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8.23 【史俏】往者不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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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wuyu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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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2)

樓主發表於: 2023-08-23 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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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23 【史俏】往者不谏

两年前的短篇，搬运，增加史俏含量

源起天允山那一掌。

父子情仇
————————————

史精忠有多久没再听见那个名字了？他不记得。在公用电话亭放下听筒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恍惚。年轻人用颤抖的双手扶着墙壁撑起差点儿瘫软的身体，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上逼仄的楼梯。

凌乱的稿纸还铺陈在桌上，墨水像是撒开的花。来不及慢条斯理，只从显眼的地方拿出些要紧的物件一股脑塞进手提箱——在短时间地恍惚之后他做出最迅速的反应。手提箱、衣物、证件、袁大头、钢笔、墨水、书稿、报纸……还有什么？哦，什么都没了——除去这间寒酸的租室，这便是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全部的财产。

他在等。墙上挂着少数值钱的洋钟正咔哒作响。本该迟上一月到来的阵痛却在今夜不请自来——更深露重，无孔不入的潮气正侵蚀着旧伤。史精忠闭上眼睛，掐住左腿。奈何这近乎报复的举动对抑制疼痛起不上一星半点儿的作用。窗户大开着，夜的风还是很凉的。他关了窗，手上触到水露。于是他知道今夜将要下雨了。每当雨季来临，他腿上旧疾便先一步预警，甚至比广播里的预报还要准确可信。

楼上传来些许桌椅挪动的声响，此刻还未酣睡的人不多了。旧楼房隔音极差，隔墙形同虚设。史精忠脑海里窜出一个词，近乎自嘲——真正是徒有四壁。

他们会怎么到达呢？他在担忧，也在紧张。这份紧张来源于惨痛回忆的反扑。长久的镇定自若也渐渐开始崩解甚至动摇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连同嘎吱的颤响闯入酣眠的旧楼房——是经年劳役的木梯又发出哀嚎。史精忠开了门，只见一位西装笔挺的红发男人搀扶着一个摇摇欲坠的伤者。伤者被人捂得严实，套着件与时令不符的黑大衣，因失血而苍白的面容尽数掩进帽子里，在黑暗的楼道中更显得无声无息。

仅有一瞬间史精忠木得像块石碑，随即西装男子将摇摇欲坠的人推至他怀中。那男人嗓音奇特，比寻常男性高八度不止，如同划破良夜的刺刀。

“人已送到，明日逃生全靠天时。”

感激还未出口，男人便已抬脚下楼，显然想极力杜绝引火烧身的危险。于是黑暗中只剩史精忠和他怀里抱着的人了。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身上。史精忠将他搬到屋里，说是用搬的，因为那动作实在不像对待一个活人。他的床谈不上舒适，一个只用维持日常生命所需的人不需要安逸。现下那个重伤者硬挺地躺在木板床上，若非还留存着微弱的体温，史精忠真怀疑自己正抱着一具尸体。

大衣掩盖下的躯体散发出血腥和药膏混杂的气味，不用看他也明白是伤情惨重。史精忠擅自揭开了那人的帽子，凭借吊着气儿的煤油灯，看清他惨无血色的脸庞，青茬子潦草，更暴露着牢狱之苦——这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吗？有一瞬间他不敢确定了。

可下一秒那人便醒了，经受拷打过的身体抽动了一下，随即睁开了眼睛。史精忠下意识身体僵直，几乎屏息凝神地守在一旁，只因为他再不敢上前。

有光亮在眼前闪动，来自那垂死挣扎的煤油灯。那人脸上浮现一种疑惑的表情，似乎正思考自己身在何处——这里不比牢房暖上多少。他的目光在驳落墙皮的天花板上逡巡片刻，随后头往左侧一偏，看见了守在他床前的人——那双失去灵魂的眼睛似乎闪动了一下，仿佛点燃了一束火花，却又极快的熄灭暗淡下去——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过程几乎来自于心底最真实的反应。史精忠看清了，所以他握紧了双手，低垂了头。若能从那双眼里读到什么，那现在他该知晓是一无所获。他曾设想过许多种重逢，甚至再也不见。可绝没有这一种——健全的人面对垂死的人。

“父亲，您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一句话作投石问路——这是他在父亲面前懂得的机巧。可惜这点儿心思在史艳文面前恐怕从不奏效。所以他学会了克制。

“您不问孩儿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石头又响了三响。

史艳文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

“如您所见。”

撞上那道目光，如同兜头淋了一瓢冷水。于是这句话说得近乎埋怨。精忠苦笑地自问自答——他们本来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他安慰自己。相顾无言，逼仄的租室不给人喘息空间，史精忠起身离开。

“精忠……”   沉默的人开了口。

“我真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

史精忠脚下一顿，本不灵活的双腿强装平稳，此时更显拙劣。今日之前以笔为刀，以文章痛击青天白日的他从不缺乏以身就义的勇气。可现在，他摇摇晃晃走出卧房，轻轻关上了房门。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大概就形容史精忠这样的人了。他大概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与本该亲密的人形同陌路。他想。可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天也怪不了人。史精忠靠着门框缓缓坐在地上。父子隔着一扇门的距离，再近就不能了。这事儿怎么会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无数次反身自问，也找不出解法。

门内的伤者发出一声低沉痛呼，便让门外犹自沉思的人瞬间清醒。史精忠走到床边，床上的人是他从未见过的虚弱。不靠眼尖的，也能瞧见史艳文额角细细密密的汗——是疼出来的。他连忙伸手往那额头上一探，烫得吓人。

“这……”

史艳文又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大概是扯了伤，疼得嘶气。史精忠也意识到了，他敞开史艳文的大衣，解了衣扣，才发现草率包扎的白布已经渗了红。

“看来赤羽的药也不怎么管用……”

史艳文说得轻巧，却在强忍。精忠默默嚼着赤羽两个字，会是送父亲来的那个人吗？白布下嘶牙咧嘴的伤口大抵是药石罔效，可现下他们没有别的法子。

“他给您用了什么？”

“……磺胺。”

这药家里是没有的，得去药铺才成。不假思索，史精忠抬脚便要出门。

“你去哪儿……”

“您怎么起来了？快躺下！”

史精忠按住他撑起的身体，试图让他重新躺下。随后扯开碍事的大衣，牵被子给他盖好。他难得强硬一回，因为虚弱的人总是好控制的。

史艳文张了张口，还未出声，灰蓝色的衣摆已经消失在眼前。门被咔哒合上，楼梯再次哀嚎不绝。

休息也不顶用。史艳文睁着眼，视线朝左右兜了半弧。眼前一切让他震惊——斗室寒酸破败，甚至难以见光。难道这儿，就是精忠七年来人生的全貌？煤油灯闪动了几下，终于油尽灯枯。于是史艳文将一声难言的长叹献给了黑暗。

史精忠走上街道时，地上已经漂浮零碎。白天嘈杂喧闹的弄堂已然酣眠，在雨中模糊了边缘。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得急，也几乎是用半跑的。石板坑子积了水，无光便教人难以辨别。脚下一个出溜，便栽了跟头。衣摆下全滚了泥水，沉沉的坠着。他又起身继续奔跑。

隔了两条弄堂的药铺闭着门，史精忠拍打许久也无响应，心里渐渐凉了下去。他的运气总好坏参半，他习惯了。可史艳文等不得。他又跑去两条街道之外，同样一无所获。

雨渐渐大了。史精忠淋了一身冷雨，泪水和雨水在他脸上不分彼此。他再次发现，他什么都做不了。

从前总希望跟随父亲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年轻，他的心变得苍老。阿嬷告诫他不忘报国之志，娘亲叮嘱他要脚踏实地。战火中风雨飘摇，满腔热血奔赴军队的号角。然而一纸告书，成为他人生的转折。投向萧无名麾下的请愿变成入学通知——从戎未竟，反又做回纸上功夫。那他一切的努力又算得了什么？默教授责他太过倔强，刚者易折。枪杆子穿血肉，笔杆子刨人心，两者又有何分别？

他想明白了。不过这份明白来得太晚。追根溯源，二十岁是一道伤痕，身上和心上一起受创，然而身上的会复原如初，心上的却永远留下——变成一道横亘在父子心中的疤。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冷枪轰然炸响，人群中叫喊连天，学生被军队打得四散奔逃。他后知后觉自己倒在地上，左腿已经泡了血。那枚子弹来自史艳文手中的柯尔特。鸣枪震慑，结果是打在他自己身上。医院的天花板白白净净，一如他再无余物的人生。他想不通。

他走得十分干净，几乎什么也没有带走，反正也不需要了。

史精忠带着满身冷雨回到租室。屋里一片昏黑，只有绵长的呼吸。史艳文已经睡着了罢。他小心翼翼坐在矮凳上，伸手去探史艳文的额头。

“精忠？”

史精忠收回手，垂下眼皮摇摇头。他没有药。

“我担心你。”   史艳文说。

史精忠倒吸一口气，却只一声不响地坐在黑暗中。

“这些年……默先生待你还好吗？”

精忠心下不解，却无声地点点头。在他的记忆中，这两人本不相识罢。为何提起他？

“你淋雨了。”

史艳文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他伸出手，想擦拭精忠脸上的雨水，却在将要触碰时被他避开了。

“我没事。两个时辰后我送您离开。”

一句话，说得十分规矩。

史艳文凝视着天花板，欲言又止，后来他没有再说话。

史精忠摸黑翻着衣柜，衣柜只虚有其表，里面大半是空荡。他背对着床铺，缓缓脱下挂水的长衫里衣，尽可能显得无声无息，但他的胳膊却在发颤。重新点了油灯，卧室又亮了起来。暖瓶里还有大半热水，净了帕子给史艳文清理伤口，他尽量不去看史艳文的眼睛。因为，他恐惧下一秒那双眼睛会让他溃不成军。

楼上又传来响动了，这次不是桌椅，是在史精忠卧室的上方。楼上的邻居似乎有颇好的精力，木床嘎吱晃荡着，间或传来性事的低吟。

这情形史精忠经历多了，平日只扰人清梦。今夜却再难心安。摇晃的嘎吱声延宕许久，久到史精忠以为不会结束。擦拭伤口的动作逐渐潦草，后来包完纱布，他便隐在一旁再无动作了。

两人在头顶上方断断续续的余波中沉默，声音穿进耳朵，史精忠心跳得厉害。本就无言的父子，此刻更添了一丝尴尬。他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可他不知道当初父亲的做法是否因为这个原因。

过了一刻，楼上终于安静。史精忠长长舒了一口气。

史艳文偏过头，一直看着他——埋在双膝间的脸不再抬起，不愿再同自己亲近，却无时无刻藏着关切。

等待许久，也未能有开口的契机。

他还能辩解什么呢？他能忍得千千万万年轻的血液泼洒疆场，却忍不得自己的孩子与他同担。沦陷之后又是沦陷，兵败如山倒，他早不知自己是否还有明天。

最牵挂的人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重山，开口便成了艰难。史艳文痛得昏昏沉沉，只感觉身上一阵热一阵寒。昏沉中他连连呓语，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感觉心里酸涩难受。后来一具清冷的身躯抱着自己，头顶贴着冰凉，耳边传来絮语：靠着我罢，靠着我。那一刻他感到久违的温暖，泪水便悄悄滑落了。

天亮得很快，远处的楼房却在雨中变得模糊。史精忠扶着他小心翼翼下了楼。随行还带了一只手提箱。送走史艳文，上海他是待不下去了。两人在小道上搀扶前行，身后残破又广袤的土地再无容身之所。

“精忠。”  史艳文颤巍巍停下脚步。

“你还在恨我吗？”

史精忠扶着他的手紧了紧，他摇摇头。

“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史艳文笑了，笑得很凄然。

“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史艳文走得越来越缓慢。弄堂尽头就在眼前，再走一条路，便会有安排好的车辆接应了。

精忠眼看着史艳文再次摇摇欲坠，心下大骇。史艳文终是支撑不住，倒在他怀中。

“爹亲，你要说什么？”

精忠怕他昏迷，轻轻摇晃他的双肩。他看见史艳文对他笑，这笑却看不得，一瞬间史精忠红了眼眶。

史艳文长叹一口气。

“那封请愿书……是我换的。”

史精忠愣怔了。

一封信握在手里，却烫得灼人。史艳文想起了那时的心情。满纸字迹坚定，如同呐喊声震四野。他知道他有许多罪，光这一条便还不清。

带他走罢，默先生。精忠就交给您了。于是史艳文扣下扳机，一切成为定局。

原来如此……原来……精忠握紧双拳，身体克制不住颤抖。

“精忠……原谅我罢。”

枪林弹雨中由生到死的边界如此模糊，教他惊觉这结局似乎早已注定了。史艳文想抬手去抹他的眼泪，却没了力气。他躺在精忠怀里，缓缓闭上眼睛。

史精忠犹在梦中，随后他被一阵哭声吓得一跳。

可后知后觉，原来哭的人是自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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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如劍、雨如霜，電掠秋雨山河鳴

醉顛狂、雨飄紅，血披秋水一色劍

舞秋月、佾江風，也是疏狂也任真

難為知己，半生飄零愁是雨；難為手足，一夢吹醒江無雲

08.23 【史俏】往者不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