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4.16 【温任剑】小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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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22-04-17 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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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6 【温任剑】小重山

　　今年的雪来的来得快而蹊跷，昨日还是晴空高照，傍晚时便刮起了风，那风推着轻薄的云朵，使出了遮天蔽日的力气，只留下了一点细微的雾蒙蒙里透出的微弱的光亮。接着便是雨，夹着风，呜呜的从西到东，从窗户缝里伸进一点，好让人也体会一点点冬日的寒凉。
　　剑无极在呜咽的声音中惊醒，从一团被褥中伸出了一只手，摸到了一杯冰凉的水。他闭着眼睛灌了一口，坐起了身。屋子里黑洞洞的，堆积在角落里的庞然的物体比这夜还要深沉，悄无声息的注视着他。窗帘的一角被风吹起，带过了一道冷风。外面没有月，屋子里也没有灯。他就坐在那里，盯着窗户与墙的缝隙，阖上了眼，又睁开。
　　第二日早上，风未停，雨未歇，他推开窗户，外面倏忽的挤进了一大片雪花，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他倒不觉得痛，雪哪里有重量，只是觉得冷，那雪化成了水，在无尽的风中，结成了一片雪白的幕布。
　　剑无极借住在神蛊温皇的家中，他也不知道怎么住下的，误打误撞还是有意而为，反正转眼已经过了小半年。他踩着楼梯跑下了楼，厨房里有水，还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剑无极想去看一看，最后只是坐在了沙发上。这沙发柔软，披着一层深紫色的坐垫，坐下去，便向下陷了一小节。
　　这栋房子的主人此刻正坐在他的面前，斜对面，是视线很难交汇的地方。剑无极向那边看，也只能看见乌黑的发顶，陷进一片朦胧的暗色。
　　房间里很空旷，茶几上放着一套茶具，这里住的人单看面相看不出多大的年岁，作风也是古旧参半，旧式的新式的，团团挤在在一起，倒也没什么违和的地方。
　　厨房的茶水咕噜噜的响着，一大团热气飘了出来，细微的像是气鸣一样的声音徐徐的响着。剑无极的眼睛从茶杯的纹路转到了厨房门口，最后虚虚的落在一团柔软的景象里。
　　剑无极不是很乐意单独和神蛊温皇在一起，除了没话找话就是无话可说，彼此之间好似结了一层比河岸上还要厚的冰层。可偏偏又总是避无可避。
　　他不自觉的想到前一天夜里，在一团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光悄悄亮起又熄灭。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依稀在那黑的幕布中窥见了一点属于神蛊温皇的轮廓。
　　那张平时看起来矜贵而又文雅的面庞随着这雪也覆上一层寒霜。剑无极见过他许多模样，只是在夜色的掩映下，脸还是那张脸，却是另一种陌生的模样。
　　或许是他曾经见过。是夏日里的惊鸿一瞥，裹了冰霜，落在了这个风雪的夜里。
　　剑无极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而对方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没有任何情绪的眼注视着他，剑无极踩在门槛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阵风吹来，他循迹看去，最后干巴巴的说了一句：“下雪了。”
　　窗外的路灯映出了莹莹的白雪，散漫的向下落着，不知落了多久，细小的雪白的颗粒将这座城市堆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像一块没有颜色的布料，空荡荡的，在风中飘摇。
　　而那个人只是盯着他，剑无极摸不透他想干什么，现在的神蛊温皇，仿佛终于退掉了身上那层叫做“人”的皮子，露出了里面，冰雪一样的骨头和血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冷漠。
　　那冰冷的物体慢慢朝他靠近，神蛊温皇有些时候会给人一种温顺无害的意味，但剑无极在他手下吃了不少亏，自然知道那不过是皮相而已。
　　眼前的人白而消瘦，他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睡衣，黑色的头发散在衣服上，缠成一团，他的手腕递到了剑无极面前，让剑无极觉得，他的呼吸都是冷的。像是雪，顺着风的轨迹，落到了他的脸颊，继而是唇角，狂风暴雨一样，逼得他向后退了几步。剑无极满脸错愕，几近落荒而逃。
　　剑无极想问夜里的事情，但没有张开口。
　　蝶舞端着新茶，放在了桌案上。这个时候不该是吃早餐的时间，但主人家懒惰，也就无人指摘。剑无极端着一碗白粥，吃得没滋没味。
　　外面的雪还在下，没完没了的下，白的雪酝酿成了一团暧昧的罩子，轻轻的，拢在这座房子的外面。
　　剑无极的学校停了课，想约人出去，可这样的天气出去像是受罪，况且一时半会也约不到人。他只得继续栖息在这座只有三个人的大房子里，悄无声息的蛰伏着。
　　以至于当雪微微落得慢些，剑无极便迫不及待的逃出了这片囹圄。这个冬天的雪似乎开始了便难以结束，剑无极出门的时候拿了一把黑伞，裹着厚厚的大衣与一条深蓝色的围巾，从围巾下露出了两缕长发。
　　这时候的雪像是一层雾霾，剑无极看见雪地里的几道深深的脚印与车辙，一扭头，还能看见不远处的巷子前一字排开的人里车，与那瑟缩着的，黑点一样的人影，在扑朔的火光中消失在他的面前。
　　书店的门上贴了一张休店的小纸条。剑无极没管它，推开了门，穿过了一个小小庭院，一推门，迎面便是一股暖意。他看见了好几个人，这家店的老板，来这里查资料的俏如来，屏风后面或许还有一个人，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熟悉，过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来，那是俏如来的父亲。
　　剑无极打了一个招呼：“俏如来，好久不见啊。”
　　俏如来回他：“好久不见。”
　　俏如来坐在沙发上，他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沉静，整个人却又裹在一片毛绒绒的白里。他嘴角微微带笑，似乎在笑着，又似乎没有笑。
　　自从封校以后，剑无极难得能遇见一个同龄的人。他很高兴的坐在了俏如来旁边，同他叙旧：“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
　　“这算是什么回答，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俏如来思索了片刻，又答了一遍：“没有什么变化。”
　　剑无极歪了歪头，也笑了笑：“我也一样。”
　　没什么变化，一样的糟糕。
　　在同一个屋檐下，烦恼永远是他的一个人的，神蛊温皇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仿佛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那一幕，姿态从容。让剑无极怀疑他不过是半夜梦游，又或者不过是他午夜梦中的一幕，而他只是将他梦错当成了现实。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剑无极却在想，俏如来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是情伤就还是情伤。他对于情绪变化的感知大抵全点在了这个地方，看别人一清二楚，看自己就是糊里糊涂。
　　他听从俏如来的建议借了两本书，预备消磨时间。回去的路已经静的让人心里发慌，剑无极走过了一根根独自亮着的路灯，一抬头，又回到了原点。
　　剑无极推开了门，神蛊温皇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留声机里放着歌，好听又有些过于吵闹。他从沙发旁边路过，神蛊温皇微微抬了抬头，剑无极看清了他的眼睛，像是苍茫的夜色，又像是门外飘渺的雪。
　　剑无极停住，他的身上还沾着雪，贴在了深蓝的大衣上，化成了一团湿哒哒的水。他觉得有些难以掌控面上的神情，又或者是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温皇的面孔上。
　　剑无极多看了几眼，才问道：“你怎么在这？”
　　“我不该在这？”
　　剑无极没有回答，他大约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说一些无关更无用的话，就像现在的问答。他们不过是一间房子的主人与住客，被两层楼房，一堵白墙，死死隔开。
　　连带着掐断了所有在雪夜中生出朦胧念想。
　　剑无极用了很多时间来回溯，他想他的爱意并不浓烈，甚至微小，如一粒尘埃一般，漂浮在空气中，呼吸一般自然。自然到可以在不经意间遗忘，自然到可以刻意忽视。
　　剑无极与俏如来见面的时候，天已经放晴，乌黑的雪堆积在街道两旁，有的已经融化，与底下的路融成一体，看不出来分别。空气依旧是冷的，却又在苍白的日光下被迫柔软了几分，又失了那阵阵的风，于是也就不算太冷。
　　照旧是在书店，这是他们几个年轻人最常来的地方，书架后面有一个长长的桌子，上面铺着散乱的书籍，俏如来坐在那里，剑无极也坐在了那里。
　　“你看起来不太好。”俏如来道，他的声音轻且柔，是他一贯的语气，连带神色一般的温和。
　　剑无极与他的关系并不如雪山银燕来得亲密，他有时觉得俏如来不过是一个比他大了几岁的青年，有时候，又觉得他似乎很远，捉摸不定，与谁都带着克制的疏离。
　　唯一不可否认的便是他的聪慧——以至于剑无极时常觉得他能看透人心。
　　就像那两本书，是关于爱情的，像是一种隐晦的暗示，书中的爱情隐秘而伟大。是自己的伟大，一厢情愿飞蛾扑火。又或者是淡如烟雨一般的细腻的哀愁，胶着的，像是洗不净的苍色的烟云。
　　剑无极从不觉得自己的爱情伟大，也不浪漫，它既不能翻天覆地，亦不能洗脱他现在的困境，不过是涂上了几抹颜色，除了看起来鲜活一些，其实也不过只是一张纸片。
　　是冬日里消融的雪，最终归于一片平寂。
　　剑无极笑了笑，他避开了与俏如来的对视，看向了他的身后，那是一个一个的书架，不同的格子隔开了一个个方框，沉重的木色里夹各式各样的书皮，他试图在这样注定沉重的氛围里活跃气氛，却始终没有什么效果，最后抓住了不知凉了多久的水，说道：“我哪来的烦恼。”
　　他们的上一个话题止于言不由衷，剑无极觉得他有的不是烦恼，只是无谓的妄想，他低头喝了一口冷水，从杯子冷到了心底，让他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没有一丝热气。
　　他却不觉得冷，因为那座房子里更冷，它封着一场冬日的雪，一捧孤高的月。
　　冷的像是悬崖风口，再没有没那更冷的地方了。
　　剑无极在书店消磨了大半日的时光，他看了一点书，俏如来倒没有再推荐，他就随便抽了一本，看了两眼又草草收尾。
　　冬日的夜来得迅速，他走出书店时还有些光亮，暮色向一块黑云缓缓的压进。剑无极沿着街边走，他走的极慢，最后一点光亮也被他慢慢磨去。路灯亮了起来，照在灯杆下堆积的雪，将它照得莹莹发亮，似乎可以同星月争辉。
　　街边星星点点的亮着两三盏灯，越往前便越黑，最后丢失了最后一点亮光，只凭着头顶月的光辉，摸索着向前走。
　　剑无极对于这一段路却很熟悉，他走了有近百遍，他知道路的尽头有一座房子，是一座城市里的孤岛，他进去了，还能看到海浪扑朔，将他的小船打落海底。
　　神蛊温皇不在楼下，卧房里倒亮着一盏灯。
　　这里夜里是没有旁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剑无极犹豫了一会儿，鬼使神差的路过了温皇的房间。房门半掩着，他站在门口，灯光照着他的影子，门悄悄的撕开了一道裂口。
　　神蛊温皇坐在椅子上，朝剑无极投去一瞥。
　　剑无极的站在那里，他又想到了那两本书，想到了节日里烟火，砰的一声炸开，又消弭，那星星点点的美丽只存在了数十秒，也依旧是难以忘怀的美丽。
　　他又觉得这个想法有些俗套，疑心自己看书看坏了脑子，胸膛里的物件却在不断的打鼓，似乎身体里面被催生了什么东西的枝桠，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仍不住的向探出头来，试一试，哪怕终将枯萎衰败。
　　剑无极对上了温皇的眼睛，是从不吝啬的冷漠，这个人的温情屈指可数，这房间里最冰冷的事物都要比他温暖几分。
　　剑无极的勇气只有一瞬，他的影子踏过了分界线，踩在了地板上。神蛊温皇没有动，他看着剑无极慢慢朝他靠近，向前几个夜里的他一样，却又比那日来得动情，轻轻的，落在了他的唇角。
　　生涩而又警惕。
　　微弱而又胆大。
　　这所阴郁的房子似乎染了一点清新的绿，在这寒冷的冬日里，沿着墙壁上陈旧的纹络，一点一点的，誓要开出一朵冬日里的花。
　　剑无极直起身子，注视着神蛊温皇。神蛊温皇也注视着他的，这大约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对视，平静的又隐含着热烈的激情。没有人说话，似乎默认了这个吻，却也悄无声息的磨灭了它原有的含义。
　　剑无极率先后退了两步，他下意识的扭头看向窗外，却只看见深蓝色的绒布，从房顶拖到了地面。但外面想也是没有雪，只有月，连星星都淹没在了云海中。
　　他竭力保持的镇定，时钟的滴答声敲醒了他，剑无极清晰的道了一声“晚安”，慢慢走了出去，关上了那扇门，又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他的桌子上还摊着那两本书，微微发黄的书页在雪白的灯光下像是崭新的纸片。他走过去，合上了书页，将他们塞到了抽屉里。他愿意将这一夜当做一场梦，是一场重复的梦。发生在两个夜晚，一个雪夜，一个月夜。
　　他曾抓住了雪，也曾捧过一轮明月。
　　新添了炉火，微红的光芒在黑暗的铁炉中闪现，扑通的亮起了一朵朵火焰，灿烂的如同旭日。剑无极从壁橱中取出一套茶具，又从瓷青的罐子里摘了些茶叶。
　　这活原不是他做，但如今竟也耐得住性子，在袅袅的茶香中屏息静气。他将水壶放在了炉子上，壶底有水，火与水相接，发出了刺啦的声响，那壶底的水渍迅速蹿成一缕乌烟，投进了炉火中。
　　他没有烹茶的本事，成品却也还行，不算好喝，却入得了口。神蛊温皇喝了一回，也只一口，下次再煮时，他一边拿着书，一边提醒着剑无极火候。往往是突然响起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在剑无极耳边响起。
　　他支使着剑无极，简直拿出了鸡蛋里挑骨头的架势，水温多少，倒出来多少，煮几次，又放多少次茶叶。剑无极的耐心随着水汽蒸腾，然而一抬头，就对上了温皇的脸庞，还未待怎么样，自己又先低下头去。
　　久而久之，他的茶也能入口，比起前一个人还要好上一些。但他们绝口不提，偶尔从口中漏出一两句，又心照不宣的将它岔开。
　　还珠楼距离港口，其实有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虽然剑无极平时喜欢到处走，但这样冷的天，如果不是非办不可，他也不会跑到这里来。
　　剑无极抱着东西，透过蒙蒙的雾气望了一眼海面。他似乎又想到了远渡重洋时的情景，他在徐徐行驶的轮船上，海上的风景也并无不同，一来二去，新奇消磨称无趣，起伏的海浪，在海面上游荡着的日月，也好像已经变得稀疏平常。
　　剑无极不记得是那一日登岸，这并不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他只依稀记得那一日下了雨，岸上站着乌泱泱的人群，黑色的伞在风雨中荡成一片黑云，与天相应。
　　他身边里挤挤攘攘的都是人，他在人群中间，摇摇摆摆，彳亍前行。他在这样恍惚的情景里察觉到了真实，鲜活的人，鲜活的声，鲜活的色彩，一个接着一个靠近。
　　他手里没有伞，雨也不是很大，细丝一样慢慢的飘着。这样的季节原本没有雨，却又稀稀落落的落了一场，将他从港口一路送去，跨越了大半个城市。
　　还珠楼并不是难找，一栋两层楼的建筑，与世隔绝一样的伫立在一片浓郁的绿中。剑无极从那绿色中分出了一点粉紫，却没有想到是什么花。
　　他站在铁栅栏前，伸手按了门铃。悠悠的铃声不急不缓，慢条斯理的响了两声，声量比剑无极平时听过的小了一半，他疑心门里的人能不能听见。
　　他也不算多心，他等了许久，才窥见一个身影慢慢的从爬满绿藤的窗户前走过，似乎是看见了他，才飘来了一个视线。剑无极没有看清她的模样，但很快，门开了。
　　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姑娘，乌黑的发一半束在头顶，一半披在肩头。她走过了小院，从绿丛中钻出，隔着门，问他：“你是谁？”
　　她的语气冰冷，神情也如出一辙，看起来十分冷漠。剑无极看着她，回到：“剑无极。”
　　那姑娘盯着剑无极看了一会，似乎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但于她而言，又不是那么重要。她打开了门，转身就走，剑无极跟在她的身后，穿过了短暂的绿色的森林，踩在了地板上。
　　房间里的色彩不甚明亮，大约是因为整栋房子都被藏进了太阳的阴影里，只有一处格外明亮，光线从玻璃窗里落了下来，落到了沙发上。
　　沙发上有一个人，乌黑的发，白的肤，剑无极印象最深的是他额的印记，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领他进门的姑娘提醒了他一声：“左边第一间，是你的。”
　　剑无极跟着她上了楼，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箱子，但是并没有装什么东西。他抛弃了大多数的东西，最后剩下了的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也是即将丢弃的罢了。
　　剑无极放好东西，回身道谢，顺便问了姑娘的名字。他只听见冷冰冰硬邦邦的字眼掉进了他的耳朵里——凤蝶。
　　剑无极的时间很多，空闲却很少，他在还珠楼安安分分的呆了不过两天，又开始不着家似的到处乱跑，要等到天边乌云裹着一轮光晕时，才踩着月的余晖进入。
　　他也知道了，这栋房子里，只有三个人，
　　这样一来，他与凤蝶相处的时间愈发多了起来，少年人的友谊来得快且迅速，剑无极又格外的能言善道，他不去招惹温皇，自己本身却又是一只聒噪的鸟雀，染上了太阳的光辉，在这房子里，整日不休。
　　剑无极乐意与凤蝶交谈，在他们共同占据着厨房时，冰凉的水冲刷着他的手指，他将杯碟放回原位。侧头与凤蝶说话，零零散散的事件被他串在一起，一叠一叠的从他嘴里冒出来，他很少能够得到回应，但依旧乐此不疲。
　　剑无极猜这就是喜欢，可他又不确定。少年人的情窦初开始于怀疑，继而转为热烈。即使这份感情来的不明不白，连他也揪不出源头。
　　他实在腾不出时间时，就在夜晚那片刻的时间，凤蝶同他坐在院子里，月是一抹淡淡的亮色，藏在了乌云的后面。他们靠着楼上漏下来的微光，彼此依偎着，望着绿叶里缩成一团花骨朵，他们像是一个巢穴里的幼鸟，天明之后，又将各自分离。
　　属于少年人的稚嫩的情感正在孕育，而这座屋子的主人只是靠着花架底下的摇椅，问：“是他？”
　　凤蝶：“你不是爱猜，难道猜不到答案？”
　　神蛊温皇：“他好在哪里？”
　　凤蝶：“如果知道，也许就不会有感觉。”
　　那毕竟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她可以为之游移不定，却不能一直保持缄默。凤蝶时常在想，也许只是时间的陪伴，进而延伸到另外的东西，最后却都被她剪短，一丝不留，自然也就不会去想。
　　剑无极在夏末时才慢慢落定，多出了许多空闲的时间，他在偶尔抬头远远眺望这栋房子时，才发现窗外的绿色已爬上了房顶，一片浓郁的绿，云一样的压了下来。
　　剑无极追随着凤蝶的身影，又在间隙与神蛊温皇相撞。他们俩大多时候都不曾相互搭理，剑无极早些时候在神蛊温皇这里吃了亏，久而久之也学会了敬而远之。
　　神蛊温皇坐在窗子底下，这儿有阳光，更多的是叶子的阴影，神蛊温皇的身上漏出了几点光亮，整张脸却掩在阴影里。温皇的视线落在剑无极的身上，分明毫无重量可言，像那阳光，却又有时，逼得人不得不避。
　　神蛊温皇的神情淡漠，他对待不想干的人事物一向如此，只是对待剑无极时稍微增添了一点不友善的气息，于是连日常的沟通也背阻隔在外。
　　剑无极正在发愣，凤蝶从他身后走来，轻轻叫了一声：“主人。”
　　凤蝶支开了剑无极，同温皇道：“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温皇重复了一遍，说不出来是相信还是不信。但这终究只是一个托词。
　　凤蝶望着他，无疑是最了解温皇的人，没有人可以胜过她，这其中，又包括了她自己，而在这间房子里，她同样了解剑无极。
　　剑无极回来时已察觉着微妙的氛围，无法用言语形容，却又如梗在喉。这栋房子里的氛围愈加古怪，无形的博弈悄无声息的展开。剑无极试图问过，张嘴的一瞬间又觉得毫无意义，于是问题便被搁置，答案自然也从未得到回复。
　　他与凤蝶更多的时候，更像是相互依偎着取暖的幼鸟，凤蝶说他是害怕失去，他却不知自己还能失去什么，是那一汪碧波的涛浪，别的什么东西。
　　而凤蝶只是看着他：“剑无极……”她没有说下去，而是露出了一个难得一见的稍显温和的笑容，然后才道：“什么是喜欢？”
　　剑无极曾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想过很多，世俗的喜欢是情爱，是陪伴，是弥补，是慰藉，是许多许多的东西，杂乱无章，于是最后也只得无疾而终。
　　凤蝶没有得到答案，她自己也没有答案。
　　月光落了下来，厚重而又无形，更厚重的是天上的云朵，积成了滂沱的雨，哗啦啦向下坠落。剑无极看着雨，看着水雾，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这个陌生的城市，他似乎仍然浮在海面上，入睡时，也依稀听见了海浪翻滚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幻觉，可同时又怀疑，什么时候才不是幻觉。
　　窗子外面逐渐枯败的横斜的枝桠，交叉成细密的网，藏在了黄黄绿绿的叶子里，一路延伸进墙壁上的细纹，是人为的细纹，也像是自然长成，将每一个人都裹得密不透风。
　　剑无极在某一日的下午敲响了神蛊温皇的房门，温皇的房间里有一个阳台，从楼顶垂下的碧绿的藤蔓落在栏杆上，神蛊温皇在栏杆旁坐着，手边散落着几页纸张。
　　剑无极曾在一段时间内对着他的手稿逐字翻译，一笔一画，一撇一捺都烂熟于心。他看着桌上的字迹，有一点出神，掩藏在海浪下的记忆，悄悄的涌出了一点，慢慢的滴出脑海，他看见这个人，越容易想到那个时候他的神情，目空一切。与现在的模样几乎没有相通之处。
　　这也许是该忘记的东西，剑无极想。
　　他在少年意气时跌落了尘土，埋进了泥潭，连虚张声势的锋芒也被他掩起，于是更像是一只灰扑扑的无家可去的鸟雀，最后远赴东海，住进了还珠楼。
　　他也想过搬出去，但仔细一想又没有更好的去处，宫本总司将他托付于彼岸的陌生之所，他也只得奔波于学校与图书馆之间，后来又生了一点飘渺的归属，也就将错就错。
　　剑无极将信递给了温皇：“给，你的信。”
　　温皇接过了信，放在了桌子上，并不着急打开，而是问剑无极：“你有可以爱的一颗心，那你是否做好了爱人的准备。”
　　剑无极愣了一下，
　　温皇又道：“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你知道理由吗？”
　　剑无极的神情，温皇不必看也知道是什么模样，他慢条斯理的说着：“因为你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如果你信奉所谓的爱可以弥平这些差异，那你的爱是什么？”
　　多少种感情可以堆积成爱，说来说去，它不过只是一个字，是诸多混乱的结合体，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它替代，又不可以用它替代。最虚假的是它，最真实的是它，可谁也分不清它。
　　“又或者说，你爱凤蝶，这份爱是什么？凤蝶爱你，那份爱，又是什么？”
　　剑无极沉默着，他确实分不清它，也无法回答，最后只依旧重复道：“我会明白，我会知道答案。”
　　但在这之间，取舍就已经来临。
　　或者说，不得不开始取舍。
　　剑无极照旧与凤蝶在院里，长椅上落满了树叶，枯藤掩盖了半扇窗户，也掩盖了那里的人迹。剑无极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心像是飘荡在海水中的孤舟，飘来飘去，没有可以停靠的陆地。
　　凤蝶坐在逐渐枯萎的花树下，凋落的树叶像一只只盘旋的蝴蝶，慢悠悠的从树梢停驻在了灰褐色的土地上。她微微侧头，望着交叠的一双影子：“我要离开了。”
　　“去哪里？”
　　“任何地方。”
　　剑无极沉默，凤蝶像是终于决心跳下悬崖的孤雁，去追寻她想要的，温皇给予她的自由。他可以询问，甚至反对，而他并没有可以反驳的理由与借口，于是只能问她：“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
　　剑无极想要给她一个笑，最后只勉励维持了一个尚且正常的表情。他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帮凤蝶收拾行李，又接下照顾温皇的责任。剑无极在最初的手忙脚乱后，也慢慢接受了现状，往日的交谈变成了信纸，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剑无极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深秋的风拉成了一条细密的线，将他整个人裹进了一片冰冷的囹圄之中。要回去地方是熟悉的，在短短的岁月里很快成了一种习惯，他从车上下来，门照旧是半掩着，大大咧咧，映出了里面一片阴沉的绿，乌泱泱的一片，仿佛是植物自己地盘。
　　剑无极闭着眼都能穿过这一片绿，然后是一扇门，他预想到了里面的人是什么的姿态，又或者一个人也没有。他推开门，玄关上点着一盏小灯，幽幽的照着漫长的夜。客厅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杯生冷的水，孤零零的，在案上端坐。
　　剑无极有些微醺，是在交谈与嘈杂的声响里，他被满屋子热烘烘的氛围蒸腾的有些茫然，整个人似乎是飘着的，落不到实地，自然也就在觥筹交错的盛宴里毫无防备的被多灌了两杯酒。于是也就不可避免的在夜半口渴时下来找水。
　　走到一半时他就已经清醒，睡意被寒冷的风驱逐殆尽，他没在厨房里找到水，只在客厅里找到了一壶凉透了的茶。剑无极记得那杯水的滋味，冰凉彻骨，他仿佛饮进了满喉咙的冰雪，沉甸甸的，贯进了心底。
　　他放下杯子的时候，楼梯那里又下来了一个人，神蛊温皇慢慢走下了楼梯，他的头发是少见的长，平时用发带绑着，有几缕没有绑住，落在肩头。现在的年轻人多喜欢短发，这样看来，也许是一种别样的时髦。
　　神蛊温皇没有走下楼梯，他看见了剑无极，神情似乎有了一点变化，他此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比白天的他还要不近人情。剑无极觉得有些奇怪，这样站着更加奇怪。
　　“你是要喝水吗？”剑无极问。
　　神蛊温皇点了点头。
　　剑无极认命一样的走进了厨房，烧了一壶热水。火红的炭火慢慢的复苏，剑无极沉默的坐着，觉得时间突然被拉长调慢，脑海里印出了方才的人影。
　　后来的事情荒唐而又奇妙，剑无极觉得自己被酒精冲昏了头脑，神蛊温皇却不知道被什么蒙蔽了眼睛。他在昏昏欲睡时又想起了那杯水，他不自觉的抓住了神蛊温皇的手腕，温软而又湿润的皮肤从他的手心抽开，他看见了神蛊温皇的眼睛，像是透过窗户看见了孤高而又飘渺的月，也看见了自己。看见有这样两个人，在寒冷的冬夜里摒弃了自我，痛苦的相拥。
　　水壶咕噜噜的响着，又像是细细的叫声，火炉中蹿起了火焰，迫不及待的想要冲出这铁做的笼子，剑无极在炙热的空气中从漫长的记忆中抽身而退，缓缓的吐了一口气。
　　他们在扭曲的关系中度过了一个冬日，又迎来了新的冬日，这时间持续的太久，久到一切足以循环成另一个字眼。日子是细水流长，喜爱却并非如此，剑无极既期待他能长久，更一样他是午夜时的昙花一现。好让他从这样尴尬的境地里解脱，但更多的时候，却又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春日的迹象既是头顶那层层叠叠的铺开的柔软的云，流沙一样翻滚溢开，也是院子里新生的色彩，一簇又一簇，嫩嫩的青，驱散了一片阴霾。
　　这一点迹象又在花开时才被发现，进进出出惯了的人总不会注意这些微小的细节，剑无极在偶尔间暼见了一朵粉嫩的花苞，他不知道是什么花，却有一点莫名的高兴。
　　他推开了门，明亮的阳光从没有绿叶覆盖的窗子里照进来，所有的一切都沾上了金色的光辉，神蛊温皇从沙发上投过来一眼，又垂下头。

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