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琅琊文庫 06.08 耀日映蓮(全)+番外6【解囊】，1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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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推《六龍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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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05-08-28 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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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8 耀日映蓮(全)+番外6【解囊】，16F

前言
1.這是青素文，總共十章(很淡的那種,所謂清淡就以第五章末段那種程度為標準^^b)
2.我有改過劇情，尤其是後五章，所以和原劇不盡相同
3.這很重要，感謝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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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地門外

巨岩上，龍腦通體發亮，葉小釵手持劍痴，腳踩星步，緩緩進逼。暗處，鬼王棺賊眼橫睨，詭光竄浮，靜待魚兒上鉤。

這回，非斷毀素還真的左右臂不可，葉小釵不死即殘，重挫素還真銳氣是一利，同時間，測知青陽子腦智深淺是二利。

誠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即便他與青陽子此刻同舟共濟，難保素還真這號心腹大患摘除後，青陽子不會來招回馬槍，過河拆橋。

他地獄鬼王棺，來自滅境的狡突臉，豈是易與之輩？他倒要看看，青陽子這計策，究竟能傷葉小釵幾分幾毫？

葉小釵步步為營，步履謹慎而穩健地趨近龍腦。凌厲劍氣繞身，形成保護氣罩，背後刀狂將出未出，蓄勢待發。龍腦震震欲裂，所散光芒益發奪目，直刺葉小釵。

葉小釵鷹瞳微瞇，強適應刺眼利芒，後抓準時機，刀狂出鞘，劍痴護航，森冷刀輝直劈龍腦。

就在刀輝沾上龍腦頃刻，迸裂聲響，龍腦碎爆，天地門頓時天搖地動，撼落關隘楹樑，堵塞入口。葉小釵閃避不及，教爆炸威力震離數丈，一條胳膊打斜橫飛，血肉糢糊。

「萬里黄沙不見僧，狂風暴雨掩儒生，三教原本道為首，焉能平坐共齊名。」煙霧瀰漫中，宏亮詩號驟響；逆光背影裡，火紅髮絲瀰天狂舞，燒紅葉小釵定如止水的澄澈眸子，滿目皆是囂張紅焰。

「葉小釵，領教了。」語出同時，火紅背影揚臂一劃，手中道扇旋轉騰飛半空，隱挾龍躍九霄之威，咄咄逼退葉小釵。

縱失一臂，葉小釵亦不辱盛名。提氣，蹬離地面，側身閃過蘊含千鈞內力的道扇突襲，乘御後勁氣流，借勢蹤離戰圈。

「縱虎歸山後患無窮，何不乘勝追擊？」見青陽子無意追趕，鬼王棺自暗處露面，是困惑亦是建議道。

「是刀狂劍痴的本事，非是青陽子手下留情。」挑眉，衡量受雷霆爆炸波及而略顯狼狽的鬼王棺數眼，續道：「鬼王棺思慮周延，擒虎之事何不代勞？」

「這……」下意識閃躲青陽子炯炯目光，莫是自己坐收漁翁利的心眼讓青陽子看穿？

「吞吞吐吐，是有難言之隱亦是…作賊心虛？」

「閣下莫說笑，龍腦之威吾親眼見識，斷無此妄念。何況，你吾現在同乘一條船，你若滅頂吾豈能獨活？」好可怕的洞悉力！鬼王棺字句斟酌，汗濕衣襟，就怕讓青陽子嗅出端倪。

「哈……吾欣賞有自知之明的人。帶吾出天地門這點恩情，青陽子牢記在心，但從現在起，你吾分道揚鑣。鬼王棺非是維繫唇亡齒寒關係的好對象，這點不用吾多說，你也無能反駁。」

「閣下意思是……」可能的話，鬼王棺也不願依賴如青陽子這般深沉、反覆難測的靠山，那無疑作繭自縛。抓著青陽子欠下的一點恩情各走各路，未嘗不是好事。

「吾的意思你心底明白，再會。」

彷彿連多待一秒與鬼王棺呼吸同片空氣都嫌污穢似的，青陽子氣集掌中，喝斥一聲『收』，那柄讓葉小釵閃過、筆直釘入樹幹的道扇『嗖』地教宏大氣勁吸納入掌。隨即，慢搖道扇，青陽子赭紅身影幻化一道流星，撤離。

※ ※ ※

化名『藍道生』，青陽子從容踏往菩提學院，自信神采與瀟灑風範，盡付揮搖道扇的輕佻狂狷中。

半途，清潤嗓音溫溫飄漾耳畔，一盞燈籠，一道清瘦身影打對面行來。

「是你。」唇角邪氣上揚，青陽子語氣未減狂霸，態度卻不復輕放。儘管理念不合，道教固有的長幼禮儀他不曾違悖，更別提來者在青陽子心裡，實佔據舉足輕重的份量。

「吾是誰？」斯文俊雅的面孔上，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怒意，照世明燈非重視身外名份的鄙俗之流，只是對素來恪守輩位的青陽子直稱其『你』而感詫異。

「道教十三道之一的天真君，青陽子的師執輩。」知其所問意欲為何，青陽子不疾不徐答道：「晚輩藍道生，久仰照世明燈大名。」

「青陽子…」

「藍道生。」斬釘截鐵。

「你…好吧。藍道生，合修會業已變質，在你隱匿期間作惡多端，你不可執迷不悟。」

「執迷不悟？晚輩愚昧，不解其意。」

「化名藍道生，上菩提學院，目的何在？」瞥了眼青陽子迎風飄灑、浪蕩不羈的焰髮，照世明燈知曉他刻意裝聾作啞的企圖，乾脆一語道破。「與素還真為敵是不智之舉。中原正道欲剿滅合修會乃是合修會自食惡果，你既已復出，理當以振興道教為志業，切莫放錯目標，助紂為虐。」

「合修會的腐敗青陽子自當擔起整肅之責，但這是合修會的道內事，與藍道生欲拜訪武林名人清香白蓮一事並無衝突，前輩的阻擋，顯得腹腸狹小了。」灼灼厲詞，直比驕陽辛辣。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你們兩人皆是武林不可多得的人才，又同懷抱治世理想，攜手合作是武林福訊，兩敗俱傷卻是武林之憾。」只要掙得一絲和議可能，小漣漪也會激引大變數。

能人一念，足以撼搖整個武林。

「說得是。若藍道生能勸服素還真投效青陽子麾下，豈不美事一樁？前輩請讓路。」熠熠燦色流轉珀瞳，是沒得商量的堅定。

「素還真不是將相材，他是天生的領導者，硬碰硬斷無好處。」唏噓喟嘆，初生之犢的勇氣好比淬金石，不經火煉彰顯不出價值，可這把『真火』非比尋常，一個拿捏失宜，將淪落屍骨無存的慘況。

「哦？那青陽子難道就無領袖命格？」青陽子嘲弄冷嗤，照世明燈的話宛若薄刃，紮實剜下他自信的羽翼，卻折損不了他旺熾的鬥志。

「非也，吾是擔心你…玩火自焚。」

「哈…就算玩火自焚，青陽子也可以浴火重生，前輩的操心，留予素還真吧。藍道生尚有要事，請前輩自重。」

青陽子想走，自有能耐，他的攔阻徒具形式，照世明燈心裡清楚。而青陽子遲遲不願強行突破自己，一面是顧慮同門師輩的情誼，一面是傲氣使然。

「唉…你自己保重。」明白無力化解兩人未來的對峙僵局，照世明燈無奈退開一條通路。青陽子雙手作揖，再度闊步朝菩提學院進發，腳下未見停頓。

「也罷，扼殺他的鬥志恐有弄巧成拙之虞，暫且靜觀其變。」打定主意，照世明燈身形一挪，散化點點金螢光芒，飄移黑暗道。

※ ※ ※

菩提學院

夜沉沉，月蕩蕩，寂風吹捲一地落葉，繽紛翩舞。素還真獨步廂房外，耳聽殘葉窸窣低語，溫眸望月，一點愁凝眉心，化不開。

低嘆，暗笑自己難得的喪志。方才才與普生大師慧語交流，怎地現下思緒又如池中爛泥糾結難分？混沌哪……

涉足紅塵已久，確實也曾萌發退隱念頭，但到底…鴻鵠之志未伸，心有不甘呀。

凡體肉軀，怎耐炎涼世情，斐短流長？動情生子遭人指點怒謗，為大局捨戰友惹來一身腥臭……眾叛親離，獨負罵名的滋味，他不是已嚐盡千百回？那痛，早侵了膚入了骨，心也早該麻痺涼透了才是。

怎地，近來竟荒謬地生起瑟縮之意？幸賴普生大師提點，方使腦子清醒些許。在作決定前，他既明瞭世人將下何評論，就不該在事後傷春悲秋。

一線生可以高掄拳頭大罵平時受自己庇護，出了事就上琉璃仙境尋晦氣的芸芸眾生，素還真不能。明知人性趨吉避凶、欺善怕惡，他仍堅持護持他們，就沒有理由在他們迫於習性下背棄自己時，大喊冤屈。

或許他能吧…但他做不到。

那麼，今日的失意又是何故？是因憂慮無能擔保慕容娟？是該否與不知名相認而萌的煩躁所致？或是…源自於提議『滴血認親』的那名陌生男子藍道生？

他對他有深刻的敵意。由那對陰騺的眸子，素還真真切感受到他的敵意。敵意中不乏較量意味…太熟悉了。清香白蓮自染塵以來，面臨無數對手，無一眼中不雋鏤較勁之意，就連曾是默契十足的夥伴，都不免興起與他一較長短的想法，他焉會錯識？

棋逢敵手的熱血奔騰他不是沒經歷過。曾經，留掌接天頂、手創風雲錄、智鬥歐陽世家……種種過往事蹟，未嘗沒有睥睨群雄的虛榮影子存在。

然而，陷足愈深，以蒼生為籌碼的賭局不再能激起他初出茅廬、了無掛礙時的強烈鬥意。不得不保有的『鬥志』，延宕至今，反嗜而成消磨精神的主凶。

「嗯？」即使沉浸回憶，仍不鬆懈警戒心。「深夜來訪，定是有心，掩掩藏藏就顯造作了。」

「呵…不愧是一代神人，夠敏銳。」素還真挑釁之言並未誘發藍道生的怒氣，輕搖道扇，氣定神閒地打隱匿處現身，藍道生笑眉笑眼道。

「閣下不必急於反諷。」對方幾乎是全無收斂地盡展狂傲氣息，他再沒察覺就枉稱『掌握文武半邊天』。「明眼人不說瞎話，客套省下，直述來意吧。」

「嘖，傳聞素賢人能屈能伸，圓滑有餘，誠意不足，怎麼今晚說話這般稜角？」明眸皓齒、仙采盈然、清慈玉顏、雪膚如脂，莫怪乎，莫怪乎，『清香白蓮』的稱號非浪得虛名哪。

藍道生大膽近乎放肆地打量素還真，唇邊撩起興味盎然的淺笑。今日下午聚首會堂時雖已打過照面，但礙於閒雜人士在場，他的目光未能停駐素還真身上太久。今夜自己處於逆光暗處，暈黃月華映照在素還真剔透的芙蓉玉面上，恰好讓自己盡覽無疑。

「喔？那閣下可能漏聽一項傳聞。素某向來看人說話，見人說人話，見鬼……」清眸特意在藍道生身上滴溜一圈。

「耶，何必劍拔弩張？吾乃好奇，想與神交已久的素賢人攀談罷了。」

「很明顯閣下的目的已達成，恕素某不送。」不消藍道生提醒，素還真也對自己反常的應對有譜。不知為何，看著藍道生那張午時嚴謹肅然、此刻卻玩世不恭又極具霸氣的臉，他就克制不住牙尖嘴利的衝動。

由不知名為難又悲哀的瞳眸裡，素還真輕易逮著『滴血認親』這場陰謀的尾巴，或許正因如此，他特別無法平心靜氣地對待藍道生。

既想與他分高下，為何又拿他的親人作文章？這和挾風采鈴為人質的鬼王棺有何兩樣？

思及此，素還真難掩厭惡神色。「素某倦了，少陪。」

像似望穿素還真百轉千迴的心緒般，藍道生對素還真的辭別不予置詞，悠長深遂的黑瞳專注凝視他離去的身影，那樣昂揚坦蕩、那樣離俗超凡，卻又那樣…愁霧籠漫。

邪佞地扯開薄唇，藍道生低吟：「過不了明天那關，清香白蓮就沒有資格當青陽子的對手。」魔魅幻音迴盪冷瑟夜風中，溶進稀淡空氣裡。

不合格的次等對手，沒立場要求高格調的手段。

「為難只是啟端…期待你明日的表現，哈哈。」

(二)

正廳內，菩堤學院院長居高座，副院長圓覺大師立側待命，堂下數名大師分坐兩旁。素還真、不知名及藍道生則立於眾生員圍合成的中心點。慕容娟頸戴枷鎖，四肢讓鎖鏈銬住，俯首屈膝，形態淒涼，雙目猶閃著不馴的硬氣。

「慕容娟，妳心狠手辣，下毒害死菩堤學院數百名生員，可認罪否？」院長威嚴赫問。

「這一切都是非凡公子的計謀，你們要問罪也該是找他。」

「水明明就是妳送的，和非凡公子何干？你若有隱情，就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不要有所隱瞞，否則誰也救不了妳。」副院長實言相勸，話完特意瞄向素還真的方位。凡事講求證據，沒有實證，喊多少冤都是枉然。

將事情全盤托出，意謂著必須坦承自己欲毒害的對象是猜心園人馬，只是非凡公子精明過人，將她送去的水轉送給菩堤學院的人飲用，導致慘事發生。

咬了咬唇，慕容娟看向素還真，隨即轉回頭。「我不能說。總之，我和你們無過節，沒理由痛下殺手。」不行，儘管她知道素還真能替自己緩頰，但這主意出自秦假仙和她自己，原意是要幫素還真剷除敵人，不料偷雞不著，倒蝕把米，她不能再厚顏拖累他。

「這種推託之詞，本院難以接受，來人……」

「且慢。」素還真出聲制止。「慕容姑娘所言不無可信之處。菩堤學院研習佛理，秉持佛祖慈悲精神，當力求毋枉毋縱才是。」

「素賢人此言差矣，菩提學院亦不樂見真兇逍遙法外，可是慕容姑娘又不肯吐露真相，難免引人質疑，若憑她一面之詞就赦免其責，菩堤學院如何對得起逝去的英靈？」副院長好脾性地說明道，立場不同，各有難處哪。

「副院長的考量素某明白。不若這樣，請院長寬限素某三個月，以蒐集證據。時限一到若無有利證明，素某任憑處置。」以身相挺。

素還真大膽替慕容娟作保的舉動，激引一陣喧嘩，眾僧侶頻頻交頭接耳，對他的決定或感納悶，或感震懾。

「素賢人好氣魄，想必慕容姑娘與你交情匪淺。」邊上始終沉默的藍道生突然介入談話。「不過…在下疑惑的是，倘若三個月期間，慕容姑娘『不幸』遭人劫持或害怕刑罰而逃逸，事實上，這誰也說不準，到時菩堤學院不就兩頭空、悶虧吃定？」

「素某相信以菩堤學院的嚴密防備，應該不會發生這等憾事。」不快不慢地，素還真溫雅回道，清眸偏瞬藍道生一眼。

「耶~世事難料，就怕百密一疏。」不輕不重的語氣，藍道生焰眉斜挑，俊眸半染邪魅。

「那就再加上不知名的性命擔保。」

「聖僧，你…」聽得此言，素還真驚呼出聲。

投以素還真安撫的柔笑，不知名轉向藍道生續道：「如何？」

「哈…夠份量，只是聖僧是以何身分擔保？素賢人的兒子？問題是…你是嗎？」仰望堂上正副院長，藍道生微欠身，致禮。爾後道：「局面既演變至此，不妨就照昨日建議，來場滴血認親。若不知名真是素賢人之子，藍道生信服。」不卑不亢的氣度，使在場僧侶無一不點頭附和。

「素賢人與聖僧意下如何？」院長客氣問道，眼神卻閃爍不容拒絕的強硬。

只有答應一途了。

眨眼間，院長已喚人備妥碗缽，裡頭盛裝清水七分。尖銳匕首劃破蔥指，兩滴鮮血摻和清液，半刻後，逐漸相融。

「果然是父子。」

「吾兒…」壓下滿腔思念，素還真道：「結果已現，院長一言九鼎，應會允諾素某請求。」刻意掠過藍道生。

「好吧。」忖度半晌，院長頷首：「就依素賢人，但請記住，只有三個月，時間一到提不出證明，修怪菩堤學院不通人情。」

「多謝院長，素某知曉。不知名……你要隨吾回琉璃仙境嗎？」心知不知名的答案，素還真仍抱著微薄希冀問道。

搖頭，不知名答道：「小僧另有他事，不便前往……望施主保重。」

「施主？不是應當尊稱爹親嗎？」逮著機會，藍道生佯裝不解道。素續緣雖是九陽男童，卻因生來帶有聖邪兩道衝突之氣而煞氣極重。凡與他有血緣關係者，一旦開口相認，恐有遭剋之險，傳聞風采鈴即是受素續緣煞氣所剋，才香消玉殞。

聞言，不知名躊躇；見狀，菩堤學院眾僧侶議論紛紛，院長直言道：「聖僧有何顧慮？」

面露難色，不知名艱澀應道：「出家人斬七情、斷六欲，忘棄紅塵事物。在貧僧心中，唯佛祖是吾父母。」

「耶？難道佛家講孝是虛言？」藍道生手中道扇輕緩搖起，眸中盡是不茍同。此番言論似火藥，在菩堤學院佛門清地裡炸開。

「這…」愣忡，不知名左顧右盼，苦思對詞。

「聖僧說得沒錯，出家人有其戒律該守，素某不會強求。」單手握拳，素還真心疼地看了看不知名蒼白無血色的童稚面孔，再回睨藍道生：「心中有佛不言佛，同理，心中有父不言父。閣下觀來飽歷江湖，應識得此理。」

「呵…該然，該然，是藍道生大驚小怪了。」盯著素還真一向清澈的碧瞳燃上兩簇暗火，藍道生心中掠過一絲快慰。

窮追猛打是逼虎傷人，適時放手也是一門學問。

該放，就放。這樣的遊戲才能持久刺激。

「那麼，容素某先行告辭。」

※ ※ ※

素還真前腳踏離菩堤學院，藍道生後腳跟隨告別。心下計算著先回轉合修會，交代天理老人召集新兵，儲備合修會戰力。在他被困天地門隱遁期間，趁勢坐大、腐敗合修會的無人座業已伏誅，副首職位閒置太久對合修會不利。

南宮佈仁自大又短視近利，非是良選；天理老人看似忠心，底細卻不明，尚需時間觀察……

「嗯~」正尋思副首人選一事，陡然，一枝飛箭破風穿雲，朝青陽子背後空門疾射而來。青陽子頭也不回，道扇從容反折，化卸挾含勁流的利矢，利矢飛落，箭尾抖顫顫，擲地有聲。

「何人暗襲？」

「此箭意在警告。」玄真君一把無弦神弩側背於後，凜然現身，威喝道：「青陽子，你背叛道門私創合修會，為非作歹，吾今天要清理門戶。第二箭才是挑戰，留神了。」語畢，無弦神弩翻飛入手掌，穩穩握柄，拉弓，鷹眼瞄準青陽子。

「哈，輸，前輩不可怨。」玄真君來得是時候，腦中飛速生得一計。

箭風颯颯掠耳，無弦神弩奇箭發。箭未至，所攜捲雲裂岸之勢已逼得青陽子額際汨汗。唇畔淡扯，青陽子送氣入道扇，拋擲空中。道扇於半空不停旋轉，產生巨型渦流，在青陽子眼前聚合成一片無形鐵牆，阻住奇箭厲勁。

玄真君教眼前景象驚得一愣，須臾空檔間，青陽子身化流星，轉眼縱躍至玄真君背後，左手內力摧掌輕送，震隔開玄真君，右手不費吹灰之力接下玄真君離手神弩。

「謙讓了。」身化光圈消逸，只餘渾厚回音繚繞。

※　　　　　※　　　　　　※

玄真君的阻撓是意外，也是個驚喜。有了無弦神弩，他可以比預期時間，更快見到那個人。薄唇噙著抹玩味笑容，青陽子慵懶側坐精雕銅椅上，悠哉地聽著天理老人的進度報告，手掌規律地輕拍膝蓋，眼瞼半闔，掩去珀瞳內銳利又冷傲的光華。

「……北三軍徵收三十五名同志……會主，您今日心情不錯，是有什麼好事發生？」召攬名單唸至尾端，天理老人耐不住好奇，開口問道。

「是有好事，但還未發生……來了。」嘴角飛揚弧度擴深，青陽子睜開假寐眸子，注視悲山非常道關口方向，瞧也不瞧天理老人一眼，逕自吩咐道：「先下去吧，吾有貴客。」

「是。」再好奇，也懂得察言觀色，天理老人恭敬退下。

「素賢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失敬失敬。」嘴裡如是說，卻未見青陽子起身相迎，仍是一派自得地坐臥銅座上。

「哪裡，區區不才，不敢勞駕堂堂合修會之主，龍腦青陽子。」素還真點頭，笑容可掬道，不復那夜的失意，也不見滴血認親後的抑鬱。「還是素某該稱您為『藍道生』？」

「哈……」終於端出那副表裡不一的虛假態度了…這意味什麼？青陽子不動聲色暗忖道：「過往之事不用再提，不知素賢人今日登門所為何事？」

「呵…會主可能是貴人多忘事，素某來是為討回無弦神弩。」

「無弦神弩乃是吾道門師伯玄真君所有，素賢人恐怕找錯對象。」

「是嗎？」淡瞥一臉誠懇的青陽子，素還真笑嘆：「看來真是這樣，素某白跑一趟了，告辭。」玄真君的脾氣，身為後輩的青陽子比他還瞭解。礙於尊嚴，玄真君不會主動告訴自己神弩被奪，這件事是秦假仙稍訊息給他的。

神弩被奪已令玄真君覺得顏面盡喪，加上它又是被後輩所奪，雪上加霜讓他更加消沉，短期內不可能再挑戰青陽子。而無弦神弩再厲害，對青陽子也沒用處，他劫它的理由只有一個---引出自己。據此可知，今天自己悲山非常道與他之會，必在他預測之內，他是專程等自己上門，就憑這點，素還真有恃無恐。

「等等。」錯估素還真的反應，青陽子的聲音明顯隱忍怒氣。

依言止步。「說吧，吾洗耳恭聽。」

聞言，知道自己被擺了一道，青陽子不禁長笑，好個清香白蓮！

「神弩可以還你，但吾有一事商量。既然你吾心願相同，何不並肩而行？為你，吾青陽子願屈居副位。」

「哦？你的心願為何？」

「天下一統，武林和平。」

「作法？」

「擴張合修會，把武林納入一個完備體制下，統領規範，有條不紊。」

「真不住，吾拒絕。你吾道不同不相為謀。」先不論青陽子屈就副首的誠意幾分，橫豎那不是他拒絕的主因，觀念不合才是要鍵。也許青陽子立意良好，胸襟也夠開闊，但他勾勒的理想國度與自己描繪的未來藍圖卻大相逕庭。

「理由？」

「多說無益。」青陽子的鬥意高張，不是三言兩語可以扭轉改變，且他凌霄的壯志也不容自己輕褻。

「『無益』是認為吾無法理解你的想法是嗎？」莫名地，青陽子煩躁攀升。他知道這股煩悶不單是來自被拒絕的難堪，更多是來自一種難言的失落，而這層認知無形中反向增添他心底的悶窒。

「也對，吾並不很能理解素賢人的想法，尤其是你甘願放棄與不知名父子相稱的機會。」像是報復，青陽子刻意挑起素還真那日的感傷壓抑。

「呵呵。」他想逼自己怒上眉山，但素還真不打算如他的意。「會主心裡盤算什麼，素某不是不知道。」自己和不知名有能力排解滴血認親的陰謀，青陽子心知肚明。安排這場劇碼，意不在除掉自己，反在看自己為難，看自己痛苦。

「如果素某承認會主的確達成你的目的了，是否就能乾脆歸還無弦神弩，不再刁難？」

「哈！」看來清香白蓮的確難纏，連最隱私的脆弱遭人測試玩弄這種滔天憤怒都能克制，他管理情緒的本事爐火純青，具備足夠資格當青陽子的對手。

單臂一攤，神弩巧立掌上。「神弩歸還。」自己應為成功挑起素還真戰意、終覓得良敵一事而感快意，然內心深處的顫慄卻隱約還有別的促因……

「多謝。」

正式接下神弩，正式接受挑戰。

(三)

儒園

雲霧繚繞，鐘煙裊裊，檀香四暈，薰冶性靈。青陽子端坐亭閣正中央，閉目養神。和風拂面，吹揚三丈焰絲盤舞，似落櫻紛飄，柔美中猶帶輕狂。

「公子好閒情逸致。」千層雪白紗翩飛，纖姿綽約。白淨瓜子臉上鑲鏤兩丸黑亮水銀，雪頰白中透嫣，水靈淨秀，像名家筆下墨點出的粉琢仙子。她蓮步慢移，款款上至亭閣，木蒼老僕手捧鴛鴦木製成的名箏隨後跟上，箏琴幽香浮盪。

「是儒園好山好水，佳景佳人，恁是青陽子再不解風情，也要陶醉在此等仙鄉裡。」聞聲睜瞳，銳眸大方不顯失禮地直視乍然來至的儒園主人。

「呵…」掩唇嬌笑，千層雪道：「是公子不嫌棄。儒園尚比不得名聞遐邇的琉璃仙境，仙鄉之名不敢妄據。」入坐，媚袖一拂，木蒼即將名琴置於亭台邊上，回頭取來紫砂壺一盅，白玉杯兩只。

纖指掐捏少許茶葉入壺，注水滿溢，待醞釀出茶香後，倒入玉杯。

「嗯~儒園主人好茶藝。」淺嚐一口，馥郁茶香縈迴胸腹，暖和脾胃，青陽子由衷讚道。「琉璃仙境殺戮重，仙境之主腥血滿手，『仙境』名過其實，儒園主人謙虛了。」憶及非常道談話，青陽子躁意陡竄，仰頭飲進杯中物，未察此舉雖稱豪邁但失優雅。

「公子之意，似乎對名動天下的素還真頗有微詞？」見青陽子手中杯盡，千層雪復添新茶。「傳聞…素還真茶藝堪稱一絕，天下無雙。」

「嗯？儒園主人似乎對素還真很感興趣，三句不離他。」舉杯湊鼻品聞，除卻淡雅清香，還有一絲幾不可聞的試探味哪。噘唇輕哂，青陽子淡覷千層雪一眼，飲進第二杯。

「唉呀，公子誤會了。千層雪自幼深居簡出，見聞淺薄，素還真之名卻是如雷貫耳，其事蹟更是時有所聞。公子江湖道上來，料想飽閱江湖事，方藉機探問。公子若不喜此話題，千層雪主隨客意。」

自幼深居簡出，身旁僅一老僕隨侍，竟也眉色極佳、應對有道、不畏生、不怯場？若非這女子天性聰穎機伶，就是她來歷不單純。依這些天暫居儒園作客的觀察心得，千層雪兩者皆俱。由此追溯指點自己進入儒園的玄德相士，其身分亦相當可疑，他和千層雪必有牽連。就不知他們鎖定自己的動機為何，是否……也與素還真有關？

「姑娘莫介意，青陽只是說笑。」無妨，不論前方是否荊棘遍生，他青陽子都能披荊斬棘。「見木蒼管家攜來鴛鴦箏，未知青陽有無榮幸一飽耳福？」他喜歡冰雪伶俐之人，儘管對千層雪存有疑心，青陽子不減賞識。憑他敏銳的直覺判斷，千層雪對自己，亦存持同樣好感。

她到底隸屬何方組織？與中原正道是敵是友？素還真明白拒絕入主合修會縱然令他有些不快，卻未沖垮他的理智。與素還真為敵的組織不見得都能拉攏，合修會要壯大陣容，與第三勢力結盟是捷徑，然風險難測，尤其是一開始便隱瞞背景的組織，誠信度薄弱過紙……他得仔細琢磨。

蓊鬱林間，素還真足踏凌步，疾疾穿林而奔。

甫踏進琉璃仙境，秦假仙便啣報而至：黑白郎君為救摯友網中人獨闖魔域。接獲信息，素還真連喘口氣的時間都來不及，就馬不停蹄直奔魔域。

「黑白郎君，你可別出事。」口中念念有詞，素還真心焦寫滿俊容。黑白郎君驍勇善戰、氣魄蓋山河，只要是他認定的朋友兄弟，他肝膽相照，兩肋插刀義無反顧。

即使黑白郎君自詡為十惡不赦的惡人並以此自豪，但他的血液無疑是鮮紅溫熱的。如此血性男兒，衝動算是他唯一令素還真感到棘手的問題。心念翻轉間，素還真憶起久遠前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段自己慘遭眾叛親離，連親胞妹也欲除他而後快的慘澹歲月。是他親手設的局，千夫所指在他預料之內，卻仍不免唏噓惆悵。公開亭上萬教撻伐，黑白郎君一夫當關，力挺由銀刀太妹假扮的自己，血戰武林各大門派，當下胸口舊傷復發，血流如柱，卻痛楚不彰於色，堅守『保護素還真』的信諾。

「黑白郎君哪…」愈沉緬回憶方寸愈亂，素還真氣沉丹田，穩住沸騰血氣，加快腳程，身邊景物如梭飛掠。

「那是…」道袍清影倏忽橫越眼前，青陽子定睛一瞧，認清人影身分，想也不想起步直追。

晃眼光陰，素還真已奔至鬼渡河畔，站上平台，準備吹響死亡號角。青陽子藏匿翠林間，冷眼旁看，號角平台土堆隆突，有埋伏！

未出聲警告，青陽子凝氣於指。

就在素還真吹響號角剎那，足下土堆劍氣噴射，滔滔襲擊素還真。像似早有防備，素還真抱身騰空飛離劍網，足踢塵沙，沙石揚漫張成一片煙牆，遮蔽偷襲者視野。

「來者何人？」堪堪避過綿密劍氣，素還真立足劍網外，道袖雪絲因全身迸散的內元真氣，振振飄曳。

呸呸吐出滿嘴黃沙，偷襲者暴戾鼠目恨掃素還真，陰惻道：「黑色妖魃取你狗命啦。」粗嘎啞音似利指刮過玻璃般尖刻逆耳。

「憑你？哼！」換作平常，素還真對殺生能避則避，但此時他救人心切，迂迴行事緩不濟急，他要速戰速決。

冷哼落，拂塵起，捲納細石沙粒，遮掩黑色妖魃視線。

「哈…同一招對我沒……」『用』字未出，首級墜地。黃沙塵牆是欺敵之招，利劍隱於層疊沙霧中，一式取命。

「素某對同一人招式不二用。」神兵入鞘，幽魔帆受號角召喚，遠遠駛來，素還真蹬地飛縱，登船。

自始至終未漏看兩人任何招式的青陽子，眼神錯愕一閃而過，代之而起的是讚賞與好奇。

誰言清香白蓮優柔寡斷？看來，傳言經不起驗證。淡笑，青陽子以指摩挲光滑下巴，眉峰微攏，尋思道：他這般行色匆匆，孤身入魔域……與七重冥王談判？不像。他不會如此莽撞。

「那是…救人？」低聲自問，極有可能。

雙腿橫掛粗壯樹椏枝臂上，青陽子斜倚枝椏，闔目聚神，等候素還真歸來。

※ ※ ※

魔域

森冷潮濕的岩牆，綴閃忽明忽滅的青光。黝暗地道內，哭號聲此起彼落，魔音灌腦，混淆心智。素還真亦步亦趨，隼眼逡巡周圍。地道盡頭，是一漥天然地洞，一池冷沼，魅光浮動。沼潭上邊，兩條胳膊粗的鐵鍊交叉纏繞黑白郎君頸項，手腕處亦重鎖環扣，鐵鍊盡頭牢牢嵌咬入青光燦耀的厚壁裡。

黑白郎君垂吊在邊壁突出的石塊上，奄奄一息。

心知鎖鏈處機關密佈，素還真不敢妄動。漩眉微擰，清喉慢道：「清香白蓮求見魔域主事者，請露面一談。」

迴音幽盪盤桓，無人回腔。

素還真不動聲色，任時間分秒流逝，不敢片刻怠忽地聚精會神，全身肌理繃如箭上弦，一觸即發。

「哈哈哈，好定力。」宏亮語音飽含渾厚內力，震落滿地沙屑，聞聲不見影。

「本座乃七重冥王，素賢人前來魔域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素某專程為黑白郎君而來，望域主放行。」

「魔域豈能任人來去自如？黑白郎君亂我禁地，殺吾魔卒，偷走網中人魔繭。網中人是魔域大將，黑白郎君這麼做是冒瀆魔威，放人癡人說夢。」

「條件。」開門見山，不肯利益交換七重冥王就不會讓幽魔帆接他渡河。

「素賢人倒是快人快語。」省略虛情贅語，七重冥王傳音道：「看在素賢人親身涉險的面子上，吾讓你選擇。」

語落，一道托盤從天而降，上頭擱擺三只酒杯，裡頭裝滿透明液體，無色無臭。

「這三杯酒中一杯無毒，剩下兩杯皆是穿腸毒酒。選對，你與黑白郎君兩全；選錯，共赴黃泉。」

聽完七重冥王的條件，素還真默審酒杯三秒，迅即，選取中間那只，一飲而盡，酒觴倒扣托盤。

「……」沒料到素還真不假思索的選擇，七重冥王沉默半晌，才朗笑道：「哈…爽快，看來你鴻福齊天，人你可以帶走。」

獲得口頭允諾，素還真施展上乘輕功，飛升至扣鎖黑白郎君的岩塊突出處，彈指一發，重逾千斤的鎖扣應聲俱斷。將黑白郎君揹上後背，縱下地面，素還真沉道：「魔域之主說話算話，素某佩服。」循原路折返。

「稟冥王，這是擒殺素還真的好機會……」待兩人身形消失地道另端，另一道聲音急切上諫。

「一花香，本座何許人也？豈會白費此等良機？」

「冥王的意思是…」

「那三杯水酒都摻了夜魅花毒，每逢夜晚夜魅毒發，可有得他好受。」貓捉老鼠，意在惡劣耍弄。

「原來如此，冥王果真英明神武。」

「哼！」計謀得逞，一花香的逢迎卻未如願討得七重冥王的歡心。素還真顯然臆度出三杯皆是毒酒，才未多加考慮就隨意選取。他無謂的態度將七重冥王費心舖局的過程，反襯成幼稚的童戲。特別是他臨行前那句話，壓根是拐著彎諷刺自己。

有朝一日，他會教素還真後悔，後悔今日視他為無物。

※ ※ ※

儒園裡，青陽子置身池畔，凝目池中幾朵安詳睡蓮。以掌掬水緩澆清艷蓮瓣，思緒遠颺。昨日在樹間呆了約莫半個時辰，划水聲悠悠傳來，迷茫霧河裡，幽魔帆現跡。青陽子摒氣匿於扶疏綠葉中，船上躍下一條人影。

人影背上似馱負重物，濃霧散盡，青陽子才認出那一人一物分別是黑白郎君和素還真。素還真清瘦的臉龐刻著幾分倦意，揹著形容枯槁的黑白郎君，漫步回琉璃仙境。落日殘霞映得兩人側頰通紅，橘烘的色調卻感覺不到絲毫活潑生氣。

心裡仿似有某種意念漸漸萌發，那時際，他確實感到震撼，不是太劇烈的情緒起伏，卻深刻到……僅僅只是看著水中蓮的現在，也能產生共鳴。水珠順沿指尖滴落粉紫花瓣，顫顫然地，是水珠滾落的自然現象，亦是自己顫抖的手指所致？

慕容娟如此，黑白郎君如此，青陽子不由蹙眉思忖：崎路人的事又該做何詮釋？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若非實情，默駝著它前行的道路，該是何等淒涼孤寂？

知己知彼…與素還真較勁的念頭未曾歿佚，然而，愈深入探究這個人，青陽子愈感迷惘。他宛若無底洞，不是愈探究愈清明，反是一個謎解開又牽扯另一個謎，環環相扣，探得愈深，挖掘出的未知數愈多。

對青陽子來說，這項發現實在不怎麼令他雀躍，他甚至有些擔憂，自己將迷失在素還真這個無底洞裡。『與素還真為敵是不智的』---照世明燈的話言猶在耳，初聽嗤之以鼻，現下卻不由自主地反覆思量。不是對自己能力沒自信，而是在自己逐步推翻以往對他的認知後，他還能保持旺熾的鬥志嗎？

「公子，小姐有事商請，請您涼亭一敘。」忠僕木蒼垂老不脆的嗓音乍響起，喚住青陽子澆花的舉措。

「請轉告千層雪姑娘，青陽稍後過去。」

木蒼應了聲『是』，告退。青陽子挺身，拭淨濡濕手掌，目光流連蓮池數刻，收回膠著視線，往涼亭踱去。

紅、紫、黃……斑斕蓮灩競妍，獨缺瑩白，是遺世獨立，亦或孤芳自賞？

※ ※ ※

魔域

順利登上幽魔帆，青陽子對千層雪的來歷更加懷疑。昨日涼亭小敘，千層雪病容憔悴，話鋒輾轉間，她透露要醫治她的痼疾病根，需要只在魔域生長的夜魅花做藥引。當下，青陽子便自告奮勇闖魔域為她摘取夜魅花。

自己允諾的瞬間，精明的眸沒遺漏千層雪美目裡稍縱即逝的兩樣情緒---如釋重負與愧疚。

加諸魔域外圍無伏兵鎮守，死亡號角一響，幽魔帆旋踵駛近，通行無礙的路程，啟人疑竇，魔域彷彿預知自己的來訪，並『竭誠歡迎』。

進入挾長地道，青陽子戒慎前行，不多時，抵達盡頭的巖穴處。高峭岩壁突出點，橫放一株形如百合的艷紅花朵，花瓣上爬染妖紅線條，讓人聯想到原始部落的詭異圖騰。

「夜魅花？」將花形與千層雪的描述比對後，青陽子欲飛身趨近探查，一道稚氣未脫的童音冷不防打斜刺來。

「慢著。」

回眸一望，眉心不自覺緊糾。「是你，不知名。」

上次是父親，這次是兒子。莫不成……不知名的目標也是夜魅花？巧合？計謀？

「你為素還真而來？」詢問只為確定，光是兩人的關係和先後入魔域的時間點，答案昭然若揭。

「然也。」

「素還真要夜魅花何用？」

「閣下又要夜魅花何用？」虎父無犬子，不知名靈巧不遜乃父。

「治病。」

「吾亦同。」

「素還真生病？」聞言，眉峰益發聚攏，是和千層雪同痼疾？

「不勞閣下費心。」

陡地，岩壁搖動，撼落細沙飛石，七重冥王雄音復現：「夜魅花僅有一株，病患卻有兩名，不妨來場君子比試，勝者取花。」

「同意。」異口同聲。

擺開陣式，不知名居左，青陽子處右。「三招定勝負。」

不知名率先開弓。『天地反轉』氣捲沙石，自四面八方急撲青陽子；青陽子『昊陽真火』燒毀奇襲走石，化卸氣功餘威。第二招青陽子『破極道威』反擊，吹刮連片岩牆直取不知名；不知名『力拔千斤起』，掀震地層連天疊塔，抵擋怒勢。

不留喘息餘地，青陽子『道徹無憾』猛追於後；不知名『順徑摧爆』未及使出，拂塵急運擋化去氣功六分殺勁，卻遭四分餘波逼退三大步，口吐朱紅。

「吾輸了，夜魅花歸你。」自行運氣療傷暫止疼痛，不知名率性離去。泱泱大度，雖敗猶榮。

目送不知名沮喪卻坦蕩的背影，青陽子臉露讚彩。

取下夜魅花，回程路上，青陽子細索近日來發生的大小事，不是很愉快地發現，自己也許在無意中，成為別人手上操縱的棋子，用來間接對付素還真。

「荒唐。」低咒自己，青陽子端詳手中夜魅花，然後，以指掐折兩片花瓣，少許綠葉和花蕊。

(四)

幽然轉醒，素還真起身拍去身上的草根泥屑，額邊隱隱抽痛，全身痠痛。

「這是哪裡？」喃語，關於自己為何置身仙鄉般的百花叢裡，素還真一無所知。昨夜的記憶全化為一抹灰白，斷斷續續地，他只記得悲傷的哀鳴聲，其餘的，不復存於腦海。

他昨晚到底發生什麼事？步伐略為凌亂地沿著羊腸小徑顛行，小道彎彎曲曲，兩側遍植絢爛綺華，椏間鳥囀鶯啼，若忽略他此刻的狼狽，詩畫般的美境真可稱上賞心悅目。

小徑走到底，開闊成大道，上頭舖綴乳白鵝卵石，一座紅漆木雕鑿而成的偉麗亭台聳然矗立。踩過乳白石道，腳下一片悉嗦。素還真信步上亭台，極目眺望，這裡應是一座莊園。東西兩邊廂房以一條人工拱橋聯繫，橋下幾株睡蓮恬靜綻放，建築造型奇特泛典雅，顯示莊園主人的品味高尚，清新、簡單、大方優雅，是掠覽莊園後的初步印象。

依他判斷，自己所在地應屬後花園範圍。

「大膽狂徒，竟敢擅闖儒園。」

正享受薰風吹送陣陣花香的沁涼舒適之際，一聲怒雷平地起，驚得素還真回頭查看發聲來源。意識到自己無端出現別人莊園的舉止和盜賊無異，素還真頰生赧紅，連忙向喝斥老者鞠躬致歉：「老先生切莫動怒，劣者並無惡意，只是……」如何解釋？他自己也不曉得出現此地的原因，有理說不清。

「不用多言，速速離開此地，否則…」揚舉手中掃帚脅迫道。

「木蒼，不得無禮。」溫婉柔音介入，如清甜冷泉，消融老者炙炙怒火。

「小姐…」千層雪藕臂半劃，制止木蒼進言。

「小女子千層雪，是儒園主人，敢問閣下尊名？」

「劣者素還真，誤闖貴地有所冒犯真是過意不去，實際情形素某尚待釐清……」眼前佳人貴氣盈身，面貌姣好，禮教涵養出眾，應該可以溝通。

「嘖，想破頭也想不到木蒼口中的不速狂徒，竟是武林道上萬人敬仰的清香白蓮素賢人，天下果然無奇不有，你說是嗎，木蒼？」聲隨身至，火紅燦影蔓燒亭閣，背後整片蒼翠竹林映托他猖獗的紅，顯得更為搶眼。

「青陽子？！」身軀微撼，素還真表面鎮定，內心卻暗潮洶湧。

「原來閣下就是武林神人素還真，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懇請見諒。」福身，續言：「兩位看來應是舊識，那就沒什麼好顧忌的。木蒼，焚香備茗。千層雪自薦做東道主，邀兩位就地小敘，望兩位不棄。」

「好說了。」拂塵輕甩，素還真溫煦回道。「只是素某有一請求。」

「何妨一說？」

「不談武林事。」

※ ※ ※

拋卻武林事，素還真三人仍有很多話題可聊，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與其說是三人相互切磋，不如說是千層雪居間，分別與另兩人討教，素還真和青陽子少有交集。

凡書籍記錄有的知識要聞，素還真懂得並不稀奇，真正讓青陽子另眼看待並暗自折服的，是他豐富的人生歷練，他不啻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最佳寫照。

「呵呵，聽兩位一席話，獲益匪淺。」

「哪裡，千層雪姑娘聰慧賢德，才是讓素某佩服。天候近晚，素某尚有要事不克久留。」日薄西山，素還真體內一股莫名氣勁流竄，暈眩感頻襲，自己似乎要產生某種奇異變化。不管如何，不能留在此地。

瞧出異狀的青陽子默不吭聲，鷹眼緊攫素還真沁汗的光潔額面。雖強自壓抑，憂焦的情緒仍不由自主映染珀瞳。

「既是如此，盼素賢人閒暇之餘能再度蒞臨寒舍，給千層雪指教，恭送。」

「不用勞煩了。」揮手阻下千層雪送行之舉，素還真回敬：「今日款待，他日素某必登門拜謝。」與青陽子結識之人，皆須提防留神。從方才三人交談中可看出，青陽子對千層雪的底細一知半解，如此更有深探的必要。「告辭。」

「公子不回廂房歇息嗎？」素還真走後，青陽子視線游移儒園入口，思量下一步行動。

「不了，吾有事須暫離數日。」是時候回合修會聽取天理老人的近況報告，並視情形下達指令。頓了頓，青陽子像想起什麼般問道：「對了，千層雪姑娘的痼疾根癒了嗎？」發自肺腑的關懷溢於言表。這幾日相處下來，青陽子摸清了千層雪的個性，儘管懷疑她的身分，他卻極端賞識她溫柔敦良的品格。身分可以造假，品行卻不能，千層雪的眼神，蘊藏騙不了人的善良。

「嗯，服藥後，已復原得差不多，多謝公子關心。」桃頰緋紅，美眸盡是戀慕與淡然的歉疚，她掩飾得極好，卻逃不過青陽子雪亮的眼睛。

「那就好。」化光散跡。

※ ※ ※

如無意外，現下自己應該是在非常道內，指揮坐鎮……是的，若無意外。所以，巧遇素還真，純粹是意外。

極力甩掉自發覺素還真的異樣後就如影隨形的擔憂，青陽子戮力說服自己，碰上素還真純屬巧合，自己絕對沒有依循那股飄蕩的蓮香找到他。

火紅日輪傍山，黃昏將過。素還真神智漸趨迷離，望著青陽子焰髮折射日輪橘光，瞇眼由衷讚道：「好漂亮。」恍惚間，他伸手碰觸沐浴金輝下的烈紅焰絲，青陽子不躲不閃，心湖卻如遭巨石投激，波濤騰湧。

素還真此刻理智渙散，分辨不出他是誰，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由他半張的渾沌眼瞳裡，青陽子揣測道。想來今日他無端闖進儒園，應也是意識朦朧下所為。什麼原因造成的？生病？腦中想起不知名在魔域說過的話。

雲霞由紅轉紫，天幕漸呈黑耀一片，突然，素還真縮回摸髮的手，驚恐地抱住頭顱，口中哼唉痛苦呻吟。

「你怎麼了？」見狀，青陽子慌張地上前詢問，語氣是前所未見的倉皇。

狠狠拍開青陽子伸向自己的手，素還真慘嚎不已，五官似承受巨大痛楚而扭曲糾結。橫下心，青陽子使勁抓住素還真肩膀，鐵膝壓制他胡亂踢踹的雙腿，抬起他畏縮的臉龐。

「赫。」深吸一口氣，青陽子虎目圓瞠，教眼前景象駭得楞傻。

只見素還真臉上的毛細孔，緩緩冒出一根根墨黑毫毛，像春風眷顧下的綠茵，密密麻麻佔據整張清顏。

「嗚…吼……」青陽子須臾的呆楞鬆懈四肢力道，素還真嘶吼一聲，掙開箝制，朝黑壓壓的密林深處奔去，迅疾沒入閉黯樹海裡。

青陽子回神欲追趕，已失去蓮蹤。這…這是什麼病症？千層雪也同患此症嗎？不對，如果千層雪與魔域有關聯，那她生病很可能是幌子，唯一了解此病且願意同他明說的只有…不知名。

※ ※ ※

一線曙光由天際縫隙篩下，點灑琉璃仙境，生機甦醒。端著滿腹疑雲，青陽子初踏仙境塵，欲尋不知名下落，未料，入境後見到的第一人竟是素還真。

明顯地，素還真對青陽子的來訪亦感詫異，和昨日情況相同，對昨夜突變一事，他看似全無記憶。

「合修會之主光臨，未知有何指教？」若非親眼目睹素還真蛻變的經過，從他白天的彬彬禮態，青陽子實難將他與昨夜受驚的獸人聯想一塊。

「吾有事請教聖僧不知名，他在嗎？」不論是菩堤學院冷情相待的素還真，還是昨夜如驚弓之鳥的素還真，都好，青陽子有些懊惱地發現，他可以欣然接受素還真直率但真實的面貌，卻無法忍受他將對待外人的一貫模式套用在自己身上。生氣也好，驚慌也罷，就是不要這張不冷不熱的『溫文笑臉』。

「閣下來錯時機，不知名不在。」據實以答，不知名這幾天為了自己的夜魅毒東奔西走，鮮少待在琉璃仙境。清眸氳著戒備，有了前車之鑑，可能的話，素還真不希望青陽子與不知名再有瓜葛。

「請問他何時回來？」怪了，愈是客套平和的應答，他心頭無名煩悶愈加劇，說到最後，語氣微透不耐。

「會主有急事，不如入內暫歇，素某會在外頭等候不知名回轉。」看出青陽子的浮躁，素還真以為他不耐同自己交談，心底陡然掠過一絲遺憾。也只是一時的情緒作祟罷了，拂去心中多餘的雜思，素還真建議道，就不知青陽子找不知名何事？

他誤會了。素還真委婉的言詞明白表示，他誤會自己的意思了。有點衝動想解釋，又覺得這股衝動來得可笑又沒道理。他和他是敵對的，不是？他染上怪疾對自己有利無弊，他憂心什麼？找到不知名又如何？把自己私藏的部分夜魅花給他救素還真？姑且不談這做法有違自己立場，那些殘餘的花屑能不能做成解藥還是個問題。

那他為何上琉璃仙境？哈……自己何時也和素還真患了相同毛病，對自己所作所為含糊不明？

「不用了，吾改日再來。」隨便找個藉口搪塞，青陽子暗笑自己的失常。

轉身旋步欲離，一線生的聲音自內苑傳出，有些六神無主的失措。「素還真呀，快來快來，黑白郎君不聽勸，正大鬧脾氣，硬要拖著傷體去魔域救網中人。」

聞言，素還真低喝一聲『不妙』，埋首往內苑衝去，腳步才剛踏開，境口處秦假仙火燒屁股地一路大喊上山。「素還真呀，大事不妙，慕容娟在菩堤學院遭人暗算，魂歸九天。」

「啊？」噩耗接踵到來，素還真護住心神，叮嚀一線生道：「你先用陣法機關困住黑白郎君，等吾回來。秦假仙，走。」

「哇~大仔，大消息，非凡公子放帖邀請素還真猜心園一會。」蔭屍人自地道鑽出一顆頭，恰好停在素還真與秦假仙腳前吋許。「啊~不要踩到我。」

「什麼？」秦假仙怪叫道：「素還真，這下你非得使出看家本領『一人三化』不可囉。」

「現在不是說笑的時機。蔭屍人，勞你再跑一趟猜心園，轉告非凡公子，素某有事耽擱，請他稍待片刻。」

「收到，我遁。」

「會主，恕素某不送。」

頃刻間，麻煩事一樁接一樁，應接不暇。素還真本身醫術精湛，對自己的異常不至於全然無察，竟連替自己尋求解藥的時間也沒有。如他一般忙到焦頭爛額，還遭風言風雨指謫的領導人，說實話，青陽子是頭一回見識到。

他忽然對如廝領袖，泛漾微薄的悲憐。『素還真是天生的領導者』---回想照世明燈的話，登時，青陽子意會過來，當照世明燈這麼說的同時，他眼中那道哀憫從何而生。

青陽子不是不具領袖命格，只是像素還真這樣『卑微』的領袖地位，他難興角逐鬥志。

※ ※ ※

不知名蹣跚步於荒道，心懸身中夜魅毒的父親。

魔域比試失敗，青陽子是合修會之主，與素還真分庭抗禮，不可能答應將夜魅花贈與自己。加以，比鬥時他亦曾提及取夜魅花是為治病，更無轉讓的可能。

長嘆，不知名童顏爬滿疲倦與憂愁。

「這位小和尚，看你垂首頹肩，可是有心事？」一算命師打扮的江湖術士手持長竿，竿上綁著白布條，布條上寫著『鐵口直斷』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這位道長是…」

「山人玄德相士。嗯~~~小和尚印堂無光，是血親犯劫之徵。」

一聽，不知名童眸燃燒希望之火。「沒錯，道長可看出小僧難題，可有方法破解？」

「這嘛…真抱歉，此事劣者無能為力，不過…」

「不過什麼？」

「吾聽說此地東行十里處有座堡宇，裡頭設有一殿『星河殿』，據說任何願望都可以實現，但許願者必須付出相當代價。山人言盡於此，試或不試操之在你。」說完，相士口唸籤詩，瀟灑步離。

「星河殿……」

※ ※ ※

黃昏將寂，濃濃夜色籠罩，青陽子心緒不寧，徘迴昨夜與素還真相遇的野林間。他在期待，也在等待，想窺知幻化獸人的素還真如何度過漫長黑夜。遠方嗚咽獸鳴驟響，青陽子心頭一跳。

不是，那不是素還真的吼聲，雖然只聽過一次，卻是刻骨銘心地深烙耳膜，比之野生獸吼，素還真的嘶吼是更為細膩，也更為悲涼的低吼。

「嗚~吼~~~」迅如疾雷的身形竄掠，青陽子眼前一花，隨即雙目炯亮地盯視前頭瞎撞的身影，提氣急起直追。

「可惡的怪獸，總算逮到你了，看你往哪兒躲，大家修理他。」素還真前路遭橫衝出的村童攔截。為首村童呼朋引伴，背後十多名孩童紛竄而出，取出備妥的布袋，從中拾拿石塊擲砸獸面人身的素還真。他們堵他兩三天了，每次都不小心讓他逃跑，這回總算成功圍堵到他。

「吼~~~」出自防禦本能，素還真伸出利爪，齝牙咧嘴地欲逼近為首村童，其他孩童嚇得嚎啕大哭，哭聲使素還真縮回威嚇利爪。看準自己佔上風，頑童嫩臂高舉，喝道：「大家別怕，他不敢傷害我們。」

一時間，受到鼓舞的孩童，手中石塊不留情地猛砸，嘴裡嚷著：「打怪獸，打怪獸。」

素還真瑟縮身軀，抱頭鼠竄，卻四處受阻，只好屈蹲在一棵大樹底下，摀頭發抖。青陽子邊上觀望，忍不住以手圈口，發出雄悍虎嘯，震得山林齊撼。村童耳鳴厲害，摀住耳朵，為首的道：「是老虎的叫聲，大家快回村裡。」轟！十多名孩童紛作鳥獸散，各自回家避難。

慢慢靠近畏縮在樹蔭底下抖顫的素還真，青陽子舉臂探向他。「吼~~~」生命受威脅的恐懼迫使素還真全力反撲，抬首不顧一切地張口咬住青陽子手腕，尖齒穿刺進肉裡，流出汨汨溫熱艷紅。

眉頭皺也不皺，青陽子未作反應，只是靜視一臉凶狠的素還真。臉上密佈的細毛並未遮擋他清俊的五官，鼻仍是鼻，眼仍是眼，清晰可辨，所以，他眸裡蘊含的哀傷和委屈，同樣清晰可辨，讓青陽子…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嗚吼~~~」血流潺潺成河，像似感應到青陽子的善意，素還真緩緩鬆口。斂起銳齒利爪，改以舌頭輕輕舔舐青陽子血流不止的傷口，蓮軀止住顫意。

軟熱濕潤的小舌逗留傷口，引發輕微癢意，青陽子舒展眉結，眼神不自覺放柔，輕扶起素還真，將他帶離陰冷偏僻的野原荒地。

(五)

將素還真帶到一處古樸茅舍，屋前鑿有一池冷泉，泉水引自屋舍後山峭壁上的小型瀑布，水質冰澈甘甜。這是他隱遁天地門前的潛修之所，十分隱密，連同列六陽的其他師兄弟也不知悉。青陽子安頓好素還真，走至池畔汲泉。

打好一桶清水，進屋，掏出隨身巾帕，浸濕擰乾，擦拭素還真額角、臉頰等多處遭尖銳石塊劃破的傷口上乾涸的血漬。

素還真乖順地坐靠桌緣，喉嚨不時發出「嗚~嗚~~~」的低鳴，似在忍痛，又似小孩在撒嬌。聞聲，青陽子忍俊不住，糾鎖鎮日的愁眉總算完全紓解開來。

撩高素還真道袖，露出他白皙又精實的手臂，上頭佈滿深淺不一的紫痕，有的還沁著血珠，是不同時間造成的傷口。看來，這些天他被那群村童欺負得很徹底。思及此，好不容易平坦的眉峰又高高隆起：難道白晝他清醒時，都不會處理一下傷口嗎？放任不管是不將小傷放在眼裡還是沒神經？

無名火攀燒，青陽子刻意加重清拭傷口的力道，惹得素還真不住嗚吼低咽。

「還知道痛！」是不忍心，也是憶起白天時他的鎮日奔波不得閒，粗魯的舉措才轉為輕柔。

「轉過去。」好似聽得懂青陽子的話，素還真如言轉過身。青陽子解開素還真的道袍，現出裸背。不出所料，上頭充斥大大小小的傷口。

剛才自己怎不順便斥責一下那些村童，光是嚇唬他們，他們是學不到教訓的。這麼小就懂得恃強凌弱，長大還得了？照例，不承認是素還真的傷痕觸發自己『規訓』村童的念頭，他純粹是憂心村童未來的人格發展。

清洗好傷口，塗敷藥膏後，青陽子細聲叮囑素還真道：「待在這，不要亂跑。」

見他點頭如搗蒜，青陽子才放心離去。

不出半個時辰，青陽子拎著一包竹葉飯和一些野果回來。甫進屋，忙抖落沾在道服上的雨珠。半刻前採摘山果時，天空飄來幾朵烏雲，三兩下，大雨便淅瀝瀝地傾盆倒洩，佐以閃電陣陣，雷聲隆隆。

這場大雨下得又急又快，逼得他放棄採集野蔬的打算，速奔回茅舍。

「素還真？」俐落打理好被雨淋濕的行頭，整整凌亂焰髮，視線轉到出門前素還真所待處，卻空空如也。「素還真？」心跳亂了節奏，青陽子左顧右尋，雜沓的腳步聲在茅舍裡來回盤旋。

「嗚~」正欲奪門而出，一聲微弱哀吼喚住青陽子失了主意的步履，凝心傾聽，嗚咽聲源自…床底下。

掀開床單，素還真兩手摀耳，緊閉雙眼，蜷成一團趴臥著。

「你在做什麼？」情急之下問出口，爾後才搖頭莞爾，他不會說話，問也是白問。伸展雙臂，青陽子以自己也未覺察的寵溺口吻訴道：「出來吧，吾在這兒。」

怯怯睜開一隻眼睛，再睜開另一只，眼珠低溜一圈，放下緊糾耳朵的手，「嗚~」素還真輕吼一聲充當回覆，慢慢爬向青陽子。此時，轟隆一道疾雷驟劈，刺眼閃光大作。聞聲，素還真重縮捲成一團，閉眼，摀耳，全身抖若風中燭。

原來是怕打雷。

分不清上揚的唇角是苦笑還是溺笑，青陽子不多做勸說，索性鐵臂一伸，將素還真拖出床底下，像抱嬰兒般將他拽在懷裡，自己則斜靠床柱。素還真毛茸茸的臉容窩在青陽子頸側邊，騰出一手拍撫他弓起的背脊，低喃著：「那只是打雷而已。」

說出去恐怕沒人會相信，連素還真本人也不會相信，他居然因為雷聲而瑟縮在另一個男人懷裡。若非身為當事者，他自己也無法相信，十數天前還信誓旦旦要擊垮素還真的自己，現在居然抱著半人半獸的他，哄小孩似地替他驅逐恐懼。

世事變化無常，只是……怎也沒料到，竟如指縫細沙，全然掌握不了。

※ ※ ※

晨曦透過窗櫺，在白髮的清麗人兒臉上迤邐一線光痕。讓蟬鳴蟲叫喚醒的素還真，舉目四望。已經很習慣每天早晨置身陌生環境，但不同往常的是，今早醒來自己竟然躺在舒適的床墊上，身上還披蓋一件涼被。

下床，瞥見桌子上擺著一包竹葉飯和幾粒山果……顯然，有人昨夜收留了他。連日來的酸疼減緩，翻開袖袍，身上不知打哪來的傷口已全部敷藥處理妥善……真是周到，就不知是哪位善心人士的善行。

本想多待片刻等待恩人回歸，思及魔域和非凡公子的事迫在眉睫，自己並無太多閒暇可供虛擲，四下尋尋，查無紙筆，出外就近撿了塊堅硬木材，集氣指尖，刻下感謝詞，將木牌掛在門板上，離開。

白晝和黑夜，儼然就是兩個人。待素還真走遠，青陽子自密林現身，取下木牌，瞄了眼牌上端正靈動的刻字，標準素還真『謙謙有禮、正經八百』的行文風格。

輕笑，隨手把木牌收藏於書架抽屜裡。

※ ※ ※

當日，青陽子趕在夜幕降臨前，提早來到茅舍。在屋舍周圍掛滿燈籠，並把下午從市集買來的白蓮、錦鯉移植放生冷池。不知素還真今夜是否會來？蛻化成獸人的他，心智年齡退回至嬰孩時期，還會記得茅舍的方位嗎？還會記得…他嗎？

抱著實驗心態，青陽子側坐池畔，冷看殘陽西墜。摸不清自己到底希不希望他來，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老惦記著他，想去找他腳步卻又遲滯不移。如果他今晚沒來，或許自己就能斬斷對他那份剪不斷、理還亂的複雜情感。

就算今晚他可能又在某處遭頑童戲耍欺凌，這樣的窘況應不會持續太久，畢竟他還有個孝順的兒子，不需自己多事，魔域應也不止一朵夜魅花，無論如何，不知名都有辦法取得解藥才是。

有沒有他手上殘留的夜魅花，素還真都會得救，比起以往他所遭逢的大風大浪，這次挫折算不上挫折，所以，他不用多此一舉獻出夜魅花。

天上星子明滅閃爍，青陽子望得出神。不遠處的嗚咽獸鳴縈繞，青陽子肅耳聆聽，神經緊繃，是他！

遏制不住奔馳的腳步，青陽子飛速掠過茅舍，立於小徑上，瞥見數里外那抹道服人影瞬間，心脈跳動的聲音大似擂鼓，血液欣喜地快要沸騰起來。

「嗚~~~」素還真跌跌撞撞撲進青陽子懷抱，毛茸茸的蓮容在他頸窩邊摩蹭。

「你……來了？」呆楞半晌，終於找回自己聲音，青陽子艱澀問道。

「嗚~」

「你認得路？」

「嗚~」

「有再遇到那群村童嗎？」

「吼~吼~~~」

根本是雞同鴨講。決定不再做蠢事，青陽子牽起素還真的手進入茅舍前院，四周的燈籠將茅舍方圓十里照得火亮。素還真一看見冷泉裡的白蓮，馬上興高采烈靠將過去。青陽子點明燈籠的用意，就是為了讓素還真能在這方空間自由活動，不會因漆黑環境而碰傷。

摘下白蓮蓮辦，素還真左右各瞧兩眼後，張口，吞食花瓣。

淡笑，未阻止素還真吃花，但也見不得他繼續摧殘白蓮，將他拉離池畔。「肚子餓了，桌上有熱粥蔬果。」

安分地讓青陽子牽著入屋，桌上菜香四溢，勾動素還真食慾。「嗚~吼~」喜悅吼聲連連。

「不可以用手抓。」拍掉素還真肆虐菜餚的利爪，青陽子遞給他一雙木筷。「嗚~嗚~」由於十指指尖蛻變成獸爪，利甲銳利彎曲不利握箸，接連幾次舉箸失敗，素還真怒吼兩聲，丟棄木筷。

「生氣了？」素還真耍脾氣…百年難得一見。青陽子並未動氣，反而覺得有趣。「我餵你。」

無關乎身段，無關乎優越感，他單純以此為樂。舉箸夾起菜葉，輕緩送進素還真口中。

他就像個小孩。

白晝『掌握文武半邊天』，夜晚卻連自理能力都沒有。這種無憂無慮的夜間生活，對他，是幸還是不幸？

見素還真衝著自己咧開嘴綻出滿足的笑容，青陽子突然強烈渴望：這樣的日子…不要太快結束。

※ ※ ※

「道主，道主……」天理老人皺眉看著不曉得幾度神遊太虛的青陽子，恭敬喊喚道，剛才的報告他是否都聽進去了？

「啊？…吾知曉了…今天就到此為止。」揮揮道袖，青陽子若無其事道。

「道主，您近來精神不濟，是否另有事煩心？」天理老人關心詢問。

「沒有，別瞎猜。吾有事離開，顧好非常道。」

又有事？這五天道主皆是傍晚離開，徹夜未歸，直至近午時分才回轉總部……算了，道主行事向來神秘，也不喜屬下過問，他只管做好份內工作，其餘的不在他職責範圍。

嘀咕著，天理老人收起進度表，至內巡視新召集的生力軍操練情況。

※ ※ ※

在非常道多延宕些許時間，青陽子疾行古道上，歸心似箭。天色已暗，他擔心素還真到茅舍找不到他，會轉移陣地。一連五天，他每天固定回到茅舍，自己也習慣早他一步進舍，替他點好燈籠。書櫃抽屜裡的感謝木牌已累積五塊，不知會收集到多少塊？

六塊？七塊？十塊？不知道，可他真切明白---不會太多。

離結束的時期不遠了。

若素還真知悉這段時間照顧他的人是自己，會有什麼反應？驚訝、憤怒，還是感激？不管是哪一種，都無所謂，他不會讓他知情。

一轉入通往茅舍的唯一小徑，隨即被暈黃的燈籠火光籠罩。他已經來了，且自行點上燈籠。

發出會心一笑，青陽子腳下生風，眨眼，人已抵茅舍前院。

素還真整個人浸在冷泉裡，蹲低身形，視線與水面平行，凝神專注池中穿梭自如的錦鯉。利爪半舉，相準一尾浮出水面呼吸的游魚，噗通直探水面，如魚鷹飛掠，濺起水花數尺。

無奈，滑溜錦鯉硬是由利爪空隙掙出，跳回池中，鯉魚得水，一溜煙甩尾遠游。

「吼~~~」不必費心猜測，此獸吼準是懊喪功敗垂成。

「抓魚幹什麼？你又不吃。」或因茹素多年，即使化成獸人，素還真仍舊不喜沾葷。

「嗚~」聽見青陽子的聲音，素還真撩起吃水積重的道袍，躍出池子，柔順朝他偎去。

「夜涼，進屋弄乾衣裳。」摧動內元將真氣灌入素還真體內，袪寒保暖，元功散發的熱流迅速烘乾濡濕道袍。

用過晚膳，青陽子取出一罈陳釀佳醇，斟滿一杯，獨自品飲。素還真靜守在他身旁，不時以利爪搔搔臉上毫毛。

三更天，兩人都毫無睡意。已有幾分醉意的青陽子，珀瞳酒氣微薰。

「就快結束了。」杯空，復斟。青陽子慢啜甘醇酒汁，甘甜末尾是淡淡的苦澀，是憂懼分離終至的滋味，也是他從未品嚐過的滋味。

「啊嗚~~~」萬籟俱寂，淒厲狼嚎劃破寧靜，像在附和青陽子內心的蕭索，縱然只是一點點，也是囚困天地門十餘載光陰裡，未曾有過的孤寂感。

「嗚~」憑靠窗檯，素還真回應狼嚎，望月嚎鳴。「嗚~~~」

「別叫了。」酒入愁腸更添愁意。素還真的嚎鳴加深青陽子煩悶的心情。

「啊嗚~」狼嚎不斷。

「嗚~~~」素還真不停。

「吾說別叫了。」鬱悶轉為躁怒，將素還真扯離窗檯，手中酒杯震落，酒汁灑滿青陽子手腕，道服下襬也給沾濕。

困惑地眨眨眼，素還真執起青陽子濺染酒液的手掌，伸出粉舌輕輕舔舐，連同被他咬傷的舊痕一起。

奇異觸感挑逗體內狂搔?h，是急也是怒，更是不知所措。青陽子甩開手，捧起素還真細毛遍佈的臉，攫奪兩片嫣紅。火熱的舌撬開貝齒，探進溫暖檀口內，尋獲那片擾得他方寸大亂的柔軟，纏捲不放。素還真未加反抗的順從使青陽子的侵略更加順理成章而徹底，眷戀地吸吮他口內的芳美蜜液。

情火蔓延，燒得青陽子珀瞳赤赤，貪索的吻游移至素還真誘人香頸與性感鎖骨，忘情地嚙咬他香滑玉頸……

哀淒狼嚎再起，不識相地打破兩人纏綿，青陽子自渾噩的情慾幻潮裡驚醒，倉促推開素還真，他氣喘吁吁，面紅耳赤。

他…他做了什麼？堂堂合修會之主與他的宿敵……冷汗自額際潸然而下…他怎會放縱自己於廝？

不行，也不該。他得當機立斷，慧劍斬錯戀。

眼前天真純淨的獸人只是曇花一現的靈魂，真正的素還真不是這個樣子。真實的他深沉、權謀、矯情又詭詐，縱使他亦背負超乎常人的重責與哀慟，卻絕對與這縷無垢的靈魂截然不同。素還真和獸人，如雲和泥，有著填補不了的差距。

他不是他，不是！

殘餘的夜魅花，早該轉讓給不知名；

就像這種虛而不實的日子，早該結束一樣。

[ 此貼被devil在2008-06-08 20:17重新編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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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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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0)

1樓發表於: 2005-08-29 07:50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大人寫得真好!

將青陽心理的變化描寫得很透徹啊!
化身為獸人的阿素也非常可愛^^

這兩人不會在阿素恢復後就散了吧?
期待大人後續的文喔!(...不要太慘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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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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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2樓發表於: 2005-08-29 23:11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PEEL
感謝稱讚>///<

阿素恢復後
當然是又如兩條平行線啊
畢竟青陽一直在克制自己對阿素的感情
不過...散?
不會的(堅定)
素素是最愛,不會讓他受苦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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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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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3樓發表於: 2005-08-29 23:17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六)

星河殿果然神秘不可測。三世道君要他耐心等候，事情會出現轉機。不知名只好先回琉璃仙境，再另作打算。

途上，一枝利矢悍然飆至，斜釘入數丈外的樹幹，利矢尾端縫綴著一個小布袋。不知名打開布袋，倒出兩片夜魅花瓣、少許綠葉和花蕊。何人相贈？

星河殿三世道君剛要他放寬心等候，解藥馬上就憑空出現，除了深感玄奇外，不知名也憂心忡忡。解藥到手，意味著素還真夜魅花毒解，也表示，他們父子分離在即。為了求得解藥，不知名答應三世道君，一旦素還真恢復原狀，他就得到代刑堡服刑。

認真說起來，他已經很習慣和素還真分開的日子，孺慕之思未曾間斷，但他其實不太懂得如何和素還真相處，別離雖然苦，久了也就慣了，心裡那道稀疏的父親身形，多少可聊填思念。代刑堡聽來就是個充滿危險的地方，他不甚擔心別離的到來，反而擔心那個人臉上溢漾的歉然與憂慮，他肯定要自責上好一陣子。

無奈，救人卻刻不容緩。

拿著解藥，不知名火速趕回琉璃仙境。

「素還真，素還真。」

「是不知名。」喜上眉梢。「這些天你上哪去了，素某很……很……」『思念』兩字道不出，素還真支吾難成句。自上回菩堤學院一別，不知名就行蹤成謎。自己闖魔域後，也是白天清醒夜晚迷糊，又諸事纏身，不知名為自己毒患奔波無度……兩人始終未能好好相聚片刻。

他是他的續緣，他的兒，原該是最親密的兩個個體，彼此的距離卻遙若兩極，當真是有緣無份嗎？

「吾沒事，請施主寬心。這是夜魅花，可解施主所中之毒。」說著，取出藥包塞進素還真懷袖裡。

「夜魅花？你是如何拿到解藥的？」眼皮沒來由頻跳。莫非他與魔域私下條件交換？

「不知名，你答應魔域什麼條件？」焦慮點在素還真深鎖的眉、渙散的眼、下抑的唇角。挨不住恐慌，他緊攫不知名纖細雙肩，像溺水之人緊攀住救命浮木一般。

「吾沒有和魔域交換條件，是星河殿……時間不多，莫再多言，快服下解藥……」話未說完，身形輪廓漸趨模糊，脫出素還真掌握，半透明的人形隨風飄散。

「不知名，不知名……」如同失去心愛玩具的稚童，素還真空洞的眼積滿淚水。他不停地追著虛影，眼底只有他的兒。明明就在眼前，伸手抓取卻撲了空，如煙霧影與空氣溶成一體，留不了，抓不住，他總是失去他。

「素還真，不要再追了。吾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也許我們會再見，也許不會，吾希望你能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再追了，他可知，他的哀容讓自己的心好痛。何不隨緣？何不看淡？素還真向來都是看淡塵緣的人，不該如此執著。

所以，不要再追了。透明淚液滴落泥埃，不知名黯然撇開眼。

「你要去哪裡？不知名……吾兒啊…」

霧影終散，相思卻綿延不盡。

不知追了多久，素還真聲嘶力竭，心神交瘁。膝頭一軟，他跌跪荒徑上。

恨，好恨，他恨透一再嚐盡『無能為力』的酸楚，崎路人是，歡喜佛是，不知名更是。

累，好累，周旋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武林惡鬥好累，而想抽身卻又拋不下的心志讓他更累。

淚眼漸闔，倦累感排山倒海襲捲向素還真，倒躺古徑上，耳邊悲風呼嘯。

如果就這麼沉睡下去，是否，他就能再見到不知名？

※ ※ ※

「不知名…不知名……啊！」自惡夢中驚醒，素還真汗濕衣襟。「…是這裡。」張眼環顧四週，熟悉的景象安了他徬徨的心，是他過去五天每天清晨醒來所處的茅舍。

恩公神龍見首不見尾，或許是為善不欲人知吧。似是無心，又似刻意迴避，總之，他從沒見過他。可能的話，他很想當面向他道謝。

走出茅屋，素還真踱至池畔，注視滿池白蓮。一想到恩公同是愛蓮之人，素還真心田一暖。

恩公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凡人皆有好奇心，他素還真也不例外。愈是隱瞞身分，他愈想發掘。解謎是他的興趣，初出江湖的那段歲月，他一度熱衷解謎遊戲，白骨靈車之謎，臥虎藏龍祕錄之謎…尤其，他擅長與眾不同的解法。一般人解謎是先找線索，一步步拼湊解出謎底；他則習慣將計就計，設計謎中謎，讓謎底自動現形。

這種遊戲其實相當迷人，所以，他很能理解那些躍躍欲試，想和他互別苗頭之人的心態。遊戲大局，大局遊戲，是遊戲還是大局？浮生若夢，夢若浮生，是幻夢還是人生？

恩公身分這個謎題終會水落石出，他有把握解得開，卻猶豫難決。直覺告訴他，謎題解開後不見得是撥雲見日的晴朗，有時候，讓謎永遠是謎，人生會更簡單。

不知名消失了，恩公身份不明，自己的夜魅花毒將解…或許以後的生命裡，不會再有這兩人。

何妨？何妨？素還真的生命裡，能留下的本就不多，只有拋不去的、沉甸甸的責任和冗長清寂的回憶，不曾缺席。

所有他愛的、在乎的，連同悲傷，都鎖在回憶的盒子裡，儘管只存在過去的軌道裡，卻是誰也奪不走。

很消極的想法，但，是他自我撫慰的唯一方法，畢竟，『素還真』不能沉浸悲傷裡太久。

※ ※ ※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光顧茅舍了。淺笑，素還真走進屋內，自懷袖掏出藥包，將夜魅花瓣、嫩葉和花蕊磨成細粉，灑入清水中攪拌，飲下。復撿來一塊木材，刻下最後一張感謝狀。

離屋，徐行一小段路程，身後蒼老低沉的男音喚住他。

「素還真。」

「嗯？」回頭，看向老者，旋即禮貌頷首道：「原來是木蒼老管家，請問找素某何事？」

「吾家小姐有要事相邀，可否隨老僕前往儒園？」

「何時？」

「此時。」

「抱歉，素某得先拜訪星河殿一趟，請轉告千層雪小姐，午時三刻素某準時赴約，請。」就算無緣聚首，他也要弄清楚不知名消失的原因。

※ ※ ※

琴音錚錚，柳絮飄飄，亭閣裡，青陽子撐額倚柱，斂眉閉目，細聆悠揚音韻，浮樣滿園萬紫千紅中。

「公子愁上眉心，鬱積胸腹，介意讓千層雪分憂解勞嗎？」琴音倏忽中斷，青陽子仍舊闔眼垂首，千層雪鶯語呢喃。

「姑娘多心了，是琴音使人愁，有煩惱的該是姑娘，介意讓劣者分憂解勞嗎？」

「呵呵…很別出心裁的拒絕說法，值得千層雪效法。」纖指捻絃，仙韻又鳴。

蕙質蘭心，不死追活問，懂得順勢而為又不居下風，是青陽子最欣賞千層雪的地方。他的確有事縈心。

有些人的危險，在於不能深究偏偏又具有吸引人深究的特質，素還真就屬此例。假如時光之河能夠逆流，他寧可不曾認識他。

對素還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最好的應對方針。他只需要知道他冷硬、剛強又殘忍的一面，不需要知道他脆弱、無助、血肉的另一面。強者的感性面，往往比理智面更煽惑人心，即便只是一點點溫情，放在素還真身上，都足以成為擊潰他鬥志的致命毒藥。

本已打定主意視他為競爭敵手，怎料又讓他瞧見他披頭散髮、泣追愛兒的一幕；想鐵了心不理他，任他昏迷荒道風吹雨淋，四肢卻不聽使喚。

他又將他送回茅舍，不是琉璃仙境，這表示什麼？青陽子很清楚，就是太清楚了，才會發愁。

「啟稟小姐，素還真求見。」木蒼的話讓青陽子開了眼，悠哉的態度速斂。

「快快有請，再多添加一只白玉杯。」

「千層雪姑娘不用忙，素某叨擾了。」拂塵輕甩，素還真踏進亭台，和風拂捲衣角，露出瘦挺腰間一塊翠綠玉珮，結飾尾端的流蘇傾洩飛揚。

「哪兒的話，貴客上門，自當以禮相待。算千層雪好問，素賢人今早為何大事耽擱？」木蒼取來白玉杯，千層雪親斟香茗。

「大事不敢稱，與犬子有關而已。」舉杯淺嚐一口，續道：「既然姑娘提起，素某就厚顏再提一問，二位可曾聽過『三教之子』？」不知名為求解藥入代刑堡，星河殿三世道君以找出三教之子為釋放條件。三教之子與合修會和儒道釋三教之間有不可分割的利害關係，青陽子不可能置身事外。

依照自己的推斷，千層雪背後的組織七成是魔域。魔域狼子野心，長久以來潛伏暗處不採攻勢，必是看準中原、合修會、三教三者的恩怨糾葛難斷，因此隔山觀虎鬥，作收漁翁利，偶爾暗地搞些分化離間的小手段。

平心而論，中原和合修會尚不到冰凍三尺的極端局面，加之青陽子龍非池中物，能力、品格、資質皆屬上等，比起魔域，絕對是理想的合作對象，自己也曾多次興起拉攏他的想法。

之所以婉拒青陽子最初的提議，一來理念不合，他是道教獨尊，自己卻是三教共治，復以，自己壓根沒有統馭萬教的興致；二來青陽子的競爭心太高揚，屈居副首只是形式，與其要膚淺的正副之分，實際卻各自為政，不若站在不同立場相同地位的基準來談合作，反而更可能同心協力，各蒙其利；再有的考量，便是無人座武宗魁敗壞合修會名聲，縱使青陽子有別於無人座，但甫出江湖武林人士對他並不熟悉，對合修會的印象只有懼怕和厭惡，以中原立場，接收合修會並不適宜。

現在，魔域伸出魔爪，合作的契機已至，千層雪便是關鍵。兩次會見千層雪，她有些微轉變。頭一次見她，她眼中雋刻的是對他們的欣賞，卻猶顯生疏；這次再見，她的目光大半停駐在青陽子身上，眸盼裡的依戀赤裸裸。是日久生情，也是做出選擇，自己和青陽子兩人，她選擇後者，並投注真情。

無庸置疑，付出真情宣示千層雪的危機將臨，卻也可以是她的轉機。若青陽子對她亦抱持同樣真情，帶她深山退隱，從此閒雲野鶴不無可能……不知為何，想到這裡，心情就沒來由地窒悶不暢。事實上，這種結果該是最有利於自己的，雖然失去合作機會，但至少免於和青陽子為敵，又可顧及千層雪的性命。

闡明尋找三教之子的意圖，無非是暗示青陽子合作的可能。他相信青陽子對千層雪的身分早有疑心，而合修會和三教水火不容，和魔域也無結盟之理，再與自己正面衝突，無異以卵擊石，自取滅亡。他可以選擇合作，也可以暫斂鋒芒。

「三教之子？」此話挑起青陽子注意。他皺眉忖道：三世道君在道教是出名的冥頑固執，自己在他們眼中等同叛徒，合修會無法見容於道教。自己雖命天理老人培植生力軍，但時日過短，羽翼未豐，玄天六陽其他五名師兄弟又被困冰封尚不得解，兵力不足，直攖三世道君之鋒大不智。

三教之子是個未知數，若他傾向三世道君，對自己相當不利；若他背逆道教，拉攏與否也該進一步深思熟慮。不談三教之子的意向，讓三世道君在尋找三教之子這件事上握有主控權有弊無益。素還真一番話，釋出五分善意，可合不合作，決定權操之在己。

「曾聽過傳聞，三教之子乃儒道釋三教聖主精隨孕育之子，是三教的統領者。」千層雪答道。

點頭。「沒錯，現在三教分崩離析，當務之急便是找出三教之子統合三教，共同對抗潛在勢力。」

「武林盛傳，素賢人也是三教之子的人選之一。」青陽子刺探。

「哈…謠言豈可信？會主該不是如此昏愚之輩。」

「可是清香白蓮來歷成謎，無風不起浪呀。」冷冷反駁。

「若是每個背景成謎的人都要被懷疑，那會主不也是嫌疑人選？」老神在在應接。「甚至，連千層雪姑娘……」欲言又止。

「耶~大哥莫開小妹玩笑了。」

「大哥？小妹？」千層雪突然改變稱謂，素還真微感詫異，青陽子俊眉斜挑，亦感困惑。

「是呀，其實這就是今天吾請你來儒園的目的。千層雪三生有幸，得結識二位人中龍，相逢即有緣，更何況我們話語投機相談甚歡，所以才產生義結金蘭的念頭，未知千層雪可有榮幸與兩位結為義兄妹？」

「這…」突兀的提議讓素還真、青陽子一時反應不過。

「還是兩位認為千層雪不夠資格？」彩眸黯淡。「沒關係…」

「非也，千層雪姑娘誤會了，素某只是……」頓住，改口道：「愚兄非常高興有妳如此冰雪聰明的小妹。」

「那…」美眸瞟向青陽子。

「吾也同樣。」

「太好了，那就以茶代酒，天地為證，小妹先乾了。」

三只白玉杯懸空碰撞，擦出清脆聲響。素還真、青陽子、千層雪三人於儒園正式結拜。

一套儀式，三樣心思。

※ ※ ※

因千層雪極力挽留，素還真與青陽子便留宿儒園一夜。結義筵席散會後，三人各自回房歇息。青陽子住東廂房，素還真睡西廂房，千層雪的寢房則位於後花園正後方，與他倆相隔甚遠。

夜涼如水，又圓又亮的嬋娟懸掛天幕，黃澄澄的，像孩童圓嫩的臉龐，沒有五官，看不出喜怒哀樂。所以，倒映在自己瞳孔裡那張哭泣的碎顏，肯定是錯覺。

徐風吹揚素還真銀瀑三千，走上人工拱橋，感覺自己更接近月亮一點。抬手抵靠額頭，剛好遮住望月的視線，攤開掌心，再合攏，一張一閤，摘月好比探囊取物，但實際上，緊握的手心裡，什麼都沒有。

難言的失落感，與不知名消失的那一天，一模一樣。只是那天後，自己心底的某個角落崩塌了，痛覺被壓在坍方的殘堆裡，鮮明不再，卻如影隨形。就像此刻看著圓月，想著親兒，他不會再流淚，心還是會抽痛，一陣一陣地，並不很激烈。

嘴裡輕輕哼著小調，素還真手靠橋柱，習慣性地獨自品玩心殤。

「心情不錯？」他其實不想來的，但素還真哼調的嗓音太過寂寥，他忽略不了，只好來了。

「尚可。」低笑似水悠悠，迴繞青陽子心間。「吵到會主了？抱歉。」蓮步挪下拱橋。

「吾沒有阻止你的意思。」

「謝謝，但夜深人靜，素某仍是放肆了。」

「你就這麼不想與吾獨處？」話一出口，青陽子才驚覺不妥，方才自己的口吻像極深宮怨婦。

顯然，素還真也頗感詫然。沉默好半晌，才回道：「會主恐怕說反了。」厭惡獨處的人分明是他才對。打菩堤學院初逢開始，他對自己一直抱有莫大敵意，就連儒園結義也是半推半就。猶記得千層雪要他開口喊自己一聲大哥時，他的臉有多僵硬，『大哥』兩字幾乎是從齒縫間擠迸出來的，他心底的不甘願可想而知。

知道素還真對自己的誤解從未開釋，青陽子也不多做辯解。如果他真的討厭他，就不會老做些前後矛盾的蠢事。「隨你怎麼想，吾來是給你答覆。」指的自然是合作一事。

「請說。」

「吾拒絕。」

「……素某明白了。」不否認，青陽子的拒絕讓他頗受打擊。他也預估過青陽子答應的機率，是五五分波，因此，伴隨拒絕而來的衝擊讓素還真深感不解，自己早有心理準備的呀……除了惋惜，似乎還有其他因素。

「但是…吾答應不與中原為敵。」

「明智的抉擇。」他仍然沒打消與自己較勁的念頭啊……樂觀一點想，是自己的『魅力』無遠弗屆，才會讓每個對手都這麼執拗異常，不與自己分出高下不罷休。

「夜安，二弟。」輕吟。

「好眠，大哥。」

(七)

翌日清晨

事情的發展往往不盡推算。聽到木蒼沙啞、淒絕的慟號，素還真與青陽子迅速奔至號哭發源地---千層雪的寢房。

「小姐，小姐，你死得好冤哪…」哭聲摧心扯肺，木蒼倒趴在千層雪床榻邊，老淚縱橫。

「這是…發生何事了？」躺在榻上的千層雪容貌安詳，看似沉睡，只是原本桃嫣粉頰紅潤褪散，灰白替代。趨前探視，素還真詢問，青陽子尾隨其後，隻言未發，一徑注視千層雪蒼白芳容。

吸吸鼻子。木蒼以袖拭淚，後道：「老僕也不知。每天這個時候，小姐通常都已梳洗完畢，出房用膳。今天遲遲不見她出來，所以吾才來她房前敲門，敲了半天沒回應，吾覺得不對，推門一看，小姐…小姐竟然死了……」說著又哽咽起來。

「嗯~可否讓素某詳細診視？」取得木蒼同意，素還真掀開千層雪腕袖，搭脈慎診…已無生命跡象。沒有內傷，外觀看來也無傷痕，最有可能是藥物所致。但千層雪未與人結仇，又不似尋短之人……詐死？

「如何？聽說素賢人醫術直比華陀、扁鵲，請救救吾家小姐。」

「唉，抱歉，素某無能為力。可憐的三妹，大哥黔驢技窮。」嘆氣顰眉，素還真搖首回望青陽子：「也許二弟有辦法。」

眼神交會頃刻，兩人皆從對方眼中讀到相同訊息---有詐。素還真裝傻，青陽子樂得仿效，別過頭，語重心長道：「青陽與大哥看法相同。唉，三妹紅顏薄命，運途乖舛，無奈啊。」

「啊~連你也這樣說，看來吾家小姐真正回天乏術……小姐呀…」

「老管家請節哀，逝者已矣，快快讓三妹入土為安才是要緊。」拍拍木蒼安慰道。

「素賢人說得是…啊，對了，吾險險疏忽。昨天小姐臨睡前有交代老僕一件事。她說她有兩封信要給二位，怕自己忘記要吾今早提醒她，吾記得信好像是放在……」扭眉苦思，木蒼挨到書牘旁的櫃架上，從最上層摸出兩封信函，一封署名給素還真，另一封署名給青陽子。「在這，在這。」

「多謝。」各自收好信封，兩人退出寢房，各懷心思。

走到後花園時，青陽子道：「吾想，三妹既然分寫兩封信，表示有隱私，咱們還是各人看各人的。」

「同感。」不是合作關係，不需牽扯太多。

各自看了信函內容，兩人轉過身面對面，眸對眸。

「你的看法？」青陽子率先發問。

「陰謀。」

青陽子發出讚賞笑容，由素還真的回答，他推測，兩封信的內容是一樣的：憾天祕鑑配合無字天書可以喚出三教聖主，藉由三教聖主，可以得知三教之子的下落。「同感。」

「雖是陰謀，不無參考價值。」照信而行會招來殺身之禍，但難保不是條路。

「吾負責憾天祕鑑。」共識既成，剩下就是分配責任。

「那無字天書就交素某。」

絕佳默契流竄交換的眼波中，擦出淡不可察的星火。背對背相離，涼風吹起青陽子遮蓋半邊臉頰的焰髮，現露唇畔一朵若隱若現的笑。

不是敵對，也不是合作，然此種曖昧含糊的競合關係，更讓青陽子大呼過癮。

※ ※ ※

無字天書在祭血魔殿，玄德相士如此告知素還真。

縱然心疑玄德相士是魔域派出的細作，更可能是七重冥王的化身，素還真仍決定，龍潭虎穴也要闖它一闖。

前方必有陷阱環伺。慢行在通往祭血魔殿的五條分道之一上，素還真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任何風吹草動皆不錯放。

陡地，一片墨藍迷霧向自己浮游而來，眨眼，已深陷霧團中。幻霧從外望去是藍黑色的，身處其中卻是白皚盈眶，濃濃白霧遮蔽四周景物。

「咭咭咭，素還真，今天就是你的死期，咭咭咭…」狂妄尖拔的刺耳尖笑穿透白霧直達耳畔，視線迷濛中，一把銳劍飛射進霧團，直直插釘入土層。「吾乃五暴魂之一，瘋魔亂道，納命來。」

邪冷青光散自鋒利劍身，瘋魔亂道凍冽寒氣逼人，素還真抽氣倒退半步。

「咭咭咭…」怪笑聲擾人心智，意在突破素還真嚴密心防，擊潰他的求勝鬥志。

怪笑持續著，瘋魔亂道寸步不移。素還真收攝心神，運功抵擋音波，力持鎮靜，不讓邪佞奸計得逞。

「咭咭咭…沒有用的。」

突然，怪笑魔音中止，一道清柔婉順的綿音乍響。「素還真。」

驚訝、錯愕、震恐……複雜矛盾的情思一下擠湧上心口。「采鈴，是采鈴嗎？」像無頭蒼蠅，素還真慌張地東奔西竄，尋找心底那道儷影。前方，佳人芳影矗立。

「采鈴，真的是妳。」狂喜難抑地迎向佳人。

「唔……」尚未觸及伊人，虎口已遭銳利劍鋒劃裂，鮮血泉湧。

心防破綻一露，離衰敗不遠矣。

抓準稍縱即逝的時機，瘋魔亂道展開凌厲攻勢。素還真心神渙散在先，見血在後，頹軟身軀在綿密劍氣橫掃下，猶如螳臂擋車，節節敗退。不多時，已遍體鱗傷，惡汗涔涔，雙腳無力幾乎要站立不住。

「素還真，吾來救你。」一條人影矯健躍入戰圈，是龍末九。

「龍末九…不，是慈海渡者，為何要救吾？」當初全怪自己一念之仁，收留慈海渡者易容而成的龍末九，以為自己能感化他使他加入正道……自己的錯估換來歡喜佛慘死，為此素還真自責不下千百回。

「沒時間多說，走！」右掌畫圓打出一道氣功，將重傷的素還真送出戰圈。

蓮軀重摔落在離五鬼道百丈遠的樹林裡，素還真喉頭一腥，口噴鮮血，陷入昏迷前，嘴裡破碎輕唸：「慈海……渡…」

※ ※ ※

他三天兩頭受傷，他就三天兩頭從野地將他撿回療傷。

看著榻上死白的蓮容，青陽子半是喟嘆半是稱奇。如果自己真狠心置他於死地，只消輕輕一掌。輕輕一掌，名動武林、屬於清香白蓮的永恆神話，即宣告幻滅。

從遇見他那天起，自己至少已有三次終結白蓮的機會，卻都讓它付諸流水。不禁感嘆是天意如此，還是素還真命裡貴人多，每每死地逢生。貴人？焰眉斂起，幾番轉折，自己倒成了素還真的貴人了。

哈…搖首淡哂。光是擁有卓絕的領導才幹尚搆不到成功領袖的邊兒，任憑智冠群倫、武藝超凡，若失去生命，一切都將歸回原點。清香白蓮能如九命怪貓，少人可堪匹敵的好運功不可沒。好運是必備，卻不是絕對關鍵要素，到底仍是他夠本事……化消敵手對他的殺意。

至少，現在的青陽子，不想清香白蓮倒落塵埃。

「唔…」微弱呻吟發自兩片紫白唇瓣，素還真蹙眉轉醒，半開眼簾裡映劃一道身影，形體模糊，唯一清晰的是耀眼如日的熾紅。這裡是茅舍嗎？那眼前奪人心魂的焰影是…恩公？

待清眸全張，朦朧霧氣消散後，素還真才看清---這裡是儒園，眼前人是青陽子。

「是你救了素某？」訝異，不是因為青陽子未落井下石，而是…他以為即便青陽子不屑趁人之危，也當不會多管閒事，營救自己才對。他沒忘記---青陽子對他並無好感。

「現在你死，對吾沒好處。」

「原來是這樣。」也該是這樣沒錯，少了中原作緩衝，合修會得直接對上三教和魔域，不划算。「仍是感謝會主相救。」私底下，他們很少稱兄道弟，除了有意挖苦對方。

「吾想，吾還是回琉璃仙境療傷比較妥當。」那裡有一線生會照料他，況且……他很難想像，青陽子不甘不願照顧自己的模樣。

「你走得回去嗎？內傷之外，四肢也暫時不能動。」究竟是何人能傷素還真至如此程度？有機會，他倒想討教討教。

「這……」一時半刻想不出對應之詞。看著青陽子陰晴莫測的俊臉，素還真迷惘了---他到底想如何處置自己？「不麻煩的話，請會主通知一線生，他自然會來接吾回去。」

沒答腔，青陽子冷哼一聲，轉移話題問道：「是誰？」

「……」好半天才意會過來青陽子所問何事。也對，自己和青陽子的武力在伯仲之間，能傷害到自己的敵手對他也是個威脅，他會想探知對方底細再正常不過。「五暴魂之一的瘋魔亂道。」

「很棘手？」

「非也。」中邪術在先，又是第一次交鋒，在摸不清對手招式門路的情形下，一開始就屈居下風使他難轉頹勢。「旁門左道而已。」若再度交手，他有致勝把握。

「哦？何種旁門左道？」默然，素還真無言。「利用心魔使人產生幻覺的一種邪術。」片刻後，又平靜答道。

「哈！大丈夫仰不愧天，俯不怍地，何來心魔？」青陽子鼻間嗤哼。

「然也，所以素某欽羨會主。」或能無愧日月，無愧天地，卻愧對人。素還真眼角靈采一黯，血色抽離的薄唇自嘲上扯，風采鈴殘破的面容在腦海裡明晰起來。

他在想誰？望著素還真懵懵雙眼，眼底顯而易見的憂傷讓青陽子無波的心，隱隱泛疼。

「你累了，暫且在儒園靜養。雖然你吾不是合作關係，以現今局勢，卻有互助的必要。放心，在你治傷期間，吾不會對付你。」不想過問他此刻的悲哀為誰，也不願觸碰他結痂的傷口，那些過往的傷痛，與自己無關。

他承認，救素還真不只因自己所說的那些淺面理由，還有更深刻的情愫在裡頭，他承認。一味矇著眼昧著心，並不能讓自己好過一點，反而將自己逼陷流沙裡，愈掙扎陷得愈深。

他承認，對素還真的感情，已不復初見他時的單純。他不再只想與他較量，他想擁有他，想…保護他。就算承認又如何？承認了只是心境上轉為泰然，於實際作為上，不會有任何改變。

「稍等一下。」叫住青陽子離房的步伐，素還真問道：「請問會主，可有在現場看到…看到龍末九？」嚥了口唾沫，素還真戰戰兢兢，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為著將揭露的答案。

「他死了，屍首吾已妥善埋葬。」

「是嗎？…吾知曉了，多謝會主。」偏首面牆，素還真眼皮一沉，濃悶的疲憊竊上心頭。

步出房門，青陽子深深吐納。

他是騙他的-----龍末九是死了，全身爆裂成無數碎片而死，沒留下屍體。

※ ※ ※

晚膳時刻，青陽子手持托盤，上面擺放清粥，幾碟山菜和一碗墨黑藥汁。

入屋，走到床畔，輕搖昏睡的素還真。

「素還真？」搖了半天未見甦醒，青陽子嘗試叫喚名字。

「嗯…」細嚀，素還真雪眉輕皺，轉臉偏向另一邊，又沉沉昏睡。

伸手探向他光潔額面，手心渡來異樣高熱，他發燒了。

暗喟，起身到後院井邊打一桶水。脫去素還真道袍外褂，用浸泡得冰涼的濕巾擦拭素還真汗濡的蓮容、四肢和後背，替他換上另一套較透氣的外裳。

之後，青陽子到東郊城外，請來大夫看診。大夫開了處方箋交給青陽子，並囑咐他，今夜想辦法讓素還真吃點東西再服藥，明晨燒若未退，務必再去找他。

道了聲謝，看看桌上已涼透的傷藥，再瞧瞧手裡尚未煎煮的病藥，青陽子青筋浮冒，一個頭兩個大。他忘記問大夫，到底傷藥和病藥服用時間的間距是隔多久。

手忙腳亂，遇見素還真，任何井然有序的事物規律都亂了，不管是他的生活，還是他的心情。

(八)

熬好湯藥，再將涼粥涼菜熱過，青陽子端著托盤，再次進入房內。

也許是方才替他擦汗袪熱產生效用，這次青陽子沒有發揮太多氣力就將素還真喚醒。扶正素還真，腰背處塞一軟墊讓他枕靠其上。

端起溫粥，舀了一匙湊近素還真嘴邊。

「讓素某自己來吧。」未思量甚多，素還真直覺讓青陽子餵食極為怪異。他也曾因為重傷或生病而讓人餵食過，但餵食者一旦由嘮叨的一線生換成面前這張俊顏，他就渾身不自在。

「也可。」將溫粥放回桌面，青陽子拉了張椅凳坐下，一派隨君之便的無謂。

這下不自在換成尷尬。想起自己是重傷患，四肢全給繃帶紮得緊緊的活像顆肉粽，連端碗都有困難，遑論走動。「嗯……素某不餓…」俊頰微透薄赧，素還真支吾道。

但老天存心和他作對，話都還沒說完，棉被裡就傳出細微的『咕嚕』聲，恰好是兩人都聽得很清楚的音量。

悔恨地憶及自己已三天未進滴食。素還真暗咒一聲，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省事，表面上還是一臉平靜，除卻緋紅似火的蓮容有那麼一點露餡外。

極力忍住大笑的衝動，青陽子捧起盛粥的碗道：「你行動不便，還是吾來。」給他台階下，是防他逞強不吃加重病情。不知怎地，素還真欲蓋彌彰的扭捏令青陽子回想起他蛻化成獸人的那段日子。

再無理由拒絕，素還真勉強壓下心底莫名臊動，覺得不妥，又好像有一絲期待。

一口一口地，青陽子將溫粥送進素還真口中；一口一口地，素還真細嚼慢嚥。溫粥嚐起來普通，與一線生的手藝相比，味道差了一截，可是，意外地讓他感覺……順口。滑溜進脾腸，暖暖溫溫的，像沐浴在初春的煦陽下，舒服。

最後一口，青陽子拿著湯匙的手不慎偏移了些，溫粥沿著素還真的嘴角溢出。

「抱歉。」掏出巾帕欲替素還真拭去嘴角殘漬，正巧對上他粉舌輕舔嘴角的一幕。霎時間，青陽子如遭雷殛，執帕的手懸擱半空，動彈不得。

「怎了？」注意到青陽子略為一愣的表情，素還真納悶問道。原本蒼白的唇因適才的舔舐轉為紅潤，粉紅的色澤像冬日吹櫻。

「沒…沒事。」收攝心神，將巾帕塞回懷袖，在心跳失序的此刻，不宜再觸碰到那兩片挑撥心弦的嫣美。清清乾澀喉嚨道：「吃藥吧。」

回頭端來仍顯燙熱的湯藥，動作有些僵硬遲滯。

鎮靜，不可胡思亂想自亂陣腳。心下不斷告誡自己，舀起一匙藥汁，吹涼。

「來，啊~~~」標準誘騙小孩喝藥的動作：大人張口小孩就跟著張口。

補了這個坑，又跳進另一個洞，心緒紊亂的當口，青陽子習慣性地搬出照顧獸人時期的素還真那種哄騙的語氣。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青陽子拿著湯匙的手僵在半途；而與他咫尺相望的素還真顯然也受到不小衝擊。

好半會兒，雙雙回神，青陽子一張俊臉漲得蕃茄般殷紅，素還真則不知該如何反應才是恰當，清眸轉瞥他方。

心下暗自凝思：青陽子對自己的態度若即若離，方才的口吻舉止流露出的親密度非比尋常……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嗎？但他全無印象呀…無印象……會是…

「會主真是有心，還請大夫替素某看病。素某也通歧黃，一點風寒不礙事。」話鋒一轉，素還真客氣道謝。

這次，換他替青陽子解套。

「喝藥吧。」

※ ※ ※

極品臨

沒有雕樑畫棟的瑰麗建築，也沒有古色古香的小橋、曲池、亭台樓閣，比之儒園，極品臨佔地狹小許多，一平厝，一後院，一河溪，卻也不失清幽。

坐在後院簡便的石椅上，青陽子閉翦，聆聽流洩自一雙纖手的飄邈仙樂，該是愜意快活的氛圍，卻讓倒豎的劍眉削去幾分寫意。

「二哥還在生小妹的氣嗎？」捻弦素指離箏，千層雪幽幽美目停駐青陽子英挺俊容上，嘆問。

「沒的事。」

「沒有嗎？二哥都坐在這一下午了，卻只是一徑閉目沉思，半句話也不說……唉！是小妹有錯在先，二哥生氣是該然，但小妹希望二哥有話直說，莫要憋在心頭。」

「為何詐死？」單刀直入。

「這……」

「如妳所言，有話直說。」前往城鎮採買藥物的當口，青陽子在市集的擁擠人潮裡，發現一抹熟悉身影，蒼老又佝僂，髮色斑駁，是木蒼。相識以來，青陽子一直懷疑千層雪的來歷，但未經證實，懷疑終究只能是懷疑。跟蹤木蒼，謎底自然揭曉。

果不其然，極品臨裡，千層雪倩影留駐。青陽子心中頓時百感交集，是慶幸伊人尚存人世，也遺憾自己揣測成真。

「小妹…小妹是不得已的。」

「事到如今，何不坦承以對？妳是七重冥王派來接近吾和素還真的細作，不是嗎？」

「二哥，你…」

「沒錯，吾確實一直對妳心存懷疑，不只是吾，素還真也是。」

星眸黯下，千層雪沉道：「那現在……你要殺吾嗎？」他可知，自己芳心暗許？

「小姐。」一旁木蒼急切插話，焦慮佈滿老臉。

「別緊張。」出聲阻下木蒼挺身護主的動作，青陽子攸道：「若要殺妳，吾就不會坐在這裡一下午；若要殺妳，吾就不會答應儒園結拜一事。三妹，難道儒園相處的時日，還不夠讓妳了解吾嗎？」

「二哥…」淚水盈眶，千層雪既羞愧又欣喜。「是吾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了，小妹向你賠不是。」

「不用如此多禮，吾只想弄清一件事，憾天祕鑑和無字天書一事，是不是陰謀？」明白千層雪已完全傾向自己，青陽子放心詢問。

「然也。七重冥王要吾放消息給你和大哥，言明兩者配合可以喚出三教教主。其實當初冥王和三教主的協議是：使用這兩物喚出三教主的人，必須死在三教主手下。冥王知曉你與大哥定會想利用這兩樣東西打探三教之子的下落，才順水推舟，欲借三教主之手剷滅你們。」

「那實際上，叫出三教主是否真可順利找出三教之子？」

「這吾就不清楚了。」七重冥王疑心甚重，對底下人極不信任，若非必要之事，他不會多加透露。「這就是憾天祕鑑。」說著，千層雪拔下玉頸上的精緻項鍊，鍊飾中間鑲著一顆黑晶寶石，瑩瑩發亮。

「吾原該在詐死之前交給你的，但吾害怕你們真的因此送命。」

接過憾天祕鑑，青陽子擰眉凝視，久久不語，千層雪柔聲勸道：「二哥，放手吧。魔域人才濟濟，與它對上百害無利，尤其武林現在的局勢對你甚為不利，吾不想你出事……與吾暫隱，沉潛一段時間可好？」螓首依靠在青陽子廣闊的胸膛，聽著他沉穩規律的心跳聲，充滿生命力，讓她感到安心。

「三妹…」手指劃過千層雪吹彈可破的嬌嫩潤頰，撥攏她細如綿絮的黑緞。「吾尚有責任未了。」

「是因為…大哥嗎？」直覺聯想到那朵脫塵白蓮，敏銳覺察到青陽子聽到那個人時，亂了章序的心跳聲。莫說是青陽子，就連自己，也曾為素還真的翩然神采絕倒，只不過，他終究不是芳心歸依處。

「…不是，是與吾同為玄天六陽的其他五名師兄弟。他們冰封未解，吾不能丟下他們自行隱退。」

「那大哥呢？」千層雪知道青陽子說的是事實，一半的事實。

「為何不斷提起他？」

木蒼曾看見一位焰髮男子帶走蛻變的素還真，雖然沒有正面看清男子的容貌，但千層雪篤定，那人正是青陽子，尤其，那些天他鮮少涉足儒園。倘若不在乎素還真，何須夜夜照顧他？更別提那時他們正處於敵對的立場。「你看起來很在乎他。」

「與他無關。」

這人……嘴硬！他眉頭的倔強，眼角的憂慮，唇畔的牽掛，只為一人扯動。千層雪滿腹心酸，也滿腹不捨。因自己不是駐足青陽子心中的影，所以心酸；因青陽子戀上那朵迷離的白蓮，所以不捨。

「吾懂了，那等你順利營救出你的師兄弟後再說。」

「嗯。」應了聲，青陽子正色道：「三妹，你詐死一事可是七重冥王授意？」

搖首，千層雪答道：「不是，是吾自作主張，吾不想再欺騙你們，才詐死隱遁。」

「若是這樣，妳的處境就十分危險。」千層雪此舉等同背叛魔域，七重冥王絕對不會放過她。「不妥，妳還是隨吾回儒園，吾比較放心。」他找得到極品臨，七重冥王一定也可以。

「二哥杞人憂天了，小妹住在極品臨也有好些天，不都沒事……」

「不行，不可抱持僥倖心態。」對象是魔域，大意不得。

拗不過青陽子，千層雪退而求其次。「好吧，但儒園不是藏身的好場所，不如你另外尋覓良所，兩天後再來極品臨接小妹。」

「嗯，也好，時候不早，吾先離開，妳也早點歇息，這兩天千萬小心。」

「好。」

青陽子步離極品臨後，千層雪喚來木蒼遞上筆墨，振筆疾書。

「木蒼，聽好，如果吾有萬一，這封信你送去琉璃仙境，另外這封你交給青陽子。切記，不可讓青陽子知道吾要你送信給素還真這件事。」

「小姐，木蒼不明白妳的用意，妳怎會有萬一？」小姐剛不是才和青陽子相約深山暫隱？

「不用多問，吾只要你答應，務必完成吾的託付，好嗎？」哀哀乞求。

「是，木蒼謹遵小姐命令。」

「多謝。」

歸隱已是無望，她不願拖累青陽子。最後的最後，她想盡一己之力，彌補她虧欠的兩位兄長。

※ ※ ※

幾朵烏雲匯聚。雨絲像斷線珍珠一滴兩滴，一滴兩滴……沒多久，嘩啦啦地傾盆倒下，重重落在地面的雨珠飛濺數吋高，像一個個精緻小人在旋轉跳舞，動作整齊劃一。

轟隆雷響，閃電劈在一棵倒楣的大樹上，擦出星火，火苗不懼水淋，嗤嗤竄燒而下，灼灼烈焰紋滿樹身，一晃眼只剩光禿禿的焦枝。

雷電交錯，古徑上，青陽子徐行的步伐急了起來，快馬加鞭趕回儒園。

儒園廂房裡，素還真正運氣活絡因臥榻數天而遲鈍的手腳筋骨，氣勁隨經脈遊走全身，不多時，紅光籠佈蓮容，熱汗自額邊頸側的毛細孔滲沁出。

『砰！』房門無預警遭人粗魯打開，門扉碰撞出巨響，素還真一驚，以為宵小惡賊之流誤闖，連忙收納氣勁，察看。

青陽子倉促慌張的俊容映入黑玉眸底，一反平素冷靜。

「原來是會主。」見青陽子額邊豆大汗珠潸潸，素還真續問：「會主形色匆忙，有要事？」

呼！呼！緩順口氣，青陽子欲言：「你……」他看來神清氣爽，倒變成自己言語支絀了。「沒，沒有什麼事。」

哈，暗笑自己的失態。

傻，無法形容的傻，他已經不是那個天真無辜的獸人了啊，當然不會怕打雷，自己失心瘋似地奔回來幹什麼？打量自己淋成落湯雞的落難窘樣，青陽子只有苦笑帶過。

怪，說不出的怪。青陽子眼底蘊含情思萬千，有倉皇，有關懷，有自嘲，還有教自己胸口發燙的熱切，與千層雪眼裡對他鏤刻的戀慕如出一轍！

思忖至此，蓮軀不由得震退一步。不可能，怎麼可能，青陽子對自己從來只有化不開的競爭意才對，他眼底那份渴慕與冀求該是自己的錯覺。即使青陽子很可能就是中毒期間照料自己的恩公，也應是他惻隱心使然，和情愛無關……沒錯，是自己眼花了。

說服自己遏制脫軌的瞎想，素還真揖身道：「這幾天讓會主費心了，素某在此謝過。」

他留在儒園等青陽子回來就是為了親口道謝辭別。荒廢的這段時日，累積不少事情，不能再擱延下去。親口道謝是表達自己的尊重和謝意，儘管彼此本質上仍是對立的，但其實他一直都很賞識青陽子的才幹。

「你要離開了？傷勢痊癒了嗎？」極力壓抑內心陡生的不捨，青陽子平板問道。

「差不多了，多謝會主關心，素某告辭。」

與青陽子擦肩而過之際，耳邊，飄來青陽子富有磁性的低音：「今日救你，不代表以後不會殺你。」

做法隨立場局勢變動而變動。

「素某明白。」點首，揚長而去。

他明白？這句話不是在提醒他，而是在提醒自己，素還真真的明白嗎？

(九)

巧足縱躍林間，青陽子拋卻因素還真而起的煩擾雜緒，再上極品臨。與素還真辭別後，他花費一日光景，找到一處可供千層雪暫匿的幽閉居所，就位於儒園西北邊三十里處。

行至中途，不遠前，一人影搖搖晃晃朝自己靠近，青陽子仔細一瞧，竟是血染遍身的木蒼。來至剩不到兩步距離處，木蒼順勢跌靠青陽子肩胛上，『噗』一聲鮮血直噴，染紅青陽子前襟。

「木蒼，振作，發生什麼事？三妹呢？」莫是魔域下的格殺令？千層雪命在旦夕！是為時未晚亦是回天乏術？青陽子憂心如焚。

「小姐…」含淚哽咽，淚流，血流。「已經死了。」

「什麼？」晴天霹靂莫過於此，青陽子腦袋一陣嗡響，無法作任何思考。

「這是…」抖顫手指往內袖探去，摸出兩張信函。「小姐…吩咐老…僕交給……你和素…還真的，吾來不……及上……琉璃仙境…只好…交……給你……」語未竟，氣已絕。

接下印著血跡的信函，青陽子埋了木蒼，趕到極品臨，已是斷垣殘壁一片，魔域好快的手腳。千層雪就像冬末殘雪，融化散盡不留痕。

「三妹…」懊悔心情化為兩滴剔透淚珠，盈眶打轉，終是未落。巍巍打開署名給自己的信函，閱畢，捏納入掌，吁嘆：「妳實在…很傻。」

復拆閱署名給素還真的信函，青陽子俊臉閃爍錯愕與掙扎，最後停格的是---堅決。凝氣，掌裡竄出一道火焰，兩封信函立時灰飛湮滅。

為了不辜負千層雪，他決定下一個賭。

※ ※ ※

琉璃仙境

「素還真，等一下啦~~~你真的要赴約，不再考慮一會嗎？」扯著大嗓門，一線生從琉璃仙境內苑一路跟在素還真屁股後邊繞出來。

「這沒什麼好考慮的。」素還真胸有成竹道。

「厚，吾就不信以你的智慧，會看不出這是個計謀。青陽子根本就是要引你去送死，你還當真乖乖去啊？」這種三尺童蒙都騙不過的把戲他素還真會上當？枉費自己對他的頭腦這麼有信心。見素還真穿戴正式，一副真的打算前去儒園祭悼千層雪的樣子，一線生急得像熱鍋螞蟻。

「喂，你是認真的還是在跟吾開玩笑？吾講得口沫橫飛，你好像左耳進右耳出，不當一回事哩。」健步如飛，擋在琉璃仙境關口處，攤開雙臂阻止。

「好友，如果你信得過素某的腦智，就請你讓路。」半是好氣半是好笑，都幾百年的老朋友了，該有自己使一個眼色就能心領神會的好默契才是呀。

「吾是擔心你。」信得過是一回事，可是這小子有時候做事龜龜鱉鱉、掩掩藏藏的，等到自己發現不對勁時，已是鞭長莫及。

「素某保證，絕對沒事。」

「憑什麼保證？」不是他囉唆，他也很想相信素還真的保證，只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素還真是憑哪一點認為青陽子不會趁機下手。

「憑素某看人的眼光。」

真是猖狂，一線生拿眼白睨他。「真的要賭這麼大？」清香白蓮的命耶，不比廉價豬肉可以讓人秤斤論兩的。

「哈！」大笑，隨即化光而走。籌碼和賭注是相對的，為他青陽子，值得。

留在原地思忖半刻，一線生仍是不放心。「不行，吾要跟去瞧瞧。」苗頭一不對，馬上討救兵。

※ ※ ※

儒園

『草木皆兵』！密林間，矮叢裡，百花下，無一處不埋設重兵。天理老人趴伏在枝臂上，鷹眼血戾充斥。他在靜候青陽子虎臂劃下那瞬間，獵殺素還真的快慰。

合修會精銳齊出，儒園內外，一百壯兵圍夾。兵重在質精，不在量多，這一百名士兵，全是訓練有素、嚴遵軍令的良材，加上道主青陽子坐鎮，素還真插翅難飛。腦海排演殲敵的畫面，天理老人唇邊浮現狠辣陰笑。

「天理老人，一切照吾指令行事，妄動者，殺無赦。」是叮嚀，也是警告，青陽子威言赫赫，埋伏壯兵惡寒爬過心梢，一陣哆嗦。

「是。」

塵沙漫揚，輕而穩的腳步逐次靠近，先是一股江南蓮香淡淡襲至，而後雪髮翻揚，蓮冠謫仙清影緩現。殷紅硃砂額間生，妝點靈氣；淡嫣唇畔垂抑不揚，平添哀悽。

「大哥，你來了。」一聲大哥，幾分真假幾分虛實。青陽子瞳眸微闔，斂去熠熠光芒。

素還真來了，單槍匹馬。是自信還是昏愚？不懂，他真不懂。

「二弟，愚兄收到你的通知就急忙趕來了。三妹…三妹怎會猝死，發生何事了嗎？」哀傷的眉、悲慼的眼，辛酸的音調，真虛撲朔。

「唉，三妹其實是魔域派出的細作，但是為了顧全我們的結拜情義而背叛魔域，才會…才會……唉！」思及千層雪的深厚情誼，青陽子的嘆息由衷而真切，這大概是今天這場悼祭裡，唯一且稀薄的真意，青陽子自嘲忖道。

「唉…蒼天不仁哪。」垂首興嘆。「讓吾為三妹捻香祭拜吧。」手持燃香，素還真雙膝跪於千層雪墓前吋許，稽首。

「三妹，愚兄來墓前祭祀妳了。妳生前愚兄未及見妳最後一面，望妳死後魂魄能飛升極樂，不再輪迴受苦。三妹啊……」泣聲椎心刺骨。

此際，狂風大作，吹捲黃沙落葉連天漫舞。青陽子揚舉手臂，天理老人與合修會伏兵摒氣以待，待那鐵臂落下的頃刻，狙殺。

「三妹啊…」痛心疾首，淚滿清顏。

黃沙殘葉飄飛，織成一片網，狂風將沙粒吹入眸底，淚液，沙霧，繽紛交融。

青陽子瞇眼凝望，朦朧塵網的縫隙間，那張嬴白傷心的蓮容，真假難辨。眼淚是熱的，心卻可以是冷的，難辨。

欲極力張眼辨識，那張哭花了的臉愈形模糊；愈戮力張耳辨聽，那聲聲悲泣愈遙遠飄忽，終究還是-----難辨。

那麼就……放棄吧。他從來就不曾真正動過殺他的念頭，不管是初識當時，還是動心的現在。

於是，他乾脆地，放棄。

插香，拭去淚水，素還真走向青陽子。「二弟，天色已晚，愚兄尚有要事待辦，他日吾會再來探望三妹。」

「嗯。」頷首，目送他遠離。

「道主，你……」天理老人跳下枝椏，口氣氣急敗壞，卻不敢太放肆。

「什麼都不用說，帶這些人回非常道。」交代完，化光追趕。

放棄逼殺，不放棄釐清。

※ ※ ※

「素還真。」不是『大哥』，青陽子半路攔阻。

「青陽子？何事？」也不是『二弟』，素還真氣定神閒。

仍是追來了，抿唇一笑。

聽出稱謂轉換的涵義，青陽子俊顏冷繃：「你在演戲？」

「吾若是演員，你就是導演，質問何來？」

「你的眼淚是假？」珀瞳森森寒光縈凝。

「眼淚是水，心是肉，你相信哪一樣？」他惋惜千層雪的死，卻不是哀慟欲絕。

疼惜心真，哀傷淚假，孰重？

厲瞳趨柔，青陽子續道：「你明知吾重兵埋伏，為何還隻身前來？」

「吾不知。」

「說謊。」嗤哼。

「換吾。連同方才在內，你明明有四次取吾性命的機會，為何錯放？」

「吾不懂你的意思。」

「說謊。」淡諷。

不可能，素還真從何得知自己曾有四次取他性命的機會？再怎麼算，他也僅『明目張膽』救過他一次，包括剛才也只有兩次……

「是三妹告知你的？」千層雪要給素還真卻讓自己燒毀的那封信函內容，正是向素還真透露，在他蛻變時期，照顧他的人是自己這件事，連她交給自己那封信的內容一併附上。

給自己的信中，千層雪希望自己能藉儒園祭拜試探素還真。若素還真來了，表示他為人重情義，加上他是中原砥柱，自己可以與他合作，共同捍衛中原。千層雪一面如此建議自己，一面又將實情包括儒園祭拜的計劃全部告知素還真，她的心之所向十分清楚：要自己坦然面對對素還真的感情，甚至進一步與他結盟。

如若千層雪早有這步打算，那木蒼未轉送的信也許只是其一，她另有管道告知素還真。

「三妹？關三妹何事？」翦羽搧搧，素還真困惑道。

不是千層雪說的，那是……

「納悶嗎？」輕問，素還真發出朗笑。「吾只是猜測，由你那次怪異的餵藥『習慣』瞧出端倪。」假使茅舍主人真是青陽子，那他就救了自己三次。

「猜測？哈……」焰眉半挑。在不確定的情形下，他僅靠猜測的結論就隻身踏死境？實在不可思議，青陽子不住搖頭低笑。「你真是…教人意外，該說你膽大還是好運？」服了，他真服了他。

「素某確實好運，但這次素某憑恃的卻不是運氣。」

「哦？願聞其詳。」悠閒的心情緩緩回流心房，青陽子恢復一貫的狂傲不羈。放下某些不必要的執拗後，反而使心眼更開明。

「比起運氣，素某更依賴自己的實力，尤其是看人的眼光。」語畢，清眸正對上與之相視的炯炯珀瞳。

「你是指你有把握吾不會殺你？」薄唇掀揚玩味弧度。

「然也，不論你是否是茅屋的主人，你都救過吾一次。不僅如此，吾甚至敢說，你從來不曾想要取吾性命。」滴血認親那次，也是意在考驗。那時他的確想看自己沉浮苦海，但未動殺念。

睿智如青陽子，豈信血親相剋的謬論？不知名即使明知是謬論，仍不敢冒險傷害父親，相準不知名這種微妙心態，惡意耍弄他們父子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哈…若讓你看透，吾就枉稱龍腦。素還真，你敢再賭一次嗎？」霸氣珀瞳狡光暗浮。

「哦？如何賭法？」他又想玩什麼花樣？素還真謹慎問著。

「賭吾會不會殺你。讓吾點你的穴道，鎖住你的功力，同時，你也無法動彈，你敢嗎？」

「……」忖度一會兒，素還真回覆道：「可以，賭注是什麼？」

「吾輸，合修會與中原結盟；吾贏，就代表你已死在吾手下，證明龍腦在清香白蓮之上，中原易主。如何？你還有機會反悔。」俊容邪氣瀰罩，輕渺語氣逗耍意味濃烈。

「…一言為定。」縱然看不透青陽子葫蘆裡賣什麼藥，但他篤信，青陽子不會殺害自己。他向來堅信自己的眼光，堅信自己的賭運，更重要的是，他想相信青陽子。

賭約成立。青陽子身形疾閃至素還真身邊，劍指輕點素還真頸後、背脊三大要穴，封鎖他的內元，限制他的行動力。

抽出素還真繫在腰間的劍套，解開，劍刃離鞘，彎指在銀白劍身上一彈，劍鳴嗡嗡。「好劍。」讚道。「注意了。」

運氣集於劍身，青陽子舉劍揮砍向素還真蔥白玉頸，劍風在嫩膚上割出一道血痕。眼看劍刃就要吻上玉頸，素還真深吸口氣，眼瞼反射性地闔閉。

見狀，青陽子咧出勝利邪笑，反手一轉，劍身直插入地。電光火石間，手指扣住素還真巧緻下巴，性感薄唇覆上因震愣而微啟的櫻紅。

久違了的吻，總是特別令人懷念哪……

吮住素還真香舌，纏捲百回，細品芳美的蓮華瓊液，深入而激烈。半晌，濃情轉淡，青陽子鬆開嬌嫩無力的蓮舌，健齒緩慢啃嚙嫣紅唇瓣，間或由膠合的四片唇中溢出愜意的沉笑。

毫無招架之力的素還真靜立原地，承接青陽子綿密灑落的溫柔與挑弄，心湖漣漪圈圈，腦子昏沉沉，有意外，也有竊喜：青陽子眼裡偶然氤氳的戀慕，原來真的不是錯覺。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已在自己心中佔據了一席之地，還是大喇喇地，圈佔住最大塊的地盤。

待徹底品味過白蓮的芳醇後，青陽子才意猶未盡地『鬆口』，壞笑道：「吾輸了。」

睞睞青陽子頗為『無奈』的俊顏一眼，素還真溫笑回道：「吾就說了，吾的賭運很好。」眸閃精光。

賭局的結果，不是分出勝負就是和局，和局可以是俱輸也可以是雙贏。於他們這場賭中賭，很幸運地，出現雙贏結局。

解開點封的穴道，素還真偎靠在青陽子厚實的肩膀上，方才的吻讓他心臟怦然亂顫，險些站不住腳……思及此，不禁薄頰染緋。

「回琉璃仙境吧。」

「等等…」還有另一件事……

「不用管他，等會他醒來會自行回去。」不等素還真反駁，青陽子抱起麗人化光飛逝。

茂盛蒼鬱的樹林間，一路跟蹤素還真的一線生，因不久前驚天動地的那一幕，心臟不堪負荷，昏厥倒地。

(十)

茅舍內，男人半敞健碩裸胸，火紅焰髮披散，斜倚床柱，修長翦羽閉闔。不見炯炯赭赤珀瞳，男人平素的狂傲削弱幾分，增添一絲稚氣，可愛。

可愛？素還真已經可以想見，青陽子聽到這句形容詞時的表情：英眉譏誚斜揚，薄唇彎勾要笑不笑的弧度。

輕手輕腳入內，一眼就看到閉目休憩的青陽子。他火焰似的紅髮，即使在黯寂黑夜裡，依舊搶眼。或者因為他是侵占蓮心的那一人，素還真總能輕易地看見他，就算他置身擁擠人潮中，也是一樣。

太陽，只有一個，怎樣也不會錯認。

「看這麼久，不膩？」睜瞳，青陽子笑問。

「裝這麼久，不煩？」反詰。素還真知道，青陽子一直都是清醒的。

「吾從很久以前就想問了，」聽到素還真的反問，青陽子皺眉，故作苦惱貌。「為什麼你對吾說話總是這麼直接，有時候還挺刻薄的？」

他可沒忘記最初的最初，當他倆第一次在悲山非常道談判時，素還真是如何評價合修會的，就衝著自己的面，洋洋灑灑道：合修會是變態的組織。

「這有違清香白蓮的一貫作風吧？」

「耶~這才顯得青陽子在白蓮心中的特別啊。」坦言不諱。

從一開始，就是特別的。

起身，健臂一攬，將素還真攬進懷裡，隨即低頭覆上他讓夜風吹得冰涼的潤唇，狂野又綿柔的深吻。激潮蕩漾在兩人相濡的唾沫間，半晌，歸於恬然。

他們已有一段時日未見了。自從他決定與素還真結盟後，便借勢隱遁，化明為暗，避開與三教的正面交鋒，私下輔助素還真對抗魔域。這期間，他倆亦協力救助玄天六陽的其餘五陽脫出冰封，之後，青陽子索性隱居，銷聲匿跡，潛心修練。

而素還真……橫豎是離不開武林了，只有忙忙忙。久久偷得片段閒暇，他才會來茅舍找自己，但自己卻不是成天吃飽閒著等他來茅舍找。

偶爾心血來潮，青陽子便一聲不響踏上旅程，寄情山水，增廣見聞，也許到西漠看看會吃小孩的齒驩，也許到天山尋找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他的旅行不固定，適合他這樣隨心所欲的人。

以致於，素還真來茅舍尋他時，總要有一半的機率『人去屋空』。

這樣扣扣減減下來，他們見面的次數少得可憐。

每逢夜深人靜，身邊獨缺一人時，青陽子並不感到特別孤獨。心即便缺了一角，有些空洞，還是可以若無其事過日子，只要不刻意去想。

真正的思念，在見面那一刻氾濫。

擁吻著素還真，青陽子始覺得，獨自一人生活的日子，其實很寂寞。當失落的那塊角落重新填補上後，他才不由自主地對那些微的空洞感產生恐懼。

「以後，吾若要出遠門，會留張字條給你。」這樣他至少知道自己身處何地。如果自己有這層切膚的慘寂感受，素還真應當也有。

霎時間，青陽子意識到自己自以為不受拘束的不告而別，對素還真來說，也許是變相的殘忍，稀微的歉疚油然而生。事實上，擁著素還真的此刻，他已經認真考慮起，減少旅遊的次數。兩地相思太難熬，不然……就換個角度作，把人一併拐上旅程。

「隨你的意，不用勉強。」微笑。身邊的人去留無常，對分離這種事，他沒有青陽子想像中看得那般重……就算有，他也會試著讓自己看淡。

尤其是感情這東西，他本來就沒有觸碰的資格，一個風采鈴已是驚世駭俗，何況是……青陽子。青陽子對自己的心思摸得很透徹，復以他本身也是修道者，所以他們之間，繾捲濃吻有，狂亂愛撫有，卻總在那道底線前，停止一切激潮，誰也不會跨越那條界線。

不是不敢。那是一種警惕，一種悖德的自我懲罰。

「吾想聽你彈琴，好嗎？」清出一方空間，把一旁琴架上的木箏搬到桌上，素還真雙眼燃著期待。

「為何這般突然？」俊眸疑惑地瞥向素還真清麗的臉龐，稀冷月光打在他側頸，白皙得近乎透明。

「不突然，吾一直都想聽你彈琴，只是沒機會。」青陽子的手指勁瘦修長，十分好看，奏出的曲音一定很動聽。

「好吧。」素還真濕潤的大眼讓青陽子萌生時光錯置感，彷彿那個稚嫩可愛的獸人正張舞著獸爪，用那張毛茸茸的臉蹭著他，向他撒嬌。

素還真和獸人的確是不同的靈魂，卻處在同一個軀體，兩個都是『素還真』，都是他的摯愛，當他正視自己內心的情感後，很快地，他便有了這層釋然。笑開，青陽子應了聲好。

坐下，十指躍然琴弦上，旋律由跳動的指尖輕盈流洩，或急，或慢，或喜，或怨。

搬了另一張椅子放在青陽子座椅背後，背對背倚靠青陽子，素還真雙目漸闔。悠悠琴韻滑過耳際，像母親溫柔呢喃的搖籃曲。搭乘青陽子用音符編造而成的輕舟，素還真撐篙緩緩划行於溪河上，那是一條流水淙淙，安詳和樂的沉眠之河。

半夢半醒間，他掉進了時空渦流裡，由天邊裂開的一道細罅，窺視夢境裡的自己。年幼的他身穿白衣，正與身著黃服的師弟一同惡整兩個成年人。他使出旋空斬，削去其中一人的骷髏頭冠，那兩人嚇得面如土色，連滾帶爬逃離。夢中兩位淘氣的孩童惡作劇得逞，咭咭笑開懷，背倚青陽子的素還真唇邊也跟著撩起淺淺笑紋。

划呀划，他划到另一個時空點。眼前是一座如海市蜃樓般，倏忽來去的堡宇。他在遙遠天際，看到一臉頹唐的自己奔進那座碉堡。爾後再出現的他，潦倒不復，代之而起的是滿面紅光的喜氣。他記得，他記得，那是他初為人父的喜悅，那座碉堡裡住著他的妻，而他的妻隆凸的肚腹裡，孕育著他的兒，那是那段艱困苛刻的時光裡，唯一直得慶賀的事情。

輕舟持續前進，他卻突感惡寒。不能，不能再前進。他告誡著自己，也拼命阻止划槳的動作，怎料流動的水流硬是將他帶進另一段慘痛的記憶。

揹著布袋的清朗少年，眉眼俊秀，黑髮燦亮，坐在輪車上，車頭繫了根大木槌，瘋癲地么喝著。少年朗聲對著拉車的頑劣小子道，倘若再出言不遜，一句一記槌。小子理了顆光頭，鼻眼俊秀不下少年，一張嘴罵罵咧咧，罵遍少年祖宗十八代，少年不贅言，一句一記槌，扣扣扣扣十八聲，槌槌重擊聲聲響。

倏地，野地的場景換成岩洞，少年瘋癲又俊逸的面皮染了血，血液噴濺到與他對望的白髮人影臉上，血花染紅了白髮，像雪地裡凋零的滿片紅櫻，也染紅了白髮人白淨的雙手。

從此，洗不淨。

自那駭目的紅中驚醒，素還真寒慄哆嗦，不住搓動雙臂，好似想拭去溫熱的紅液沾在手心的黏滯，神智清晰的下一刻，止住搓動。

鮮血沒有留在掌裡，它留在心上。

「怎了？」素還真呼吸陡然急促，青陽子柔聲問道。

「沒事，只是夢到一些過往。」

「不知名？」頭一個猜想的人。

點頭，又搖頭。「不只他。」

「嗯。」淡應，不多問，反正他心底的疤好不了。青陽子轉口道：「他還好嗎？」

「好，」幾經波折，三世道君總算釋放不知名，這些日子他幫了自己很多忙。「也不好，有吾這樣的父親，不是好事。」

「好不好，他本人說了算數。」

「呵…即使身為父親的吾曾經想過放棄他？」當時，他為必須這麼做的自己感到悲哀；現在，他為必須接受自己這麼做的愛子感到悲哀。

「是，即使如此。」

「青陽啊……」嘆氣，他太包容他了。

「吾是實話實說，」就算是偏袒吧，又如何？「你知道嗎？三妹為何選擇吾的理由。」停止撥箏，青陽子轉過身，從背後圈摟住素還真。

「為何？」

「她認為素還真的心是屬於天下人的，但青陽子不同。」

聽懂青陽子的暗示，素還真輕笑出聲，清脆笑音迴盪黑夜裡，注入一股活力。意即，只要認定所愛，青陽子可以傾注所有真情，只為一人。

「這是你之所以屈就吾，輔助吾的原因嗎？」

「屈就？青陽子不屈就任何人，但吾認同你。」不認同，就不會深愛。

「青陽，假使有一天，你必須在大局和吾之間作選擇，吾希望你顧全大局。」

「提這個做什麼？」有絲不悅。「不會有那麼一天。」

「只是假設而已。你說你認同吾，那就請你聽吾的要求。」

「青陽子有自己的做法。」

「這無關你的做法，是吾的做法。」凡人，皆沒有權利作下取捨生命的抉擇，但他做了。不管有什麼考量，都是罪愆。既然他以此為原則，當被選擇的人淪為自己時，理該一以貫之。

「好吧，吾答應你。」端出哄小孩的口吻。

「青陽…」

「吾是說真的，」吁氣，再三保證。「吾答應你。」

然而，圈擁蓮軀的雙臂卻更加縮攏，緊緊抱住纖細人兒，不放。

※ ※ ※

隔天早晨

自一雙溫暖鐵臂上甦醒，素還真披上外袍，步出屋外。晨曦自山間探出頭，金芒淡灑冷池白蓮，經沾掛蓮瓣上的剔透水珠反射，映照滿池燦爛絢麗。

靜立池畔前，素還真因眼前生動美麗的景象，心溢感動。

隨後起身的青陽子一踏出門外，就看見素還真呆站在冷池前，傻楞楞的模樣逗趣得緊。

「看什麼這麼專心？」

回眸，漾開清笑。「瞧，蓮花盛綻，不輸琉璃仙境。」

聞言，青陽子露出一記狡笑。「你知道蓮花要開得好，最重要的生長條件是什麼？」

「水質。」

「錯，」指指天邊旭日，青陽子道：「是太陽。」

「啊哈！」素還真斜眼橫睨青陽子，良久，綻放璀笑。

耀日，映蓮。

他知道，他們會一直相伴，走下去。

頂端

devil

推《六龍飛天》

級別: 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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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4樓發表於: 2005-08-29 23:18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Re:08.27 耀日映蓮 (全) + 番外1

第九章和第十章之間跳躍過兩年，在第二年發生的事我分成四篇番外，描寫素素的心境轉折，感謝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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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1---喜

這些事，發生在賭約之後，他與他協力救出五陽的第二年。

那一年，是他旅行各地、增廣閱歷的一年。

那一年，是他心情擺盪、起伏不平的一年。

第一次，上茅舍，沒有找到他。

※ ※ ※

琉璃仙境

春風拂面，攜來杏桃帶著甜味的香氣，隱約，一股幽沉茶香摻和在甜香裡，中和掉幾分甜中的膩，聞之心曠神怡。

「唉呀，是素還真，你回來得正好，葉小釵來了，吾正在泡茶請他。」拿著茶葉罐，一線生對著遠方而返的素還真揚聲道。

「嗯~~是碧螺春。」淡白茶煙裊裊鑽溜進鼻間，素還真莞爾道：「好友真捨得割愛。」

「嘿嘿。」乾笑兩聲。

素還真這罐碧螺春來頭可不小，是引那個叫什麼雪駝峰，峰頂那塊千年不化的冰層的雪水培育而成的。至於『千年不化』為何還是化了，據素還真的說法是，雪駝峰塌了一角，冰層坍到雪線以下，自然就化了。

它為何化了不重要，重點是這味碧螺春，可是人間極品。當初素還真將它是如何被精心栽育出來、而他又是如何千辛萬苦買下它的過程講得天花亂墜、驚險萬分的，他半信半疑之下啜了一口，從此上癮。

這是素還真拿了他五件罕世珍寶所換來的賠罪之禮，彌足珍貴，可不能太快消耗完，要一點一點品嚐，所以通常都是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貴客上門，他才會泡出來獻寶。

葉小釵不是貴『客』，但他是素還真很重視的生死至交，又重傷初癒，當然要好生款待，加上……他也好一陣子沒喝了，懷念得緊。

「葉小釵，你的傷勢如何了？」

「復原情況很好，不用擔心。」

「還是入內讓素某再行診視一番。」龍腦的爆炸威力非同小可，怕有後遺症。

知道自己若不讓他從頭到腳再檢查一遍，他肯定掛慮於懷，夜無好眠。葉小釵頷首，黑眸沉且柔。

※ ※ ※

入內室，小心翼翼拆解裹著右臂的繃帶，露出縫合傷口。葉小釵的右臂遭龍腦炸飛，這是他特地為葉小釵尋來的義肢，前不久才幫他縫合上。極目巡視，仔細查看縫合處有無發炎、膿腫的現象。

的確如葉小釵所言，復原情況良好。

稍稍放下懸念的心，視線轉瞥到他胸膛一片業已結痂的傷口，代痂塊脫落後，痕跡會日益淡化；可曾捱過的痛，並不會隨淡化的疤而消褪。痛，是一瞬間的，卻因無形無體，而成為永恆的知覺。

葉小釵胸口那片傷，也是青陽子給他的。

『吾說過，不需感到內疚。』看他雪白的漩渦眉漩起歉然的結，葉小釵輕慰道。『他……對你好嗎？』

蓮葉之間，是沒有秘密的，因為任何心事，只消互視一眼，便無所遁形。

「很好。」

『嗯。』淡應，唇畔牽起釋然的笑。

「來吧，吾替你換藥。」

取出換藥所需的工具、材料，準備上藥。素還真手腳忙碌的同時，腦子也沒閒著，與他勤快的手腳一同運轉到不久前的那段回憶……

※ ※ ※

得知葉小釵手臂被炸掉那時起，素還真就委託秦假仙，尋找『再生族』的下落。顧名思義，再生族是一支稀有民族，離群索居，他們的體質迥異於常人，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樣，只要生命猶在，即使四肢俱斷也能再生。

他需要一隻手臂，給葉小釵。

以五項罕世珍寶換得再生族一名族人的手臂後，素還真前往葉小釵暫避之所，替葉小釵接臂療傷。

陪同他前往的，還有青陽子。

『蓮……』一見素還真，葉小釵自然地開口喚了暱稱，眼角餘光瞥到不速之客，隨即止住話語。

認清來者何人，葉小釵顫毛直立，攫住隨身劍痴，眼中只有戒備。

「葉小釵，不要緊張。」素還真立即出聲安撫，腦中劃過十數個解釋理由，卻不知要挑哪一個說。

戒備的眸看向素還真清顏上流轉的各色表情，葉小釵放下利劍，左臂一攤，表明他要和素還真單獨談話，請『閒雜人等』識趣迴避。

不置可否，青陽子聳聳肩，一派瀟灑自得步出門外等候。

臉無謂，心忐忑。

過了半天，素還真終於出來了，從青陽子冷漠的唇中吁出一口氣，像是壓在心底的千斤擔卸除一般，很長很深的喟嘆。

沒給素還真聽見。

回程路上，他倆漫步在受火紅日輪照耀而映顯金黃的草徑上，風嘯，無語。

「你恨吾嗎？」率先打破寂然，青陽子淡問道，心不住狂動。他傷了葉小釵。

「素還真不恨任何人。」不管是歐陽世家，還是關足天。即使恨過，對象也只有自己。「立場不同而已。」

微扯唇角，語鋒一轉。「他都叫你『蓮』？」他是由葉小釵的唇形讀出的。

「不一定，但私下他的確都這麼喚吾。」

「那一線生都叫你什麼？」

「也不一定，大多時候都直接喊吾全名。」怪了，他問這做什麼？

「難道他也會叫你『蓮』？」詫異驚愕，心底一陣惡寒爬過，青陽子不由得停下腳步。

「啊？」先是一愣，旋即露出詭異的神情，歪斜著雪眉，素還真回道：「沒有，有時候他會叫吾臭小子或老奸素……你問這幹什麼？」

「只是好奇。」埋首繼續前行。「那麼叫你『蓮』的只有葉小釵？」

偏頭微思。「嗯。吾是蓮，他是葉，蓮葉相隨。」這是他將自己的命交付葉小釵那天，所下的諾言。

蓮葉相隨，至死方休。

聞言，青陽子緊握的拳一鬆，唬地回首，猛然將素還真扯進懷裡。

「青陽？」抬起蓮容欲釐清青陽子突來的舉措。

青陽子平時冷涼的唇教一股鬱火燒得炙熱。二話不說，捏住素還真下顎，熱唇熨貼上蓮瓣，鐵臂攏得死緊，不留吋餘空間。靈舌徹底翻攪探索，燃燒遍蓮口，激吻綿延至精巧耳垂，輕含、舐弄，引逗素還真蓮軀顫慄連連，清麗蓮容迷離，蓮眸氤氳。

「只有吾能這麼對你。」逡留耳畔的舌不斷挑弄，低沉男音縈繞。

「什麼？」濕潤蓮瓣微啟，理智飄忽，素還真沒能聽清楚青陽子佔有味十足的低誓。

「吾說，」邪魅一笑，「你嚐起來，就像瀰漫在三月桃杏甜味裡的頂級茶香，清雅芬芳，讓人欲罷不能。」慢呢，青陽子促狹著俊臉道，魔魅嗓音直搔人心。

沒來得及臉紅，雙唇又淹沒在狂霸囂焰裡。

※ ※ ※

當時，他不明白青陽子倏來的濃吻是何緣故；如今，上茅舍撲空、思念侵蝕的現在，他明白了。

『蓮，蓮……』頻頻叫喚換藥換到靈魂出竅的素還真。

「啊？怎了，有什麼事？」自回憶中清醒，素還真繼續包紮的動作。

『別包了，你都繞十幾圈了。』繃帶只剩一小撮。『在想他？』

「想誰？小釵，你別瞎猜。」趕緊拆下多餘繃帶，重新纏臂包紮。

『沒想他，你在笑什麼？』

笑？有嗎？摸摸蓮頰，摸到上彎的弧度和下陷的笑渦。「喔！因為剛好想到一件有趣的事。」

「什麼事？」感染素還真的喜悅，葉小釵唇角微微上勾。

「那罐碧螺春其實是吾上城裡市集買的，一罐二十兩。」

葉小釵搖首輕笑，不予戳破。隨便他吧。

※ ※ ※

這一天，他上茅舍，沒找到他。

卻找到了，另一項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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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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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5樓發表於: 2005-08-30 08:0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能在兩天裏看到這文的結局，我都感覺自己真是幸福的讀者了，昨天看到一至五時，已經打算著追文了，沒想到今天就看到全文，幸福滿足^^

devil的文總是能讓人看有滿足，能讓人看到新的東西。自信狂傲而又冷靜的青陽子如火般的頭發，正如暖陽烈日。［蓮花要開得好，最重要的條件是什麽？］當聽到後面的答案［太陽］時，真的是讓會心一笑呀。

［對素還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最好的應對方針。他只需要知道他冷硬、剛強又殘忍的一面，不需要知道他脆弱、無助、血肉的另一面。強者的感性面，往往比理智面更煽惑人心，即便只是一點點溫情，放在素還真身上，都足以成為擊潰他鬥志的致命毒藥。］可是青陽子偏偏看到了素還真脆弱無助感性的一面及化成獸人後素素單純無的一面，青陽子心不隨自己的意志漸漸起了變化，主文其實主要寫的是青陽心情的變化，循序漸進然後到了質的變化，叫人看得真過癮＾＾，其中素素內心的痛苦令人看了心疼，而強忍這痛苦依舊堅持著自己信念走下去的素素更令人欽佩，不知名與素素的父子之情也是大亮點，其他的配角各安本分，而千層雪也塑造得讓人心憐，屈伯伯還是那位萬能管家兼時刻爲素素擔心的老好人。

我很愛這番外呀，青素裏寫蓮葉卻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蓮葉相隨，至死方休這樣的話說出來，也難怪青陽要吃醋了，不過蓮葉之間的默契真是讓人喜歡＾O＾正文寫青陽的內心變化，番外是素素的心境轉折，真是讓人十分期待的番外~翹首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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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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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6樓發表於: 2005-08-30 20:12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非羽
(後來我才知道你是緋翠，笑)
嗯,寫這麼快是有原因的
如果不趕在一個期限內將它通通寫完
這篇可能就流產了

如果趕文的那個禮拜讓我心神俱疲
看到非羽的留言就覺得那些天的努力有了回饋
心裡的滿足比非羽得到的滿足有過之無不及^^

總覺得剛出來的青陽就是這麼狂傲又不讓人感覺太over
是恰恰好的狂者,霸者,一方之主
跟素素兩相對照,形成很鮮明的對比
一個是太陽,一個是白蓮,剛與柔...所以,柔能剋剛啊^+++^
而且愈寫青陽,對他愈喜愛

非羽說得沒錯
主文是青陽的心情轉折
後來寫完我才發現對素素的心情轉折鋪陳太少
所以才有了番外
就拿那一年青陽旅遊的空檔來寫

其實我也不知道耶
寫素素時,總會偏心地寫出對他而言很重要的人
像小釵,線伯,小緣
從他們的觀點來看素素,或從他們的相處方式來看素素
百寫不厭(對啦,我就是愛他啦^Q^)

再寫番外時,也曾考慮過要不要寫蓮葉情
蓮葉情其實界定很朦朧
可以是友情,可以是愛情,可以是超越兩者的情誼
不管怎樣,我自己覺得在寫蓮葉情時心情是最自然的
青陽那麼在乎素素
蓮葉情此時不用,更待何時?(賊笑ing)
況且,不論怎麼界定蓮葉情
蓮和葉都是一種密不可分的關係
青陽必早有認知,可是有認知,也不表示能很乾脆地接受
青陽內心的掙扎不能省略
我想,試著區分出素素對青陽和小釵兩人的情愫的微妙差異
是很有趣的一點,也必定要做,畢竟這是青素"愛情"文吧(我沒計錯的話)^+++^

感謝非羽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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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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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

7樓發表於: 2005-08-31 05:23

只看該作者 | 小中大

一星期裏面趕出來的........真是有質又有量呀。試著區分出素素對青陽與小釵的微妙差別，想想就覺得很有趣，越來越期待了＾＾

PS：這邊我叫非羽，其他地方確實是用的緋翠，不知你是在哪裏看到過我的（好奇心出來了，其實是想知道是不是在其他地方看到過你的其他名字。。），不過若是青山。。嗯，我記得我在那裏很早前曾經回過你的文，你也回過我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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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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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8樓發表於: 2005-08-31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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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一個禮拜
不過我一天花五.六個鐘頭在上面(現在是暑假^+++^)
連我娘親大人都看不下去=.=

其實試著區分小釵和青陽是只在這一篇(非常粗淺的區分)
因為只是個小插曲,沒打算擴大詳寫
限於篇幅,之後我會主要放在素素的心境轉折上面吧
我是在山青看到你沒錯,後來在這裡的某一篇文中發現緋翠=非羽
果然我是後知後覺的人啊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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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v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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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260)

9樓發表於: 2005-09-05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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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躁

春末，桃杏凋謝的時節，空氣中的甜味淡褪，蓮塘裡的荷花花苞纍結。季節遞嬗，心情亦隨之更替，初夏煦陽不若盛夏驕辣，然逐次加溫的熱力猶是逼得泥層蒸氣騰浮。

走過一季的等待，那人還是沒回來。

那人向來自在不喜束縛，他們之間，也未有任何諾言相繫，感情看似順其自然，說穿了不過是如無根飄萍，只能任游西東。

或許是熱氣作祟，素還真獨坐茅舍裡，腦子教赭日曬得昏昏沉沉，心頭跟著躁動起來。

那人現在漂流到哪裡？做些什麼事？遇到些什麼人？還會不會回來？離開時沒有隻字片語，分別期間也音訊全無，彷彿從自己的生命消失一般。

如若真是這樣也無所謂，生離死別，他看得很開。從親人到甘苦與共的戰友，一個一個來，又一個一個去，到頭來留在身邊的，還是那幾個。其中有無青陽子，對他影響不大。

只是少了個人而已。

一線生曾問他，對青陽子是什麼感覺。問話時，眼尾的皺紋一擠一鬆的，看上去有些滑稽，害他忍不住笑場，也無意外地得到一線生的白眼和哇啦哇啦連珠砲似的抱怨，說他將他的關心視作驢肝肺、不識好歹云云。

說來自己也很無辜，一線生的關懷他涓滴在心，可誰要他豎耳凝目一副專聽八卦的模樣，擺明讓人吊他胃口。不講，不講……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他對青陽子是什麼感覺，他自己也還在摸索。

但肯定不是濃情密意，因為，沒有青陽子陪伴的上一季，也不過就是少了個人而已。

※ ※ ※

金烏西墜，斜月當空，灑下柔黃月華，也灑落淺淺倦意。不知不覺，素還真已在茅舍枯坐一下午了。自己何曾如此閒散？山中無曆日，光陰的流逝對他本無意義，但那是未涉紅塵前的逍遙快意了。而今，離與世無爭的生活也不過數十載，尚不及他人生的五分之一，那些仙人般的日子卻遙若隔世。

時間對江湖白蓮而言，分秒必爭。

淡笑，宇宙神知錦囊指示，三教之子乃非凡公子，他必須設法保護三教之子；笑窩深擴，魔域魔焰猖狂，他另得召集六大高手共破五鬼道。

「呵…」低笑出聲，該是離開茅舍辦正事的時候了，是時候了……

靜坐的身子，未挪。也許，再等等。

密閉茅舍陣陣燥意竄升，襲得素還真些微汗涔，起身近窗，揭扉透涼。徐風吹揚起瀰天雪絲飄舞，卻驅不走心底煩躁，一股幽香自竄舞銀髮間沁散而出。

「好香。」沉而平的男音，語末夾帶微不可聞的低笑。

驀地回首，火紅滿目，似焰的絢爛驅走一室黯寂。

「你來了？」

「這句話該由吾來說。」將神色愣忡的素還真牽回桌邊。「在想什麼？」竟連自己進屋都沒察覺，初見他時他的警戒心可比貓還敏銳。

「三教之子的事。」不算說謊，他的確有想此事，雖然只是在腦中晃過一下。「非凡公子正是三教之子。」

「哦？」揚眉。「需要協助嗎？」

「有機會的話。」

「意思是，目前不需要？」撒餌。

「嗯。」

「所以，你來找吾不是為了武林事，那是為何？」面露勝利邪笑。

不出幾句話就被拆穿了，輕笑，素還真聳肩道：「很久沒來了，來看看夏天的蓮花開得如何？」

「喔，晚上來看呀，你是預備在茅舍過夜？這麼閒？」蓮華吐芬，乃在清晨日夜交替時。

「其實吾是來替你清理茅舍的，你離家一季，屋子塵灰滿佈。」一時失察又露梗，索性皮到底。

「原來如此，甚是感激。」大方地道謝。「可是你剛不是說你很久沒來了，怎知吾離家已過一季呢？」

「……」稍頓了頓，素還真答道：「事實上，吾是用猜的，半神半聖亦半仙……」

剩餘的詩號全數覆滅於薄感又火熱的唇舌下，無緣現世。

「說想見吾有這麼難以啟齒嗎？」綿吻過後，青陽子改以指腹輕柔來回摩娑素還真紅潤的蓮瓣。

「那坦言你想聽吾這麼說很困難嗎？」還拐彎抹角套他話。

聞言苦笑，「獸人時的你誠實可愛多了。」青陽子有感而發道。

「哦？」壓下心裡因這句話突生的不安，素還真平道：「吾對那時期全無記憶。」

呵笑一聲，青陽子娓娓道出照料獸人素還真那時的點點滴滴，包括他吃花抓魚、被雷聲嚇得躲到床底下發抖，發脾氣耍性子以及他情不自禁親吻他的事，如數家珍，臉上的表情寵溺有之、愛憐有之。

凝望青陽子因回想而溫柔似水的眸盼，素還真心底掠過一陣悵然。青陽子回憶裡的『素還真』，不是素還真，卻是讓青陽子情根深種的『素還真』。

「談談你這陣子經歷的事吧。」不想再看見青陽子暢談獸人的雀躍神采，素還真不著痕跡轉口道，蓮容溢泛微笑。

未發現蓮心波動，青陽子順應素還真的意，將蓮軀納擁入懷，低穩嗓子輾轉再起，喃訴著上一季不遜繁榮春景的斑斕旅歷。

※ ※ ※

雞啼破曉，一夜未闔眼的素還真下榻，穿戴好行頭，悄聲悄息地離開茅舍。

榻上，熟睡的青陽子狷霸紅絲鋪瀉一床，雙臂圍合出的位置，溫暖馨雅的蓮軀不在，僅剩一絲清幽香氣。

※ ※ ※

琉璃仙境

一年四季，琉璃仙境都是蓮香縈鼻，荷葉青蒼，不分季節地競吐嬌蕊，在屬於蓮華的夏季，更是滿塘紅紅白白，翠綠飛綴。世上最美的蓮花在琉璃仙境，業已成為江湖道上普遍的常識。

不知名靜立蓮畔，眺望蓮海。

「今年的蓮花開得特別好。」身後溫淳嗓音介入望蓮的神緒，傳來一絲有別於波濤蓮灩的雅香，那是一股聞來更恬淡卻更有韻致的蓮味。

未回頭，不知名圓亮的童眼眨過靈睿，軟軟童音替悶夏注入活潑。「萬物皆有靈，即便是植卉，也會感應主人心境而起變化。有一年的琉璃仙境，沒有半朵蓮花。」

那一年，入魔的他贊了仙境之主三掌，白蓮氣萎，蓮芳凋零。

「沒有蓮花就沒有蓮子，所以琉璃仙境整年未開花。」同一年，他親自將他的屍首丟下葬屍江。「沒有蓮花的琉璃仙境，不是琉璃仙境，於是吾上市集買了蓮子，隔年的琉璃仙境，又是蓮海蕩漾。」

隔年的葬屍江，不知名淨從穢生。

「施主言重了，有一種蓮，不需蓮子也能繁殖。」

「另有一種蓮，蓮子是它的命脈。」伸手碰觸不知名飽潤嫩頰，素還真眼神邈遠。

「施主是哪一種？」不知名輕問，兩漥黑潭鏤著超乎年齡的深邃。

「不知名希望吾是哪一種？」

呵……真是狡猾的回答。搖首暗笑，不知名未答腔。

「我們……我們過去涼亭那裡坐坐可好？」支吾，蓮容侷促。

頷首，小手自動放進素還真刻意騰開卻退怯不敢前握的大掌，笑眼對上因自己之舉而微露訝色的蓮眸，半晌，蓮瓣綻出靦腆的笑。

坐在石椅上，聞著沁脾的清香，兩人未發一言，久久。

「施主…」

「不知名…」兩道呼喚同時而起。

「施主先說吧。」搶在素還真禮讓前，不知名擺手道。

「最近…最近過得好嗎？」語出暗喟，他其實不是要問這個。

「很好，多謝施主關心。」

「嗯……那…你剛剛想說什麼？」

看著素還真倉皇無措、言不及義的樣態，不知名既唏噓又感動。自己都長這麼大了，他卻像是頭一天當父親，真的…真的……很不稱職哪。

「小僧想談青陽子。」

了然神色浮現。「是一線生央你打探的？」算盤打得真精，算準他不會唬弄不知名。

「他擔心施主。」

「素某自知分寸，擔心什麼？」嘴上如是喃唸，心裡是烘暖一片。

「他擔心施主為吸納良才而賠上自己。」

「唉呀，素某有這麼不擇手段嗎？」誇張地頻頻搖頭嘆氣。難怪他三天兩頭追著自己問，竟是有這等疑慮啊。「唉唉，做人失敗，做人失敗。」

「那…是認真的了？」不清楚心頭騷動的異感為何，不知名語氣惶惶。

「嗯…」見不知名低垂著頭，素還真澀道：「抱歉，讓你難受了。」就算看不到不知名的表情，他也可以輕易測度出他的感受。

「施主請不要這麼說。」抬首，童眸晶瑩中透堅毅。「小僧在乎的是你。」

欣慰一笑。「順乎自然吧，」青陽子談及獸人時滿足溺愛的神情清晰地倒映心湖，無擾卻起波瀾。「也許到頭來只是鏡花水月。」

聽出素還真話語中微乎其微的落寞，不知名惑道：「什麼意思？」他方才不才承認自己的感情？

「隨緣的意思。」

青陽子終歸會認清，儘管他再如何愛不釋手，自己都不可能再變回那個純淨的獸人，如果這是他鍾意自己的理由，那麼，迷戀過後的清醒，就是分離的時刻。

他會坦然接受。

任何情分，他皆不強求，縱使失去的痛苦，暗地裡常讓他夜半夢饜不止，他依舊有把握，在人前以一聲輕嘆帶過，就只有……一聲輕嘆，他有把握。

不過是少了個人而已。

素還真朦朧的語意令不知名面露憂色，見狀，素還真笑著執起不知名柔軟的小手，放在掌心裡，輕緩地撫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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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08 耀日映蓮(全)+番外6【解囊】，16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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