又重复了一遍。

哈，又是这三个字。色无极无声讪笑。

她若知道放弃，就不会在被蝴蝶君拒绝无数次后，还固执地跟着他和公孙月，也就不会落了如今的下场。

一百八十年前，她最初遇到这两人，就是在公孙月因诈死之事曝露而遭正道围剿的时候。他们偶然躲进了她的住所，是她给予他们庇护。后来一同亡命的日子，她更是帮两人度过了无数次危机，直到公孙月自愿跟谈无欲回去自首。

本来不过是一段萍水相逢的偶遇相陪，只是她，竟对蝴蝶君，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或许，她只是日复一日地看蝴蝶君对公孙月付出，坚持无悔，便再不知不觉中被感动了，又或许，她内心深处，也想拥有一份不离不弃的情感。等她意识到时，分不清自己是爱蝴蝶君，还是爱他那份难能可贵的痴情。

三人同行的日子里，她对蝴蝶君明言暗示过无数次，为他做了不少事，但蝴蝶君就是不搭不理，一颗心都落在公孙月身上。蝴蝶君越是这样，她就越不能自拔，越无法放弃。她坚信有一天，蝴蝶君会看得到她的好，她的存在，迷雾再重，总有拨开见月明的时候。

这么想着，她停止了挣扎，微微侧过脸，突然问：“就一回，你有没有想起过我。”

和梦中一模一样的话。

在梦里，蝴蝶君不知是谁在说话，他无法回答，如今，他知道了是谁在说话，还是无法回答。

因为确确实实，若不是那个梦，他不会想起这只早在一百八十年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火狐精。

早前在破庙，他本是故意装睡要引出附身陷害公孙月的邪祟，却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才会一时没防备，中了幻术陷入梦中。

当年镇魂过后，色无极就突然不见了踪影。没多久，公孙月选择了独自离去作为惩罚，留下他一人黯然神伤，就更没心思去关心一只可有可无的狐狸了。然后这一晃，就是一百八十年。

见蝴蝶君不作声，“公孙月”又猛力挣扎了起来，发狠道：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她越挣扎，越怨吼，聚集在身上的黑气就越来越多，她挣脱的力量逐渐增强，蝴蝶君眼看着要压制不住了。

就在这时，一道圣光当空打下到了两人的身上。同时，空中突然出现两道清圣身影，前后对站着，将两人夹在中心。是剑子和素还真。他们同时念起咒语，挥动手中拂尘，划出两道巨大的咒阵，自上空往下，直接打落到“公孙月”和蝴蝶君所站之地，在地上画出平行对阵，两阵张开，圣光迅速扩大，将两人包裹其中。是除灵圣光，光所到之处，任何滞留人间的魂灵都会被送往轮回井往生，任何怨灵邪祟都会被消灭殆尽。

清圣道光的洗礼下，公孙月身上的怨气和魂体开始一点一点弱化，力量渐渐流失。附于其上的色无极见势不妙，当机立断要舍弃公孙月的身体自行逃脱，却不料被体内的另一股力量死死扯着，不得脱身。

“公孙月你放手！！”

意识到力量的来源，色无极大喊一声后，开始了新一轮的挣扎，使得公孙月的身体一同剧烈摇晃了起来。

这时“公孙月”再次说话了，同样的声线，截然不同的语气和温柔：

“无极妹妹，放弃吧，别再伤害无辜了。”

是真正的公孙月。

面对色无极，公孙月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当年她与蝴蝶君被中原除妖人士追杀，是色无极鼎力相助才得以脱身保全，所以即便她并不喜蝴蝶君身边出现别的女子，仍接受了色无极，与她以姐妹相称。在她独自离去之时，更劝蝴蝶君忘了她，留在色无极身边。诈死之事被披露后，她就知道自己和蝴蝶君不能长久。她不想让蝴蝶君孤独，才留下了色无极，但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自己之所以能那么大度接受这只母狐狸，把蝴蝶君让出去，是因为她吃定了蝴蝶君的心在她的身上。

是她的不争不表态，才造成了三人的困境。她想，或许色无极早发现了她这点心思，至死都得不到蝴蝶君，才会如此嫉怨于她。只是这一回，色无极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了。这狐狸的怨可以冲着她来，却不能以她之名，冲着无辜的人，平添她的罪孽。

“无辜之人？”色无极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这话竟是出自黄泉赎夜姬之口，哈。”她再次停下挣扎，用冷静的声音要求道：“姐姐，放了我，这是你欠我的。”说着，她用公孙月的身体扭过头，以怨毒的眼神盯着蝴蝶君，倏地变脸，厉声吼道：“这是你们欠我的！！！！”

蝴蝶君直觉不对，却不明所以，沉声问道：“你说清楚！”色无极的怨深重得异常古怪，他总觉得并不单纯是为了他没有回应她的感情，或是没有回报她当年给与的庇护和帮助。

“你真的不知道？”色无极似不相信，眼神愈发怨毒，声音更为尖锐，“是真不知道，还是你不想知道，故意视而不见？”

“说清楚。”蝴蝶君皱了皱眉，重复道。

“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会突然不见了？”色无极咬得牙咯咯咯作响，“就在姐姐要被处以镇魂之刑的时候。”

蝴蝶君茫然了一瞬，顿时反应过来，脸一白，箍紧公孙月躯体的手松了半寸，震惊道：“是你？谈无欲找的那个替身是你？”说完，他意识到自己的松懈，立即又将公孙月的躯体箍紧，低声道：“我确实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色无极闻言大笑了起来，没有趁蝴蝶君松懈的那一瞬挣脱逃离，而是紧迫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突然不见了，你都没发现异样吗？”不甘，太不甘了。蝴蝶君不爱她就罢了，但她在他们身边这么久，可谓形影不离，一路逃难，一起杀敌，结果却和不曾存在一般，叫她如何不怨愤到极点。

蝴蝶君眉心皱得更紧了，心底难得产生了一丝愧疚：“我以为……”

“以为我放弃了？离开了？”色无极恨极怨极，阴冷打断，“你心里庆幸，没我纠缠，你就可以和你的阿月仔成双成对了？”她的声音高亢而刺耳，源源不断的黑气又开始自四面八方聚拢到公孙月身上，邪气旺盛得连圣光柱都开始不稳了。

蝴蝶君别开了眼，无言以对。他还真希望这一百八十年，他和他的阿月仔是成双成对，这般好歹被怨恨也有个因由。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些年，他常年独守阴川，时不时外出打探公孙月的消息，而公孙月，则一直不知去向，直到最近才现了踪影，被他找到。但色无极有一点说得没错，那就是，当这只缠人的狐狸不见后，他不仅没急着去找，反而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她已经受不了离开的想法。毕竟，他的蝶生里不存在“将就”二字。

“哈，哈哈，哈哈哈哈……”

色无极似早料到蝴蝶君不会回答，便疯狂大笑了起来，笑得凄迷，笑得哀怨，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伤痛都融入了她的笑声中。她边笑边怨愤道：“负心汉！负心汉！！负心汉……”她控诉不知多少遍后，忽然略低头，用公孙月的脸做出阴森狠毒的表情，对体内的公孙月道：“姐姐，你拉着我，我也可以拉着你，咱们被困在这，谁也跑不了。哈，哈哈。”她阴冷地笑了几声，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公孙月只是冷静接道：“无极妹妹想多了。但就如你所说，是我和蝴蝶君欠你的。”

色无极见公孙月坚持，又转向蝴蝶君，道：“放了我，我就放了你的阿月仔。”求生的本能，让她暂时放下怨念，选择了最适当的诱饵和求救对象，“蝴蝶君，鬼司，和怨灵一般的存在，不，比怨灵更糟糕，不能被超度，只能被消灭。姐姐她……”

“不要相信她！”

色无极还没说完，公孙月就勉力夺回了身体，大喝一声打断。然而蝴蝶君仍是浑身颤了一下，手仍抱得死紧，脸上却有了犹豫。

“我心亦然。”好不容易夺回躯体，公孙月抬手勉强环抱住这蝴蝶的腰部，回应他的告白，要向他传达她的意念和决定：“蝴蝶君，听我说……”

“我不想听。”

蝴蝶君断然拒绝了。他不想听。他想阿月仔告诉他，她不想死，这样，别说个把人类，就算苦境的人类都死光了，他也一定会护她到天涯海角。他只要阿月仔一句话，不是不至黄泉不相见。因为这一句，她已经说过了。

“对不起，没告诉你，其实我早就死了。”公孙月坚持说下去，“鬼司什么的，不过冥界传说而已。不过，我确实死了，离开你之后，我就死了，如今不过是附在尸体上的死魂而已。”她一脸轻松道：“滞留人间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往生了。”

蝴蝶君再一抖，更收紧了手臂，低下头，将脸埋到了公孙月肩上，不再作声了。

公孙月接着道：“答应我，等我转世，你一定要来找我。”

蝴蝶君仍是不说话，只是将脸埋得更深，环抱的手臂一收再收。

“答应我，看顾好蝴蝶谷，等我转世归来。”公孙月感到体内的另一道魂体又开始了躁动，眼看要压制不住了，便急急要求道：“答应我，蝴蝶君。”

然而，蝴蝶君还没回答，色无极已重新占据了身体的主控权，幸灾乐祸道：“哈，你找不到她的，因为……”

“不要相信她！”

“嘿嘿，我告诉你……”

公孙月短暂夺回了一瞬主动权，很快又被色无极占了回去。然色无极话才开了个头，“公孙月”整张脸就突然被蝴蝶君按到了肩上，嘴被狠狠压着，任哪个灵魂，都不能再说半句。

蝴蝶君闭上眼，好一会，才缓而沉地承诺道：“好，我找你。”

说完，在章袤君幻境中看到的过往突然涌入脑海。一百八十年前分别时，公孙月曾哭着说，对不起，让他遇到了她，对不起，让他遭遇了那么多难过的事。

其实，并不是那样的，只是那时，他太伤心了，来不及说。

横亘了一百八十年，是时候了，重新回应，于是他道：“阿月仔，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不后悔认识你。真的，本蝶不骗你。不过就再等等，再等等而已，反正不等也等了一百八十年，就再等等，我等得起，本蝶等得起，真的，你相信我，”他絮絮叨叨说着，声音开始有些哽咽，眼泪簌簌下落，“你放心。”

这会儿，公孙月的身体彻底静止了下来，就连一直在体内挣扎的色无极也没了动静。只是，她脸上贴着的地方，蝴蝶君衣襟已湿成了一片深红。

除灵光束的力量越来越强。

仿佛是求生的本能，公孙月的身体又开始猛烈地扭动起来。

“放开我，放开我！！蝴蝶君！”挣扎的是色无极，她占据了公孙月的躯体，猛地抬头，尖叫了起来，“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怎能这么对我！”

放开我！！

放开我！

放开！

放开！！

放开！！！

……

求生的欲望盖过了所有的怨怼和不甘。她不知自己是会被送去往生，还是被彻底消灭，但作为色无极，她只是不想消失而已。

她用公孙月的身体猛力挣扎着，她的灵魂在撕心裂肺地叫喊着。然而，她的魂体越来越衰弱，几乎无法继续撑持人的躯体。她的神识开始模糊，再分不清今夕何夕。灵识模糊中，她仿佛看到了怨灵充斥的炼魂台，和自己一同被缚在中央的另外四只妖怪，还有不远处正在施法、头顶莲冠、身着紫莲道袍的道士。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被剥夺。记忆也开始模糊了起来，她已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被缚在那，只是本能觉得一切很荒谬，便扯开嗓子叫喊道，我不是黄泉赎夜姬，我是色无极，我是无辜的。可她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半点声音。但是，她仍看到了那个莲花道士睁眼看向她，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只是，没有用的，没有用的。那个道士没有停下来，那个道士明明知道她是无辜的。

有谁，还有谁能救她？有谁知道她不是黄泉赎夜姬？

为什么我不是黄泉赎夜姬？黄泉赎夜姬是谁？那我是谁，我又是谁？

啊，是了，谈无欲！还有谈无欲！他们说好了，就只是暂时而已，他最后会放了她。

谈无欲？那谈无欲又是谁？

不，不理了，管他是谁！

谈无欲、谈无欲！谈无欲，你在哪？快来救救我！

不，不是，我不是黄泉赎夜姬！我不是！！！

神智错乱中，她一脸恐慌地将被压在炼魂台下重复说了一百八十年的话叫了出来：

“谈无欲！谈无欲！你在哪！！快来救我！这不是说好的！”

“我不是黄泉赎夜姬！！！我不是黄泉赎夜姬！！！！”

我不是！我不是！

……

渐渐的，公孙月的身体停止了挣扎，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头一歪，彻底靠上了蝴蝶君的肩膀。蝴蝶君一怔，手臂一松，又紧紧地拥了回去。

就在这时，一枝蝴蝶兰从公孙月的袖袋落了出来，触地的瞬间，藤蔓般开始生长，攀满了公孙月的身体，开出了一朵朵粉紫色蝴蝶状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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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樓發表於: 2020-11-16 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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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16

（16）千帆过后归原点

初夏将过，天气渐热，正是夏花相继热闹的时节。

疏楼西风某处后院长草茂盛，草间点缀着橘黄色倒锥子形的梗短小花，散发着迷人的幽香。

宅邸的主人近段时间都住宿这个院落。此时此刻，他正捧着花浇壶，站在长草中，仔细地给一簇簇小黄花浇水。这些时日，他穿着较为淡雅轻盈，衣服上的装饰皆以刺绣布艺为主，衣沿辅以淡银色星纱点缀，少了往日里繁复的珠宝挂坠，倒与这后院的朴素颇为搭配。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无人院中忽然响起了儒雅的声音。

那声音接着打趣道：“神龙大人竟亲自给花儿浇水，奇哉、奇哉，甚幸、甚幸。”

声音传出之处溢出阵阵莲香，很快覆盖了满园谖草的香气。莲香中渐渐化出一人，这人头顶淡紫色莲花冠，道袍上紫莲栩栩如生，看着要从衣袍开出来一般。

是清香白莲素还真。

龙宿闻到扑鼻而来的莲香，不悦地扫了来人一眼，嘴角轻勾，噙着冷笑道：“这花可和人不同。汝要照顾好了，它们就会回报。”说着，他弯下腰，用食指轻轻撩拨着其中一朵，侧过脸，睨向素还真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笑意更为隐晦深长了，“汝若想，它们还可以助汝忘却汝不想记起的一切。”

说完，他重新站直，继续给花浇水，颇为随意地告知：“谈无欲已离了疏楼西风。”

“素某已知晓。”素还真点点头。

“哦？”

素还真拱手一揖，道：“素某是特来向龙首道谢的。”

“替谁？哪方面？”龙宿挑了挑眉，明知故问。

“都有。”素还真坦言回答。

龙宿轻笑了一声，似乎颇为满意这个回答。然后，他又问：“这一局如何？”

素还真不答反问：“他怎么说？”

“这么……”龙宿又笑了两声，眼眸一转，故意拉长尾音，卖了个关子，然后，他倏地手一扬，往素还真的方向抛出一样物件，“物归原主。”

素还真利落接下飞来之物，揭开一看，不由发怔。锦布包裹下，是他早前托龙宿保管的那支有莲花印记的白翎羽箭。而如今，这箭已被折成了两段。

“哎，”他苦笑着抱怨，“这可不是完璧归赵啊。”

“有意见下回就别托吾保管。”龙宿斜了他一眼，凉凉道。

素还真无奈一笑，道：“龙首总是偏心。”

龙宿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再一次问：“所以，此局如何？”

“如人饮水。”素还真眉宇舒展开，露出浅淡笑意，笃定道：“劣者与师弟，合该双赢。”

这下，龙宿停下了浇花的动作，转向素还真，目光首次落在了他身上。

“确实，”龙宿别有意味道：“他说，关键时候，他信不过自己，但相信你。”

“哈，”素还真听了再一怔，涩笑着应道：“那还真是承蒙师弟看得起。”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断箭，将其小心收回袖囊，敛起脸上所有多余的神色，就对龙宿行了个礼以作辞别。

龙宿并没有挽留，只是在他的身形逐渐化入空气中时，故作突然想起，道：

“哦，对了。他还说，旧局已了，下回有缘，必会和汝一道接下新局。”

那身形一缓，淡淡留下一句话，才彻底融入大气中。

“……劣者会期待。”

素还真离去后，院里的莲香消失，谖草的香气再次开始飘溢。

似乎，还有别的气息。

龙宿又浇了一会花草，才淡淡扫了一眼方才素还真所站之处，随手化去花浇壶，理了下衣衫，往长廊走去。他边走着，斜睨了一眼不远处无人之地，冷哼一声，道：“藏头露尾，来了就现身吧。”

“哎，” 无人之处传出了温润又略为无赖的打趣声，“我这不是怕神龙大人还在生气，这才悄悄跟着神人混进来看看情况嘛。”

说话的地方出现了一道透明的气墙，气墙渐渐褪去，露出个白衣仙影——正是早几日被轰出疏楼西风的剑子。他亦步亦趋地跟上龙宿，也上了长廊坐下。

龙宿淡淡瞟了来人一眼，并不赶人，只是挖苦道：“真是天要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天不怕地不怕、天下无双的剑子大仙竟也有怕的时候？”他挑了个姿势坐舒服了，才挑眉说破：“怎么，不是汝故意惹吾发怒，好使吾一时放松警惕，让素还真在疏楼西风的结界出现裂痕时趁机混进来的？”

“哎呀，我就知道，我这人间小道士的小心思，定是瞒不过龙神大人的法眼。”剑子从善如流地恭维上一句，转瞬又故作埋怨道：“哎，就算龙宿不打算干预，也不会让我们轻易进入疏楼西风要人的。

“那是自然。”龙宿哼了一声，理所当然道：“既然人在吾疏楼西风，就要守吾的规矩。吾当然不可能随随便便交出。”

剑子旋即打蛇随棍上，耸耸肩，一脸无辜道：“看，人素还真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就原谅他吧。”还没几句，他就把责任一股脑推到了素还真身上。

“汝还真是‘汝不入地狱，使素还真下地狱’啊。”龙宿听剑子这么一推卸，还真是一时不知是该好气还是好笑，最后只是揶揄道：“好在他现下没心思和汝计较。一丘之貉。”

“哈哈，所谓‘死道友免死贫道’嘛，你知道的。”

“哼哼，吾再清楚不过了。”

“那就麦计较了。”

“吾考虑下。”

“噫，过多计较可会有损你神龙大人的华丽无双。”

“论贫嘴，汝确实天下无双。”

“过奖过奖。”

……

虽然剑子在跟龙宿你一句我一句不着边际地打哈哈，但心里是一点都不轻松。他一路暗中观察龙宿的表现，直到对话了一段过后，见对方仍然神色如常，对答亦无反常之处，似乎真没把那夜之事往心里去，才略微放松下来。

然后，他流云袖一摆，化出一张小矮几，以及一套紫砂壶茶具，破天荒主动要为两人泡茶。他的茶艺是顶好，只是在疏楼西风作客时，极少主动泡茶，多数时候都是龙宿强势要求，才勉为其难露上一手。在疏楼西风作客，他更喜欢喝酒，龙宿温的酒。龙宿瞟了一眼剑子的举动，不作声，心下了然。他也破天荒没调侃剑子的主动，只是拍拍手，一个精灵侍者就凭空出现，跪坐到了剑子身边，毕恭毕敬地递上一个小盒子，又散入空气不见了。剑子打开盒盖一看，里面是制好的用来泡茶的干花瓣，是兰花的花瓣。

“谈无欲留下的谢礼。”龙宿随口添注了一句。

“龙宿你真偏心，”剑子皱了皱眉，以手抚心，作出一脸难过的样子，表情十分浮夸，抱怨道：“这月才子占便宜的手段可一点不比他师兄差，么点花茶，用的还是疏楼西风的花，就能让你帮这么多忙，龙宿太偏心了。”

“少学素还真那套。”龙宿狠狠撂下一句，又斜了剑子一眼，凉凉道：“偏心是自然。谈无欲给吾带来趣味。某人？”他冷哼了一声，“只有两字，麻烦。”

“哎呀呀，伤我之心，十分之痛。”剑子仍在作着态，眼睛却是避开了。

龙宿哼哼两声，正要回击一句，却发现剑子已敛起玩笑之意，低下头开始专注泡茶，便也不再深究打岔。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今日的剑子有些奇怪，但他不打算问，便只是安静地等着。等茶够火候了，剑子将第一杯好茶递给了龙，在看到龙宿喝过茶后露出十分满意的神态后，心中阴霾才一扫而空。然后，他又故作难过，继续话题。

“哎，亏大了。”他故意苦着脸，“我牺牲这么大，素还真竟然还是没找到人。”

龙宿喝了好茶，心情好，也就有了玩闹打趣的心思，顺着他的话挑眉怄道：“汝怎牺牲了，吾怎的不知道？”

“白惹神龙大人发火了呗。哎，这叫什么来着，”剑子装作苦想的模样，偷瞟了龙宿一眼，忽地似灵光一闪，故意道：“赔了夫人又折兵。”

龙宿一听，十分不雅地被一口茶给呛咳了。他立即瞪了剑子一眼以示警告，没接话，只是金眸一转，将重点转到原话的后半句，绕有深意道：“怎会？吾知道素还真确实找到人了。”

“噫，此人非彼人。”剑子故作神秘地摇了摇手指，总算是恢复了往日里与龙宿相处时的随性，“这世间，心最难测，亦最难掌控。龙宿这回可是失算了。”

剑子指的是龙宿故意先一步放走了公孙月和蝴蝶君，攛龊他们逃离苦境，让素还真扑个空，结果他们却选择回来和他与素还真合作。可谓是机关算尽却少算了人心所向。

龙宿却说：“公孙月和蝴蝶君被困于残灵幻阵，吾并未出手。”

“残灵幻阵？”这是剑子头一回听说，然后他马上就有了联想，“原来如此，是兰花啊。”

龙宿点点头，坦言道：“他们被困住了。大概那朵兰花也不想他们逃离苦境吧。”但他仍是有些讶异，“竟不是素还真啊。”当时他见院子幻阵被破，人去院空，而谈无欲又被迷昏，第一反应就是素还真的手笔，倒是未曾想是这两人自己走出了幻境。

剑子摇摇头，说是素还真找到公孙月和蝴蝶君所在的小院时，已经没人了，于是那人便在处理完谈无欲之事后匆匆赶去与他回合，合计如何追截那两人。毕竟没了公孙月做诱饵，要找那只四处逃窜的怨灵可真不容易，搞不好就会有更多无辜的牺牲。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这两人竟会主动找上他们。

听到这里，龙宿心中忽而涌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然，他很快定了定神，睨向剑子，故意拉长尾音，若有深意道：“噫，不一定。”

“怎么说？”剑子不解。

“又或许，是谈无欲先忍不住，将他们救了出来。素还真来迟了一步。”龙宿捧着茶，吹了吹茶气，眼中露了些玩味，谑笑道：“谁知道呢。”

剑子却奇道：“你就曾不怀疑是素还真放了他们，然后对我谎称他们自己逃了？”

龙宿嗤笑了一声，嘲弄道：“既然要放，又何必来这一躺？”

“说不定他临时改主意了。就我这段时日观察，他对当年黄泉赎夜姬之事感到十分遗憾。”剑子眼睛一转，也学着龙宿口吻，意味深长道：“说不定，他来疏楼西风，只为找他想找的人而已。”

“呵呵，不会的。”龙宿说得笃定，“因为素还真只会做对的事，所以谈无欲才会等在那。”

剑子先是疑惑，怔了一下，很快领悟了过来，叹道：“原来谈无欲才是狡猾的人。”

当年之事，谈无欲涉入太深，亏欠得太多。如今旧事再临，便是忍得了一时，又怎能确保能忍到最后。他忽地想起结阵的最后，色无极神志混乱时，发自灵魂深处的那一声声求救和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谈无欲没有按约定来救她——让他这个关联不大的人都不禁动容，生出恻隐之心。

所以，只有彻底不能行动，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坏事。

聪明人的悲哀在于知道何为正解，便不能以愚蠢冲动为借口去犯错。而要一直强迫自己清醒，摒弃所有人情义理，去做每一个正确的决定，就注定要承受误解和责怨，更是悲哀。剑子想，在炼魂台上，当素还真被问到是否曾经后悔射出回头箭时，那淡漠的表情又藏了怎样的心思。这人的自制冷静让他自愧不如。转念，他又想，说不定是这茫茫人世中，素还真还没遇到那么一个人，足以动摇他的理智和信念，模糊他心中对与错的概念。又或许是有这个人，只是谈无欲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自己，所以才放心，留予素还真抉择。

话题戛然而止。

然后，和往常一样，剑子开始与龙宿絮絮叨叨分享了他这一趟的经历。这是他每回云游回来必做之事。龙宿愿意花时间听他述说游历见闻感想，他就会很高兴，能孜孜不倦地讲上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很多事情，他也只会和龙宿分享，只想让龙宿知道。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夜已深沉。

提到蝴蝶谷之事，剑子心想，他特别能体会蝴蝶君最后承诺公孙月时的心情。或许，公孙月不过想要通过这个承诺，给蝴蝶君一个支撑，让他渡过最开始那段难熬的时光，等时间一过，就能释怀，丢淡，去开始新的人生。可他知道，蝴蝶君的承诺是真的，会刻在心底，永不忘却，不是为了安慰一个将死之人。因为若换了是他自己，便是毫无希望的等待，他也会一直等下去，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让心中之人重现世间的可能性，即便只能稍稍聚集残魂，亦不会放弃，别说区区数千年，即便永生永世，直到他的身躯腐朽，魂识消亡，不复存在，也会一直等下去。

然后，想到色无极的执念，他不由感叹道：“没想到那色无极竟还保有自主意识。我还以为她会像一般邪灵般，只靠执念和怨气行动。”

龙宿却不觉奇怪，提道：“汝不记得风采铃之事了？”他理了理思路，推测道：“大概是因为蝴蝶君吧。因为始终对蝴蝶君的依恋，才让她在混沌中留下了一丝清明，没有彻底被怨气吞噬。”他见茶喝得差不多，便放下茶杯，换了个姿势，面对着后庭靠坐到廊柱上，又补充一句：“那兰漪章袤君也没有完全丧失自主意识。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它死前曾将部分魂魄分到了兰花上，才能保持清明。”

“当时蝴蝶君提出要先去一趟阴川蝴蝶谷时我还真有点担心，”剑子化去茶具，也挪到了自己那边的廊柱，支着腿靠坐，“要色无极一附到公孙月身上就像上次那般迷昏蝴蝶君逃了，麻烦可就大了。”

公孙月和蝴蝶君被妫家之人追杀，两人本是且战且退，无意造杀孽，是色无极后来占用了公孙月的身体，将蝴蝶君击昏，才有了后来的杀戮。只是好在色无极仍心恋蝴蝶君，不然只怕连蝴蝶君也要死于非命了。

龙宿却觉得是剑子白担心了：“上回情况混乱，这回色无极要得手，可不容易。”他觉得自己已经给蝴蝶君足够的提示，即便蝴蝶君不能立即猜出附身的怨灵是谁，也会开始戒备。在他看来，容易坏事的反倒不是蝴蝶君，而是过于猴急的人。于是，他饶有意味地睨了剑子一眼，又抬头看向天上明月，一语道破：“如果蝴蝶君是个好处理的对象，说不定汝们早就不顾约定提早动手了，反正毁约之事汝们也不是头一回干了。只是，公孙月那样了，他肯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妥协。汝们若毁约，无异在动摇他的决心。成功的话最好，若是一击不成，让他带着公孙月逃了，吾可不会帮忙。”

他一口气说完才停下，就等着听剑子会怎么应对，然而很久都没听到任何回应。他好奇地侧脸看向剑子，发现这人竟在低头失神，似有所思。又等了好一会，他才听剑子轻声否认道：“不是的。因为再见不到了，我想，好歹该有个像样的告别。”看来剑子也知道了公孙月的真身，就不知道是谁告知的。

龙宿一怔，别过眼，突然神色转为漠然，道：“那还是别告别的好。”

遗憾能生执，若是没了遗憾，就该忘了。

他暗暗瞄了剑子一眼，心想，或许正是因为当年那个惨不忍睹的最后一面以及那场巧合般的连年大雨，才给凌云那般豁达、太上忘情的仙人留下了遗憾，生了不该有的执念，所以那人不惜下凡，化名在人间等了数千年，说不定，就是为得到一个完结。如若不然，他俩早该天上地下，黄泉碧落，两相陌路。

如今他和剑子以不同的身份再遇，只要他不承认，那场一下数千年的雨就不会完结，那么遗憾就会一直持续下去，执念也一样，无休无止。

莫怪，莫怪，剑子这般千方百计靠近他，想诱他自承身份。他怎可轻易让这奸巧的道士如愿。

这么想着，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心中生出了些许烦闷，便推翻了自己早前的一番说法，另做猜想道：“也不一定是色无极没找到机会动手。可能是蝴蝶君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触到了色无极的内心，才让她一时动摇，没有及时动手。”他有些唏嘘，又有些不屑道：“等了那么久，不过就是等待一次幸福降临的感觉，即便对象不是自己。又或许，她只不过想得到一个认可，总好过无怨无悔地跟随付出，却得不到一眼回顾。或许若是没了汝们，蝴蝶君没有揭破，色无极会愿意将错就错一阵子。只是，时间一长，她终归还是会杀了蝴蝶君，彻底沦为怨灵。”

“你又知道？”剑子撇撇嘴，故意堵了回去。但他想，龙宿是对的。他和素还真一直监视着蝴蝶君和公孙月，他确实都看到了。别说长期，只要蝴蝶君执意带公孙月离开苦境，色无极就会下手。只是当时蝴蝶君选择了向公孙月告白，直接戳破了色无极的幻想。

“谈无欲说的。”龙宿闲闲答了一句，“他似乎能明白色无极的想法。”

“是么？”这一日的闲聊，龙宿的话多次提及谈无欲，这让剑子感到十分不适。这龙看得上眼的人很少，更别说青眼有加了，而对谈无欲的偏爱就更是毫不掩饰了。剑子眯了迷眼，酸道：“看来这段时日你和谈无欲聊了不少。”

龙宿不明所以，只是睨了他一眼，四两拨千斤反弹了回去：“比不得汝和素还真来得多。”

“那谈无欲还说了什么？”剑子又问。

“哦？”龙宿勾起了一点嘴角，露出玩味的神色，“是汝自己好奇，还是代人发问？”

“呃，”剑子顿了顿，坦白道：“就当我自己好奇。”

“罢了，这话汝要去跟谁说也无妨。”龙宿轻笑了一下，并不大相信剑子的说辞，然后他支起一条腿，一条手臂随意搭着，抬头看向空中明月，似有感，又似仅仅转述，道：“谈无欲说，唯有重来一次，才会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后悔。他说，即便不认为自己有错，人也会后悔的。”

剑子听了，突然坐直了身体，转向龙宿，郑重反驳道：“我不赞同。”

“哦？”龙宿不以为然，随口调侃道：“那剑子是定要维持早几日那番言论，认为人要真后悔必然是认过错了？”他侧过头看向剑子，嘴角微翘，半玩笑半挑衅道：“呵，看来那夜汝不单单是为了故意激怒吾。”

龙宿是真随意一言，并没有别的意思，毕竟那夜争吵之事，他俩在剑子刚到疏楼西风时就说开了，本就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戏码，所以龙宿无所顾忌用来逗趣剑子，哪知剑子听后脸色瞬时凝重了起来，没有任何回应。这下子，龙宿反倒在意了起来，不由得再仔细回顾那夜为时不长的对话。其实，那晚他们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连他自己说的，他自己都不能真分辨个明白。要说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但他们都是聪明人，懂得用各种借口，将那些无关重要的冲突滑过去，比如说，剑子不过是为了让素还真顺利进入疏楼西风，才故意说那些气人的话。当初他出血龙湖后，在苦境浪荡了很长一段时日，最后仍是答应剑子的邀请，定居在疏楼西风，接受剑子在豁然之境就近监视，就是已经明白，自己必须得接受剑子的不认同和怀疑，否则这日子无法过下去。既然做了决定，就没有反悔的必要，过多计较只会让自己不好过。而他们，确实相安无事地过了上千年，期间虽有过争执冷战，但都不是什么大事。

但近段时间，他越是跟剑子亲近，就又开始忍不住重新考量当初的决定，时不时会觉得有些后怕。那夜之后，他难得又做梦了，梦见自己被万剑穿身，梦见自己的愕然、惊怒、愤恨。然后他被痛醒了，第二日就搬来了这长满谖草的院落居住，希望这谖草的香味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恐惧，让他能缓一缓心绪。情之为何，连法理信念都能为之退让，太可怕。而更可怕的是，遇到一个连情都无法使之退让的人。他尝过其中苦果，本是要敬而远之，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落入了同一个陷阱。

是不是，其实，他快要重蹈覆辙了？

是了，若是，遗憾能够完结的话……

他看了一眼剑子，忽而道：“说不定，吾并非在血龙湖沉睡……”

若是，遗憾真完结的话……

剑子一惊，抢先打断道：“既然不记得，就别说了。”

“总归会猜测。”龙宿不愿让步。

“那也太无聊了。换别个话题吧。”意识到龙宿的目的，剑子本能想要避开去。其实近这些年，他已经没有最开始那般积极想要揭破龙宿的过往了。龙宿是谁，并不重要，只要他知道龙宿是谁就足够了。

然而，龙宿却不放过他，固执道：“汝刚刚说了那么久，吾可没嫌汝无聊。”

“你想说什么？”剑子皱紧眉头，压低了声量，眼底露出焦虑，袖中的手缓缓抓紧。

“吾在想啊，”龙宿停顿了一下，抬头看天上流云自明月前缓缓飘过，深吸了一口气，故作随意道：“说不定吾是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才会被封印在湖中。哈，说不定当年封印吾的就是剑子大仙。毕竟会斩龙绝技的，放眼六界也没几个。”然，他还是没有直接说破，但剑子听了，还是整张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垂落长廊的袖口抖得像花簌。良久，他还是没听到剑子应声，心中很快开始忐忑了起来，不由得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起了悔意，便回过头看向剑子，故作玩笑地给自己铺了台阶，道：“别这样，要真是汝，就算汝不记得，吾还能忘了不成？汝不常说吾锱铢必较又记仇嘛，哈。”

然而，剑子仍低着头，就是不出声，一双眼眸被遮在白睫之下，看不清神色。

如此，龙宿更是摸不准了。他堵了口气，心想着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索性把话说开，便又认真道：“哎，剑子，汝是该防着吾。吾那夜所言，也非是完全陪汝做戏。公孙月和蝴蝶君，吾亦有吾之想法做法，如今结果还好，若他们真离了苦境，那色无极又乱杀无辜，吾不愿出手相助，只怕是要起冲突了。所以，吾今日配合汝，配合素还真，配合苦境所谓正道，并不代表吾认同汝们的信念和坚持，不过一时兴起、无聊罢了。退一步说，就算吾如今勉强认同，也不代表吾过去认同，更不代表吾将来会继续认同。毕竟龙是高傲好斗的生物，兴趣转眼即变。”

说完，他见剑子仍低着头，还是不应话，心中更是不安了。

这人不说话，不抬头，他无法从这人的言语和表情中揣摩他的想法，即便揣摩了，也不一定是对的。其实，更让他不安的，是他自己，剑子一不表示，他就开始反反复复质疑自己的决断，想要退让妥协了。他看不透自己，控制不了自己，这才是他最恐惧的所在。

过了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有些如坐针砭，才忽然听到剑子一声轻唤。

“龙宿，”剑子的声音很安静，徐若清风划过湖面，稳如山脉不可搬移，“现在这样说了，划好了一条楚汉之界，若将来有日发生了什么，你就可以理所当然，不必内疚亦或感到失望。你是不是这样想的？若我不信你，你就不用回报同等的信任，不用期待，不用担心有朝一日的背叛。”他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龙宿，不依不饶地问：“我说对了，是不是？龙宿，是不是？”

这会儿，轮到龙宿不回答了。他别开了眼，因为他切切实实从剑子眼中看到了显而易见的受伤，心口顿时如同被钝刀狠狠割着，痛且难熬。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剑子突然挪到他身边，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他要缩，剑子立即加重力度，抓得更紧。他不能放，绝不能放。他看着龙宿，一双乌眸直勾勾地盯着，认真道：“龙宿你说得对，不是做得对了就不会悔，心之所向，总是很难用对错形容。可是，谁都无法真正断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后悔，因为能后悔的，只能是做出选择的那个人。然而，我们永远无法是过了去的那个做出选择的自己。龙宿，我们都没法知道若一切重来，过去的我们可以重新抉择，会不会走上同一条路。但现在的我们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期待未来的自己不会说出后悔两字。”

然而，他说得坚定，临了仍是忍不住垂下了眸。他想问，龙宿有没有后悔过什么。这段时日，他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是神龙泫禺自毁元神那一刻的梦。龙宿定居疏楼西风后，他就没再怎么做这个梦了。梦中的泫禺和记忆中一样，愤恨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他这辈子最悔的就是认识了凌云。可如今龙宿明明就在他身边，就住在他隔壁，再生气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这样，他可不可以当做那是这条龙怒极时说的气话，能不能再要一次答案。可转念一想，如今他和龙宿仍维持着彼此没有过去的假象，他什么都不能问，也不能保证问了以后会得出什么答案。于是，他只能沉默。

就在他失神的时候，突然感到耳边呼来了暧昧的热气，龙宿的脸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耳边。然后，他感觉到龙宿回握住了自己的手，听到他半真半假地调侃道：“汝这是什么话？到目前为止，吾可还未说过后悔遇见汝这飞升不成的老道士。”他顿了顿，又往剑子毛茸茸的鬓发上吹了一口热气，故意强调道：“虽然汝确实给吾带了很多麻烦。”

剑子脸一红，心下狂喜。他放开了手，一本正经地退回原位坐正，拉到安全距离。危机解除，他又恢复了惯常云淡风轻又十分无赖的模样，对龙宿伸出手，讨要道：“好了，还来。”

龙宿扫了他一眼，故意怄道：“赠人了。”

可剑子并不买账，揭破道：“少来，蝴蝶君要真带走了，色无极能再次附到公孙月身上？”

“哼，还回来的东西能这么轻易就拿回去？”其实当初龙宿看到蝴蝶君和公孙月拿着龙鳞来找他时，心里确实挺不愉快的，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后故意出借龙鳞，就是为了给剑子的计划添变数，让剑子添堵。只可惜，蝴蝶君最终还是聪明的，没有如他所愿。

“我只是暂借给他们，”剑子意思意思解释了一句，就开始强词夺理，“所有权还是我的。”

“那汝找他们要去。”

“东西明明在你这！龙宿，你堂堂一条龙，不能这么不厚道，尽赖账！”

“好啊，那东西原本长吾身上。吾没跟汝算账，汝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就像你说的，东西到了龙窟，就是龙的东西。那东西到了道士手上，自然就是我的。”

…….

两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像孩童般半争半吵聊过了午夜。很快，月亮开始缓缓落下枝头。龙宿一边赏着月，一边自顾自地说一些新收罗的奇闻异事，良久后发现身边没了应答声。他回头一看，发现剑子竟不知何时已靠着廊柱睡着了。他神色一凝，立即挪到剑子身边，这才发现这人的脸色确实苍白得可以，眼底还有些淤黑，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早前许是一直在提气掩饰，他才没及时发觉，这要被慕少艾看到了，肯定得被下药按在床上歇息。然后，他探了下剑子的脉搏，欣慰地确认这人的伤势虽仍积着，但算不上有什么大碍，多休养就好，这才放下心来。

他想，这人大概是记挂着他两之前假戏真做的争吵，才会连养伤休息都顾不上，事情一了结，就直奔疏楼西风确认自己的态度。想到自己刚刚还胡思乱想，给这人出了难题，他十分难得有了些自责。他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这人沉静安稳的睡颜，心一下就柔软了下来，心想，亲近就亲近了罢，陷阱什么的，等真掉下去时再算吧。

初夏夜里，风还是透着些许凉意，总归不利有伤在身之人。他轻轻推了一下剑子肩膀，想劝这人进屋再睡，别再染了风寒。可剑子睡得熟，并没什么反应。

“哎，怎的一个两个，总爱给吾添麻烦。”

他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倾身将人扶起，移回了屋内。

他坐在床边，细心给剑子掖上毯子，见这人沉睡时一脸孩子气，毫无防备，完全不复醒着时的沉稳，便忍不住看久了一点，又伸手捋了捋这人额上三撇刘海，宠溺道：“真是的，睡这么死，汝是真放心吾啊。”

说完，他察觉自己失态，马上有些窘迫地起身要离去。可他刚站起一半，就冷不防被剑子无意识一扯，毫无防备之下又跌了回去，大半个身子趴在了剑子的胸膛。

他本是有些恼，微微支起身体，不期然看到月光透过纸窗，落到了剑子脸上，朦朦胧胧的，让人瞧着不真切。剑子洁白的长睫沾着月光华点，微微颤着，像羽毛般撩人心痒。月色融入清风，徐徐拂入屋内，掀起床前层层叠叠的帷帐，撩绕着他的鬓发，落到那人色泽浅淡的双唇上。像是受到了月色牵引，他缓缓俯下身，如蝴蝶落上花蕊般，温柔地吻了下去。

然后，他重新坐起，在床边犹豫了很久，终是自怀里取出了剑子口中那枚被他强征回去的紫金色龙鳞。这枚龙鳞，由剑子转交给公孙月和蝴蝶君，回到他手上后，又差点再被送了出去，最后被遗留在了开满兰花的院子里，由他再次回收。更古早的时候，他在血龙湖初醒，历经数千年再会时，是剑子趁他一个闪神，无赖地自他身上拔走。原以为天上一别，缘分已尽，黄泉碧落不再会，却不料被这人以这般强硬无赖的手段重新系上。当时，他是真以为剑子用这龙鳞去换了粮食赈灾，再找不回了，却不知一直留在剑子身上。

真是的，明明数千年前，这人在天界当仙君的时候，老板着一副严肃说教的老脸，冷冷清清不近人情，怎的下了凡就变得如此无赖了呢。

确实，是有什么变了。

他执起剑子的手，将龙鳞放入了他的掌心，轻柔地替他合拢五指。

过去真是太遥远了，他无法再说。但是，

“剑子，是汝的，就莫要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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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tian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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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12)

79樓發表於: 2020-11-16 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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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尾声

终红尘过尽重相逢

夜里的恒河总是特别静谧，连流水潺潺声都没有，风也在无声无息地吹着。

河畔不远处山脚的草庐里，灯火还亮着，主人正披着黑纱外袍，在桌前撰写文书。书桌靠窗的地方，摆着一盆蝴蝶兰。七月半盛夏，兰花还没谢，仍在枝头迎风摆动，散发着点点淡蓝色的荧光。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主人放下笔，去开了门。门外站了两人，皆是红衣打扮。女子男装打扮，衣色偏暗红。她手中执着红黑色丝绸折扇，十分风流俊朗；男子一张脸长得比女人还美，眼神暗藏凌厉杀机，衣服点缀着特色的蝴蝶标志，看着主人的眼光颇为醋意翻腾，直到女子瞪了他一眼才收敛。

女子上前一步，笑着道：“好友，我上门来取兰花了。”

“哦？”主人一挑眉，似早有预料，故意留难道：“凭什么？”

“这个。”

说着，女子翻手化出了一个长条状的包裹，递给了主人。

然后，两人就捧着兰花离开了。女子身后，还若隐若现地跟着一只半透明的红色狐狸。

主人默然看着两人连同狐狸一起往飘满河灯的恒河方向走去，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夜幕中。

他感叹着摇了摇头，关上门回到屋内，将包裹平放在桌上，缓缓揭开封布。

是一支白翎羽箭，箭身靠近羽翎的部位刻着淡紫色的莲花印记，仔细看的话，箭身中部还隐隐还有一条被接续过的断痕。

（蝶月日月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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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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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蝶月日月篇 8

蝶月日月篇 9

蝶月日月篇 10

蝶月日月篇 11

蝶月日月篇 12

蝶月日月篇 13

蝶月日月篇 14

蝶月日月篇 15

蝶月日月篇 16

蝶月日月篇尾声

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蝶月日月篇 8

蝶月日月篇 9

蝶月日月篇 10

蝶月日月篇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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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月日月篇 16

蝶月日月篇 尾声

蝶月日月篇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