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雨金光論壇九脈峰 02.19 【离颢】人非草木（首楼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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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3)

樓主發表於: 2021-02-20 0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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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19 【离颢】人非草木（首楼完结）

莫离骚收到颢天玄宿的回信，已是第二年春天。

信按惯例送到临近慕容府的山寺，由下山化缘的小沙弥转交到他手上。莫离骚拿了信，前后脚的工夫落下几道春雷，转眼暴雨倾盆。他在江南住了将近四十年，很少在春天见这样大的雨。

他一时回不去雅风小苑，索性在檐下拆了信。薄薄两页纸，被风吹得猎猎。纸上的墨迹由浓转淡，像被水汽晕开，笔画丰厚工整，末尾却有些瘦，显得潦草。颢天玄宿说了一些道域的近况，新制改革云云，只在这行伶仃瘦骨中叮嘱他，乍暖还寒勿忙减衣。

慕容宁差人给他送伞，看见他人和伞一起回来，不由得挑眉：“什么事？”

“我要回一趟。”莫离骚告知，没说要去哪里。他们都很清楚，除开慕容府，这世上风土无疆，但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算作他的归处。



晚些时候莫离骚连夜上山，拜了一趟佛。

山寺的住持与颢天玄宿是旧相识，寺内有暗桩，莫离骚可以主动联系他。当年逍遥游潜伏布局，每隔三个月寄来一封信，全是有来无回。莫离骚倒会给颢天玄宿写信，写的不勤，但一别数年，到底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

莫离骚进了庙门，停在佛堂外。剑是凶器，大凡剑客都造过杀业，他仅遵循礼数，心中是没有敬畏的，不倚仗谁，自然也不惮生前身后受谁拷问。

住持问明贵客来意，念了一声佛号：“寺中只有贫僧与二小徒。”

“信是他拿走的。”莫离骚语气笃定，把问句说成肯定。

老和尚对他笑了笑，讳莫如深。

他看向在殿内受供奉的佛像，佛像已很斑驳，金箔大片脱落，露出了内里的本相，原也只是一具泥胎。可那佛满是疮孔的脸带着拈花的笑意，与他遥遥相望，目光里有洞悉世事的悲悯。



道域崇道抑佛，莫离骚一个也不信，颢天玄宿则都不尽信。

血神之乱爆发时，莫离骚随剑宗弟子驻扎在星宗，夜里听见有人嚎哭，驻地不远处就是难民营。他去查探状况，颢天玄宿也在，他们那时还不大熟，颢天玄宿对他摇摇头，意思是不必再往前。

“这些人的亲朋大多丧生了，血神毁了天师塑像，他们无处可祭拜。”他向他解释，神情有些伤感。

换作平常，莫离骚听到这里就该回转身去，但前不久敖鹰牺牲，连同他临别那番嘱托，都叫他想到慕容烟雨。

死是短暂的痛苦，生是漫长的愈合。慕容烟雨是高山，而他是从峰峦之间生长出的河。他在慕容烟雨的死讯前显得从容，如山岳倾塌，旁人只道江河仍然浩瀚，却看不见水面下暗流中沸腾的泥沙。

“人既已不在了，怀念便足够，什么方式都是心意。”他难得说的委婉。

“天师像屹立千年，终归有些可惜。”颢天玄宿迟疑一下，温和地说，“但人总会找到新的寄托。”

多年之后，莫离骚站在荒山野寺中残破的神像前，忽然记起那夜的对话。那是他们第一次无关时局的碰面，而后私底下交流才多起来。

过去他认为世上的事都应以死为终结，譬如恩怨，譬如爱恨，然而冥冥之中，他和颢天玄宿却总是以死为开端。



雨落了一天一夜，到处都在涨水。莫离骚索性租了一只船，走水路北上，再转往西北中苗边境，进入桃源渡河。

舟行千里，他躺在船舱内，毫无睡意地想着以前的事。

星宫的后花园很大，却无人打理，颢天玄宿说要亲自照看，实际上就是放任不管。里面的花草树木都自由，蓬勃地生长着，淹没了步道。寻常访客不至，巡逻弟子在密草中踩出几道小路，也算另一种曲径通幽。

过去莫离骚嫌驻地太吵，发现此处清静，常在应时的花下打盹。

从镇天台到宗主的居所，后花园有一条捷径。颢天玄宿得闲时秉烛夜巡，每每在花海深处揪出他来，都会提醒一句“夜深露重，当心沾湿衣裳”，令莫离骚颇觉熨贴。

直到去岁春迟，旧话重提，颢天玄宿才在信中坦白：“月季开得好，花苞堆到了地上，我实在忧心，怕你一翻身压折几枝。”

有回莫离骚照例宿于花间，颢天玄宿却没发现。局势动荡，迫使他消耗太多，心疾频频发作，严重时除了必须要星宗宗主露面的场合，他都不见外客。

莫离骚在花枝掩映下睁眼瞧了瞧他，颢天玄宿病中不束发，脸色同发色一般苍白，他望着一株行将枯萎的树，轻轻地叹了声气。



没过几天那树被移走了，连根挖起，只留下榜树而生的新苗，还没有苍苍高。

莫离骚在花园里睡得惬意，多少有些挂心，他问了一句，苍苍告知这是丹阳师叔的命令，旁的什么也不知。

他熟门熟路地顺着小道往里走，迎面碰上颢天玄宿，病容憔悴，没有多大好转。莫离骚心里也跟着叹了声气，分了他半块毯子。

颢天玄宿坐下，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但气味将他们亲密地拢到一处。莫离骚不作声，他们比旁人有默契，这无由来的贴近也是心照不宣。

颢天玄宿一身苦重的药味，仔细闻起来却又混杂一丝极淡的甜，不知是沾染花香，还是吃了糖糕。

他是很怕苦的，与他相处过的人都知道，哪怕罹患心疾后吃了几十年的药，端起药碗时还会皱紧眉头。

“树死了？”莫离骚问他。

颢天玄宿摇了摇头，又道：“根枯了大半，丹阳将它移去了阳光更充足的地方。”

“不想让你亲眼看着它死罢。”莫离骚说完，想了想，补充道，“兴许能多活一段时间。”

“命数如此，固有一失。”颢天玄宿不太在意，他顿了顿，忽然间，几乎讲明了心中的一点怯弱，“只怕幼苗没了庇护，被风雨摧折。”

莫离骚侧过身，风从他那边来，被不动声色地阻拦在肩背外。他用余光端详颢天玄宿，对方也看向他，目光交织一瞬，颢天玄宿笑了一下，柔软又坦然。



皓苍剑霨牺牲时，四宗兵荒马乱，连像样的葬礼也办不成。飞渊张罗着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空出一座灵堂，莫离骚年岁长她许多，但从不插手俗务，帮不上忙。

剑霨平常对剑宗弟子都很关怀，哭声到后半夜仍依稀可闻。莫离骚吹着排箫，心却在哭声里静默。

颢天玄宿来的很晚，亲自送了祭幛和香烛。莫离骚本不想叫住他，但见他左右张望，似在分辨箫声源头。

颢天玄宿小时候大约不怎么做上房揭瓦的事，看见他后怔了怔，才飞身上屋顶，斗笠下的白纱在夜色里飘扬，轻而软地擦过莫离骚的脸颊。

他们相顾无言，颢天玄宿不开口，莫离骚也不问他找自己的缘由，交付过生死，触摸过彼此的软肋，很多时候他们都不需要语言。

颢天玄宿同他坐到天亮，离开前说：“我与敖鹰相识多年，飞渊还年少，日后若有事，自当照拂一二。”

莫离骚挑起眉毛，本想说或许我并没有那么在乎，但颢天玄宿的眼睛太清澈，清澈到他能一眼望见自己的心，也看见他的心。

在这样的注视里，两颗心没有秘密，再森严的壁垒都冰消瓦解，于是他改口道：“其实，你比赵千金更不适合当神君。”

这话说的莫名，颢天玄宿却听懂了，他不由失笑，拍了拍莫离骚的手臂，说：“时也，命也。”



莫离骚回到道域，正值春盛。近年来道域轰轰烈烈地改革，同外界的联系依旧很少，渡口一片荒芜，他下了船，被草色淹没。

剑宗现在是飞渊当家，霁云帮衬，他允诺过二人，有难处可以向慕容府寻求帮助。这些年霁云给他写过一些信，都是报平安，他也就不再牵挂。

莫离骚走了一条他从前不曾走过的路。颢天玄宿在信里说，后山有狭径直通桃源河，他早年外出游历，便宣称闭关修行，再从那里离开。信中三言两语，莫离骚找得辛苦，夜半才从山间裂谷出来，一脚踩进星宗的阵法。

莫离骚没有动，气定神闲地环顾周围，只见此地姹紫嫣红，花草比别处都茂盛。灌丛里钻出一颗脑袋，是有人学他在花下春眠。

那人困倦地嘟哝着“是谁夜闯星宗”，声音在见到他的那刻戛然而止，又惊又喜地叫道：“莫阿叔！”

“长高了，小黑，好久不见。”莫离骚冲他打招呼。



八年过去，苍苍已长得和他差不多高，也瘦了，只是脸颊圆润，莫离骚看在眼里，心中觉得显胖这一点是随了他师父。

他抱过颢天玄宿，在和覆舟虚怀对峙的阶段。时间遥远，具体情形他已记不大清，颢天玄宿为了他受了逍遥游一掌，回去的途中难以支撑，他抄起对方，几乎能摸到骨骼的轮廓。颢天玄宿太轻盈，轻得令他诧异，像抱着一捧将融的雪。

苍苍见了他，起初是高兴，接着是茫然。二十来岁的青年比从前沉稳些许，本性却没有变。他瞪大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莫离骚没说话，他来之前心中有个猜想，而苍苍的态度已经证实了一切。

岁岁年年花相似。莫离骚漫步其中，在花园一角，他看见小树生长得茁壮，尽管还不够高大，但撑开的树冠已能为人挡风蔽雨。

他想到颢天玄宿曾站在幼苗前，跟他说“命数如此，固有一失”。这话是带着悲意的，通透又无奈。那时莫离骚只明悟了他对生死的从容，但故地重游，才发觉颢天玄宿或许也是想安慰他。

这是很不公平的，莫离骚想，从来没有得到过，却要我学会失去吗？



当年莫离骚将返回中原，颢天玄宿来送别，带着一坛自酿的酒。从前他不太管事，因此很有闲情，无论是伺弄花草，给徒弟做手工，还是亲手酿酒。

“我大概不会再回来了。”酒过三巡，莫离骚直白地说。

“也好。”颢天玄宿说得真心实意。

“道域什么时候会忘记天之道？”

“重要吗？莫离骚。”颢天玄宿念他的名字，每个字都念得很慢。

“中原的风景秀丽，有机会可以来看看。”

“道域百废待兴，星宗又……正是缺人的时候，”颢天玄宿倒想得开，“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也算寄情山水。”

“门都出不了，你的山水在哪里？”

莫离骚抽出剑，是一柄木剑。他将敖鹰的剑同随心不欲一道留给了飞渊，旁的剑他都看不上，索性效仿其慕容烟雨。

他四处找了找，捡起一截木桩，拿剑削成了花，送到颢天玄宿面前。

“你爱惜花草，枯木又逢春，喏，就当临别礼物。”

颢天玄宿接过那朵木雕的花，放进衣襟。星宗遭逢巨变后他性子冷了很多，但此刻笑意温柔，还是模糊的旧时模样。

而那朵花贴近心口，就像是一个回答。



苍苍说星宗有传统，亡不设灵，颢天玄宿要他把自己洒进桃源河。

莫离骚去他的房间兜了一圈，窗棂疏朗，藤萝的叶片垂进来，檐下有个鸟窝，坐在屋内能听见雏燕啁啾。书架里摆的大多是些星象书和游记，他寄来的信整整齐齐叠在一角。桌上废弃的信纸还没收好，他随时摊开几张，墨汁点点飞溅，字不成行。

苍苍背过身去，说：“师父握不住笔了。”

“我知道了。”莫离骚低声道，“他带走了什么吗？”

苍苍胡乱擦了擦脸，转过身来，不太确定地说：“木蜻蜓。还有一块看不清形状，大概也是木头，一烧就没了。”



莫离骚来时悄然，走得也无声，他让苍苍不必相送，也不要告诉任何人他来过。桃源渡河环绕整个道域，又与外界相连，流经九界每处水脉，颢天玄宿总算是得偿所愿。

他在回程的船上折纸鹤，折一只便放一只到水里，他几天没合眼，这时忽然困意汹涌，枕着船尾睡了过去。船夫是慕容府的府卫，想叫他进船舱去睡，一看却愣住，莫离骚胸前的鬓发已然全白。

岸上起风，船行的不远，吹起他的白发，又落了他一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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