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布布文學 12.23 【明月秋凉】山海境（日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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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發表於: 2006-12-23 0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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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3 【明月秋凉】山海境（日月，完）

山海境（日月）

那天，素還真做了一個很特別的夢。
夢裏，不再是熟悉到麻木的刀光劍影，血海屍山；亦非同江湖路上難解的是是非非，紅塵舊怨；再沒有險境獨行的步步驚心，更不復山河破碎的沉痛蒼涼。

世人皆說素還真一生，風聲水影千百重，真假莫辯，功過難言。無論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他一雙眼將千百年興亡看飽。任江湖千滔萬沫，淘盡狂沙，他的堅持總如海岸邊不動的岩石。
一切終究也只是傳說。
傳說背後。
他沉默，垂眸，而後決然前行，一如既往。丟給後人唯有一個模糊難測的背影。而即便同路相偕，若非真正有心，也斷然瞧不破他眼底那片餘光，總要在百轉千回之後，方得沉澱一泓清明。
江湖路遠，回憶太深太重。多年來他習慣了夢魘，淡然以對。

惟獨那一夜，他夢見一片廣闊無邊的海灘。
他獨自立在岸邊，遠眺。
海水無涯無際，像從天的那一端延伸過來。四野茫茫，萬籟無聲。
驀地，風掀潮湧，浪推雪山。頃刻間惟見乾坤失色，滄海橫流，洶湧磅礴直要震撼了人心！轉眼餘波漸止，卻又歸於一片深沉，依舊難測如天地間亙古的脈動。
那是曠世的奇景，滄海之極，天地盡頭。
集宇宙之妙，窮造化之變，而人力終不可及。

越過一片汪洋，他看見一塊巨大的岩石，直直佇立在海中央。
那是一個奇特的姿勢，沉默而倔強，宛如遠古時代刑天不屈的巨斧。逆天而舞，猛志常在。直至最後，才傾盡餘力，向天地劈下了一道沉重的刻痕。
自此。
風煙盡頭，滄海兩分。

巨石凝佇。
被它強行割裂的海面，終要在不遠處匯流，合併；再一次肆意興起無邊的風雨洪流。天地之極，宿命之力，從來浩瀚如斯，不曾更改。而面對天意，它一切努力原不過是螳臂擋車。
於是它沉默。
任憑風刀砭骨、巨浪加身，千萬年來，砥柱中流。
不動不搖。

海邊，素還真靜立。
他思索良久，卻終究想不起曾在何處見過這一幕奇景，更不必提哪年哪月與誰攜手同遊。過於久遠的記憶，情節已然模糊。留下的，唯有那時心頭湧起的震撼感慨；多年以後，猶在胸臆之間隱隱悸動，似欲破繭。
終不及憶起。

他倏然開眼。
一瞬間，柔和的燭光猶如潮水般漫入眼中。像要尋找光線的來處，素還真微微側了頭。透過臥榻邊重重紗幔，卻讓他瞧見了：案桌前一個白髮披肩、玄衣垂地的熟悉背影，一盞搖曳明滅的燈火。
素還真不覺勾起了嘴角。
師弟，無欲。
他無聲無息起了身，躡行到玄衣人身後，拿了自己的外衣想給他披上。
不經意地一瞥，目光卻定在了談無欲手中卷軸之上。

素還真站住了，良久，不曾移動半步。
那是一紙尋常的湖宣，躍動的火光下，微微發黃的邊角透露出年代久遠的訊息。
畫面大片空白。正中心唯一的圖案，乃是一塊形如巨斧、險峻雄奇的岩石。畫者略略勾勒幾筆，非潑墨，非工筆，彷佛信手為之，奇石風骨卻已躍然其上。
看似隨性之作，他卻知曉，此景若非在畫者心頭長久思量，反復醞釀，下筆之時也斷然繪不出如此神韻。
那不僅是情景，該是心境。

那麼，這畫是誰人何時何地所繪？看筆法與師弟截然不同，卻又為何出現在無欲手中？過去夢中的情境連自己都已不再記得，為何又如此巧合地出現於畫卷之上，甚至，連那分隱藏在自己心底的感觸，都如此近似……
思緒流轉，素還真不禁有些出神。
茫然間，夢中情境竟又浮現眼前：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像年代久遠的畫卷逐漸拂拭去厚重的塵灰，由模糊至清晰，自混沌而明瞭。
之後，他終於想起。

那是遠在數百年前、江湖中還沒有人聽說過日月才子的時代。
半鬥坪上，尚且年少的他與談無欲學藝初成，即擊掌為誓，約定各自遊歷，觀紅塵，悟世事，自渡渡人；而後更相約百年為期，聚首細話人間，再分高下。
而後三掌擊落，兩人分道揚鑣。
許是修道人情感淡薄，又或少年人未解世事無常，雖是同修百年，一朝離別，那時卻也不覺留戀，心中所余，唯有壯志。
後來，是紛紛擾擾三十年。他身作江湖壁上觀，心在紅塵濁浪中：看盡世間萬般，不過貪戀癡嗔苦。其時，江湖風浪雖未染清修之身，餘波卻已震撼道者心頭。
亂世皆苦，百姓何辜？若不得兼濟世間苦，獨善其身又何用？
這時，他卻意外地與談無欲重逢。
三十年重見故人顏。刹那間，修道多年而平靜的心竟起漣漪。於是他一反常態，邀談無欲同游一程。這一遊又是三十年，北域天南，群山瀚海，兩人盡數相偕踏遍。
直到天地盡頭，滄海之極。

是年，二人行至此處，眼見如此奇景，心中豪情倍長，竟滯留百日有餘。
其間談文論武，品評天下，互較修為，各爭長短。之後，更由文比轉為武鬥。整整七日七夜，輕功、拳掌、內力、招式……兩人無所不拼，互不相讓，絕不罷手。
直至第七日上，雙雙氣空力盡，倒臥岸邊。

其時，夜已三更。
遙望天際，正金波淡、玉繩低轉，時見疏星度河漢。天穹下，是波瀾不驚的大海。海岸橫亙綿延，兩人仰躺其上。微風過處，幾分涼爽，無限愜意。
此時此刻，二人耳邊所聞，心中所感，唯有這一片寧靜的天地，和隱約細碎的濤聲，以及身邊傳來的……自己無比熟悉的呼吸氣息。
萬籟空靈。

那時年少的素還真，仰望蒼穹，良久，方徐徐地吐出了一口氣，說了一句：“談無欲……百年之期，已然過半了。”不需多的言語，他和他自然明白其中的意義。
那時半鬥坪上，他們相約百年，是一場賭局，卻又絕非單純的遊戲。八趾麒麟門下儒道雙修，在人生修養上，兩者矛盾中更見和諧，但在入世道路選擇上，雙方卻是截然不同：
道者清修一世，但求羽化飛升；儒家謀略教化，只願天下平和。道者尚無為，願從世事洪流，聽任發展；儒家行王道，毋寧流血變革，由霸王道行至天下大同。縱然殊途同歸，兩者的手段、過程、所需的時間和犧牲皆有大的差異。
而何去何從，涉世未深的他和他，都必須抉擇。
百年為期，正是契機。

然而期限未至，人卻已重逢。
這相偕而行的三十年，兩人雖不刻意言明，于對方一舉一動卻是看在眼中，心下對於各自的選擇，也早有七八分明了。
百年未到，但蒼生所曆的種種苦難魔劫，早已令他們無法置身事外。決定若不早下，縱然在行旅途中救得了一人一時一命，也無法保全更多無辜生靈。
那麼，既然答案已了然於心，何不選擇一條更直接的道路？
舍清修身，染紅塵欲，行霸王道，濟萬世人——
如佛者身入阿鼻，唯盼解眾生苦。

他無怨，只不知同行人是否無悔。所以決定的話語，出口卻帶了幾分探詢。
不出意料，身邊傳來熟悉的冷哼。
“那又如何？談無欲與素還真皆非猶豫之輩。決定既下，吾不回頭。”乾淨俐落，語聲清越。正如那人的性子模樣，柳眉輕揚，鳳眼微挑，便有滿身的孤傲淩厲。
素還真不覺勾起了唇角。
那時候，他想，談無欲果然是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

決定既下，便不回頭。縱然未來不可期，至少，此刻心中無悔。
素還真的選擇，亦是談無欲的決心。
儘管，他與他都知道，這也許會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血染長路。

“無欲……”
沉默片刻，吐出的卻是一個許久不曾呼喚的名字。
一瞬間，素還真心頭也是微微一震；與此同時，他聽見身邊傳來幾下不甚平穩的呼吸。
“素還真，不必多言。”猛地截落他的話頭，談無欲說得冷硬，答得決然，“計劃歸計畫。而你吾之間誰勝誰負，也終須有一個分明！”明明是嚴冷如霜的語調，偏教那略微紊亂的氣息洩漏了心事。
察覺其中端倪，素還真不禁莞爾。

“好。”他平靜地回答。
“一言為定！”耳邊是談無欲一貫清越的應聲。

夜盡破曉。
頃刻日出滄海，騰於九霄，一時光耀宇宙，勢撼天地。
時至此刻，縱以二人閱歷之廣、見聞之博，面對這人世間難得一見的奇景，亦不禁心中劇震。二人讚歎之餘，思及志向，胸中豪情更增，更動了留字題書之念。
素還真心念甫動，拂塵揮處，已搶先一步發出氣勁，襲向海中巨石。一時嗤嗤聲響不斷，石屑紛飛，巨石上赫然出現了“素觀江湖真日才子”字樣。
旭日之下，但見字字蒼勁，深嵌入石，猶似誓言，卻分明透著少年人的意氣分發。
望著自己的傑作，再轉頭看一眼身邊的師弟，他含笑問道：“劣者這幾個字寫得如何？還請談兄不吝賜教一二。”幾分狡獪，卻是十足得意。

狠狠瞪了身邊人一眼，談無欲冷哼一聲：“這又有何稀奇？！”袖袍一動，真氣發出，同是擊向巨石。
唰唰幾聲，繼而煙塵散去。素還真定睛一看，卻見自己題詩之側又多了一行字：
“談悟紅塵欲月才子”。
清瘦孤峭，正是師弟熟悉的字跡。再看那兩行題詩，筆跡風格雖大相徑庭，但放到一起，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和諧意味，猶如日月合璧，陰陽調配，相生相剋，卻又相依相存。
兩人端看許久，心中均覺滿意，卻不約而同轉過頭來，看著陽光中對方熟悉的臉。
相視一笑。
……

後來，又過了多少年？
紫金花與白文採用以開創武林中神秘的四鐘練功樓與四琴武宮的秘笈上，便有這兩句話語，像是暗號，又似寓言；然後，日月才子的名號傳於江湖，直至那一刻日升月落，傳說中止。
然後，又是多少年？
當明月從此墜，清香白蓮仍如海中巨石，沉默立於風雨洪流之中，看盡起起落落，生生死死；千百年砥柱中流，不動不搖。
縱然，回首不見來時路。

九淵之役前夜，他情知宿命即將終結，隨興提筆，卻在無意中畫出這一幕圖景，非關記憶，而近乎直覺。心頭一時大震，才忽然想起了早已遺忘的故事，那一切的起點。
日月明聖，淑世之願。
一生故事，一世際遇，若始於斯，亦終於此。
如天道迴圈，終歸原點。
……

回憶終於拼貼完整。
他恍然而悟。卻見淡淡的燭光下，玄衣人將手中的卷軸在案桌上鋪平整，執筆，蘸墨，作勢欲下。素還真笑了，緩緩自談無欲身後貼近，伸手覆上他執筆的手。
談無欲微微一驚，一轉頭，映入視線的正是自己最為熟悉的笑容，狡獪默契，一如往昔；本欲閃避，終忍不住心頭一動，便任由他握著了。
之後，他與他十指相貼，相視一笑，題筆寫道：

素觀江湖真，談悟紅塵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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