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23 【史俏】来者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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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wuyu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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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3-08-23 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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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3 【史俏】来者可追

三年前的，搬运，乡野生活的一天

—————————

学堂里读书声稚嫩，还掺和清晨的雾气。白长衫的先生就立在前方，一手持书，一手背在身后。先生年纪不算老，只是鬓角添了白发，背脊却挺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是属于多年从书里浸泡的平和。没了以往老学究端架子的戾气，因而有时小学童也大胆嬉闹。

一位年轻人寻着读书声找来。田埂间的雾气在他身上变做晨露。乡里人瞧他面生，猜是个回乡探亲的。说来也很明显，年轻人的行装太过普通。衣上沾灰，更显得风尘仆仆。那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许是他带来的。车上有几包黑布包裹的物什，说不定是打算来此长住。

年轻人往窗前一站，向面前毛玻璃探近些。那窗玻璃积灰，但依稀可见教室半宽不窄的景貌，十几个学童两两并桌，教书先生在间隙里缓行。年轻人睁大眼睛，凝神细听。在念什么呢？大概是古诗罢。先生颔首，顿足，翻书，扶眼镜架子，始终未曾抬头。

年轻人面上浮现笑意。这情形他是经历过的。幼时念书，摇头晃脑。也常在阿嬷手下吃板子，疼痛还记忆犹新。四书五经的君子之学凝固在他童年的早晨。然而早晨总会有更年轻的朝气。不过教古诗嘛，现下已不多见。外面的学堂都教新修订的国文。是些近来流行的新诗。

年轻人视线往里兜了一转，想去马车上等。不巧还是被那先生发现。引得翻书的手顿了顿，书页停在一半。学童们随着先生的视线往外瞧，但窗外已经没有人了。

早课已毕。太阳也已爬上穹顶。属于八月底的暑气开始灼烧田埂上劳作的脊背。学童们得到老师的准许一哄而散，教室里顿时空落落的，童音传到远方。史艳文立在讲台，合了书，取下眼镜，撑袖子去擦额上的汗。教室门大开，穿堂风又凉飕飕。他又一次看见不远处，马车前靠着的青年。重新戴上眼镜，清晰明白的身影令他呼吸一滞。

史艳文带上书走去。

阳光下，青年稍稍眯起眼睛，面上有肉眼可见的疲惫。那蓝灰的长衫被浆洗得生硬，腋角还藏块补丁，头发也毛躁。似乎要在脑海中搜罗记忆，才能和眼前稍显陌生的青年对映。军校数年，洗掉他以往的单薄和稚气。可那张脸上清秀依然。只由内而外透着坚毅。

史艳文在泥地里缓行，他的心却很急切。最后两步并做一步走，衣角都带了风。

青年眼角带笑，唤他爹亲。按理说阔别多年，一朝相见，亲人之间自能滔滔不绝。但那声音却像捂在泥瓮里，让人听得不够真切。在父亲面前，大儿子的自然是有些局促。不像他的二弟一般单刀直入的爽快。史艳文笑了一笑。想他性情到底还未变。

那青年自然是他的长子史精忠。史艳文很激动。把精忠扳来眼前细瞧，有些晒黑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驾马车回了家。先生午休也回家吗？精忠问他。

史艳文笑得开怀。难得你来看我，特意向学堂告了假。下午便不去了。

两人以马代步，不多时便看见一青瓦白墙的屋子。在来往的田埂间尤显细瘦。只史艳文一人住，要不了多大。因这屋子还是三年前史艳文带伤隐退，托大舅子刘三在乡里找的。只图个安身养伤的清净。

精忠进了屋才发现屋内逼仄——只有两室，厨房和卧房。史艳文的卧房虽简陋但也充实。窗前余一张木床，还把书柜和书桌也搬来。平日他就在这间斗室观书、批文、睡觉。不过现在多了一个人。不知是否惊扰了以往的清净。史艳文倒对清净并不留恋。挽袖擦了张凳子给精忠留座。只见精忠把马车上的包裹全搬屋里，顿时没了下脚的地方。

“这都是什么？”

史艳文笑着问他。

“给您带了些新衣，一年四季的。还有您留在老家的旧书。带了一部分来给您解闷，还有仗义和存孝的信。哦对了，还有冥医前辈开的药，半年的份。还有治您旧疾的贴膏······”

“一会儿再看吧。”

史艳文按住了精忠急于解包裹的手。精忠抬头看他，正巧撞上一潭水似的目光，反光的镜片上映着毛毛躁躁又局促不安的自己。精忠脸一热，嗫嚅着抽回手。他正欲起身，一只手竟伸来擦自己额角的汗。精忠却不动了，只怪自己不争气，心也漏了半拍。

只因多年定格在记忆里又千回万转的人，现下无比真实。

待他回神，见父亲往厨房走，白长衫已换下，穿家常的衣服。正卷袖子，要往大口锅里倒水。史艳文抬头对精忠笑着，化解他面上的惊讶。他坦言今日实在难得，能为精忠下回厨。

精忠瞪眼瞧着爹亲舀水刷锅的熟练动作，从讶然变成默然。难以想象，因为君子远庖厨，史艳文也不例外。屋里待久便觉生闷，精忠打发自己去外头打水。趁机用凉水洗把脸。原来长久独居让爹亲也变了。他想。

精忠打水回来，史艳文已经开始切菜。厚重的菜刀在菜板剁响。掰了一截嫩黄瓜煮汤，又从菜篮子里捡些芸豆和红椒切得细碎。安居养身要少荤少油，所以肉类难见。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尤其是今日。史艳文取下挂在一角的腌肉，泡洗一番才切片下锅。精忠手里折些木材，见火小了，便往火口里扔。

未能料想，原来父子相见的第一天便是在灶台前与烟火做斗争。

精忠拾筷夹菜，今日厨师的手艺出奇好。他多吃了一碗。碗里见底了，却又冒冒的堆上小山。史艳文给他全夹去，自己碗里的却很少。多吃点罢，赶路也幸苦了。精忠放慢了动作，看着爹亲为他夹菜的手。那只手修长好看，带着往日操练刀枪的薄茧。不过如今刀枪换做了书本，也换做了长勺。

史艳文难得高兴。温了些酒。伤后滴酒不沾的承诺被他忘到天边。精忠一杯酒下肚，直刺得喉咙疼。成年后的许多年，他也不习惯。

“精忠，我们分别有多久了？”

“两年多了。”

“这月初八，整整三年。”

史艳文记得很清。他是算着日子过的。撕掉的黄历便是过去的日子。厚厚一沓一千零九十五张便是三年。每个人的日子都从一天挨到一天。然而史精忠却是跳着过的，以往是军校的号角，今天又跳回三年前。肖似无间的两人都有些不大一样了。不一样的是什么呢？

史家的老子和儿子像是打定主意要分道扬镳。二十岁刚过，史精忠就随默苍离远去广州，去了新的学校，新的天地。两个弟弟气血方刚，要离家闯荡。托赤羽照顾，留洋日本。新思潮新观念让年轻人醍醐灌顶。却不知是旧时代的灭亡，还是新时代的动荡。

史艳文杯底渐空，很有些感慨。颠沛与动荡被隔绝在乡野之外。炮弹和马蹄却在夜梦悄然而至。精忠喝得上头，脸上顺着脖颈一路发烫。他好似想明白了些。面前人换下的不仅是戎装，连带昔日的斗志和威严。然而史艳文是不会置身事外的。他想。于是他先一步试探着。

“爹亲。再过两年，你跟我去上海罢。我带你走。”

史艳文笑了笑。没有明面回答他。却是转了话头，问冥医给他带些什么药。精忠方才话里藏话，摒弃了长幼的礼节，藏着过分亲昵。现在只得从善如流拆了包裹。

他清楚记得史艳文的右肩是有枪伤的。拖得太久，当时一条手臂都快保不住了。叫嚣的伤口由同样叫嚣的医者救治。冥医一面操持银刀，一面止不住暴脾气骂骂咧咧。到头来一腔怒意却是打在棉花上。保住了手，但往后不能提刀了。史艳文浑不在意，大伤小伤靠着一两贴药，吊着如今还苟延残喘的气。

史艳文看着精忠忙活，又是拆草纸，又是找砂锅。一面问及故人是否还留在云南。

“不了，您走了以后，冥医前辈也跟师父去广州。”  精忠煎了药又拿抹布擦了擦手。

不过冥医已经不愿做他随性的走方郎中了。跟着师父就要归军队里的编制。他和师父总是形影不离。史精忠不担心。

比起外头的生生死死，他更担心如今乡野偷闲的人。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颠沛流离。师父常说他还年轻。是啊，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相见难得，不想顾自己难受。精忠脸上挂着真情实意的笑。他拆了衣服要给父亲填衣柜。承包了一年四季的朴素。好在史艳文对衣物不大讲究，能穿什么穿什么。史艳文要了一件来试，正好窗前挂了面长镜。他在镜子前转着，要扣腰侧的盘扣。屋里有些昏黑，精忠掌灯放在桌前，抬眼还看他跟盘扣捣鼓。

“我来罢。”

精忠紧一步上前，趁着灯火光亮，一个一个顺着扣上。史艳文低眼瞧他，那双被头发稍稍遮挡的眼睛仿佛有光。此时两人正处于逾矩伦理纲常的距离。任谁一家的父子都不会这样罢。然而两人都心知肚明——因为已经没有窗户纸了。精忠攥他袖口和肩头一角抻了抻，很合身。这都源于以往给史艳文挑衣服的经验。好在镜子不会说话，只无声无息映着两个胶漆般的人。

窗外的天也暗。屋里有些潮闷。史艳文推开手边窗。隔着窗看去，便是一角四四方方的天。那块天上濡着水汽，像拂不开似的。精忠悄无声息立在他跟前。窗外有处半深不浅的池塘，有荷花的飘香。

一只手也悄无声息地挽在父亲肩头。脚下仿佛失力，头也不由自主。就这样轻轻靠在父亲肩上。史艳文侧过身将他抱在怀里。只有沉默和呼吸。

“爹亲，我留不了太久。”

“嗯……那便多陪陪我罢。”

“只有三天。”

“三天也够了。你更要去做你该做的事。”

也难怪他从进屋就与时间争夺。史艳文有点难受了，抬手捋顺他额角的头发。但心口如一说着一贯的支持和一贯的鼓励。实则是将这逐年抽拔的身影推向更远的地方。

精忠叹着气。此时他好似扯开一折的被角。被子厚重盖住了他以往的天真和一点不合时宜的脆弱。这是他必然要付出的代价——逐渐失去在他面前童言无忌的权力。

“精忠？”

于是心里憋闷，连泪水也悄无声息。精忠嘴巴抿成一条线。把言语的权力换做流泪的自由。要怪就怪史艳文太狠心了，对他也不宽容。史艳文顿时心急，压着眉头，手下的动作却轻，他一面抹开精忠脸上的泪，一面低声细语。史艳文见不得他这样——愧疚源自长久疏离，离别时尤其，相见时更甚。还有什么挽回的法子？

“对不起。”   却是史精忠在道歉。史艳文愣怔了。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你了。”

实则他连他自己都快顾不上。三天后他便要随师父北上。路途遥远艰辛。会失去音信，失去朋友，甚至不知何时失去生命。这道理他明白——在失去父亲之后，世外的所有风雨都朝他一人倾斜。不可避免。

史艳文只能抱得更紧些让臂弯的力道互证彼此的存在，他低头去吻他，泪是温的，脸更烫。只有这一刻是可贵的真实。

密不可分的人不比床下的衣衫齐整。史艳文借窗外吊了口气似的晚霞凝视身上的人。残存的光线在他身上游移，忽上忽下如扑飞的蛾。劲瘦的身躯有洗浴后的潮气。史艳文把人拖在怀里，用亲吻吞没他口中的将行未行的哭泣。精忠嘴上带笑也掩不住面露苦涩。身下一阵推送出入，只尝到皮肉痛。凭借一心索取就忍了这点痛罢。史艳文要了他两次。简陋木床摇摇晃晃，如同西湖上缓缓的摇船。精忠受不住深浅不一次次顶弄，像个溺水之人，死死拽住史艳文的手。汗湿又透红的脸被人扣住，安抚和挑弄同至，但暴露无遗又无处可逃了。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在寂静无人的房子里两人才能尝到一点儿背德的快感。逾越常理的感情连带着人也要躲在暗处。又是一顶，史艳文听见一丝呜咽……

夜半三更。两人倚在床头慵懒读诗。流行的白话刊物是精忠在军校解闷的唯一途径。一字一行，悄声低语只两人听见。精忠挑自己喜欢的，念给他听。史艳文靠着枕有一搭没一搭抚着精忠的头发。呼吸渐长了。精忠转头，见史艳文已瞌上双目。他轻轻合书，熄灯，凑上前在唇角落下一吻。

三天时光也是黄历上的纸页。轻飘飘撕下，夹进先生的课本。白天精忠陪史艳文到学堂，下午两人踏晚霞沿田埂散心。接天一片翠绿，不多时飘起炊烟。史艳文想带他去逛集市。但不凑巧，乡里赶集一周只有一回。史艳文摇摇头，这算不算一次遗憾？但他们之间还有许多遗憾。

药按时吃。白天别太操劳，要早休息。少干些重活，大不了请个人。少喝点酒。少吃······

史艳文及时抬手捂住他的嘴。笑盈盈道：

“我还没老得要千叮万嘱罢！”

“······”

精忠对这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用参杂呼吸的吻作为回应。回想起来，那些天，他依稀在梦里听见史艳文喃喃——我没有什么能再给你的了。精忠想出声，奈何被困意堵住嘴巴。他在梦里摇头、叹气。爹亲，我什么都不要。

临别前夕，史精忠通宵等待着天明。滴滴答答雨打棚檐，精忠越发睡不着。史艳文的呼吸同他的睡眠一样清浅。精忠小心不吵他，悄悄在被子里拉住他的手。天光由灰转亮，穿过窗棂爬上床榻。

精忠离开的早晨，天公不作美。来时的路因雨水变得泥泞。史艳文撑一把伞送他。

“就送到这儿罢。”

“好。”

“您回去罢。雨大了。”

“我在这看着你。”

精忠上车收缰。眼前的路突然变得好长。

“您多保重。”

“去罢。”

史艳文的身影在身后渐小。精忠抖手牵缰绳，来不及抹脸上的泪。身后的一切仿佛融在经年不散的雾中。他真害怕，一回头，白雾变成孤坟。

他会回来的。他想。总有一天。那时他会带着爹亲离开。也再无阻力能把他们分开。不过那一天什么时候会到来？

史精忠真希望离开那天没有下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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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23 【史俏】来者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